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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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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六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六

「他們都說是我殺害了他,是麼?」
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的乞求道,他說怎麼我也會有那樣一雙眼睛,一雙痛得在跳的眼睛,他頭一晚在公園裏便發覺了,他伸出他那隻瘦稜稜的大手,在不停梳耙著我的頭髮。離開家三個多月,在有一頓無一頓,晝夜顛倒的流浪日子裏,也曾有幾次,半夜裏突然驚醒,有時在後車站的下流旅館裏,有時候在萬華一間又髒又熱的小閣樓一鋪陌生人的床上,也有一次,竟倒臥在公園裏博物館前的臺階上,醒來的那一刻,心中確實渴望著有一間能長久棲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時候,我卻又藉故溜脫了。我在公園裏才出道一個星期,便遇見了一個好心人,一個姓嚴的中年人。他在西門町銀馬車當經理。他介紹我到銀馬車去當小弟,並且收容我到他金華街的那間公寓裏。他對我說,才出來還有救,陷下去就要萬劫不復了。我穿上了銀馬車雪白潔淨的制服,托著咖啡、紅茶、酸梅湯、芒果冰淇淋,十小時不停腳的周旋在那些到西門町來看電影買東西的客人中間。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在廁所裏悄悄的脫下制服,換上自己的衣裳,趁人不注意,從後門溜了出去。我從中華路朝著小南門一直奔跑下去,愈跑愈快,一口氣奔回到公園裏,跳到蓮花池畔的臺階上。我突然起了一個逃走的念頭,逃出王夔龍父親這幢古老的官邸外面去。前些時在新南陽看過一張美國西部片《黑峽雙梟》,是講落為草莽出沒峽谷的兩兄弟——哥哥是亨利方達演的。兩人一生搶劫為惡,最後被官兵追趕,哥哥掉進了流沙裏,弟弟伸手去救,一齊給拖進了泥淖中,兩個人揪著扯著,慢慢沉淪下去,最後只剩了四隻手,伸在流沙外,拚命的在抓。我輕輕將龍子的手臂從我胸上挪開,他那根釘耙似的手臂,壓在我心口上,那樣重,直往下沉,我覺得就如同黑峽谷裏強盜哥哥伸出的那隻急切拚命的手一般,要將我拖進流沙裏去似的。我悄悄的下了床,穿上我那件破了洞的襯衫,走了出去。外面的鐵閘大門上了鎖,鐵閘很高,門上聳著三尺長黑色的鐵戟。我費了很大的勁,才翻越出去,把小腿都刺出了血。
王夔龍要求我搬到他父親南京東路那幢古老的住宅裏,跟他一塊兒住。
「再給我一個機會吧,讓我照顧你。」
「許多年,我藏在紐約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曼哈頓上,中央公園斜對面七十二街一座公寓大廈的小閣樓裏,變成了一個不見天日的野鬼。白天,我躲在百老匯一家地窖酒吧裏,打零工,賺些零用錢。到了深夜,到了深深的夜裏,我才露面,開始在曼哈頓那些燈光燦爛、行人絕跡的街道上流蕩起來,從四十二街一直走到第八街,走到兩條腿痠疲得抬不動了,我便在華盛頓廣場的噴水池邊,坐了下來,坐在那裏,坐到天明。有時候,我乘地下車,在紐約的地底下,橫衝直闖,從一路車換到另一路,一直乘到方向完全迷失,才從地底下爬出來,跨入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暗地帶,在那些黑影幢幢的高樓中間,盲目的亂轉起來。有一次,半夜三更,我闖進了哈林黑人區,那個夏天,黑人暴動,每夜都有警察在跟黑人揪鬥,那晚我走到一團黑漆漆的人群中間,也給警察拳打腳踢趕上了警車,捉到拘留所去。可是那時我並不懂得害怕,因為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龍子那汩汩上冒的聲音,突然間好像流乾了似的,戛然中斷。窗外那輪黯紅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幾扇肥大的芭蕉葉上來了,院子裏的夏蟲,一聲短,一聲長,仍在細顫顫的叫喚著。我的眼睛酸澀得張不開了,矇著過去,等到醒來,紗窗外已經透著青濛濛的曙光。我感到呼吸困難,胸上好像壓著一根沉甸甸的鐵柱一般,是王夔龍那隻釘耙般的手臂,正正的橫臥在我的心口上。
