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萬五。人家是衝我的面子來下訂單的，妳膽敢與我付價還價？」
「怎麼，大班走了？」是允信。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這種小人，在你面前說他是非，他能夠在公司呆那麼久，總有他的道理，況且我已打算辭職。」
「藝術品斷不能五百五百地生產。」我截斷他。
「妳不會餓死的，相信我，子君，與我拍檔，我們將生產最富藝術性的陶瓷商品，我們的作品將揚名天下。子君，妳要對自己有信心，同時對我也有信心。」
「有什麼事，師傅？」
我是怎麼了？我瘋了嗎？
我勸道：「妳哪來的火氣？」
「我不與外國人一起走。」
一整夜我都想致電唐晶：怎麼？以輕描淡寫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贊成同居嗎？
「當然做，為什麼不做？寫字樓鬧哄哄的，一天容易過，回家來坐著，舒是舒服，豈非像幽閉懲罰？」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號令誰敢不從之時，大大的有意思，別虛偽了。」
輪到我內疚。人各有志，她又沒逼我同外國人好，我何苦為這件事瞧不起她。
唐晶說：「始終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事情有多久？」我跳起來，聲音都顫動。
唐晶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安兒，「史安兒，妳這麼大了。」她驚歎。
同事知道我辭職，紛紛前來問長道短，忽然之間把我當作朋友，消除敵意，其實我又何嘗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土生土養，老於斯死於斯，而我，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過路人，難為他們在過去一年如臨大敵似地對付我。
三個女人摟作一團大笑。
而奇怪的是，我也習慣晚上開會開到八點半，心痛地叫計程車過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麵，上床睡覺。有很多事，想來無謂，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子群作老生常談：「姐，遇到好的人，妳不妨再考慮結婚。」
兩星期的假期完畢，送女兒回加拿大的時候，我禁不住大哭起來，實在是不捨得她，並且一年來未曾好好地哭過，乘機發作。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氣，電話都不聽。
「死相。」
「你於是很愉快地批准？」
她誠然翻過筋斗便學乖，現在裝聾作傻的功夫也有一套。
「先生，這是一間高尚的餐館，請妳立即離開。」唐晶惱怒地說。
「我愛妳如姊妹。」
「不，要不吃法國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我彷彿把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發洩在這小小的人形中。
我非常魯莽地問：「怎麼，春天來了？」
我淡淡應：「呵。」
老張跟我說：「子君，妳簡直是一個藝術家，埋沒天才若干年。」
布朗反駁，「她只是低級職員——」
「我的脾氣非常不好。」我頹然說。
這時候安兒拍起掌來，歡呼：「唐晶阿姨。」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學會抽煙。
「據說在公司裡妳情緒一向很穩定。」
「看樣子妳始終是要再結婚的。」
「很好，說得很好。」
唐晶後來說我：「真佩服妳，與前夫有說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識，成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這一點，我這種人一輩子記仇，誰讓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他有五十歲了，頭髮斑白、身體臃腫，不過對子群很體貼，這種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來。
「真的沒找到？」我簡直大逼供。
待我要走，大家紛紛露出真情，蛋糕茶點不停地送將上來，連布朗也和顏悅色，稿子也不改得那麼一塌糊塗。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連同週末七天，其餘時間下了班來做。」
我並沒有為這件事去請教唐晶，不是過了河就拆橋，我也到自己作抉擇的時候了。
「妳口氣像我的媽。」
「妳若尊我一聲師傅，我就教妳路，徒弟，何必為五斗米而折腰呢？」
我長長嘆口氣。
「以後我不再超時工作，亦不求加薪水，總之天天例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條龍，」我笑，「做女強人要待來世了，但我比妳快活逍遙呢，唐晶。」
商戶指明要些什麼，有圖樣規定，釉彩顏料都一一指明，美這種行貨曰藝術，那是我師傅張允信過人之處，我覺得彆扭。
「好，好。」他無可奈何，「總之是生意，兩個月內交貨，可以賺八萬港幣，是一筆小財，但我雙手難賺，ｗｗｗ.ｈetｕbｏｏk•ｃoｍ.cｏm要妳幫忙，如何？」
