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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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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真假皇帝

第二十三章 真假皇帝

「那——那學生馬上把他抓起來?」馬二爺一聽臉都綠了。
雖說他心裡最疼的是珍妃,想她想得心焦,但眼下頭一個牽掛的卻是茶水章。他是奉他之命逃到宮外,上南邊給張之洞遞信兒的。不知他出去後,找到榮慶沒有,是否跟榮慶一起去的南方,還是他獨自去的。他見到張之洞,張之洞是否買他的賬?一想到這兒,他就後悔當初為什麼不給張之洞直接寫一封密詔。
小格格離開了榮慶住處,立即跑到總督衙門找張之洞。
「這麼說,我這趟沒白來?」榮慶聽說光緒頭上的龍冠沒拿掉,心想總算有些安慰。
「盡說這些談話。」慈禧不以為然地瞪一眼瑞王,「張之洞伺候過先皇,伺候過同治皇上,三朝老臣,他能不顧輕重,隨便瞎說嗎?」
光緒蒙著被子裝睡。守在床頭的小太監連忙跪下,先給慈禧磕了頭,然後輕聲叫著光緒:「皇上,老佛爺瞧您來了。」
「張大帥了!」不等恩海介紹,小格格已認出他身分,抱拳向對方一揖。
「當然是假的。」瑞王和李蓮英同聲跪在地上說。
馬老二連聲說:「辦得了。」
「真在宮裡嗎?」
「金先生。我叫您金先生行嗎?」馬二爺一進屋立即關了房門,輕聲對榮慶說。
馬二爺不愧是大帥的心腹智囊。聽大帥說了電報內容,吃驚的眼神剛碰上張之洞意味深長的目光,頓時明白怎麼回事。保住榮慶當然比送他上京裡要安全得多。雖說他嘴上答應不拖累大帥,萬一受不住刑法,說了大帥去那邊看他的事,那不就慘了。
小格格衝著張之洞一笑,一邊對幾個神色驚訝的丫頭們說:「這會兒你們不叫了吧?」
「唉,只好將就了——」他嘴上這麼說,其實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走還是留。
「沒有。我父王倒是常見皇上!」
「聖旨得皇上下,謝皇上啊。」慈禧指著光緒。
「是你父王的意思?」張之洞忍不住問小格格。
「乾清門侍衛恩海給大帥請安!」恩海急步上前,給張之洞行了個半跪禮。張之洞連聲說不客氣,一邊擺擺手,指著右側的椅子讓榮慶二舅坐下。恩海謝了聲,在椅子邊入座。不等他坐定,張之洞悶悶地問了一聲:「你是恩海?」舅老爺連忙應道,說他正是恩海。
「假的!」
當張大帥說出要替小格格在武昌辦喜事,小格格心裡樂得不行,但又覺得所謂的假皇上沒抓著,不好向老佛爺交待。張之洞看得出她心裡非常願意,說由他出面奏明朝廷。總之,不論是皇太后,或是瑞王爺那邊,他替小格格打包票。
「瞧你說的!」榮慶無奈地笑笑。她不說還好,她一說,反倒勾起他藏在心底裡的心思。小格格問他:「你真不想她了?」榮慶點點頭說不想了。
「我想,也許是有些忠臣義士,假冒皇上。他們這麼做正是為了救皇上。假的出來了,真的一時就廢不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珍妃耐心地向吟兒解釋著。
「三千兩?」榮慶接過銀票一看,心裡嚇了一跳。馬二爺故意提醒對方,讓他看清楚,說要想兌成銀子,得到上海匯豐銀行。
「一丁丁兒也不想?」小格格追問。
「老佛爺讓我說的呀。我許多天沒見過皇上,連他音信也聽不到。」吟兒不服氣地頂了李蓮英一句。她這一說,慈禧猛然醒悟過來,連聲說吟兒的話可說到點兒上了。
