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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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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樂鄉 二

第三部 安樂鄉

「老爺子是菩薩心腸,那群小可憐,他是要緊的。」師傅順嘴答道。
「喝完了廚房裏還有,熬了一大鍋。」
傅老爺子轉向師傅,開始詢問我們各人的姓名、年歲以及生活起居,每個人都問得相當詳細,師傅一一做答時,傅老爺子那雙淚水汪汪的眼睛卻一直瞅著我們,佝著背不住的點頭。最後傅老爺子似乎要說甚麼卻沒有說出來似的,嘴皮微微抖動了兩下,長長的嘆出一口氣:「唉——」
「還不上去跟老爺子磕頭!」
「俺也是這麼說呀,」吳大娘逕自嘮叨,「這裏到中和鄉要轉兩道車,下雨天,公共汽車爬上爬下,萬一摔一跤,怎麼得了?」
吳大娘把一碗碗的紅豆湯分給了我們,每人一隻小碟裏盛了一塊晶瑩的千層糕。
「楊金海,你領著這群孩子,在公園裏胡混,總不是辦法,終究要闖禍的。應該替他們找份正經差事,才是長久之計。」
吳大娘拉開推門,傅崇山傅老爺子便從裏面顫巍巍的迎了出來。傅老爺子果然駝得厲害,他的身軀雖然碩大,可是整個背都彎了下去,背峰高高聳起,身後好像背負著一座小山似的,把頭壓得抬不起來,行走時,喘吁吁的往前伸長脖子,很吃力的模樣。傅老爺子起碼六十開外了,一頭倒豎的短髮,灑滿了銀霜,鬚眉也都鐵灰了,一張方闊的國字臉上,壽斑纍纍,寬聳的額頭,三道溝紋,好像用刀刻出來似的,又深又黑。一雙眼睛,大概淚腺有毛病,淚水汪汪的。他身上穿著一套灰白府綢舊唐裝,腳上趿著一雙黑布鞋。
「那麼更好了,」傅老爺子笑道,「這幾個孩子也該餓了。」
傅老爺子這間客廳擺設十分簡樸,除了沙發茶几外,只有靠牆的中央擱著一張紅木的長條供案,案上有一尊天青瓷瓶,瓶裏插一束白色的薑花。花瓶旁邊有一隻同色的大碗,碗裏盛著幾色鮮果。牆上懸著兩張鑲了黑邊鏡框hetubook•com.com的巨幅相片。右邊那張是傅老爺子盛年時候在大陸著軍裝的半身照,身上佩掛齊全,胸前繫著斜皮帶,大概是當副師長的時候,那時他的身子卻是筆挺的,很英武,一臉威嚴。左邊那張是個青年軍官,穿著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爺子死去的那個兒子傅衛了。傅衛跟傅老爺子有幾分貌似,也是一張方臉寬額頭,可是傅衛的眉眼卻比傅老爺子俊秀些,沒有傅老爺子那股武人的煞氣。牆上另一角掛著一柄指揮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已蒙上一屋銅鏽。客廳裏,隱隱的一逕透著一股薑花的甜香。客廳另外一面是幾扇糊紙的推門,推門拉開了,外面是後院,院中有假山水池,池裏浮滿了綠萍,假山有流水入池,一直發著琮琮琤琤的聲音。
「俺熬了紅豆湯,又蒸了千層糕,喝汽水幹啥?」吳大娘駁回道。
「從前在南京,我住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時我也去吃個消夜,我記得酒店的名字叫『安樂鄉』。」
「這是天大的冤枉!老爺子,這次實在不能怪我。這幾個東西雖然愣頭愣腦,跟著我膽子都還小。殺人放火絕對不敢。就連欺詐恫嚇我也不許的,就算這個小賊——」師傅指了老鼠一下,指得老鼠直眨眼睛,「有時手腳不乾淨,也是芝麻綠豆的小玩意兒,還讓我打得賊死。這次都是讓叫鐵牛的那個囚根子給整的,那個亡命痞子在公園裏無法無天,早該送到火燒島去囚起來,省得咱們清清白白的人受連累!」
傅老爺子卻一逕蹙著眉,憂心忡忡的說道:
師傅手裏那柄扇子一指,朝我們吆喝道,我們幾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擠擠攘攘,不知所措。
「大夫還能說甚麼?到了這把年紀,心臟衰弱了,冠狀動脈有點阻塞。」
「這也沒有甚麼,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傅老爺子舒了一口氣,指著胸口道,「和*圖*書這裏常常絞疼。」
「新酒館叫甚麼來著?」