「藍的,」我說。
我們兩個人,肩靠著肩,躺在一鋪墊著浸涼藤蓆的沙發床上。在南京東路三段的一條巷子底,王夔龍父親那幢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古舊的官邸裏,我們躺在龍子從前那間臨靠後院的臥房內。床腳下,點著一餅濃郁的蚊煙香,香煙裊裊上升,床頭的紗窗外,幾扇芭蕉的闊葉,黑影參差,忽開,忽合,在掃動著。院子裏有夏蟲的鳴聲,顫抖、悠揚,一聲短,一聲長。
「你喜歡甚麼顏色的襯衫?阿青?」王夔龍帶我回來的時候,問我道。
「那個孩子,在我那裏居留了三個多月。他的名字叫哥樂士,哥樂士是波多黎哥人,是從聖璜來的,他的英文破破碎碎,夾滿了西班牙話。他告訴我,三年前他們全家移民到紐約,父親不願負擔家累,棄家而走,母親就那樣瘋掉了,給關進了市立精神病院。有一www.hetubook•com•com天,我們走過東河河邊,哥樂士指給我看,對面河岸凸出一個半島,半島尖端,有一所紅磚大樓,四周都圍了很高的鐵絲網。『我母親就關在那裏頭。』哥樂士對我說道,他說他在紐約街頭已經流浪了一年多了,遇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人,也染上了一身的惡疾,他的生殖器上,凸起一塊塊的紅斑,我帶他到醫院去治療,他患了二期梅毒,打了許多針。他的內衣褲總沾著點點斑斑黃濁的膿汁,晚上換下來,我便用消毒藥水替他洗乾淨。我那鋪單人床窄小,晚上我們躺在一起,我一翻身,手肘觸中他胸上的創傷,總是痛得他從睡夢中叫醒,於是我便把我的床讓了出來給他睡,我躺在他床下的地板上,在黑暗中,我聽得到他均勻熟睡的鼻息。三個多月,我天天餵他雞蛋牛奶,還有草莓冰淇淋——哥樂士人瘦,食量卻大得出奇,每天可以吃一小桶冰淇淋哩——他的面頰漸漸豐|滿起來,胸前那幾道鐵鏈子箍出來的創傷也慢慢平復了,結成一條條殷紅的疤痕。有一天,哥樂士告訴我他要去探望他的母親,可是他一去,再也沒有返來——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我站在河邊公園的一棵大榆樹下,雨水從樹葉樹枝上沖下來,浸得到全身透濕透濕,我的雙足陷在泥淖裏,愈陷愈深,泥漿灌進了我的鞋子內,凍得我一雙腳都發了麻,我一直望著遠處華盛頓大橋在風雨中閃爍著的燈光,全然忘了還有一個人跪在我的腳下,在啃食著我的身體。又一個大雪紛紛的冬夜,我在時報廣場一家專演男色|電|影的通宵戲院裏,倒在最後一排,昏昏睡了過去。醒來時,大概已是清晨,一間又黑又大的戲院裏,上上下下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裏,大銀幕上人體亂跳,可是我完全視若無睹,只是當我低頭看錶時,手腕上那隻我在臺灣考上大學時父親送給我做紀念的勞力士卻無翼而飛,讓人家順手剝走了。那些年,我在紐約的街頭上流浪,前前後後,大約總吃了幾百個牛肉餅了吧。可是我卻一直不知道牛肉餅是甚麼味道,我失去了味覺,嚼甚麼東西,都如同木屑一般。有一次,我在格林威治村買了一隻牛肉餅,一口下去,把舌尖咬下了一塊肉來,一嘴的血,我自己也不知道,和著自己的血肉,把牛肉餅一齊吞下到肚裏去。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恢復了知覺和_圖_書——
黑暗中,龍子的聲音,好像久埋在地底的幽界,又開始汩汩地湧現上來。
