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三月裡的幸福餅

作者:張小嫻
三月裡的幸福餅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十分的酸和一分的甜

第四章 十分的酸和一分的甜

「那個報告新聞的,來找過你吧?」
「沒有一種愛不是帶著罪疚的。罪疚愈大,愛得愈深。徐文治對你的愛,難道不是帶著罪疚嗎?」
他撇下我,頭也不回,走進禁區。
「你還記得幸福餅裡的籤語嗎?是的,年少時候的夢想和憧憬,我已經忘了,我現在是個俗不可耐,充滿自卑的男人。」
那年我在倫敦買給他的花仙子銀相框,依然放在案頭上。上面鑲著一張我的照片、一張他的照片,還有那張我們兒時在公園裡偶爾相遇的照片。
「你應該澄清一下。」
良湄走了,我在想她說的「十分的酸,一分的甜」。文治回來時,我問他:
「是電視台新聞部的人傳出來的。有記者上去採訪別的新聞,公路局的幹部告訴他,文治跟他的朋友把一些只有兩成功能,完全不合規格的推土機賣給他們,那個幹部認得文治是香港記者。聽說他們已經扣起打算用來買推土機的錢。」
「好吃嗎?」
他怔怔地望著我。
巴黎的時裝展結束後,當地一本權威的時裝雜誌總編輯歌迪亞建議我在巴黎開店。
人能夠飛向未來,卻不能回到過去。
「我有嘛!」
「你走了之後,我每天都買一些玻璃珠回來,到外地工作時,又買一些,就買了這許多。」他說,「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
他沒有像我預期那樣高興。
我最後一次見熊弼,是在方維志公司喬遷的酒會上,他落落寡歡地站在一角。他幽幽地跟我說:「長大是很痛苦的。」現在他應該覺得快樂,他從此不再長大了。臨走的時候,他跟我說再見。他像小孩子那樣,輕輕地跟我揮手。
「那你怎麼說?」
我看著手上的戒指,真的捨不得除下來。我唸書時就渴望將來要擁有一枚「蒂芬妮」的結婚戒指。
「再見。」他微笑著,輕輕跟我揮手,像個小孩子那樣。
「你拿了電視台的低息貸款,幾年內也不能離職,會給人家看扁你的,你寧願這樣也不肯用我的錢嗎?」我企圖說服他。
「我怎麼捨得說不?」
「你肯娶我嗎?」我含淚問他。
「是良湄叫我買的,她買了同一幢大廈另一個單位,房子在灣仔半山,九百多呎,有三個房間,很漂亮。」
我瞞著文治去看房子,誰知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
會跟我的戀人相見。
「這是我在英國買回來的,裡面藏著的是蓍草。」
良湄在醫院守候了三天三夜,熊弼沒機會睜開眼睛跟她說一句話就離開了。
「你要到巴黎開店嗎?」他拿著那張傳真問我。
「放不下的,不是事業,是人。」我說。
「我已經成名了。」
「我有很多理由可以離開,也有很多理由留下。我一走了,我那組的記者,日子更難過,有我在的話,我會力爭到底。」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說這話時,表情是悲傷的。
別離,成了訣別。他永遠不知道,他愛的女人,一直背叛他。背叛,是多麼殘忍的事。
「你幹什麼?」他笑著問我。
「這一切都不太真實,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相信。」
我不再勸他,我知道他不會改變,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有時候,我會埋怨他太重情義,可是,這種男人,卻是最可靠的。
「你替我們訂貨吧。」文治說。
他看看手錶:「是的,我走了。」
「到了日本,我打電話回來給你。」
從日本回來,他沒有再向我求婚。如果我當時嫁了給他,過著我曾經幻想過的、幸福的日子,也許,我們從此就不會分開。
「對不起。」
是的,我忘了,他是我師父,他總能夠看穿我。
「人能夠飛向未來嗎?」我問文治。
「什麼事?」良湄問我。
他撇下我在餐廳裡,我追出去。
「什麼意思?」我愕然。
「外面有人說他賣一些不能用的推土機到國內,欺騙省政府的金錢。」
我努力,好使自己活得燦爛,配得起他,我要勝過他以前的女人。他卻不能理解我為他所做的。
「因為用十分的酸來換一分的甜是不能天長地久的。」
「沒這麼早。」
「你時常穿著的那雙羊毛襪,就是他送的,對不對?」
「那不是很好嗎?至少沒有老。我們天天在外頭掙扎,老得很快的,真的不想長大。」
我輕撫他的臉。
「沒用的。」我隨手把信擱在飯桌上,「我去廚房看看檸檬派焗好了沒有?」
熊弼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子靠著他。是的,他是她的枕頭,不是羽毛做的,不是棉花製的,而是茶葉製的枕頭。這種枕頭永遠不會衰老,不需更換,用久了,失去了茶葉的香味,只要放在陽光下,曬一曬,又重新嗅到茶葉香。良湄這天之前才告訴我,一個任職廣告界的男人正熱烈地追求她。
「良湄在嗎?」他很凝重的問我。

「這是很有意義的生意。」他拍拍我的頭說,「放心吧。」
「嫁給我好嗎?」他抱著我說。
喪禮結束之後,我在良湄家裡一直陪伴著她。傅傳孝打過幾次電話來,她不肯接。她老是在客廳和廚房裡打轉。
「有我們的尺碼嗎?」我問售貨員。
他上前,靦腆地說:「你好嗎?」
我早就說過,三個月太久。
「你很幸運,我真妒忌你。」
「你這次為什麼帶那麼多行李?」在機場巴士上,我問他。
「好呀!你跟隨的都是名師,我一點也不擔心你沒生意。」
