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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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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樂鄉 四

第三部 安樂鄉

「史醫生,我有病。」小玉說道。
師傅替盛公拿了菸酒,在前面開路,不停地嚷著借光,把盛公護送到了圓桌那邊去,圓桌早坐滿了一群少年家,華國寶也在那裏等候著了。盛公一過去,少年家都倏地立起了身來,搶著讓位。據說《情與欲》裏還有兩個男配角沒有找定,那些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夢,想在盛公面前表現一番,或許撈到一個角色。
「這是風流病!」史醫生呵呵地笑了起來,「你這種心病,咱們這兒無藥可治。聽說外國倒有一種電療法:給你看一張男人的照片就電你一下,電到你一看見男人就想嘔吐為止。」
小玉也不等趙無常答話,逕自走到吧檯的另一端,從我手中把一杯紅牌威士忌接了過去,擱在心臟科名醫史醫生的面前。
「盧爺,」老鼠歪著頭,臉上扭成了怪相,討饒道,「你也可憐可憐我吧!這一夜哪裏有半刻空閒?腿都快跑斷嘍。」
「你們聽過標準美人徐來沒有?」盛公問道,少年家面面相覷。
盛公穿了一件絳紅底起大白團花的夏威夷杉,乳白褲子,鏤空白皮鞋,頭上僅存的三綹毛髮,仍舊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條,貼在頂上。
六點鐘,我們都已準備停當,開上了冷氣,琥珀色的燈光,從兩面壁鏡反射出來,映得整間地下室,金霧茫茫的一片。我們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黃制服,每個人的胸口繡上了「安樂鄉」三個紅字,領子上還繫著一隻紅領花。小玉的頭髮長出了寸把長,一順溜覆在額上,一雙吊梢桃花眼,笑咪|咪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檯後面,儼然小酒保的模樣。阿雄仔最神氣,他筆直立在大門口,滿面嚴肅,像座守門神。老鼠和吳敏一直跑出跑進,師傅不停的指揮著他們兩人,搬東搬西,忙個不停。師傅也換上了一套嶄新深黑色奧龍西裝——是永昌的賴老闆送的,西裝做得很貼身,圓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翹後挺,裏面穿了一件熨得稜角分明的白襯衫,領上www.hetubook•com.com也繫了一隻大紅蝴蝶結,把個肉嘟嘟的雙下巴,擠得吊了下來。儘管冷氣森森,師傅胖臉上的汗珠子仍舊不停的滾,手中那柄扇子搧得唰唰響。
「心病?那正是我的專長。我來給你照照愛克司光,做個心電圖。」
蓮花池頭風雨驟
盛公樂呵呵,眼淚水都笑了出來,跟我們師傅楊教頭說道:
史醫生常常給我們義診,他是個劫富濟貧的仁醫,據說有一次盛公去找史醫生,量了一量血壓,就挨了五百元。
「你有甚麼病,小傢伙?」史醫生猛吸了兩下菸斗,頗感興味的向道,「明天到我診所來,我來替你全身檢查。」
說著卻掏出了兩張百元大鈔,擲給小玉道:
小玉把盛公的兩百塊賞錢塞進了胸袋裏,趙無常卻輕飄飄腳不沾地似的倚到了吧檯邊,一雙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
安樂鄉的冷氣漸漸不管用,因為人體的熱量,隨著大家的奮亢、激動,以及酒精的燃燒,愈升愈高。在這繁華喧鬧的掩蔽下,在我們這個琥珀色的新窩巢中,我們分成一堆堆,一對對,交頭接耳,互相急切的傾吐,交換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秘密。在這個中秋夜,大家從四面八方奔來聚在這個地下室裏,不分老少、不分貴賤,驟然間,混成了一體,縱使還有個人深藏不露的苦痛、憂傷、哀愁、憾恨,也讓集體的笑語、戲謔、顛狂,以及楊三郎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電子琴一下子掩蓋下去。楊三郎揚起頭,他那張帶著黑眼鏡的滄桑斑斑臉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來。他換上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據時代親自譜寫的一曲〈臺北橋勃露斯〉。
「咱們還得去檢查檢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妓無毒』,早就免疫了呢!」
「有這個小淘氣在這裏,你們安樂鄉還怕不生意興隆麼?」
