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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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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了情

第九章 不了情

「這——」吟兒不知所措地半張著嘴。
營官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暴跳如雷:「你們想翻天!」他嘴上叫得凶,看見四周那一雙雙眼睛盯著自己,手上的鞭子不由得軟下來。為了讓自己好下台階,他上前揪著元六頭髮,問他服不服?沒想元六睜開眼,「呸」的一聲吐了營官一臉唾沫,忍著傷口的劇痛笑著說:
「看什麼看什麼?」英英從床上爬起,一邊扣上衣扣,一邊沒好氣地看一眼坐在地上的榮慶,「怎麼著,我不是你的醒酒湯!想著別人兒拿我找補啊?沒門兒!有錢難買不賣的貨,姑娘今兒個是『豬八戒擺手兒——不伺候(猴)啦!』」
本來礙著眾護軍的情面準備罷手的營官,被元六這一激,氣得臉色發青,伸手抹去臉上的唾沫,舉起鞭子再次狠抽著元六。
值官將榮慶帶到左健銳營,讓他留在棚裡等候命令。營中的兄弟一見榮慶,立即七嘴八舌地告訴他,因為他私自出走,元六催領替他擔下責任,因此被統領下令抓進大牢,動了幾次大刑。
「你——你想幹什麼?」英英本能地後退一步,她從他眼神中讀到某種內容,這是她熟悉的卻並不喜歡的許多男人所共有的。
「沒那回事兒。」榮慶躲避元六目光,故意在臉上擠出一團笑容。
聽了瑞王的回話,慈禧愣住,渾身掠過一陣痙攣,手中的佛珠當即掉在地下。接著四下一片肅靜。吟兒跪下,伸手摸起佛珠,輕輕遞到慈禧手中。慈禧不動聲色接過佛珠,但吟兒還是感到老人的手微微顫慄,指尖透著涼意。
榮慶搖搖晃晃地舉著手裡的酒杯,心裡說不出的酸楚,他仰起脖子將杯中的酒一口乾了,接著拿起酒壺又要替自己滿上。元六正要伸手搶酒壺,營中統領的親軍突然氣喘喘地跑進來,說統領大人有要緊事,讓立即趕快回軍營。
「拿下了!」營官突然變了臉。
「嗨,說那個就遠了。同船過渡,五百年緣分。甭說咱們一口鍋裡混飯呢。」元六興致來了,咧開大嘴又吹上了,「你知道我幹嘛往死裡罵他?聽六哥傳道吧。趕上這火候,開口認輸咱不會,憋著又他媽真疼。我就罵,罵他個狗血噴頭!下回學著點兒。」
不怨天不怨地,這都是命!
「榮慶,下次再喝,跟我回營房。」元六拉著對方胳膊,要他跟自己一起走。
「說,到底出了什麼事?」慈禧厲聲喝道,「是不是你兒子欺侮她了?反正也沒便宜外人兒,我可告訴你,別看她是個宮女兒,你們可不許欺負她!別拿灶王爺不當神仙!」
「那妞兒哪點兒不順溜?」元六心裡納悶,榮慶為什麼成天魂不守舍。聽張媽媽說,那天晚上榮慶和英英睡了一晚上卻沒幹那種事兒。這次他去京裡一趟,雖說沒向恩海大人打聽這方面情況,從對方語氣中,他猜出榮慶在京裡一定有女人,他見對方不回答他的話,便單刀直入點了這個話題:「我早瞧出來了,你上次回北京一趟,事兒砸了!」
「在哪兒呢?」英英沒好氣地說。
望著窗外漸漸黑下來的天空,吟兒耳邊突然響起秀子那句話:「——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細細回味我的話,也許能品出一些味兒來。」這話乍一聽前言不接後語。現在細細想來,秀子所說的以及她沒說出口的,包括她的死,她似乎早就預感自己會走上這條不歸路。
「孫子!雷公打豆腐,你專揀軟的欺負!有本事衝我來!」元六大叫。偏偏營官不理他,硬是叫手下狠狠抽榮慶。
第二天吃過晚飯,吟兒獨自向後殿的佛堂走去。冬天五點開飯,飯後到天完全黑下大約有個把鐘頭,這段稱之為「後蹬兒」的時間裡,一天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宮女和太監們利用這個空檔忙自己的事,如剃頭剪指甲洗衣服和整理房間,或三三兩兩躲在下房裡聊天等等。
