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河上的月光

作者:徐薏藍
河上的月光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章

第五章

被圍在一群七嘴八舌的男孩子中間,我微笑不語,望著他們充滿稚氣的臉,雖然我的年紀和他們相仿,心情卻蒼老了,提不起和他們周旋的興趣。
「孟迪,給我們介紹嘛!」另外一個男孩子說。
「為甚麼?」他忽然顯得很頹喪,「妳好驕傲!」
「又說『謝』了。」他微微一笑,氣氛顯得輕鬆了些。
有人大聲這樣說,有人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我卻頭也不回的快步走了。
「沒有騙妳吧?」他笑得很得意,「我可以替妳畫一張人像麼?只要肯借一張照片給我。」
「今天是星期天,工人都休息,沒有人會打擾妳。」周康好意告訴我:「不過,說不定會有幾個參觀果園的人。」
「我好像在一次舞會裏見到過妳,」又一個男孩說:「妳是不是家專的?」
「怎麼,預備睡覺了?」他問。
「明天見。」我低聲說,一隻手握住了被握過的手,彷彿想抓回點什麼。
「我同學他們都在那邊休息室裏,」他並不在意我的沉默,繼續說:「我一個人到處走走,沒想到會遇見一位畫家。我已在妳後面看了好一會兒,妳知道嗎?」
「謝謝你,我會小心。」我回答時,心裏在想,一個盡責的手下,由他對我的關照,可以看出對主人的忠心。
我和葛維德一天有三次見面的機會,就是在吃三頓飯的時候。周康夫婦不和我們同桌,所以每天在餐桌上面對面,成了我們僅有的相處時光。
我點點頭,卻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有這樣的邀請。
「我說得對嗎?」見我無言,他追問了一句。
「謝謝。」
他聳聳肩,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忽然,他笑著說:「小姐,我可以耽擱妳十分鐘嗎?」
「有機會我要跟她請教。」
「哦?」
去碧玉河還是去果園?在碧玉河畔我已去寫生過兩次了,葛維德不在家,還是不要走這樣遠的好。何不到果園內的涼亭去,那裏比較開闊,一定可以找到可取的景物。
「告訴爸媽我很好,請他們放心。」其實,有什麼可說的?隔些日子我總寫封平安家書,使二老釋念。
「我會抽空去妳府上拜訪,有沒有話要我轉告?」
「哪裏,只是隨便塗塗。」
「要不要我替妳帶點什麼東西回來?吃的?用的?」
我點點頭,說:「一個人要被別人了解,和去了解別人,同樣困難。你剛才對我的批評很正確,不過我要聲明,我倒不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
「喂,妳的筆掉了!」這呼喚我停下了腳步。
「妳不相信?」他紅了臉很著急的樣子,「我可以畫一幅送妳和_圖_書。」
「好,現在我告訴你,我不願意。可以讓我走了吧?」
他的手上正拿著我剛才寫生的畫筆。
「我不知道。」我不願說假話,只有據實回答。
「為什麼?」
我淡淡一笑:「你以為誰都可以成為朋友麼?」
葛維德的書房我從不曾進來過,現在站在屋子裏,忍不住張一雙好奇的眼睛四下打量,那張書桌大得出奇,桌上放的文具用品等,卻非常整齊,有一個很大的書架,滿滿羅列著各種書籍。這真是一間充滿了書卷氣的屋子,我想,他大概已把讀書當作了消遣。
「嗨!孟迪,我們以為你失蹤了,」其中一個男孩喊著:「原來跟一位漂亮小姐躲在這裏。」
「如果妳肯告訴我妳的姓名,我就走開,我這個人最講信用。」
「請讓我替妳畫一張速寫,看在我們能在果園碰面的這點緣分上。」幾乎是在懇求。
我依然保持沉默,希望我的不理睬能使他沒趣而離開。
琴聲把周嫂也從廚房裏引出來了,一曲琴罷,她笑著對我說:「太太,妳彈得很好。我家的小菲也喜歡彈琴。」
生活也刻板乏味,每天真不知該如何打發長長的寂寥時光。
清晨,我站在窗前。
把筆遞給我時,他說:「如果我告訴妳我也喜歡畫畫,妳相信不相信?」
「你畫得很好。」我不能作違心之論。
日子過得很平靜,平靜得就如同碧玉河的流水,悄無聲息地向前流去。
「我最遲吃中飯的時候回來。」我說。
「我明天上午要坐火車去臺北辦些事情,三天以後才能回來,飲食起居自己要多注意。」
