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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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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沒有把握的變局

第十一章 沒有把握的變局

想起這幾十年腥風血雨的經歷,咸豐皇上在承德匆匆離開人世,肅順等人想篡權,她不得已先發制人除了肅順等人。在兒子同治皇上未成年的特殊情況下,她才成為大清國第一個垂簾聽政的女人。但有一條,幾十年來她一直處在權力頂峰,卻堅守祖訓,兢兢業業,為保住愛新覺羅家族的江山嘔心瀝血。她從來沒有像漢代的呂后和唐朝的武則天那樣,對娘家人封王封侯,甚至恨不能讓娘家人取而代之。她沒有在朝廷內重用過娘家任何人,包括自己親外甥,除了每年送些錢財,葉赫家族的人幾乎沒人沾過她多少光。對這一點,她問心無愧。她經常私下想,如果換其他女人處在她的位置上,她不相信這個女人也會像她一樣絲毫沒有野心,正因為這種擔心,她絕對不能容忍愛新覺羅氏大權旁落,才對珍妃心存疑慮。為此,她非常婉轉地提醒過兒子,要他緊記不能讓宮妃干預朝政的祖訓,雖沒點珍妃的名,光緒心裡應該非常明白,當著她的面,他連連點頭答應,其實心裡不以為然,一轉身便忘了,仍然成天和那小妖精粘在一起。
「死了也是臭塊地!放心。真想死的沒有嚷嚷的。我看你還是管好你自個兒的事,小心點,別總讓人當槍使!」慈禧不以為然地說,她特別討厭那些當面不敢說話,專在背後指指點點的人。相反,對跪在地下的瑞王,心裡反倒有種好感,覺得這種人死心眼兒,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
一想起瑞王狀告光緒撤禮部大臣的事,慈禧心裡就恨得直咬牙,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她深知生米已經做成熟飯,皇上也有皇上的面子,即便她將他叫來訓斥一通,也不可能立即收回成命,倒不如先裝糊塗。
「你意思是他們串通一氣了?」
「吟兒。」
「沒聽說呀。」茶水章心裡一愣,臉上卻笑呵呵的。
「老佛爺!皇上把六部堂官全開缺了,您要是再不管,天下大亂呀!」李蓮英上前請瑞王離開。瑞王跪在地下不肯起來,扯著嗓門叫起來。
「不知道——奴才只是覺得,他——今兒不該惹老佛爺生氣。」吟兒愣了一會兒,因為老佛爺平時極少跟她們這些奴才議論王爺大臣的事,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就事論事說了自己看法。
「老佛爺!那六位堂官都要來叩見老佛爺,要當面求老佛爺做主啊!」瑞王咬咬牙,心想現在不替他們說話,再要說話就來不及了。
光緒自小悟性好,心地善良,但性情內向,遇事優柔寡斷。他四歲便被接入宮中,長期在生性做強的慈禧身邊長大,因此事事處處習慣了聽從這位皇爸爸的話。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才非常喜歡生性好強,活潑外向,遇事非常有主見的珍妃。特別最近以來,他受翁同龢等人的影響,決心要在朝廷推行新政,而珍妃竭盡全力支持他,因此兩人感情越來越深。在珍主子影響下,光緒變得比過去自信,也更有主張,過去難得一笑的臉上時時掛著笑容。
「老哥!聽說前些天夜裡珍主子偷偷溜到養心殿,有沒有這等事?」兩人喝著茶,李蓮英單刀直入,直奔主題。
「皇上還沒瞧出來?人家是擰著勁兒跟您叫板吶。」
吟兒知道慈禧說的有人是指皇上和珍主子。宮中就像普通人家一樣。慈禧與珍妃之間的婆媳關係一直不好。儘管在吟兒看來,朝廷的事跟珍主子根本扯不上邊,但這位生性倔強的老人無論遇到什麼事,只要跟萬歲爺沾上邊,一定會遷怒於珍妃的。為了岔開這個話題,吟兒特意接著前面的話往下說:「可老佛爺讓瑞王不要再說下去,他偏不聽您的話——他要是不說那麼多,您也不會生那麼大的氣。」
「請老佛爺恩准奴才告病回家。」
「奴才可不敢——」吟兒慌忙為自己辯解。
「朕也沒讓你干預呀。去去去!」
這也許就叫旁觀者清。對這一點他看得非常清楚,作為皇上身邊最貼心的奴才,他多麼想提醒皇上啊,然而他不能也不敢。這些話一旦從他嘴裡說出,萬歲爺與珍主子一定認為他在幫老佛爺說話,再貼心的話也讓人覺得他有外心啊!