生性豪爽的元六看見鞭子像雨點般落在榮慶身上,任自己怎麼叫人家也不理他,擔心萬一榮慶支持不住,出了人命,他可怎麼向恩海老爺交待,想到這兒他禁不住對著營官破口大罵,存心要惹怒對方:「你不敢惹爺爺!哈哈哈——好小子,有孝心哪!」
「營官大人!我求求您——」榮慶看出營官下手太狠,苦苦哀求著,「這事兒的確跟六爺沒關係,我想家,編著理由哄他,他不讓我走,我瞞著他偷偷跑了——我求您,要打就打我,打死我也不委屈——」
「英雄無歲,江湖無輩!我跟你舅舅單論,說到底我也是你舅部下。」
「滾!滾到樓下去喝,別在我這兒撒酒瘋!」
榮慶一邊聽他說話,心裡卻悶悶不樂地想著吟兒,覺得世上的事太不公平,他跟吟兒天生的一對,硬是讓人活活拆散了,嫁給了瑞王府那個傻男人。一想起這個事,他心裡就說不出的痛苦,覺得老天瞎了眼!當初我為什麼要救那個馬背上的傻子,要是他摔死了,吟兒不就不用受這種罪了!話又說回來,縱然他不救,小七爺死了,吟兒也得按祖制替這位王爺的癡呆兒守一輩子寡啊。
「沒酒!」
吟兒早有準備,很快裝好煙,跪在地上將長長的煙嘴遞到慈禧嘴邊。老人咬住煙嘴,默默吸了兩袋煙,突然低下頭看一眼吟兒。
執法的禁軍手握鞭子,走到榮慶面前有些猶豫。營官火了www.hetubook.com.com,先抽了禁軍一馬鞭,那人無奈地舉起胳膊,抽了榮慶一鞭。「搔癢癢哪?使勁兒!」營官不滿地大叫,禁軍狠下心,用力抽著榮慶,榮慶咬牙忍住。
「六哥!我沒喝多。」榮慶說壺裡還有酒,保證喝完了一定回去。元六無奈地笑笑,猶豫片刻,走到櫃台前付了賬,同時低聲叮囑酒店老闆,說榮慶喝多了,喝完了這一壺酒,怎麼也不能讓他再喝了,老闆跟他是熟人,自然一口應承,要他放心。
「怎麼?」元六一臉地不高興,「嫌我是個兵油子,配不上你大少爺?」
「你不帶她來,我派人去接她了,」慈禧最看不上別人跟她說話吱吱唔唔地,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瑞王說:「接到這兒,一會兒我賞她飯。這回可讓你們家撿了個大便宜,我虧大了!」
第二天上早操,元六和榮慶因為挨打不能出早操,兩人趴在大棚內的火炕上養傷,提起昨兒的事,元六不以為然地對榮慶說,虧著你舅舅來了信,要不,你六哥渾身上下都便宜他了。
兩名軍士將榮慶押送到護軍大營,交給了當天營房值官。
「不不,不行,這不合適!」
慈禧默默地望著窗外。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揮揮手對吟兒說:「這兒沒你事了。」吟兒慌忙磕頭請安,然後側著身子向門邊退去。就在她挑起門簾的一瞬,突然見慈禧眼窩裡濕濕的泛起一層淚霧。她深知老佛爺從不輕易流露自己心思,更不願意讓人知道內心深處的隱情,因此慌忙低下頭,裝作兒什麼也沒看見轉身走了。
過了足足一頓飯時間,英英見到送水的男傭人,問房間清好沒有。那男人走了沒有。男傭人說地擦了,床單換了,榮軍爺也走了,她這才上了樓,推開房門走進自己房間。沒想到榮慶躲在門後,脫了外面的軍服,身穿一套臨時不知哪兒弄來的青灰色長衫,神色恍惚地盯著她。她轉身想走,榮慶身體抵在門上,低聲懇求著:
「今晚上跟我上抱月樓,英姑娘還惦著你。」
「你有!」
「六爺,我連累你了。」
榮慶任對方怎麼抽他,死死咬著牙不吭聲,比起他內心的傷痛,皮肉上的疼痛似乎算不上什麼,想起他與吟兒之間的這大半年來所遭遇的一切,特別想到吟兒居然由老太后賜婚於瑞王府,而她男人就是那捆在馬背上的癡呆男人,他真得覺著活在這世上再也沒什麼意思。「六爺,讓他們打吧,你也別幫我,我根本就不想活了——」他心裡這樣想,嘴上沒說出來,怕營官聽見自己不想活了,回過頭來又對付元六,他已經給元六惹了天大的麻煩,再不能連累他受苦了。
榮慶愣了片刻,立即矢口否認。
開始她哭秀子,後來由秀子想到自己和榮慶,心裡愈加覺得傷心。最近沒了榮慶的消息,她每次問母親和嫂嫂,她們似乎有意迴避。最近一次嫂嫂來看她說漏了嘴,說榮慶父母想替兒子討個偏房,榮慶不肯,和家裡人吵翻了。她追問嫂子詳細情況,嫂子不肯正面回答,只是安慰她,說榮家就這麼一個兒子,想早點抱孫子也是人之常情。
