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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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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是冤家不碰頭

第十三章 不是冤家不碰頭

「胡說!」
「我媽她怎麼樣?身體還好吧,都說了些什麼?」吟兒已經三個月沒跟家裡人見面了,想從小回回嘴裡打聽一下家裡情況。
「他——他也在宮中當差?」吟兒瞪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十四歲的小回回見吟兒問得仔細,立即來神了,將當天他不小心丟掉手帕包,榮慶幫他撿起手帕裡包著的相片的事說了一遍。
他摸著脖子上掛著的小錦囊,那裡面藏著吟兒的頭髮,心裡癢爬爬的。無論如何也得想辦法告訴吟兒,退婚的事跟他沒關係,仍然和過去一樣,除了她任何女人他都不娶,她一個人與世隔絕待在深宮,什麼情況也不知道,還以為他把她忘了。想什麼辦法給她捎話,說是這麼說,真要做到談何容易。
小回回見吟兒站在那兒發愣,不知她想什麼心事,儘管他是個孩子,但宮中多年養成的習慣,本能地克制著好奇心,跟她打了招呼,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回皇上話,奴才怕自己老眼昏花認錯了人,才讓小格格一塊去見榮壯士的——」瑞王從光緒口氣中聽出他情緒好了許多,慌忙解釋著。
進宮半個月了,他這才知道想要在這兒見到吟兒幾乎是不可能的。正像元六說的那樣,宮中三千六百道門,每個門都有人把著,后妃們的住處更不用說了,別說是像他這樣的衛士進不去,就連那些太監宮女們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走動。過去在宮外不說了,現在人在宮中,想要見吟兒一面同樣比登天還要難。而他偏偏急著想要見吟兒,原來他回到京城,頭件事便跑到吟兒家找福貴。沒想他不在家,家裡人說他去山西做生意了。吟兒母親躲著不肯見他。他好不容易見了吟兒嫂子,才知道他們家裡人根本不信他跟福貴說的話,更沒有帶口信給吟兒。吟兒直到現在仍然以為他們家退了婚,再也不指望他,甚至在心裡暗暗恨他。
茶水章聽見榮慶這兩個字不由得心裡一愣。這個名字他是不會忘記的。去年冬天,吟兒關在茶水房等著老佛爺處置,她於大難中曾托他給承德大營的軍爺帶話,明明白白提到過榮慶這個人。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年輕英俊的軍爺,心想天下會有如此巧合的事,難道他就是吟兒的有情人?
「跟我那傻哥呀?那不是太委屈人家了。」小格格一點也不明白父親的苦心所在,張口便是大實話,氣得瑞王直翻眼。榮慶趁著酒興,根本不理會她的意思,張口便說:
到了值房,發現茶水章在那兒與這邊的首領太監在炕几上喝茶說話。原來他在珍主子那邊留下兩名貼心的小太監,自己跑到這兒來歇歇腳。見到這章德順,吟兒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親情。茶水章也一樣,自從他離開儲秀宮,也很少見到吟兒,即便有時打個照面,也顧不上說話。
「我哥嫂見著了?」
榮慶一進瑞王府,便受到隆重的禮遇,兩名王府太監一直將他從大門送到花廳,瑞王親自站在花廳外的台階上,多遠就抱著拳迎上前,熱情地抓住榮慶的手,連聲說著「榮壯士到,本爵有失遠迎」的客套話。一進花廳,兩名年輕侍女迎上前替他寬衣解帶,將他的外套和圓鍋帽掛在衣勾架上,然後拉開酒桌邊的椅子請他就座。他看一眼瑞王,站在那兒不敢入座。
珍妃心生疑惑,勸他先問問情況再說,她深知慈禧說話虛虛實實,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時明明想讓你去東邊,偏偏引你往西跑,做了套子讓你往裡頭鑽。光緒不聽珍妃勸告,下午將瑞王傳到這兒當面審訊,沒想到果然如珍妃所料,瑞王連呼冤枉,矢口否認他在承德犒勞三軍的事。「皇上!奴才去護軍大營,是為了辦奴才自個兒的私事兒!」
「那還不好辦?我一槍一個。」榮慶答得飛快。
小回回問他多會榮升進宮的。他回答說來了有一陣子,並反過來問小回回。「皇太后去了頤和園,是不是儲秀宮的宮女太監全跟著過去?」「就留了幾個小太監看家。」小回回挺高興能認識榮慶,便將儲秀宮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說宮女媽媽都隨老佛爺去了園子,榮慶聽得入神,幾次想打聽吟兒,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他心想時間長著呢,等以後跟他熟了再慢慢打探,否則讓對方看出破綻,問不出情況不說反倒會壞了事。
吟兒與小回回分手後,一路向太監值房走去,讓他們去敬事房替珍主子討一盒貢墨。一路上,她想著小回回告訴他有關榮慶的消息,心裡久久不能平靜。她在珍主子身邊當差,而榮慶在萬歲爺身邊當衛士,皇上與珍妃兩邊走動得非常勤,萬一有一天突然撞上他,他會跟她說什麼,而她又能跟他說些什麼?想了半天,她實在想不出在這種情況下,他倆見面有多大意思。她的心就像石頭落水後的水面,波紋漸漸回復了平靜,原先那份激動沒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深深的悲涼。
「說的都是實話?」光緒問。
「好,說得好!你越是這樣說,朕越是要賞你。」光緒從椅子上站起,從大書案邊的紅木架上,取下一個皮槍套,從中抽出一柄德國造的象牙鑲柄的長筒手槍,走到榮慶面前問道,「喜歡嗎?」