「為什麼?」他失望地問我。
「你說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關係網真厲害!」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首先開腔。
「我不敢要,你要吧。」良湄說。
「有什麼事嗎?」我問他。
九一年三月,他生日那天,我耗盡所有的錢,買了一輛日本房車給他。早上,我請人把車泊在他門外,然後我裝著沒帶門匙,按門鈴引他出來。
「我打電話給你。」登機前,我匆匆跟他吻別。
「你現在才告訴我?」他生氣地說。
「你永遠是最出色的——」我握著他的手說。
他突然慘笑:「是我被人欺騙了!怎麼樣?那些馬來西亞的推土機根本不能用,他騙我說有原來的七成性能。明明已經用了五年,他騙我說只用了兩年。」
「這間房子是誰的?」我禁不住問他。
「我沒時間——」我把檸檬派放在碟子上,「出去吃甜品吧。」
「是的,他來過,那又怎樣?他已經走了。」
「誰說的?」
這一刻,文治一個人站在一角,像一個局外人一樣。
「自己住嘛,又可以用來投資,面積不是太大,約九百呎吧。你也該買些物業保值,錢放在銀行裡會貶值的,你不是說現在不夠地方用嗎?」
「聽說每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星,他死了的話,屬於他的那顆星就會殞落。下一次,你看到流星,就跟流星說對不起吧,他會聽到的。」
「通知我吧。」我說。
「你教了我很多東西。」
他失笑:「傻瓜,一直以來,也是我擔心你——」
「我們明天就去買戒指。」我幸福地說。
走著的時候,脖子上的結婚戒指叮叮作響。誰又可以控制明天的雨?
我微笑望著文治,他在微笑中,顯得很失落。
「這句是什麼意思?」我問他。https://m.hetubook.com.com
「我不會開車。」我倔強地說。
那天晚上,他特地跟同事調了班陪我在外面吃晚飯。我們去吃印度菜。
「沒有你,也沒有我。」我由衷地說。
「因為我想謝謝你——」
也許,每個女人都希望生命中有一個楊弘念、一個徐文治。
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問他:「你是不是後悔自己做過的一些決定?」
「為什麼?」
「三個月這麼久?」我愣了一下,「不是空運過來的嗎?」
「愛情有十分的酸,一分的甜,沒有那十分的酸,怎見得那一分的甜有多甜?原來,我們不過在追求那一分的甜。我們吃那麼多苦,只為嘗一分的甜。只有傻瓜才會這樣做。」
「不是下星期才去嗎?」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晚上,一個新的時代降臨,整天下著滂沱大雨,是我們相識的那場雨,我穿著那件檸檬黃色的雨衣,一個人走在時代廣場外面。偌大的電視螢幕上,播出了離別之歌。
難道我不知道這戒指是為誰而買的嗎?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如果現在訂貨,要三個月時間。」
「記者徐文治在北京的報導。」他殷殷地說。
「我剛剛去看房子,在灣仔半山,環境很不錯,我已決定要一間,我樓上還有一個單位,你有沒有興趣?」
我嚇了一跳,他怎麼知道的?
「現在可以去看看嗎?」
第二天中午,我送他到機場,他比平時多帶了一箱行李。
他輕輕為我抹去臉上的淚水說:
「已經有幾位日本設計師在巴黎開店,你的設計不比他們遜色。當然,如果真的打算在巴黎發展,就要花多些時間在這裡。」
電視畫面消去,我想留也留不住。
我早已習慣他這樣鬧情緒。
「他步上救護車的時候還在微笑,下一刻卻不再醒來,他這樣突然地離開,我怎可以忘記他?十年後,二十年後,也不可能。我只能忘記他所有的缺點。」
「我是不是自欺欺人?」我問他。
信是歌迪亞從巴黎傳真來的,她問我到巴黎開店的事考慮過沒有?她說,想替我作一個專訪。
「那是因為你太相信朋友。」我安慰他。
「你為什麼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我今天剛從人事部拿了一份職員買房子的低息貸款計劃書,看看可不可以向公司借錢換一間大一點的房子,你已經自己買了。」
「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我哽咽著問他。
「你想說些什麼?」
「我想快點嫁給你。」
我看著那份文件,心裡很內疚。
「我可以嗎?」我受寵若驚。
「你跟傅傳孝到底怎樣?」
「他覺得他累你在外面飄泊了好幾年,如果他能夠勇敢一點,如果不是那次地震,你就不會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去紐約,這是他跟哥哥說的。」
九六年十二月裡一個晚上,我一個人在家裡,良湄來按門鈴。
「文治不在嗎?」她問。
「客源你也不用擔心,律師會裡有很多女律師都是我的朋友,婦女會裡也有不少闊太,她們經常去舞會,很需要找人設計晚裝。」
「我們是不是應該到別處買戒指?」我再三問他。
我無言以對。
「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但你不要生氣。」
「有人碰見我們兩個。」
「她正巧在這裡,有什麼事?」
「想你開心一下,喜歡嗎?」我把車匙放在他手上。
我失笑。
驀然回首,他在電視螢幕上,人在北京。
「我們的東西愈來愈多了。」
「我才不要。」
「你這個同學靠得住嗎?」
