五
「老太太還沒起來？」大奶奶坐了下來。
「你先不要發脾氣，」銀娣搶著說，「是我一定不讓她拿給你，到這時候才回來，回來換件衣裳又出去。」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為難了。」
她兩隻手抄在衣襟下坐著。房裏沒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過老太太更怕火氣，認為全宅只有她年紀夠大，不會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個炭盆。房間大，屋頂又高，只有正中一盞黃黯的電燈遠遠照下來，房間整個像隻醬黃大水缸，裝滿了許久沒換的冷水。動作像在水底一樣費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鐘聲滴答，是個漏水的龍頭，一點一滴加進去，積水更深。剛吃完飯，她凍得臉上升火，熱敷敷的，彷彿冰天雪地中就只有這點暖氣、活氣，自己覺得可親。
賬房裏黑洞洞的，舊籐椅子都染成了油膩的深黃色，扶手上有個圓洞嵌著茶杯，男傭提著黑殼大水壺進來沖茶。三爺佔著張躺椅，卻欠身向前，兩肘擱在膝蓋上，挽著手，一副誠懇的神氣，半真半假望著賬房微笑。
她後來聽見說不讓三爺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來吃飯，要他在家裏陪客。是老太爺從前的門生，有兩個年紀非常大，還要見師母磕頭，老太太沒有下去。這是三爺最頭痛的那種應酬，可是她在房裏吃飯，聽見樓下有胡琴聲，在唱京戲。家裏請客不能叫堂差，一問傭人，說是叫了幾個小旦來陪酒，倒也還不寂寞。
「你吃不吃核桃？」
「也還不至於這樣。」
「我聽見你唱的。」
二爺在枕頭底下摸索著。「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勵他學佛，請人來給他講經。他最喜歡這串核桃唸珠，挖空了彫出五百羅漢。
「甚麼字？」他茫然。
「叫個老媽子上來，」他說。「她們去了半天了。」
「看看還有沒有，」大奶奶抄起杏仁來在手指縫裏濾著。「這回我留著。」
「今天笑死了，三爺一夜沒回來，三奶奶說還沒起來——」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講給他聽。「回來就往賬房裏一鑽，一坐幾個鐘頭，一塊吃飯，還不是為了籌錢？說是連大爺都過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爺，其實弟兄倆還不都是一樣？照這樣下去，我們將來靠甚麼過？」
她沒有回答。
她笑著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這兒。」
「你看，我揀來的，還不錯？」他翹起小指頭，戴著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撲上去搶，一定會給他摟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裏浸了浸手，把兩寸多長鳳仙花染紅的指甲向他一彈，濺他一臉水。
「沒有椒鹽你不愛吃，」她說。
她就最恨他別的不會，就會打官話。他反正有錢也沒處花，樂得大方。也許他情願只夠過，像這樣白看著繁華熱鬧，沒他的份，連她跟著他也像在鬧市隱居一樣。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來抽出脇下的手絹子擦擦手，也不望著三爺，說：「要開箱子趁老太太沒起來。要甚麼皮袍子自己去揀。」她走了。
「都下去吃飯了。」
「她管沒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說。
「不在抽屜裏？」他說。
「是真不會。真的。」
那老頭子發急起來。「三爺這話哪兒來的？我一個窮光蛋，在你們家三十年，我哪來的錢？」
「三奶奶你聽聽！」她作勢要打他，結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撲在她頸項上笑倒了。她撥弄著三奶奶鈕扣上掛著的金三事兒，揣著捏著她纖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快拿來。」
「還要裝佯，你罵人，給人家鞋上寫著馬蹄，」大奶奶說。
她走到五斗櫃跟前，拿出一隻夾核桃的鉗子，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唸珠一隻一隻夾破了。
「快——？套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們快點。」
「不管怎麼樣，你今天非得替我想辦法。拜託拜託，」他直拱手。
「飯總要讓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飯人。」
「除非你跟二爺是這樣，」三奶奶說。
他不作聲，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紅紙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裏的石頭，紫黑的，有螺旋的花紋，浸在水裏，上面有點浮光。
「阿福呢？我出去，」他說。
「不要瞎說。」
「噯——！」大奶奶連忙攔著。「真的，不剩多少了。」
「快唱。」
「那天在陽台上一個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雙鞋子。」
「去換鞋去了，」銀娣低聲說。
「三爺，和圖書你寫給我的洋字到底是甚麼字？」大奶奶說。
