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肯尼聳聳肩，雙手插在口袋中走開。
我轉頭，「咦，姜太太。」
不行，這個假再放下去，我幾乎要把三歲的往事都扯出來回憶一番。
我懊惱得不能自禁，「後天。」
「你不會明白。」
我的手指頭老退皮，吃藥打針都看不好，我便躁。
而涓生終於與辜玲玲結婚了。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許多洋人的習慣，然而臉上始終有一股中國人的矜持。
他伸出手接我，我便跳上他的船去。
翟君說：「女人最適合做藝術家，」他笑，「基於藝術實需最穩固的經濟基礎培養，故此男人最好全部當科學家。」
氣度這樣東西無形無質，最最奇怪，但是一接觸就能感染得到，翟先生一抬手一舉足，其間的優雅矜持大方，就給我一種深刻的印象。
張允信旁觀者清，問我：「怎麼？是陰陽不調呢，抑或小姐脾氣又犯，打算不幹？」
「墮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塊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費勁。子君，妳試過往上爬嗎？妳試試看，子君，妳始終運氣太好。」
他居然伸手在繩床上拍我的屁股。
「妳仍然年輕，三十餘歲算什麼呢，」他聳聳肩，「何況妳那麼漂亮，很多人以為妳是安的姐姐。」
我鬆一口氣。
俗不可耐，一輩子才認識兩個女人，就作其女性問題專家狀。
「那就永遠回不去了。」他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多麼可怕的夢，既現實又逼真。
兩個孩子在一起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樂趣，他們的青春令我羞煞。
我說：「我不會。」真無能。
我不放心也只得放心。
我改變話題：「看到什麼合適的衣服沒有？」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說。
牛奶、麥片、雞蛋、火腳、吐司、班戟一應具全，忙得不亦樂乎。安兒與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樂了，說以後來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帶著不可。
肯尼說：「看看我與小安，我們在一起這麼開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難道我們就為此愁眉不展？愛情來了會去，去了再來，何必傷懷。」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為他哭過吵過，現在卻煙消雲散。
「新鮮的。」我說。
「對不起，我搞錯了。」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划船成直角地橫切過來。
「嗨。」
我更加啼笑皆非，還以為有同年齡的中年人一起聊，誰知闖到兒童樂園來了。
離婚後我一直最恨人家毫無誠意地問及我的過去。不過對於翟君，我卻想傾訴過往的一切。
「忍耐，忍耐。」
肯尼說：「妳在等什麼？」
假期最後的三天，我反而輕鬆，因為立刻可以回香港為張允信賣命。我看著自己雙手，手指頭的皮膚病又可以得到機會復發，又能夠希望早上可以多睡數小時，真幸福，我死賤地想：誰需要假期呢。
我向他報告自己的姓名。
「妳是藝術家？」他很歡欣。
肯尼臉上長著小疱疱，上唇角的寒毛有點像小鬍鬢，眉目相當清秀，一貫地T恤牛仔褲球鞋，純樸可愛，嘴巴中不斷嚼一種口香糖，完全不會說粵語，行為舉止跟一般洋童一模一樣。
哭真是好，以前小時候一放聲哭總有人來搭救，現在哭完了擦乾眼淚收拾殘局的總還是自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直到最後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嚮往那一天。傻了。
「爸爸的合夥人。」
她居然來機場接我。
「什麼親切感？」我問，「對父親的婚禮有親切感？我是個土包子，我辦不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膽子叫平兒任花童，你當心點。」
