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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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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想去。」
提到方中信,我黯然垂頭。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氣促頭昏,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彷彿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何去何從。
妹妹在窗口張望,一見我,立刻奔出來,給我帶來一絲光亮。
他定睛留神看我,「你!」
「是一位老律師。」
夫人說:「你瞧礁這是誰?」
「小姐,我們夫人請你過去一會兒。」
「我愛,請你告訴我。」
夫人笑著責怪說:「你看你為老不尊的樣子。」
「呵呵呵,陸宜,你在方中信處學來這一套油腔滑調?」
我微笑。
「有沒有告訴人?」
我回到原來的長凳上去,心如明鏡台。
「方先生沒有親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像不像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沒有,什麼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不,我要聽。」
「好人總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失去父母之後又失去方叔,唉。」
「哎呀,讓我幫你。」她扶著我。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才是愛梅呢。
我失聲,「好端端怎麼會?」傷心欲絕。
「媽媽。」
「夫人!」
他瞪我一眼,閃開,好一個頑皮的老人家。
「不,夫人,確是比現在好。」
「是。」
我額角頂著清涼的石碑,號啕大哭起來。
我摟著她。
我大膽地、輕輕替夫人撥動耳畔之銀絲。
「是一位阿姨送給我的。」
「不,不是方先生。」母親嘆口氣。
我住了嘴。
「陸宜,你回來了。」
我手簌簌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寫著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小姐。」
「對了,告訴我,是否就是這位方先生把你帶大?」
我蹣跚地回家。
「媽媽。」
「你仍然愛我們?」
「媽媽,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一點也不像?」我說。
妹妹說:「外婆你看公園的景色這樣好,快別生氣。」
她愛他,這許多許多日子來。她都愛他。
是的,記憶。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跡已經模糊。
「誰告訴你的?」
納爾遜本來已將我的胡思亂想完全洗淨,使我成為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從前溫柔馴服,有興趣走到廚房去,連丈夫都覺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輩子的。
「你果然來了。」她有份驚喜。
「有一位姊妹。」
母親笑出來,「你在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是一個穿汽車司機制服的年輕人,笑容很好。
「後來聽監護人說,是癌症。」
真幸福,兩人可以白頭偕老,活到現在m.hetubook.com.com
我也微笑,我們都知道那位先生的性格。
夫人比從前更開朗更具童心。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愛梅,說什麼就什麼吧,教訓我吧責怪我吧,抱怨我嚕囌我,都不要緊。
這個時候,有一位老先生急急朝我們走來,揮舞著手杖,我從沒見過走得如此快的老翁。
「弟弟呢?」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頭發麻,天色暗下來,我不得不走。
我說:「現在不吵了,分手的時間也到了。」
「為什麼?」
她又呵呵的笑,「令堂無恙?」
「她怎麼樣了?」
隨即拍妹妹的手背,囑她繼續休息。
「媽媽,昨日我聞到你抽屜中有香氣,打開一看,見有一隻盒子,又打開盒子,發覺一塊塊膠泥似的東西,我覺得它們是可以吃的,於是吃了一點點,媽媽,那是什麼?我從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東西。」
妹妹醒了,輕輕叫我。
「好,怎麼會不好。」夫人笑。
母親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罷。
「怕你煩得像以前那般怪叫起來。」她說:「我替你去做杯茶。」
(全書完)
「你那麼毛躁……」她看著我。
「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
小愛梅小愛梅,你知否一無用處的女兒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啼笑皆非,又不敢出聲,畢恭畢敬地站著。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於念已足。
妹妹和衣淋得濕漉漉,吃吃笑起來。
「她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以後都會很空,我會時常來探望你。」
他哈哈笑起來,像是把世上一切都勘破,了無牽掛。五十年前,他正在尷尬階段,如今大徹大悟,無色無相。
「我會的,有時間我會告訴你,現在外婆在叫我們了,我們過去吧。」
「媽媽,請別賣關子,快告訴我。」
「你怎麼了,」她笑,「出院以來,像換了個人似的。」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聲:「媽媽。」
必須見一步走一步。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淒酸,一半甜蜜。多謝納爾遜,不然我無事可思,我無事可想。
我連忙別過頭去,「那位方先生是個好人。」
她的滿頭白髮似銀絲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見佝僂。說母親老,她看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約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該是這個樣子了。
「不不,夫人,你在我心目中,永遠美麗如白芙蓉。」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照顧愛護,多麼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母親笑,皺紋在額角上跳舞,「陳年舊事,提來作什麼?」
「把這只胸針的故事告訴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踏入正題。
我問:「你們的父親呢?」
五十年就這麼過去了,物是人非,在他們那裡,我不知如何著手尋找母親,現在回來,我又不知該如何重新適應。
「媽媽,我也愛你。」我衝口而出。
感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餘年,墓木已拱。
