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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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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我吞一口涎沫,蹲下來,「你……媽媽……」
它張開嘴,聳動頭部,一般熱氣噴出來,嚇得我連退三步。
我感激的說:「謝謝你,你真的仁慈。」
不用審了,這便是鄧愛梅,不要說我知道,連方中信都毫無疑問的趨向前來:「是她了,是這個孩子。」為什麼?因為她長得與我一模一樣。
「幹嘛瞪著我?我同她沒有關係,是她要纏著我,你當我是什麼,女人殺手?」
吾不欲觀之矣,太驚人。
他們兩人說話似打啞謎。
有一種叫金寶的罐裝糊狀食物,很配胃口,吃下頗多,老方看著我,很是歡欣。
「我明白了。」
「無聊朋友派來與我開玩笑的餌。」
方中信開口,「你明白就好。」
怕只怕五十年彈指間過,再也不必他替我設法。
老方把我當小孩子一樣地照顧,他要回工廠一行,臨走時千叮萬囑。我躺在床上假寐,漸漸心靜人夢。
方中信推我一下,「別大驚小怪。」
————「我說過我有事,不,不可以,不是莉莉,你別管,看,我很忙,就此打住,好不好?」
「那位先生那裡有沒有消息?」我問。
我想說我是姑姑,但沒開口,她不會相信,她比莉莉老練一百倍。
我的名字不叫愛綠。
方中信替我抹眼淚,我抓住他的手帕不放。
老方嚇得一震,巧克力掉在地上。
在我們那裡,通話器每日操作時間限於早上九時至十一時,其餘的時間,純屬私用,無論什麼急事,都得等到明天。
我知道這種困難存在已有數百年歷史,但不知恁地,女人一直嚮往有個體貼的配偶。
我用兩隻手掩住胸口,「不!」
「我倒是豁出了。」
鄧愛梅馬上撲到她懷裡去。
方中信坐在車廂內怔怔的看著我。
「慢著,」方中信忽然聰明起來,「貴校好像附設幼稚園班。」
「誰?」
我也一句回去,「不客氣。」
但他已經擺出再見珍重的姿勢來。
外婆,是外婆!
陽光很大,我瞇起雙眼。
不但是床上,房中纍累贅贅全是雜物,都是塵埃的好去處,方宅雇著一個人,每日做好幾個鐘頭,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拭拂,這樣的浪費人力物力還有時間,與情理不合。
看到他們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膚,真不相信自己也年輕過。
我笑瞇瞇問:「哪個是鄧愛梅?」
一定是因為年輕的緣故。
我嗚咽說:「那我這件事該怎麼辦。」
我,幸福?這方中信每十句話裡有三句我聽不懂。
「我遠遠跟在你身旁好不好,絕不打擾你。」
「耐心一點。」
我連忙叫住她,「讓我,讓我再看看……愛梅。」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我沒好氣。
他不響,看我一眼。
他說我顯著的瘦了。又帶回許多食物讓我挑選品嚐。
「能言善辯,主意多多,對答如流,性格突出。」
「五歲的孩子連話都說不清楚。」
如何認識配偶,如何結婚,如何發生歧見,孩子們如何頑劣,母親如何嘮叨,苦,苦得不得了,苦煞脫。
我的心劇跳,唉,能夠維持清醒真不是容易的事,換了別人,看到自己的母親才五歲大,說不定就昏死在地。
愛綠,愛綠,又聽見有人叫我。
外婆立刻把女兒輕輕推到我面前。
我有點吃驚。
我發誓看到該位女士的腹部在蠕動,我緊張得嚥下一口涎沫,胎兒已經這麼大,隨時有生產的可能,而她尚滿街亂跑,嚇煞人。