想到這兒,榮慶心裡生出一股豪氣。為了大清國的皇上,死也值,大不了陪譚大人一塊兒走。我從京裡逃出來已經撿了一命,現在不過是將這條命再還給他們罷了。不過,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吟兒,我一死,她可怎麼活啊?他在心裡問自己。這一問。剛才那會兒冒出的豪氣頓時少了一半。心像刀剜似的,連血帶肉地一片片讓人割下來,揉碎了,扔在泥地裡餵狗吃了。這是一種說不出的痛楚,比死更叫他揪心,更叫他受不了。他寧可死一百次,也不願意經受這種比死還可怕一百倍的折磨。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天,李蓮英不止一次來這兒求他去養心殿上朝,顯得比過去更著急。昨天慈禧又特意派她身邊的小回回送來了上乘的燕窩,說是給他滋補身體。由此來看。一定是皇爸爸迫於各種原因,其中不排除地方各省的態度,暫時打消了罷黜他皇位的念頭。聽說光緒在寢宮中睡覺,小回回本想放開聲音通報皇太后駕到,被慈禧攔住。小回回上前挑起門簾,慈禧輕輕向光緒床頭走去。
台上的戲再次開鑼。吟兒又替慈禧裝了一袋煙。就著吟兒遞上的煙袋嘴,慈禧滿滿地吸了幾口,她不喜歡武戲,喜歡聽文戲,好些唱段她都能背下來,所以台上唱錯了哪怕一小節板眼她能都聽出毛病來。因為台上是武打戲,慈禧嫌鑼鼓鬧的慌,便瞅著那團團燎繞的煙霧,細細品著那青條的煙絲味兒,心裡有說不出的舒暢。比來比去,這些年在她身邊伺候的宮女,就數秀子和吟兒的手法好,點火時的分寸和火候掌握的好,同時經她們手吹晾保存的煙絲味兒也特別正,可惜兩個人都不在身邊,一個死了,另一個留在北三所。
「皇上病了不少天了,這會兒報個病危,也是水到渠成啊?」瑞王咬著牙說了他內心的隱祕。正如說張之洞滑頭一樣,這個點子是恭親王出的,但他從不當出頭鳥。
內學表演,一般情況下是不請外人的,觀眾主要是宮內的女眷。
恩海不知道榮慶一行假冒皇上住在白雲寺的情況,所以一頭霧水。其實張之洞是故意這麼說,試探一下他們知道不知道白雲寺的事,是衝著皇上來幫忙的,還是來這兒幫倒忙的。張之洞見恩海顯然對皇上那邊的事一無所知,這才心裡有了著數,知道該怎麼應付。
「也許就是他!」珍妃點點頭說。
恩海領著馬二爺趕到,當他看見榮慶被人捆住,小格格在他身上又撕又咬,這才明白他外甥便是假冒皇上的主犯,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姐姐姐夫就這麼一個兒子,要是把他拉到菜市口砍了腦袋,他們家的香火從此就斷了——
光緒始終逃脫不了這個情結。一說起慈禧抱他進宮立為皇儲的經過,心裡便有說不出的感激。也許正因為這個情結,他才一次又一次地坐失良機,淪落到現在名為皇上,實為階下囚的地步啊。
「叫你來沒別的事兒,一塊兒聽聽戲。」慈禧和藹地笑了笑。指著看戲的人群,「這不,你比這些人強多了,一邊看戲,一邊還侍候我抽煙。」
「說不定章德順出去就是為皇上作準備的。」吟兒認為茶水章在北三所防範如此嚴密的情況下,都能安排皇上與珍主子見面,因此救皇上逃出瀛台絕不是不可能,「連老佛爺都說,張之洞三朝老臣,不會瞎說。必定是武昌那邊真有那麼回事兒。」
「二十年?那我得多老了?你還讓我等你呀!」小格格故意逗他,榮慶哭笑不得,他哪有心思聽這種玩笑話,連存心想幫他的張大帥都讓馬老爺帶話,說替他準備一副好棺材,可見這回他死定了。他提醒小格格,說外頭好些個人,都等著你審我呢。
光緒看了電報,心裡頓時一驚,這是怎麼回事?張之洞為什麼突然要替瑞王家的格格和榮慶作主婚。雖然有關小格格和榮慶訂婚的事他也曾聽說,但榮慶心裡老大不願意,所以他在瞭解了他和宮女吟兒的相愛經過後,才答應替他們倆指婚的。可惜的是他沒來得及指婚,宮中發生了巨大事變,榮慶當夜逃出宮外。本指望他能與茶水章一塊上南方找張之洞救駕,沒想張之洞反過來要替他和小格格主婚。不管怎麼說,至少說明榮慶非但沒讓他們抓住,而且人到了武昌。他沉下心來,想到這後一條,心裡說不出的驚喜,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一件好事。
「於是匪人畏罪潛逃。」馬二爺心領神會地接著對方的話茬。