離開廣場,我一個人,走到那家印度餐廳,等待那一盤幸福餅。
「我們中學時很談得來的,你以為我會被人騙倒嗎?」
我用手去揉他的臉、頭髮、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
「但是人,一定不能夠回到過去,時鐘不會倒轉來行走,除了你那一個。」他笑說。
「不會的。你不是也替我高興的嗎?」
六月份在香港的個人時裝展上,我用數千顆玻璃珠做了一件晚裝,穿在模特兒身上,成為該天的焦點。在璀璨燈光下的玻璃珠,像一顆顆晶瑩的眼淚,這是一襲離別的衣裳。
「你喜歡吧。」他說。
「你愛他嗎?」
「謝謝你。」
這個時候,傳真機傳來一封信。
我珍之重之把單據藏在錢包裡。
「他是做中國貿易的,是我中學的同學,我們偶然在街上碰到,他跟我提起這件事,他原來的夥伴因為不夠錢而退出,但是馬來西亞那邊已談好了,現在就要付錢。」
「他臨走的前一天,我還向他撒謊。」她哀傷地說。
「那為什麼要分開?」我哭著問他。
到了晚上,文治回來。我問他:
「蜻蜓,嫁給我好嗎?我害怕你會離開我。」他情深地說。
但願明天天亮前,
熊弼在大學實驗室裡做實驗,隔壁實驗室有學生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有毒氣體,熊弼跑去叫學生們走避,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結果吸入大量有毒氣體。他自行登上救護車時,還在微笑,送到醫院之後,不再醒來。醫生發現他肺部充滿了酸性氣體,無法救活。
我們不也曾三番四次給時間播弄嗎?卻再一次將愛情交給時間。
「是不是嫁給那個新聞播報員?」
文治的處境有些不同。方維志離開電視台自組公關公司,他邀請文治合夥,但文治還是喜歡當新聞編輯,他拒絕了。
到了機場禁區,正要入閘時,他忽然跟我說:
年少時,滿懷夢想與憧憬,為何你忘了?
「我沒有犧牲呀。」
「我喜歡這樣撫摸你。」我說,「你的眼袋比以前厲害了。」
「但我不會同時愛著他們。」

「我不會的,除非你要我走——」
「隨便拿一塊,看看你的運程。」侍應殷勤地說。
「真的?謝謝你。」
「你明白的,只是你不肯接受。沒有了我,你會更精采、更成功。」
「她常說我這十年沒有長大過。」
飯後,女侍應送來一盤幸福餅。
「不需要很多。」他輕鬆地說,我看得出他投資了很多,為了不想我擔心,故意裝著很輕鬆。
人生便是從分離那一刻萌生希望。
「你不守諾言,你答應過不會生氣的。」
「為什麼?」我愣住。
「你也試試看。」我把戒指穿在他的無名指上。
我從巴黎打電話回來,家裡沒人接電話。曾經,我不也是一個人在巴黎嗎?那個時候,我在這裡惦念著他,他打長途電話來安慰受到挫敗的我,溫柔的關懷,耳邊的叮嚀,仍然在心中,那些日子為什麼不再回來?
他把車匙塞在我手上,說:「我曾經給你機會。那輛車,我一點也不喜歡,你自己留著吧。」
那天晚上,我特地下廚弄了一客義大利檸檬飯給文治,這個飯是我在義大利學到的。
「你不是很想成名的嗎?」
(全書完)
「有一個人放不下,活著才有意思。」我說。
「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彷彿聽到他這樣說。三月裡的幸福餅,我們一起吃的第一塊幸福餅,不是這樣說的嗎?
「我想早一點去。」
「因為我有一個拒絕長大https://m•hetubook•com•com的男朋友。」她說。
「單單為錢而做一個決定,我會看不起自己。」他說。
「我不會。」我說。
籤語上寫的是:
從紐約回來之後的那四年,是我們過得最快樂的日子。我是個沒條理的人,家裡的東西亂放,他卻是個井井有條的人,雖然時常會因此吵架,卻使我更深信,他是和我廝守的人,只有他,可以照顧我。
「大家對大家都沒要求、沒承諾,也沒妒忌,這樣就很好,不像你和文治,愛得像檸檬。」
「戒指來到,可以刻字。」她說。
如果我真的成功,他的功勞怎能埋沒?沒有了愛情,沒有了他的鼓勵,我什麼也不能做。
「良湄,你別再這樣。」我制止她。
「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分你我?」
「我和他一起去見公路局的人,還有假的嗎?」
「不會的。」我抱著他不肯放手。
「要投資多少?」
「即使不為錢,也應該出去闖闖,你在電視台已經那麼多年了。」我勸他。
「全靠她幫了我一大把,她的發展也很好呀。」
他收拾東西離開,臨行前,深深地吻了我一下,說:「祝你永遠不要悲傷。」
他緊緊地抱著我,我坐在他大腿上,輕輕用鼻子去揉他的脖子。罪魁禍首也許不是那個賣推土機的騙子,而是我。他本來是個出色而自信的人,因為愛我,卻毀了自己。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滴在他的肩膊上。
「有什麼好澄清的?」他傷心地說,「我根本就是個笨蛋,我竟然笨到相信一個十多年沒見的人,什麼賣推土機幫助國家,我連這種騙術都看不出來!」
為什麼我們總是不懂得珍惜眼前人?在未可預知的重逢裡,我們以為總會重逢,總會有緣再會,總以為有機會說一聲對不起,卻從沒想過每一次揮手道別,都可能是訣別,每一聲嘆息,都可能是人間最後的一聲嘆息。
「生日快樂!那是你的。」我指指那輛車。
「你是不是不喜歡這份禮物?」
良湄在尖沙咀一個鄰近酒店的商場替我找到一個舖位。我請了一個女孩子當售貨員。除了替人設計晚裝,店裡就賣我的設計。
原來,我們都不過在追求那一分的甜。
「我明天就要去巴黎了,你就不能好好的跟我談一談嗎?」