她面孔忽然紅了。
「喂，千萬不要衝動，考慮清楚再說。」他嚷：「有委屈同我說。」
「人品不錯，」子群笑，「不是到處約女人那種男生，至少，他從未約會過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們通電話。」
「是。」布朗站起來，「工作人員上工辭工，是極普通的事。」
我一旦聽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驚惶失措。十多年來，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隨傳隨到，這一年來，她簡直與我形影不離，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侶，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將漸漸失去她，感情上的打擊令我失措，許多母親不願兒女成婚也是因為怕失去他們的愛。
我微笑，是剛才那一剎那決定的。
她說：「如今妳才有資格被吊膀子。」
「現在流行得很。」
「與他新歡在一起。」我無動於衷，「衣服不必著色了吧？」我問道。
「我？美麗？」我嘲弄地說，「失去丈夫，得回美麗，嘿，這算什麼買賣？」
「妳可以朝這條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頭眼額，有什麼味道，虧妳還做得津津有味。」
「妳的丈夫呢？妳有沒有丈夫？」
金髮男子連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覺地說：「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沒想到現在替我做事，這敢情好，幾時我來窺伺她是否合我們公司的標準。」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鍾斯問：「為什麼子君遞辭職信時你立刻批准？我對這件事一點消息都沒有？」
一樣是外國人，這一個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語。
那個男人叫莫家謙。
我毫無表情，他則活潑得很。「咦，」他說，「那個惡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史涓生始終是幫我的，伊出沒如鬼魅，但他始終是幫我的。
布朗連忙擠出一個笑容，「見笑，可林，見笑。」
子群說得對，這麼多月下貨都尋到買主，可賀可喜，我沒有什麼感覺，如果有記者訪問我，我只會說：史醫生那領花的顏色太恐怖，綠油油地。
布朗忽然召見我。
我微笑。
「隔一會兒再同你說，大班在這裡。」
「那些人來人往，算不得數。」
「是的，」唐晶說，「低級有低級的好處，人家不好意思難為妳，只要妳乖乖地，可以得過且過，一旦升得高，有無數的人上來硬是要同妳比劍，妳不動手？他們壓上頭來，妳動手？殺掉幾個，人又說妳心狠手辣，走江湖沒意思。」
「妳們在商量正經事？好，一會兒我再過來。」他總算識相，走到一邊去。
她一開口便惡人先告狀：「妳與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見，史涓生要結婚妳知不知道？妳倒是很篤定，聽說還辭職，這許多大事妳都可以自己擔起？不得了，妳本事益發高強了。」
布朗額角露出青筋，我看著實在不忍。
「三萬。」
終於他們提到婚事。
「他叫……對，叫莫家謙。」
唐晶說：「有那麼好的女兒，真羨煞旁人，還哭。」
像今夜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過同類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惡之，藉故大大地出一口氣。
「工作如何？」
子群經過那次事，對我是很遷就，去訂好位子。
我白她一眼，「黃皮樹了哥，專挖熟人瘡疤，落拔舌地獄。」
「我倒還沒找到加油站。」
我幾乎馬上明白，可林鍾斯在他身邊。
「我需要十小時的睡眠，」我將面具一把撕將下來。「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老頭存心捧我：「卻艷若桃李。」
洋人，我聳聳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莫名其妙的男人，別難過，子君，他配不上妳。」
第二天我又在報攤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安兒奇道：「一年不見，唐晶阿姨還是一樣臭脾氣。」
「我分多少？」
我沒有笑。
「不要臉。」我罵。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澀的泡泡。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從牙縫中拼出幾個字：「妳這個小女人！」
「妳怎麼知道？」
我跑到老張的大本營，又開始做小丑。
「什麼，辭工？做完了那些『藝術品』，我不吃飯了？」
算了吧。
當夜赴宴，我臉色稍霽。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咦，妳，我還以
和-圖-書為妳昨夜醉得很，今天怎麼又起來上班？」「好，殺。」
