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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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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三十三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三十三

「達達,我不要!」阿雄仔咆哮道。
「你這個死賊,要送火燒島,第一個就該押你去!」小玉笑道。
老鼠又是一陣忸怩,折騰起來。
「先生,讓我來慢慢哄他,」楊教頭一面擋住警察,一面陪笑道。其中一個卻把楊教頭一把撥開,伸手便去逮阿雄仔。誰知阿雄仔一聲怒吼,舉起一雙戴著手銬的手,便往那個警察頭上劈去,警察頭一歪,手銬落到肩上,警察哎唷了一聲,往後踉蹌了幾步。另一個趕忙抽出警棍,在阿雄仔頭上鼕、鼕、鼕,一連痛擊了幾下,阿雄仔喉嚨裏咕咕悶響,他那架像黑熊般高大笨重的身軀,左右搖晃,蓬地一聲,像塊大門板,直直的便跌倒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巴一下子冒出一堆白泡來,一雙手像雞爪一般抽搐著,全身開始猛烈痙攣起來。楊教頭趕忙蹲下去,掏出一把鑰匙來,撬開阿雄仔牙關,然後向警察叫道:
「你家在新竹?」
「臺北監獄。」吳敏的頭完全佝了下去。
訊問我們的,是一個胖大粗黑,聲如洪鐘的警官,坐在臺上,一座鐵塔一般。他剃著個小平頭,一張大方臉黑得像包公,一頭一臉,汗水淋漓,他不時掀起臺上一條白毛巾來揩汗,又不時的喝開水。訊問室裏的日光燈,照得如同白晝,照在我們汗污的臉上,一個個都好像上了一層白蠟,在閃光。胖警和_圖_書官一聲令下,老鼠中了頭彩,兩個警察下來,把他瘦稜稜的便提了上去。
「你父親呢?他現在在哪裏?」
「老鼠,」老鼠應道,齜著一口焦黃的牙齒,兀自癡笑。他站在臺前,歪著肩膀,身子卻扭成了S形。
「哦?」胖警官躊躇起來,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毛巾揩揩脖子上的汗水,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點無可奈何,便問了幾個例行問題,揮手叫人把老鼠帶走了。第二個輪到吳敏,胖警官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單刀直入便問道:
「你說吧,你在公園裏有沒有風化行為?」胖警官官腔十足的盤問道。
「聽說高雄那個比較好,」我說,「桃園那個還要戴腳鐐的。」
「你是0號麼?」胖警官瞅著吳敏頗帶興味的問道,旁邊兩個警察抿著嘴在笑。吳敏一下子臉紅起來一直紅到了耳根上,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這個小畜生又作怪了?上次橡皮管子的滋味還沒嘗夠?」花仔卻做了一個鬼臉,咯咯癡笑了兩聲。
「你父親叫甚麼名字?」胖警官臉一沉,厲聲追問。
「才不止那點呢!」老鼠突然嘴巴一撇,十分不屑的反駁道。我們都嗤嗤的笑了起來,胖警官那張黑胖臉也綻開了,喝道:
花仔頭一縮不作聲了。
「賴阿土。」老鼠含糊應道。我們在下面卻忍不住hetubook.com.com笑了起來,因為從來沒想到老鼠還會叫賴阿土,覺得滑稽。
「在臺北。」吳敏遲疑著答道。
老鼠回過頭來,望著我們訕訕的笑,臉上居然羞慚起來。
「是的。」吳敏抖著聲音答道。
吳敏扭著脖子卻不出聲了。
「先生,」老鼠的聲音細細的,「我不知道,我還沒有出世我父親就死了。」
「吳金發是你父親麼?」
吳敏把頭低了下去,沒有答腔。
輪到原始人阿雄仔的時候,他卻發起牛脾氣起來,怎麼也不肯上去。
「那是我叔叔的地址。」
那晚,我們全部都關在拘留所裏,大家席地而坐,擠成一團,一齊在發著汗酸和體臭。有幾個熬不住了,東歪西倒,張著嘴在流口水,頭一點一點在打瞌睡。花仔尖細著嗓子,卻在哼〈三聲無奈〉。
我們幾個人都沒有下監,只是幾個有前科的流氓及小么兒,給送到桃園輔育院去了。我們的師傅楊教頭把傅崇山傅老爺子請了出來,將我們保釋了出去。
「你們這一群,年紀輕輕,不自愛,不向上,竟然幹這些墮落無恥的勾當!你們的父兄師長,養育了你們一生,知道了,難不難過?痛不痛心?你們這群社會的垃圾、人類的渣滓,我們有責任清除、掃蕩——」
「這下子,感化院去得成了!」老鼠嘆道。