「她怎麼了?」文治問我。
「和我一起搬過去好嗎?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去。」
「誰說的?」我哽咽。
「你以為我需要你施捨嗎?」他冷笑,「我才不稀罕你的內疚。」
他走了,真的不再回來。
他淒然點頭。
「會不會是給我的?」他問。
「你說對了一半,我這陣子正忙著處理一宗葡萄訴訟案,正牌的葡萄商要控告冒牌葡萄的那個。」
「這個時候很塞車的,改天吧。」
「如果你就是那件簑衣,我才不介意做一隻簑衣蟲。」
「怎麼啦?科學家。」我調侃他。
「你們在說些什麼?」良湄走過來問我們。
「不,那是因為我貪心!我想賺大錢。我想放手一搏,不想一輩子待在電視台裡!我不想別人說我女朋友的名氣比我大,賺錢比我多!我害怕失去你。我是不是很幼稚?」他哽咽。
但是我竟然失去了他。
那輛車,我賣了給卡拉的朋友。一個星期之後,即是九一年的四月,我從紐約回到香港。
「怎可能跟你比較,你是如日中天。」
「長大是很痛苦的。」他幽幽地說。
「根本不可能有比光速快的交通工具。」
那天晚上,我幸福地睡在文治身邊,緊握著他的手,那樣我覺得很安全。文治卻在床上輾轉反側。
「那批機器沒問題。」他說。
「我明天去送你機好嗎?」我用雙手去揉他的頭髮、臉、眼睛、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他教我,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可是,我對他的感覺愈來愈微弱。
我撿起一顆玻璃珠,放在燈光下,晶瑩的玻璃珠裡有一株鋸齒狀的小草。
「喜歡。」他淡淡的說。
結果,他的一個同學當上了那份報紙的總編輯,那份報紙推出之後,空前成功。
九月中,一份財力龐大的新報紙開始籌備,邀請他過去當總編輯,薪水是他目前的兩倍。電視台挽留他,只是加薪百分之五十,文治還是留下來了。
「我買了房子。」我戰戰兢兢地說。
那天晚上,良湄走來找我。
當日挽留文治在電視台的那位主管卻因為權力鬥爭,黯然引退。新來的主管,跟文治不太合得來,而且他也有自己的親信。
「你沒事吧?」我問他。
我下午就要離開,他竟然那麼殘忍不回來見我。
離開機場,我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九七年五月,暮色蒼茫的夏天,我從紐約回來,跟良湄在中環那間印度餐廳吃飯。
「沒有。」
在東京,我的設計獲得很好的評價,還接到一批訂單,回到酒店,我立刻打電話給文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我獨個兒去領回戒指。
「我是說工作上的。」
「你女朋友現在是名人了!」方維志取笑文治,「以後要看牢她,別讓其他人把她搶走。」
「哦。什麼時候改變口味的?那邊有『天國蜜桃』。」
「你改行賣水果嗎?」
「蓍草?」
我搖頭。
「他現在也很好,他喜歡這份工作。」我立刻維護他。
「即使在那邊開店,也不一定會成名,在香港不是已經很好嗎?」
搬到新屋以後,良湄就住在我們樓下,熊弼仍然住在大學的教職員宿舍,偶爾才在良湄家裡過夜。良湄也不是時常在家裡的,她有時候在傅傳孝家裡過夜。傅傳孝是廣告公司的創作總監,我見過他幾次,良湄好像真的愛上了他。傅傳孝也是有女朋友的。
「九月的歐洲,遍地野花,暮色蒼茫中,人們愛在回家的路上俯身採摘幾朵蓍草開出的白色小花,帶回去藏在枕頭底下。英國一首民謠說:
「一顆檸檬有百分之五的檸檬酸、百分之零點五的糖,十分的酸,一分的甜,不就像愛情嗎?我和傅傳孝是榴槤,喜歡吃的人,說它是極品,不喜歡的說它臭。」
良湄說好來接我機。從機場禁區走出來,兩旁擠滿了來接機的人,我看不到良湄。人群中,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文治。
他依然是那樣沉實而敦厚,使人義無反顧地相信。
「一個多月前——」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
花謝的時候,你明白青春。
他不在,我孤身走遍世界,為了那所謂的成名奮鬥。
「我不打算去。」我說。
「沒事。」他說。
我搖頭。
「你會有很輝煌的成就,我只會阻礙你發展——」
「你還沒睡嗎?」她問我。
「對不起,我做不到。」
「你還是愛熊弼的。」
我從沒想過他會妒忌我,妒忌得如此苦澀。他從前的高傲,彷彿一去不回。我曾經以為,他深深地愛著我,難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嗎?抑或,他對我的愛,從來也是出於妒意,因為想佔有,因為想控制,所以自己首先失控。那個紅玫瑰和夜鶯的故事,不過是一個他自我催眠的故事。
「因為我愛著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你不是也說過,每個女人生命裡,都應該有一個楊弘念、一個徐文治嗎?」良湄說。
「對呀,」高以雅說,「他和*圖*書們說你是本地最漂亮的時裝設計師。」
「是這樣——」
「你為什麼送這麼貴重的禮物給我?」
末了,女侍應送來一盤幸福餅。
文治笑著不說話,帶我到十二樓一個單位門前。他掏出鑰匙開門。
「推土機的生意是不是出了問題?」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你要不要吃點什麼的?我想看著你吃東西。」
「自從他來過之後,你就不一樣了。」