為了讓榮慶安心回承德軍營,家裡人和二舅都騙他,說吟兒確實嫁到瑞王府。榮慶在迎親隊伍中見到吟兒,心中已經疑惑,二舅等人這一說他更信以為真。但他仍不肯死心,一連好幾天守在賭館外,瞅準機會找到吟兒哥哥福貴,向他打聽真相,以證明這個痛苦的事實,由於葉赫家退婚,福貴本來就一肚子火,加上恩海花錢買通了他,他便有意騙榮慶,說榮慶家退婚在先,妹妹無論嫁給誰跟都他沒關係。這幾句話說得榮慶嗆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榮慶想到昨兒要不是元六故意罵那營官,他肯定要吃更多的皮肉之苦,心裡感激還來不及,對方居然認為他看不起他。他一急,不顧身上的傷痛,立即下了炕,在元六炕頭邊跪下,激動得熱淚盈眶:「六哥!從今兒個起,您是我親哥哥。」
「嗯,說得好,是命,全都是命。」慈禧連連點頭,臉上多少有些欣慰。也許秀子早該死了,如果她頭一次死,便死在她手中,而這一次死,卻死在瑞王家,怎麼能說她跟自己作對?恰恰相反,秀子臨死還顧及她這個當主子的,這是她的孝心啊。
「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我看也是。」元六一拍大腿,咧著大嘴叫起來,告訴榮慶說瑞王爺家裡出了檔孽事,京裡上上下下傳遍了。原來瑞王爺的七小子是個傻子,王爺偏要給他娶媳婦,還非求老佛爺賜婚。老佛爺將身邊的宮女賞了他,萬沒想到,宮女過門半個月就在房間裡上吊死了。
「給台階兒不下?」營官見他不說話,立即暴跳如雷,指著手下的禁軍說,「抽!有一個算一個,一人抽他十鞭子!挨著來,死了算我的。」
「你就是榮慶吧?」營官問道。營內幾百號人,榮慶來得時間不長,他雖認不真切,但大致模樣兒還是記得的。他故意這麼問,那是為了顯出他的威風。
「真沒有?」
「英英!你聽我說,他——他是這兒的貴客,聽六爺說,他爸他舅都是京裡的大官,咱們得罪不起。」張媽媽用好話哄著英m.hetubook.com.com英,一定要她為了妓院生意千萬別得罪他。
「非得我點破嗎?不吃敬酒吃罰酒,我說出來你可別不認賬。你跑回京裡,勾魂兒的是個妞妞!」
榮慶沮喪地從地上爬起,低著頭向門邊走去。英英站在那兒,見他真的要走,心裡反倒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不知為什麼,對這位總把自己當作另一個女人的軍爺,她既有種妒意,又有種好感,甚至暗暗敬重他。不論這個叫吟兒的女人是什麼人,哪怕她跟自己一樣,至少他算個有情意的男人。不像其他男人,今兒睡了,明兒大街上碰見了整個兒不認識。她舉著油燈,跟在他身後,準備等他出了門替他照照樓道。
「六爺!」見他打成這樣,榮慶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忍著傷痛由炕面上爬到元六身邊。
「有人說秀子以死抗命,存心跟我作對——」慈禧望著團團煙霧,像自言自語又像對吟兒。吟兒嚇得低著頭,兩眼盯著慈禧那雙花盆底鞋連大氣也不敢出。
「明兒再喝,明兒再喝。」店老闆陪著笑臉。
宮中規矩嚴,除了皇家愛新覺羅氏祖先,絕不准許替任何外姓氏族燒香磕頭,就連享有最高權力的慈禧也不例外。每逢葉赫那拉氏祭祖,慈禧只能幸駕西山碧雲寺燒香磕頭以表示自己的心意,因此吟兒想替秀子點一炷香,燒上一些紙錢談何容易,要讓人發現了,告到上頭那肯定是掉腦袋的事兒。
營官瘋勁上來了,根本不理會榮慶,一邊從憋緊的喉頭擠出一連聲的獰笑,一邊揮動牛皮鞭向元六一個勁兒地猛抽。開始元六還不停地罵,後來罵聲越來越小,再後來沒了聲息,連氣也喘不上了——
「沒事兒,正聽你說話兒。」榮慶被他一點頓時醒過神,慌忙解釋。
瑞王趴在地下,不停地說他有罪,他是特意為秀子的死進宮請罪的。
「得了,這頓鞭子沒白挨!」元六高興地拍著炕面,雙手撐著身體想爬起來,沒想剛一翻身,身上的傷口哪兒哪兒都疼得不行,本能地哼了一聲,剛抬起的身子又重重地摔在炕上。
元六見榮慶皺著眉心不說話,想起他私下告假的事兒,問他這次回北京那事兒辦得怎麼樣?