光緒打量著榮慶。他所以不說話,是因為剛才他讓茶水章傳見皇上之前,已經從李蓮英那兒得知他在承德犒賞三軍的事有人通報了皇上,要他盡量想好對策。這位生性耿直的王爺一聽頓時傻了眼,不知該怎麼辦。幸好李蓮英腦子靈,聽說他在承德找到當年救他兒子的壯士,才替他出了這個主意,所以他來之前讓值班的護軍參領給榮慶遞個信,以防萬一,沒想這會兒當著皇上的面,這萬分之一的機會讓他撞了個正著。
瑞王急得直翻眼,心想這下真的碰上一個豬腦子,怎麼說他也不明白啊。他氣得喝了手上的酒,穩住神,耐著性子向榮慶解釋:「你認真想想,要是皇上皇太后一個讓打,一個不讓打,你怎麼辦?」瑞王這一問難倒了榮慶。榮慶雙手抱著頭,兩眼瞪著桌面上的空酒杯,繃直了脖子想了半天,最後才冒出一句令瑞王哭笑不得的回答:「我等皇上皇太后商量好了再打。」瑞王聽後長長嘆了口氣,臉上擠出一團無奈的苦笑。
珍妃畫了一幅水墨荷花。吟兒站在一旁連聲說好。正在這時,光緒皇上突然悄悄走進。吟兒慌了,連忙跪下請安。珍妃埋怨太監不事先通報。光緒揮揮衣袖,讓吟兒起來,說他有意不讓太監通報的。光緒看一眼珍妃的荷花圖,不等她問便評點起來,說她畫得非常生動,構圖不落俗套,較以前大有長進。只是筆力功夫不深,墨色也不夠透。珍妃連連點頭,讓光緒替他題字。光緒欣然提筆,寫下「墨趣天然」幾個字,在下面落了日期。然後讓吟兒拿起畫站在不遠處,認真推敲了半天。儘管珍妃和吟兒都說皇上寫得好,光緒仍然不滿意地搖頭,連聲說寫得不好。
「皇上!奴才剛剛進宮,寸功未立,不敢受賞,等奴才往後立了功,皇上再賞吧。」
「榮慶!我敬你一杯。」小格格覺得父親說得有道理,舉著酒杯站起來,一口乾了,「咦,你怎麼沒動,喝呀!」
「你真樂意呀?」小格格認真地問榮慶,覺著不該騙他。
光緒在龍椅上坐下,對瑞王說:「你的事兒先擱著吧。」瑞王慌忙謝恩。光緒並不理他,轉過臉再次打量著榮慶。他發現榮慶從跨進側殿那會兒起,雖然一直非常緊張,動作笨拙,臉紅脖子粗,但他前言後語卻全都對得上,看來他確實沒有撒謊。在這短短的hetubook.com.com一問一答中,光緒對這位年輕衛士生出一種好感,首先他長得順眼,看上去挺忠厚。加上他能見義勇為,不圖回報,這種精神確實可嘉。現在這種人越來越少了,既然他已經調入宮中,成為身邊的親兵,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何不借這個機會攏住他的心。想到這兒,他臉上浮現一絲笑意:「榮慶!瑞王賞你你不要,朕替他賞你吧。」
瑞王在王府花廳裡擺了一桌酒,特意請榮慶來家裡作客,面子上是為了答謝他當時救自己傻兒子,骨子裡卻有著另一層意思,他不能眼睜睜讓這樣一位俠膽忠心的壯士給光緒皇上挖走。
「喜歡喜歡,奴才非常喜歡!」自從見過二舅手中那把手槍的威力,榮慶一直心心唸唸想著能有這種威力無比的玩意兒。此刻見到光緒手上做工精美的手槍,兩眼一亮,頓時勾起了軍人愛武器的本能。他顧不得瑞王爺在一旁丟眼色,滿口叫著喜歡,瑞王眨巴著一雙小眼,不知光緒玩的什麼把戲,剛才還氣勢洶洶地審問榮慶,這會兒怎麼又突然賞給他這樣貴重的手槍。
「李總管的絲棉坎肩,頤和園後半夜涼,他腰疼,受不住涼。」要在平時,小回回肯定不把榮慶放在眼裡。但這會兒卻不同,他在懷裡揣著私貨,膽子自然小了,好言好語跟榮慶解釋著。他邊說邊打量著榮慶,覺得他特別眼熟,竭力在記憶中搜索,到底在哪兒見過他。
「得了,實在不行我頂七哥名份,跟榮慶結拜算了。」小格格見父親和榮慶站在那兒,說不出的尷尬,心想只好由她來幫七哥了。
榮慶跟著茶水章一路向養心殿走去,心裡說不出得緊張。他進宮十天了,連皇上人影兒也沒見過,這會兒皇上突然要召見他,而且是為瑞王爺的事,想到這兒他心裡更加慌亂。當他跟著茶水章進了養心門,走到大殿前那漢白玉砌成的台階上,兩腿不由自主地發顫。
「你沒問他叫什麼名字?」吟兒長長地喘了口氣,伸手撩起額前的劉海,盡量裝作一副隨便的樣子問。
「是啊。」
「所以什麼?說!」
「真的。」榮慶認真的點點頭。
榮慶喝了酒,還在想瑞王的話,小格格突然風風火火地跑進。她一進花廳便跑到酒桌邊叫了聲:「阿瑪」,這是滿語父親的意思,然後埋怨起瑞王,說榮壯士來了,為什麼不叫她。
「瑞王賞了奴才。」要不是瑞王從中叫了一聲皇上,榮慶差點兒說出瑞王犒賞護軍大營所有兄弟的事。
「看見不就麻煩了。」小回回連忙回答。
「軍爺!我——我見過您。瑞王爺迎親時,是您救了小七爺。」小回回盯著榮慶,終於認出他是當年秀子出嫁時躍上馬背救小七爺的那位壯士,不由得肅然起敬。這次陪李總管和瑞王爺去承德打前站,也曾遠遠見了他一面,當時他心裡還犯疑惑,會不會認錯人。這會兒面頂面離得近,儘管對方換了身藍翎侍衛的官服,人顯得更威風,他自信不會認錯。
「奴才指天為誓。」
榮慶離開小回回,一路出了右內門,來到軍機處值房,他剛進門,值班的護軍參領慌忙將他拖進一間小屋,悄悄告訴他瑞王爺出事了,皇上等著召見他,要他千萬小心。榮慶一聽保薦自己的王爺出了事,心裡頓時產生說不出的慌亂,連忙問護軍參領到底出了什麼事?參領是瑞王爺一手提上的老部下,對瑞王在承德的事早已有所耳聞,加上皇上派人來這兒召見榮慶,估計多半跟承德府發生的事有關,因此他再三叮囑榮慶,皇上一旦問起承德府的事千萬不要亂說,不能給瑞王添麻煩。
「不明白。王爺明明是替皇太后去行賞的,怎麼您跟皇上不明說呢?」
「只要不替別人當眼睛耳朵,別的什麼事都好辦。」茶水章看出吟兒沒有捲進慈禧和光緒之間的矛盾,心裡頓時落下一塊石頭。他認真告訴她,在這兒只當你長了一雙手,眼睛耳朵全沒用,只有這樣才能保全自己。吟兒嘴上沒出聲,心裡更覺得宮中的事實在太險惡。其實這事兒也不能怪平兒,李總管是內廷總管,她只是個小小宮女,總管交辦的事她敢不幹?所幸的是總管沒讓她學著做平兒那樣的事,否則她真的不知該怎麼辦啊!