華英小學是當時雙陽市著名的學校,小孩以就讀該校為榮,附設幼兒班,共收學生八十名,鄧愛梅念的是低班,編在乙組。
「再等一等。」方中信好言安慰我。
「往華英小學去找鄧愛梅,快。」
他很有耐心聆聽。他的耐力感動我,我把細節說得更詳細,活了二十六歲,還未有人對我發生過這麼大的興趣,我的配偶是個粗心的人,我與他水火不容,他的力氣全部花在事業上,家庭和圖書只是他的陪襯品,他不解風情,他自以為是,他完全看不到我的需要。
我用他的手帕擦一擦額角的汗。
明天,明天還是得去找母親。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就舒服得多,一切在家學習,不假外求,而且學齡自八歲開始,哪有剛學會走路,放下奶瓶就去上學之理,落後。
「我已經嘗到最可怕的迷路,還怕什麼。」
一模一樣。
我覺得疲倦。
「今天沒上學。」她說。
她點點頭。
我無奈的笑。
這具小小的東西絕對不管什麼時間,愛響就響。
嘩。不知我母親是否這樣的一個孩子。
「你也有孩子,你也是人家的母親。」老方取笑我。
「我們先去看看她。」
「真的,你最好有心理準備。」他笑。
他不是急性子,但脾氣也不見得好,這上下找不到我,不知怎麼辦。
只聽得方中信在一旁說:「這位太太,真對不起,我們全無惡意,內子想小女想得瘋了,小女上月遇意外不幸……呃,你瞧,令千金同內人長得不是有點像嗎,小女也正是這樣的圓面孔大眼睛。內人一時控制不住,這位太太,請你不要見怪。」
「絕種了。」
校方稱是。
「也從來沒同我來過公園。」我說。
她一手把方中信推開,走入屋來,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枝煙,深深吸一口,緩緩噴出來像霧又像花。
她抬起眼睛,目光如電,閃出哀怨、惱怒、嬌媚、風情、誘惑等無數的訊息。
我只得點點頭,慢慢順過氣來。
我還在依依不捨,老方已推我一下,「人家要走了。」
「那如何是好。」
我淚如泉湧,激動得不住抽噎。
這裡沒有人知道我的號碼,這裡的人還不流行用號碼,我捧起頭。
我氣極。
在這裡,不但睡得多,而且睡得死,整夜不必轉身,天亮醒來,往往膀子壓得酸軟,面孔上一道道紅印,把被褥的皺摺全印上,好些時候不散。
方中信問:「小學要七歲才入學是不是?」
外婆緩和下來,「說起也奇怪,真的長得很像。」
「你連他們名字也不知道。」
他進去好一會兒,大概是去請示上司。我與方中信焦急的等。他出來了,「校長說未得家長同意,不得隨意把學生地址公開。」
「別對著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的壞話,我是文明人,早已不會幸災樂禍。」
「如果我有機會直接與他談論業務上的方針,那多理想。」
我悻悻地。
「你以為這算風流?」我硬繃繃的說:「這是下流。」
我連忙說:「這是我失散了的親戚,我奉家長命來尋找。」
已經沒那麼提心吊膽,不再怕他會害我。
我立刻知道因由,要兩年後鄧愛梅才能夠資格做小學生。要找的話,兩年後才來差不多,唉。
但是她美。
這時我已換上方中信買給我的衣服,看上去同他們差不多。
他正欲教訓我,大門的警號劇烈的響起來。
小孩穿得並不好,裙子已經拆過邊放長了,裙腳上有明顯白色的一行摺痕,一雙橡皮鞋踢得相當舊,襪頭的橡筋已經鬆掉。
我出門緩緩散步,天剛下過雨,仍然悶膩,最好馬上洗澡,但是洗完之後不到一會兒又打回原形,好不討厭。
我經過莉莉那一役,已經習慣,這次完全抱著觀光客的心情來看這場精采的獨幕劇。
第二日,老方接我到華英小學門口。
我反而笑起來,也不欲與他分辯。是,沒有快樂,快樂屬於一堆爛泥。