「榮慶參見營官大人!」榮慶慌忙行禮。
想起慈禧問她秀子的事,她說這是命,自己也一樣。假如她早一天嫁到榮慶家,假如皇上的聖旨晚一天到,假如她哥不賭錢,或是他賭輸了沒向常五爺借錢,假如那天在宗人府選宮女時她沒選上——總之,這許許多多假如中有一個假如發生了,她便不會在這兒,成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成天想榮慶想得這麼苦。哭著哭著,她哭起自己來,而且越哭越傷心。
突然,身後傳出一聲響動。這是大門推開的聲音,同時響起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她原以為看佛堂的老太監回來了,但從那推門的架勢和來人的腳步聲判斷,她本能地覺得不對,伸手撲著地下的紙錢。她還沒來得及滅了地下的火,身後響起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拿下!」那是李蓮英從憋緊的嗓門眼裡發出的。
元六走後,榮慶一個人喝著悶酒。不一會兒,他便喝完了一壺酒,扯著嗓門讓店家替他拿酒來。老闆親自跑來,嘴裡叫著榮軍爺,你喝了不少,剛才六爺交代了,不能再讓你喝了。榮慶擰起脖子叫起來,掏出一把銅錢往桌面上一拍:「怎麼哪,怕我不給錢!」
「沒有六爺的事兒,是我自個兒偷跑的!」榮慶直起嗓門叫起來。
「回老佛爺話,奴才的七兒媳,她——昨天夜裡懸樑自盡了——」瑞王趴在地下,嚇得渾身哆嗦。
「六爺!我——」榮慶愧疚地看了一眼對方,營官叫手下將榮慶捆到與元六相鄰的一根木樁上,然後看一眼榮慶和元六,厲聲大叫:
「我要喝酒。給我酒!」
「住嘴!」營官上前抽榮慶一個耳光,冷笑著說,「你們都沒事兒,我還管誰呀?受人錢財還替人消災吶,甭說你們吃的是皇上的錢糧!想走就走啊?我又沒開大車店!」
「把那爺字兒去了,叫哥。」
「你是我大哥,無論什麼事也不會瞞你。」元六的話一下子碰到榮慶的心病,心裡不由得一驚,但他深知這件事要是透出去,害了吟兒不說,鬧不好連自己家裡人也陪進去。
榮慶看見元六捆在其中一根木樁上,心裡自覺對不住他,首先不該騙他,更不該拖這麼長時間,臨走前元六再三要他速去速回,至多十天內定要回來,沒想他一去二十天。
「錯了。」
「這裡沒人,你只管說。」
「這叫什麼話。」慈禧不明所以地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後悔也不能再要回來呀。放心吧你。」
「我看瑞王不是個好東西,」榮慶心裡恨瑞王,明明兒子是傻子,偏偏還替兒子娶宮女。
「起來起來!快起來!」元六趴在枕頭上,吃力地伸手拉起榮慶雙手,一邊喘著粗氣,「可就當真啦,今兒起你就是我親弟弟!」
「不會吧!」榮慶聽說吟兒死在瑞王家,心裡一驚,脫口冒出一句。
「好兄弟!」元六慘然一笑,「得了,別逞能。我已然說了是我准的假,沒你事兒!」
榮慶本來就靠床沿躺著,被對方一推,身體頓時滾下,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看一眼英英,雙手撐著從地下坐起m.hetubook.com•com,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非但不生氣反在臉上露出一絲怪怪的笑容,一個勁地嚷著要喝水。
榮慶一聽元六因為他而受累,心裡便急了,一跺腳要去軍帳去找營官,向他說明情況,多大的罪由自己頂。眾人勸住他不讓他去,因為鬧不好他幫不上忙,反會使事情更複雜。他不聽,一定要去,「不行,我一定要去見元六。」他正吵著要去見元六,年近三旬一臉威嚴的營官在值官陪同下,突然帶著幾名禁軍護衛出現在營房門口。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怎麼辦。營官看一眼眾人,然後走到榮慶面前,兩眼緊緊盯著他。
