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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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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唱花旦本來用不著,連小翠花都是啞嗓子。女孩子向來聲音窄,所以人家說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嚨又寬些。」
難怪人家在堂子裏煙舖上談生意,隔著那盞鏤空白銅座小油燈對躺著,有深夜的氣氛,鬆懈而親切。不過他並不在乎這頭親事成功與否,她也知道,接著就說:
「我看見他們,她剛下了裝出來。」
「這兩個——」銀娣說。「講起來沒爹沒娘,跟著寡婦嬸娘過,王三太太自己沒錢,就不沾小姐們的光,人家當她總也省點。嚇!一天到晚鬧著要嬸娘請客。算是帶著小姐們做針線,陪著出去,吃館子聽戲當然是嬸娘會賬,難道叫孩子們給錢?噯,別看人家闊小姐,就喜歡佔小便宜。男朋友送禮,送得越重越喜歡。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錢,可把王三太太嚇死了,說鬧得簡直不像樣。」
「這一筒你抽。鬧著玩不要緊,只要不上癮。你小時候病發了就噴煙。」
「馬靖方沒去?」她仍舊是悄悄地問。大奶奶的哥哥馬靖方做過吳佩孚的秘書長,吳佩孚倒了,又回上海來了。提起外圍的親戚,向來都是連名帶姓,略帶點輕視的口吻。
「你一定在外邊學會了。」
「都有,忌諱說。不過說良心話,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會有錢丟下來。所以她們家就是她們那房有錢。說我們二房沒有男人,我們二房也還幸虧沒有男人。」
吃煙她倒又不怕馮家聽見。
他臉上有一種控制著的表情,她覺得也許正被她說中了。他要是嚐到了甜頭,早就花了心,這次關在家裏這些時,沒這麼安靜。煙燈比甚麼燈都亮,因為人躺著,眼光是新鮮的角度,離得又近。頭部放大了,特別清晰而又模糊。一張臉許多年來漸漸變得不認識了,總有點怪異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從前的年輕的母親了。他們在一起覺得那麼安全,是骨肉重圓,也有點悲哀。她有一剎那喉嚨哽住了,幾乎流下淚來,甘心情願讓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個男的。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個洋婆子回來。人家都是娶了親去。」
「那當然。那天是誰——?還說『他本來從前做過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資格來,這時候再出來,不是沾老太爺的光。真是!他哪回上報,沒把老爹爹提著辮子又牽出來講一通?」
現在有了。她這話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沒想到自己身上。他還是喜氣洋洋的,又有點羞意,包圍在一層玫瑰色的光霧裏。
「所以現在這時勢,怎麼說得定?」
一提起來就有一種陰森之感。究竟現官現管,就連在自己家裏https://m.hetubook.com.com說話,聲音自會低了下來。
「他有錢,」她只咕噥了一聲,就此把劉二爺撇下不提。他本來有錢。
「噯,他們的小騂說是喜歡跳舞。」
他接過煙槍,噗噗噗像個小火車似的一氣抽完了。
「他們馬家向來不要臉,拍你們家馬屁。大爺又不同。大爺不犯著。所以老太太福氣,沒看見。」
「姨奶奶倒給他拍上了馬屁。」
只要提起個名字就使人做會心的微笑,這些人一個個供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各自有他的一角,還不肯安靜,就像死了鬧鬼似的,無論出了甚麼新聞都是笑話奇談。親戚們自從各自分成小家庭,來往得不那麼勤,但是在這一點上是互相倚賴的,聽到一個消息,馬上眼睛一亮,臉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動些,渾身血脈流通起來,這新聞網是他們唯一的血液循環。自己沒事幹,至少知道別處還有事情發生,又是別人擔風險。外面永遠是風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燈前更覺得安逸。這一套人名與親戚關係,大家背得熟極而流,他是從小跟她學會了的。點名從來點不到他父親,也不提她娘家。他沒有父母,她沒有過去,但是從來覺都不覺得,他們這世界這樣豐富而自給。
「他一直沒出來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見客,說老爺不舒服。」
她叫了媒人給兒子說媳婦。
「結了婚回來也會離婚的。不是脫了袴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
「下了裝可沒甚麼好看。」
「我是喜歡這套小玩意,」他捻著白銅挖花小盾牌,滴溜溜的轉。
其實她對京戲知道得不比他多,不過向來留心聽人說。她這一代的女人的公敵是長三妓|女,都會唱兩句戲。唱戲的這行是越過她們頭上去,更高級的魅艷。她是本地人,京戲的唱詞與道白根本聽不大懂,但是剛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從前的襖袴,頭上的亮片子在額前分披下來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輕的時候戴的頭面。臉上胭脂通紅的,直搽到眼皮上,簡直就是她自己在夢中出現,看了很多感觸。有些玩笑戲,尤其是講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齒,更使她想起自己當初。真要是娶這麼一個到家裏來,那她從前在黑暗的陽台上偷聽樓下划拳唱戲,那亮晶晶的世界從來不容她插足的,現在到底讓她進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向來老太太們喜歡漂亮的女孩子,是有這傳統的。像「紅樓夢」裏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就連他們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這樣?娶媳婦一定要揀漂亮的,後來又只喜歡兒子的姨奶奶們,都是被男人擱在www•hetubook•com.com一邊的女人,組成一個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爭寵。她要給兒子納妾,那當然又兩樣,娶個名美人來,小兩口子是觀音身邊的金童玉女,三個人之間有一種神秘的微笑,因為她知道他們關上房門以後的事,是她作成他們,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關係,活躍起來了。但是她知道這都是假的,自騙自。有些女人實在年紀大了,可以就中取得滿足。