「看起來,你們一個個都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一副聰明相,可是——可是——」
「嗯?」胖警官伸長了脖子。
「幹你娘,哼你娘的喪,」小玉不耐煩起來,罵道,「在牢裏還想賣不成?」
大家一陣騷動,胖警官把臺上那杯開水,趕忙拿了過來,遞給楊教頭,楊教頭從胸袋裏掏出兩顆紅藥丸來,塞到阿雄嘴裏,用開水灌下去。胖警官命令警察把阿雄仔抬出去休息,他自己卻去撥電話去叫醫生。經過阿雄仔這一鬧,胖警官大概興味索然了,其餘幾個人草草的訊問一番,統統收押。訊問完畢,胖警官的制服都濕透了,他揪起毛巾,揩乾淨頭臉上的汗,走下臺來,一手扠著腰,一手指點了我們一番,聲音洪亮,開始教訓我們:
「我問你:你在公園裏拉過客,做過生意沒有?」胖警官大聲逼問道,吳敏仍舊低著頭。胖警官翻了一翻吳敏的身分證。
「你比他長得好,身價又高些了?」
「嚄!瞧不出你還有點身價哩!」胖警官笑道,「我問你:你在公園裏胡混,你父親知道麼?」
「傻仔,你去,不要緊的。」楊教頭安撫他道。
「不知道哪一個好?桃園那個還是高雄那個?」吳敏插嘴問道。
「老鼠?」胖警官兩刷濃眉一聳,滿面愕然,「我問你身分證上填的是啥名字?」
「達達在這裏,他們不會為難你的,聽話,快去。」楊hetubook•com.com教頭推著阿雄仔上去,兩位警察走下來,去提阿雄仔,阿雄仔趕忙躲到楊教頭身後去了。
「你在公園裏賣錢麼?多少錢一次?」胖警官那碩大的身軀頗帶威脅的往前傾向老鼠,「二十塊麼?」
「甚麼名字?」胖警官喝問道。
老鼠答不上辭,周身忸怩。
「臺北——」吳敏的聲音顫抖起來。
「呸!」胖警官不禁啐了一口,「你老子也在坐牢?這下倒好,你們兩父子倒可以團圓了。」
「深更半夜,在公園裏遊蕩,你幹的是甚麼勾當?」胖警官問道。
「要去,咱們四個人一齊去,」老鼠咧開嘴吱吱笑道,「弟兄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說得我們大家都笑了起來,胖警官也呵呵的笑了兩聲,把吳敏打發走了,一連又問了幾個三水街的小么兒,那幾個小么兒都有前科的,胖警官認得他們,指著其中花仔罵道:
「這起屄養的!」楊教頭突然睜開眼睛罵道,他一直在一旁打盹養神,「你們又沒有殺人放火,犯了甚麼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燒島去?還不快點替我把嘴閉上!師傅想法子把你們弄出去就是了!」
胖警官愈說愈奮亢,一隻手在空中激動的搖揮著,他那張方型鐵黑的大臉,又開始沁出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子。他講到後來,聲音也嘶啞了,突然停了下來,望著我們,怔怔的瞅了半晌,最後嘆了一口氣,惋和-圖-書惜道:
「你父親在臺北的住址,你一定要招出來!」胖警官恫嚇著喝道,「你在公園裏鬼混,我們要通知他,把你帶回家裏去,好好管教。快說吧,你父親住在哪裏?」
「你們猜,咱們會不會送到火燒島去?」老鼠咋了一下舌頭,「我看鐵牛那個小子,送到火燒島老早餵了鯊魚了。」
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裏,我們排著長龍,一個個都搜了身。老鼠身上的贓物也全給掏了出來:十幾包花花綠綠的火柴,火柴盒上印著國賓飯店的招牌,還有兩把銅調羹,一對胡椒瓶,大概也是飯店裏汙來的,都讓警察裝進了一隻牛皮紙袋,編上了號。有兩個三重鎮小流氓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扁鑽,凶器當場沒收,兩個小子也帶走了,單獨審問。搜完身,我們填好表格,一個個打了指印,然後才魚貫而入進到訊問室內。我們大家都在埋怨鐵牛,就因為他在公園殺傷人,警察才到公園裏去突擊檢查的,原來公園開始實行宵禁,我們都犯了逾時遊蕩的罪名,有些犯了前科登記有案的傢伙,開始緊張起來,因為怕給送到外島管訓。有一個前科累累進過兩次感化院的三水街小么兒,在我身後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次真要唱『綠島小夜曲』了。」
「臺北甚麼地方?」
「先生,快,拿開水來,他發羊癲瘋了!」
胖警官搖著頭,卻找不出話來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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