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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的月光

作者:徐薏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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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你看,我跑得多快!」掙脫了他扶著我手臂的手,飛快地向樓上跑去。
我走到門邊,手扶在門栓上有開門的衝動,立刻又理智移開了手,既已硬著心腸對他,就要貫徹始終。
螢光幕上的歌星,做作地閉上了她那看起來黑多於白的眼睛,我不耐她那陶醉的樣子,也不管有沒有旁人在觀看,迅速關上電視。這舉動不是平日溫文的我所該有的,正好符合我所要表現的任性、無理的性格。
「讓我進來看妳好不好?」
「心怡,如果不是我多心,這幾天妳對我好像有點不高興,是我說錯了還是做錯了甚麼嗎?」
「嗯。」
「一定要告訴你嗎?」
我發現最近自己有一個很壞的現象,就是常常後悔,顯示出內心的矛盾,既然以捨身就義的決心成全小菲,又後悔自己的犧牲太大,但如果對小菲取消前約,我仍然會後悔的。既要對葛表現無情,又恐惹他傷心。這些矛盾情結,簡直使我無以自處。
第二天,天氣陰沉沉地,昨夜的雨在地面留下了潮濕的痕跡,腳踏著鬆軟的沙土,我沿著碧玉河向下游走去。
「妳看我們把這間臥室裝上冷氣好不好?」
「地點由你安排,帶小菲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不行,我甚麼也不會。心怡,妳替我唱一支吧!」
走倦了,我在河邊一塊大石上坐下,身後不遠是一片木瓜林,風吹木瓜樹寬大的葉子簌簌作響,伴著眼前淙淙的流水聲。
「一言為定。」
唉!有誰知道妳?有誰同情妳?小菲知道妳如此為她受苦嗎?恐怕她正在夢裏輕笑。
這正是我所盼望的,屋外清涼的晚風能拂去一些心頭煩悶,面對著空闊的夜空,也許能暫時拋開惱人的思緒。正要回答說「好的」,一個思緒卻閃過腦際,我怎能和他同去散步?暗夜裏挽手同行,那羅曼蒂克的情調卻不是我此刻所願培養的,這不是違反了我的決心嗎?
想到遠方的家人,想到茫茫的未來,更是心緒煩亂。在過去的日子裏,我一直是一個很有決斷的女孩子,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對一件已承諾了的事一再升起反悔的意念。我從不曾衡量葛維德在心中所佔的份量,現在,無須衡量我已經知道了。
他的蜜意柔情使我心碎,又不得不強作笑顏,那笑容看起來一定很古怪。但陶醉在愛戀中的他,並不曾察覺,他忽然抬起我的下頷,輕而快地印上了一個吻。接著他伸出雙手緊擁著我,低下頭來要再吻我時,我用力推開了他。
「見妳房門敞著,我就走了進來,妳想得那麼入神,連我走到身邊都不知道。心怡,這兩天忽然變得沉默了,是不是有心事?」
「是你!」我https://m•hetubook.com•com說:「嚇了我一跳!」
我哪有玩的興致?正要拒絕,轉念一想,何不把機會留給小菲?到時候可以藉故不去。
「那麼,小菲,妳替我唱。」
「知道啦!」我一面應著一面關窗戶。
「心怡——」
「嗯,裝腔作勢,沒有歌唱修養。」
「明天見。」
他似乎有點驚異我的推拒,並不再勉強,我卻若無其事地說:「我們下樓去吃飯吧,不要讓周嫂來找我們。」
我,陷入了痛苦和矛盾中。
「你不覺得是在干涉我的行動嗎?怕你會找我,以後都不敢隨便出來走走了。」我故意歪曲他的心意。
熄了燈,把娜娜放在枕邊,但願她伴我入夢,不要像昨夜總被惡夢所驚擾。
「看妳低著頭走路的樣子,是在想心事吧?」
小菲自彈自唱起來,葛維德站在她身後,我悄悄退出客廳,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但我失望了,他掩藏了不豫之色,只是無言地望著我,似乎在研究甚麼原因使我言行有了如許轉變?我忽然有些不忍,又何必去恣意折磨他?