我十分好奇的探頭出去看,心中有第六感,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我感激得鼻子發酸,他真的盡力拍檔,這樣熱心腸的人總算叫我遇上了。
我覺得不對。「噯,你說什麼,你別弄錯,我不是他的什麼人,我有丈夫有孩子,你聽我說。」
「我知道了,」我叫出來,「這是老虎!」
外婆對我說:「方太太,你們還年輕,還可以有好多孩子,快別傷心了和_圖_書。」
「讓我們研究研究。」
他呆呆看著地、並不回答。
「明早我們去華英小學堂等她出現。」
「不要緊,」方中信說:「這位太太會原諒我們。」
他們一個個走過,我心抽緊,握牢拳頭。
「小女愛梅。」外婆說。
我只得放開她們。
老方馬上介紹自己:「我叫方中信,這是內人。」
「我替你拍張照片,讓你帶回去。」
「有完沒完?夠了沒有?」方中信惱羞成怒,「你是教化官?」
我沒精打采,「現在你相信我?」
「從這裡開始就容易了。」他說。
他沒有令我久等,匆匆趕回,我高興的迎出。
他們的食物我吃不慣,只有拚命喝水。屋內所有設施,只有淋浴一項頗為有趣,不妨多做。
他媽的這方中信,如此利用我,實在不要臉之至,乘人之危,但誰叫我住他吃他穿他,誰叫我沒有獨立的本事。
老方立刻打蛇隨棍上:「太太貴姓?」
她衣著距離光鮮很遠,全不合時,我知道,因為老方帶我到過時裝店。
老方大笑。
像莉莉一樣,她手指甲上搽著顏料,腳上高跟鞋一晃一晃,像是隨時會跌下來,十分刺|激。
「小朋友,」方中信救我,「她是小朋友。」
鄧愛梅……一直翻查都沒找到。
「之前,當然是之前,你把我看作什麼樣的人?」好像還很委屈的樣子。
「好好好,我陪你出去。」
他活得不耐煩了,這樣子玩火,有什麼好處,遲早出事。
「咦,你甩了許多人,現在的女友是誰?」
「你打不打算幫我尋找家人?」
我住腳,大聲歡呼。
「你看上去這麼傷感,有時真不敢注視你,怕忍不住會同你一樣悲哀。」他蹲在我身邊。
一定是學生,他們每天集中在一個地方受教育,不辭勞苦,為求學習。
母親曾說過,她幼時穿的校服,是一件淺藍色的裙子。
我實在忍不住,淚流滿腮,要上去摟抱她。
真倒霉。
但誰在叫我?
他搖搖頭。
多虧叫我碰到這麼幽默的一個人,否則流落異鄉,苦也苦煞脫。
「我們家親戚非常有限。」
「妳開玩笑,你們那代的孩子特別蠢。」
我再拉住他身後的小朋友,「你也是乙班?」
他反問:「可能嗎?」
我看得呆住。一雙眼睛是一雙眼睛,怎麼會有這麼豐富的感情,我以為眼睛只是用來看世界的,誰知竟能說話,不不,應該是打電報。
年輕真是好,太陽特別高,風特別勁,愛情特別濃,糖特別香,空氣特別甜,世界特別妙,一點點小事,都能引起驚喜、慨歎、歡樂。
「你們的五歲是怎麼樣的?」
這裡也沒有什麼不好,一樣有我母親,還有,還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對我這麼體貼。在他們這個年代,女人尚可倚賴男性為生,不必辛勞工作,真如天方夜譚:坐在家中,有人供養。
方中信遵守諾言,遠遠在後面,並沒有跟上來。
他去開門。
她失聲,「這是誰?」
居然盼望老方回來。
方中信買零食給我吃,帶我走到動物園附近。
「去睡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幼兒班的孩子們在十一點半下課,別問我這些剛學會走路、勉強能表達語言的幼童們每日學些什麼,我不會知道。
「你真幸福。」他忽然說。
一個小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一隻手指擱嘴旁,疑惑的用大眼睛看著我。
我還會回去嗎,立刻氣餒,臉上滿佈陰霾。
「沒見過亞洲虎?」
年齡絕對比方中信大,不但大,而且大很多。
「你催催他。」我建議。
