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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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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九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我睡得一身冰冷,牙關一直在發抖,答不出話來。郭老在我身邊坐下,在朦朧的月光下,我也看得到郭老那一頭長長的白髮,覆到了耳後,好像一掛柔軟的銀絲一般,他那雙雪白的長眉,直拖到眼角上。
「這一個,這一個是涂小福,上個月我還到市立精神療養院去看他,給他帶了兩盒掬水軒的餅乾,他見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嘻嘻地問道:『郭公公,美國來的飛機到了麼?』五年前,小涂跟一個從舊金山到臺灣來學中文的華僑子弟纏上了,兩個人轟轟烈烈的好了一陣子,後來那個華僑子弟回美國去,涂小福就開始精神恍惚起來,天天跑到松山機場西北航空公司的櫃檯去問:『美國來的飛機到了麼?……』」
「這些鳥兒,」郭老感慨道,「不動情則已,一動起情來,就要大禍降臨了!」
郭老的青春藝苑在長春路二段的一條巷子裏,兩層樓,樓下是照相館,櫥窗內放置著許多幅藝術人像。
「小傢伙,才十四歲,就從宜蘭逃到臺北來流浪了。撒謊、偷東西甚麼都來,是個毫不知羞恥的小東西!天天就會纏著我給他買小美冰淇淋吃。還會勒索呢,說甚麼也不肯讓我替他照相。這一張,是我一桶椰子冰淇淋換來的。可是後來,到底也飛掉了。倒是留了一張字條:郭公公,我走了,拿了你五十塊錢……」
郭老說著卻立起了身來,對我說道:
「我聽說過《悲情城市》,可是沒有看過。」我說道,我記得母親從前看《悲情城市》看了三次,看一回哭一回。
「十二年前?」我驚訝道。
「是頭一次進來吧?」郭老朝我點了點頭,笑嘆道,他的聲音蒼老、沙啞,「不用緊張,這裏都是咱們同路人。你們一個個遲早總會飛到這個老窩裏來的。我就是這裏的老園丁,這裏的人都叫我郭公公,你們來了,先要向我報到的。喏,你瞧和_圖_書……」
「唉、唉,」郭老惋嘆道,「十二年可不算短呀?對啦,十二年前一個夜裏,就像你今晚一樣,他闖進了咱們這個老窩來。那時候他不是這副鴉片鬼模樣的,紮紮實實,還是個挺體面的小夥子哩!誰知道,幾年下來,耗得只剩下了幾根骨頭,我看他現在連一百磅都不到了。剛進來,我還替他拍過幾張相片,你看了再也不相信——」
郭老搖了一搖他那銀髮皤然的頭顱。
郭老起身去沏了一壺釅釅的紅茶,替我斟了一杯,我們一面飲茶,郭老抱住那本厚厚的相簿,一頁頁翻下去,一面講給我聽許許多多公園裏傳奇的故事。一個比一個引人入勝,一個比一個驚心動魄……
我才驚醒,倏地坐了起來。是郭老進來,把我喚醒了。
「喏,他叫桃太郎,你瞧瞧,是不是有點像小林旭?他爸爸是日本人,在菲律賓打仗打死的。莫看他長得清清秀秀,性子卻是一團火。不知怎的,偏偏跟西門町紅玫瑰一個理髮師十三號愛上了,兩個人雙雙逃到臺南去。十三號原訂了親的,到底給家裏人捉將回去,一逼便結了婚。成親的那個晚上,桃太郎還去吃喜酒,喝得嘻嘻哈哈,跟新郎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猛灌。誰知道他吃完喜酒,一個人走到中興大橋,一縱身便跳到了淡水河裏,連屍身也撈不到。十三號天天到淡水河邊去祭,桃太郎總也不肯浮起。人家說他的怨恨太深,沉到河底,浮不上來了……」
郭老蹭到房中,不一會兒出來,身上卻披上了一襲寬大的白綢子睡袍,腳上趿著雙黑緞面的拖鞋,飄飄曳曳的搖了過來,雙手捧著一隻藍布包袱,在我身邊坐下。
「嘖,嘖,」郭老咂嘴道,「餓成這副德性,一天沒吃東西了吧?是從家裏逃出來的麼?」
「沒有。」
郭老指向外面蓮花池臺階上,一個全身著黑、高高細細的人影,正晃蕩蕩踱過去。