我沒有找他。他曾給我最好的愛,也因此,我不敢再要他為我而毀了自己。
「如果文治當天和我哥哥一起離開電視台,說不定比現在好呢。」良湄說。
「那房子真的很漂亮,是我一個客戶的,裝修得很雅致,你一定喜歡的,如果你也買一間,我們就是鄰居,你去說服徐文治吧。」
「你專心工作吧,不要分心,這次演出很重要的,是你第一次在香港以外舉辦時裝表演。」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什麼也不知道。他連一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嗎?」
「我還有一些公關界和新聞界的朋友,我可以找他們幫忙宣傳一下,在香港,宣傳很重要的。」
九七年三月,我們分手了。
「你不是說希望我設計的衣服在十二個國家也能買得到嗎?」
「因為你不在我身邊——」
那天,方維志的公關公司喬遷之喜,我和文治一同出席酒會。
「那熊弼又是哪一種水果?」我笑著問她。
「如果愛情有十分,有幾多分是酸,幾多分是甜?良湄說是十分的酸,一分的甜,是嗎?」
我愕住了。
女侍應又送來了一盤幸福餅。我拿了一塊,裡面的籤語是:
「偶然也有見面,別誤會,我們現在是朋友,不是以前那一種,事實上,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我一直以為熊弼是個拒絕長大的男人,實際上,他是個勇敢的人,他在那個關頭,仍然願意最後一個離開。我怎麼可能愛上其他人呢?最好的那個就在我身邊。」
「那你為什麼要喝酒?」
「你笑什麼?」她問我。
「你不是說要回去開會嗎?」良湄問他。
「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我會開車?這麼多年了,你連我會不會開車也不知道,你只是要選一份你所能負擔的、最昂貴的禮物來蒙騙你自己你很愛我。你騙不到我的,你忘了我是你師父嗎?」
「那你就別告訴他,怎麼樣?現在樓價每天都在升呢,你要快點決定。」
「什麼事?」他笑著問我。
「不可以用你的錢。」
他說過,男人總是放不下尊嚴,礙於尊嚴,他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也不會承認自己做錯了某些決定,但是,他忘了,我總能夠看出他的失落。他在電視台工作得不如意,新人湧現,他失去獨當一面的優勢,他愈不離開一個地方,愈再難離開一個地方。如同你愈不離開一個人,也愈難離開他。
「我手上的錢不是太足夠。」
「是的,放不下的,通常都是人。我們放下尊嚴、放下個性、放下固執,都只因為放不下一個人。」
「我還是喜歡看文治報告新聞,帥有什麼用?」方維志搭著文治的肩頭說,「最緊要是可信。」
這個我深深地愛著的男人,從來不曾像這一晚,脆弱得像一個孩子,我真的開始擔心他。
我沒回答他。
他拿了一塊,裡面的籤語是:
「你要先答應不能生氣。」
「沒有那十分的酸,怎見得那一分的甜有多甜?」
「我們又見面了。」我唏噓地說。
他苦笑。
「沒有了你,成功有什麼意思?我不要成功!我們可以像從前一樣,我們以前不是很開心的嗎?」我哀哀地說。
文治有空的時候,就替我拿布料、送貨,替我管帳。為了方便搬運布疋,他把機車賣掉,換了一輛小房車。
我失笑。
「令愛永恆的,竟是別離。」我說。
「你那個朋友是什麼人?」
「你真的這樣想嗎?」
「現在報告新聞那個男人長得很帥呀!」高以雅跟文治說。
在他不如意的日子,我卻要到日本辦我的第一場時裝表演。這次是香港貿易發展局主辦的,我成為香港其中一位代表的時裝設計師,而且可以在日本推廣我的設計,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不能不去。
「你先買了再告訴他吧。」良湄說。
「你要一塊吧,我不敢要。」良湄說。
「離別本來就是人類共通的無奈。」我聽到文治的聲音說。
「就是因為那麼多年,所以有感情。」他堅持。
他用手揉我的眼睛,說:「你知道嗎?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它最漂亮之處是不會說謊。世上最無法掩飾的,是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的那種眼神。」
時裝店的生意很好,九五年初,我們遷到商場裡一個比原本那個舖位大五倍的舖位,也請了幾個新的職員,還有專業的會計師,文治不用再花時間幫我。
「是誰的錢有什麼關係?」我跟他爭辯。
他撇下我在街上。
「什麼事?」
「平安夜那天我看著他走進你的房子,又從裡面出來。我認得他,我不是說過我是他的影迷嗎?」
「不用了。」
「當然是和你一起搬——」
「你不過去試試看?我們現在去兜風。」
「我說好了暫時住在她家裡。」
我不曉得怎樣回答她。
他終於點頭。
「當然不會,但你畢竟很多年沒見過他——」
「你為什麼這樣固執?」我開始生氣。
「我們換一間大一點的屋好嗎?」
我隨手拿了一塊幸福餅,取出裡面的籤語紙。紙上寫著:
「隨便抽一塊,占卜你的運程。」女侍應微笑說。
「你是我所有創作的動力,你為什麼不了解我?我一直以你為榮。」
「只有人記得周蜻蜓,怎會有人記得她是楊弘念的徒弟?」他笑得很苦澀。
「真的要等三個月?」我問。
「我做不到。」
一個是無法觸摸的男人,一個腳踏實地。一個被你傷害,為你受苦,另一個讓你傷心。一個只適宜作情人,另一個卻可以長相廝守。一個是火,燃燒生命,一個是水,滋養生命。女人可以沒有火,卻不能沒有水。