「家父是個花|花|公|子,」好像他是正人君子,「不務正業,祖父可以說是直接把生意交在我手中才去世的。他的奮鬥過程,我一無所知,他守口如瓶,他的箴言是:得意事來,處之以淡,失意事來,處之以忍。」
只見他對牢話筒嘰嘰咕咕他說一大堆話,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大聲。
「幹www.hetubook.com.com嘛,幹嘛。」方中信喘氣呼呼追上來。
「有鄧愛梅小朋友的消息了。」他說。
那些小孩好玩得離奇,搖搖擺擺的放學出來,一個個蘋果臉,胖胖的小腿,我看得心都軟了,一時也不知哪個是我母親。
我有點不好意思,略略收斂自己,作狀取起杯子喝水。
「又怎麼了?」
「來來來,我們曬太陽去。」
「不。」
我點點頭。
「你可以親自回來尋根,試想想,多少人夢寐以求。」
他對我倒是千依百順。
「我不敢。」方中信很坦白說。
他用胖胖的手指一指背後,飛跑而去,書包兩邊甩,可愛之極。
通話器鈴鈴的響了,他跑去聽。
方中信自口袋中掏出糖果,剛要遞過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吆喝。
中學的教務主任為我們查畢業生名單。
「認是遠房親戚如何?」他徵求我意見。
他實在忍不住,「別臭美了好不好,我要看上你的話,真叫可可豆絕種。」方中信發起毒誓來。
門外是一個中年婦人。
「開車呀。」我說。
「怪不得。」她又說。
「我認識她的時候,並不知她有丈夫。」
「今天不想說這個。」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哪管得那麼多,愛看就當看戲,不愛看拉倒。
咦,有道理。
母親很乖,自大人背後轉出來,叫我「姨。」
方中信回到桌子來,若無其事的繼續他的早餐,忽然接觸我的眼光,叫起來。
方中信:「你怎麼又來了?」
「不,」我說:「不————」
不得了不得了,我貪婪地把整個身子探出去打野眼。
「她有神經病。」
我的天,我的外婆,她同我差不多大,約二十餘歲,臉盤子略長,一雙眼睛明亮堅強正瞪著我。
她站起來,「好好好,罷罷罷,敗在她手中,也不算不明不白。」
有一位太太也在領孩子放學,她的肚子出奇的大,像帶球走路,畸型,我駭然,不由得看多兩眼,忽然想起,這是孕婦,一點不錯,胎胚在母體子宮孕育到第八個月左右就是這個情形,書上說過。
「那是你的事,我方家三代單傳……」
他們笑著叫著,奔向家長,有些家人還駛了車子來接。
也許我不用替女方不值,也許她還覺得頂受用。
她領起母親,轉身要走。
我不語。
「你以為我是誰,冒充的?」
那倒是真的。如果小說家可以找到曹雪芹,科學家找到愛迪生,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
她豎起眉毛,「你們是誰,為何纏住我孩兒?」
「區姑娘。」
「不要你。」
奇怪的是,方中信似乎對它絕對服從,一響就去接聽,不管在看書、吃飯、假寐、談情,總是以它為先。
老方說:「不然內人不會這麼衝動。」
「我去了誰陪你?」
「應還它們自由。」
「什麼都想。」我說。
而那位太太,為什麼這樣糟蹋自己?是什麼促使她與不相干的男人接頭,犧牲自尊?女人的地位竟這樣低,這是我另一個發現,一個個好似沒有男性便活不下去似的,真奇怪。
老方在我身後出現:「你在想什麼?」
外婆對這個稱呼似乎頗為滿意。
妖異,這個年代真妖異,空氣中似有魔意,摧毀人的意志力。
但是我喜歡看這個工人悠閒地從一個角落摸至另一個角落,熟稔地愛惜地取起每個鏡架或盒子,小心翼翼地侍候,又輕輕放下,這項工作似乎給她帶來快|感,她口邊哼著小曲,調子扭扭捏捏,出其不意會轉高降低、非常狐惑,但也有特殊風味,我聽得呆掉。
原來除了莉莉,他還有別的女人。