「就沒人想到你們家呀?」如果說開始榮慶沒當一回事,這會兒卻認真起來。
張之洞一看那字跡,立即認出是慈禧的真跡,當場對著那幅字跪下,嘴裡高聲頌祝皇太后萬壽無疆。
張之洞笑笑,嘴上連聲答應,心裡卻自有打算。
「你答應了?」慈禧頓時警覺。「奴才當然要問了老佛爺再說。」
怎麼辦?他點起旱煙袋,一袋接著一袋地抽著,想來想去,總也想不出個辦法來。似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的心事你也不知道?」
「王爺今兒是怎麼啦?樂糊塗了?」李蓮英一時沒明白他意思,心想王爺還在想著女兒成親的事。
小格格將其他人攆走,關上房門,站在那兒,兩眼瞅著榮慶一臉的疲憊,心裡頓時湧出一股柔情,她一頭撲進榮慶懷裡,將臉貼在他前胸,喃喃細語地說:「慶哥!你可把我找苦了——我做夢也沒想能在這兒見到你啊!」
慈禧走到香煙繚繞的神龕前,點起一炷香,插在祖宗神像的牌位前,雙手合什,深深地向大清國締造者的先人們彎腰鞠躬。然後,她從案上抓起一枚銅錢,說正面朝上,就按瑞王說的辦。相反,要是背面向上,就立恭親王的六公子為大阿哥。慈禧一揚手,將手中的銅錢拋出,瑞王眼巴巴瞅著那枚銅錢在空中劃過一道晃眼的弧線,「匡當」一聲落在地下,他急忙閉上眼,不敢看那最後的結果——
小格格告訴他,壽禮在侍衛恩海將軍身上。說完她拉開房,見恩海在不過處站著,立即向他招手。恩海走到上房門邊,沒敢貿然走進,等到張之洞從門內露出腦袋,向他招招手,他才恭恭敬敬地走進。恩海進了上房,輕輕帶上房門,然後從背包裡取出一軸裱裝精美的條幅,小心翼翼地抖開條幅,只見潔白的宣紙上寫著一個斗大的「福」字。
這一問一答之間,張之洞已經明白到底怎麼回事了。不論從官方還是從小格格的回答來看,皇上顯然不在京裡,至少是半個多月沒露面,因此白雲寺的皇上越來越可信了,面對這一局面,究竟如何處置,他必須與部下,特別是馬二爺等幾位心腹幕僚商議之後才能決定,不能草率行事。為此,他決定先以緩兵之計穩住小格格,然後再從長計議。想到這兒,他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兒,對小格格和恩海說:
張之洞在電文上說,對所傳皇上到武昌之事,他不勝驚駭。特意派人四下密訪。查訪結果,發現確實有這麼個人,隨帶侍衛、太監和宮女,躲在武昌某處。張之洞特意提到,這個人年紀與皇上相仿,談吐不俗。說到皇宮內廷所發生的事,包括一些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祕事,都像是親身經歷過。
慈禧故意裝糊塗:「哪個事兒?」
所謂中外之口宜防,主要是防外面那個口,慈禧對這一點十分清楚。她罵了一通,見瑞王不吭聲,便問起前幾天那幾國使臣沒見到皇上,回去後有什麼議論。
說了一大圈,慈禧終於繞到了正題。說她選中光緒,算是弟弟接哥哥。當時說好了,等光緒得了兒子,兼祧同治皇帝,也算他沒絕後,慈禧說到這兒忍不住老淚縱橫。她對光緒說,直到現在,你還沒兒子。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皇爸爸可就坐了大蠟了!慈禧這番話迭宕起伏,一波三折,其中隱含著威脅,又有溫存和感慨,無奈中透著從容,從容中顯示了她的大度,自始至終,她就沒提過一次他讓袁世凱用兵的事兒。光緒被她這一席話說得暈頭轉向,慌忙由床上挺起上身說:
「誰?哪位貴客?」
「其實兒臣沒多大病。就是體虛氣急,養養就好了。」光緒讀過不少醫書,說起這方面的話非常在行。不知是從小體弱多病,吃了太多的藥劑,還是他這方面的書讀多了,反倒不相信別人。總之,他是一向不相信醫生。他認為讓醫生治病的結果有兩種,高明的醫生可能治好你,害人的庸醫也可能越治越壞。誰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取其上而捨其下,因此他便選了中了,寧可不吃藥不看病,這樣病癒的機會雖不如上,倒總比庸醫害了你一條命要強。所以直到後來,他與慈禧同時病倒在床上,他仍然堅持這一條,至死也不吃藥。後來有人說他害怕李蓮英在藥裡下毒,所以不肯服藥,其實不然,至他親政後,直到他生命的終點,只要他清醒著,從沒服過一口藥。