「閨女,我想讓榮慶與你七哥金蘭結拜。你瞧怎麼樣?」瑞王連忙叫著女兒,免得她跟他眉來眼去的。對於這件事他認真想了好久。他本想認榮慶作乾兒子,想來想去覺得似乎太顯眼,也太抬舉他,讓皇上知道了也不好。想來想去,他終於想出現在這個辦法。榮慶救過傻兒子,與傻兒子結為把兄弟名正言順,既然他與傻兒子兄弟相稱,自然就是乾兒子,與小格格也成了兄妹關係,斷了她這方面的想頭,一石三鳥,而且誰也抓不到把柄。他為自己想出這個主意十分得意。他生平最佩服老佛爺,她老人家經常能想出這種絕好的主意,他不敢跟她比,生平能想出一個這樣的好主意已經難能可貴。
「你媽見到相片,硬是以為你死了,讓人用魔法印在相片上。我說你活得好好的,你媽不信,說一個好好大活人,怎麼會站到紙片片裡頭,後來經我好說歹說,你媽總算勉強信了,捧著你的相片直流眼淚,什麼話也沒說。」
小回回一邊走一邊暗自慶幸,要是手帕當時落在地下散開了,讓對方瞅見了相片就完了。他在心裡罵自己太大意,差點捅了大漏子。榮慶一直站在那兒,瞅著小回回遠去的背影,想著有天能讓他替自己捎個信兒給吟兒。他當然沒想到,剛才小回回落在地下的手帕裡包著的相片,正是他日日夜夜想念的那個女人啊!
「當奴才的,辛苦不在話下,就怕侍候不好主子。」茶水章沉吟片刻,反問吟兒,「你在這兒都好吧?」
「卑職確實是這麼想的,只是才練了幾天,子彈都捨不得用,哪敢說百發百中——」榮慶老老實實說了他這幾天練習射擊的情況。
「奴才一定用這支手槍盡忠報國。保護皇上!保護皇太后!」榮慶激動地跪在地下,雙手接過光緒遞上的手槍,心裡誠惶誠恐。眼前這位不到三旬的皇上,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想起舅老爺說起過皇上推行新政的事,作為滿族年輕人,他是非常贊成的,心想只要自己有一口氣,一定要保駕皇上在朝廷實行新政。
「她不該將珍主子這邊的事傳到儲秀宮。」茶水章猶豫了一會兒說。
為了這,光緒特意上頤和園探望慈禧,談話中轉彎抹角地提到瑞王在承德護軍大營犒勞三軍的事。光緒原以為慈禧會繞開這個話題,或推說不知道。沒想她當著他面將瑞王臭罵一通,並要他認真查查到底怎麼回事兒。「他要是真敢這樣,那就是存心挑撥我們娘兒倆關係,你不撤他,我也要撤了他。」慈禧說得非常認真,光緒在慈禧那兒得了底牌,當晚回到宮中,便與珍妃說起要撤瑞王軍機大臣的官職。
進了正殿,向東一拐,茶水章站在側殿門外,向側殿內稟報「榮慶奉旨進殿!」榮慶聽見裡面傳出一聲「進來」,心想那一定是皇上的聲音。幾乎同時,兩名太監挑起門上的珠簾。他跨過門檻,眼前一亮,只見一位身穿明黃色長袍的年輕男人,一臉鐵青地站在側殿中央,他腳下不遠處跪著瑞王。瑞王手裡抓著戴紅頂子的圓鍋帽,腦袋幾乎貼著地面,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下。一見這架勢,榮慶當即跪下,一邊磕頭一邊從嗓門眼裡https://m.hetubook.com.com擠出一串艱難的叫聲:
「那——那要是倆人擰著呢?」瑞王一時被對方嗆住,既要說出要害,又不好點得太明白,想了半天才想出這麼一句話。
「瑞王犒賞你們沒有?」光緒看一眼瑞王,揮揮衣袖示意他不用再說,轉身又問起榮慶。
要說她七個哥哥中,她最疼的是這位傻七哥。七哥跟她一娘所生,心地最善,對她也最好,家中只要有人敢欺侮她,七哥就出來跟人玩命,可憐他得了這種病,一犯病就六親不認。七哥要不是個傻子,她自然巴不得榮慶跟他拜把子,這樣榮慶能經常上家裡來,能經常見到他,這該多好。榮慶酒勁上來了。心裡高興,當即要拜瑞王為盟父。瑞王沒等他跪下,伸手將他拉住,說等七兒子來了再一起跪拜。
瑞王不僅是軍機處大臣,同時也身兼保衛皇宮的三旗包衣護軍統領。由於瑞王的保舉,榮慶一進宮便提升為七品藍翎長,俗稱藍翎侍衛,雖說比他二舅宮階低,但同樣身肩保衛皇上和內廷安全的重任。
面對滿滿一桌酒菜,瑞王陪著他這個唯一的客人坐在酒桌邊,好幾名侍女和太監在一旁侍候,對榮慶來說這可是天大的面子,他受寵若驚。不安地打量著這間豪華的花廳,覺得這兒比皇上用膳的地方也差不到哪兒去。兩個人用餐,四、五個人在一旁侍候,這等氣派也只有在王府中才可能出現。他與王爺一邊喝酒,一邊在心裡思忖,瑞王為什麼要如此隆重款待他。如果說他救過王爺兒子,王爺將他從承德調入京城皇宮,從普通軍士一下子提為藍翎侍衛,已經算對他恩寵有加了。
「跟你說了,只是個比方。」瑞王打斷他的話頭,「假如你槍法練得百發百中,假如朝廷有事兒,要用上你的好槍法。」
她跪在地下,想像著有一天張燈結綵,鼓樂震天,能跟他拜堂結為夫妻那該有多好。榮慶跪在地下,想到與自己一起跪在地上的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而且是王爺家的小公主,心裡有種非常奇妙的感覺。特別是當他與小格格一起念著什麼「皇天后土,日月神明。不能同年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日死」這一類八拜之交的誓詞,心裡禁不住想起吟兒。要是這會兒她跪在另一邊,跟自己一起拜天地,那該有多好啊!