第一輛馬車蹄聲得得，沿著花園的煤屑路趕過來，又有許多包車擠上來。客人們謙讓著出來，老頭子扶著虬曲的天然杖，帶著皮裏子大紅風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摀著嘴笑，臉上紅紅白白，袍子上穿著大鑲大滾的小黑坎肩。三爺的聲音在說話，他站在階前，看不見。她緊貼在欄杆上，粗糙的水門汀沙沙地刮著緞面襖子。
二爺袖著手橫在床上，對著煙盤子。他抽鴉片是因為哮喘，老太太禁煙，只好偷偷地抽，其實老太太也知道。結婚以後不免又多抽兩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雙布鞋底雪白，在昏黃的燈下白得觸目。從來不下地，所以鞋底永遠簇新。
「你怎麼了？脾氣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們。」她夾得手也痠了，正在想剩下的怎麼辦，還有這些碎片和粒屑。唸珠穿在一根灰綠色的細絲繩子上，這根線編得非常結實。一拿起來，剩下的珠子在線上輕輕地滑下去，喀啦塔一響。她看見他吃了一驚，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用手帕統統包起來，開門出去。
他丟回碗裏去，向老太太房裏一鑽，大紅呢門簾在他背後飛出去老遠。
「誰知道你，也許你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賺錢。」
「我積下兩個棺材本，還不夠三爺填牙縫的。」
銀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絹子擦乾了。本來她還怕他拿去不好好收著，讓別人看見了，上面的花紋認得出是她的。還了給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筆勾銷，今天下午這一切都不算，不過是胡鬧，在這裏等得無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裏的相好。大奶奶可不會忘記。她到底看見了多少？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長了，戴著刻花金指甲套。
老朱先生直搖頭，在籐椅上撅斷一小片籐子剔牙齒。「三爺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說了，不先請過示誰也不許支。」
「咦，奇怪，怎麼見得是我拿的？」
「彷彿聽見咳嗽，」他說。「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後襟唰地一甩上去，站起來順手抓了把杏仁。
她低聲唱起「十二月花名來」。他要是聽見她唱過，一定就是這個，她就會這一支。西北風堵著嘴和-圖-書，還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風把每一個音符在口邊搶了去，倒給了她一點勇氣，可以不負責。她唱著高了些。每一個月開甚麼花，做甚麼事，過年，採茶，養蠶，看龍船，不管忙甚麼，那女孩子夜夜等著情人。燈芯上結了燈花，他今天一定來。一雙鞋丟在地下卜卦，他不會來。那呢喃的小調子一個字一扭，老是無可奈何地又回到這個人身上。借著黑暗蓋著臉，加上單調重複，不大覺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甚麼整夜咬著棉被，留下牙齒印子，恨那人不來。她被自己的喉嚨迷住了，捲曲的身體漸漸伸展開來，像一條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裏游著，去遠了。
她唱到六月裏荷花，洗了澡穿著大紅肚兜，他坐馬車走了。
「叫你去呢，」銀娣說。
大奶奶把杏仁緩緩倒在石臼裏，用一隻手擋著。「這是甚麼？咦？」她笑了。「這副藥好貴重，有這麼些個金子。」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反正誰不知道你有錢，不用賴。」
「那你替我別處想想辦法。你自己是個闊人。」
「還笑！」三奶奶說。
他不作聲。
「唱，唱，」他輕聲說，站到她跟前低著頭看著她。她也不知道怎麼，坐著不動。他的臉從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讓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聽見。他的袍子下襬拂在她腳面上，太甜蜜了，在她彷彿有半天工夫。這間房在他們四周站著，太陽剛照到冰紋花瓶裏插著的一隻雞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軟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種在黃白色玉盆裏，暗綠玉璞彫的蘭葉在陽光中現出一層灰塵，中間一道折紋，肥闊的葉子托著一片灰白。一隻景泰藍時鐘坐在玻璃罩子裏滴答滴答。單獨相處的一剎那去得太快，太難得了，越危險，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覺得。
「可不是，」三奶奶說，「這鏤空的花樣真費工。今年還帶著就興這個。」
她看見他一躲，同時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大奶奶進來，他已經坐下了。她飛紅了臉，幸虧胭脂搽得多，也許看不出。