「不信再來三大碗試試?」
「鬧擰了!人家是乾清門侍衛,不是什麼假皇上。老佛爺親口答應我,將我賜婚給他,回京裡就拜堂——」小格格到底不比尋常女兒家,生性潑辣,雖說有些難為情,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她和榮慶的關係。
「那——小格格回去可怎麼交代呀?」
「當然沒白來。」馬二爺連聲說。
「是啊,起碼是又逃出去一個!吟兒,今兒個可真是好日子,咱倆得慶賀慶賀。」珍妃高興地說。
慈禧聽後愣了半天不說話。
「那不行!您最好這麼說:根本就沒見過大帥!」馬二爺終於將話題引到正題上,他整整衣領,一臉懇求地說:「大帥說了,您死和_圖_書之後,一定好好發送您!」
「肯定是假的!有什麼罪過,有我。」張之洞見對方非常驚詫,一時回不過神,這才將北京來人,有人假冒恩海,以及他的種種疑慮統統說了。
「你們說說,武昌還真有這麼個人嗎?」慈禧問。
「是。其實我跟他早就訂了婚。」小格格羞澀地點點頭。
想起茶水章是名在逃的犯人,慈禧猛然收住口。她本意只不過是為了說皇上病成這樣,你們這些人都有責任。她嘴上這麼說,眼裡卻看得清楚,要說他有病,那也是病給她看的,他除了心病什麼地方都沒病,慈禧提起茶水章,一下子就觸動了光緒的心事,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章德順離開這兒一個多月,為什麼至今仍然沒一點消息?從最近情況看,茶水章顯然沒被官府抓住,或許他已經跟南邊的人接上了頭。「明兒就給各省下詔,讓他們保薦名醫進京,給皇上看病!」慈禧伸手摸摸光緒的額頭,果然如她預料的那樣,沒有發燒。越是這樣,她越是鄭重其事地對小回回說,小回回連忙說記住了。
果然如瑞王猜測的那樣,慈禧午覺起床後,就在李蓮英的陪同下到了瀛台,她擔心武昌假皇上的事兒傳開了,派了小格格到了那邊,武昌沒事兒了,趕明兒南京又冒出來了個假的。這樣一來,外面傳得紛紛揚揚,家裡這位真的,反倒沉住了氣死也不露面,所以決定親自去看光緒,說服他出來。只要真的一露臉,假的自然不攻自破。
榮慶與元六分手後,保護著茶水章穿過樹林,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山下走去。他倆好不容易出了樹林,以為躲過了追兵,沿著盤山路急急地往山下跑去,走到山道的轉彎處,突然由路邊草叢中鑽出幾名衛士,一個個手握大刀,攔住他們的去路。
「皇上當然是在宮裡呀!」
「兒臣不孝,這一病,一點兒都幫不上皇爸爸了。」光緒故意作出內疚的樣子。
一切正如慈禧所預料。李蓮英跪在地下求了好幾天,光緒沒理他,而她一出馬,談了不到一個時辰的話,第二天一大早光緒便出現在養心殿,悶悶地坐在慈禧左側的龍椅上一言不發。
「馬老弟!實不相瞞,老夫本來也以為是真的,他們確實太像真的!居然能讓老夫差點上了當。」
這夥人正聚在榮慶房裡祕密商議著下一步打算,張之洞手下的副將突然匆匆跑來,一進門便神色慌張地要他們趕快走,這位副將曾不只一次裝扮成大帥的家僕,隨大帥一起來這兒見過榮慶,所以一聽他這麼說眾人全慌了。榮慶一開始還端著一副萬歲爺的架子,問出了什麼事。當副將說:「京裡來人抓你們,馬上就到。張大帥讓你們趕緊跑!」榮慶頓時張口結舌,再也顧不得裝皇上,連忙問副將怎麼走?副將讓他們走後山,說完,他一個人先跑了。