因為我不在場,不得不請母親轉告我,偏偏她不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心一動。
「做他助手。」
夫人轉過頭來,對我露出嘉許的目光。
母親點點頭,「她碰巧也姓陸,叫陸宜,所以我把這個名字給你,紀念她。」
「他令你一部分的腦細胞暫時麻痺,瞞過儀器,放你記憶歸原。」
夫人搖搖頭,雙目中充滿憐愛。
「噓,外婆小時候,同你一樣可愛。」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經抽得繃繃緊,痛苦得透不過氣來。
但那個在場的觀眾永遠辭不達意,無法把劇情扼要地用言語演繹出來,急煞人。
我出門去看母親。
「啼,」他說:「老原念念不忘於你,到處找你,這傢伙對你一見鍾情,可惜他今年已是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來不及了。」他惋惜地攤開手。「老原一生所有的都是得不到的愛。」
她聽出我語氣中之迫切,深覺奇怪。
我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那位先生到了。
「不不不不不。」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我握著妹妹的手,同她說:「將來媽媽老了,你對媽媽,也要這般好耐心。」
「同你有什麼關係?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麼辦好?」
我心一動,捧起她的臉,她雙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視我的腦海,閱讀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兒,我還來得及愛她關注她,莫錯過這個機會,要抓緊妹妹,趁還來得及。
這些日子來,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離境界,如今被他這樣一說,更加恍惚起來,如著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來。
而且還不能把悲傷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進來坐,慢慢說。」
「媽媽,這是一個故事嗎?告訴我。」
孩子們還在床上,我輕輕撫摸他們額上的接收器,不過似一粒血紅的痣,但願他們的思想永遠不會被截收。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好人也不見得活一百歲。」
「後來誰做你監護人?」
「怎麼會有空?我以為你只是說說。」
「她在什麼地方?」
「——早去世了。」
我拉開浴室簾子,把她抱在懷中,「我愛你至天老地荒,十二個永不。」
「她的丈夫方先生,」
「媽媽你耐心真好。」
啊,愛梅,是是是是是是。
「什麼?」
我嘆口氣。
「什麼事?」
「小心駕駛,」
見到我,她滿臉笑容的轉過頭來,面孔上除了皺紋,彷彿沒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其他,但卻是張可愛的臉。
「一定的,以前我們那裡,空氣不知多好,山明水秀。」
我連忙站起來,想去攙扶他。
「怎麼會,沒有人如她那麼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媽媽,」她吃驚,「你怎麼一身泥斑,怎麼了?」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我呆視窗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發生了什麼?」
我張大著嘴,她輪廓十分熟悉,我認識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慕的那位夫人,我奔過去。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我抬起頭。
「你要好好保持這個秘密,」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辦妥。
家人都發覺我變好了。
她只得坐下來,「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著去世。」
「不,我決不生氣。」
「我很感激他。」我由衷說。
「來,」他對他夫人說:「我們走吧,別理這些娃娃。」
「是我,是陸宜。」
母親十分意外,「你?」
我握住母親的手,憐惜的說:「以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我會常來探望你,媽媽,要不要我搬來同你住?」
母親獲知我們離婚的消息大大不以為然,又無可奈何,煩言嘖嘖,換了平時,我早已發作,叫她不用多管閒事。
我拉一拉母親,「來,憩一會兒再罵我。」
「咦,這些幾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來作甚?」
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很瘦很小,身子縮小,但精神卻好。
「是的,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只聽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麼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她詫異,「怎麼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點點頭。
「她長得好美。」
我淚如雨下。
不應太貪心了,已經見過面,夠了。
我順口叫一聲愛梅,立刻怵然而驚,住口不語。
「罵?我哪有空罵你!」她十分氣惱,「你別以為我喜歡說你,實在怕你不像話。」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說多一個字。
我不過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兒,她怎麼會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我深深嘆息。
「會嗎?你又沒見過。」
「我摔了一跤。」我低聲說。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樣的。」母親說。
然而經過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學會沉下氣來,咬緊牙關死忍。
母親轉慎為喜,「還是妹妹乖,唉,想我們小時候,什麼都不懂,像一團飯,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來,咱們到魚塘那邊去。」
「因為你偷吃了提奧龐瑪,諸神的美食。」
「不像。」
「她結了許多次婚,都沒獲得幸福,後來結束生意,移民外國,在異鄉去世。」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裡,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和*圖*書,他知道。
我再不肯放鬆她,母女倆痛痛快快一起洗了個澡。
她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他帶我走到樹蔭深處,一位老太太坐在長凳上,正在看鳥兒啄食。
「媽媽————」妹妹跳著回來,拖長聲音叫我。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我緊張起來,難道方中信背棄了諾言?
