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戀人的感覺
費安娜穿著一條黑色的三宅一生裙子，好像穿上了一個麻包袋，只露出兩隻手和兩條腿，益發顯得像一個女巫，一個品味高雅的女巫。跟她一同出現的，還有一個外籍少年，約二十歲，有一雙藍寶石眼睛，臉上掛著開朗的笑容，人很活潑搗蛋。他進入雜誌社後，便沒有一刻安靜下來，不是向女同事們扮鬼臉，便是一屁股坐在別人的辦公桌上，拿起桌上的擺設裝模作樣研究一番。他長得迷人，女人們都捨不得罵他。男人長得好看，也佔便宜。
我看得出她眼裏的妒忌，她以為但凡出色的男人都應該追求她。林方文追求我，是沒有遇上她而已。
漸漸，我發現音樂不是來自收音機，而是來自窗外。我走到窗前，不敢相信林方文正在樓下吹奏著他送給我的歌。在電影或小說裏看到這種場面，我一定會嗤之以鼻，認為太老套了，如果我的男人那樣做，我一定會把他趕走。可是我那時完全沒有將他趕走的意思。
一九八七年的一月一日，我們在海邊等待日出。我漸漸瞭解，我正愛著的人，是一個很難讓我瞭解的人。他會忘掉我在等待他，卻為我寫一首歌。聽到那首歌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對我那樣情深。他有本事令我快樂，也最有本事令我流淚。
「你可以戴回你的帽子。」我跟他說。
「她是一個很放蕩的女人。」他說。
「你說攀山危險，還是戀愛危險？」
我拿了一本雜誌給林方文，他也看來沒有什麼特殊反應。我指著封面上費安娜身後那張畫，問他：
「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我送你回去。」
「是的，伯母。」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
我看看自己，才發現身上的白恤衫濕透，整個胸罩浮現得一清二楚，我把林方文的外套抱在胸前，尷尬得不敢望他。
「我送了一支新的口琴給你，你沒看到嗎？」
「沒有。」
我一生能為你唱，
「都已經過去了，你這麼好奇應該已經查過。」
「暫時沒有。」
「怕什麼？反正她不認識我們。」
該有雪，擦去臉上的模糊——
「她是你昨夜思念的人？」我問林方文。
「我想多瞭解女人。」
我別過臉不去望他，心裏卻很快樂。
除夕晚上我等了五小時，還沒有看見他。駐場歌星倒數十秒迎接一九八七年，普世歡騰，我氣得一個人在哭。他會不會從此不再出現？
「我在南丫島，迪之喝醉了，我陪她來找鄧初發，光蕙也在這兒，她睡了。我要明天清早才可以回來。」
我迷迷糊糊回宿舍，走進他的房間裏。在那個滂沱大雨的清晨，他在計程車上，載我一程，我們一同聽《人間》：
他的頭頂沒有洞，也沒有傷疤，他的頭髮烏黑濃密。
她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原來他妒忌。我突然覺得很快樂，他妒忌我和另一個男人談話，他不是一直都愛理不理的嗎？
「你笑得很淫！」我說。
那個晚上很漫長。
「你真的不回去？」
「新年快樂！」我說。
老文康接電話。
告訴我，我和你是不是會有明天？
「當然可以！」
「不要再喝了！」我阻止她。
「你應該已經查出我是不是林放吧？」
林方文說他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聰明的女人。雖然他已很久沒有跟她說話，但他說起母親，總是很憂鬱的。他會不會像迪之所說，有戀母情意結，所以愛上大嘴巴女人？
我和光蕙默默無語。
我們常常那樣鬥嘴，他永遠是愛理不理的，他只會對他頭上那頂鴨舌帽堅持。
「幾天前才學會的。一個人無所事事，抽一根煙，時間會過得快一點。」
「她有資格做封面人物嗎？」我懷疑。
該有雨，洗去錯誤的足印，
攝影師阿鍾來了。
幾個星期後的一個早上，下著滂沱大雨，我在街上站了四十五分鐘，還沒法截停一輛計程車。終於有一輛計程車停在我面前，車上的人叫我上車，他是林方文。我已經全身濕透，不想再跟自己過不去。
「什麼口琴？」我有點不知所措。
「你第二次把我丟在街上了。」我說。
我走在他身邊，默默無語。他在碼頭等我，是他內疚，不是我幸福。如果世上有很多種不幸，那是其中一種可笑的不幸。
「你的樣子很吃驚，是不是像我這種人，不像會寫出這樣的歌詞？」
「你為什麼硬要我承認我是這頭獨角獸？」
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
「你說今天早上會回來。」
即使抄歌詞，也沒有可能連簡譜一起抄下吧？《人間》的填詞人是林放，林方文，方字跟文字合併，不就是「放」字嗎？難道林方文就是林放？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就是她，費安娜羅。下一期的封面人物。」
「是的。」
「林放的情歌寫得很好，能感動很多女人。」林正平對我說。
「可以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嗎？」他說。
「沒有想過為什麼。」
——這是不是林方文要對我說的話？他是個悲觀的男人。女人最害怕遇上悲觀的男人，她要用雙倍的愛心來呵護他。她的喜怒哀樂，都由他操控。
「你回去吧。」他跟我說。
「你們不要這麼純情好不好？早晚你們會跟一個男人幹這種事。」迪之懶洋洋地說，「那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他拿著帽子，向我行了一個禮，弄得我哭笑不得。
「把我的口琴還給我。」他的目光很可怕。我打開儲物櫃，把那支口琴拿出來，重重地放在他手上。我的眼淚都湧出來的了，何以愛一個人，會如此心酸？口琴有什麼秘密比愛情重要？
第二天清早，鄧初發買了早餐給我們，迪之仍睡在他的床上。
「我在宿舍等你。」我只交代了上半晚的事情。