「混小子,老子不信你皮肉比我鞭子硬,老子非打死你不可!」營官一邊打一邊罵,健銳營的兄弟看了心疼,礙著軍法如山,加上元六不肯給營官面子,想勸也勸不住了。正在這時,一個統領身邊的親軍跑到營官身邊低聲叫道:「營官大人,統領大人傳!」
一連好幾天晚上她都做噩夢。夢見秀子那雙憂鬱的眼,老盯著自己總也不說話,她怎麼問她都不開口。一次吟兒從噩夢中驚醒,坐在炕上直喘氣,雙手合在胸前,嘴裡喃喃地唸著:「秀姑姑!求求你,別嚇著我。」她一邊念一邊躺下。沒想真靈,那一晚上她再也沒做噩夢。吟兒心裡奇怪,第二天想來想去,突然想起秀子一定是來向自己討香火的。她自小死了父母,十三歲不到便進了宮,世上沒有任何親人,也沒有家,宮中就是她的家,我是她宮中唯一的弟子,她不向我討香火向誰討?
「你勁兒上哪兒去了?都給娘兒們留著呀?」
秀子死了。吟兒站在下房向南的窗邊,摸著秀子送給她的那付山貂皮子護膝,瞅著窗外大殿瓦脊上那遲遲不肯落下的初冬的夕陽,神情十分凝重。想到秀子出宮前曾在這間下房住過,那天送婚的場面仍然歷歷在目,特別看見瑞王家的小七爺那副傻樣兒,當時吟兒心裡便有種不祥的預感,但當她親耳聽到她的死訊時,心裡仍然一驚,覺得她走得太快了——
「王八蛋才瞎說!等到有人瞧見,身子都涼了!不信下次見了你二舅問問他,這事兒他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元六根本沒注意榮慶的表情,搓著兩隻大手,唾沫星四濺地繼續說著,「別瞧瑞王爺是軍機大臣,這會也毛了爪。正應了那個坎兒——『炒肝兒不叫炒肝,熬心熬肺啦!』剛辦喜事又辦喪事,滿堂紅改了滿堂白。」元六說完放聲大笑。
「難怪連手法都一樣。煙絲兒不乾不潮,紙媒子不緊不鬆——」慈禧嘆了一口氣,看一眼吟兒手中的銅煙袋。吟兒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再給她裝一袋煙遞上。
親軍慌忙將營官拖出人群,悄聲告訴他,說北京有人捎信來了,榮慶是大清門領侍衛恩海大人的親外甥,統領要他趕緊放人。營官一聽恩海的名字便洩了氣,低聲埋怨親兵怎麼不早說,「惡人兒全是我當了!」營官邊說邊扔下手中的鞭子,一賭氣走了。
「在這兒——」榮慶沒等話說完,衝上前一把抱住她。
吟兒在門邊站了一會兒,見佛堂的門虛掩著,裡面隱隱亮著佛龕前的長明燈,門縫裡溢出一縷濃郁的檀香味兒,她輕輕推開門,故意咳了兩下,見裡面沒有動靜,這才低聲叫著「黃公公」。她沿著佛堂四周走了一圈,正如自己預料的那樣,黃太監不在這兒。她走到門邊向外四下張望,外面靜靜的沒有任何動靜,心裡不由得鬆下一口氣。
「什麼事兒我不問,你就說成沒成?」元六雖說不知道他這次回去究竟為什麼,但有一點,他根本不是為他祖母的病,因為他祖母早在他當兵前就去世了。爺們一般情況下沒啥事可瞞著,編著話哄人的多半是兒女私情,加上上次請他逛窯子,他非但不感激他,聽說半夜裡將英姑娘踹下床來,因此估計他肯定是這種事。
「喝!喝酒!」榮慶舉著酒杯,覺得天昏地眩。他只見對方那張闊扁的大嘴上下張合著,根本聽不見他說什麼,其實也不想知道,因為最最重要的是吟兒已經死了。他覺得吟兒是為了他才走上了這條絕路,回想那天在迎親隊伍中見到她,她兩眼盯著自己,臉上表情怪怪的,特別她放下轎簾的一瞬,那眼神充滿了某種訣別的毅然。我當時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
英英本想說什麼,轉念一想多說也沒意思,心想你既然不肯得罪他,看我怎麼整治他吧。她看一眼張媽媽,一路小跑上了樓梯。張媽以為她聽了自己的話,連忙叫傭人送上一壺熱茶到英英房間。
