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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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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樂鄉 二十一

第三部 安樂鄉

二十一

我替傅老爺子悄悄放下了蚊帳,他面朝裏,側著身子躺著,他那佝僂的背在床上彎曲成一個S形。我關掉燈,輕輕掩上房門,回到客廳中,客廳靠牆的供桌上,香爐裏仍然在散著一股濃郁的檀香,我去倒了一杯水,將香爐裏的餘燼澆滅。我抬頭看見牆上並排掛著傅老爺子及阿衛父子兩人身著軍裝的照片,突然記起舊曆九日十八傅老爺子生日的那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來時卻買了一大束白菊花,親手插到供桌上那隻天青瓷瓶裏和圖書,又從玻璃櫃裏取出了那隻三腳鼎古銅香爐來,供到桌案上,點上了檀香。我看見他一個人默默坐在客廳裏,神情肅穆,沒敢去驚動他。沒料到傅老爺子那天生辰竟是他兒子阿衛的忌日,難怪那天晚上師傅領著我們替他老爺子慶生祝壽,傅老爺子的心事那麼重,喝兩杯酒,一下子就醉了。阿衛偏偏選中他父親生日那天自戕,難道他也怨恨他父親,怨得那麼深麼?我仔細端詳了阿衛那張照片,那張方方正正的和*圖*書臉,高高的顴骨,削薄的嘴唇堅決的緊閉著,一雙精光外露的眼睛透著無比自負與兀傲,那一身筆挺的軍服,額上一頂端正的軍帽,確實是一個標準軍人的形象,而且跟傅老爺子年輕時,又長得那麼像。
我聽見隔壁房傅老爺子咳嗽的聲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親安睡了沒有,會不會還在他的房中,一個人踱過來、踱過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親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離家這幾個月來,我愈來愈感覺到父親和圖書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時時有形無形的壓在我的心頭。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那次我護送母親的骨灰回家,站在我們那間陰暗潮濕、在靜靜散著霉味的客廳裏,我看見那張讓父親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壓迫,而興起一陣逃離的念頭。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我躺到床上時,又想起父親來了。我想起他那次將他那枚寶鼎勳章別到我的衣襟上時m.hetubook•com•com,他是那樣的嚴肅、慎重,那時大概他也認為我長得跟他相像,錯把他的希望都寄託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沒有給學校開除,而能順利的考入陸軍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軍官,而使父親感到自豪的。在學校的時候,軍訓術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動作最標準,教官常常叫我出隊做班上的示範。我也曾因此揚揚自得,自認為不愧是軍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歡玩槍,每次到野外練習打靶,總感到興高采烈,我喜歡聽那一聲和-圖-書聲劃空而過子彈的呼嘯。在家裏,有幾次,我曾把父親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陸上當團長時配帶的自衛手槍拿出來,偷偷玩弄。那管槍,父親不常擦拭,槍膛裏已經生了黃鏽。我把手槍插在腰際,昂首闊步,走來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風。那天父親將我逐出家門的時候,手裏揮舞著的是一管空槍,其實父親是除籍軍人,根本無法配到子彈——大概父親覺得手裏有管槍,才能鎮壓得住人吧。那次母親出走,父親也是搖著他那管生了鏽的空槍,追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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