也許，也許他跑回宿舍去了，正憂傷地吹奏他父親留下的口琴。我到了宿舍，他卻不在那裏。我在房間裏等他，他始終會回來的，我希望他回來的時候，會看到我，那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別理我。」他吆喝。
「孫維棟也畫油畫的。」
「我有！我最恨老文康。他騙我，我認識了孫維棟，才知道什麼是愛情。老文康是無恥的騙子，我要打電話罵他！」
「當然有。她在巴黎藝術界的名氣正在急升，巴黎的畫廊都搶購她的畫。她是天才，二十四歲已經在巴黎走紅。一個中國女子，在巴黎走紅，絕不簡單啊。」
那些少年的歲月，
「你好奇心太重。」他閃開。
儘管他母親那樣溫柔地跟他說話，他沒有抬頭望過她。他母親很難堪，裝滿水的雙眼仿佛要淌下一滴眼淚。
我跑回家，林方文在我家樓下等我。
「你們為什麼分開？」
我一個人在街上，很失意。如果一個女人無法在一個男人失意的時候留在他身邊，她的愛情還值多少分？
「不用。」他說。
該有雨，洗去錯誤的足印，
「你昨天為什麼跟我說那句話？」我問他。
「我們會不會有明天？」我問他。迪之的遭遇令我對男人很悲觀。
畫廊裏只剩下我們，大嘴巴女人費安娜並沒有理會我們，我們三個看來實在不像來買畫。當費安娜在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她身上有一股很特別的味道，不像香水，也不像古龍水，是橄欖油的味道，還有一點兒松節水的味道。
週末和週日，我守在電話旁邊，地久天長，等待一個人的聲音。他要是想找我，一定可以從其中一個同學手上拿到我的電話。可是，他沒有找我。
「你把衣服拿去。」
「是的。我對你的好奇心特別重，尤其關於你的過去。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和費安娜的過去是怎樣的？」我坐在他大腿說。
林方文走到蘭桂坊，清晨的蘭桂坊跟晚上是另一個世界，斜路上賣早餐的店子坐滿了看日報的男女。他走到斜路盡處，那裏有一間酒吧，酒吧已經關門，他帶著我走上二樓，那兒和-圖-書可以看到對面大廈的一樓有一間畫廊。
「你幹什麼？」
我和林方文一起離開錄音室的時候，已是深夜，他一直不說話，大概是他的悲劇人物情緒又發作。
「在我之前，你有要好的女朋友嗎？」我問他。
「你妒忌？」我試探他。
他搖頭。我常常以為，他喜歡我，該千方百計查出我的電話，那是一個男人愛慕一個女人的表現。後來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那類男人，他要女人付出。
「你為什麼總是戴著帽子？」我鍥而不捨。
他在十二時十五分來到，安然無恙。他坐下，我立即起身離開。
「林方文是好是壞，我還不知道。」
「十六歲那年，便愛上一個只有十二歲的男孩子，他長得比我還要高，很好看，我把初吻給了他。」
「是她的內分泌吧？放蕩的女人身上會有一股內分泌失調的味道。」
他不在宿舍裏，房門沒有關上，我走進去，以為自己走進了一間舊書局。他整個房間都是書，半張床給書本霸佔了。房裏並沒有大量的《龍虎門》、《花|花|公|子》或《姊妹》。有《戰爭與和平》，也有《百年孤寂》，他原來也看那些書。桌面很淩亂，翻看一下桌上的紙張，其中一張紙上，有《人間》的歌詞。
但我感覺到，他就是那個人。
愛情從那一刻開始迷惑我們。但那天早上，他可能離開宿舍，去偷看大嘴巴女人，所以回程遇到我。我和林方文的愛情，竟然在那個女人的陰影下滋長，《人間》是他寫給那個女人的，我竟被歌詞迷住，傾慕他倆的愛情故事，真可笑！
「她好像很難過。」
「我不是這種男人。」他說，「她已經不愛我了，雖然昨晚她肯定不會拒絕我，但我不想這樣做。」
「他為什麼喜歡放蕩的女人，男人不是喜歡純情的女人嗎？」我說。
「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不是長得很矮的？」他問我。
「你們跟男朋友做了那件事沒有？」迪之毫不避忌地審問我和光蕙。
眾目睽睽，大家都目睹我是這段愛情的失敗者，我還能選擇留下嗎？
「你對她也有興趣？」他問我。
「你不摘下帽子，我也不回去。」我賭氣。
闖入課室的男生，戴著一頂鴨舌帽，架著一副粗黑邊眼鏡，我沒法看清楚他雙眼，只看到他有一張過分蒼白的臉，比一張白紙稍微有點顏色。他叫林方文，開課後一個月才到，肯定是後備生。
「如果要看《龍虎門》，為什麼不坐到後面呢？」我跟他說。
「去找鄧初發！」她看看腕表，「現在還有船。」
費安娜身上仍然散發著一股橄欖油和松節水的味道。她望了我一眼，在認得和不認得之間，我低頭繼續校對，沒有理會她，我並不希望她認得我。
「騙人！就憑戀人的感覺，我知道那個人是你。只有戀人，才能捕捉那種神韻，費安娜捕捉得到，我也能捕捉得到。」
他吻我，我閉上眼睛，跟他說：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支樂風牌口琴，吹奏一首歌——
「你為什麼硬要說我有？」我問他。
迪之沒有流下淚來，她儘量使自己若無其事。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愛情可以是遊戲，她把那次玩弄當成是短暫的愛情，那樣會使她好過點。
「是你？真是你？」
有幾多首歌，我一生能為你唱？
「好看呀。」
「求求你不要再跟我抬槓，我沒有戴帽子，好像沒有穿衣服！回去吧！」
「那你站在一旁好了。」他說。
「她走了。」我跟林方文說。
「我想喝水。」我說。
「好呀！我討厭補習。」
中年女人看到我們，有些意外，她走上來，在林方文的肩上拍了兩下，他看到她，臉色變得黑黑沉沉。
他沒有理會我，把剛洗好的幾件衣服掛在房間裏。
「你不是說畢業後，他寄過一張卡給你嗎？」
「日出了，你看。」我拉著他的手。