慈禧與隆裕皇后坐在中間,四周圍坐著皇貴妃和貴人、答應等女眷,包括同治皇帝,甚至還有咸豐先皇的遺嬬,再加上宮女太監們,熱熱鬧鬧坐了一大幫人。台上演出的是京劇《九龍杯》。儘管這齣戲看了不知多少遍,而且是由宮中的太監們表演,與天橋那兒請來的來的名角無法比,但慈禧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且得熬著哪,一定要聽太醫話,該吃的藥一定要吃。」慈禧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知道他怕看病怕吃藥,偏偏往這上頭說。
張之洞沒想到年僅十九的小格格便是恩海陪同南下的貴客,以為她是貴客書僮之類的人物。張之洞站在大堂門邊向外張望。見後面再沒有其他人,便問恩海,貴客在哪兒,恩海笑笑,指著小格格說,這位是瑞王爺的七公子。
「唸,全給我唸完嘍!」慈禧自覺有些失態,挺直了腰板,不停地擺弄手上的佛珠,語氣也緩和許多。
「這真是一件風流佳話!而且又出在我們武昌!好極了好極了。」張之洞連聲叫好,心裡頓時冒出一個主意。心想,索性讓小格格和榮侍衛在武昌把喜事辦了。所謂的假皇上,除了馬二爺和他身邊那個心腹副將,再也沒其他人見過。巧的是恩海是榮慶舅舅,因此只要他們不說,這事兒永遠沒人知道。這樣一來,他不但洗去了一切嫌疑,同時也堵住了瑞王的嘴。
光緒正在看書,一聽太監說老佛爺來了,連忙扔了書,脫了外衣,在炕床上蒙著被子躺下。他是鐵了心不肯再拋頭露面,替慈禧演木偶戲了。所以自打他從北三所回來,茶水章偷跑到宮外之後,硬是裝病不起床,任李蓮英說破了嘴也沒用。他表面上顯得悠閒,骨子裡其實比誰都焦急。茶水章一走,他這兒跟坐牢差不多,再也沒人幫著打聽外面的消息,就算有人聽到什麼,也不會像茶水章那樣跟他無話不談。
宮中的奴才一般都學會了從主子嘴裡說出的半句話,聽出後面沒說出的意思。吟兒在慈禧身邊待過,而她平日最愛說半句話,所以吟兒一聽就明白對方意思。慈禧見吟兒不吭聲,便問起珍妃情況。
吟兒本不想說,為了珍主子,她還是硬著頭皮告訴慈禧,說天冷了,敬事房的人也不往那兒送炭,門窗四下透風,一到晚上凍得受不住。慈禧沉吟片刻,說知道了,她會給李蓮英打招呼。慈禧看一眼吟兒,心想珍妃有她這樣一位奴才,總算她有福氣。
光緒陪慈禧一塊兒接見了朝臣,等到大臣們一個個告退後,只見瑞王仍跪在地下沒走。慈禧意識到可能是武昌那邊有什麼事。一聽說張之洞來了電報,李蓮英從瑞王手中接過電報,雙手遞給慈禧。光緒在一旁聽說張之洞來電報,心中不由得一動,想聽聽他說些什麼。
想到這兒,他立即讓人叫來了馬二爺。馬二爺一進大堂,見張之洞滿臉通紅,神色沮喪,以為是北京方面的來人帶來什麼不好的消息,慌忙問對方:
「七公子原來是位格格?」面對光艷照人的小格格,張之洞不由得老眼一亮,立即意識到事情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麼簡單。
「公主要去什麼地方?」馬二爺不明所以地問。
「謝老佛爺慈恩!」瑞王連連磕頭。
小格格問:「你辦得了嗎?」
「該怎麼說怎麼說。」榮慶故意逗他。他深知人得講良心,一人做事一人當,既然自己做了,那就得認這個命,果然馬二爺一聽就急了。
「皇上,你也看看。」慈禧將電報遞給光緒,光緒遲疑著不敢接,瑞王跪在地下急得兩眼直翻,可又不敢阻攔。
瑞王慌忙向祖宗神像跪下,一邊磕頭,嘴裡一邊喃喃有詞。
「噢?不是說抓到了,那人原先在宮中當過差。」張大帥頗為意外,因為他聽了馬二爺報告,說小格格抓到了那個自稱姓金的假皇上,那人真名叫榮慶,原是光緒身邊當差的三品侍衛。
就這樣,馬二爺被逼帶著小格格一路來到白雲寺。張之洞得知這一消息,搶先一步讓副將快馬單騎,迅速趕到白雲寺通知榮慶,沒想還是稍晚一步。副將剛離開白雲寺,小格格已經帶著人馬趕到。
「換杯喜酒是重了點兒。當盤纏也許還不一定夠。」馬二爺說到這兒頓了一下,笑了笑說,「就看您去哪兒了。」榮慶立即明白過來。這張銀票和皇上寫的那些沒封口的喜字,同時在提醒他,如果他與小格格成親回到北京,一場大難必定會落在他頭上!