「那是一個聖誕夜,紐約大街的聖誕樹上都點滿了紅紅綠綠的綵燈,到處都在唱平安夜。那晚落雪落得早,五、六點鐘,曼哈頓已經變白了,人們跟家人聚在屋內,開始聖誕晚餐。我也跟著一群人,在吃聖誕晚餐。我們一共有一百多個,有六、七十歲全身鬆弛得像隻空皮囊的老人,有十幾歲四肢剛剛圓滑鼓脹的少年,有白人、黑人、黃人、棕色人,在那個聖誕夜裏,我們從各處奔逃到二十二街躲入一幢又黑又舊的高樓裏,在一間間蒸氣瀰漫的密室內,我們赤|裸著身子,圍在一塊兒聚餐,大家靜默而又狂熱的吞噬著彼此的肉體。我離開那間三層樓像迷宮一般的土耳其蒸汽浴室,走到街上,外面已經瞢瞢亮了,天上的雪花給寒風颳得亂飛,到處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地下鐵回家,走過中央公園門口,突然間,裏面樹叢中閃出一團黑影來,緊緊跟在我的身後。平常夏夜裏,中央公園那一帶樹蔭下,經常人影幢幢,在那裏互相追逐,就是冬天,有時候,還會剩下幾個孤魂野鬼,在寒風中,徬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精疲力盡,遍身麻木,於是便加速腳步,往七十二街家裏走去。走到公寓門口,後面跟著我的那個人,卻追了上來,聲音顫抖的叫道:『先生,有零錢麼?我餓了。』我回頭看,發覺那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裹在一件黑呢帶斗篷的大衣裏,斗篷蓋在眉上,遮掉他半張臉,他佝著背,一身抖瑟瑟的。我對他說,我樓上有熱可可,他便跟了我上去。進到房中,他脫去大衣,裏面只穿了一件暗紅色破舊的套頭緊身衫,露出他那瘦羸的身子來。他有一頭大鬈大鬈烏黑的頭髮,蓬鬆鬆的堆在眉上,一雙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張削薄青白的臉上,爍爍發光。他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像是一個波多黎哥的孩子。我沖了一杯熱可可端給他,他接過去,雙手捧起杯子,也不怕熱,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得精光,他那張凍得青白的臉上才漸漸泛出一絲血色來。他坐在我的床沿上,一雙大眼睛望著我,在期待著。我知道,那些孩子們要的是甚麼,二十塊、三十塊,一個禮拜的飯錢,一個禮拜的房租。我過去伸出手去剝他的衣服,我要盡快打發他走,好蒙頭睡覺。當www.hetubook.com.com我的手指尖戳中他的胸前,他突然啊的一聲驚叫了起來,我趕忙縮回手,孩子抬起了頭,對我歉然地笑著,可是他的眉頭卻緊皺著,一雙大眼睛好像痛得在迸跳似的。他自己緩緩地將衣衫卸下,露出了赤|裸的上身來。在他那瘦骨稜稜的胸膛上,橫橫斜斜,赫然印著幾條傷痕,條條有手指大小,青的青、紅的紅,交叉的地方,一塊傷疤,有酒杯口大,正正壓在他的心口上,傷口破了,發了炎,浮腫了起來,鮮紅的,在淌著黃色的漿液。孩子告訴我,前幾天的一個晚上,他在公園裏,撞見一個穿皮夾克騎摩托車,褲帶上掛滿了鏗鏗鏘鏘白銅鎖匙有虐待狂的傢伙,將他帶了回去,用一根長長的鐵鏈子把他捆綁了起來,鞭著他像狗似在地上爬。『綁得太緊了,磨破了——』孩子指著他胸口上那塊酒杯大的傷疤說道,他嘴角上一直浮著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間,我在他心口鮮紅的傷疤上,看見了那把刀,那把正正插在阿鳳胸口上的刀。阿鳳倒臥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樣望著我,一雙大眼睛痛得亂跳,可是他那抖動的嘴角上,也是那樣,掛著一抹無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來,我完全失去了記憶,失去了知覺。可是那一刻,那一刻我好像觸了高壓電一般,猛地一震,心中掀起一陣劇痛,痛得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我抓起那個孩子一雙冰涼的手,握在掌中,拚命揉搓。