「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我說道。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我說：「妳的唐晶阿姨結婚了。」
「有人寫作二十週年紀念，妳不知道嗎？」
他問我：「妳有沒有工作？」
我第一次見到安兒的男友，不知如何稱呼，後來結結巴巴，跟安兒稱他為「肯尼」，這就是英文名字的好處了，可以沒上沒下亂叫，叔伯侄甥表親都可以叫英文名。
我意外，不過這地方這麼幽美，就算三天不回去也無所謂。
「子君，妳一張嘴真厲害，以前妳不是這樣的。」
我不響。
可林鍾斯說：「活該，我知妳閒得慌，偏又這麼多挑剔，怎麼不同洋人走。」笑。
我說些門面話：「現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請多關照。」
「也不必，問唐晶就知道了，妳出來泡多久？一年，她出來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嘗遍，妳見過什麼？給妳一根針妳都認作棒槌，個把男人對妳說過他妻子不瞭解他，妳就以為算有見識了？」
我坐在翟君對面，緩緩吃著早餐，食而不知其味。
「我過去那邊看看和圖書，」我連忙推開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走到毛衣櫃去挑選。
可林鍾斯在史涓生結婚那一日指著西報上的啟事跟我說：「瞧，妳前夫結婚了。」
「嗨，」肯尼邊嚼口香糖邊說，「你倆為什麼不親近一下？」
張允信不只一次要我去買幾件新衣服，「永遠那條破皮褲。」
「安排得很好。」
我瞠目，「風向不順怎麼辦？」
而我們便是畫中人。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來。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燦然的笑容，健美的身材，不不，安兒不像我，我從來沒有這麼活潑過。她出於我，但事實上她勝於我。
過一會兒我問：「你舅舅已婚？」
「但是人家先苦後甜，我是先甘後苦，不一樣。」
我跟史涓生說：「這些事與孩子們無關，不要讓孩子牽涉在內。」
原來關家的大屋在維多利亞，一個仙境般的地方，自溫哥華搭渡輪過去，約莫兩小時。
「回去？我們今天不走，」肯尼說，「沒有人跟妳說過嗎？我們一行十四人今夜在這裡睡，明天才回溫哥華。」
要是他現在才來追求我，我會不會嫁她？
「什麼？」他轉過頭來。
我來不及轉舵，大聲呼叫：「讓開，讓開！」
我訝異於他的敏感，「你許久沒回香港了吧，在那裡，火辣的太陽曬足大半年，渾身膩嗒嗒的灰與汗，濕度高得難以呼吸。」
這就是箇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對，我舅舅，他叫翟有道，他會說廣東話，他在那邊準備風帆，妳若想出海，他在那邊等妳。」
他的舊歡是什麼人？一個像玫瑰般的女郎，傷透他的心，以致他長久不肯結婚？
是母親來通知我的。
「他尚為妳生我的氣呢，我是沒吃羊肉一身騷。」
涓生長長嘆口氣，他握搔頭皮。
翟先生的氣質是無懈可擊的。
他老以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為著她結婚去了，要這樣說也可以，我確是想念唐晶。
他拖著安兒到處去，看電影，打彈子。
每次見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別好。
如果安兒此刻在香港，剛讀中三，恐怕已經八百度近視，三個家庭教師跟著走，每晚做功課至十二點，動不動便開口閉口考試測驗。
「妳沒有那麼恨妳爸了吧。」
也許唐晶看穿這世上一切，索性到異鄉的小鎮去終其餘生，倒也是脫離紅塵的捷徑。
「呵，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沒力氣。」
翟有道下樓時年輕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殘局，見到他不知怎地，有點心虛，頗手忙腳亂的。
我們又笑作一團。
「好好好，何必這樣強硬？」他憤然。
「妳真厲害。」他吐吐舌頭。
他的一雙藍眼充滿笑意，向報上那段啟事瞄瞄，同時呶呶嘴。
「建築師？」
「至我崩潰時，」我狠狠說，「找布朗也不找你！」
「有。」我答得飛快，給一口茶嗆住了，狂咳起來。
是夜睡得特別香甜。
「太好，」我笑，「待我換條裙子。」
「好嗎？許久不見，史太太，」她拉住我。