「皇爸爸,兒臣給您磕頭了。」光緒趴在床上,給慈禧磕了頭。
「您是說——榮慶也在?」吟兒的臉像點著的火油,騰地一下子紅到了脖子。儘管珍妃早已得知她與榮慶的關係,但從她嘴裡與珍主子說到他的事,這還是頭一次。
頭一個來看他的,既不是他二舅,也不是小格格,而是張大帥的幕僚馬二爺。畢竟這兒是張大帥的地頭,將榮慶安排到這兒,也是張之洞的主意。
馬二爺領了軍令,與副將一塊轉身離去。兩人剛剛走下大堂台階,張之洞突然將他們叫住:「等等!」馬二爺與副將立即轉身回到大堂。
「那只好請她的令尊大人想辦法了!」張之洞笑笑,突然覺得不用直接給朝廷覆旨,把電報直接發給瑞親王,這樣表面上給了瑞王面子,實際上是讓他作蠟,「下文自然就不必你我操心了!」雞飛蛋打,兩頭落空。瑞王做夢也沒想到會鬧出現在這個結局。
「胡說八道!」李蓮英心中冒出一股無名火,指著吟兒叫道。你想想,他是內廷總管,皇上軟禁在瀛台,這事兒就直接歸他管。前一陣子傳出皇上夜闖冷宮與珍主子會面,二總管崔玉貴為這在老佛爺面前狠狠告了自己刁狀。如果皇上真的跑了,他能不說,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副將一走,他們便急忙收拾東西,準備由後山逃跑。他們一行四人從後院的小門慌慌張張鑽進那片黃葉枯零的樹林子,抄近路向後山走去,沒走多遠便發現後山也讓人堵上了,一隊士兵在林子外的山道上把守著。
「謝謝老佛爺!奴才其實不懂戲,光瞧個熱鬧了。」
小戲台坐落在順貞門內的頤和軒一帶,曾是乾隆皇上用來讓「內學」表演的小舞台。「內學」是一種專稱,其實就是由太監們扮成生旦淨丑各等角色,專門在宮內演出京劇,所以稱為「內學」。由於慈禧是個頭號戲迷,對內學非常重視,經常從城裡請一些名角來宮內指導,加上這些人學得刻苦,其中不少人唱得相當有專業水平。
慈禧一向喜歡寫福和壽字賜給王公大臣,有時求賜的人太多,她就讓人代寫,然後加蓋上她的印,這也算是她一種情面,這是朝廷人人皆知的祕密。張之洞來兩湖任總督之際,為了表示鄭重,慈禧曾親筆寫了一個福字給他。不過小格格帶來的字,比那幅字要大一些,字跡一模一樣,這是假不了的。也就是說慈禧認為這次的事比上次的事更大,也更重要,所以才特意寫了一幅更大的福字。
「武昌辦就武昌辦吧。正巧兒都趕在那兒了嘛。白雲呀,黃鶴呀,聽著都那麼熱鬧!」慈禧不假思索地點頭說好。她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早有打算。她知道榮慶本是光緒身邊的侍衛,想通過小格格和他成親,將他鉤回北京。然後嚴刑審訊,將皇上流竄到外面的死黨一網打盡。這樣既給了張之洞面子,又能拿住榮慶,從他嘴裡問出許多有關皇上的情況,這叫一箭雙鵰。
慈禧靠在座椅上,看完了兩江總督劉坤一的電報奏文,心頭勃然大怒,當著瑞王的面大罵:「什麼屁話!劉坤一的底子誰不門兒清?跟著曾國藩打長毛起的家。他念過幾天書啊?也玩兒起四六句兒來了。」所謂的四六句,就是他給張之洞回電中,針對廢立皇上之舉說的「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這分明是不同意慈禧換皇上。除了劉坤一,李鴻章沒表態,張之洞發來個從長計議的電文,那也是不贊成的意思,總之,下面各省對廢立之事相當冷淡。
「那他說什麼呀?」慈禧一愣。
恩海正氣得連連頓足,小格格突然來了。她從外面回到驛館,罵罵咧咧地說手下的衛士全是一群廢物,然後問起榮慶,手下人說他關在屋裡了。她一聽就火了,問你們關他幹嘛。說完便跑到後院,一頭衝進房內,揮著手讓恩海和跟在她身後的衛士出去,說沒你們的事兒!