榮慶被她一說,也舉杯喝光了杯中的酒。過去他很少見過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更不用說地位顯赫的王爺家的格格,顯然被銀柳那種爽快的性格和活潑勁兒所吸引,甚至有某種好感。他仗著酒膽打量著她,越看越喜歡,覺得她不愧是個女中豪傑。
下半夜,她做了個夢,夢見榮慶站在門邊,笑呵呵地望著她。她神情恍惚,處在夢與現實的邊緣,兩眼盯著榮慶那張英俊的臉,心想儘管這是個夢,她也得在夢中跟他多待一會兒。她爬下床,衝到榮慶身邊,撲進他懷裡,伸出雙手緊緊摟住他。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不敢說話,不敢在他懷裡撒嬌,甚至連眼睛也不敢眨。她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便驚破了這個脆弱的夢——
「嘿!你忘了,就是秀姑姑出嫁時,跳上馬背救小七爺的那位壯士。」
「謝王爺!」榮慶等到瑞王坐下,方才在椅子上緩緩落下身體。
吟兒出了過廳,想起珍主子剛才交辦的事,讓敬事房替她送幾盒琉璃廠一得閣出的貢墨,於是穿過後院向太監值房走去。她走到西宮牆邊一叢竹林邊,聽見身後有人輕聲叫她,她連忙轉身站往,發現小回回笑吟吟地從宮牆側門內走出來。見到小回回,吟兒心裡非常高興,頭件事便問他相片送到她們家裡人手上沒有。
太監們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地將小七爺抬走。瑞王氣得連連捶胸頓足,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小女兒在一旁埋怨父親,說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珍妃看出吟兒心裡疑惑,卻並不害怕,心裡特別高興。告訴她小鐵匣子能拍出人像的道理。她說鐵匣子裡頭裝著感光片子,人和四周的東西有明有暗,鏡頭一打開就能自動將光線吸進去,印在底片上,經過藥水一沖人像就出來了。珍主子說了半天,她越聽越糊塗,為了不讓珍主子覺得自己太笨,她連連點頭,認真裝作一副聽明白的樣子。
經過一番快速對答,光緒心裡大致有了底,看來瑞王去承德禁軍大營找他是確有其事,但並不等於瑞王沒有借此機會收買軍心。他頓了一會兒,繼續追問榮慶,有關瑞王去軍營中找他的情況。榮慶喘了一口氣,如實說了情況,說那天他在炕上睡覺,瑞王突然出現在營房中,他當場被瑞王爺的小格格從床上拖起。聽說瑞王小女兒也隨瑞王去了軍營,光緒感到十分好奇。瑞王上面七個全是兒子,就這麼一個小女兒,因此深得瑞王寵愛。小格格長得小巧玲瓏,性子爽快,十分討人喜歡,聽說她還有一身好武功。慈禧很喜歡她,常常召她進宮,光緒在宮中見過她好多次,對她印象很好。
「賞了。」榮慶坦然地說。他這一聲回答,嚇得瑞王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心想榮慶前面答得很好,沒想在這骨節眼上說漏了嘴。急得他趴在地下連聲叫著:「皇上!」
「說好了,我是替我傻哥,你可別往歪處想。」小格格看一眼榮慶,嘴上要對方不往那上頭想,自己卻先往那上頭想開了。
她瞅著自己相片,越看越覺著奇妙,那鐵匣子上一閃光,活脫脫一個人就一模一樣地印在這張紙片片上。要不是親眼看見,別人怎麼說她也不會相信。母親和哥嫂見了她的相片,一定以為宮中有什麼法寶,用分身法變在紙片片上變出一個吟兒來。珍主子替她和宮女們拍相片時,有些人害怕靈魂會讓那鐵匣子勾去,你推我我推你,唯有她不怕。其實她也不是一點兒也不怕,只是看見人家珍主子的命比自己精貴得多,珍主子不怕,她有啥可怕的?再說她信命,命中注定的事,不論誰也無法改變的,別說是一個小小鐵匣子,再大的法力也躲不過命啊!
「看你說的,我是說替我傻哥跟榮慶磕頭拜把兄弟,誰說許給他了。」小格格上前扯著瑞王衣袖撒嬌,心裡卻湧出一股柔情。瑞王只好連連向女兒陪不是,想來想去覺得這也是個辦法,要是不能讓榮慶與傻兒子拜把子,一晚上的客就白請了。一見父親同意由她與榮慶拜把子,小格格連忙扯著榮慶衣袖說:「跪下吧。」榮慶猶豫片刻,跟小格格一起在香案前雙雙跪下。
「榮軍爺!我該走了。有空再說話兒。」小回回跟榮慶打了招呼,這才向北邊走去。他走了沒多遠,榮慶叫住他。他轉身站住,這才發現懷裡那隻手帕包掉在地下,榮慶邊叫邊從地下撿起。小回回慌忙跑回來,一連聲說謝地從對方手中接過手帕包,渾身嚇出一片冷汗,心想要是讓人看見了手帕裡包著的那玩意兒就慘了。
景仁宮首領太監聽說珍妃急著要墨,不敢怠慢,當即留下茶水章和吟兒,親自去敬事房辦理此事,要吟兒在這兒等他回來覆命。他一走,茶水章便與吟兒說起話來。
「真的不明白?」瑞王收住笑,心裡更喜歡這個頭腦比自己還簡單的年輕軍士。
「這就不好說了。」他看一眼吟兒,心想她比自己估計得要聰明得多,既然這樣,他索性把話挑明了,「不論誰叫你傳話,你也該好好想想,不能腦子長在別人肩上,你想想,皇上皇太后本是母子倆,平兒在中間瞎摻合什麼。皇上皇太后吵得再凶,到頭來總是一家人,氣沒地方出,不拿你出氣拿誰出氣https://m.hetubook.com.com,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手帕裡包著幾張相片,這是吟兒在景仁宮裡拍的,吟兒悄悄交給他,請他抽空捎到她們家的。說起相片這玩意兒簡直太神了,拍下的人就跟真人一模一樣,要不是親眼見到準不會相信。珍主子就好替人拍相片。據說她用來拍相片的四方鐵匣子是德國公使送給皇上的,皇上又賜給了她。老佛爺也有一個,只是老佛爺除了黃道吉日,輕易不拍相片,怕拍多了人的魂魄會讓鐵匣子攝走。珍主子似乎不信這一套,不但替自己拍,還替宮女們拍。你想想,要是讓這位榮軍爺發現他懷裡揣著宮女的相片,那還了得,不死也得褪層皮啊!