「那是你皇爸爸傷心的地兒!我幹嘛要上承德找不痛快?不就是陪陪先皇的在天之靈嗎?」
「老叔!我真不知道。你想想,我雖說過去是萬歲爺身邊的舊人,但現在卻是他身邊的新人,這種事能讓我知道?」
瑞王見慈禧不說話,不知所措地趴在地下,抬起眼角的餘光,看一眼站在慈禧身後的李蓮英,試圖從他臉上找出某種暗示。而平時,李蓮英那張臉便是老佛爺的晴雨表,從他那長長的老驢臉上,往往能判斷慈禧今兒心情如何,這事兒該不該說。偏偏現在他臉上信號沒了。
茶水章腦門子轟的一聲,額前鼻尖頓時滲出一片細汗,心想完了,他既然連自己坐夜的事兒都知道了,珍主子昨晚來養心殿的事肯定逃不過他的耳朵。他低著頭,躲著李蓮英的眼神,雙手抱著水煙袋,他不願從自己嘴說出這件事,哪怕對方已經知道,他也不肯,於是他死死咬緊舌頭不出聲。
「不,是老天爺恩寵我,才把皇上賞給了我。」珍妃依偎在他懷中,竟然忘了君臣之禮,說皇上是她的人。光緒笑笑,糾正她的口誤:「我應該是四百兆臣民的皇上才對。」珍妃緊緊摟著他脖子,身體像魚兒在他懷裡扭動,輕聲在他耳畔說:「皇上是萬民的皇上,但也是珍兒的男人!」她邊說邊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被她主動親了一下,本來就心猿意馬的光緒渾身像乾柴被火點燃,心窩裡頓時湧出一片暖流,隨著熾熱的血在身體內湧竄。他再也不顧及君臣禮儀,雙手抄起她腰身,突然將她抱起,向屏風後紗帳斜捲的龍鳳床走去——
「不用查了。」李蓮英兩眼盯著對方笑了笑,「我已經查了,是姓常和姓黃的太監,不過他倆半道上讓人支走了,是你頂了他倆的班。老哥,這究竟怎麼回事兒?」
「這回就讓你試試。只管打!」
平常百姓家,婆媳之間本來就很難相處,處於權力巔峰的帝王家更不用說了,在這兒,普通人際關係與權力緊緊聯繫在一起,頓時變得極其複雜和微妙。慈禧本來就不喜歡脾氣性格跟她有些相似的珍妃,加上光緒為了珍妃冷落其他宮妃,連她內侄女隆裕皇后也不放在眼裡,因此更遷怒於珍主子,認定她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與光緒娘兒倆之間的關係相互疏離,甚至圍繞著新政的矛盾,她都認為與珍妃分不開,所以光緒跟珍主子越是愛得死去活來,慈禧那邊越是心存警惕,不放心光緒,更不放心珍妃。
他來養心殿這兒當差已經三個月,他一直小心侍候,總算還說得過去。最叫他為難的是珍妃常常晚上偷偷來皇上這兒。按說這也沒什麼,偏偏由於老佛爺憎惡珍主子,總想在她身上找茬,對這一點非常吃緊。李蓮英也常常向他打聽這種事兒,不說不好,說更不好。每次問到這種事兒,他都說https://m.hetubook•com.com不知道。但宮中人多口雜,遲早會讓其他人知道,向慈禧那邊透了音信。那邊的人認為他有意不報,這邊皇上以為是他通風報信,到頭來他兩邊作蠟事小,說不定在珍主子身上惹出禍來,就不好辦了,為了這,他心裡替珍妃擔心,幾次想提醒皇上,話到嘴邊又不敢告訴他。光緒總覺得他不貼心,其實他不是不貼心,是不敢貼心,怕自己知道得太多,對萬歲爺沒好處。就像珍主子這件事,他真要提醒皇上,皇上一氣之下不知會鬧到誰頭上,到時候就來不及了。因此,每次事先得知珍主子要來,他便想方設法將其他人支開,自己一人留在這兒,這樣一來值夜的差事自然落到他頭上。
他是萬歲爺身邊的老人,除了先前的宮監太監王商,這兒沒人再比他在宮中當差時間更長,也沒人比他更瞭解光緒。可以說他是看著光緒長大的,一想到這他心裡便說不出的感慨。歲月蹉跎,一晃許多年過去,十三年前,他離開光緒身邊時他才十四歲,如今早已成為堂堂的大男子漢了。
瑞王一進門便趴在地下不肯起來,口口聲聲要慈禧替他做主。慈禧當即讓宮女太監們退下,只留下吟兒一個人替她敬煙。她越是心煩越離不開煙。她邊抽煙邊認真聽著瑞王說起朝廷的事。瑞王跪在地下老淚縱橫地說:「老佛爺!王公大臣們讓奴才來求您,不能讓皇上再胡鬧了!」
「兒臣時刻記在心上。這次皇爸爸去承德,兒臣一定陪奉您去承德祈祭先皇。」為了表示對慈禧感恩,光緒毫不猶豫地說。
「我替二位坐了。你們回去歇著吧。」茶水章這麼一說,那兩人自然巴不得,連聲說謝地走了。因為茶水章說他年紀大了,瞌睡少,常替他們代班,所以小太監們見怪不怪。
天色還沒亮,茶水章便送走了珍妃,剛回到自己房間想睡一會兒,小回回突然悄悄來了,說李總管有急事在總管值房等他。他不敢怠慢,喝了碗紅米粥便匆匆趕到內廷總管在的西鐵門。
「皇上,您身為堂堂一國之君,就得狠下心來,殺一儆百!」
對方沒有刨根究底追問珍主子的事,雖令茶水章大大鬆了口氣,但心裡卻更加擔心,因為李蓮英連自己替人頂班守夜的事都能查出,珍主子的事兒遲早會讓他查出,自己有心想替皇上瞞天過海怕也辦不到啊!他離開總管值房,一路回到養心殿,心裡思忖著究竟是誰將他替人坐夜的事報告李蓮英了,要不要提醒皇上。要是告訴皇上,萬一他知道有人暗中監視著他和珍主子,一怒之下將李蓮英叫來一頓痛罵,那不是把自己賣掉了?