「你猜猜,白雲寺裡究竟是什麼人?」張之洞壓低聲音。
「太好了太好了!」張之洞當下拍板,說這個主婚人我當定了。說到這兒他當下傳來馬二爺,讓他擬個奏稿,加急發到北京去。
「只當沒有那麼回事。」張之洞悶悶地說。他讓副將先走,留下馬二爺,讓他替自己擬一份奏稿。馬二爺跟著張之洞走進東側的書房,在書桌邊坐下,打開硯盒,提起毛筆在硯台上舐著筆,等著大帥發話。
「怎麼就不會呢?人家張之洞奏摺都來了,說的有鼻子有眼兒的。」吟兒急了,說那份電報奏本是她念的,一連念了兩遍,全文差不多能背下來。
「端王的兒子?」慈禧愣了一下。
「你還不知道啊?」瑞王看得出對方不是裝的,是真不知道。心想張之洞除了給他發了電報,再沒給朝廷發了,成心給他面子。想到這兒,他吞吞吐吐不說了。李蓮英長的一雙什麼眼睛,可毒呢,他一眼便瞧出對方有重要事情想說,見自己不知道,又不想說了。
「吟兒,你說說呢?」慈禧看一眼吟兒。
「十來天了。」
「信上都說明白了,皇上身子骨不行了,又沒兒子,得早預備著,別到時候抓瞎!」
「這——奴才不敢妄測。」
「皇爸爸放心。兒臣一定去。」
「我也懶得編了。」
「這可有了意思了,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
「唉,明兒再說吧。」慈禧深深嘆了口氣,笑著對光緒說:「我這倆皇上兒子,個頂個兒的那麼孝順哪!」
第二天一大早,瑞王到了朝房,正想找李蓮英,沒想李蓮英找上https://m.hetubook.com.com門來,說老佛爺有急事召見他。瑞王做賊心虛,半道上便問李蓮英,老佛爺是不是為張之洞奏本找他。
「能沒有嗎?這年頭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捧臭腳的!我那阿瑪也犯了暈,成天鬧心,真打算當個太上皇呢!」小格格說完放聲大笑。榮慶明白了,經他和茶水章這一趟武昌之行,皇上雖然暫時換不了,但又開始著手另一個陰謀。慈禧準備立大阿哥,也說是所謂的太子,隨時準備接替光緒皇上的位子了。
「那不也白忙了一場嗎?假皇上連個影兒都沒抓著!」小格格故意這麼說,為的是保住榮慶。
榮慶關上門,正想吹燈睡覺,突然有人輕輕拍門。榮慶心裡納悶,心想這麼晚了,誰還會上他這兒來?他開了房門,見是大帥府上的馬二爺。儘管這位幕僚陪著小格格和榮慶二舅喝了一晚上酒,卻毫無醉意。他隨手關了房門,沉下臉問著榮慶:「金先生,您真等著洞房花燭嗎?」
榮慶煩躁地將光緒親筆寫的喜字掛軸鋪開在床上,突然覺得不對頭,怎麼這上頭的雙喜一共四個口字全都沒封口,他越看越覺得奇怪,這分明是皇上暗示自己。想起光緒關鍵時候,經常不明著說,就像那次讓他帶密詔出宮時,將那玩意兒塞進槍管。這一個個口字全都開了一個小口子,分明暗示他,有人張著口,就等他回去一口吞了他。當時慈禧讓光緒寫字時,光緒知道慈禧想利用他寫的字,釣榮慶上鉤。他將計就計,在這小小的口字上做了手腳。
「假——假的?」張之洞不由置疑的口氣令馬二爺張口結舌,瞪著一雙圓眼,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話,「這,這怎麼可能——」
「他們還說,想保舉他們兩國的大夫來給皇上瞧病?」瑞王沉吟片刻,說到今天在總理衙門外國人提出要派醫生來替皇上瞧病的事。
「你皇兄,同治皇上。」
瑞王被慈禧這一說,再也不敢吭聲。他偷偷看一眼李蓮英,在靜默中互相遞了個眼神,那意思是何不趁著假皇上出現的機會,索性將真皇上給抹了。他倆都這麼想,但誰也沒開口。
「那是奴婢應該的。」