不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小菲回來,我相信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總有話可以談談的。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叫喚孟迪的聲音,一群和孟迪年齡相仿的男孩很快跑到了我眼前。
我立刻對自己否認,心中的不自在,只因太過寂寞的緣故。
我望望他,沒有作聲,繼續畫我的畫。
「妳笑起來好美!」
我本想說不要,一轉念又不願辜負他的好意,於是我回答他:「替我帶包牛肉乾回來吧!」
他盯著我,我也狠狠瞪他一眼,不像葛維德注視我時,總使我忸怩不安。
「妳在那個學校讀書?」稍停,他又問:「師專?醫專?」
「再見,我希望再能見到妳。」他盯著我的那眼光令人心悸。我忽然想,如果我仍未婚,可能不會拒絕和他交往。
早餐後,周嫂問我吃甚麼菜,我說什麼都好,又問我要不要隨她去小鎮買菜,我搖搖頭。我曾好奇地跟她去小鎮買過兩次菜,但今天我沒有興趣。
周先生名叫周康,和周嫂不同和_圖_書的,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晚間也難得見到他,周嫂告訴我周康是個棋迷,不在家的日子,就是到小鎮上和朋友對奕去了。
「小姐,妳畫得真好!」
多少怨艾化作了無聲的嘆息,我只能寬慰自己,妳該樂觀,妳該滿足。
「她學這一行的,總多下些功夫。」
「太太,妳太客氣啦!」周嫂笑得好高興,隨即又神色黯然地說:「這孩子,說好放春假要回來的,又臨時變了卦,唉!女孩子大了,越來越讓人摸不透她的心了。」
「哈哈!」他聽了發出狂笑,頭碰在低枝頭的青色芒果上,說:「希奇古怪的名字我都聽說過,從來沒聽說有人叫『太太』的!」
回到岑寂的客廳,我把一疊畫紙扔在小几上,人往沙發上一躺,不知為甚麼,心緒很不寧,像一泓被扔下了石子的靜水,泛起了無數漣漪。是受了那些男孩子的影響麼?那個又會說話又會畫人像的孟迪?那些友善的笑語?嘹亮的口哨?也許都不是,只因為我又接觸到了「人」,接觸到了與我隔別已久的「人」。
放下杯子,葛維德又開口了:「說了一陣閒話,我請妳進來,原是有事要告訴妳。」
「哈!」他竟大笑起來,「妳到底說話了,我還以為妳是盲啞學校的學生呢!」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了吳的弟弟,如果我不嫁給葛維德,很自然地經過美蘭的撮合,吳的弟弟可能會成為我的男友,那麼,我的身旁也會經常伴著這樣一個朝氣蓬勃的男孩子了。
我略一思索,沒有拒絕,一半因為他懇切的態度,一半由於對他繪畫才能的一份好奇。
「周先生,我去果園走走。」我對他說。
他端起書桌上那只古色古香的瓷茶杯喝了一口茶,他不會抽煙,卻愛喝濃茶,周嫂每天早晚都要替他泡一杯。
「妳是一個自視很高的女孩子,不會輕易對別人服貼,對世界上一切好像都不屑一顧。不過,外表倒很平易近人,讓人很難捉摸妳的個性。」
他讓開了路,我大踏步從他面前走過去。
我驚悸地回過頭去,那男孩子正對我微笑。
我在書桌旁坐下,他坐在桌前的那張旋轉椅上。我說:「你這間書房真是名副其實的書房,有這麼多書。」
「到我書房坐一會兒好嗎?」
葛維德隨著我站了起來,走出書房,似乎是習慣性地,又伴我到臥室門外,他執住了我的一隻手,在唇邊吻了吻說:「我們在一起有一個多月了,三天不見,我會想念妳,妳會不會想我?」
每個人都很忙,只有我太閒。
回到涼亭,我在石凳上坐下來,權充一回模特兒。他說我的輪廓很好,要畫張半側面的和*圖*書,我無意見,只希望不受騙才好。
「哦,妳可能不願意先告訴我,那麼讓我告訴妳,我在工專讀機械科三年級,名叫孟迪。孟子的孟,愛迪生的迪,兩位大人物湊在一起,就變成了我這個小人物。」
「小菲?她一定比我彈得好。」暇時,周嫂曾得意的向我詳細介紹過她的女兒,她在師大讀音樂系,好靜,喜歡看書,照片也給我看過,一個長得很清秀的女孩子。
「信不信由你。再見啦!」
「我無意打擾妳,」他擋住了我的去路,「只希望能和妳做個朋友。」
「哦!」這聲音是顯示心中的失望吧?過道上今晚沒有開燈,黯淡的光影中,我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偶爾,我回臥房睡覺時,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會從書房出來,擁著我,送我到門前,說聲晚安。有時我經過門外,沒有聽到他的動靜,忍不住向微敞的房門向內張望,他正伏案沉思,是在研讀果園方面的書籍?還是在計算他的財富?