「你當然沒有看過,那hetubook.com.com是張好老好老的片子了,」郭老微笑道,「陽峰有時也會溜到公園來,現在他一逕戴著一頂巴黎帽,把腦袋遮住,他的頭開了頂,禿光了。他演《悲情城市》的時候,還神氣得很呀!人家稱他是臺灣的寶田明——幸虧我替他拍了這張照,把他年輕時的樣子留了下來。」
郭老翻開了另一頁,上面貼著一張橫眉怒目的少年全身像,少年斜靠在一條陋巷巷口的一堵破牆上,穿了一件背心汗衫,一隻手扠著腰,手膀子的肌肉塊子節節瘤瘤的墳起,一叢硬髮豎得高高的。
郭老領著我上了樓,樓上是他的住所。客廳的牆壁上也掛滿了影像,人物風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間坍塌的廟宇,有的是一枝剛綻開的杏花。有一張整幅都是一個皺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臉,也有一張卻是一個初生嬰兒圓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小弟,這裏睡不得的,睡著了要著涼。來,我帶你回去,我那裏還有糯米糕、綠豆稀飯,你跟我回家,我給你瞧瞧我那些傑作,讓我來慢慢講些公園裏的故事給你聽。」
「這個小子橫不橫?不過他也有他的道理,他連母親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在三重鎮的陰溝裏滾大的。這個混小子,麻煩多著呢,日後也不知道要鬧出甚麼事故來!」
「這些孩子裏,他的身世,最是離奇,最是淒涼了……」
相簿裏,一頁頁排得密密的,都貼滿了相片。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種神情、各種姿勢、各種體態都有。有的昂頭挺胸,一臉十七八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雙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裏,充滿了過早的憂傷、驚懼。有一個是兔唇,有一個斷了一隻腿,有許多鼻尖上猶自爆滿了青春痘。但也有幾個卻長得端端正正,眉眼間透著一般靈秀聰明。每張相片下面,都編了號,註明了日期和名字。
「從前我參加過許多攝影比賽,我的人像還得過全省影展的金鼎獎hetubook.com.com呢。現在上了年紀,不行了。」郭老伸出他那雙筋絡虯結乾枯的手給我看,「生風濕,拿起照相機,便發抖。」
郭老搖了兩下頭。
五十號 阿鳳 民國四十七年
郭老忿忿的吁了一口氣。
郭老那蒼老、沙啞的聲音,突然變得悲戚起來,開始緩緩地流著。
「小弟,我來給你瞧瞧我這件寶物。」郭老雙手顫抖抖的解開了包袱的結,裏面是一本沉紅色絨面,五吋厚的大相簿,絨面上印著「青春鳥集」四個燙金大字。絨面舊得發了烏,燙金早已剝落得斑斑點點了。
郭老命我坐下,他走到冰箱那邊,取出了一碟白瑩瑩的糯米糕來,又舀了一碗綠豆稀飯,擱到我面前茶几上。我也不等郭老開口,伸出一雙污黑的手,抓起一塊糯米糕便往嘴裏塞,第一塊還沒嚥下去,第二塊又塞進嘴裏了,米糕掃光了,端起那碗綠豆稀飯,唏哩呼嚕的便住嘴裏倒,喝得太急,流得一下巴。
「這是陽峰,你認識麼?」郭老指著正當中一幀非常英俊的男人相片問我,我搖搖頭,那個男人梳著一個標勁的飛機頭,笑咪|咪的。
回到公園,在大門口,我碰到我們的老園丁郭老。他正屹立在博物館前的石階上,白髮白眉,一身玄黑,在向我打招呼。
「小弟——」
「公園的歷史,都收在這個裏頭了……」郭老緩緩的掀開了相簿的封面。
「你瞧,」他拉開睡袍的領子,他那鬆皺的頸皮上,齊在耳根,蜿蜒著一條三寸長的疤痕,「我這條老命也差點送在這個小流氓的手裏。他叫鐵牛,我把他比做梟鳥,凶殘暴戾,就像那隻惡鳥!去年年夜,他向我討錢,我給他一百塊,他嫌少,滿嘴髒話,我氣起來就打了他一記耳光,那個小兇手竟動起刀來了!」
「那個瘦鬼是小趙,人都叫他趙無常。十二年前,他頭一夜到公園裏來報到,也是我來迎接他的。」
郭老翻到中間的一頁,停了下www.hetubook.com.com來。整頁只有一張大照片,差不多占滿了,照片下面註著:
我用手背揩去了下巴上的稀飯,沒有作聲。