「又不是送唐僧西天取經,到這會兒才回來?是不是路上又跟瑞王咬耳朵,替他出什麼餿主意?我告訴你,他可是個實心眼兒,不像你們這些人滿肚子花花腸子。」
作為主子,通常對一個奴才的變化不會放在心上。但聰明過人的慈禧除了覺得她用起來比先前更順手外,同時感覺到她身上某些改變。她喜歡吟兒身上那種靈氣,喜歡她踢毽子時那股活泛勁兒,甚至暗暗欣賞她的忠誠和仗義。這就是當時她在宮中哭祭秀子,慈禧不忍心殺她的原因,最後終於找了個由頭饒了她。
早上吃過早飯,慈禧不再像從前,一定去養心殿接見王爺和朝臣們,特別自皇上準備搞什麼新政以後,她乾脆就不去了。為了打發午飯前這段時間,她便傳吟兒來身邊侍候抽煙。吟兒看得出老太后心情不好,煙比從前明顯抽得多。先前慈禧一天至多抽三、四次,一次抽二、三袋,一天再多也不過抽上十袋煙左右。現在倒好,有時一上午便抽上七、八袋煙。慈禧本來就離不開煙,如今因為心煩,煙更成了她必不可少的東西。
「老佛爺吉祥,奴才給老佛爺請大安!」李蓮英像往常一樣,見慈禧擺擺手,便從地上爬起走到慈禧身邊,一臉討好地笑著。
「哼!他們也不想一想,祖宗的條文大多是二、三百年前定下的,那時候連洋火洋油都沒見過,更不用說洋槍洋炮了。現在洋人已經打進家門口了,還抱住祖宗的留下的框框不放,那只有把大清國拱手讓給洋人算了。你說說,到底誰不合國情?」珍妃激動地漲紅了臉,顯得比光緒更氣憤,「他們口口聲聲罵康有為不安好心,依我看他們才不安好心。」
珍妃對光緒的影響越來越大,本能地引起慈禧的警惕。
「身為宮監首領,你會不知道?」李蓮英急了,「聽說她化裝成太監,夜裡去一大早便離開了。」
「你還頂嘴!」正如李蓮英猜想的那樣,她確實沒有任何證據,僅僅是一種直覺,認定光緒一下子撤掉六位閣部朝臣是珍妃的主意。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事後往往證明她的直覺很少欺騙過她。沒有珍妃這個小賤人,她兒子絕不會做出這個重大決定。兒子再怎麼也是兒子,無論他推行新政,或是一成不變地按祖宗留下的規矩治理國家,只要她活一天,兒子都會聽她的,珍妃卻不同,她一向有野心。自己活著時她不敢翻天,要是有一天她不在了,誰敢保證這個狐狸精不會利用生性文弱的光緒在背後操縱一切,甚至將來有一天像自己一樣垂簾聽政?
「對對!珍兒說得對極了。」光緒怎麼能不喜歡珍妃,悶在心裡一肚子氣沒人說,她三言兩語便切中要害,句句說到他心裡。接著他又告訴她,受康有為上書影響,許多官員,包括兩湖總督張之洞等一些封疆大吏在內,紛紛上書朝廷,沒想主理朝廷部閣大臣們竟敢壓下這些奏本不報,要不是翁同龢大學士和楊深秀等人即時上報,光緒根本見不到這些支持改革的意見。
「奴才就記著,內監不得干預朝政。」
「回老佛爺話!奴才——奴才沒打過人。」吟兒看一眼跪在地下的李總管,一碰到他那可憐巴巴的眼神,手伸出去又本能地縮回來。
光緒坐了一頓飯時間,他正要起身告辭,慈禧突然提出她想下一個月去承德。「夏天也快到了。咱們娘倆找個地兒歇伏去吧。眼不見為淨,躲得遠遠兒的,我幫你好好調養調養!你看去哪兒?承德怎麼樣?」
「皇上是不是不信我說的?」珍妃見自己提到慈禧光緒便不說話,心裡更替他著急,她堅信一條,如果光緒對慈禧狠不下心。對她抱有過多的奢想,他要想當上名副其實的皇帝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說在朝廷實行新政。這不僅僅因為她和慈禧這種婆媳關係一向不怎麼好,或是她們類似的性格令她倆走不到一塊,這其中還有一種女人的直覺。
春寒料峭,拂面的晚風緊一陣鬆一陣,他在白玉欄杆邊站了一會兒便凍得渾身微微發顫。他看一眼黑透的天色,估計珍主子該來了,這才輕輕走到殿門邊,將門扉虛掩著,然後躲進大殿右側的值房。果然過了一會兒,一條黑影輕輕走上台階,一閃身進了東暖閣。他認出那是珍妃。等她m.hetubook.com.com進了門,他才悄悄走出值房,遠遠跟著她身後。等進了大殿才轉身將門插上,然後走進皇上住處對面的西暖閣,在門邊椅子上坐下,一邊抽煙一邊瞅著昏黃的油燈發呆。
慈禧看一眼從小在身邊長大的光緒,心想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既然我能讓你當皇上,同樣也能將你拉下來。在她離開北京之前,她特別強調這一點,是為了警告他必須為新政承擔後果。為了不讓對方看出她去承德的用心良苦,特意跟光緒說起同治皇上的父親,咸豐皇帝死在承德,所以她一定要去祈祭先皇。
「告訴你,這幾天夜裡那狐狸精肯定去了養心殿那邊。我的兒子我知道。他連打雷都害怕,沒人給他出主意壯膽兒,他決下不了這個狠手,一下子撤了六位禮部堂官,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
大為失望的瑞王沮喪地從地上爬起,跟著李蓮英側身倒退到殿門邊,突然又轉身撲上來跪倒在地,一邊哭一邊哀求慈禧:
「這叫不像話!皇上廣開言路,他們倒好,堵個水洩不通!要是各部各省全學著樣兒,您就什麼話也聽不著了。」珍妃一聽這事比光緒還著急,「皇上對這種事決不能手軟!」