「他呢？」
我受寵若驚之餘並沒有賣友求榮，我馬上咧開嘴說：「她說什麼亦即等於我說什麼，先生，我們就快結婚了，你說她是不是有權代表我發言？」
我怵然而驚，我太自私了。
我微笑。「我也這麼想，老張，謝謝妳。」
三十年的友誼毀於一旦，我不能蒙受這種損失。
能夠一醉也是好的。
這唐晶越發緊張了，整個人如一張繃緊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會得折斷開來，我不是不替她擔心的。
「我天生一張白板面孔，沒有五官。」
「我不喜歡，太土了，土工藝品有很多要經過改良，否則單是『可愛好玩』，沒太大價值。」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會愛上妳。」老張溫柔地說。
我惱。「我的事情，妳都知道。妳的事情，一概瞞我，這算公平嗎？」
我同他說：「得。」
「什麼」這真是大新聞，「她有密友？」
唐晶說：「火氣大怎麼樣？一輩子嫁不出去是不是？妳聖賢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結局如何？」
吃足十二個月的苦，也太夠太夠了吧，自然我們可以在患難中爭取經驗，但這種經驗要來幹什麼？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勞其筋骨，我還是做一個小女人吧，這已是我唯一的權利了。
連忙拉她到停車場，駕車駛送她回家。
唐晶猶自悻悻，「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這只皮包還是喧默斯的，時值一萬八千元，用來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是嗎？」鍾斯看著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妳，明天妳調到總公司宣傳組來做我的私人助理。」
「妳不信。」他嘆口氣，「籠中鳥即使釋放也忘記飛翔術。」
我知道風一吹，她的酒氣上湧，要醉了。
終於他們其中有一個沉不住氣，走過來，問：「可不可以允許我坐下？」
「我又不是問妳，」金髮男人也生氣，「我問的是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說的，做小職員有小職員的安全感，就算上頭震得塌下來，咱們總有法子找到一塊立足之處，在那裡縮著躲一會兒，風暴過後再出來覓食。
子群對她未婚夫說：「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那麼妳起碼有七天不眠不休。」
「划算的買賣，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麗值千金。」
但唐晶到底還是自己找上門來。
「唐晶，最近很少見妳，妳到哪兒去了？夜夜笙歌？」
「真的沒有。」她堅決否認。
史涓生一副蠢相，眼睛有點睜不開來的樣子，辜玲玲照例牌咧著嘴，像獵頭族族長與他的戰利品合照。
她沮喪地說：「我總共才會那麼幾句詩詞。」
我站起來，「我有點事，我先走。」
「不，學做女媧。」
我吃醋？誰的醋？莫家謙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記得這麼牢幹什麼？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誰還不記得，我是要獨自霸佔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小息時我將泥捏成小小人形，單在面孔著色，將它們化妝成小丑。
真威風，要是尚未辭工，準得緊張得一輪心跳，現在我態度服從，不過是禮貌。
「我想一想。」
我們在深夜的市區散步，風吹來頗有寒意。我穿著件夾旗袍，袍角拂來拂去，帶來迷茫，彷彿根本沒結過婚，根本沒認識過史涓生，我這前半生，可以隨時一筆勾銷，我抬起頭來，看到今夜星光燦爛。
「唐晶與一個年輕律師走得很密，妳知道嗎？」子群閒閒說起。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沒事做，便答應與他們吃西餐，我沒有膽子同他們上中菜館，怕子群會以蘇絲黃姿態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靈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我不相信。」他對我笑。
「我們開始的時候都是低級職員，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勵提拔，公司擴張得那麼厲害，與其聘請新手，不如挽留舊人。」
她要我出來見見她的洋老頭。
「子君。」有人叫我。
「太熱鬧了。」唐晶叉著腰，吊著眼梢大罵：「你們耍花槍，請回家去，你們要男歡女愛，也請回家去，竟跑到這裡來撒野，惹起老娘的火，連妳十八代祖宗都揍，豈止打妳這個八婆？滾滾滾！」她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鱷魚皮手袋。
「妳現在賺多少，區區四五千元？」老張問。
我很替涓生累。
「是嗎？所以www.hetubook.com.com我跟老張同居都得告訴妳？」我冷冷地問。
「相貌呢？」
我笑咪|咪地說：「唐晶，我認識妳三十年，卻不知妳心恨誰，妳倒說來聽聽。」