看看腕錶已將近十二點鐘,我站起身來,頭頂灰色的層雲正急速移動,看情形又有陣雨。
我想我的表演一定很逼真,竟使他一楞,搖手示意我不必重開。
「我就猜到妳穿的衣服一定很單薄。」他說著把手裏拿的一件薄夾克替我披在肩上,我只有默默承受著他的體貼。
將來,該是不久的將來,我不知道如何度過使他同意我離開的難關?想著,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不知是河邊的風涼?還是起自心中的寒意?
「不要,當真把我看作病人?」
躺在床上哪裏睡得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滴滴答答的簷滴,都像落在心上,更是愁上加愁。
哭了一陣,擦乾淚水,坐在床上發楞,心中空洞洞地,孤獨無依的感覺又向我襲擊,自從被「愛」叩開了緊閉的心扉,孤獨寂寞已悄悄遠遁,如今,又懷著初來時那種悒怨無告的心情。
「我並不感謝你。」那冷漠的聲音連我自己聽來都覺生疏。
我一向疏懶,很少去關心天氣些微的變化,以前在家時,總是遵從母親的囑咐增添衣服,現在我必須學著自己注意了。一連打了兩個噴嚏,才懊悔沒有穿一件厚一點的衣服出來。
唱完了最後一句,我喉頭哽咽,不能成聲,不知是帶有哀傷意味的曲調感染了我?還是如怨如訴的歌詞感動了我?琴聲終止,我剛要告訴小菲說不想再唱了,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掌聲。
「怎麼知道我在這裏?」一邊走,我問。
「就像妳在我眼裏,永遠十全十美。心怡,我告訴妳一個秘密,最近我常m•hetubook.com•com常一個人會笑起來,心裏充滿了幸福感。」
從不曾失眠過,今夜卻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如果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沒有事是不能解決的,是不是?」
「為甚麼?」他緊張而又關切地。
「我很少聽妳批評人,」一副有興趣研究我的表情:「大概真不值一看吧?」
「妳真好,處處節儉,從哪裏學來的持家之道?不過,有些生活上的享受還是不能省,否則活著不是太苦了嗎?我們很久沒有出去玩了,這個星期天,我們好好玩一天,地點隨妳選擇。」
「不必謝我,大概是她自己想通了。」
「甚麼都不是,」我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是我的心情不好。」
「我早就猜到妳可能有點不舒服,」他走過來撫著我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我看還是早點睡吧!」
晚飯後,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卻不能集中注意力,心緒非常不寧。螢光幕上那位熟悉的歌星正引吭高歌,我忽然覺得她今天非常不順眼,眼圈畫得太黑,耳環大得和臉不相襯,衣服又太暴露,而且歌聲也不如往日悅耳。其實,並不是她有甚麼改變,而是我感官的領受不同罷了,原來情緒會對一個人有這樣大的影響!
雨聲時斷時續,就像我斷斷續續的思緒,葛維德的輕憐蜜意,言語笑容,都一幕幕湧上心際,所想的儘是他的好處,實在找不出待我不好的地方。
「既然對看電視沒有興趣,我陪妳到屋子外面去走走。」他說。
風吹在身上帶有微涼意,臺灣南部夏季的天氣就是這樣,出太陽的日子炎熱無比,一場雨後暑氣消滅了許多。時序過八月,也真該涼快點了。
「不必了。」我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我在看印在地下的腳印。」隨口編造,信不信由他了。
「我想是因為你值得人敬愛。」
「不必了,」心中真感激他的體貼,我婉轉拒絕:「晚上倒是很涼快的,白天在這屋子的時間又不多。」
看葛維德和小菲並肩坐在那裏低聲談笑的情形,我想像他們是一對情意相投的愛侶,看來多麼融洽,多麼相親相愛,我坐在這裏真好像有點多餘,這意念促使我應該及早離開。
「心怡,我是真的關心妳,並沒有干涉妳行動的意思。」他顯然有些急了。