慈禧沒說話,在吟兒遞到嘴邊的煙管上緩緩吸了幾口煙。一見她吸煙的模樣,吟兒便知道她心裡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激動,吟兒覺得她先前的火氣是瑞王爺故意挑起的。
「來了嗎?」光緒頭也不抬地問。對這位首領太監親自替他泡茶送茶,光緒說了他好多回,但他總也不改,習以為常,只得由他去了。
如果不告訴他,李蓮英的後台是老佛爺,這裡頭的關係非常微妙,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事來,作為奴才豈不是對萬歲爺不忠?想來想去,他都覺得不妥,怎麼也想不出個萬全之策。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難道你不是大清國民?」光緒仍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之中,居然說起了大道理。
光緒說了眼下的難處。慈禧一聽便笑了,說朝廷的事永遠沒個完。前前後後我替你們頂了快三十年,我什麼不清楚?該歇還得歇,歇好了再幹吧。光緒認為眼下正是節骨眼上,以朝廷萬一有事不方便為由,勸慈禧還是像往年那樣到頤和園避暑,說明年他一定陪皇爸爸去承德。
「今兒輪我倆給萬歲爺『坐夜兒』。」
「皇上!」茶水章慌忙陪笑,「外頭的事兒奴才聽不懂。奴才就知道伺候您。」
「昨夜裡誰在萬歲爺身邊坐夜兒?」李蓮英突然問。
李蓮英見到茶水章心裡非常高興,連忙請他入座。
「你敢擔保?」慈禧緊逼不放。
「這——」茶水章裝起糊塗。他拍著腦門,說自己記性壞透了,「這兩個人名字就在嘴邊,怎麼一下子叫不出來?你放心,我回去查查。」
「傳李蓮英。」
「你服不服?」慈禧問李蓮英。
「吟姑娘,求求您打我吧。」李蓮英跪在地下,低聲求著吟兒。
慈禧將吟兒放到下面做了幾天粗活,每到抽煙時便惦著她的手法熟練,煙絲晾得不乾不潮,煙味兒特別正,沒過兩個月又讓劉姑姑將她調回身邊。經過九死一生的大難,加上榮慶那邊沒指望了,短短幾個月,她人老成了十歲,說話做事更加穩妥周全。先前那種活潑勁兒沒了,但無論什麼時候在人面前,臉上都掛著不甜不淡的笑容。
「臣妾聽翁老師說,那些王公,老臣們近來活動得厲害,成天往太后那邊跑,一心想把皇上拱下去呢。」珍妃幾乎本能地認為這事兒和慈禧有關。在這點上她與慈禧一樣,一旦對方有什麼大的動靜,她總想到慈禧,正如慈禧聽到光緒這邊任何不順心的事,也認定是珍妃的壞主意。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們都是強女人,因此天生相剋。幾乎所有問題,光緒都跟她心往一處想,唯獨沾到他的皇爸爸,他總覺得珍妃太偏頗,究竟他是從小在慈禧身邊長大,親情太深的緣故,還是他本能地畏懼對方,一碰到跟慈禧有關的事兒便繞著走。也許兩者都有。
「沒聽見,我跟你說話呢。」光緒顯然有些不高興。
「喳。」茶水章一邊答應一邊側身退出殿外。
前些天,慈禧不知從哪兒得知珍妃晚上化裝成太監,偷偷跑到光緒那兒過夜,而他特意派到珍妃身邊的平兒,卻什麼也不知道。為此慈禧將他臭罵了一通。因為平兒是他保舉的,將她放在珍主子身邊,就是為了瞭解那邊的情況,而平兒竟然連這種事都不向他報告,甚至她也蒙在鼓裡。慈禧罵他,他罵平兒。但罵人只得解氣,總不能罵出個所以然來,為此,他特意讓小回回叫來了茶水章。
光緒情緒非常好,提著案上的統籌書,說這個奏摺寫得好極了,並說康有為以前也給朝廷上書,連同這次已經是第三次上書皇上,都是有著實行新政的陳條。但前幾次的奏摺全讓禮部和軍機處的幾位大學士和尚書、侍郎們一塊攔住,愣把摺子給「淹」了。要不是翁同龢,他早就看不到這些摺子,也就沒有這次的統籌全局書了。
吃了晚飯,光緒趁著天黑前後這段「後蹬兒」時間,坐在東暖閣書案前,一邊烤著帶鎏金銅罩的龍頭炭火盆,一邊逐字推敲著康有為的上皇帝書。這部上書他已經看了不下十遍,每讀一次仍然非常興奮,越看越激動,越看越覺得有道理。
「奴才可以擔保,這事兒沒錯。」李蓮英自信地回答。前一陣子,平兒在珍主子那邊什麼情況也不知道,為此被他狠狠罵了一通,所以平兒最近特別留心。昨晚上她特意跑來向他報告,說珍妃這幾天傷風感冒,晚上早早就上了床,而且是她親自侍候的,連被子都是她鋪的。因此他認定這次一準錯不了。
「確如皇上所說,寫得好,看了叫人振奮。」珍妃連連點頭,「皇上硃筆圈點得也好,要是真的按這上頭所說的辦,要不了多少年,大清國一定會強盛起來,那時候洋人再想欺侮咱們就難了。」
「還沒哪。」茶水章知道皇上指的是珍妃。
「依我看沒有什麼不可!」珍妃覺得他要是邁不開這一步,成日紙上談兵,那下一步什麼事也做不成:「這些人不是成天叫著祖宗大法嗎?皇上就以『堵塞言路,有違祖訓』為由,先將這些人撤了,這樣不但向天下昭示皇上改革的決心,更鼓勵其他人一心一意為新政效力。」
「要殺就殺奴才吧。」看來瑞王也橫下一條心,神色非常激動。吟兒雙手捧著煙袋跪在地下,不知朝廷出了什麼大事,當王爺的竟然敢矛頭直指皇上,連殺頭不殺頭的話也出口了。
