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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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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一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一

「那一陣子,鬧得滿城風雨,我還記得,」趙無常劃燃了火柴點上一支香菸,深深地的了一口,「報紙上的社會版天天登,龍子和阿鳳兩人的相片都上了報,有家報紙的標題還損得很:『假鳳虛凰,迷離撲朔。慾海情天,此恨綿綿。』開庭那天我也在,法院就在一女中的斜對面,擠得人山人海,招來好多女學生。王夔龍一出來,她們也跟者叫:『龍子,龍子』——」
我也在報上看到王尚德逝世的消息,登得老大,許多要人都去祭悼了。王尚德的遺像和行述,占了半版。王尚德穿著軍禮服,非常威風。他的行述我沒有仔細看,密密匝匝,一大串的官銜。
我們都笑了起來,老龜|頭搔了兩下他頭子上那塊長了魚鱗似的牛皮癬,塞住了口。
「就是說啊,」趙無常又開始懷舊起來,「我頂記得他從前找尋阿鳳那股瘋勁了。我不該開了一句玩笑:『阿鳳跟盛公回家了!』他揪賊似的把我揪進了車子裏,逼www.hetubook.com•com著我帶他到盛公家,半夜去敲人家的門。盛公以為流氓搗亂,把警察都叫了來。後來我問阿鳳:『你怎麼這樣冷心冷面?』阿鳳扯開衣服,露出一身的刺青,指著胸口上那條張牙舞爪的獨角龍,說道:『我冷甚麼?我把他刺到身上了還冷甚麼?你哪裏知道?總有一天,我讓他抓得粉身碎骨,才了了這場冤債!』我們那時只當他說癲話,誰知日後果然應驗了。」
我走上臺階,楊教頭一把將我揪過去,身前身後摸了幾下,笑道:
「前幾天我在電視上才看到王尚德的葬禮,」趙無常插嘴道,「嚄,好大的場面!送葬的人白簇簇的擠滿了一街,靈車前的儀仗隊騎著摩托車,亂神氣!」
「小兔崽子,快給我過來!」楊教頭一看見我,便嗖的一下手上兩尺長的扇子指向我,一疊聲嚷道:「讓師傅瞧瞧,身上少了塊肉,扎了幾個洞沒有。」
臺階上眾星拱月一般www•hetubook•com•com,一大夥人圍繞著我們師傅楊教頭正在那裏指手劃腳,大家似乎都非常興奮激動。老龜|頭、趙無常,還有三水街的一幫小么兒也在豎著耳朵聽。原始人阿雄仔昂頭挺胸,立在楊教頭身後,雙手扠著腰,龐然大物,如同一個耀武揚威的鑣師一般。
「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又會回到這個地方來的。」
「兒子們!」楊教頭猛然將扇子一舉,露出「好夢不驚」來,「散會吧,穿狗皮的來了!」
「你這個老無恥!」楊教頭笑罵道,「人家老子王尚德不是做大官是做甚麼的?要你這個老潑皮去巴結?我問你:你算老幾?人家理你?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真正是個不要臉的老梆子!」
「你昨天晚上遇見的那個人。」
「他叫王夔龍,剛從美國回來的。」
「阿青!」
「你說誰,郭公公?」我側過頭去問他。
我走進黑林子裏,跟一個人迎面撞了一個滿懷,是小玉。
「他終於又回www•hetubook•com•com來了。」
「償甚麼命?他人都瘋了,」楊教頭答道,「法官判他『心智喪失』。開庭那天我去了的,檢察官問他為甚麼殺人,他搖著雙手大喊:『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不是瘋了是甚麼?」
「上去吧,你去聽去,他們正在談論他,已經鬧了一夜了。」
「乖乖,」趙無常的聲音又破又啞,呱呱聒噪,好像老鴉,朝我張開一口焦黑的菸屎牙,「你昨晚下了水晶宮去陪『龍子』去啦!」
「龍子和阿鳳」的故事,在公園的滄桑史裏,流傳最廣最深,一年復一年、一代又一代的傳下來,已經變成了我們王國裏的一則神話。經過大家的渲染,龍子和阿鳳都給說成了三頭六臂的傳奇人物。我怎麼也想像不到,昨天晚上跟我躺在一塊兒,伸張著一雙釘耙似的手臂的那個人,就是我們傳說中的那個又高又帥、經常穿著天青色襯衫跟公園裏野孩子狂戀的龍子。
「肉頭!」楊教頭一巴掌掀到我背和_圖_書上,「王夔龍是誰你也不知道?」
「那個姓王的,神氣甚麼?真以為他是大官兒子了?一雙眼睛長在額頭上,」老龜|頭突然氣忿的插嘴道,他在嚼檳榔,一張口一嘴血紅,「有一晚,他獨自坐在臺階上,大概在等他那個小賤人,我看見他孤零零,好心過去跟他搭訕,只問了一句:『王先生,聽說你父親是做大官的呀。』他立起身便走,理也不理,老子身上長了痲瘋不成?」
郭老跟我兩人步向蓮花池的時候,自言自語說道。
遠處有兩個巡警,大搖大擺,向蓮花池子這邊跨了過來。他們打著鐵釘的皮靴,在碎石徑上,踏得喀軋喀軋發響。我們倏地都做了鳥獸散,一個個溜下了石階,各分東西,尋找避難的地方去了,我們的師傅楊教頭,領著原始人阿雄仔,極熟練、極鎮定的,混入了擴音臺前的人群裏。於是,我們蓮花池畔的那個王國,驟然間便消隱了起來。
「昨晚我就疑心了,」楊教頭興奮的搧著扇子,「可是他整個人好https://m.hetubook•com.com像剛從火爐裏爬出來似的,烤得焦爛,哪裏還認得出來?倒是他在臺階上,走來走去那副火燒心的急相,還是跟從前一模一樣。有人說,這些年他一直關在瘋人院裏,又有人說,他老早出國躲了起來。誰料得到?十年後,深更半夜,他猛地又鑽了出來!」
郭老點了點頭,嘆道:
「要不是他老子做大官,他殺了人還不償命麼?」老龜|頭餘恨未消似的說道。
我們走近臺階,郭老卻停了下來,指向聚在臺階上那一夥人,對我說:
「你認識他麼?」我詫異道。
趙無常一張鬼臉瘦得剩下三個指頭寬,身子像根竹篙,裹著一件黑色套頭衫,晃蕩晃蕩,頸脖扯得長長的。我們這一夥裏,趙無常的資格最老,他喜歡向我們倚老賣老,誇耀他從前在公園裏的風光。
「算你命大,還活著回來。你知道昨晚你跟誰睡覺了?」
「他知道個屁,」趙無常嘴巴一撇,「他那時只怕還穿著開襠褲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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