「玩歸玩,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馮家的事講定了。不然他們說你年紀這樣輕,倒已經出去玩。」
「要是真要也有辦法。要認識她們還不容易?要找人跟她們老子娘講價錢比較費事。譬如黃三爺喜歡玩票,有名的戲子都認識。差不多的女戲子都講究拜他們做師傅,師傅講句話有份量。九老太爺就是出名捧角的,當然我們不犯著找他。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認識開戲館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開不了戲園子。這些唱戲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們。」
「粉艷霞的嗓子沒甚麼好,」他說。
「你替我燒個煙泡,這笨丫頭再也教不會,」她說:「你小時候就喜歡燒著玩。」
「(左口右兀)!小報上照樣捧。人家是『詩人馬靖方』。新近還印詩集子,我們這兒也送了一本。老吳那些歪詩都是他打槍手。」
他躺著替她裝了兩筒。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人招搖了。所以她們唱戲的嫁人也難,都是給流氓做姨奶奶。她們也可憐,不要看出風頭。人家有真心對她們,她們也知道感激。有個汪老太太戲迷,捧女戲子,認乾女兒,照樣送行頭送桌圍。乾女兒倒也孝順,老是按來住,後來就嫁了他們家少爺做姨奶奶。」
「我沒資格,」他微笑著咕噥了一聲。
「他們的京戲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說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叫甚麼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粉艷霞大概有二十多歲了吧?不見得喉嚨還要變?」他臉紅紅地笑著。
「捧吳佩孚捧得肉麻,甚麼儒將,明主。」
「還活潑,」他承認,又趕緊加上一句,「在台上。」
「年紀輕輕的這樣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說,不是長壽相。老子娘都是癆病死的。」
「以後他有少奶奶看著他,我管不住了。」
只有講到哪個女孩子,他心裏才進得去。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來揀,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樣垃圾馬車。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壞了,你不犯著跟著他在一起混。一個人窮極無賴,指不定背後拿成頭,揩你的油剪你的邊。這些堂子裏人眼睛多厲害,給她們拿你當瘟生,和*圖*書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幾年,吊你的胃口。」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地出去玩沒發脾氣。他喃喃地笑著說沒有。
「劉二爺當上銀行經理了,」他說。
「噯,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開一隻圖章形的小白銅盒子,光溜溜的沒有接縫,挑出一點生煙,就著煙燈燒。「那天堂會,王家姊妹倆出風頭,打扮得像雙生子。你看見沒有?」
「他做股票賺了點錢。」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於。」
「他那個花法——!」她只咕噥了一聲。她向來說他們兄弟倆都是一樣,但是她暫時不想再提起三爺。其實大爺不過顧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時候算給他彌縫了過去。一到了自己手裏,馬上鋪開來花,場面越拉越大,都離了譜了,不然怎麼分了家才幾年,就鬧到這個地步?但是遺產這件事。從來跟玉熹不提的。
「噯,這些女戲子在台下有時候板得很,其實她們比現在這些小姐們管得緊,自己的娘跟出跟進。差不多唱戲的人家都是北邊人,還是老規矩。」
她做了個鬼臉。「那小普那討厭哪——!」大爺就是這樣,自己有兒子,還要在族裏過繼一個,表示他對族裏的事熱心,而且剛巧他祖父也認過一個族侄做乾兒子,就是後來的二老太爺,行二,因為本來已經有兒子。大爺就喜歡人家說他有祖風。「說是小普壞,」她說。二老太爺也壞。做官出名的要錢,做公使帶了個法國太太回來,本來已經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現在這小普當然不比從前了,一個窮孩子跟著大爺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長得又難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張臉,老是嘟著嘴不服氣的神情,還又有點鬼鬼祟祟。大爺是這脾氣,越是大家都討厭這人,想必對他更忠心。弄上這麼個兒子,好更覺得自己的威權,不像自己的兒子是天生的、應該的。三爺這些地方比他還明白些,花的錢也值些。他長駐在一個小公館裏,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跟前當差,大概也是因為自己兒子到底有點不便。大奶奶有時候好久見不到大爺,然後由小普帶個信來。「大奶奶恨死他了,」銀娣說。
「沒有。」
「看見。」他不屑地掉過眼睛去淡笑著。她們是他表姊妹裏最漂亮的,也最會笑人,一提二表嬸、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後合。
「他們家老五看上了粉艷霞,」他笑著說。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們?」他臉紅紅地嗤笑著。
「風頭不錯。」
「捨不得他嘛。」
「就到了一到。」
他臉上現出一種膽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臉瘦得可憐。這些年來他從來對她沒有甚麼指望。而她現在忽和-圖-書然心軟了,彷彿被他摸著一塊柔軟的地方。她也覺得了,馬上生氣起來,連自己的兒子都是這樣,惹不得,一親熱就要她拿出錢來。