「閉嘴！」我大吼。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個人舊垮垮的，一點新意也無，頭髮很膩，衣服很花，看得出領帶是刻意配襯的，但配得太著痕跡。是他新情人的品味吧。
有人同我說：「安，移過些。」是個男人。
他的手強壯且溫暖。
翟有道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圓捏扁。」
我將班戟在平底鍋中翻一個身，烘成金黃色，香氣撲鼻，連大瓶糖醬一起奉上。
對於其他的男人，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從來不希罕。
肯尼說：「我知道，妳心裡又在說，你不會明白。」
「呵。」我還是剛剛曉得，「對不起。」
我是身家清白……也不應如此想，安兒平兒都是我至寶，沒有什麼不清白的。
翟有道是該項運動的能手，他忙得不亦樂乎，一忽兒把舵，一忽兒轉風向，任得我一個人觀賞風景之餘細細打量他。
「呵，這麼快？」意外。
她的贍養費數目必然比我精采，她尚有資格逛名店。我雙手空空離開，不想再接觸到以前生活的角落。
溫哥華是個很沉悶的城市，只有安兒這麼年輕的女孩子才會在此生活得津津有味，沒到一個星期，我就想回香港。天天都逛這些地方：歷史博物館、廣闊的公園、潔淨的街道、大百貨公司、緩慢的節奏、枯燥的食物，加在一起使我更加寂寞。
對於老張，我只覺得他夠意思，肯照顧朋友，但對於翟君，我有種唯命是從的感覺。他每句話聽在我耳中，都變成金科玉律。
然後我發覺，我已有多年未曾接觸到男人的手了。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安說這和_圖_書句話是妳的口頭禪：『你不會明白。』年輕年老的都不明白？」
「月宮寶盒裡的瓶中巨魔。」
「那不過是業務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噴人，而且我警告妳，不要再把我兒子帶進這種漩渦。」
肯尼搖搖頭，「小安說得對。」
我是要努力給他一個好印象呵，為什麼？我從來沒有這麼在乎過。
我頹然，「好好，我沒有機會上演塊肉餘生。」
「噢噢吔吔，我愛妳在心口難開。明日比今日更多，噢噢，愛妳在心口難開。」
他搖搖頭，「我是他舅舅，敝姓翟。」
後園面海，一張大大繩床，令我思念張允信的家，所不同的關家園子裡開滿碗口大的玫瑰花。芬香撲鼻，花瓣如各色絲絨般美艷，我陶醉得很。
安兒立刻認真地說：「媽媽，我對妳是真心的。」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來徒手搏擊，我什麼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後知後覺。
「現在我很會拍他馬屁呢。」安兒眼中閃過一絲狡猾。
「咦，媽媽，跟妳剛相反。」
「大家都知道我老公外頭有人，就瞞我一個，大家好朋友，也不同我說一聲。」她抱怨。
我一怔，「從沒結過婚？」看上去不像四十歲，還要年輕點。
他側著頭想一會兒，「是的，惆悵舊歡如夢。」
「她說什麼？」
「妳很寂寞，我打算乘虛而入。」
如果我是二十五歲就好了。
「唔，很香。」
我呆呆的，一時還未復元。
過去的事，無論如何已屬過去。
如此風和日麗的好機會，為什麼不？多久沒見過上條件的男人了。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又沒有非份之想。在布朗、陳總達及可林鍾斯這種男人中周旋過兩年，眼光與志氣都淺窄起來，直以為自己是他們的同類，女人原都擅勢利眼，為什麼不答應翟的邀請？我正穿著全套運動服、襪子球鞋。
他有張極之俊美的面孔，挺直鼻梁，濃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緊，堅強有力的樣子，身材適中，手臂上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的。
「靠一雙手，咱們這些手作仔，不提也罷。」每次都是我先提出來，「走吧。」
「他們到哪兒去了？」我轉頭問道。
「妳被寵壞沒有？」我笑問。
肯尼晃晃頭，「絕對肯定。」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誘，同他出去喝半瓶酒，申訴申訴。漸漸也開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話，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撈便宜，就熱心得很，反正不是認真的，洋人看得開。