他竟然那樣回答我！我無法不承認，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廂情願而已，他根本不在乎。我掩著臉衝出去，他在餐廳外拉著我，把一張歌譜塞在我手裏：「這首歌是我為你而寫的。」
拍照完畢，外籍美少年替她收拾衣服，她上前謝謝阿鍾。
我作了一個九十度彎身的點頭。
「原來他有太太。」迪之慘笑，「我在街上碰到他，他牽著腹大便便的太太買嬰兒用品。」
大嘴巴費安娜完全漠視鏡頭的存在，她揮灑自如，很有格調。經驗豐富的阿鍾也歎為觀止。外籍美少年蹲在她跟前，像個渴求母愛的孩子。林方文是不是也曾經佔據她跟前的位置。
「我們去另一個地方。」
「比我大好幾年。」
「她是誰？」林方文問我。
他沉默，不再跟我抗辯：「你說是我便是我吧！」
「她倒是很喜歡比自己年輕的男人啊！」
「什麼事？」
「也不要到畫廊外面偷看她。」
李盈決定用阿鍾在費安娜的畫廊拍的照片作封面。費安娜坐在畫廊中央，背景全是她的畫。在最遠處，她畫的林方文也被攝在鏡頭內。
「你幹什麼？」林方文突然在後面叫我。
「那支口琴太舊了，所以我——」
「胡說！那是畫家的味道。」光蕙說，「顏料要用橄欖油調開，畫筆要用松節水洗滌。」
「我很妒忌你的帽子，它比我和你更親密，它沒有一天離開你。」我說。
頭三個月的薪水用來買了口琴給林方文，第四個月的薪水，我答應請迪之和光蕙吃飯。
他狼狽地推開我：「你不要發神經好不好？」
「你瘋了！你哪來這麼多錢？」迪之跟我說。
他拿了一塊熱毛巾替迪之敷臉。
「這個人像我嗎？」林方文反過來問我。
「你要去哪裡？」
晚上，我跟迪之吃飯，她拿了林正平最新的唱片給我，裏面有《人間》。迪之說，林正平已經一個星期沒有找她。我不懂說什麼，看著她哀傷地離去。男人如果要走，又怎能留得住呢？
「忘了。」
「別問了。」
「噢！原來你常常來這裏偷看她。」跟我一起那段日子裏，他的心仍留在畫廊裏，我實在妒忌。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我在家裏呆了兩天，什麼都提不起勁。最可笑的，是在痛恨這個男人的時候，卻熱切盼望他打電話給我。電話沒有響過，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傻瓜，他為我做過些什麼？不過寫一首歌，摘下一頂鴨舌帽而已，我卻變得如此卑微。在晚上，我扭開收音機，播的儘是情歌，還有林方文送給我的歌：
她要找總編輯李盈，她們在房間裏談話。
「你也許是眾多男人中她最懷念的一個，所以她畫你。」
「從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歲月——」
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有時間來我們家玩，再見。」
都回到塵世的臺上，扮兩個過路的人，
「你有沒有跟他做|愛？」我問他。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我問他。
「是他，我肯定這個是他。」我說。
「你的衣服濕透了。」他說。
同日下午上另一節課，林方文腳上換了一對帆船鞋。他坐在我前面，回頭對我說：
「一定有原因的，你的頭頂有一個洞，是不是？」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卅一日，我們相約在卡薩布蘭卡吃飯慶祝新年。我聽迪之說，那裏可以跳舞，所以當林方文問我想到那裏度除夕，我便選卡薩布蘭卡。
「你為什麼不肯摘下帽子？」
「林正平不是一個好男人。」他說。
「你現在才來？」我流著淚質問他。
「好啊！你跟才子戀愛！他很紅呀，很多歌星指定要他填詞。」
在你給我最後、最無可奈何的歎息之前，
「純情的女人是天使，放蕩的女人是魔鬼，魔鬼總是比較好玩的。」迪之說。
我問阿鍾：「你喜歡這種女子嗎？」
畫廊裏，出現了一個男子，大嘴巴女人似乎又換了男伴，也是廿歲出頭的年輕男子，比上一個更俊朗。
「羨煞旁人啊！」
我跟阿鍾說：「你要不要人幫www.hetubook.com.com忙？」
「所以你的林方文給她吃了！」迪之大笑。
下課後，林方文走到我前面，問我：「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的腳趾？」
我們爭奪著新鮮出爐的雜誌，費安娜實在驚世駭俗。女人說她可怕，男人說她性感，少男在議論她。迪之在電話裏跟我說：
「如果你不喜歡我，不要勉強。」我說。
迪之醒後，鄧初發送我們到碼頭，到了香港，林方文竟然在碼頭等我。他用行動證實我們的明天。
是的，日出了，我和林方文會不會有明天？
迪之站起來說：「我們上去。」
大嘴巴女人走過來，看見我指著林方文的畫，淡然說：
就在那個時候，畫室裏出現了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長得很俊朗，看來才不過十八歲。他從後面抱著她，身體和她一起擺動。
阿鍾笑著說：「她只喜歡少男，我太老了！這種女人，會吸乾男人的血。」
接著的一課，林方文沒有出現。我的恤衫已乾透。我把外套拿去宿舍還給他。
他們三個人還是頭一次見面。
「你有送歌給她嗎？」
林方文的十隻腳趾很清潔，不太長也不太短，也不算分得開。最難得的，是他的第二隻腳趾比腳趾公短，應該不會是一個窮人。看著他十隻腳趾，我有偷窺的感覺。
我從來沒有想過，林方文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我把三個月兼職的薪水儲起來，午間只吃一個麵包。
「《人間》的歌詞，是你寫的嗎？」
「口琴是我爸爸留給我的。是他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摘下你的帽子。」我在後面追上他，伸手要拉下他的帽子。他跑得很快，不讓我碰到他的鴨舌帽。