「人為財死。」
我們把酒帶到一間一流的法國餐館去，叫了蝸牛、鮮蘆荀、燒牛肉，卻以香港人作風飲酒，白蘭地跟到底。
擁有可以共謀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復何求（語氣有點像古龍）。
我嚇一跳，「喂，妳無端端怎麼又損我？就因為老公扔掉我我還活著就算麻木？妳要我怎麼辦？跳樓？抹脖子？神經病女人。」
唐晶是「唯有飲者留其名」派之掌門人。
沒吃到主餐已經很有酒意，不勝力，我們以手撐著頭聊天。
我抬頭。什麼地方都會撞見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鍾斯，我目前的大老闆，簡直有緣，處處都碰頭。
「別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老張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奇。
唐晶聞嘆息之聲，轉過頭來問：「妳也會有感觸？妳這個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又嘆口氣，「其實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撐著頭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職的地方。」
我連忙結帳，與唐晶走到馬路上去大笑。
「妳要辭了工來同我做。」
我只是直接地反問一句：「關妳什麼事？」
子群在當日晚上約我吃飯。
他看我，一邊搖頭一邊笑。
「妳才叫春呢。」
布朗在一旁詫異之極，「你們早已認識？」他問。
「吃男人的苦還沒吃夠嗎？」
「聽著，徒弟，我接到一單生意，有人向我訂製五百具藝術品——」
唐晶笑出來，「管它公不公平，我買了一瓶『杯莫停』，來，明天上我家來，咱們喝乾它。」
我托著頭呆想半晌。
子群在這時略有喜氣，「今年倒是很多陳年舊貨都得到婚嫁的機會，不說笑，姐，很快就要輪到妳。」
我握住拳頭嚷：「不公平，不公平。」
陳老太拖著丈夫便打樓梯處撤退，電梯也不搭了。
「我什麼地方得罪了妳？」唐晶愕然問。
「他為什麼同妳離婚？」
「我頂得住。」
我說：「儲蓄如建萬里長城，我會盡力而為。」
「小姐，心腸別太硬。」他笑。
隔壁一桌四個洋男人，說著一口牛津英語，正談生意，不住向我倆看來。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質卻是實實在在的。
「據說已經同居了。有人看見他倆每早到文華吃早餐。」
車子到家，我說：「謝謝妳，再見。」
子群說笨還真笨，她失望地說，「不如到天香樓去，薺菜上市了，好吃薺菜雲吞。」
其實老陳兩夫婦很可憐，陳某昨夜到底在什麼地方借宿？他倒會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會樂意相信，總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處好吧？
我轉頭，可林鍾斯站在我身邊。
唐晶笑著跟安兒說：「令堂與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我不想見到她，她實在太勢利。」我說，「這次安兒回來，我也沒有安排她們見面。」
安兒嚮往地說：「我也希望有這麼一個女朋友。」
我呈上辭職信。
我苦澀地反問：「為什麼不，車子在哪裡？」
傳聞已有好些日子，這個新大班將探訪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說忙，此刻真要來，大家已經疲掉，各管各幹，反正他也搞不到我們，左右不外是布朗說幾句體己話就打道回府。
子群總算得到一個歸宿。
這一年來我瞭解到錢的重要，有錢，就可以將生活帶入更舒適的境界。
唐晶問：「房子問題解決，還做不做？」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掛上電話。
卡片上寫著：可林鍾斯總經理。
「他說他不再愛我。」我將小丑送入烤爐。
「不妨與妳的好朋友唐晶商量一下，妳在陶瓷方面絕對有天才，我沒有必要恭維妳，要助手，隨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個落魄的人都自稱藝術家。」
「那是因為我密密換面具之故。」
這一下子輪到鍾斯下不了台，我並不想看這場好戲，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對我發生興趣，要討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妞，會對這類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著史涓生那麼久，坐過平治，穿過貂皮，不勞而獲十多年，對於鍾斯提供的這類芝麻綠豆好處，瞧也不要瞧，他搞錯對象了。
「不相信？」
自由職業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著自由浮動起來，我怕吃不消。
她走了。
我細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畫上大眼、眼淚和扁扁的小嘴。
他一陣風似被布朗擁走了。
每日下班，我往老張處搓泥，穿著工作服，縛著圍身，滿手泥漿。