我跪倒在他面前,把他那雙又髒又濕裹滿了雪泥的靴子脫掉,捧起他那雙僵凍骯髒的腳,摟進懷裏,將面腮抵住他的腳背,來回磨擦,一直撫弄到他那雙僵凍的腳溫暖了為止。那個孩子被我弄得手足無措起來,我也不顧他反對,把他抱上了床,替他脫去衣褲,去找了一瓶雙氧水,用棉花蘸了,替他把他胸上的傷痕輕輕洗乾淨,然後將一張厚厚的毛毯蓋到他身上去。我坐在他頭邊的地板上,守著他,直到他閉上眼睛,疲倦的睡去。我站起來走到窗邊,斜對面中央公園裏,樹上地上都蓋滿了一層潔白的雪,太陽剛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炫人眼目。我屹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騰,在滾燒,臉上一陣陣的熱,如同針刺一般。從前的事,一幕一幕,像萬花筒似的,拼湊起來。猛抬眼,我瞥見窗玻璃裏,映著一具骷髏般的人影,多少年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明天我和*圖*書們到西門町替你去買一件,」他把我脫下的襯衫掛到門背上,我的襯衫右肘,破了一個大洞。
「我殺死的不是阿鳳,阿青,我殺死的是我自己。那一刀下去,正正插中我自己的那顆心,就那樣,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許多年——」
「然而,阿青,哥樂士失蹤了,可是在紐約的曼哈頓那些棋盤似的街道上,還有千千萬萬個像哥樂士那樣的孩子,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在流浪、在竄逃、在染著病,在公園裏被人分屍。那麼多,那麼多,走了又來,從美國各個大城小鎮。有時候在中央公園的樹叢裏,有時候在地下車站的廁所中,有時候在四十二街的霓虹燈下,我會突然看到一雙閃爍爍的大眼睛,那是阿鳳的眼睛,痛得在跳躍的大眼睛。於是我便禁不住要伸出手去撫摸那個孩子的面頰,問他:『你餓了麼?』有一次半夜我帶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猶太孩子回家——他蜷臥在公園外面人行道的長靠椅上,睡著了。我把我的床讓給他睡,可是天還沒亮,他卻爬了起來,到處翻我的東西。我沒有作聲,看著他把我的皮夾從褲袋裏拿出來,還順手牽走了我一副太陽眼鏡。又一次,我帶了一個餓得發抖的義大利孩子回去,我煮了通心粉餵他吃,吃完後,他卻倏地抽出一把彈簧刀來,逼我要錢,那天正好我的現款用光了。他以為我說謊,暴怒起來,一刀戳到我胸上,戳偏了,沒有中要害。我倒在地上,也沒有呼救,血一直沁到我的夾克外面來。我聽得到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漸漸昏迷了過去。第二天,房東太太叫救護車來把我送進了醫院,在裏面住了一個星期,輸了兩千CC的血。我的肉體雖然很虛弱,可是感覺卻異樣的敏銳起來,敏銳得可怕,好像神經末梢全部張開了,一觸即痛。出院那天,是個星期天的下午,走出醫院外面,八十三街近公園那裏,靠牆坐著一個老黑人,一個滿頭花白的瞎子乞丐,眨著一雙青光眼,在拉著一架破爛的手風琴。冬天的夕陽把他那張皺得眉眼模糊的臉照得赤紅。那個老黑人正拉奏著一首黑人民謠:〈Going Home〉。手風琴的聲音在寒冷的暮風裏,顫抖抖的。我背著夕陽,踏著自己的影子,走著走著,突然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慾望:我也要回家,回到臺北,回到新公園,重新回到那蓮花池畔。可是我還得等兩年,兩年後,我父親才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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