他袍子上穿著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緞闊滾，一排橫鈕，扣著金核桃鈕子。現在年輕人興「滿天星」，月亮門上打著短瀏海，只有一寸來長，直戳出來，正和圖書面只看見許多小點，不看見一縷縷頭髮，所以叫滿天星。他就連這樣打扮都不難看，頭剃得半禿，剃出的高額角上再加這麼一排刺。只要時行，總不至於不順眼，時裝這東西就是這樣。
「這東西有甚麼好吃，淡裏呱嚌的，」銀娣正說著，他站起來撈了一大把。「噯，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吃甚麼？」他不安地問。
樓下胡琴又在咿啞著。她回到原處，坐得遠遠的，摸著皮襖的灰鼠裏子，像撫摸一隻貓。她那天在陽台上真唱了沒有，還是只是哼哼？剛巧會給三爺聽見了，又還記得。他記得。她的心突然脹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裏聽見一千棵樹上的蟬聲，叫了一夏天的聲音，像耳鳴一樣。下午的一切都回來了，不是一件件的來，統統一齊來。她望著窗戶，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裏，粟色玻璃上浮著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個面影，一片歌聲，喧囂的大合唱像開了閘似的直奔了她來。
「你還不還？」她眱著他。
「噯，是我的，」銀娣說，「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見了，一定是溜到碗裏去了。」
她沒聽見三爺對傭人說，「這個天還有人賣唱。吃白麵的出來討錢。」
過道裏沒有人。地方大，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一種監視的氣氛，所有的房門都半開著，擦得琤亮的樓梯在她背後。她開了門閂，推開一扇玻璃門，陽台上漆黑，她也沒開燈。冷得一下子透不過氣來。有兩扇窗子裏漏出點燈光，她回頭看了看，怕有人看見，隨即快步穿過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兩塊吱吱響著。到了ㄒ形的陽台上突出的部分，鋪著煤屑，踩著也有點聲響。花瓶式的水門汀欄杆，每根柱子頂著個圓球，黑色的剪影像個和尚頭，晚上看著嚇人一跳。她走到欄杆角上，俯身把手帕裏的東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裏。
「你幫幫忙，幫幫忙，這回無論如何，下不為例。」
「三爺，要是由我倒好了。」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搆不著的地方。「好了，留點給老太太樁杏仁茶。」
「你不會攤在別的項下，還用得著我教你？」
「我可沒替二爺扯謊，替他擔心事揹著罪名。三爺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賢慧。」
「就快醒了，」三奶奶說。
她紅了臉hｅｔｕbooｋ.ｃoｍ•ｃom。「沒有的事。」
「還要打人？」他把一隻肩膀湊上來。「要不就真打我一下，這樣子叫人癢癢。」
「快拿來還我，不還我真打了。」她又揚起手來。
客都走了。
他不說話了。然後他突然叫起來，喉嚨緊張而扁平，「老鄭！老鄭！老夏！」
「這三爺就是這樣！」老頭子笑了起來。
拍拍的腳步聲跑開了，一個遞一個喊著阿福。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說。
「幸虧沒穿出去，叫人看見笑死了。」大奶奶站起來出去了。
淡黃褐色薄薄的殼上鑽滿了洞眼，一夾就破，發出輕微的爆炸聲。
「替我叫老鄭來。」
「穿在腳上？」他笑了起來。
「天地良心，我為了三爺擔了不少風險了，這回是實在沒法子騰挪。」
「二嫂唱個歌就還你。」
「我的佛珠呢？別掉了地下踩破了。」
一句話杵得他變了臉，好叫他安靜一會——她向來是這樣。他生了氣不睬人了，倒又不那麼討厭了。她於是又走過來，跪在床上幫他找。唸珠掛在裏床一隻小抽屜上。她探身過去拎起來，從下面托著，讓那串疙裏疙瘩的核子枕在黃絲繐子，一點聲音都沒有。
「只好還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著舌頭自言自語。「不過年底錢緊，不知道一時拿得出這些錢吧？」
「噯，我的皮袍子呢？」他大聲問她。
「奇怪，剛才還在這兒。」
她用另一隻手開了兩隻抽屜。「沒有嚜。等傭人來。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我哪會唱甚麼歌？」
下面是紅磚穹門，站在洋式彫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門。大門口燈光雪亮，寂靜得奇怪。那條瀝青路在這裏轉彎，做半圓形。路邊的冬青樹每一片葉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淺色繡球花一樣。在這裏反而聽不見人聲與唱京戲的聲音，只偶然聽見划拳的發聲喊。但是她儘管冷得受不住，老站著不走。彷彿門房那邊有點人聲。要是快散了，她要等著看他們出來。
「總在這間房裏，它又沒腿，跑不了。」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罵：
「天冷了不換衣裳？我凍死了二嫂不心疼？」
又有人跑著傳出去。階上寂靜了下來。是不是進去了在裏邊等著？不過沒聽見門響。
他先沒說甚麼。她推推他。「死人，不關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