「挺透亮的人,沒鬧明白?」瑞王摸摸下巴上的鬍子,咧著嘴笑開了。
吟兒躺在景仁宮北院的下房裡,想起那天皇上和珍妃替自己求情的事,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麼蠢笨,當時她是多麼感激珍主子啊!可現在回頭想想,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老佛爺要嚴刑辦她,是為平兒的事存心讓珍主子和皇上臉上過不去。而珍主子救她,是為了讓老佛爺下台階。也就是說,主子們翻臉,她這樣一個奴才的小命是一錢不值的。如果珍主子當時不開口,她這條命也就玩完了。
「那——會不會是李總管讓她傳的,要不她敢!」
榮慶跪在地上,偷偷看一眼不遠處的瑞王,心裡想著臨來前參領的叮囑,唯恐說漏了嘴,坑了瑞王不說,鬧不好連自己也搭進去。皇上一直沉著臉不說話,也不問他有關瑞王在承德的事,這一來他心裡反倒更急了。
「為了皇上皇太后,榮慶萬死不辭!」榮慶兩眼一翻,扯開嗓門理直氣壯地叫著,同時雙手抱拳作恭敬狀。
「這麼說你在儲秀宮當差?」榮慶知道李蓮英除了任內廷總管,還兼著慈禧太后的宮監首領,立即聯想起這位小太監與吟兒在一塊當差。
「這是我老閨女,讓我慣得沒樣兒了。」瑞王指著女兒對榮慶說。經王爺一點撥,榮慶這才認出她就是在大營中,將他從炕上拖下地的年輕衛士。他愣在那兒,不敢相信她一個弱女子,竟有一身好功夫。
「你不是說施恩不圖回報,怎麼又領賞?」光緒發現榮慶眼裡掠過一絲猶豫,立即沉下臉。
「王爺怎麼說就怎麼辦!」
「住口!」光緒喝斷瑞王,兩眼盯著榮慶,本能地覺著這裡頭可能有什麼文章,「榮慶,他賞了全軍?」
「特意來告訴你,相片替你送到了。」小回回說。
對吟兒來景仁宮當差,茶水章心裡一直替她捏一把汗,眼下為了新政,光緒與慈禧母子倆鬧得很彆扭,加上朝廷上的大臣們也各持異議,在皇上皇后之間挑撥離間,矛盾似乎越演越烈。慈禧表面上交了大權,骨子裡卻不放心,為了監控皇上和珍主子,才派平兒來景仁宮當差,目的是要監視珍主子和皇上的動靜。
吟兒靠在窗邊,手裡捏著珍主子替她拍的相片發呆。那天珍主子用洋人造的四四方方的鐵匣子,替身邊好幾位宮女拍了相片,就數她拍得最多,一共拍了三張。她挑了二張,請小回回捎到宮外,留下一張放在身邊。
「章叔!萬歲爺身邊當差,比從前辛苦多了吧?」
「王爺!不瞞你說,那天我一直悶在葫蘆罐裡。」一提起那天皇上帶他去養心殿當場對質的事,榮慶立即挺直身子,頓時明白對方請他喝酒的意思。
「喝酒喝酒!喝了酒,再慢慢跟你說。」瑞王替榮慶和自己斟上酒,舉起酒杯,仰起脖子乾了杯中的酒。榮慶雙手捧著酒杯,認真地想著瑞王剛才的話,不明白對方所說的「太對了」是什麼意思,半天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將杯中的酒一口喝下。他覺得舌頭麻麻的,酒不像先前那麼好喝。
「王爺!我說得不對?」榮慶似乎覺得對方不滿意他的回答,一臉嚴肅地問。
榮慶一抱拳,小七爺嚇得跳開,神情驚恐地瞪著一雙圓眼,伸出手指著榮慶,嘴裡發出一串含混不清的怪叫。「壞了,怕要犯病了。」小格格擔心地說。瑞王連忙走到兒子身邊,指著榮慶和聲細語地對傻兒子說:
中午,四下靜極了。夏日陽光擁抱著四周赭紅色的宮牆和大殿上的飛簷瓦頂,發出一片晃眼的光影,四名護軍一動不動,像木頭樁似的守著大清門。榮慶腰挎橫刀,以查哨為名沿著空曠的廣場往前走去。廣場上掠過一陣陣炎熱的風,時不時揚起一團黃塵,在青石條上打著圈圈。從小他就不止一次聽二舅說起過這座神祕的皇宮,特別自吟兒選為宮女,他連作夢都想進來看看。沒想到託瑞王爺的福,居然夢想成真,他走進了這座氣象森嚴的皇家宮苑。
不知情的人不知道,以為平兒犯了宮中的規矩,其實她是奉慈禧和李蓮英的旨意才敢這樣幹。因此茶水章唯恐吟兒不知道內情,甚至也私下替儲秀宮打探這兒的消息,鬧不好會出大事。他一直想私下提醒她,苦於沒有機會,這會兒首領太監一走,屋裡只剩下他們倆,顯然是個說話的好時機。他幾次想開口,但不知從哪兒說起。既要提醒吟兒,又不能說得太露骨,因此在心裡思忖著這話兒從哪兒開頭。
「你哥不在家。你嫂倒是見了。她跟你媽一樣,被相片兒弄糊塗了,捏著那玩意不鬆手,哪裡顧得上跟我說話。」
「胡說!你一個姑娘,怎麼跟人結婚?」瑞王氣昏了頭,將結拜說成結婚,小格格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這包裡是什麼?」
小格格是他心愛的小老婆生的。她生了一兒一女。一個是傻七兒子,另一個是小格格,小老婆不久就病死了。所以小格格是他唯一的女兒,他也最疼愛她。他一心想讓她嫁給本朝那些名門望族的公子哥兒,沒想她竟一眼看上了榮慶。榮慶家雖說也是葉赫家族的一個支脈,但畢竟家道中落,地位低下,說出去讓人笑話。但話又說回來,他不同意小格格嫁給榮慶,決不等於他不喜歡榮慶,何況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衝著榮慶是他們家救命恩人,眼下皇上一心想籠絡榮慶,不能讓他順桿兒往上爬。如果他真的跟皇上一條心,與他和慈禧等人作對,這事兒就麻煩了。不,決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腦子一向不會拐彎的瑞王突然冒出一個絕好的主意。