已進展到同居了還不與我說一聲，難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幾乎要提早一個月預約。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過數次，終於沒出聲，把這個秘密守得牢實。
她還努力著，「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他找到車子，開門讓我先上。我說出地址。
「咄，妳這個人！」
我坐下。
「正是。」
「神經病，我什麼時候少過男朋友？」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說得一口廣州話，普通的交際應酬毫無問題，幾句俗語運用恰當，把我引得笑出來。
「——已經註冊了，下個月中行禮。」子群說。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歡喜，也沒有什麼不愉快，她在敘述一件事實，像「星期六上午到會議室開會」一般。
「加了薪水，」我抗議，「接近六千。」
我不搭腔。
「別拿言語來推搪我，哪來那麼多會開。」
「子君？張允信。」
「為什麼？」
安兒囑我盡快去看她。
我細細打量她，她連耳朵都泛起紅霞，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天氣暖了，唐晶是永遠白色絲襯衫不|穿胸罩那種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沒有的，她的細緻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她一呆，顯然就在那一剎那，我倆三十年來的友誼船就觸礁沉沒。
安兒掩嘴笑。
老頭有點興奮，「婚後我們到達凡郡蜜月旅行，維朗尼加說，待我退休時，陪我一起去英國落籍。」口氣中一點遺憾也沒有了。
他成了大明星。
「妳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幹、博學，對我，妳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妳就以為提攜我，妳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妳儼如做著小型上帝，妳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捨，我不要這種朋友，妳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妳吧，我不是百搭。」
他是一個金髮的美男子。
「咦，童心大發？」
我嘆口氣，世間上哪來這許多可憐寂寞的人。
「是的，妳總得恨一個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親。」她笑。
如果我是一個爭氣的女人，我應當將本票撕成兩邊，再苦苦掙扎下去，但我的勇氣完全是逼出來的，一旦獲得喘息的機會，便立刻崩潰了。
我心酸地想：其實我又何嘗是個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我說：「鍾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說得對，像我這種『人才』，車載斗量，公司裡擠得猶如恆河沙數，實在不勞挽留，」我站起來，「我去心已決，不必多言，這件事與布朗先生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如背書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勝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著良心，「是我自己要轉變環境，一切與他人無關。」
我嘆口氣，為什麼視我為異形？就因為我嫁過西醫？遲入行？抑或平時尚有不周之處？
結罷結罷，隨他們高興。
我搖著頭笑，用手臂枕著頭，看她與安兒聊得起勁。
「妳一點自信也沒有。」唐晶說道。
「可是她去意已決。」布朗漲紅臉，「信是她自己遞進來的。」
「辭職？」他愕然，「為什麼？沒有人在這個關頭辭職，我們正要升妳。」
我手中拿著涓生給的本票，轉來轉去地看。
竟把老張的家當自己的家了。
「子君，那種雞肋工，妳為何死命留戀？外邊的天地多麼廣闊美麗，妳為什麼緊緊地關閉妳自己，不願意放鬆？」
我同女書記露斯說：「我請假半日。」
電話又響。
「妳很久沒見妳媽媽了。」
老張冷笑，「倒下來時切莫怪我。」
過沒幾天，涓生便把房子的餘款給我送過來，我感慨萬千，為了這棟房子，過去一年間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連這次安兒回來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車子。不要說是奢侈品，連普通衣物也沒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賣些什麼貨色，我早已茫然，真應了齊白石一顆閒章上的話：「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妳真想穿了。」唐晶拍著大腿。
「隔壁街。」他說，「怎麼一下子就生氣了？不是與妳朋友說得好好？我看妳也吃得很多。」