「你們聽聽!吃老頭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皺成了一團。
「我有心病,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玉指了一指胸口道。
「他們還沒出娘胎,懂得甚麼徐來徐去呀?」我們師傅坐在盛公身邊插嘴道,「盛公,你老和徐來合演的《路柳牆花》我倒看過的,你在那張片子裏頭俊俏得緊哪!」
「盛公今晚很美麗呀!」小玉笑吟吟的稱讚道,他奉上一杯白蘭地,又替盛公點上一枝三個5。
「盛公的豆腐是『營養豆腐』,吃了延年益壽呀!」小玉笑道。
「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賞光呢!」
盛公那張皺成了一團的臉上突地綻開了一個近乎羞赧的笑容來,撫摸了一下頭頂僅剩的三綹頭髮,不勝欷噓。
「都是託你老的洪福!」
張先生已經喝到第三杯悶酒,都是吳敏送過去的。這次吳敏見到張先生,額頭上不再出冷汗了,因為小精怪蕭勤快沒有跟來。吳敏將一杯白蘭地捧給了張先生,並且殷勤地遞上一塊灑了香水的冰毛巾。張先生抓起毛巾,在腦上忿恚地抹了兩把,可是並沒能抹掉他嘴角邊那道近乎凶殘的溝痕。
小玉接過賞錢,笑道:
趙無常照舊一身的黑,一張瘦長的馬臉,粉刷過一般,堊白的,一張口便露出了兩排焦黃的菸屎牙來。
「照不出來的,」小玉嘆道,「我這個心病有點怪,只怕你這位大醫生也沒有妙方:我一看見像你這樣漂亮的男人,心就亂跳。怎麼辦?你能治麼?」
「那個小賤人,你可看到了?」小玉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道,「他在吃回頭草呢!」
盛公那邊最熱鬧,圓桌子坐滿了做明星夢的少年家,身後還有站著的,都在聚精會神的聆聽盛公講古,追述三、四〇年代的星海浮沉錄。
另外的一角,坐著另外一個中年男人,也在悶悶不樂。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溝紋更加深了,好像臉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張先生居然也來了。他悶悶不樂,有兩種傳說。一種是他把小精怪蕭勤快趕了出去,因為嫌他手腳不乾淨,偷了張先生一架加和-圖-書隆照相機出去賣。還有一種說法是小精怪把張先生甩掉了,因為小精怪搭上了一個德國商人,給介紹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總而言之,張先生又掛了單,一個人在忿忿的喝著悶酒。聚寶盆的盧司務興致最高昂,挺著一個水桶大的肚皮,在人堆裏奮力尋找他的耗子精。整個安樂鄉擠得連轉身都困難了。兩邊的壁鏡互相輝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燈光下,晃動交叉,好像一群在夕陽影中興奮得蹦跳的企鵝一般。
「好孩子,好好做,做發了,好處多的是!」
八時正,安樂鄉的兩扇自動門豁地張開,公園裏的那一群鳥兒,一隻隻抖擻擻地都飛撲了進來。不一會兒,我們這個新窩裏,黑壓壓都浮滿了人頭,我們圈內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體到齊。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搶眼的,當然是華國寶,華國寶近來愈更騷包,因為盛公果然看中了「這塊料」,在萬年青的新片子裏《情與慾》讓他當上第二男主角,因為《靈與肉》在臺灣、香港及星馬上演都大賣座,盛公又趕緊搶拍這個續集。華國寶穿了一襲藍汪汪亮絲綢長袖襯衫,袖口卻翻捲起來,左腕上鬆鬆的綰著一串寬邊銀手鍊,胸口的幾粒鈕扣故意鬆開著,肌肉波伏的胸膛上,懸著一枚鴿卵大的瑪瑙垂飾;他穿了一條雪白的喇叭褲,褲腰卻紮得緊緊的,繫著一根猩紅的寬皮帶。華國寶的頭昂得更高了,旁若無人,好似一隻躊躇滿志、羽毛燦爛的孔雀一般。陽峰仍舊戴著他那頂遮掩殘禿的巴黎帽,坐在酒吧檯最邊的一個座位上,遠遠的望著華國寶,早衰的臉上更加的無奈了。花仔率領著三水街的一群小么兒拉拉扯扯便擠到了電子琴的旁邊,爭著點曲,要琴師彈奏。「〈日日春〉」,一個叫道。「〈情難守〉」,另一個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另一個喊道。琴師楊三郎在日據時代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樂師,寫過幾首曲子,讓酒女們唱得紅遍臺北。和圖書楊三郎的眼睛已經半盲了,晚上也戴著一副黑眼鏡,僵木的臉上,一逕漾著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調整了配音,頭一昂,悠揚的電子琴聲,在嗡嗡嚶嚶的人聲笑語中,猛然奮起。