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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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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樂鄉 二十五

第三部 安樂鄉

二十五

報紙上不是說有好多——
在哪裏?
在酒吧的另一端,電子琴的那邊,楊三郎仍舊無動於衷的坐在那裏,戴著他那付黑眼鏡,半仰著頭,臉上漾著一抹木然的微笑,仍舊在那裏不急不緩的,按奏著他自己譜的那首〈臺北橋勃露斯〉。
是那兩個吧。
人妖
我到安樂鄉去上班,一進酒吧便聽見我們師傅楊教頭與小玉、吳敏、老鼠幾個人在裏面議論紛紛,大家都似乎很激動。師傅看見我,氣吁吁的將手裏捏著的一份《春申晚報》塞給我看。晚報第三版的社會傳真專欄,便登著樊仁報導的那篇〈遊妖窟〉,標題還用的是特大號字。《春申晚報》據說是從前上海一個青幫小頭目辦的,專靠黑幕新聞發跡。前個月《春申晚報》把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明星羅俐俐未發跡以前在華都當舞|女的秘聞挖了出來,添油添醋寫得十分不堪,那個女明星氣得服安眠藥,差點送命,鬧得滿城風雨。
遊妖窟www.hetubook.com•com
人妖
是哪個?
師傅的話還沒有落音,唰地一聲,大門開處,三三兩兩已經闖進來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了。開始疏疏落落分別坐在各個角落,還不怎麼起眼,師傅也就照例指使我們端酒送菸。八點過後,形勢大變,一夥一夥的外路客竟成群結黨湧進了安樂鄉來,不到一刻工夫,一個地下室裏,擠滿了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不速之客。每晚到安樂鄉來報到的那一群鳥兒,大概得到了風聲,一個個不見了蹤跡,即使有一個兩個,冒冒失失的飛了進來,一看見老窩裏鳩占鵲巢,全是些生面孔,知道情勢不妙,也就悄悄溜走了。陌生客大多是年輕人,有一夥是常在野人咖啡館窮泡的浮滑少年,我在野人裏見過他們幾次,還帶了幾個妞兒來,都是來看熱鬧的。那群少年一進門,一雙雙的眼睛便骨碌骨碌轉,到處在搜索找尋,接著便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起來。一陣陣噗哧的笑聲,此起彼落,笑得最尖銳、最刺耳的,是一個梳著馬尾,穿著一雙長筒靴、眼皮塗著藍色眼圈膏的一個女孩子。
人妖hetubook.com•com
酒吧檯周圍,浮動著一雙雙帶笑的眼睛,緊緊跟隨著我和小玉,巡過來巡過去。我跟小玉圈圍在酒吧檯內,讓那一雙雙眼睛從頭睨到腳,從腳又一寸一寸往上爬,一直爬回到我們的臉上來。那些眼睛,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我們無法躲避,亦無法逃逸。我記得八歲的時候,那一年母親剛剛出走,有一回我帶著弟娃到舒蘭街河邊去玩,河邊一棵柳樹幹上懸著一隻菠蘿大的蜂窩,我不懂得厲害,拾起泥塊去擲著玩,一下把蜂窩砸掉了一角,嗡地一聲,飛出一窩憤怒的黃蜂,向我追撲過來,我嚇得大叫狂奔,頭上臉上早挨叮了幾下,怎麼用手揮趕也趕不掉那群狂追不捨的怒蜂。回到家中,我的臉上腫得紫亮,眼皮上也遭了一下,眼睛腫成了一條縫,痛得晚上不能睡覺。突然間,我覺得那些眼睛,就像那群激怒的黃蜂一般,一隻隻緊盯在我的頭上臉上,死死咬住不放。我端著啤酒杯的手,瑟瑟顫抖起來,杯內冒著白泡沫的啤酒直往外潑,濺在褲子鞋子上,小玉大概也被盯得慌了手腳,一隻酒杯豁瑯滑掉到地上,砸得粉碎。老鼠端著酒在人堆裏穿來插去,倒還沒有人理會,吳敏卻吃夠了苦頭,讓那群浮滑少年狠狠的m.hetubook.com.com戲弄了一番。「玻璃」,一個攔住他叫道。「兔兒」,另外一個摸了他的頭一把。吳敏躲來躲去,倒真像一隻被獵犬追逐驚惶奔逃的白兔了。阿雄仔被師傅關進了廚房裏,不許出來,因為怕他不懂事,打人闖禍。