我大覺痛快，開www.hetubook.com.com了門，咱們三個女性癱瘓在沙發上。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雖說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長久，但我實在忍不住，自恃與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默默無言。
我微笑轉頭與子群說：「妳倒是不必擔心一九九七年。」
她竟一字不與我透露，將我瞞在鼓中。好傢伙，這樣是待朋友之道嗎？
「三十五歲的美？」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我披上外套衝出去。
我不響。
我說：「有機會的話，我不會說我不願。」
「子君，」她詫異。「別孩子氣。」
安兒一走，我落寞。
唐晶在我對面，忍笑忍得臉色發綠，那金髮男人信以為真，一臉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異常惋惜。「對不起。」他退開。
「不為什麼，一種習慣，對不起。」我開車門。
「這也算是光榮？」
門外細雨霏霏，我站著等計程車。朋友？我冷笑，這也叫朋友。
「送妳一程如何？」
「我有丈夫，我女兒並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妳真看得開，幾時落髮做尼姑去？」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妳怎麼了？」
我抬起頭，金髮、藍眼、棕色皮膚、高大，這不是昨夜誤會我同唐晶同性戀的那個男人嗎？
我是個小女人。我幾時有否認過？誰封過我做女強人？虧她有膽子事事來追查我，我剪個指甲都得向她報告？而她卻鬼鬼祟祟地什麼都不同我說。
「有時與子群通電話，她說的。」
「我若保證妳每月還有這個收入呢？」
我嘆口氣，誰會指了名來剝無名小卒的皮呢？
「自然，以前妳四平八穩，像塊美麗的木頭，一點生命感也沒有，現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帶點滄桑感——有一次碰見史涓生，他說他自認識妳以來，從來沒見過妳比現在更美。」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身體任由它作鐵銹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張說：「他怎麼會捨妳取他人的呢？」
我強笑道：「提是略略提過，我以為是普通朋友。」
「啐！」
「人各有志。」我說，「妳喜歡無錫大阿福泥人嗎？」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來，妳當心。」
「不可以。」唐晶說。
「為生活呀。」我說得很俏皮。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辦妥公事，不必過度伺候老闆面色，情況完全不一樣。」
子群愕然，「她沒與妳說起，妳們不是幾乎天天見面？」
子群側側頭，假裝沒聽到。
「夜夜開會。」
我更加震驚，已到這種地步。
陳總達卻嚎叫起來，「妳打我老婆！妳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間又拍起老婆的馬屁來。
「明天吃午飯好不好？」
電話鈴響，我接聽。
「布朗待妳可好？」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無掛念，也罷，出來拚一拚，也許是生命中另一個轉折點。
我呆了一下說：「恨也要精力的。」
他們都說新大班今日來作「親善探訪」。
「五官端正了。」
但是我對這份枯燥的職業不是沒有感情的，它幫我度過一個龐大的難關，使我雙腳站隱，重新抬起頭來做人，我怕一旦離開它，我的頭又會垂下來。
我不響。
「妳真面目如何？」
我把支票交給銀行，說也奇怪，整個人立刻有說不出的愉快。
「你愛我嗎？」
鍾斯開始與布朗自相殘殺。
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立刻批准，我也不期望他說出什麼難分難捨的話來，各得其所。
「有什麼如何？購置一台電腦起碼可以代替十個八個咱們這樣的女職員，」我苦澀地說，「不外是忍耐，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書工作我還應付得來，人事方面，裝聾作啞也過得去，老闆說什麼就做什麼，一日捱一日，很好。」
——且慢。
對我來說，如此歸宿不如不要——呵，我不應大言不慚，懷著妒忌的心，歸宿對我來說，已是下輩子的事了。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對象。
救星駕到，我鬆口氣。
「嘿，與師傅斤斤計較，妳佔兩萬。」
我皺皺眉頭，以厭惡兼夾好奇的心情放下兩塊輔幣，取了那那本週刊就走，同其他市民的心態一樣。
「你是在遊說娜拉出走麼？」我無奈地問。
我又罵安兒：「妳為什麼不希望生大麻瘋。」
我？艷若桃李？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相信。
我氣鼓鼓地往床邊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