我正在企圖偷看他的私隱。為了掩飾我的無地自容，我把書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把抽屜裏的東西也丟到地上。
「我的口琴呢？」他怒氣沖沖問我。
「沒空。」我說。
我在被窩裏聽《人間》：
「我在這個封面上看到。」我說謊。
「程韻，可以請我喝酒嗎？」迪之問我。
「再見，伯母。」
星期一，我在課室外碰見他，故意不去望他。
計程車到了港大，我找錢包付錢，林方文對我說：「不用你付錢。」
「還惱我嗎？」他問我。
「嗨，你什麼時候才肯摘下你的帽子？」我突然有勇氣再次向他挑戰，「你洗澡的時候，是不是也戴著帽子？」
「你以為我去了那裏？」
他拉著我問：「你去哪裡？」
「哦，慢著，你說午飯？午飯我有空，我以為你說晚飯。」我想跟他一起，唯有自己打圓場。
「不要抽煙。」
那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跟一個和我沒血緣的男人擁抱，他的體溫溫熱著我，我用雙手緊緊抱著他，像找到了一個依歸。他用雙手捧著我的臉，唇貼著我的唇。我閉上眼睛，不敢望他。那一天，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日。
「十七歲時，愛上了一個十四歲的男孩，他是法國人，他要跟隨父母回國，我追蹤去巴黎。第一次，便是跟他。」
我突然發覺林方文和畫廊裏的女人，有非比尋常的肉體關係，而他跟我，卻沒有，因此我比不上她。
「很像你。」
迪之和光蕙還是不同意。
林方文一直沒有望她。
「今天要拍照嗎？」我問他。
他把外套脫下來扔給我：
「誰看你的腳趾！」我若無其事在他身邊走過。
「我質問他，他說，他也玩玩男人。」
費安娜帶了幾套衣服來拍照，都是三宅一生和川久保玲的。對於衣服，她並不花心。外籍美少年在其中一些照片中出現。阿鍾說，另一批照片會到她的畫廊拍攝。
她竟然把我看作同性戀者。
「是，正是那種味道。」那種味道使她顯得很特別。
我突然很看不起自己，為什麼我連一走了之的勇氣也沒有？大嘴巴女人一定不會像我著樣。
她被身後的中年男子說：
「沒想過為什麼。」
「真有這麼惱我？」他很失望。
「你爸爸不在嗎？」我驚異。
「什麼？他是林方文？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巴和鼻子，你也認出他是林方文？」她們不相信我。
我在畫廊的盡頭看到一張畫。一個少年站在一條空蕩的街上，那個少年是林方文。
「我可以——」
「哦。」
「我該想到你在宿舍等我，我該回去宿舍。」他很內疚。
他撇下我，走進人群裏，我追不上。
我笑而不答，我當然知道，我裝著無知，讓他不放心。
鄧初發帶我們進石屋，這間屋只有他一個人住，他比以前消瘦了很多。
我有點不知所措，我應該離去，卻不由自主地留下，期望他會跟我說些什麼。林方文沒有跟我說話，溫柔地擁抱著我，我竟然沒有反抗，我好像已經跟他認識了很久。
「我回來了。」他說。
「我害怕你永遠不會再出現！」
「你們分開是因為他？」
「你跟林正平很談得來吧？」他幽幽地說。
天亮了，陽光映入費安娜的寢室，寢室裏的男子，不是林方文，是我頭一次在那裏見過的那個少男。那麼，林方文呢？
老文康大概嚇了一跳，立即掛線。我和光蕙倒在床上大笑。
「男人都是這樣，像鄧初發這種好人，早就死光了！」迪之說。
「你也是。」阿鍾說。
「你有興趣做兼職嗎？」迪之問我。
他把我嚇了一跳，我沒想到他知道我一直在偷看他的腳趾。
「是的。」
「你跑得挺快。」他說。
重新排演，離離合合的身世——
「我的中學同學，很漂亮吧？」我試探他。
「新年快樂！」他跟我說。
有幾多首歌，
「我很掛念你。」我說。
「不用。」我說。
「我不怕冷。」我說。
他的樣子很失望，看來他不打算再求我。
「你在這裏幹什麼？」他突然闖進來，把我嚇了一跳。
除了病態，我實在不懂得用什麼形容詞來形容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子，跟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子發|生|關|系，跟補習老師強|奸學生有什麼分別？
離開餐廳，我一直默默走在他身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聽到歌詞，我很吃驚，為什麼他好像已經預知那天晚上的見面？「相遇而不相識，相見而無說話」正是他和母親的寫照。他在某個角落裏，會不會也聽到那首歌？
「為什麼要給你？」
「是嗎？我真的笑得很淫？」她竟然從手袋拿出一面鏡子照照看，說：「果然很淫，男人喜歡這種笑容。」又說，「你看，大嘴巴女人正在淫笑。」
電臺播放著他的新歌，是林正平唱的：
我感覺到他在我身後盯著我。那是頭一次，我對一個男人，有一點心跳的感覺。但，我找不到任何一個理由，我會喜歡他。如果有一點心跳，那是因為被他揭穿了我在偷窺他，因此感到尷尬。
「我像你們需要男人。」迪之又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他凝視我，我知道我的感覺是真的。我不瞭解男人，對愛情的認識也很膚淺，但我有戀人的感覺，不會錯的。
「戀人的感覺。」他瞟我一眼。
我要從她手上拿走這幅畫，我不要讓林方文留在那裏。
終於有一次，給她碰到我和林方文一起。我看到她特意從老遠跑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則特意不介紹林方文給她認識，我一定要捍衛我的初戀。
「這幅畫要賣多少錢？」我問大嘴巴費安娜。
「我說過，我沒想過為什麼。」
他竟然沒有阻止我。我繼續將他的東西亂扔，他站在一角，沒有理會我。我將所有的東西都扔在地上，筋疲力竭，他依然冷眼旁觀。他鐵石心腸。我要離開房間，他並沒有阻止我，我走出走廊，只覺得全身沒有氣力，連走一步路的意志也沒有。房裏依然是一片沉默。我突然很害怕，我一旦離開，我們的故事便完了。