「我現在什麼都喜歡嘗試,近來愛上這個。」
那天,她心情比較好,我陪她到中環那間印度餐廳吃午飯。
我們坐計程車,到了灣仔一幢大廈外面。
「你為什麼不走?這是好機會,是你兩倍的月薪。」我說。
「我愛你。」我不肯放手。
「分手了。」她黯然說。
「我不會回香港的。」
「我很努力,你不是說過我會很好的嗎?」
天亮了,他還沒有回來。
「我想開設自己的時裝店。不過手上的資金不是太多,也許只能在商場找一個兩、三百呎的舖位,賣自己的設計。」
「我並沒有犧牲些什麼,我不是說過討厭別離嗎?」我抱著他,幸福地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
我勉強在她面前吃了幾顆葡萄。
「我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了,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他站起來,哀哀地說。
「都那麼多年了,三個月就不能等嗎?」他笑我。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我把未來三個月要到外地的活動全部取消。我要留在文治身邊。
「什麼像檸檬?」我一頭霧水。
「你不要再為我犧牲。」
一進門口,我就看到兩個約莫三呎多高的玻璃花瓶裡裝滿了七彩的玻璃珠。
「兩位是不是已經m.hetubook.com.com定了婚期?」
我慚愧得無地自容。
十多天後,「蒂芬妮」珠寶店通知我,我們要的那一對結婚戒指已經送來了,隨時可以去拿。
我輕輕撫摸他的臉、眼睛、鼻子和嘴唇,「我喜歡這樣撫摸你,永遠也不會厭倦。」
我一個人回到那無人的房子。
「文治為什麼要對我覺得罪疚?」
「嗯。」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她凝重地說,「關於文治的。」
「他好像是相信的。他是個拒絕長大的男人,他不會相信一些令自己傷心的事。」她苦笑。
「是誰告訴他的?」
「你還有見傅傳孝嗎?」我問她。
我為了誰而要成名?
三個月,太漫長了。我緊緊握著文治的手,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三個月後,會一切如舊嗎?
第二天,我們到「蒂芬妮」珠寶店買結婚戒指。我選了一對白金戒指。
我一股腦兒撲進他懷裡。
他輕撫我的頭髮說:「我不想你有一天後悔為了我,而沒做一些事。」
那位售貨員開了一張收據給我們。
「當然可以。」
「你說的是哪些決定?對於你,我沒有後悔。」
「不,你不是。」
「看來我應該找你當合夥人。」
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依然願意用十分的酸來換那一分的甜。
「也許要將來才知道。」他苦笑。
「還沒有。」文治說。
回到家裡,我忙著收拾,三百多呎的房子已經愈來愈不夠用了。
「是的,我快要結婚了。」
「要不要到別處去?」我問文治,「三個月太久了。」
「是橙。雖然沒個性,卻有安全感。」
兩個月後就可以搬過去,我一直盤算著怎樣告訴文治。我愈拖延,我愈不知道該怎樣說。終於,在我要出發到巴黎開一個小型的個人時裝展前夕,我跟他說了。
「同行都知道我賣沒用的推土機欺騙同胞——」他沮喪地坐在椅子上。
在那裡,我見到楊弘念,我們離別了又重逢,原來籤語上說的,就是他。許多年不見了,他滄桑了很多。這幾年來,他也在洛杉磯和加拿大那邊發展。
「我帶你去——」
離別了我,他也許活得更好。我們努力活得燦爛,期望對方會知道。在未可預知的重逢裡,我們為那一刻作好準備。
「是的,聽說藝員部也找他去試鏡。」文治說。
「但是我關心你,外面有些傳言——」
「你願意住在這裡嗎?」他問我,「不要再四處飄泊。」
我點頭,問他:「你近來好嗎?」
「你笑什麼?」她問我。
他說話很慢,好像喝了酒。
「在香港也可以做得到的。」
「我不想離開你,這個理由是不是更充分?」我摸摸他的臉。
她苦笑搖頭:「情慾有盡時,大家不再需要對方,就很自然地完了。只有愛,沒有盡頭。」
這一天,我也見到熊弼。他不太習慣這種場面,良湄四處招呼朋友,他卻站在一角自顧自的吃東西。
「你跟那個律師怎麼樣?」
跟良湄分手之後,我到超級市場買酒,還有二十天就是三個月了,我要買一瓶酒留待拿結婚戒指的那天跟文治一起慶祝。
「很香。」他吃得津津有味,「為什麼突然下廚,你的工作不是很忙嗎?」
「再見。」他說。
「總之不可以。」
「我不是說過他是我用慣了的枕頭嗎?用他來墊著我,總是好的。」
「你好像我的經理人。」我笑說。
我拿出口袋裡的浮塵子鐘,用手調校,使分針倒轉來行走。
「我們總是過後才知道。」我說。
「人也許能飛向未來,卻不可能回到過去。你忘記了那句籤語嗎?幸福餅的籤語是很靈驗的。」他淒然說。
我不想再見到他。
我拿起一塊幸福餅,只是,這一次,我不敢再看裡面的籤語。
廣場上,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看著國旗升降,他曾送給我十二顆藏著國旗的玻璃珠,祝願我成功。如果成功的代價是失去了他,我不願成功。
「他的資金不夠,我們要先付錢買下那批翻新了的推土機,所以他要找人合作。我是記者,又曾經到國內採訪,他覺得我可靠,我們過兩天就會上去跟公路局的人見面。」
他閉上眼睛,沒有回答我。
「不,我很喜歡。」他摸著我的臉說,「我明天要去洛杉磯。」