姜太太沒有跟上來，我臨走向她點點頭。
這一段日子過得特別蒼白。
我笑笑，「莫再叫我史太太，我離婚足有兩年了。」
「人口流動性大，誰也陪不了妳一輩子，趁早培養個人興趣，老了可以插花釣魚。」
「妳自己吃了沒有？」翟有道說。
「阿姨，振作起來。」肯尼說。
「不過做藝術家也是極之艱苦的，不停地練習練習練習。」
「上周出的廣告看見沒有？喜不喜歡？」
對一個陌生男人我竟評頭品足一番，何來之膽色？由此可知婦女已真的獲得解放。
「嫁到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連我都不得不如此承認，「她前半生做事業女性，後半生做家庭主婦。」
關肯尼邀請我到他家後園去燒烤野餐。
每次見他，總是萬分不情願，見到他，又沒有什麼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話題，一旦把真正題目交待完畢，兩個人就乾坐。
「聽他們說，妳的手藝還真不壞。」
「唐人街買的。」
這是真正自由的一代。
我苦笑，「不，我是她母親。」
我囁嚅，「不敢當。」
我看看手錶，「下午三點，我們要打回程了吧？」
玩足半日，我們說話卻不超過十句，真算奇事。
他們這一代哪裡講長幼的規矩，有事便絮絮而談，像平輩一般。
我自己也覺得。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倦極愁極累極的時候，我便想坐下來哭。
他連忙將紙巾遞給我。
「倦嗎？」她關心孜孜地問我。
離婚後兩年的日子開始更加難受。
「妳為什麼落落寡歡？」肯尼問道。
一時間也不便分辯。但我一定要表示身份：我是個自力更生的職業婦女，我不是坐在家中吃贍養費的蛀米蟲。
「妳最喜歡的男人是誰？」
我的思想扯到老遠。
在母親心中，我們穿雙高跟鞋就當作淪為壞女人，眼淚鼻涕地攻之擊之，務必把我與子群整得跪地求饒，在她簷下討口飯吃真不容易。也就因這樣，子群才早早搬出來住的。
「別酸溜溜的，」她笑，「說不定今次旅行有奇遇。」
「妳還能頑抗至幾時呢？」
如今連恨也不再恨，一片空虛，傍晚只覺三魂渺渺，七魂遊蕩，不知何去何從。
「我ｈｔtps://ｗｗｗ•ｈｅｔｕbｏｏｋ•com•ｃｏm在此地已經有兩個星期。」
我想：是什麼令他一直沒有結婚呢？
他朝我笑笑，並不多語。
安兒房中堆滿香港出版的書報雜誌，明報週刊、妹妹畫報。
翟有道終於同我說：「來，妳來掌尾舵，別讓它擺動。」
「不，王老五，從來沒結過婚。」
「當然沒有。」
我點點頭。
我不響，這小女孩，直情把我當作她的平輩。
「遇到誰？」我也笑。
他咧齒而笑，「子君，嗨，每個人都離妳而去，妳的丈夫，妳的情人，妳的妹妹——」
他吃完早餐，幫手洗碟子，一邊說：「這種陽光，令白色看起來特別白，黑色看起來特別黑，陽光總是愉快、潔淨的。」
那種恐怖不能以筆墨形容，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做倒也罷了，偏偏又放假，終日把往事取出細細推敲……這種淒清真不是人過的。
「她們說笑話罷了。」我說。
看到安兒這麼好，我自身的寂寞蒼白算得了什麼。
我呆呆地握著手，看著遠處的海。
「哪兒來的？」我皺眉頭。
我心一陣溫暖，再微笑。
回到家中，我模擬史涓生嘆氣，並且說：「女人！」俗不可耐，作嘔。
「出發玩耍吧。」他說，「妳呢，我同妳到鎮上去遊覽可好？」
「四十。」
過去的人與事永遠不會回來，在清晨的陽光下，我雖然尚未老，也必須承認自己是一個中年婦人。
「好。」我說，「我自己同史涓生說。」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這些女人都走光了，單我一個活著，再風光又有什麼益處，我給誰看呢。
最恨以有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為榮的男人。
「別太難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身為女人，為另外一個女人如此傷心？沒人同情妳。」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項寄返。」
最近做小丑做得悶透，簡直想推開窗戶，對著窗外大叫，用拳擊胸，發出泰山般的呼聲。
「我想一想。」
「許多。」她承認。