「區太太。」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飄然而去。
學生放學,像群小鴨子,一色小小白襯衫,小小藍裙子,一樣要背一個布包包,看上去還挺重。
我的體力大不如前,這樣下去,就快要與他們同化。
「我不否認我有時也會很狡猾,但我自問對你百分百忠誠。」他不和_圖_書悅,「你老是刺|激我。」
嘩,人之初,性本惡。
我冷笑,「你不給她某一個程度的鼓勵,她會那麼死心塌地?」
我點點頭,「她是莉莉之前,抑或同時進行之愛人?」
室內一片寂靜,除卻我,沒有人,我突然跳起來,我,是叫我:A60、A600333,被我聽作|愛綠玲,來到他們的世界才數日,已循他們的習慣,險些兒忘記自己的號碼。
他拍拍我肩膀。
「那為何與我攀談?」
我大笑。
她忽然很憐愛的對我說:「小妹妹,珍惜你的本錢,好好抓緊機會,別便宜他。」
「鄧愛梅呢?」
「這對大家都好。」方中信說。
老方說:「看不順眼的事很多吧。」
方中信沉默。
聲音象自我腦中發出,怎麼會這樣,我弄不懂。
間隔倒也寬敞,但對籠中獸來說,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掛上通話器。
「嘿,真冤枉。」
我看到一隻斑紋巨獸,頭有竹籮大,眼睛發綠,緩緩在籠中來回走動,一身黃黑條紋緩緩蠕動。
「嘿,你真是天才。」
「小姓區。」
他低聲說,「開頭我並不相信你是未來世界的居民。」
又會不會認為我離棄這個家,另尋出路。我呆呆的站在園子裡看著天空,希望這一切都是個夢,待夢醒起床,一切沒有發生過,回到二〇三五年。
「他夫人有事到南極洲去了。」
「老方、我只不過開玩笑。」我吐吐舌頭。
我張大嘴,不知叫她什麼,又閉上。
這也好,有什麼話開心見誠的說,老方對我倒是還老實。
「我怎麼敢耍你,我還要命呢。」
「我母親叫鄧愛梅。」
我呻|吟二聲。
「孩子們一直不相信這種動物的真實存在,圖片不及實物的百分之一那麼美麗。」
也許她認為愛情就得這樣,也許她還覺得像我這種性格的人,根本不懂感情。
「不能這樣就去,你要冒充一個人。」
方中信拉拉我衣服,我隨他離開。
她長得極高大,皮膚白得似羊脂,臉上亦沒有血色,約莫四十上下,穿一件黑色的袍子,身材玲瓏浮凸,袍叉很高,露出肥碩的大腿,黑白相對,簡直耀眼,連我都看得張大了嘴,垂涎欲滴。
我嘆口氣。
低聲地問:「鄧愛梅,鄧愛梅在嗎,請問誰是鄧愛梅?」
「我上門去求他夫人,她比較有同情心。」我說。
在我們面前是一排矮樹,開著大朵白色肥潤的花,香氣撲鼻,我有點暈眩,拋卻了良久的詩情畫意,一剎那全部回來,鐵石心腸也為之軟化。
他把我接到一座公園內,我們坐在樹蔭下談了許久,難得他有如許空閒。
「諸如此類。」
「喂,你們是誰?」
她扁扁嘴,「鄧愛梅最壞,鄧愛梅妒忌我。」
他們生活無聊,毫無疑問,不過充滿情趣,隨心所欲,不經意、奢侈。
她這一抬眼,看到我,忽然也呆住,目光直鉤鉤落在我身上。
「不錯,」主任問:「但你們查五六歲的小孩幹什麼?」發生懷疑了。
一不高興,還可以鬧意氣,還可以哭,當然,也只限於幸運的女性,外婆一早為丈夫遺棄,是另外一個故事……
「快替我設法。」
「乙班的鄧愛梅。」我不放過他。
只見外婆臉色稍霽,她留神注意我的臉型,點點頭。母親躲在她身後,非常好奇地瞪牢我張望。
我運用急智,抓住其中一個,蹲下問道:「你知道鄧愛梅?」
啊,我站起來,有點惆悵,今日見不到母親了。明日再來吧,明日帶些巧克力來。
我不敢想。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少婦,怒氣沖沖朝我們奔來。
很多人還說九至十一點時間太長,要改為九至十點才恰當。
鄧愛梅!