「是不是那批推土機出了什麼問題?」
「你和良湄一起都有十年吧?」
「是嗎?你已經聽到了。」
「我並不知道你會回來,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你說分針倒轉來行走,你才會回來。」
「不。」他緊緊地抱著我,再一次,我貼著他的肩膊,重溫那久違了的溫暖。他的肩膊,好像開出了一朵小白花,只要向它道三次再見,我就能夠跟戀人相見。
「我知道你現在賺錢比我多,但我不會花你的錢。」
他的臉色立刻沉下來。
第二天是週末,下午,良湄來我家裡一起布置聖誕樹。文治從電視台打電話回來。
「有罪疚不一定有愛,許多男人都是帶著罪疚離開女人的。」我說。
我總是覺得他過份樂觀。他這個人太善良了,根本不適合做生意。
他替我拿行李,「良湄說她不能來。」
「對不起,我不能夠跟你結婚。」他說。
「你聽誰說的?」
「是的,看到你發展得那麼好,我很替你高興,你是我愛的人,你有成就,我也覺得光榮,甚至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有一點貢獻。」
「我以為你以後再也不理我。」
「他是不是不會再回來?」她淒然問我。
向你道三次再見,
「他不會答應的。」
「要刻字嗎?」女售貨員問我。
「什麼事?」他問我。
「有一個傳說,對蓍草說三次再見,就能夠重遇自己喜歡的人。」他微笑說,「我試過了,是真的靈驗。」
「是現實告訴我的。」
「恭喜你。」他說。
「真的是因為沒時間嗎?」
我難過地垂下眼瞼。「再見。」
「那是因為他對另一個人的罪疚更深。」
「我很快就回來。」我像哄小孩一樣哄他。
「我們再在一起的話,我只會成為你的絆腳石。我走了,你以後不必理會我的喜惡,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當然是否認。」她理直氣壯地說。
從巴黎回來,踏出機場,我看到他羞澀地站在一角等我。我衝上去,緊緊地抱著他。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卻沒有把握能夠再和文治一起。
「沒辦法啦,好歹也要應酬那些女人,她們的丈夫都是我的客戶和上司。這些人花得起錢,但是都很挑剔,我看你選的舖位,地點也不能太差。」
她搖頭:「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比他更好的。」
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
只是,人能夠飛向未來,卻不能回到過去。
方維志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我正需要一間公關公司替我推廣和擔任我的顧問,順理成章,我也成了他們的客戶。
「既然喜歡,就等三個月吧。」文治說。
接著那幾天,他總是愁眉深鎖。
「你不是也說過不想做一隻簑衣蟲,一輩子離不開一件簑衣的嗎?」
「你擔心什麼?」他笑著問我。
我走上前去,抱著他:「你為什麼會這樣想?我們都快結婚了。」
「你什麼時候買的?」
「這是什麼草?」我問文治。
他顯得很不開心。
「你和*圖*書為什麼要買房子了?」
楊弘念說,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我能夠感覺到我愛的是這個人,我雙手捨不得離開他那張臉。
我們吃那麼多苦,只為嘗一分的甜。只有傻瓜才會這樣做。
「這個好嗎?」我把戒指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問文治。
「我為什麼會離開你?」他沉默無話。
「我不會搬過去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也愛你。」
「我們所走的路根本不一樣——」他難過地說。
「你抽一塊嘛。」我說。
「我去拿。」
「你的茶葉枕頭走了。」我取笑良湄。
「你答應不會生氣的。」
良湄日漸復原過來,為免刺|激她,我和文治決定暫時不把結婚的事告訴她,況且我們根本沒打算大肆慶祝。
「我和傅傳孝的事讓熊弼知道了。」
「有人看到你去買結婚戒指。你忘了你現在是名女人嗎?年輕、漂亮,是時裝界的神話,很多人認得你。」
「你是不是要自己搬出去?」
「為什麼?」
「對不起,兩位的尺碼比較熱門,暫時沒有貨。」她說。
「為什麼要謝謝我?」
「他為什麼要找你合作?」
他手上捧著幾瓶白酒,說:「回來一個多月了。」
「在巴黎成名是不同的。」
「也許過得更自由——」
「還沒有回來,我剛好想找人陪我吃飯,你有空嗎?」
「寫些什麼?」良湄問我。
「他根本不愛我。」
我安頓良湄睡好,回到自己家裡。
「這是現實。」他含淚說。
「你的心卻不在這裡。買那麼貴重的禮物給我,是因為內疚吧?」
「再見。」我跟他說。
「我沒想到你可以去到這個境界。」他眼裡充滿了忌恨。
「謝謝你愛我——」我從後面抱著他,「如果沒有了你,我的日子不知怎麼過。」
「國內修築公路,需要大量的推土機,但是省政府沒有足夠的錢買新的機器,馬來西亞的瑞士製舊推土機,經過翻新之後,性能仍然很好,達到新機的七成水準,價錢卻只是新機的三成。我們就把這些推土機賣給公路局,一來可以幫助國家建設,二來可以賺錢,利潤很不錯。」他躊躇滿志地告訴我他的大計。
「我只要一輩子免費穿你的設計。」她笑說。
一天,他喜孜孜地告訴我,他和一個朋友正在做一宗把推土機賣到國內的生意。
我要跟誰離別,又跟誰重逢?