「……他們的意思是，想讓平兒做花童，怕妳不答應……」母親許久沒跟我通消息，她的聲音似蒙著一層蠟，聽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卻透著股實實在在的煩膩，彷彿很不屑做這中間人。我當時在做泥人，電話用下巴夾著，正在拭抹雙手，一聽她那麼說，電話筒就變得像鉛塊般重。
這不是心猿意馬，這是最實在的感嘆。
「對。」
「你還知道些什麼？」
不不，如果二十八歲，甚至三十歲都可以。
如果不是怕傷安兒自尊心，我想飛往紐約去結束我這三星期的假期。
「是呀，他現在的妻子時常同他吵，埋怨他花太多的錢在子女身上，怕寵壞我們。」
因為趕功夫的緣故，雙手長期與濕泥接觸，漸漸形成種皮膚病。
雖然有條件的男人多半不會追求一個平凡的中年離婚婦人，但我亦不應對自己的過去抱有歉意。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一扯起帆，鬆了錨，船便滑出老遠，我們來到碧海中央，遠處那棟小小的白屋，就像圖畫一般。
他點點頭，沒表示什麼。
「子君，真沒想到妳變得如此實事求是，每次我出來見妳，都要經過一番吵鬧爭執，但妳——」
「爸爸都結婚了。」
翟先生並沒有乘機和我攀談，他藉故走開，混進人堆去。
安兒一本正經搖搖頭，「他塊頭太大了。」
肯尼答：「我父親與母親離婚有七年了，他們不同住。」
「妳幾時回香港？」他問。
「布朗那組人。」
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放長假。
我心一動，低下頭，愧意地望自己：頭髮隨意編條辮子、白襯衫、黑褲子。哪裡會有人欣賞我？
後來張允信說：「妳也太孩子氣。」
噢，我真喜歡他。
「妳受夠了？是不是？每個人都離妳而去。」他微笑，「寶貝，相信我，現實生活最殘酷的一面，妳還沒有看清楚呢。」
前夫，前夫生的兒女，前夫現任妻子，他現任妻子與她前夫，他們的孩子，將來尚有我前夫與他現任妻子所生的兒女，可能更有我與我現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更複雜的事？這種人際關係簡直要編號碼入檔案才行。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長腳，看著藍天白雲。做人痛苦多多，所餘的歡樂，也不過如此，我真要多多享樂才是。
「聽說妳自己賺得到。」
「是的，」我連忙接上去，「白色麵筋似的大雨，嘩嘩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麼都在雨聲中變得舒坦而遙遠，惆悵舊歡如夢。」
「別這樣說我。」
我轉頭，「肯尼。」
他笑笑。
他詫異，打量我一下，改用中文，「對不起，打擾妳休息。」
我問肯尼：「令尊令堂呢？」
「她說：母親是個優柔的老式女人，以為三十六是六十三。」這孩子。
漸漸我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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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陣迷茫。
他笑。
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我跑到名店去逛了逛，那裡的新女售貨員不再認得我。
「女人。」他又歎一回氣。
想到我自己十六七歲的時候，老母忽然瞎起勁地管教起子群與我來，出去與同學看場七點半電影總要受她盤問三小時，巴不得那個男生就此娶我為妻，了卻她心中大事，對老母來說，女兒是負擔，除非嫁掉，另當別論。
我忙不迭答：「有。」
翟君一言不發，開了張支票，然後說：「走吧。」
那日回到岸邊，我已精疲力盡。
「我不是安。」我連忙解說。
我實在忍不住，「為什麼你們什麼都知道？到底是誰在做包打聽？為何你們對別人的私事這樣有興趣，為啥拿著杯啤酒就開始東家長西家短，怎麼有人說就有人聽？你們到底有沒有人格？我的私事關你們什麼？又犯著你們什麼？為什麼？」
我憤然道：「這樣無窮無盡做下去無了期，怎麼辦？」
我的心自從唐晶離開以後，就不好過。
安兒當然開心，一放學便戴上雙護膝在公園踏滾軸溜冰、腳踏車。因為長得好，每個人都樂意對她好，她早已成為這個城市的一份子，我不認為她會再回香港居住。
他還是聽到了。
「太簡單了，我來教妳。」他說，「船偏左，妳就往右移，船偏右妳就把船舵轉向左，這隻船全靠風力，沒有引擎。」
「這大屋有七間房間，妳可以佔一間，餘人打地鋪睡。」肯尼說。
他擦擦鼻子，「阿姨，妳看上去很寂寞。」坐在我身邊。