她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有一天出宮後找到榮慶,親手向他討回屬於自己的一縷青絲,徹底了結他倆之間的恩怨。如果方便的話,她會當面問問他們家退親的事。她不止一次在心裡想過,並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這一切都是命!她誰也不怨,只是問問而已,問過了,然後一死了之,以表示她對他始終不渝的愛,這就足夠了。她一夜一夜地想著這些事,似乎這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想做也該做的事,除此而外,她再也看和-圖-書不到將來的日子對她還有什麼意義。
俗話說:「兒大不聽娘使喚。」記得皇上小時候非常聽老佛爺話,她讓他向東他絕不敢向西,這不僅是怕她,其中也包括對她的崇敬和信任,自皇上成人後,特別他親政以來,他與慈禧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母子關係便漸漸生出一絲裂痕。有人說他們娘兒倆政見不合,也有人說是他讓珍主子迷昏了頭。對前一條,他從來不敢也不願多想,但對後一條,他卻有自己的想法。他覺得皇上才三十不到,慈禧已經眼看往六十四上奔了,萬歲爺喜歡她的日子長著呢,只要老佛爺不在了,他想怎樣喜歡就怎樣喜歡,含在嘴裡抱在心裡論誰也管不了。所以現在皇上該悠著點,哪怕再喜歡珍主子,不論為了大局還是為了顧及慈禧的情緒,都該收斂些。不能讓人覺得有了媳婦忘了娘。更何況皇上一心想要有一番作為,離開了慈禧的支持是不行的。
「為什麼打你?」
「難道將禮部六位堂官一律開缺?」
「是呀,這麼好的奏摺,誰看了都振奮。可偏偏有一些人,說這不合祖制,那不合國情,還特意糾集一幫酸秀才,東拼西湊寫許多破玩意兒,對康有為的統籌書逐條加以反駁。說到底就一個意思,祖宗的法典一條也不能動。」光緒一提起瑞王、恭親王和倭仁便一肚子火,將桌面上厚厚一摞反對新政的奏本使勁一推。
「你們別進殿了。」
「不用了。」慈禧擺擺手,走到雕茶座椅邊。吟兒連忙上前扶著她坐下,並拿了一件黑底金花斗篷披在對方肩上。慈禧看一眼吟兒,突然問道:「你說,瑞王爺這人怎麼樣?」
「都跟著起鬨啊?」慈禧冷笑著,看一眼吟兒。吟兒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連忙又替慈禧裝好一袋煙,遞到她嘴邊。她看見老佛爺吸煙時,下巴上鬆弛的肉微微哆嗦,顯然心裡非常憤怒。不知為什麼瑞王非但不害怕,反而越說膽子越大起來,一口氣點出都察院、翰林院,詹事府,太僕寺和太常寺等的各位掌院主管,接著又說起皇上要裁這些個衙門,「眼瞅著他們都得挨餓呀!」「誰攔著你們奏本啦?有話跟皇上好好回呀。」慈禧不動聲色地說。吟兒實在看不出她到底是幫瑞王說話,還是替萬歲爺說話。
「是皇爸爸讓兒臣承繼同治大行皇帝的,」光緒慌忙回答說。
幾天前,他力排瑞王等人的阻撓,與自己老師翁同龢等人一起,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內親自召見了這位年富力強四十歲的工部主事。嚴格地說,這份統籌全局書是康有為在他的授意下寫出的,不僅表達了他多年來對朝廷革舊布新的設想,更將他的設想變為具體的施政綱領。他提起硃筆,在這份統籌全局書上不停地畫著圈圈,標出他認為重要之處和他特別欣賞的文字。
「那倒是,只是牽扯六部堂官,法不責眾啊。」
「你說的王公大臣都是誰?我要一塊兒辦你們。」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勸王爺回家好好休息幾天。」李蓮英連聲辯解。
「可——可是小回回親眼瞧見珍主子在床上睡覺哪!」李蓮英眨巴著眼,覺得不可思議,不但平兒遞了信,昨晚上還特意派小回回去珍主子住的景仁宮打探,總不會小回回也弄錯吧。老佛爺疑心太重,特別一碰到跟珍主子有關的事兒,總是一根筋擰到底,平時那份審時度勢的判斷力全然沒了。
她看見慈禧臉色鐵青,面部肌肉因為極度憤怒而顯得非常僵硬,握住佛珠的右手垂在身邊微微顫慄。她自進宮以來從沒見她這樣生氣,甚至上次她在宮中哭秀子,事發後李蓮英將她帶到這兒問話,老佛爺也沒像現在這樣生這麼大氣。大殿裡一片肅靜,只聽見條案上那座洋人造的非常精緻的銅座鐘嘀嘀嗒嗒的響聲。這種肅靜叫她喘不過氣來。過了好一陣子,慈禧才轉過身叫她。
慈禧笑笑,其實她心裡並不想讓光緒跟他一起去承德,但嘴上偏這麼說,這裡頭自有她的考慮,面對光緒即將在朝廷全面推行新政,朝廷上下歧見頗深,元老與新貴,中央與地方各有各的算盤,矛盾極為複雜,以瑞王、恭親王為首的王公大臣們全力反對,紛紛通過各種辦法跑到她跟前來告狀,弄得她理不是不理也不是。所以她想離開這兒躲過這陣風頭,頤和園太近,不像承德離北京遠,大臣們要找她不容易。這樣一來,她將處於某種旁觀者的身分,進退自如。兒子新政搞好了,她自然也有支持他的功勞。萬一搞砸了,她也不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再出面收拾殘局。這就是她一心想離開北京的原因。
「皇上真要這樣想,那就不能顧及法不責眾呀,」珍妃步步逼緊。
「那就不必了,這事兒只能由你自己私下打探,否則萬歲知道了,不但你倒霉,我也跟著吃不了兜著走——」