「你認出他來了吧?你想想,那天你騎大馬,是他把馬攔住了——」
「奴才謝皇上厚賞,只是奴才無功受祿,心有不安——」榮慶說的是實話。剛進門時他心裡還在打鼓,怕今兒進得了殿,出不了門。沒想皇上不僅沒為難他,反倒賞給他最最想要的東西。
「有腰牌?」榮慶問。
「怎麼,小格格也跟你一塊去了承德?」光緒轉身問瑞王,顯然因為小格格跟瑞王一起去了那兒,心裡的疑惑頓時少了許多。
「有啊。」小回回從腰下亮出宮中的通行腰牌。
「奴才榮慶叩見萬歲爺!奴才給萬歲爺恭請聖安。」
光緒這才明白,瑞王是慈禧身邊的寵臣,為什麼她聽到自己說到瑞王在承德私自犒賞三軍的事,非但不保他,而且一定要他查實此事嚴肅處置。顯然,慈禧對此早已心裡有底了。光緒在屋裡走了一圈,揮揮手讓榮慶和瑞王站起。榮慶和瑞王謝恩後,分別從地上爬起。
光緒聽後半信半疑,問這個人在哪兒。瑞王回答說此人叫榮慶,就在宮中三旗包衣營任藍翎侍衛。光緒為此叫茶水章立即去軍www.hetubook•com.com機處,傳榮慶進殿當面對質。
過了午睡時間,吟兒來到東書房。珍主子在桌面上鋪開宣紙準備畫畫,吟兒站在一旁替她磨墨,她像佩服老佛爺一樣佩服珍主子。珍主子書讀得多,知道的事更多。她不但能寫字畫畫,還會彈放在牆邊那架法國公使進貢的風琴,一邊彈一邊唱,非常好聽。有時皇上來這兒,珍主子彈了,皇上接著彈,有時兩人一塊兒彈,小時候她在家裡見父親吹過又細又長的洞蕭,在天橋大戲台見過人敲鑼打鼓拉胡琴,婚嫁喪事見人吹過吹吶,可從沒見過風琴這洋玩意兒。她喜歡聽風琴的聲音,這種聲音常常令她感動。
小七爺畏畏縮縮躲在小格格身後不肯出來。榮慶走到小七爺面前,一邊叫他七哥,一邊伸手拉他到香案前磕頭。
珍主子替吟兒拍了相片,慫恿她從中選幾張帶回家裡讓母親看看。因為在珍妃這兒不像在儲秀宮,沒了老佛爺那邊的身分,再也不能隔上兩個月就能和家裡人見上一面,在這兒就像其他宮裡一樣,有時好幾個月也無法跟家裡人見上一面。吟兒聽了珍主子的話,悄悄找到小回回,讓他將自己相片替送到她家,讓母親看看,免得老人家掛念。吟兒這幾幅相片就這樣到了小回回手裡。
「會不會看走眼?」提起榮慶救瑞王家傻兒子的事,吟兒頓時呆在那兒,心想天下能有這種巧事。
「就這些?」吟兒非常失望。她原本以為,能從對方那兒多知道一些家中的情況,沒想一問三不知。
「就這些了。」小回回苦笑笑,覺得有些對不住她,好不容易去她們家一趟,竟然啥也沒說。他在腦殼裡拚命搜索,試圖記起一些吟兒感興趣的事兒。想了半天,突然想起那天出宮時遇上榮慶,興奮地告訴吟兒,「我見到那位救人命的軍爺了。」
「朕賞你,就是要讓你將來立功。古人說:『紅粉送佳人,寶劍贈壯士』,如今世界列強早就使上新式火槍,寶劍上陣不頂用了。因此朕就改用這柄手槍贈壯士吧!」光緒邊說邊將手槍遞給榮慶。
「他叫榮慶,在大清門當差,七品藍翎長。」小回回口齒伶俐地回答。
榮慶出了隆福門,沿著西長街向內右門外軍機處值房走去,心裡苦苦惦著吟兒的事。
「痛快痛快!蘭譜兒我都準備好了。」瑞王高興地連聲叫好,一邊叫著門外的太監取拜把兄弟用的帖子,一邊讓小格格去叫她傻哥哥。
小格格偷偷瞟一眼榮慶。沒想對方正望著她。她心裡怦然一動,羞澀地躲開他的眼神,低著頭不說話。看見女兒變得斯文起來,瑞王心裡暗暗叫苦,心想她要是真喜歡上榮慶就麻煩了。小格格自小沒了親娘,脾氣倔得十條牛也拽不動,她想做的事,想攔也攔不住。所以他請榮慶,故意沒告訴小格格,沒想到她突然跑回來了,他看看女兒,又看看榮慶。見榮慶端著酒杯,眼睛始終盯著女兒,氣得在心裡直罵:這混小子居然也敢用這種眼光看小格格,你他媽的賴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心裡想,卻不敢說出口,不僅礙著女兒的面子,更不想壞了自己的事。他今晚叫榮慶來,是想讓他跟自己傻兒子結為把兄弟,以此作為籠絡他的手段。
小回回這一說,榮慶也就不用問了,連秀子宮女出嫁時他都在場,他肯定是與吟兒一起前去送親的。小回回興奮地誇他身手不凡,他瞅著年輕的小太監,嘴上笑笑說沒什麼,心裡卻暗自思忖,要想與吟兒聯繫上,這人對自己早晚有用的,想到這兒,他情不自禁地跟小回回聊起來。
「好,你練就了一手好槍法,百發百中。」
吟兒這才明白,原來平兒替李總管打探珍主子這邊情況,才惹下這樣大的禍事。她連連點頭,認為茶水章說得句句在理,當奴才的,在主子之間有什麼好摻合的。茶水章所說的是他的親身經歷。他在皇上這邊,除了平時裝糊塗,兩邊和稀泥,絕不向李蓮英傳話,也不得罪他。好在他是宮中的老人,李蓮英儘管對他心有不滿,也拿他沒辦法。他說這些話,除了提醒吟兒,多少也有些試探的意思,看她是不是也像平兒那樣上了李總管的賊船,替人家當耳朵使。
「當著生人面,你不給我留面子,我罰你!」小格格拿起酒杯要灌瑞王。
榮慶果然如吟兒夢見的那樣,進宮當上了藍翎侍衛。他站在大清門裡,望著氣勢宏偉的保和殿,心裡有說不出的激動。大清門是乾清門的俗稱,以門前的橫街為界,門外南邊是外朝,門內以北包括東西兩側便是皇家內廷。皇上休息辦事的養心殿,皇太后、皇后和皇妃們住的東六宮、西六宮都在內廷範圍內,因此防範更加森嚴。
「回皇上話,奴才去那兒是為了尋訪犬子的救命恩人。」瑞王說起去年慈禧賜婚,迎親路上,榮慶跳上馬背救他傻兒子的經過,「這位壯士救了奴才的兒子,不圖回報,趁著混亂一走了之。古人說大恩必報。奴才為此日夜不安,藉著替老佛爺打前站機會,好不容易找到了這位恩人。」