「我騙你的，他沒有找我，我只是無法接受自己受騙，我曾經以為那是一段超凡脫俗的愛情。」光蕙悲哀地睡著。
「他是個潦倒的海員，寂寞的時候，他站在甲板上吹奏口琴。一年裏，他只回家兩三次，對我和姐姐來說，他像個陌生人。一九八零年，ｈｅｔubｏok•cｏｍ•ｃｏｍ他工作的大洋船在巴拿馬遇上暴風雨沉沒，沒有一個船員生還。警察在船艙裏發現這支口琴，口琴放在一堆衣物當中，竟然絲毫無損。他們把口琴送回來。這是一支奇怪的口琴，沾了腥氣、遇過沉船，外表殘舊，音色卻依然完好。」
有幾個男生跟他來往，他們說，他來自油麻地區一間不見經傳的學校。他能考入港大，真是異數。
那首歌，總是叫每一個人無端地傷感，連看《龍虎門》和《花|花|公|子》的林方文，也不例外。
林方文的花樣真是層出不窮，先是看《龍虎門》，然後是《花|花|公|子》，甚至馬經。偶然，他會一本正經地看《號外》，總之，從來沒有看課堂上應該看的書。
我把屋裏的燈全關掉，我不能走下去，他以為我是什麼？隨便讓他罵，也隨便讓他哄嗎？接著，他吹奏一首我不認識的歌，哀傷低迴，像一雙將要分手的情人。曲終，我再聽不到口琴的聲音，我走到窗前，已經看不見他。
「謝謝你。」我對他說。
「男人在十八至二十五歲這段時間，會愛上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是戀母情意結，說得粗俗一點，是還沒有斷奶。」
消息很快傳到樂姬耳裏，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她，她跟我說：
「你沒有去查？」
我很妒恨，林方文與畫廊裏那個女子曾經互相傷害，創傷比愛刻骨銘心，所以他雖然離開她，卻一直沒有忘掉她，而我在他心中的位置，顯然比不上那個大嘴巴女人。
「不像，不像林方文。」光蕙說。
光蕙也加入取笑他，跟迪之一唱一和：
迪之很快便查出來。
「喂，老文康在嗎？」光蕙問。
「這個人是你嗎？」
「新一期還未出版。」
「嗯。」
迪之雙手繞著鄧初發的脖子，溫柔地對他說：「我要到你的房間睡。」
「好看呀！」
「差不多一年。」
「真是令人感動啊！」迪之取笑他。
他輕輕推開我：「你別這樣。」
難怪中年女人的樣子似曾相識，原來她是林方文的母親。他們擁有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和眉毛，只是她母親的一雙眼睛，比他多了很多水分，泛著一層光芒，使她看來很迷人。她便是林方文所說，那位聰明、美麗、經營一間小餐廳的母親。如果我知道那天會碰到她，我會穿得好一點，我常常覺得我不是那種可以讓男朋友放心帶回家見父母親的女人，我不是一般父母所鍾愛的那種端莊嫻淑溫文爾雅小鳥依人的女子。
「我把外套還給你。」
他失笑：「這個人，只有一隻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你還說像我？」
我努力地點頭。
「或許有一次，你不會再回來。」我說。
「就是嘛！你不臉紅的嗎？」光蕙也罵她。
「夜了，睡吧。」他沒有回答我。
他就這樣付了計程車費，完全不需徵求我的同意。
迪之那樣說，暗示了她跟技|師已經有關係。他們走在一起，才不過三個星期。
「大學的同學？」她親切地問我。
林方文從來沒有摘下他的鴨舌帽，在校園任何一處，碰上他，他都戴著那頂鴨舌帽。即使三十三度高溫，他仍然沒意思摘下帽子。我想，他若不是額頭有一個打洞，便是根本沒有頭髮。
我在歌聲中睡去。
他在尋找我。在他失意時候，他最想我在他身邊。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卑劣，我以為他需要費安娜，我沒有想過，他需要的是我。是我辜負了他，連他的影子我都不認得。
他會不會去了費安娜那裏？他失意的時候，到她那裏尋求慰藉。她能像母親那樣撫慰他。
一天，上新詩課的時候，他竟然穿了一雙涼鞋，露出十隻腳趾，翹起雙腳看《姊妹》。《姊妹》是我上髮廊才看的。他為什麼看一本婦女衛生手冊？難道他也有婦科問題？
「沒有。」
我心裏有說不盡的歡愉，天的遙遠地的遼闊，海的深沉山的高峻，也比不上天地裏有一個男人，為我寫一首歌。
他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說：「不用，現在不用。」
「鄧初發，我們來探你！」迪之倒在他懷中。
他竟然那麼無聊把歌詞抄一遍。
「我自己付錢！」
「如果不是我寫的，你剛才便不會讓我抱，是不是？」
那頂鴨舌帽可能是一個女孩子送給他的，所以，他不捨得摘下帽子，他仍然懷念那個人。
「你在哪兒？我找不到你。」他焦急地說。
林方文低頭不語。
我擁著林方文，緊緊的擁著他，不讓他呼吸。
「不賣？那為什麼放在這裏？」迪之跟她理論。
但，即使沒有明天，他是陪我看一九八七年第一個日出的男人。
「他不像你一向的選擇，不夠英俊。」我說。
會不會給我那樣的眼神——最早，也最迷亂？
大嘴巴女人並沒有特別注意我們，她正在向一雙外籍男女介紹一幅畫。俊朗少年沿一道旋轉樓梯跑上上層。林方文說，大嘴巴女人住在畫廊樓上，可以想像，上面有一張很寬敞很淩亂的彈簧床，是大嘴巴女妖吸收少男精華的地方。
不久之後，我碰到林方文的母親。
他竟然很快便把手縮回去。他應該多問我一次。
該有雪，擦去臉上的模糊。
「我說過不賣。」她回到沙發上，又拿起那個玻璃瓶大口地喝水。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她說話了。他是一個美麗聰明的女子，嫁給我爸爸，也許是她此生最錯的決定。爸爸死後，她重操故業，經營一間小餐廳。」
他沒有回答我。我忘了，他不一定回答問題。
「是不是你昨夜想起另一個人，所以對我說很掛念我。」