慈禧雖是急性子,對沒想好的事卻一點也不急,一旦深思熟慮認準的事兒,卻是半點也不遲疑。去承德這步棋她想了很久,越想越覺得現在這種情勢下,走得越遠越好,於是她派李蓮英陪瑞王一起去承德打前站,表面上是讓他們去那兒作一些準備工作,實際上,她有心保護瑞王,免得這個炮筒子留在朝廷代人受過,這是其一;瑞王本來督領承德禁軍大營,那兒許多將領是他部下,讓他以此為由去那兒瞭解軍中對新政的態度,這是其二;承德是京城北面的大門,京城一旦出現什麼意外情況,那可是個進退自如的用兵之地啊!這最後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
「有五王爺,六王爺,軍機上各位中堂,六部的各位堂官。」
「奴才服,服!」李蓮英嘴上這麼說,心裡可是一盆漿糊打翻了,哪兒對哪兒全都懵然不知。反正奴才在主子面前,對也是錯,錯也是錯,先認了這個理,免得皮肉再受苦。
茶水章悄悄走進,見光緒正在批閱奏摺,便將托盤裡剛沏好的茶輕輕放到書案上。他是這兒的宮監,養心殿的首領太監,幾十名當差太監都得聽他調派,按理說茶水一般不該他送。因為他在茶水房待久了,專門侍候慈禧請茶,因此他不但習慣送茶,連沏茶也看不上別人,每次都由他親自上手才放心。
茶水章替光緒點了暖房的紗燈,這才離開那兒,一路出了殿叫。眼下是春天,天黑得晚,已經進了酉時,天還沒黑透。他站在門邊看看天色,心裡卻想著再過一會兒珍主子該來了。殿外丹墀上二個值夜太監看見他,連忙迎上來向他施禮,「章公公吉祥。」
「奴才要有一句假話,甘心受罰。」「吟兒,」慈禧突然沉下臉,「掌他的嘴!」李蓮英腦門子嗡得一下,心裡有說不出的慌亂,以為慈禧為了瑞王進宮告皇上的狀,因此遷怒於他。他跪在地下,兩眼瞅著慈禧,心裡說不出的委屈。因為他事先通報了慈禧,是她同意讓瑞王進宮磕頭的,跟他毫無關係。吟兒一聽老佛爺下令要她打李蓮英嘴已,頓時嚇壞了。他是宮裡的大內總管,正二品宮銜,自己不過是個沒品沒銜的宮女,站在那兒一時不知該怎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辦。
「老哥,我不是存心打探你那邊情況,實在是老佛爺盯得太緊,沒辦法才查了一下,絕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其實李蓮英並不知道珍主子昨晚上去那邊的事。他以為老實巴交的茶水章頂替其他人值夜,是為了查實珍妃的事,絕不可能跟珍妃串通一氣的,對這後一點,他是非常自信的,他瞭解茶水章,他不願意傷害任何人,既不想背叛老佛爺,也不願得罪皇上,但在關鍵時刻一定會站在老佛爺一邊。他笑了笑。不再追問,因為剛才說穿了對方心事,已經令茶水章非常尷尬。
「你一定記住,你雖然不是先皇親生,可先皇才是你的親爹。」慈禧動情地說。
宮中規矩很嚴,皇上晚上要召誰到身邊侍寢,都得由內廷欽天監事先登記造冊,然後派太監將被召幸的宮妃送到養心殿,所以哪個宮妃一個月內與萬歲爺同房幾次,冊上記得清清楚楚。萬歲爺晚上要幸駕那位宮妃的住處,也同樣要登記留冊。光緒天天離不開珍妃,除了一個月正式召她入宮八,九次,剩下的只得另想法子。那就是萬歲爺稱自己忙於公務,一個人留在宮中,讓珍妃裝扮成宮中的太監偷偷溜到這兒,免得其他人閒話。
「說這話就該上菜市口!」對方一開口,慈禧便知道他說胡鬧儘是指光緒推行新政,儘管心裡也有同感,表面上卻沉下臉,厲聲訓斥對方。
「奴才侍候皇上。」茶水章恭敬地站住。
「奴才在,奴才待候老佛爺抽煙吧?」吟兒慌忙回答。
「你想摔耙子?跟皇上說去!跟我說不著!」慈禧被他倔脾氣惹火了,沒好氣地將他攆走,其實心裡越加覺得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忠臣,他才是那種敢把自己棺材抬上金鑾大殿的人。不像那個懷塔布,那傢伙已經七十了。到處跟人說他棺材準備好了。其實比誰都怕死。瑞王隨著李蓮英離開後,吟兒見老人一臉鐵青坐在那兒發呆,連忙替她滿滿裝好一袋煙絲遞到她嘴邊說:「奴才給老佛爺敬煙。」慈禧剛要吸煙,突然伸手將煙管推開,從椅子裡站起,手中拿著那串很少離手的佛珠,悶悶地站在窗前,心裡卻恨得直咬牙。她氣光緒,恨康有為、翁同龢,但更恨的卻是珍妃。她認定將禮部六位堂官同時撤職,肯定與這個小賤人有關係。她瞭解光緒,如果沒有人替他出主意,這麼大的事兒,他不會也不敢不跟她商量就下了聖旨。吟兒雙手捧著煙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望著窗邊一言不發的慈禧,她想離開這兒,讓老佛爺一個人獨自清靜一會兒,又怕她等會兒要抽煙,她不在場又會討她罵。想起劉姑姑和李蓮英再三交待,老佛爺不發話千萬別離開,只得硬著頭皮站在那兒聽候吩咐。
「新政誰也擋不住,不論是誰,誰頂著誰就回家抱孩子去!」光緒愣了一會兒,終於咬牙切齒地說。
「珍兒!」光緒正愁著滿肚子話沒人說,一見她走進,激動地向她招手,「康有為的統籌全局書出來了,寫得好,寫得好極了。」珍妃走到書案前,拿起康有為的上書,仔細看了一遍。其實這封上皇帝書已經改了好幾次,每次她都認真看過,這是修改稿,不僅陳條清晰,文字流暢,而且讀起來朗朗上口。不等她看完,光緒便扶著她肩膀連聲催問她,「怎麼樣?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