「男人死光了,我也不見他。」英英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就窩火,一晚上沒幹那種事不說,還硬說自己是什麼金兒銀兒的,她不認帳,那混帳東西竟然一腳將她踹下床。
「英英!我——」
那天下午,光緒皇上剛走不久,瑞王便來叩見慈禧太后,她當時正在侍候慈禧抽煙。慈禧沒發話,所以她也就沒迴避,當時在場的還有李蓮英和柳葉兒宮女。看見瑞王,老佛爺似乎很高興,不知是剛才和皇上談得很投機,還是因為她想念秀子,一見面就對跪在地上的瑞王笑著說:「親家來了,沒把我們新娘子帶來?」
吟兒走到外間緊靠屏風的後殿門外,她不敢走遠,隨時等著傳她進www•hetubook.com.com去伺候老佛爺。她知道老人心裡高興和不高興時,或是遇到什麼特別的事兒,總要讓人伺候她悶悶地抽幾袋煙。瑞王跟老佛爺在東一間說了足足一頓飯時間,最後在李蓮英陪同下走了。看得出瑞王一臉的沮喪。李蓮英一邊送瑞王,一邊低聲吩咐吟兒快回慈禧身邊侍候敬煙。
「沒有才好呢。我這心算擱回肚子裡了。」元六半信半疑地問,見對方神情認真,心想他是自己把兄弟,不至於存心騙他。於是,他又跟榮慶吹起京裡的事,從天橋的戲班子,一直吹到八大胡同的妓院,然後又說起京城裡聽來的小道消息。皇上和太后政見不和,大臣們為了新政發生爭執,而其中反對最凶的便是瑞親王。
「我猜錯了?」
「他就在你屋裡。」張媽媽說。
「吟兒,你說呢?這事兒怨我還是怨她自己?」她越是不敢出聲,慈禧偏偏點了名要問她。
「水——喝水,我要喝水——」
榮慶本想說「完了,別提了。」這類氣餒話,但想到元六為自己受了這麼大的苦,話到嘴邊變為重重的一句,「成了!」
「你怎麼哪?心事兒挺重?」元六說得渾身是勁兒,見對方無精打采,一連打了幾個呵欠,忍不住問道。
「是不是上回跟六爺一塊來的那位?」英英問。
「說啥也沒用,快走吧!」
「得了,饒了我吧。」
英英推開房門,只見榮慶躺在她床上,身體痙攣地弓起像隻大蝦,趴在那兒一邊嘔吐,一邊呻|吟著。她本來就不高興,見地下吐了一大灘嘔吐物,剛換過的被單也被他弄得污漬斑斑,心裡頓時火冒三丈,衝上前去猛地將榮慶身上的床單一扯,同時發出一聲尖叫:「滾!」
榮慶咬著牙根不說話。
完了!吟兒心裡直哆嗦,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她剛轉身,幾名太監一擁而上,將她兩條胳膊擰在背後,一路押出佛堂。
「你想見元六?」營官不動聲色,榮慶躲著對方嚴厲的目光,點點頭。
「你把他轟走,要不別怪我不客氣。」
「別碰我!」英英瞪著兩眼,一邊向後退一邊指著他說,「你出去,出去,多會兒明白多會兒再來!」
「不,這事不賴你,沒你事兒!我不好,我犯了營規,要罰罰我。」
「是,是秀姑姑教的。」
「龜孫子,這可是你自找的!」營官知道他玩的把戲,硬是不理他,但對方越罵越難聽,當著眾部下的面,臉有些撂不住了,伸手從一名執法護軍手中奪過鞭子,使勁抽起元六。
元六進京出差回來的當天下午,拖著榮慶一塊兒來到街面上一家小酒店,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說話。元六眉飛色舞地說起京裡的事,最後說到他去見了榮慶二舅,恩海老爺讓他帶話給榮慶,要他安心留在這兒好好當差。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醉貓,醉鬼!」英英尖叫著,揮著胳膊拚命打他。榮慶大喝一聲將她抱起,將她扔在床上,不顧一切地壓在她身上。她拚命掙扎著,趁著榮慶伸手扯她衣服的機會,猛地發力將他推開。榮慶一屁股跌坐在地下,愣愣地盯著她,像一條見到骨頭的狗,急得直喘氣。
天剛擦黑,抱月樓的英姑娘由廟裡燒了香,坐著小轎由城外回來。她下了轎子走進妓院大門,張媽媽便將她拖到一邊悄悄告訴他說:「榮軍爺來了。」