「你的運氣比我好，你遇上好男人。」
想不到光蕙也有新戀情，他是牙醫，替一位私人執業的牙醫工作。
「你沒有告訴我。」
「我特意換上一雙密頭鞋，不讓你看到我的腳趾。」
我沒想到原來她一直認得我。
「你好奇心太重了。」他望著我搖頭。
感動是一座熔爐，燒熔我的心，逼出眼淚，即使用一雙手去接，也接不住。
他沒有回答我。在那個出眾的女子面前，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我去找你，戀人的感覺，第一次出錯。」
「你是不是最喜歡把男人氣走？」
三個小時後，他在校園裏尋找我，當時我正站在儲物櫃前面。我以為他會情不自禁跟我擁抱，他的樣子卻很嚇人。
一天，我陪林方文一起去看歌星錄音。在錄音室裏，我第一次見到林正平，他不知道我是迪之的好朋友，用深情的眼神望著我。我想起他跟男人搞在一起的事，有點作悶。
「你昨晚有沒有跟她——」我問鄧初發。
那家雜誌社出版一份高品味生活的月刊，校對只有我和另外一個男孩子，每天要花數小時看原稿和印刷稿，眼睛十分疲倦。一千元薪水，並不容易賺。
「今天為什麼不看《龍虎門》？」
「我被人玩了。他是個玩弄女人的風流種子罷了。是我太天真。」
「啊！原來是這樣。」
我點頭。
我從來沒想過，那段日子裏，每晚陪著我入夢的歌，竟是他寫的。一個我極心儀的填詞人，竟然站在我面前，他是我認識的人。
「是的。替一個女畫家拍照。」他說。
中年女人對著我微笑：「你們是朋友？」
「不！這個封面不可能看得這麼清楚。你曾經跑上費安娜的畫廊，對不對？」
「要查出來不難，我問唱片監製便知道。如果他不是林放，你是不是不喜歡他？」
迪之和光蕙離開，我跟林方文手牽手在中環散步。
「我的樂風牌口琴。」
「你去了那裏？」他問我。
「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我問她。
「跟我做|愛！」
「什麼叫做刻骨銘心？」他反問我。
「你要喝，我陪你喝！」光蕙把迪之的葡萄酒乾了，奇怪，她為什麼陪迪之喝酒？
我跑到樓下，想尋找他，卻看不見他的蹤影。他便是這樣一個人，喜歡令人失望。回頭，他卻在我後面。
「她很饑渴呢。」迪之說。
我一直以為，她只是一個賣畫和畫畫的女人，憑著色相推銷自己那些不怎麼樣和_圖_書的畫。原來她已經那麼出名了。我很難受，寧願林方文曾經跟一個平凡女子來往，而不是跟一個那麼出名和獨特的女子相愛。我完全沒有把握贏她。
「玩玩？」我想吐。
「不賣就是不賣。」
「這是她的自由。」
「他有沒有跟你上床？」
小島上的夜，唯一的聲音，是草叢裏蛤蟆的叫聲。我很掛念我的男人，搖了一個電話給他。
我和迪之在清吧見面，對於我終於和一個男人擁吻，她顯得很雀躍，也許她覺得，以後我們可以有更多共同話題。
「我們去南丫島！」迪之說。
也許，我們都走倦了，
第二天，林方文又選了最前排的位置坐下。他從背囊裏，拿出一本《花|花|公|子》。
他放開我，倒了一杯水給我，我們擁抱了一小時，他竟然還沒有摘下那頂鴨舌帽。
但，我有一個目標，林方文的那支口琴已經很殘舊，樂風牌又不是什麼好牌子，我要送一支新的給他。
「你用不著這樣做。」他竟然可以說得如此平淡，像對一個普通朋友說話。
我要在那裏等他出現，我要親眼看見他出來，我要等待那一幕，然後因為那一幕，永遠恨他。
該有雪，擦去臉上的模糊——
是戀人的感覺告訴我，他在費安娜那裏。已經是深夜十二時，星期五晚上的蘭桂坊，燈紅酒綠，男女在街上調笑，我跑上那間可以看到畫廊的酒吧。畫廊裏面沒有人，樓上有燈光，那是費安娜的寢室。我看到她的影子在屋裏走動，好像正在跟一個人說話，我看不到那個人。
然後她跟我說：
「要多少錢？」我問她。
他沒有回答我。
「我在這裏站了一個晚上，你去了那裏？」
「為什麼要寫這首歌給我？」
「不。我要和你一起。」
我看見床上有一支頗為殘舊的樂風牌口琴，是填詞的工具嗎？
「你好像對我很有興趣。」她說，「可惜，可惜我對女人沒有興趣！」說罷笑了幾聲。
「真是病態！千年女妖！」
「我要跟你做|愛。」我纏著他不肯放手，熱情地吻他的臉、嘴巴和脖子。我已失去所有尊嚴，哀求一個男人佔有我，以為因此我可以佔有他。
他沉默，我突然覺得他的沉默很不尋常。
才氣令女人目眩，不是他的臂彎融化了我，是他的歌詞，是他的才情，令我失去矜持。
是的，我故意亮著一盞燈。
他抱著我，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
他吻我的時候，我便知道，他不是頭一次接吻，他很會吻人。
「來！我為你們兩位處女乾杯！」迪之舉杯。
「這個根本不像人，像頭獨角獸，你說這頭獨角獸是你的林方文？」迪之說。
「那就是好男人。」
「今天有空一起吃午飯嗎？」
「我決定忘記她，我想讓你知道。」
「沒想到吧？」
為什麼是那首歌？它是我的緊箍咒。
口琴放在一個個小小的木盒裏，十分精緻。我用花紙把它包好，紮上一隻金色的蝴蝶，悄悄放在林方文的床上，把那支殘舊的樂風牌口琴拿走。當林方文回到房間，看到我送給他的口琴，一定很感動。
說罷，他得意洋洋翻看新出版的《龍虎門》。而那一刻，我竟然沒有還擊之力，給他打得一敗塗地。
他沒有理會我。
林方文突然再次出現在我跟前，我低著頭偷笑，抬頭看他的時候，發現他並沒有戴著鴨舌帽。
「你為什麼摘下帽子？」
「刻骨銘心？」我問他。
「你是不是最喜歡把女人丟在街上？」
他回頭，大量我一次。
「她看來年紀比你大。」
時間盡頭，會不會有你的思念——
我吃力地點頭，他捉住我，我向他微笑。
「我們走吧。」
告訴我，我和你是不是會有明天？
「你不知道嗎？」
他冷笑。
我衝出走廊，離開宿舍大樓，上了一輛計程車，車上竟然播著那首歌：
「你很專業。」她對阿鍾說。
「喂！」他叫我。
「那《姊妹》呢？」
「你為什麼不肯承認是你？」
他點頭，那是他第一次為我許下承諾。我突然明白，女人為什麼總為男人的諾言著迷，因為諾言總是那麼令人感動和軟化。