「他大概也是沒辦法,據說是虧空太大。」他學著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們把她和別的一個個比著。有的腰比她細,但是她腰身靈活。她的臉太圓,看得出臉上貼的片子一直貼到前面來。她穿男裝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銀娣自己覺得有點可笑,兩人並肩站著,兩張癡癡的臉浴在一個遙遠的太陽的光輝裏,戀戀地評頭品足說個不完,又還老是遺憾的口吻。但是試探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覺得年輕人的慾望的熱力。只要她肯跟他講粉艷霞,她自己就是開天闢地第一個女人,因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這裏,她有經驗。
「她們家累重,還要養活自己的琴師、班底,多少人靠著一個人吃飯。老五要是娶粉艷霞,該要多少錢?」
「一口氣吸到底,」她吃了說,「所以煙泡要大,要鬆,要黃,要勻,不像那死丫頭燒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頭玩學會的。」
現在年輕人不大有吃煙的,現在是興玩舞|女、鬧離婚。他要是吃了煙肯安靜蹲在家裏,馮家也不會反對。大爺三爺他們吃煙照樣出去,不過他們的情形不同。第一他們手裏有錢。沒有錢吃上了煙,就顧到這口煙。他要到堂子裏過癮哪兒行?靠三爺接濟他那兩個錢能到哪裏?還是家裏這張舖。總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樣,就惦記著家裏過日子與榻上這隻燈,要它永遠點著。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風箏的線抓在她手裏。
「也真是——剛巧他們郎舅兩個。都出在他們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這還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個兒子。
她岔開來談論親戚們,引他說話。他有時候很會諷刺,只有跟她說話才露出來。
「就是這一點麻煩:剛紅起來,老子娘不肯放她們走的,總要等賺足幾年再說。好在還年輕。她們這些人嫁人也難,」她喃喃地娓娓說下去,織著她的鴉片夢。在他的年紀,他需要一個夢想,才能夠約束自己。讓他以為他要是聽話,她真肯拿出錢來替他娶粉艷霞。等他吃上了煙,他會踏實些,比較知道輕重。
「我就看中馮家老派,不像現在這些女孩子們,弄一個到家裏來還了得?講起來他們家也還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見過他家小姐,不曾錯到哪裏。你要揀漂亮的,等這樁事辦了再說。連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個。」
「還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這地方,有點錢投資的人,再危險也沒有。誰像她憋得住?這些男人都是隨心所欲慣了的,和_圖_書這時候也是報應,落得都跟她一樣,困住了一動都不敢動。有的憋了多少年,悶狠了又大花一陣,或是又弄個人,或是賭錢,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嚇得安靜下來。
「陳家現在靠甚麼?」
「他們老太太有錢,」她咕嚕了一聲。
又講起那天的堂會。
「嘴這麼大,」王熹說,但是他沒有堅決反對,照規定也就算是同意了。結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親這兩天已經對他好得多,他也就將計就計哄著她。
「我曉得你喜歡粉艷霞,」她微笑著說。
「那天大爺去了沒有?」他們還在講那天做壽。
「哦,這些女戲子家裏看得她們多緊,你不要看她們跟小五這批人混著,那是應酬。」
別的父母也有像這樣跟兒子講價錢的,還沒娶親先許下娶妾,出於他母親卻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甚麼表示,望著他們中間那盞煙燈,只有眼鏡邊緣的一線流光透露他的喜悅。
「這樣喜歡小普,總算沒送小普出洋。」
他紅了臉。「是誰?在上海唱過?」又問,「那個汪家?」
聽她閒閒地說來,輕言慢語的,頭頭是道,他像孩子們聽神話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他們家還有多大勢力他完全沒有數。至於錢,當然他知道總比她一向口氣裏要多些。難道她瞞著他是因為他還小,現在他大了才告訴他?難道她省下錢來都是預備花在這一項大冒險上,給他買愛情與名望,作為一個名伶的護花主人?一樣做小,當然情願嫁個少爺,年紀輕,又是名門之後,又不像老五他們在外邊玩慣了的。如果講明以後不再有別人……可惜先要娶親,娶了親又還要再等一個時期。但是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反正無論甚麼事都要老等著,沒辦法,也等慣了。
「她們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驚。
「你現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點。」
「怕甚麼?我們吃得起,」她會告訴媒人。
他不由得格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經是給鄉下人觀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鄉下賽會。
他結婚是他們講家世的唯一的機會,這是應當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國的官。但是親戚們平日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到了這時候就看出來了——誰都不肯給。他們家二房,老子是個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個姨太太倒又不要緊,她是個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氣還了得?說是他們有錢,也看不出來,過得那樣省。做媒的只好到內地去物色,拿了無為州馮家一個小姐的照片來,也是老親,門當戶對,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小豐要出洋了,」他的口氣有點妒羨。
「陳家還住在靜安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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