「而且妳們兩人忽然相處得這麼好,真像一對姐妹,以前我還以為小菲和妳合不來,我早就知道誰都會喜歡妳的。」
「怎麼不說話?」他溫柔地撫著我的肩,「妳一向個性爽朗,不是那種容易患憂鬱症的女子。也許妳並沒有什麼心事,只是我的敏感,大概天氣太熱,人會比較煩躁。」
「謝謝。」是真心www.hetubook.com.com謝他,他從不違拗我任何意思。
搖搖頭,回答他:「我不想去。」
「頭有點痛,不想去散步,」我轉變了溫和的語氣:「讓小菲陪你去好不好?」
看著時鐘已過了十一點,仍然了無睡意,忽然想起那只能使我心情安寧的音樂盒,啟開盒蓋,靜聽著叮叮噹噹的清脆樂聲,「少女的祈禱」,我也要做一次虔誠的祈禱——願上蒼賜給我心靈平靜。
我已開始實行自己的計畫,對葛維德疏遠、冷淡,讓他盡量和小菲接近。我更努力去尋找他的缺點,希望能產生厭惡他的心理,離開他時才會毫無留戀。但這實在是很難的,他在我眼中竟是那樣完美無缺。
跳下床,赤腳走到窗前,和著雨絲的冷風拂在面龐,心裏也感覺舒暢多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鎮早已遠遠落在身後,曲折的河道,幾乎迷失了方向,不過我胸有成竹,只要沿著河流,回來時也不致迷路。
「我也不是要妳謝才這樣做。」
驚異自己對葛維德竟有如許依戀,這是當初慨然答應把葛讓給小菲時所不曾知曉的。想到初來時那種無處投訴的怨懟,同樣是哀愁,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境。
回過頭去,原來是葛維德回來了,他站在客廳門前笑著說:「彈得好,唱得也好。」
正走著,忽然,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腕,我驚呼一聲,正要喊救命,才看清原來是葛維德。
「葛伯伯,」小菲走過去,把他拉到鋼琴旁邊說:「來,你也唱一支歌,我替你伴奏。」
多麼盼望有一個可以訴說的人,即使無濟於事的安慰,也能稍減心頭的鬱結。忽然想起了娜娜,一位最忠實的老朋友。
我笑著搖搖頭。
「什麼時候學會誇獎人了?」他笑得好高興:「剛才妳提到小菲,我正想向妳道謝,看她那談笑風生的樣子,和吃安眠藥前後簡直判若兩人,妳一番勸導,簡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我故意提到年齡,無疑這會刺傷他的心,我有意要激怒他,從來還沒有看他生過氣,不知他生氣時是甚麼樣子?
「只憑直覺。」他很得意地,「一看天色太陰暗,恐怕妳會被雨淋著,忍不住出來找妳。」
「啊!對不起!」我故意大驚小怪:「也許你喜歡看那種妖艷的女人,要不要我再打開?」
睡意全無,思潮如湧,越是教自己不要想他,越是儘想著他的好處。閉上眼,病中的情景又在腦中一幕幕映現,好像他就坐在床前,輕輕地握住我的一隻手,要伸手去把他抓住,才意識到原來是自己的幻覺……。
竹葉小舟漂逝無蹤,我又做了一艘放入水,一艘,兩艘……。看來像是童心大發,其實是在消磨時間,我不願待和-圖-書在怡園,小菲的笑容刺|激著我的神經,周嫂關切的眼光也使人不安。但我無法躲避葛維德,我必須在午飯前回家,免得他四出找尋。
「是嗎?我這樣得人緣?」
忽然覺得很冷,我把夾克緊緊裹在身上,不只是由於陰沉的天氣,更因為望見了他陰沉的臉色。
沿來時路往回走,河邊的沙石高低不平,我必須小心放慢腳步避免摔跌。
跑到樓梯轉折處,回頭看看他並沒有跟上來,又有點失望。衝進屋內,栓緊房門,淚水就像決了口的河堤,伏在枕上無聲地哭泣,讓滿腔委屈都隨著眼淚化解吧!
「我要靜一靜。」我像對自己說,也像對他說。
「又說謝?」他笑了:「什麼時候才能對我不這樣客氣?古人說相敬如賓,大概就是我們這樣。」
是他!我急急轉身,身後一片黑暗,哪裏有他?
「也好,只要妳願意去,我可以接受任何條件。」
「又逞強!」
把娜娜從壁櫥裏抱了出來,心底升起一股歉意,娜娜如果有知,會怪我喜新厭舊吧?哦,娜娜,我現在甚麼都沒有了,只有妳永遠是屬於我。
「怎麼,沒興趣?」葛含笑問。
不由得在心中長嘆。
我真不願意他那溫熱的大手從額上移開,每當肌膚相觸,總覺得兩顆心更接近了,如今卻狠狠地要把他推開。心裏忽然有一股衝動,對小菲毀約吧!讓她罵我、恨我吧!可是,如果她真為情殉身,我豈不成間接的殺人者?又如何能心安?