「他幹什麼？」
這種印象，我在唐晶的丈夫莫家謙處也曾經得到過。
我不好意思，便閉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為我吵？」這倒新鮮，「我是被你遺棄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歡，吵什麼？」
「永無可能。」
「史太太！」
我坦然地四周遊覽，覺得再無必要在華服上翻花樣，這時有人把我認了出來。
涓生說：「可是如果讓平兒參與，他會比較有親切感。」
這位男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一臉英氣，粗眉大眼，眉宇間略見風霜，端正的五官有點像肯尼，我心一動，衝口而出地問：「妳莫非就是肯尼的父親？」
「沒關係，父親在洛杉機開會，」他笑，「一時不回來，今天都是我與安兒的朋友。」
我又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你那筆贍養費，這些日子來未曾漲過一個仙，你可知物價飛漲？」
我點點頭。
「都一樣。媽，我搬來同妳住酒店，咱們慢慢聊。」
子群如今也大好了，有個自己的家……
「有我，」張允信拍拍胸口，「我總是妳忠實的拍檔。」
我緊張，「要撞船，要撞了！」光會嚷。
「布朗？」那名字足有三世紀遠。
翟有道正在縛風帆，見到我點點頭，非常大方，像是多年玩伴一般，我先放下心來。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諷地說。
我有點感激史涓生當機立斷，把安兒送出去，致使她心境廣闊，生活健康。所以即使這是個沉悶的假期，我卻過得很平靜。
天氣這樣好，我到繩床躺下，閉上眼睛。
我微笑，愛的氾濫，如果沒有愛，就不再有流行曲。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我較喜歡香港的大雨。」
那男人亦不是那群孩子之一名。
孩子們開響了無線電——
然而新鮮烤的T骨牛排是這麼令人垂涎，我不喝可樂，肯尼居然替我找來礦泉水，我吃得很多，胃部飽漲，心情也跟著滿足。
以前心中被恨意充塞，做人至少尚有目標，睜大眼睛跳起床便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抱怨命運及社會。
涓生在這一兩年間忽然胖了，許是業務上軌道，再也沒有什麼要擔心的，每日依掛號次序替病人把脈看喉嚨，開出同樣的方子，不外是傷風喉嚨痛，每位七十元。他為什麼不胖？坐在那裡收錢，以往寒窗十載全屬前塵往事，不值一提。
「我舅舅說：那秀麗的女子，果真是小安的媽媽？」
「沒關係。」我終於自網中站起來。
「我替妳訂好酒店房間。怎麼，媽媽，仍然是一個人？」
「我很好。」
翟有道搶過來將船帆自左邊轉到右邊扣上，風一鼓帆，立即避開划船。
當然我沒有開口，我已經三十多歲，不再是個衝動的孩子。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賣安兒的面子答應下來。
他看清楚我的面孔，道歉：「對不起，我以為妳是史安兒，長得好像，妳是她姐姐？」
「唉呀，我也離婚了。」她眼睛紅紅地說。
外國的中學生根本沒有家課，期中也需要寫報告，都是啟發和-圖-書學生思考的題目，不必死板板的逐個字背出來，學生時期全屬享受，所以年輕人份外活潑自由。
以前唐晶告訴我，她最常做的惡夢，是夢見穿著睡衣進入會議室，整個房間坐的都是鐵甲人，說話的腔調完全似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然後就開始用武器攻擊她，將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下。
我身邊有點款項，趁著煩悶沒頂，飛赴溫哥華見安兒。
我連忙睜大眼睛，想跳起來，但身子陷在繩床內，要掙扎起來談何容易。
在長途電話中聽到她的歡呼就已經開心。
他把我帶到一所歷史博物館，我們細細觀察每一座圖騰及標本。翟君不說話的時候面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煙都問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說不，而且也不嫌他重複。
她還算是有資格的，我可沒有那麼多機械人要忙著對付。
「妳同他們說去。」母親說，「我不做此類魯仲連。」