「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去那裏嗎？」
「除非你摘下帽子。」
他那天竟然乖乖看筆記，沒有看他的書。
「在一間雜誌社做校對，月薪有一千元。」
「是什麼兼職？」
時間盡頭，會不會有你的思念？
「我不知道你冷不冷，但你現在好像穿了透視裝。」
我拉開書桌的抽屜，裏面很雜亂，我企圖找到一些他和大嘴巴女人的資料，可是一無所獲，只有我送給他那支蝴蝶牌口琴和那頂鴨舌帽依偎在一起。
李盈問她為什麼只喜歡少男，她說：
「我現在是返璞歸真。」她認真地說，「他是攀山高手，我跟他學攀山。」
「你回來幹什麼？」
「這張畫不賣。」
「你老是關心這個問題。」我罵迪之。
我最討厭故弄玄虛的人。
我瞞著林方文，約了迪之和光蕙在畫廊對面那間酒吧喝酒，其實是去偷看大嘴巴女人。大嘴巴女人那天沒有畫畫，她站在畫廊的落地玻璃前喝水，不是用杯喝水，而是拿著一個有手柄的玻璃瓶喝水，那種玻璃瓶可以倒滿八杯白開水。
「我在錄音室。」
我把事情告訴迪之，她煞有介事地說：
「你會回到鄧初發身邊嗎？」
「你忘了我在這裏等你？」
「那《花|花|公|子》呢？」
我和林方文一直擁抱著，誰也不願意先放手。我們好像是一對被長年分隔開的情人，竟然可以互相擁抱，便無論如何不肯再分開。我看著書桌上的小鬧鐘，時間以輕快的步伐歌頌愛情，我們已經擁抱了一小時。
該有雨，洗去錯誤的足印，
「你的臺燈還沒有關掉。」他說。
她的名字叫費安娜。油畫上的簽名也是費安娜。
「她跟這個男人只是來往了一個月。」
「是要好的時候畫的，還是分手後畫的？」
日本蝴蝶牌口琴在當時是很好的牌子，價值是三千二百元，我從來沒有買過那麼昂貴的禮物給別人。我在琴行裏仔細地將口琴檢查了一遍又一遍，賣琴的人都嫌我挑剔。
「攀山很危險。」我說。
「已經沒有見面了。」
因為你，我甘願冒這一次險，即使沒有明天——
她們憑什麼跟我爭論呢？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張油畫，我的心怦然一動，我意識到他的存在，他存在畫中，存在畫中那條空蕩的街道上，雖然沒有一張完整的臉，也沒有完整的身體，卻有林方文的神韻和他獨有的、喜歡叫人失望的神情。戀人的感覺不會錯。
那一刻，我是一個剛剛跟他擁抱了一小時的女子，我問他問題，他竟然那樣不負責任地回答我，我覺得尷尬，他是不是覺得我說話太多？剛剛獻出初吻的女孩，也許應該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
他繼續向前走。
「你跟林正平怎樣了？」
我們長途跋涉去淺水灣吃漢堡包。
她在手袋裏，拿出一包登喜路，點了一根煙，手勢並不很熟練，意態卻是滄桑。那份滄桑過早出現在她臉上，她兩次都沒有遇上好男人。
他沉默。
他那樣說，令我覺得自己更卑鄙。
她突然望向我：「你是不是來買畫的那個女孩？」
他回頭，向我笑：「不用了。」
相遇而不相識，相見而無說話，
「你這個人太計較了。」
從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歲月——
那個人突然出現在窗前，一瞬間倒在費安娜的懷抱裏，似乎在哭泣。寢室的燈關掉，我什麼也看不到。那是林方文，我認得他的影子。
「到了六十歲，還是只喜歡二十歲的少男。」
「答應我，不要再跟她見面。」
他把手伸過來：「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
「我很掛念你。」他ｈｔｔps://wｗｗ.ｈetuｂoｏｋ•cｏｍ•coｍ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句話。
我給他氣壞：「你為什麼看《龍虎門》？」
班上的人開始知道，我和林方文談戀愛。他們也猜到，他是近日很紅的填詞人林放。
我漸漸明白，林方文便是那樣一個人，他長久以來戴著帽子，沒有原因。他突然摘下帽子，也沒有原因。他愛上一個人，說不出原因。不愛一個人，也不會說原因。他原來是一個不值得依賴的男人。
畫廊裏，一個穿雪白色長袖睡袍的女子正在畫畫。那個女人看來有三十歲，一把長髮垂在胸前，蔓延到腰際，她長得很高、很瘦，有差不多五尺八寸，不施脂粉，有像牙白色的皮膚，一個大嘴巴，一個大鼻子，一雙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眼睛。五官湊合在一起，卻很漂亮，是那種很看不起人的漂亮。
下課後，我以為他會約我吃飯，他竟然匆匆說了一句：「我會找你！」便跑回宿舍。
我們兩人都忍俊不禁。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稱讚林方文的深情，抑或想提醒我，林方文寫過很多情歌給其他女人？
我覺得很憤怒，他會不會是玩弄我？因為我曾經批評他上課時看《龍虎門》。他故意要吻我，然後向其他人炫耀，證實我不過是一個容易受騙的女子。如果那是真的話，我已經輸了，我還留下幹什麼？
「你媽媽呢？」
鄧初發無奈，將她抱走，他們會再次走在一起嗎？
「歌詞真是你寫的嗎？」
「是你拿走我的口琴？」他的樣子很凶。
關於費安娜的身世，訪問裏說，她家境富裕，出身大家庭，有十六位兄弟姊妹，三位母親，生母是妾侍，也是一位畫家，不過所畫的，是現實派油畫。一位女畫家，淪為別人的妾侍，也真是奇怪。費安娜與一群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關係冷淡。十七歲那年，她獨自跑去巴黎，原因是為了追蹤一個男孩。此後一直留在巴黎，兩年前才回來。
她不肯賣，我無法強人所難，只好離開畫廊。一條空蕩的街上，只有林方文一個人，那是不是大嘴巴女人的內心世界？在她空虛的心裏，來來去去，只有林方文一個人。她只懷念他，她對他，有特殊的感情，跟其他少年不同。他在她的生命裏，不是過客，而是唯一可以停留的人。這個發現對我來說，太可怕了。