「去畫畫呀?聽我太太說妳很會畫畫。」周康笑著恭維我。
為了平抑內心的煩躁,我走到鋼琴前面坐了下來,掀開琴蓋,彈了一首我所熟悉的短曲。
「吹牛又不犯法。」我諷刺了他一句。
才一個多月未到果園來,荔枝樹上已結了細小果實,文旦香花也消失了,枝上垂掛小小的綠球。
「為什麼不可以?」他理直氣壯地:「只要大家願意。」
「好,我會記住。」他似乎很高興。
也許我太專心,竟不曾察覺有人來到涼亭,直到我被他說話的聲音嚇了一跳。
園中靜悄悄地,沒有碰到一個人,有風聲鳥鳴相陪伴,也不孤單。
「誰知道?」周嫂搖搖頭,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我真擔心小菲,她太安靜了,腦子裏儘轉些希奇古怪的念頭,整個寒假她在家裏,不是靜靜看書,就是坐著發呆,她就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一型。」
「這裏很安靜。」他說。
我搖搖頭,他顯得很失望,用力扯住一粒雞蛋般大小的芒果,當他鬆開手時,樹枝被彈回去,芒果在枝上亂顫。看他那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也笑了。
今天是葛去臺北的第二天,一天不見他,竟會不習慣,難道我真有些想念他?
我又笑了,實在是忍俊不住。
「嗯,今晚沒什麼我喜歡看的節目。」
「葛太太,山路不平,要小心點走。」
「妳一個人在這裏,妳的同學呢?」他似乎不甘寂寞。
這架鋼琴我從不曾彈過,一方面是對彈琴沒有興趣,一方面也好像有點跟葛維德賭氣,就像我沒有穿過一件他送我的那些衣服一樣。
他很少說話,我說得更少,實在找不出可談hetubook•com.com的。晚間他多半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難得到客廳來看一次電視,周嫂倒和我成了電視節目的同好。
他站在我的面前,使我無法前進,這才看清楚了他的面貌,中等身材,身體很結實,覆額的短髮下,是一對濃眉,和一雙發亮的眼睛。
我站起身來,說:「你也該早些休息了,明天一早要趕火車,夠累的。」
聽他這樣說,我感到很慚愧,我已太久沒有好好讀書了,只對小說還有點興趣。我說:「你是個能讓人佩服的人。」
十分鐘以後,他笑著對我說:「畫好了,請批評。」
從周嫂的形容裏,使我對未謀面的小菲描繪出一個輪廓,一個文靜的、深沉的、讓人難以了解的女孩子。
來到和葛維德一同到過的涼亭,我在石凳上坐下來,展開畫紙,細心勾繪眼前的景物。
「我的興趣是畫人像,」他繼續說:「像蘇珊妮普雪特,伊莉莎白泰勒,卻爾登希斯頓這些大明星,依照他們的相片畫了不少幅,朋友都說畫得維妙維肖,所以作品已經被索取一空了。」
「心怡,為什麼會這樣想?我從不以為自己對妳已經夠好,我總是在努力讓妳過得更快樂些。」
看他那頗為得意的樣子,好像說的不是假話,我很高興能遇到一個同好,可是轉念一想,他是學機械的,藝術和機械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興趣。
「不敢當。」
不知為什麼,我竟常常希望他會從房裏走出來,和我說幾句話,更幻想他會提議伴我到星光或月下散散步,但是,他似乎從沒有這種雅興。
彎曲的山路,層疊的樹叢,都被黑色的細線條表現出來了。我知道自己畫得不夠像,不夠好,只有耐心修正,無論學甚麼,多下工夫總會有進步,就像一個學走路的孩子,不怕摔倒,慢慢就會站得直走得穩了。
葛維德總是一早就出去了,他似乎把忙碌當作是一種樂趣。整個上午,我不是在客廳讀讀書報,就是在花園裏走走,數數玫瑰有了幾朵花|蕾,聞聞十里香的幽香,高興起來也拔一拔花叢旁的雜生的小草,有時也童心大發在園邊的夾竹桃樹下,採摘幾朵粉紅色的花。