我怎麼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放鬆她,「媽媽,快說下去,方先生怎麼樣?」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神秘而淒涼的笑了。
「別難過,你令他快樂過,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拍著我的手。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著,是什麼,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碑上刻著:宜,我永遠愛你。
「你們夫人是誰?」我愕然問。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沒說什麼。
「她很好,謝謝。」
夫人嘆口氣,抬頭瞇著眼睛,「陸宜,你覺不覺得,天氣越來越壞了?花草樹木都受影響。」
「帶我去。」我說。
不是每個人有機會經歷這麼痛苦的考驗。
「像不像我?」我實在急了。
「他得了什麼病?」
「你與爸爸要分開?」
「不會的,還要過好多年。」她說著有點害怕起來。
「她說你會樂意見到她。」
「媽媽。」我走過去。
我的心牽動,硬生生吞下熱淚。
我略為振作,「夫人,那位先生好嗎?」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你都不愛聽。」
「像聖母馬利亞。」
「他為你擔了很大的關係。」
「陸宜。」她親切的喚我。
「你手上有多處擦破。」妹妹提醒我。
「沒有。」
「像不像你?」我已說得很露骨。
我所有的,不過是她,她所有的,也不過是我。
「在這裡。」他禮貌的帶引我。
「夫人,」我追上去,「我————」司機已禮貌地把我擋住。
三言兩語就道盡他們的一生,彷彿乏善足陳,像小時候看漏了部精采的電影,心焦地問旁人:後來怎麼樣?壞人有沒有得到惡報?美女有沒有嫁到英俊小生?
她在園子裡休息,人造草坪如張綠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襯托得她更加寂寞。
「納爾遜三世與我們一直有來往。」
「他真是沒法停下來。」
「像誰?」
「在書房裡,好些時候沒出來。」
「你老的時候,會比她更嚕囌。」
「你先答應我不要生氣。」
我問:「夫人,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的心與脾都換過,前天才隨大隊出發到月球寧靜海開會。」
我閉上眼睛。
我征怔的靠在安樂倚背上,聽母親說方家舊事。
我試探地問:「失望?」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是嗎?」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們攤牌的時候了,「是。」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麼和_圖_書不妥吧?」
熱水撞在臉上,我順過氣來,啊,我的生命還有一大截呢。
我出去問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車?」
不止身體回來,記憶也回來。
她待人更熱情誠懇,我如他鄉遇故知,拉起她的手,貼在面頰上,再也不放。
「你臉都白了,」母親驚異,「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說,你們是老朋友了。」
「他說他讀了你的記憶,被你感動……他認為這是你私人的記憶,與國家大事完全無關。況且你又是他父親的朋友。」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是,我知道。」
「外婆真嘮叨。」
「它是輛慢車。」丈夫笑。
母親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聖至美至善,無人能及。
不過她還健康呢。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你那麼小都記得?」
妹妹,是是是是是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什麼?」
妹妹偷偷在我身邊說:「外婆的話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說下去,不覺得累。」
女兒成熟的答:「我們也猜到,你與爸爸吵了許多年。」
她的手也已經老了,手背上有黃斑,指甲上有直紋坑,一切部表明她是個老婦,皮膚亦在腕處打轉。
妹妹意外的說:「你不會那麼快老。」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已搾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複又重複,不過是這些片斷。
我一個人坐在蔭裡,只覺這裡的鳥不語花不香,母親抱怨得對,不過她小時候也是個精靈兒,並不比妹妹差。
剛剛在這個時候,因為一盒糖果,喚回從前的我。
夫人隨即說:「老了,老了就會懷舊。」
我震驚地呆坐。
從方中信那裡,太清楚知道愛是怎麼一回事,對於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顧。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來來來,坐在我旁邊,有話慢慢說。」
呵,朝如青絲暮如雪。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親跟前露出蛛絲馬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苦如黃蓮。
他怪叫起來,「你倒是駐顏有術!」
她聲音比從前沙啞得多,「別害怕,別害怕,唉,人一老到某個程度,會嚇人的。」
湖如明鏡,在星光下,可以感覺到一頭一臉醉人的花香,與相愛的人在一起,一寸光陰一寸金。
「該有一個轉變,」我歉意的說:「想多陪你。」
我是即刻去的。
我淋浴,她在浴簾外陪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我只不過到母親家去。」
「很快就老了。」
「多謝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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