「睡著了嗎?」
「誰知道!」我仍冷酷地打擊他。
「怎麼?不是最喜歡散步的嗎?」
「覺得好點了嗎?頭還疼不疼?」
在他的字典裏沒有「難」字,而我所遇到的難題又豈是他所能解決?我無法回答。
「興趣不能永久保持,」我不知那來的靈感,滔滔地說:「像我這種年紀,愛好隨時會改變,甚至喜歡一個人或一件東西,也沒有一定標準。」
「心怡,在呆想些什麼?」葛維德的聲音使我微微一驚,不知什麼時候他已來到我身後,一手攏著我的肩,低下頭柔聲問。
淡金色的陽光把樹木的影子拉得長長地,雖是夏天的太陽,到了黃昏也顯得柔弱無力的樣子。我想起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詩句,不由得輕嘆了一聲,這不正像我短暫婚姻生活的寫照嗎?
「想當日梢頭獨佔一枝春,嫣紅嫩綠何等媚人?不幸攀折慘遭無情手,未隨流水轉墮風塵。莫懷薄倖惹傷心,落花無主任飄零,可憐鴻雁望斷無蹤影,向誰去嗚咽訴不平?」
「我送妳上樓去。」
「沒有。」我連忙否認。曾聽人說過愛人的眼睛是最敏感的,我不要引起他疑心才好。
我的眼角濕潤了,立刻用手把淚水hetubook.com.com抹去,我要堅強,怎可以像受了委屈的樣子?我對自己說,沒有人強迫我做任何事,一切都是自願的。
「明——天——見!」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靜聽他緩慢離去的腳步聲,我的心在哭泣。
「心怡!」這聲音把我喚回到真實的人間。
我搖搖頭,雙眼仍平視前方,不敢抬起頭來望他。
他臉上並沒有表現不愉快,順從地和我一同走下樓去。
「可能是的。」我只有順著他的話。
任風吹散了我的髮絲,任雨沾濕了薄薄的睡袍,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奇異的意念?——我要乘風歸去,攀著雨絲,踏著柔風,歸向渺無涯際的天庭,那個沒有愛、憎、情、慾的地方。
記起「夜雨聞鈴腸斷聲」的詩句,此刻我才能體會到那位失去愛侶的君王,在雨夜中聽風鈴聲那種倍覺淒傷的心境。置身冷冷的雨聲裏,更渴望溫暖的撫慰吧?
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音傳入耳中,仔細傾聽原來是雨聲,難怪今天天氣特別悶熱,一場渴望中的雨,終於落下來了。
唉!明天的還是留待明天去想吧!管它還有幾個明天?如果儘是這樣自苦,到頭來不變成瘋子,恐怕也要半瘋了。
我也想到葛維德本身的問題,他能把對我的那份情愛移轉到小菲身上麼?我想能的,他本來對小菲就沒有惡感,小菲的綿綿情意定能繫住他的心。也許會對我一時不能忘情,但他不是說過嗎?再濃的感情也會隨時間的消逝褪色。
「心怡,」這回我聽清楚了,聲音來自門外:「下雨了,妳起來把窗戶關上,不要著涼了。」
自從三天前對小菲許下承諾以後,這幾天心中常興起無端感慨,面對怡園的一花一木,甚至冷月、夕陽都會泛起愁緒。幾次有反悔的意念,又理智勸阻了自己。
我用竹葉做了一艘小船,放在盈滿的河水裏,目送它急速地向下游漂去,幻想眼前是一條大河,而我獨自駕扁舟遨遊四方,這正是我所嚮往的。
「好吧!交換條件是一包口香糖。」
在小菲的琴聲裏,我放聲高歌,歌聲包含只有我自己能體會到的淒切意味。本想暫時忘掉些什麼,那股揮不去的哀愁卻無時無刻不縈繞著我。
「謝謝你,不疼了。」
「當然,我不能強迫妳說甚麼,是不是?以為已很了解妳,卻發現還有許多不了解。」
木然立在窗前,凝望尚留在園中的一抹夕陽發楞。
說實話,我又何嘗真能了解自己?
「離開」,每想到這兩個字,心頭就會深深一震,那份對葛維德的牽掛使我難以斷然決絕。撇開感情的依戀,就事情的本身來說,我既不能悄悄一走了之,也不能好端端地提出離異的話,我要使他厭惡我,我也厭惡他,但這又是多麼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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