郭老是我來到公園頭一晚遇見的人。那天下午,我給父親逐出家門後,身上沒有帶錢,在臺北街頭流浪到半夜,終於走進了公園裏。從前我曾聽過一些公園的故事,那些故事,好像聊齋傳奇。可是那晚,我獨自立在公園大門博物館石階前,仰望著博物館那座圓頂的建築物,巍峨矗立在蒼茫的夜空下,門前一排合抱的石柱,我真的覺得好像闖進了一座巨大的古代陵墓一般。穿過公園裏黑魆魆的叢林時,我心中充滿了懼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興奮。我摸索著閃進了蓮花池中央那座八角亭閣內,縮在一角,屏息靜氣,從亭閣的窗櫺窺望出去。在昏紅的月光下,我頭一次看到池畔的臺階上,那些幢幢黑影,圍繞著蓮花池,無休無止,在打著圈圈。我又餓又倦,支撐不住,蜷臥在亭內的椅子上,終於矇著了過去,直到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呼喚道:
相片是八吋長六吋寬的一張黑白半身照,已經微微泛黃了。相中是一個面貌長得十分奇異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少年身上穿著一件深黑翻領襯衫,襯衫的鈕釦全脫落了,襯衫角齊腹部打了一個大結,胸膛敞露,胸上刺著密密匝匝錯綜的鳳凰、麒麟紋身,還有一條獨角龍,張牙舞爪,蟠踞在胸口。少年一頭又黑又粗的頭髮,大鬈大鬈,獅鬃一般怒蓬起來,把額頭都遮去了,一雙長眉,飛揚跋扈,濃濃的眉心卻連結成一片。鼻梁削挺,犀薄的嘴唇,狠狠的緊閉著。一雙露光的大眼睛,猛地深坑了下去,躲在那雙飛揚的眉毛下,在照片裏,也在閃爍不定似的。臉是一個倒三角,下巴兀的削下去,尖尖翹起。
「青春藝苑,你聽過麼?」郭老問我。
小蒼鷹——
「就是他!」郭老突然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那張少年的照片。
「傻小子,那麼有名的照相館你都沒聽和_圖_書說!」郭老笑道:「是我開的,就在長春路。從前我還是個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呢!其實我拍照單是為了興趣,喜歡找些有靈氣、有個性的人來拍。比如公園裏這些娃娃,野雖野,一個個倒性格得很,最合我的胃口。他們的相片,我集了一大冊呢。」
郭老對著這張影像,注視良久,他那一頭柔絲般的銀髮,在顫顫的閃著光。
「呵、呵,這就是我的小麻雀了。」郭老用手輕輕的撫拭了一下一張相,臉上突然綻開一抹憐愛的笑容,郭老臉上皺紋重疊,一笑一臉便龜裂了一般。照片裏的孩子剃著光頭,打著赤膊,渾圓的臉上笑嘻嘻的兩枚酒渦,門牙卻缺掉了一顆。相片下面註著「四十三號 小憨仔 民國四十五年」。
「若說那個小傢伙天良完全泯滅了呢,也不見得。那天半夜,他又跑了回來,我不開門,他就跳牆進來,撲倒我腳跟下,痛哭流涕,頭磕得砰砰響,求我饒恕他、收容他,直叫我郭公公。上回他在公園裏抽『愛情稅』,拿刀片去割人家女孩子的裙子,給警察捉了去,苦頭吃足。本來要送到外島去管訓的,全靠我千方百計把他保了出來。我問他為甚麼毛病不改,他說他就是看不慣女人,我問他:『你看不慣女人,你母親不是女人嗎?』你猜他說甚麼?『誰知道她是不是!』」
「莫害怕,小弟。」郭老拍著我的肩膀安撫道。
「連鞋子也沒有穿!」郭老指著我那雙泥裹裹的光腳嘆道,他隨手拾起了一雙草拖鞋,撂到我腳跟前,「你不必告訴我,你的故事我已經猜中八九分了——拿你這樣的野娃娃,這些年,我看得太多嘍。你等我去換件衣裳,讓我這個老園丁來講講公園裏的歷史給你聽。」
「十幾年前,他是臺語片的紅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的。」
郭老搖頭笑了起來。
「兩年後,我又碰見了那隻小麻雀,他躲在三水街一條不見天日的死巷裏,蹲在臭烘烘的陰溝旁,長滿了一臉的毒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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