「奴才不敢欺君!」榮慶回答。
自瑞王將榮慶帶回北京,放在宮中當差,小格格不止一次吵著要他將榮慶帶回家作客,嘴上說要擺酒替七哥謝他救命之恩,其實小格格心裡瞧上了榮慶。瑞王想到這後一條心裡就發慌。
「怎麼,不認識啦?」小格格笑吟吟地望著榮慶,覺得他這一身衣服比在承德更英俊更神氣。她大大方方地拿起酒壺給父親、榮慶各倒了一杯酒,然後替自己也滿上一杯,挨著榮慶身邊坐下,「你不認識我可認識你啊!」
瑞王說話時,榮慶盡量在臉上擠出一團親和的笑容。傻兒子盯著榮慶,若有所悟地指著對方:「你,你——」他突然撲到榮慶身邊,伸手扯著榮慶的衣服,又抓又打,太監和小格格慌忙上前將傻兒子從榮慶身邊拖開。傻兒子急得又蹦又叫,在妹妹手上咬了一口。小格格火了,舉起拳頭裝出要打他。小七爺突然放聲大笑。瑞王氣得不行,剛要張口訓斥傻兒子,傻兒子一口氣沒接上,兩眼一翻,像根木頭樁似的一頭栽在地下。
「我不管。我就聽皇上皇太后的!」榮慶說得理直氣壯。
「哎,你別架炮往裡打呀,快替我敬客人一杯。」瑞王急了,慌忙指著榮慶,「你不是成天嚷著要替你七哥謝榮壯士,他這不就在眼前坐著。」
「這是德國公使進貢給朕的,還有一盒子彈,朕都賞給你了。」光緒望著榮慶,並不理會站在一旁的瑞王,將裝子彈的小木盒放在桌面上。
眼瞅著光緒和榮慶一個贈槍一個表忠心,瑞王急得不行,心窩裡像有隻貓兒似的撲騰著爪子在撓他的肉,氣不打一處出。他心想自己好不容易從承德挖來一員將才,光緒用一支小手槍就將榮慶勾走了。
「坐,坐呀!」瑞王指著酒桌邊的椅子,催榮慶入座。
「這裡頭的彎彎繞怎麼跟你說吶?」瑞王思忖了半天,「這樣吧,我跟你打個比方,皇上賞了你一把槍,對不?」
「珍主子待我們這些下人很和氣,規矩也不像老佛爺那麼嚴。」吟兒下意識看一眼空空的值房,見門裡門外沒人,壓低聲音問起平兒的事,「章叔,當初平姐姐究竟為什麼事得罪了珍主子?」「都怨她自己。」茶水章悶悶地說,藉著平兒的事提醒對方,「聽人說她在這兒不安分,做了不該做的事——」
「我跟他面對面,說啥也不能看錯。前一陣子去承德掃前站,我還遠遠見過他,當時不敢認他。我問他多會進宮的,他說十多天前才隨瑞王進京,如今也在紫禁城裡當差和圖書。」
「你說,辦什麼私事?」
當時除了洋人所在的租界有這種玩意兒,其他地方從沒見過。當吟兒拿到珍主子替她拍的相片,嚇得目瞪口呆,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活脫脫地印在那張紙片片上。在珍主子這兒當差比在儲秀宮要自在,不像在老佛爺那兒規矩重,飯都不敢多吃一口,怕放屁,怕打嗝,說話不敢抬頭,睡覺不敢仰天,不敢穿得太花俏,又不敢穿得太素淨。總之,在那邊這也怕那也怕,而最最怕的就是老佛爺不高興,而老佛爺偏偏高興的時候不多。
「你聽我說完了。假如皇上讓你開槍打一個人,皇太后讓你打另一個人,你怎麼辦?」
光緒和珍妃說了一會兒話,在放著黃綾軟墊的炕几邊落下身子,兩眼望著窗邊的帷帳陷入沉思。珍妃親自沏了一杯熱茶送到光緒手上,讓吟兒去太監值房通知那邊替她取貢墨。吟兒明白珍妃意思,她要和皇上單獨說話,立即像隻貓兒似悄無聲息地走廠,吟兒出了東書房,看見皇上那邊跟來兩名太監守在門外的過廳,顯然皇上與珍主子有什麼重要話要說,為了防止外邊的閒人才這樣做的。
來珍主子這兒眼看就一個月了。珍主子對人挺和氣,奴才們之間也不像儲秀宮那邊互相猜疑。她不明白平兒究竟為什麼會得罪珍主子?想起平兒,心裡不由得暗暗羨慕,要能像她一樣趕出宮去那該多好,天天能和家裡人在一起,陪母親說話,陪她一塊兒逛天橋廟會——想著想著,不知怎麼又想起了榮慶。她在心裡不止一次地發過誓,絕不想榮慶,也不想跟他有關的事兒,可這會兒偏偏又忍不住想起了他,心想要是有他一幅相片那該多好,想他的時候拿出來瞧瞧就行了。
光緒看一眼跪在地下年輕的藍翎長,沒有說話。前幾天,從承德傳來消息,說瑞王到承德藉著替慈禧打前站的機會,私自去了護軍大營犒賞三軍,竟然當眾人面說他代表皇太后來看大家,自始至終不提皇上一個字,光緒聽後大怒。當即要傳瑞王爺當面對質。後來一想,會不會瑞王這個老混帳事先與慈禧串通好了,否則他不敢如此放肆。
「對是對,就是太對了。」
聽到這兒,吟兒全都明白了。無須置疑,這人肯定是榮慶,問題是他為什麼這會突然從承德調到皇宮中當差。總之,榮慶的出現,而且一下冒到了她身邊,這消息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扔進水裡,激起一片軒然大|波。原先被她死死壓住的情感像決堤的水,一下子衝垮了她理智的防線。她恨他,更愛他。她堅信,他們家退婚的事一定是他父母的意思,他肯定不願意。
「所以,所以——」
想來想去,她實在覺著活著沒意思,可不知為什麼,越是沒意思她反倒越怕死。按理說,活著沒什麼意思的人,不應該這樣怕死的,她望著黑乎乎的窗外,在心裡一遍遍地問自己,卻總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些日子,她一直企圖埋葬掉她對榮慶的思念,努力將他忘卻,忘得越乾淨越好。此刻她才知道,這一切努力全然白費心機。要她徹底忘了榮慶是不可能的。正因為她沒忘記他,所以才會這樣怕死。想到這兒,一股說不出的苦澀溢出她的心窩:慶哥!你怎麼能狠得下心來拋棄我?