「喝!我沒事——再——喝二斤也沒事——」
「這會兒沒空!」營官看對方一眼。
「你哪兒那麼些廢話?元老六有胳膊有腿兒有腦袋,要哪兒給你哪兒!」元六故意叫著,想吸引營官的注意力。他心想自己已經受了不少苦,免得榮慶皮肉再受苦。
像這樣打下去,別說是人,就是一條牛也扛不住。面對這種個場面,榮慶懊喪地閉上眼,心裡後悔不已,恨自己不該連累元六。元六這人雖說脾氣暴躁,但為人大方俠義,健銳營中許多弟兄們平日都受過他不少好處,眼看營官真的和元六較上勁兒往死裡打,一個個都急了,不約而同在營官身邊齊刷刷地跪下,嘴裡叫著:「大人,饒了元六吧!」
禁軍護衛一擁而上,抓住榮慶,一路將他押到軍帳前的空地上。空地上立著幾根木樁,這些木樁是用來示眾的,對那些犯了軍規的官兵進行懲罰後,捆在這兒讓全營官兵都能看見,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穿過後院。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暗暗念叨,求秀子在天之靈保佑她,果然,她一路上沒碰見任何人。出了後院門,向東一拐便是佛堂。佛堂裡平時只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監在那守著,除了慈禧隔三五天來一次,平時幾乎都閒著。到了佛堂門前,她已經想好了,萬一老太監在裡面,問她什麼事,她就說早上來這兒時丟了頭上玉釵,瞅空來找一下。當然,最好他不在。她知道老太監閒得無聊,常常趁著這後蹬兒的閒暇上別處聊天,只要他不在,她便能替秀子還了這個願。
「醉不醉不關我事兒,想喝水就滾出去,我這兒沒水,也沒什麼金兒銀兒的。」英英罵罵咧咧地開了窗,讓外面的寒風將滿屋的酒氣吹散。不一會兒,送茶水的人來了。她讓那人來將榮慶帶走,幫她打掃一下房間,並說她在外面等一會兒,等他們幫他清理掉屋裡的污物她再回來。她說完話剛要離開,榮慶從地上爬和_圖_書起,踉踉蹌蹌衝到門邊將她一把抱起,嘴裡不停地叫著英英。聞著對方那滿嘴的酒氣,加上榮慶身上的嘔吐的污物,英英厭惡地閃開身子,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尖叫著跑出去。
「老佛爺,奴才知道老佛爺的天恩高厚,只是,只是秀姑娘她——」瑞王嗑嗑巴巴地半天說不出話來。李蓮英急了,拚命在一旁向瑞王使眼色,但這會兒他早已六神無主,哪裡還顧得上看別人。吟兒看見瑞王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粒,雙唇像離水的魚兒上下張合,硬是出不了聲,心口裡那活蹦亂跳的玩意兒頓時緊緊揪在一起,本能地覺得出了什麼事。
「回老佛爺話,這都是命!」吟兒從秀子想起倩兒,然後想到自己,那麼多好人家的女兒,偏偏讓她們碰上了,不是命是什麼。
「榮慶,你——你不能再喝了——」元六發覺對方眼神不對勁兒,說話時舌頭也大了。
「好好的她怎麼會死?」慈禧竭力克制住自己情緒問瑞王,對方剛要回話,慈禧這才覺得人多有些不妥,看一眼李蓮英。李蓮英立即揮手讓吟兒和另一名宮女退下。
不等她話音落下,他已經像頭惡狼似地撲上來,打翻了她手中的油燈,在一片黑暗中將她再次抱起按在床上,瘋狂地撕扯著她的衣服。英英大叫著要他放手:「放開我,我不樂意!不樂意——」他根本不理會她,一邊喘氣一邊扯掉她的外衣。她開始拚命掙扎,後來不怎麼掙扎,再後來索性閉上眼,由他接著自己又親又吻。當他時不時地把她當作另外一女人,不斷叫著吟兒時,英英心頭一顫,禁不住哭了——
「真沒有。」