李蓮英摸著光溜溜的下巴不說話。「要不我回去找下面人問問?」茶水章見他不說話,不知他在想什麼,試探地問。
瑞王說,說也不頂用。如今皇上跟前都是一幫新黨,康有為那一夥兒。其中還有個翁同龢與文廷式等人,他特意指出這兩人都是珍妃娘娘的老師。慈禧沉吟片刻,問道:「你們打算怎麼辦?橫豎不敢造反吧?」
「得了,為政就要勤政,你也有你的道理,你就在北京辦你的新政吧,承德我自個兒去。」慈禧這一說,光緒連忙表示他一定要去,說他讓軍機處隨扈承德。慈禧見光緒認真,反倒勸起他來,要他安心留在北京,只要他有這份孝心,她比什麼都高興。
小太監走後,茶水章站在漢白玉砌成的丹墀上,望著四周漸漸暗下的天色,又看一眼東暖閣窗榻上的燈光,不由得深深嘆口氣,他深知光緒對他不很滿意,覺得他不夠貼心,不敢跟他說掏心話,不像李蓮英和慈禧在一起無話不說。特別皇上煩心時,總想跟他說點兒什麼,偏偏他不敢答腔。其實他何嘗不想陪皇上說說話。他不是不想,是不能也不敢。他怕皇上說了什麼機密,李蓮英逼他說;他說了豈不是對不住皇上,他索性一點兒不知道,對方就拿他沒辦法了。
「上諭下了嗎?」慈禧顯然被這意外的消息給怔住了。一下子開缺禮部六位主管官員,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這種大事光緒竟然敢不跟她招呼一聲,心裡再也無法平靜,顧不得李蓮英和吟兒在場,直截了當地問起皇上是否下達了上諭。瑞王說皇上當時就讓軍機擬旨,並蓋上玉璽,看來已經板兒上釘釘,無法挽回了。
茶水章拿起茶几上的水煙袋,填了一壺煙絲,抽著煙沒說話。
「算了,你走吧。」光緒煩躁地揮揮手。他本想叫住他,問問他這些年怎麼整個人全變了,當初他在這兒當膳食太監,光緒才不過十多歲,那時他性格比現在活泛多了,說話幽默,反應敏捷,而現在像截木頭樁,你問他十句話,半天才回你一句。
「老佛爺要是不見他們,他們可就一點兒活路都沒了。奴才聽說,好幾位都嚷嚷著回去就上吊抹脖子,自盡殉國呢。」瑞王見慈禧語氣一會兒一個樣,一時摸不清她心裡究竟怎麼想,但為了那些開缺的弟兄,他硬著頭皮跪在那兒不肯起來,「奴才聽說。懷塔布連棺材都預備好了。要進宮到老佛爺跟前來個死諫!」
光緒先是一愣,不知對方這時候要自己跟她一塊兒去承德什麼意思。眼下維新詔書剛剛下發,雖說各省對於新政有些舉棋不定,但在江南各省的帶動下,有關辦學堂、修鐵路,都有條陳。相反,北京城裡動靜不大。特別是朝堂各部大臣和滿蒙王公,不是極力反對便袖手旁觀。他要是這種時候離開北京,那下面的事就不好辦了。
「這不關他的事。那是有人存心氣我。」
不,絕不能讓種事發生!
一八九八年春,康有為上書《應|召統籌全局摺》送到了光緒皇帝手中,從而拉開了著名的戊戌變法的帷幕,同時也寫下接踵而來的大清國腥風血雨。苦難而悲慘的一頁。
「好!就按你說的辦。」背著雙手在屋裡來回走動的光緒突然在珍妃面前站住,兩眼盯著她,心裡不得不佩服她敢作敢為的氣派,同時在她身上看到與慈禧相似的某種東西。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慈禧說過珍妃喜歡抓權,並暗示他小心提防。也許身處權力巔峰的人,一旦碰到權這個字,哪怕是身邊最親密的人,都會本能地有一種提防。想到這兒,他脫口而出,誇獎中隱含著一絲試探:「珍兒!你要是個男兒,朕一定讓你掌管軍機處,你一定會成為我最得力的助手。」
和圖書等等。」光緒叫住茶水章,望著這位多年前伺候過自己的舊人,心裡隱隱生出一種失望,他將他從慈禧那兒要到身邊,連升他三級,主要是為自己下一步改革打算。王商老了,精力大不如從前,因此才換上他,他對李蓮英有種本能的防範,怕他以內廷總管的身分,借慈禧名義給他派來一個眼線之類的人物,那就麻煩了,所以才搶先要了茶水章。他不但年富力強,精力充沛,而且進宮時就在他身邊當過差,至少他絕對忠於自己。沒想他是個不熱不冷的溫開水,敬業勤懇卻謹小慎微,話很少,句句說得從不出錯,但沒有多少話兒讓人聽了覺得貼心。
下午她睡過午覺起了床,一邊喝茶一邊讓人傳吟兒來侍候抽煙。平時中午她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今兒睡得不好,不停地做夢,夢見許多王公大臣們跪在她面前告狀,好幾次睡著了又從夢中驚醒。吟兒跪在地下替她填好煙絲,將長長的煙管遞到她嘴邊,她滿滿吸了一大口,接著噴出一團團青灰色煙霧。瞅著那慢慢散開的煙團,忍不住又想起上午瑞王來這兒告狀的情景。
吟兒慌忙走到門邊,挑起起居室門簾,對站在大殿裡值班太監說老佛爺傳李總管。過了一會兒,李蓮英匆匆走進,一跨進門檻便趴在地下磕頭。
一天上午早朝過後,光緒來儲秀宮給慈禧請安。娘兒倆坐在正殿談心。慈禧沒跟光緒提任何有關瑞王告狀的事,光緒也不提撤大臣的事兒,互相問對方睡得好不好,天慢慢熱了,要注意身子等等一類生活起居的瑣事。慈禧說兒子臉色不好,要他千萬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
「大伙都求老佛爺出來垂簾聽政!」瑞王說到這兒,慈禧突然縱聲大笑,隔著門簾讓人傳李蓮英進來。