「那房子我已經退租了。這次去洛杉磯,我會逗留一段日子。」
「恭喜你,良湄說你的發展很好。」他謙虛地說。
「我猜中了。」他得意地說。
「那就不要問。」
「我想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他相信嗎?」
「我考慮一下。」
他申請長駐北京工作,我只能偶爾在新聞裡看到他。
「沒事。」
「我們那麼艱苦才能夠走在一起,不可能分開的,我不甘心!」
「離別了,不一定會重逢。」良湄說。
我拿著行李到機場,希望他在最後一刻跑來,可是,我見不到他。
「聽說你要結婚。」
「現在怎麼辦?」
因為替一些名流太太設計晚裝,她們時常向傳媒提及我,我有了一點點知名度,但是我也從此放棄了替人訂做晚裝,我實在不喜歡那種生涯,我希望我的設計能穿在更多人的身上。店裡開始售賣成衣。
「無論外面的人怎樣說,我只會相信你。」
「什麼時候會有?」我問。
我把兩枚戒指都戴在身上,我自己的那一枚,套在左手無名指上,他的那一枚,我用一條項鍊掛在脖子上。
「是的,唯一可以戰勝光陰的,就是回憶。」
我無法理解這種男女關係,既然大家相愛,那何不回去了結原本那段情?為什麼偏偏要帶著罪疚去欺騙和背叛那個愛你的人?
「你來看看。」他帶我到其中一個房間,我放在良湄家裡的縫紉機和其他的東西,都在那裡。
「你為什麼忽然會有做生意的念頭?你從前不是不喜歡做生意的嗎?」
幾天之後,良湄打電話給我,說:
「好吧。」
「她搬家了嗎?」我奇怪。
又過了一會兒,她老是走到廚房裡,不停地洗手。
「謝謝你,徐先生。戒指來到,該通知哪一位?」
我替他抹去眼角的淚水:「我們做的根本是兩種不同的工作,我從來沒有這樣想。你知道我多麼害怕失去你嗎?」
「也許每個女人身邊都無可奈何地放著一個熊弼。你不是對他沒有感情,你不是沒想過嫁給他,偏偏他又好像不是最好的,你不甘心,尋尋覓覓,要找一個比他好的,彷彿這樣才像活過一場。時日漸遠,回頭再看,竟然還是只有他——」
我當天為誰回來?
離別與重逢,是人生不停上演的戲,習慣了,也就不再悲愴。
「我也不會開車。」
「是誰的?」文治問。
「為什麼不可以?」
不合理的聯繫匯率維持了十四年,依然沒有改變,我們的愛情,卻已經變了。
文治不是我的茶葉枕頭,他是我睡一輩子的床。
「不要再說了。」他堅持。
「只要發明比光速快的交通工具,人類理論上是可以飛向未來的。」
「對不起。」他在我耳邊說。
「對呀,結婚戒指是戴一輩子的,反正兩位不是趕婚期。」那位售貨員說。
那天早上,文治開車送我到機場,他一直沒怎麼說話。
「我不相信你會欺騙別人。」
「你看!」方維志拿了一本我做封面的本地女性雜誌給我看,「今天剛出版,照片拍得很不錯。」
他拉開我的手,站起來說:「別這樣。」
「他的實驗室就是他的世界。別提他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拿起一塊幸福餅,剝成兩瓣,取出籤語。
「你喜歡這枚戒指嗎?」他問我。
「我有一個客戶在尖沙咀擁有幾個商場,我替你找舖位吧,而且我可以請他把租金算得便宜一點。」
文治看著我,笑了一笑。
「我跟文治商量過了,他不贊成。」
回來的第二天,我跟良湄見面。她改變了很多。一個人,首先改變的,往往是眼睛。她那雙眼,從前很明澈,無憂無慮,今天,卻多了一份悲傷。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我不會這樣對他。」她含淚說。
「不錯是空運,但戒指是有客人訂貨才開始鑄造的,全世界的『蒂芬妮』都集中在美國鑄造,所以要輪候。你知道,很多女孩子只肯要『蒂芬妮』的結婚戒指。」
「我們結婚好嗎?」我問他。
「你並不知道他會發生意外。」我安慰她。
他捉著我的手,問我:「你沒事吧?」
「香港的事業放不下嗎?這可是個好機會,別忘了這裡是歐洲,很多人也想在巴黎開店。」
「我很擔心你——」
再見,漂亮的蓍草,
「是去年買的,希望你有一天能回來。」
「我不明白。」
「我們分手吧。」他冷漠地說。
「那個葡萄商送了幾盒溫室葡萄給我,你要不要試試?」她問我。
「如果工作得不開心,不如辭職吧。」
雨愈下愈大,我不捨得跟螢幕告別,然而,愛,是美在無法擁有。
放棄文治,本來是為了楊弘念,可是我卻抗拒他,好像在埋怨他使我無法選擇我真正喜歡的人。我為自己所做的事慚愧,餘下的日子,我努力對他好一點。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
「熊弼出了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