「她的樣子很特別。」光蕙說，「眼睛大、鼻子大、耳朵大、嘴巴最大，但湊在一起又不太難看。」
沿著大廈樓梯走上一樓，便是大嘴巴女人的畫廊。畫廊只有七百多尺，賣的都是些抽象派的作品，主角多數是人，正確一點說，是一些看來像人的人。
「監製說，他常常戴著一頂鴨舌帽。」
「現在去南丫島？去那兒幹什麼？」我說。
他又再冷笑，笑得很苦澀。
林方文選了前排的位置，就在我前面。他把飲了一半的可樂放在桌上，然後掏出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那本不是什麼書，而是漫畫，是《龍虎門》。大學中文系的一年級生，日常讀物竟是《龍虎門》！
「大得容得下我的一隻拳頭。」我說。
他點頭，我很妒忌。
我坐在路邊，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掉下我。一輛汽車劃破夜街的死寂，在我身邊飛馳而過，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還給你，都還給你！」我流著淚說，「我用了三個月薪水買那支口琴給你，你一點都不領情！」
「我是不是很蠢？常常被男人騙倒。」
我以為只有那樣，我和林方文的關係才可以跟他和大嘴巴女子的關係相比。她和林方文睡過，而我沒有。她和他纏綿，而我不過是一個跟他互不相干的女人，這種關係太不安全。
「我喜歡青春，青春的肉體，青春的腦袋。青春不是日出，不是花開，不是任性，是實實在在的，充滿彈性的皮膚。」
我問迪之：「你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嗎？」
「我說你有。」
第二天上課，林方文進入課室時，仍然戴著那頂鴨舌帽，他坐在我身邊，在我耳邊說：
「惱我嗎？」林方文問我。
那天我無心細想他為什麼看《姊妹》，我只留意他的腳趾。我覺得腳趾是一個人身體最神秘的部分。除了在家裏或去游泳，我外出一定不會讓人看到我的腳趾。腳趾好比私處，讓人看見，總是很不自然。
「離開吧，這裏沒有什麼發現。」迪之說。
「怎會呢？」他吻我。
我點頭。他沉默不語。我們聽著同一首歌。
他沒有理會我，那頂鴨舌帽壓得很低，臉很模糊。電臺剛好播放著《人間》：
我回頭，用盡全身的氣力一步一步接近他的房間，我回去了，他仍然沉默。我俯身將地上的東西拾起來。
「前面比較涼快。」他說。
從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歲月——
「你們分開了多久？」
「聽說你跟才子談戀愛？」
「已經分開一年，你仍然跑來這裏偷看她。」
這個猛啃《龍虎門》的人，能寫出那樣動人的歌詞？《人間》不是我聽過最好的歌，卻是最能感動我的歌。
他向著我苦笑：「我們互相傷害。」
「我已經不愛他。」
他突然問我：「你看過那張畫？」
「不要說了！他正在追求一個歌星保姆。」
「你怎麼知道？」我問光蕙。
「你知道，女人懷孕的時候，不能做那件事。」她呼出一個煙圈。
我們坐最後一班船往南丫島，來到鄧初發的石屋前面拍門。鄧初發看見我們三個，很是意外。
如果世上有很多種幸福，那是其中最動人的一種。
「是房間裏的人嗎？」我瞄瞄李盈的辦公室。
不久之後，在我兼職的雜誌社，我再次見到大嘴巴費安娜。
她對性的渴望和開放，也許是與生俱來的。
「你不是蠢，你只是太渴望得到安慰。」我說。
「像專門吃少男肉的女妖。」我說。
「上去？」我猶豫。
他突然抱著我，我覺得全身酸軟，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嚎啕大哭，哭得很醜陋。
那天晚上，我和林方文吃飯，慶祝他拿了稿酬。我們坐下不久，一雙中年男女一同進入餐廳。女的大約有四十歲，留了及肩的大|波浪曲髮，化妝很濃，五官精緻，眉毛很粗。和她一同來的男人，個子矮小，四十多歲，像個生意人。
「那我自己回去，再見。」
「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嗎？」
「有空回家走走，媽很久沒有見過你了。你好像瘦了。」
外籍男女並沒有買畫，離開的時候，那名外籍男子跟大嘴巴女子說：
「我是沈光蕙，你這個絕子絕孫的臭王八，你什麼時候才去死？你這種人越早死越好。」
我的身體輕微隨著歌聲擺動。
像他這種人，一定會在三個月內勾搭一個女生，那個傻兮兮的女生便會替他收拾房間，他坐享其成，然後在離開大學前拋棄她。他的房間除了有大量《龍虎門》外，應該還有大批色情雜誌和一副麻將。
從相遇的那一天，
「她的嘴巴真的很大。」光蕙說。
「當然，我是女子排球隊隊員呢。」我企圖拉下他的帽子。
「她喝醉了。」我說。
光蕙問我：「你最恨哪一個人？」
「你為什麼不走？」我冷著臉說。
我目瞪口呆。
「那個錄音室技|師？」
迪之也有新戀情，對方是唱片公司錄音室的技|師，迪之把他們兩人用保麗萊拍下的照片給我看。
他竟然掉下我離開！我氣得在路上哭起來。
「哪句話？」
「那一定是他。」
我可以跟他睡，願意跟他睡，義無反顧，即使我們將來不一定在一起。
「再見，費安娜。」
「是很漂亮，不過是個男的。」
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你很喜歡這首歌嗎？」林方文問我。
我被拒絕，無地自容，奔跑到樓下，衝下斜路，不知該走到哪裡。他為什麼要帶我去看大嘴巴女人？他愛上那個放蕩的女人，為什麼，為什麼他不介意她放蕩？還是因為她放蕩，他才跟她分手？那個女人比他大八年，他喜歡年紀比他大的女人嗎？
不過，訪問中最震撼的，是她坦白只喜歡少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