「謝老佛爺誇獎。」吟兒嘴上這麼說,心想天下哪有不喜歡聽好話的。李蓮英不就是憑著那張開口生花的嘴巴,哄得老佛爺處處高興,所以誰也比不上他在老佛爺面前得寵,要不宮中怎麼會替他起了個綽號叫「佛見喜」。她正想著李總管,慈禧突然問起李蓮英送瑞王,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不,臣妾不要做男兒,更不想掌管軍機處,我只想做現在的女兒身,能一輩子陪在皇上身邊,伺候皇上,這便是我最大的心願!」珍妃揚起兩道彎彎的秀眉,烏黑的眼睛深情地望著光緒,顯然她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對方隱藏著的某種試探。
珍妃穿一身太監穿的長袍,外罩一件馬褂,輕輕挑起厚厚的禦寒門簾,像條魚似地一溜身進了東暖閣。
「禮部六位堂官全讓皇上開缺了!」瑞王哭喪著臉,額頭在地磚上碰得哆咚直響。
吟兒咬咬牙給對方一記耳光。對方疼不疼她不知道,自己手掌心已經疼得不行,麻麻的一片灼熱。「愣什麼神?接著打呀!」慈禧見她打了一下便不動了,急得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吟兒突然想起死去的秀子,想起她嫁瑞王家的事跟這位總管分不開,揮起胳膊,巴掌接二連三地落在他臉頰上。起初李蓮英還咬著牙不吭聲,後來扛不住了,疼得他放開嗓門大叫,慈禧見吟兒越打越狠,李蓮英跪在地下,一邊叫一邊躲閃,畢竟是自己身邊多年的奴才,再說到現在還沒告訴他打他的原因,這才叫吟兒停了手。
「我可沒說你這脾氣不好啊。」慈禧笑笑,意味深長地說,「其實你們這些人,比起那些滿嘴抹蜜的人更靠得住。」
「這——」光緒摸著下巴上一片短短的鬍茬,猶豫不定地在屋裡走來走去,顯然下不了決心。
「我問你,這幾天珍妃真的沒去養心殿?」慈禧突然換了個話題,問得李蓮英一時懵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今兒一大早,他來替慈禧請早安時,說珍主子這幾天身子不舒服,昨兒前兒都沒去皇上那邊。
「他跟你一樣,天生的倔脾氣。」
「我不見他們。」慈禧顯然冷靜下來,心想自己答應過光緒,支持他推行新政,現在事情剛剛開頭,眼下還沒看出眉目,遠不到她該出面說話的時候。這些被開缺的人,讓這個有頭沒腦敢於直言的瑞王跑到她這兒求情,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保他們頭上的紅頂子。
光緒被她誠摯坦然的剖白所感動。他為自己一瞬間冒出的疑慮深為內疚,心想明明皇爸爸是個喜歡攬權的人,才會對珍妃生出這種想法,自己竟然也會這樣想,實在是太不應該。他一邊在心裡責備自己,一邊伸手將珍妃摟進懷中,溫存地親她臉和脖子,一邊喃喃絮語:「也許是老天爺要中興大清國,特意把你賜給了我。」
「什麼?」慈禧渾身一震,咬在嘴邊的煙管頓時鬆開,「你再說一遍!」
「怎麼?還讓我自個兒動手兒嗎?」慈禧平和的語氣中透著威嚴。
茶水章獨自坐在西暖閣睏得不行,聽著西長街傳來沉沉的更鼓聲,恨不能用火柴棒撐住上下眼皮。替萬歲爺守夜,他不敢有半點馬虎,連靠在茶几上打個盹也不敢,更不用說在這種時候叫手下人來這兒頂替他。為了攆走瞌睡,他索性出了西暖閣,在萬歲爺寢宮外黑黑乎乎的大殿裡來回走著,殿外的寒氣令他頭腦一下子清醒許多,不像人在暖閣裡昏昏欲睡,瞅著東暖閣緊閉的宮門,不由得生出許多想法。他深知萬歲爺與珍主子情同意合互相恩愛。別的不說,他來這兒當差後就沒見過萬歲爺召過其他宮妃,包括隆裕皇后和珍主子的親姐姐在內,皇上心裡似乎只裝著珍妃一個人,一天見不到她都不行,哪怕做做樣子召見一下皇后和其他人都不肯。對這事兒不但皇后和其他宮妃心裡有怨言,慈禧也同樣心懷不滿。他不明白為什麼皇上明知許多人不滿,特別是老佛爺對這一點非常吃緊,甚至想在這上頭抓珍主子把柄,而皇上卻我行我素,絲毫沒有半點顧忌。
「你知道你這個皇上是怎麼來的?」她問光緒。這種話她不知問過多少次,特別他小時候。但此刻再一次問他,卻有另一層意思。因為他一再主張搞新政,說這是唯一富民強國的辦法。慈禧再三思慮,最終同意了,但有一條,萬一搞不好可怎麼辦?
「奴才不知道啊——」
「皇上,奴才給您請茶。」光緒說得挺激動,茶水章卻一臉漠然,只顧伺候他喝茶。
「兒臣明白了。兒臣該死,竟然沒想到這一層。」提起咸豐先皇上,光緒多少有些傷感,忍不住眼圈紅了。
瑞王趴在地下,眼珠兒亂轉,一時鬧不清對方笑聲中的意思。不過吟兒卻多少聽出一些味兒來,原來瑞王想拱皇上下台。也許因為秀子的死,吟兒對這個肥頭大耳的王爺打心眼裡沒好感,不由得在心裡替皇上擔心。幸好老佛爺沒聽他的,對走進來的李蓮英揮揮手,讓他送瑞王爺回府,說天兒熱日頭毒:曬得王爺滿嘴胡說八道。瑞王急了,連聲說他今兒奏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慈禧才不管他什麼掏心窩還是掏肝腸的,當即傳她的旨意,讓瑞王關門兒在家養病三天。聽到這兒,吟兒不由得心裡暗暗叫好,儘管她鬧不清朝廷上的事兒誰是誰非,但有一條,秀子姐姐便是死在了他們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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