方中信為我難過,他雙手插在褲袋裡,欲言無語。
「我怎麼敢見她,她丈夫揚言要將我炸八塊。」方中信招供。
她呆呆的看著我,仍然是那調調:「方中信,你真有辦法。」
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光是這一聲嘆m.hetubook.com.com息,就能叫人銷魂。
方中信搖搖頭,一副莫奈何。
「鄧愛梅才念幼兒班。」
可以相信他對我好是真的。
外婆語氣轉為很同情,對女兒說:「來,叫阿姨。」
但是她眼中晶光漸漸消散,一手按熄香煙。
「自然,有證有據,況且愁容不是那麼容易裝。」
會不會以為我捲款私逃,為著賭氣,躲起來。
「這不是公開……」
他說:「謝謝你。」
他吁出一口氣,「不知道更好。」
方中信嘆口氣。「你懂得什麼。似你這種理智第一的人,有什麼快樂。」
「當心當心當心,迷路怎麼辦?」
途人紛紛向我看來。
「今天你亦不用上班?」
那邊好像還在懇求。
以後數天我開始想家。現在看起來,毫無同他吵架之理,根本沒有大事,生活太閒太平淡,習慣幸福,便不知是福,刻意求刺|激,亂鬧一頓。
我什麼都不會說,也什麼都不會做,只能呆若木雞的看牢她們母女倆,幾次三番只能在喉頭發出模糊的聲音。
老方說:「明天再來吧。」
「不要緊,」我哽咽的說:「過來,請過來。」
這實在是非常不智的行為,小孩怕了,她確是一個小孩,才五歲上下,她掙扎著躲開。
老方臉上露出意外、惋惜、悲哀的樣子來。
「是,小朋友,你是鄧愛梅小朋友吧?」
我訴許多苦,都是很平常的事,但發生在自己身上,立刻變得非常偉大。
「好好好。」我非常緊張。
「你想耍老娘?」
「請問鄧愛梅……」我鍥而不捨。
我驚魂甫定,立刻覺得渺小,我們可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孩子到六歲才自育嬰院領回來,已經被訓練得會照顧自己。
年輕人沒有一天不笑上十次八次,煩憂那麼遠,生活是享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跌倒若無其事可以再爬起。傷口痊癒得特別快,錯誤即刻改,做對了拍掌稱快,可就是那麼簡單。
外婆的經濟情形並不好。
「倦了,來,陪你回家休息。」
前面斜路上有一大群孩子迎上來,他們穿著一式的制服,活潑潑的笑著,年紀自十歲至十多歲不等。
我有一般衝動,「不如直說。」
方某得意洋洋,安然脫難。
五十年前的年輕人與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並沒有什麼分別。
方中信微笑。
我睜大眼睛。這是誰,誰在叫誰?
但他們看上去居然還這麼愉快。
「不用你,我想自己出去溜躂。」
她念的學校,叫華英小學。
方中信過來,把我的頭按在他肩膀上。
碰巧她也是短頭髮,也皺眉頭,也不相信陌生人。
再欲仔細聽,聲音已經消失。我苦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得太多,心神已亂。
「我們再談談巧克力的製作。」
我逐個找。
我急。「想辦法呀,你們多麼狡猾,怎麼會束手無策。」
「華英小學————」我揮舞雙手,找到了,就找到了。
我低下頭。
愛綠玲,愛綠玲。
小小的鄧愛梅向我說:「再見,再見。」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如雲雀般。
他又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我對你沒有意思,你這樣子下去,叫你丈夫知道,沒有好處,再見。」
「你叫我怎樣辦,在報上登則廣告:『五歲的鄧愛梅小妹妹,請注意,你二十六歲的女兒急欲與你會晤』?」
這次他端詳我良久,說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
是夜我坐在方宅的露台上乘涼,天空中月如鉤,鼻端嗅到鹽花香,海浪打上來,又退回去,沙沙響,他們的世界是喧嘩的、肉|欲的,充滿神秘,風吹得我昏昏欲睡,各種白色的花張牙舞爪的盛開,各有各的香,香,香進心脾,鑽進體內,融合在一起。要快點走,再不走逃不及,永生永世困身在此。
老方真會說話,很平常的一件事,經他繪述,就活轉來,聽得人舒服熨貼,明明心有重壓,也似獲得超脫,可以喘氣。
小女孩點點頭,但退後三步,對我們非常有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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