——本報記者樊仁
上星期六晚,筆者誤打誤撞,竟闖入一個非常禁地。古人劉阮上天臺,筆者卻往妖窟一遊,大開眼界。話說本市南京東路一二五巷,本是一個茶樓酒榭櫛比鱗次的熱鬧地區,可是在這些烤肉店、咖啡廳、日本料理店的下面,卻掩藏著一個叫「安樂鄉」的秘密酒吧。如果讀者從金天使隔壁一道窄門走下去,便會進入這個別有洞天的妖窟裏。請別緊張,這兒沒有三頭六臂的吃人妖怪,有的倒是一群玉面朱唇巧笑倩盼的「人妖」。筆者無意間竟發現了本市的男色大本營,一時眼花撩亂,心蕩神搖,幾疑置身世外「桃」源。「安樂鄉」裝潢豪華,氣氛矞皇,加上歌聲細細,笑語如癡,端的是一個紅燈綠酒的溫柔鄉。據云來這裏吃禁果(分桃)的人,上至富商巨賈、醫生律師,下至店員夥計、士兵學生,九流三教,同「病」相憐。筆者旁敲側擊,打聽出來,「安樂鄉」的後臺老闆乃是影劇界某名流。難怪那晚星光熠熠,一位最近剛冒紅的小生,竟也赫然在場。然而人妖異路,妖窟到底不可久留,筆者喝完啤酒一瓶,趕緊匆匆離去,返回人間,是寫「游妖窟」記,與讀者共饗奇遇。m.hetubook•com•com
人妖
「我記起來了!那晚有個陌生人曾經向我東問西問,打聽安樂鄉的老闆是誰。那個傢伙鬼頭鬼腦,又穿了一身的黑西裝,一看就知道是個外人,可是都沒想到是《春申晚報》的害人精!」
我們面面相覷,半晌,小玉卻想起了甚麼似的叫道:
在那邊。
「哦,」師傅點了點頭,思索片刻,叮屬我們道:「這下張揚開來,回頭還不知會招來一班甚麼看熱鬧的人。你們聽著:今晚大家得沉住氣,一切逆來順受,不許多嘴,不許毛躁,此後的風險正多著哩,一個不好,送火燒島也有咱們的份呢!」
人妖
「兒子們!」師傅把我們召集在一起,手裏揮動著那份《春申晚報》,對我們訓話道:「這叫做『禍從天降』!咱們流年不利,偏偏闖到這麼一個煞星,把咱們的身分統統掀了和-圖-書出來。今後恐怕沒有太平日子過了。這兩個多月來,咱們師徒總算享了一場福,過了一段像人的生活。眼看著咱們安樂鄉就要大發起來,這個月還沒結帳,看樣子起碼比上個月加三成。這樣下去,咱們師徒的生計是不愁沒有著落。當初師傅想盡辦法,把這個酒店開起來,一半也是為了你們這幾個東西,起一個窩,免得你們流落街頭。你們不能怨你們師傅,我為你們是盡了心了。這要怪你們這幾個東西,生來便是奔波命,這種安安穩穩的日子,你們恐怕無福消受了,《春申晚報》那一夥王八羔子最惹不得,你們都還記得羅俐俐那樁公案吧?害得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呢。這下子一傳出去,咱們可成了臺北市頭號新聞人物啦,比那羅俐俐更加稀奇了。盛公大概還沒看到今天的《春申晚報》呢,要不然恐怕早已急得腦充血啦,還敢到安樂鄉來替咱們撐腰麼?這個叫樊仁的爛記者——你們上星期六可記得見過甚麼形跡可疑的人沒有?」
那個馬尾巴就站在離吧檯不遠的地方,她湊近一個身穿火紅T恤的青少年耳邊,一直追問道。在嗡嗡嚶嚶的笑語聲中,有兩個字在這琥珀燈光照得夕霧濛濛的地下室內一直跳來跳去,從這個角落跳躍到那個角落,從那個角落又跳蹦蹦的滾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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