「老爺子說的鄭重,我記在心裏,把他們管得嚴點就是了。」師傅畢恭畢敬的應諾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崇山傅老爺子的家在南京東路的一條巷子裏,離松江路不遠。那一帶都蓋了新的高樓大廈,把傅老爺子那幢平房住宅團團夾在中間。那是一棟日式木屋,房子相當古舊了,大概是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屋頂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門的朱漆也龜裂剝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廣,沿著圍牆,密密的栽了一轉高大的龍柏,鬱鬱蒼蒼,把房屋掩護住,氣派森嚴。大門頂上,卻湧出了一大叢九重葛來,殷紅的刺藤花,纍纍一片,在夕陽中,爆放得異常燦爛奪目。
「楊金海,」半晌,傅老爺子向師傅開腔道,「莫怪我說你,這回你也太胡鬧了!孩子們不懂事,你怎麼倒領頭作亂,大夥兒鬧到警察局去,是甚麼意思?」
「吳婆婆,老爺子在家吧?」我們師傅滿臉堆下笑容來問道。
我們師傅楊金海教頭唰地一下將摺扇打開,一面起勁搧著,一面興高采烈的向傅老爺子報告籌備經過。最先是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說:楊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後支持你,把個酒館子開起來,日後咱們也有個地方走動走動。盛公答應借二十萬,師傅又做了一個會,一萬一股,我們圈子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參加了。聚寶盆的盧司務、永昌西裝店的賴老闆還認了兩股,頂讓費一切都不成問題。
「安樂鄉!好彩頭!」師傅一疊聲的叫了起來。
「楊爺,這個道理俺還不懂得麼?」吳大娘在屋子門口索性停了下來,「他老人家要做善事,積陰德,那還不好?你不在這裏不曉得,晚上他心疼起來,頭上汗珠子黃豆那麼大,把俺嚇得一夜不敢合眼。那種罪,不好受!」
我們師傅楊金海教頭趕忙www.hetubook.com.com離座站了起來,指手劃腳的分辯道:
「都來了麼?」我們剛走到客廳門口,裏面便傳出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問道。
「咳,」師傅頓足道,「還不是沒有後臺撐腰,流氓警察輪流生事。不瞞老爺子說,桃源春那時著實風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園裏的人還念念不忘,一直慫恿我重起爐灶,恢復桃源春當年的盛況呢。其實我自己也從來沒死心,只是沒有機會沒有本錢罷咧。現在時機到了,公園宵禁,那群鳥兒正在發慌,沒個落腳處。我來另築個窩巢,不怕他們不飛過來。不瞞老爺子說,我連地方也尋妥了,就在南京東路同一條街上,一百二十五巷裏——」
「我才要數落你,你反來替我出難題!當年你把阿偉帶來,我不該心軟了一下,把我拖累了那麼些年,我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說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圓滿,把他送上了船。你現在又帶了這一群孩子來纏我,我縱然有心成全他們,恐怕精力也不逮了——」
小玉乖巧些,搶上去,朝著傅老爺子便要深深下拜。
「楊爺又來生啥事故了?」吳大娘插嘴道,「你一進來俺不是跟你提過,老爺子前天才鬧心痛嗎?」師傅立起身來,一面去接過吳大娘手裏的茶盤,陪笑道:
我們走上玄關,吳大娘從鞋櫃裏掣出六雙草拖鞋來,讓我們一一換上。
「那麼老爺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師傅認真說道。
「下次老爺子發病,我派個徒弟來輪班,換你老人家去休息,好不好?」師傅安撫吳大娘道。
傅老爺子駝著背,眼睛半閉,沉思了片刻,微笑著說道:
傅老爺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傅老爺子勉強把頭抬起來,用手搔了一搔一頭銀霜似的短髮,笑道:
「你們哪裏懂得?」傅老爺子嘆了一口氣,「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們弄出來。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監,送的送外島去了。楊金海,你要明白,我已和*圖*書退隱多年,從前軍警界幾個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來的這批少壯派,與我沒有淵源,並不買帳。這次勉強得很,我老著臉,把一個多年沒有來往的老同僚抬了出來,才讓我具保。日後你們鬧事,恐怕我這個保人也要受連累哩!」
「很健壯的一個小子。」
「老爺子這幾天還好吧?」師傅搭腔道。
「是了,」傅老爺子點首道,「你開得好好的怎麼又關了?」
師傅領頭,我們跟在後面魚貫而入,通過一條石徑,往屋內走去,石徑兩旁都種滿了竹子,一進去,便感到一片清涼。吳大娘閂上門後,一拐一拐搶到師傅前面。
吳大娘分派完畢,拾起茶盤,腳下左一拐右一拐的走了,臨走時又對我們說道:
「好啥?」吳大娘回頭咕噥道,「前晚老毛病又犯了,心痛了一夜,昨天才去榮總看了丁大夫,一點兒也不肯休息,今天一早又撐著到中和鄉去了。這把年紀,這種身體,哪裏還有精神去服侍那些蹦蹦跳跳的小玩意兒呢?勸也沒用,有啥辦法?」
「都帶來了,」師傅在門外大聲應道,「來參見老爺子。」
「那敢情好,」吳大娘點頭稱善,「也讓俺這個老不死的喘口氣——只怕你楊爺嘴裏說說罷咧,過後還不是撂到腦後去了!」
「老爺子說得好輕巧!」師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這幾隻公園裏趕出來的邋遢貓,正經人事誰肯收容?還有一層:這群小亡命,千萬莫錯估了他們,一個個還性格得很呢!差點的老闆未必降得住。我試過幾次的,旅館、飯店、戲院,介紹去當小弟。不出三天,一個個又溜了回來,說道:『外面的世界容不下,還是回到自己老窩裏舒服些。』老爺子,俺有啥辦法?現在更好了,公園宵禁,連老窩也封掉了!今天帶了這批可憐蟲來,還要老爺子替俺們作主,指點迷津呢!」
吳大娘走近來,覷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皺成一團的https://m•hetubook•com•com臉上卻綻開了一個笑容來,唔了一下,點頭說道:
「等了你們一下午啦,快進去唄!」吳大娘的口音跟師傅的一模一樣,也是山東腔。
「正要向老爺子討個利市,請老爺子賜個名兒呢。」師傅陪笑道。
「如果順利,中秋就可以開張啦,」師傅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我找了一家裝潢店去估了一下,怎麼將就裝修也需十萬塊呢。現在無論做啥,動著就是錢哪。憑良心說,俺開這個酒館子,一半也是為了這幾個小亡命,走投無路,在酒館子裏當夥計,總還強似街頭流浪麼——」
說著吳大娘走了進來,手上的茶盤端著紅豆湯及千層糕。
「丁大夫怎麼說呢?」
「吳婆婆,你不提我還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爺子有病,是不許人家問的。」
「免了,免了。」傅老爺子趕忙扶起小玉,並示意要我們都坐下。他自己先坐到一張墊著厚靠背的沙發椅上,師傅在他左側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們才一一坐下。我跟小玉、吳敏、老鼠四個人擠在傅老爺子對面的一張長沙發上,阿雄仔卻坐到師傅腳下一張踏腳圓凳上去。
「吳婆婆,下次我就派他來,」師傅指著我說道,「這個徒弟最老成,做事可靠。」
「蠢才!」師傅咬牙低聲罵道,「磕個頭也不會麼?」
「不瞞老爺子說,」師傅乾咳了兩聲,正襟危坐起來,「老爺子身體不舒服,我們是不該來打擾的。這次我把幾個孩子帶來,一來是給老爺子磕頭謝恩,二來也是向老爺子備個案。老爺子可還記得我從前開的那家桃源春酒館子?」
傅老爺子一直凝神傾聽著,這時陡地舉起手止住師傅問道:
我們到達傅老爺子家,來開門迎接的是傅老爺子的老女傭吳大娘。吳大娘是個滿頭白髮矮小的女人,大概是一雙放大腳,走起路來,腳下左一拐右一拐,一張臉皺成了一團,眉眼不分。
「吳嫂,你去倒幾杯汽水來。」傅老爺子吩咐吳大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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