榮慶走到門邊,轉身看一眼英英,然後拉開房門,正想抬腿跨出門檻,突然那黑乎乎的門外撲進一股涼風,渾身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想到吟兒死了,這世上他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女人讓他等讓他想讓他操心了,心裡湧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落。不不不!這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屬於我。他縮回身子,反手將門插上,兩眼緊緊盯著眼前這個女人,竭力從她臉上那隱隱若現的笑意中尋找著他活下去的意義。
「拿酒!」榮慶伸手推開店老闆,「再說我揍你!」他見老闆衝著他笑,就是不拿酒,氣得從桌邊站起,自己跑到到櫃台上搶過酒罈子。店老闆急了,連聲說:「我們這兒關門兒了!」榮慶像沒聽見似的,抱起酒罈回到桌邊,在粗瓷大碗裡滿滿倒了一碗。
「吟兒,不,好英兒!我求求你,我沒家了,什麼都沒了——我是個什麼都沒的人——求你讓我留在這兒!」
「哥?」榮慶心裡一熱,隨即說,「不行,您跟我舅舅是朋友啊。」
「這叫一根繩上倆螞蚱,蹦不了你也飛不了他!都給我睜開狗眼,誰敢私跑,誰敢私放,一樣!」
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再等她七年,榮慶二十八了,就是他自己願意,他們家裡人一定會逼他早早成婚的。俗話說無風不起浪,嫂子話的背後一定有什麼隱情,她怕自己傷心才瞞著不說。一想到這兒,她心裡不由得非常緊張,當時要不是冒出哥哥自請她入宮的事,她早跟榮慶結婚了,兩人恩恩愛愛在一起那該有多好啊!
「是秀子教你敬煙的?」慈禧聲音很小,眼神有些恍惚。
心痛欲裂、萬念俱灰的榮慶像丟了魂,成天泡在酒樓裡。一天他喝多了酒,趁著夜色翻過高高的院牆,摸進了瑞王府,結果被瑞王府的衛士痛打了一頓,然後捆住手腳將他送回家中。剛回家,承德軍營早已派人在這兒等他,說他私自逃出營房,帶著統領的手令前來抓他,並立即押回承德。葉赫將軍盛怒之下氣得連連大叫:「不肖子孫!不肖子孫!」就這樣,老將軍親自將兒子捆起,交給了承德來的護軍,由他們一腳回承德府護軍大營。
「好吟兒,不不,好英兒。我——我沒醉,只是受涼了——」榮慶嗑嗑巴巴地說。
「我還不問你呢,問他!」營官瞪一眼元六,轉臉對著榮慶,「你跑京裡幹什麼去了?招了我留你一條命!」
她輕輕合上佛堂大門,轉身走到佛龕前,點了一炷香插在香爐裡,從懷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紙錢。吟兒是敬煙的,手邊有許多草紙,她將草紙裁成巴掌大的方塊塊揣在懷裡,算是給秀姑姑陰間用的紙錢,讓她在地下不用受窮。她將紙錢在蠟燭上點著了,跪在地下一邊磕頭,一邊燒紙錢,嘴裡喃喃有詞,求菩薩保佑秀姑姑下輩子能投胎個好人家——
「老佛爺!奴才——」瑞王趴在地上半天不敢抬頭,似乎有難言之隱。
「你別瞞我。」元六笑笑說,「我眼裡有水,窯子裡那丫頭套不住你,必定是你心裡藏著別人兒,讓你牽腸掛肚,魂不守舍,吃不下睡不著。說不定那妞妞水性楊花,另攀了高枝兒!」
榮慶低著頭,咬著牙齦不說話。
「就是他。」
想到他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跟吟兒在一起,他一夜一夜睡不著,想著怎麼樣才能將吟兒從瑞王家救出來,然後跟她一塊私奔,跑到一個誰也不認識他們的地方,跟她廝守一輩子,晚上想得好好的,甚至連怎麼進瑞王家,怎麼帶吟兒私奔,他都想得清清楚楚。可早上一睜眼,立即覺得夜裡想的事再荒唐不過,或者說根本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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