於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個正在服役的充員兵,更提高了聲音。其中有一個,正津津樂道,在講他班上的一個老班長,把他灌醉了勾引他的趣事。四個充員兵都剃著短短的小平頭,臉上曬得赤紅,身上還穿著制服,大概從外地趕回臺北,一下了車就直奔前來,還來不及回家更換。隔壁一桌是大學生,兩個是社會系的,他們說:有一天,他們兩人要合寫一本社會調查:「新公園青春鳥的遷徙習性。」幾個大學生今晚到安樂鄉來替他們的朋友餞行,他們都舉起了啤酒杯,預祝今年畢業的馬來西亞僑生一帆風順。僑生馬上要返回檳榔嶼了。臺灣的一切,使他依依不捨,在臺灣他度過了四年熱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僑生苦戀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藍若水的故事,是我們圈子裏常常提起的佳話。都來了:西門町的老闆跟小夥計,心臟科的名醫生跟軍法官。藝術大師坐在一角,悶悶不樂,鐵牛最後那張畫,始終沒有來得及完成。鐵牛送到了火燒島,大師的靈感也跟著燒成了灰燼一把。到哪兒再去尋找像鐵牛那樣原始、那樣野性、那樣令人血脈賁張的純男性模特兒?大師惋惜道。
安樂鄉中日月長
「拿去灌吧,這杯白送,今晚由咱們安樂鄉來倒貼!」
盛公把三四〇年代那一顆顆熠熠紅星的興亡史,娓娓道來,說到驚心動魄處,盛公卻戛然而止,覷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朝向圍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逡巡一周,喟然嘆道:「青春就是本錢,孩子們,你們要好好的珍惜哪!」
盧胖子伸手一抓,一把又揪住了老鼠一隻耳朵。
師傅雙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
「嘿,掛牌了!不知道衛生局檢查合格了沒有?有沒有發正式牌照?」
八月十五中秋節,和圖書安樂鄉終於開幕了。早上已經有花店送花籃來,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送來的那隻最大,有六尺高,幾百朵艷紅的玫瑰花紮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開屏,紅緞飄帶上卻題著一副對聯:
「白蘭地、三個5,快點送上來!」
「盛公天天晚上來賞光,咱們的好處就多了。」
「楊胖子,虧你還記得《路柳牆花》。那倒是『明星』一張招牌片,『明星』是靠它起死回生的呢。」
永昌西服店的賴老闆,天行拍賣行的吳老頭,都送了賀禮,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送來的是本行貨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盧司務親自下廚炮製的,由小馬送過來,裝在兩隻大抬盒裏。
又轉頭向盛公道:
師傅告訴過我們,盛公是三〇年代的紅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時候上海南京許多女學生都爭著買盛公簽了名的照片,掛在閨房中。盛公提起當年盛況不免惆悵,因此他最肯提拔後進,偏愛美少年,譬如像華國寶,盛公說,華騷包那副騷兮兮的模樣,倒有幾分像他當年。
說著卻將一盅啤酒往趙無常面前一推,推得杯裏的酒液來回浪蕩,直冒白泡。
萬年青董事長盛公終於光臨了,可是卻給摒擠在門外,無法進來。我們師傅楊金海楊教頭見到了,趕緊撥開一條路,迎了過去,半擁半推,將盛公護送到酒吧檯前,一迭聲喝令小玉道:
「耗子精,今晚我來捧你的場,招呼你也不來跟我打一聲。」盧胖子真的有三分氣了。
盧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邊,嘰咕了幾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掙脫了盧胖子的手,一溜煙,竄進了人堆裏。
「楊胖子,今天是甚麼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來的!」盛公笑道,「我今晚有個應酬,在五福樓給絆住了。我還是裝肚子痛,逃席的呢。」
「罷了,罷了!」小玉雙手護住胸口嚷了起來,「那種電法,病沒治好,心倒先電死了!」
「楊胖子,」盛公瞇覷著眼睛,點頭說道:「總算償了你的心願,當年『桃源春』的盛況,今晚果然又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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