我有些懷疑接過畫紙,但立刻被一幅傳真的畫像吸引了視線,那熟練的筆觸,把我輪廓的特徵傳神地描繪出來了。雖只是一些粗細的線條,卻讓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我。
居然對我有這許多認識,可見曾細心觀察我,還以為他只注意他的果樹,他的花卉。
「……」
「嘿!好神氣!」
連動也不想動的時候,我就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發楞。
「你已經耽擱我太久了。」說著我轉身要走。
既已知道自己的弱點,就要加和*圖*書以警惕。
我發現我的內心深處,仍有一種傾向外界的衝力,我能安於寂寞的鄉居生活,只是一種自我約束罷了。
周嫂忙買菜做飯,整理屋子,這些事我都插不上手,她也不需要我幫忙。周先生和葛維德一樣,忙果園的工作,在家的時間也很少,聽周嫂說,他是葛維德以前的部下,所以對老長官非常尊敬,工作也很賣力。
「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追在我身後嚷嚷。
「就把這張送給我吧!」我把速寫收了起來說:「我該回去了,謝謝你。」說著,逕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對不起,我不能請一個不認識的人替我畫像。」
這天晚上,看了一會兒電視,提不起什麼興致,才八點多鐘就準備回房睡覺了,走上樓梯,意外地發現葛維德正立在過道的欄杆旁。
「如果你一定要在這裏,我就讓你好了。」我說著站起身準備離去。
我稱他作「男孩子」,因為他看起來實在很年輕,大概廿歲左右,一襲淡藍色的上衣,富有青春氣息。
「我叫孟迪,妳已經認識我了呀!妳可以到我學校打聽,我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對了,我還沒有請問芳名?」
不眠的夜裏,我會悲哀地想,他似乎無意去努力縮短兩人之間心靈的距離,我們就這樣平淡相處下去麼?他娶了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是點綴他的生活?還是作為他財富的裝飾?
我停住腳步,帶著生氣的口吻:「請你不要再跟著我好不好?」
當然,他仍不會得到回答。
「好,我告訴你,別人都叫我葛太太。」
他的話使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立刻板起臉,轉過頭去對他大聲說:「你這個人怎麼廢話這麼多?真討厭!」
花園中忙碌澆灌花樹的,是矮矮瘦瘦的周康,不見葛維德健碩的身影,我竟有些悵然若失。
我笑了:「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的。」
我搖搖頭,心裏卻想笑,笑他這突來的靈感。
彈著,彈著,彷彿越彈越有興趣,幼稚園彈過的一首首兒歌,都從琴鍵上流瀉出來。
聽了這話,他把椅子轉過來,望著我說:「別人說這話,我也許會相信,妳不會佩服任何一個人的,是不是?」
「明天見。」他鬆開我的手轉身走了。
「再見,」我說:「希望你們玩得很愉快。」我這話是以果園女主人身分說的,他們自然無法會意。說完,我大踏步地走開。
「我喜歡買書,」他說,「總覺得自己讀的書太少,有時間就想讀點書。」
周嫂走後,我去拿了畫紙和畫架,預備出外寫生排遣時光。
周康今天沒有去果園工作,他在院子裏洗那輛藍色小貨車。
「說不定她臨時有事不能回來。」我安慰她。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