在承德護軍大營,小格格銀柳穿了一身衛士服裝,這會兒卻是一身女兒裝,儼然成了另一個人。榮慶瞅著她,半天不敢認她。小格格來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原來她剛從外面回來,聽家丁說父親在花廳請榮慶,頓時進房補了裝,然後匆匆闖進來。她長得本來就濃眉大眼,鼻梁又高又直,經過一番修飾,加上髮間戴著珠花,身穿淺粉色杭綢旗袍,顯得越發漂亮。
「榮慶幸會七公子!」榮慶雙手抱拳,面對傻七哥高聲叫著。
「這——這話兒怎麼說?」
「人家是你救命恩人,你甭害怕,乖乖兒的聽話。」小格格哄著她傻七哥,領著他和榮慶一塊兒站到香案前。
「你別後悔呀。我阿瑪可賺大了。」小格格見榮慶動真格的,心想他一定是好心腸,像她一樣可憐她傻七哥。
「他看見了相片沒有?」吟兒緊張地追問,心懸在喉頭口,差點兒沒蹦出來。
榮慶跟著參軍走進內值房,茶水章早就等在那兒,他是奉皇上之命來這兒帶榮慶去養心殿的。「章公公!這位就是皇上點名召見的榮侍衛。」參軍向茶水章介紹著。茶水章緩緩站起,不等他開口,榮慶連忙上前抱拳施禮:「章公公,在下榮慶有禮了。」
「什麼救人命的軍爺?」小回回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吟兒被弄糊塗了。
與老佛爺兒正相反,珍主子平時總是樂呵呵的,也不講那麼多規矩。對奴才們挺好,為人也隨和,因此景仁宮有一種儲秀宮裡從來沒有的東西,那就是輕鬆隨便。當然,這不等於說珍主子沒脾氣。你要是惹了她,那她決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就如像她發現平兒替慈禧當坐探,她是絕不肯輕易放過的。
「她到底做了什麼事?」
等到小格格連哄帶騙地領著傻七哥回到花廳,瑞王已經叫人在案上點起蠟燭,擺上香爐,在地下鋪了紅地氈。王府裡幾名太監站在香案旁,點起香炷,等著遞給小七爺和榮慶。瑞王高興地對榮慶說,小七爺比他大一歲,委屈他當弟弟了。
吟兒瞅著茶水章那張親和的臉,覺得他來皇上身邊當差前後不過才半年,人一下子老了許多,過去那保養得很好的臉失卻了往日的光澤,顯得很疲憊,眼神裡充滿某種恍惚。
「所以奴才借花獻佛,用王爺的賞銀買了酒水,請了全營的兄弟。」榮慶想起他來這兒之前參領再三交待,千萬別提瑞王犒賞三軍的事,急中生智,想起元六請全營兄弟的事,便移花接木在這兒派上用場。瑞王長長地喘了口氣,心想沒看錯他,這小子不但武功好,為人仗義,而且腦瓜子挺靈的,過了這個關口,以後一定要好好重用他。
一位小太監從咸和門走出,迎面向他走來。這位小太監不是別人,正是儲秀宮裡的王回回,小回回按宮中的規矩站在一旁,給身穿軍服的榮慶讓道,一邊口稱吉祥。榮慶點點頭算是回應,突然覺得不對勁兒,轉身站住,目光落在小回回肩上那隻綢布軟包上。
瑞王連連舉杯,讓他喝酒。開始他不敢放開膽子喝。喝著喝著,人一高興再也顧不得許多,不但酒下口快了,膽子也大起來。瑞王見榮慶喝出了情緒,揮手讓侍女和太監退出花廳。榮慶見四周沒人,只剩下他和王爺,喝得更來勁兒,話自然也多起來。瑞王也是個好酒的,不過今兒心裡有事,一個勁兒地勸對方喝,自己卻留了一手。他看一眼榮慶,提起前天皇上審問他在承德犒賞三軍的事:「那天在養心殿,你可又把我救了。」
吟兒滿臉通紅地站在那兒,半晌不說話,心想要讓他看見自己的相片,那該多好啊!小回回以為剛才的事嚇著了她,連聲安慰她,說沒事兒,他連手帕裡包的啥玩意兒也不知道。
「你呀你!我看你在承德算是呆傻了!」瑞王縱聲大笑。老佛爺經常笑他一根筋擰到底,不會拐彎,他也認為自己這方面不行,沒想碰到一個更不如他的,所以樂得不行,榮慶本來就鬧不清這裡頭的過節,被對方一笑,更不知雲裡霧裡究竟有什麼名堂,瞪著一雙大眼,好像這個謎團全在瑞王臉上。
「有些人成天在下面搗鼓,依我看他就是禍頭子。不行,我這回得較個真章兒,非問個水落石出。不行就撤了他。」光緒氣憤地說,「我撤了他,看誰還敢再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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