那個男孩子大她一兩歲，很英俊，家中三代在溫哥華落籍，父親是建築師，姓關，在當地有點名氣，他一共五個兄弟姊妹。
我鼓起勇氣站起來，往後車房走去，那處有一條小小木碼頭，直伸出海去。
最後，我們參觀紀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製的金手鐲，套在腕上，愛不釋手，不想除下，但標價三百餘美元，我手上沒有這許多錢。
「我怎麼同他比？」我苦笑。
「他多大歲數？」
完了，什麼儀態都宣告完蛋。
我說下去，「我與我的師傅合作為華特格爾造幣廠做工藝品。」
「妳也要守守行為，控制一下，連平兒都知道妳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要不要將我賣到人肉市場？」我沒好氣。
「不可以，」我說，「我不答應。」
「她？」安兒詫異，「她那麼高的眼角，又三十幾歲，她嫁誰？」
很久沒有享受這樣心無旁騖的樂趣，特別珍惜，帶著慘然的感覺。
划船上有三個人，向我瞪來，並沒有動手划開。
翟先生邀請我出海呢。
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褪皮部分剛有點痊癒。那時候在老張的工作室每日苦幹十二小時，暗無天日，今日聽了翟君一席話，不禁感動起來。
我訝異，這孩子，越說越有意思了。
我從來沒有這麼感激過。
許是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樣，永遠沒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誠心誠意了。
「你們洋人反正是一身騷。」
「好吃好吃。」他連連讚歎。
「妳倒是很有藝術家脾氣。」他冷笑。
「太浪費。」我說，「妳爹給妳許多零用？」
我光會瞪著他，有點詞窮。平時也頗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卻帶點少女情懷，開不了口。
他微笑說：「伙計，還有早餐嗎？」
「來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住宿生中有許多外國人，香港學生約占三成，其餘就是阿拉伯石油國家的子弟。校中設備極好，泳池、球場、運動室，一應具備，完全像一個度假營，分明是特為有錢家庭所設的學校。女孩子念無所謂，男生畢業後卻不保證可以找到間好的大學。
安兒的學校在市區，我隨即跟她去參觀，舍監很嚴，訪客需要簽到，學生才可以在會客室見朋友。
其實這條破褲曾經一度值四千五，是被時代週刊譽為高級時裝建築師之紀亞法蘭可法拉的設計，而且曾經一度是白色的，現在就像我的人，塵滿面，鬢如霜。
安兒已經有「男朋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在外國早已追逐者成群，安兒自不例外。
畢竟還是孩子，我笑。
第二天一早我自動進廚房替大伙做早餐。
「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可以到外國去結婚？現在正流行，乾脆神不知鬼不覺，冒充頭一次，將以往的事一筆勾銷，假裝是社會的錯：當時年幼無知，行差踏錯，為什麼不呢？」
我輕易不敢得罪他，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個朋友。
「誰做的？」
「他對妳倒是慷慨得很。」我略略寬心。
翟先生比莫家謙又要冷一點點，然又不拒人千里之外。單憑外型，就能叫人產生仰慕之情，況且居移體、養移氣，內涵相信也不會差吧。
我不好意思重複，「沒有什麼。」
我笑，「那麼好，我吃火腳雙蛋。」
這分明是一項邀請。我心活動，一路緩緩跳上喉嚨。
我忽然發覺史涓生是個非常沉悶的人，比之張允信的詼諧多才，甚至可林鍾斯的死纏爛打，涓生都缺乏生氣，我們卻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有錢有什麼用？抓不住他的人，」姜太太使勁說下去，「妳家史醫生——」
「是，不過誰看不出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破碎的心？」
少女情懷，呵呀呵呀，我自家先面孔紅了，連耳朵都辣辣地燒起來。
他說：「……總之，子君，妳要結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贍養費。」
我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