突然房門被人一腳踢開。小格格滿臉通紅,踉踉蹌蹌地走進。一見榮慶,立即扯著嗓門叫著:「慶哥,扶著我——」榮慶見她喝多了,慌忙上前扶她,她一把抱住了榮慶,指著他說:
榮慶為了保護茶水章,一邊讓他快跑,一邊轉身與幾名衛士廝殺。茶水章再也不敢走山道,趁著場面上一團混亂,鑽進道邊的密林。他趴在一處密密的灌木叢後面,緊張地瞅著這場生死搏殺,眼瞅著榮慶已經將幾名衛士打得連連敗退,瑞王家的小格格突然領著一路人馬趕到。茶水章知道糟了,榮慶再大的本事也敵不過那麼多人,更何況人人都說小格格的武功高強,一般人不是她對手。
北京的初冬,天暖得出奇。慈禧讓人將屋裡那兩個帶鎏金銅罩的炭火盆裡無煙炭滅了,就這樣,穿一身裌襖也覺得熱。
「慶哥,這回才知道,就屬想人的滋味兒不好受!你跑了以後,我跟我阿瑪都快動刀子啦!還要我怎麼想著呀你!」
幾個府上的丫頭正在起居室內為張之洞更衣,小格格突然闖進,嚇得丫環們連聲驚叫。
「就末將一個呀。」恩海覺得奇怪,對方怎麼會冒出這個問題。
回到北三所,吟兒立即將她在儲秀宮聽到的有關皇上出走的消息告訴了珍主子。珍妃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心想怪不得最近吟兒打聽不到光緒的動靜,正如吟兒分析的那樣,前一陣子茶水章的出逃,也許就是為光緒皇上南下做準備。
「你以為那就完了?你冒充誰不行,冒充皇上?這叫謀反大罪!沾親帶故全得吃掛落兒。你爹你媽起碼是邊外充軍,我這點兒前程也就交代你手裡了!」恩海一聽他頂嘴說這話,更火了,眼看快歇下的火又竄上來,跳著腳罵。
「張老伯!」小格格得意地問,「皇上的事兒沒說的了吧?」
「對!皇上好一陣子沒上朝,不但沒接見過洋鬼子,連大臣,甚至親王也沒見過面,外頭不定說什麼哪!」
吟兒也來了,是慈禧特意讓人叫她來這兒聽戲的。她站在慈禧身後,心裡忐忑不安,不知老佛爺為什麼突然將她叫來聽戲。一齣戲完了,吟兒乖巧地湊到慈禧身邊,主動要替她敬煙。這樣她便可以趁著侍候對方的機會,討討對方的口風。
「你可別硬挺。」慈禧勸他。
瑞王急了,連忙說電報上說的是他們家事。顯然是在暗示李蓮英和慈禧,讓他們想法將光緒支走。慈禧接過電報,說皇上病剛好,早點兒歇著吧。光緒知道這裡頭有他不便知道的東西,只得無奈地站起,知趣地對慈禧說:「兒臣告退了。」光緒剛站起,慈禧看了大字寫的電文(因為她是老花眼,特意由軍機處的文員恭恭正正地重抄了一遍),立即笑了,讓光緒別走。
三十六計,走為上!可走到哪兒去啊?就算有地方去,自己抽身走了,那不是讓小格格坐蠟。小格格為自己操碎了心,正如二舅說得那樣:「塌天大禍硬是由小格格扛過來了,該上法場,反倒進了洞房。」他只要一走,頭一個連累的便是小格格,再就是他二舅。
想到這兒,他心裡的許多謎團立即迎刃而解,白雲寺的這夥人,假如不是皇上身邊的親信,不可能裝得這樣像,也不可能知道皇上身邊那麼多事兒。特別那姓章的公公,鐵定的是宮中太監,這些肯定假不了。皇上為什麼要派人上他這兒,肯定是大權旁落,甚至連自由也沒了,所以才會出此下策。對張之洞來說,內心是擁戴皇上的,如果皇上本人已被軟禁,他即便想出兵勤王,沒有皇上的手諭,出師無名,那也是白費心機。他思忖了半天,決定不動皇上派來的人,而且要巧妙地利用真假皇上這件事大做文章。
「瞧出熱鬧就不錯呀。你回到北三所,把熱鬧跟你那珍主子細說說。」慈禧本想說,你告訴珍主子,她一心巴著我死,可我活的「滋潤」著哪。話到嘴邊她又變了,她覺得跟「下人」說這些,未免有些小氣。不說又解不了心中的憋氣,於是說到這兒便打住了。
光緒心裡一沉。不等他問話,慈禧便說起當年同治皇上一病不起的情況。她告訴光緒,那年他沒你這會兒大,剛十九。也是病得起不了炕,我也是這麼站在他床前頭,心裡那份翻騰,這不是白髮人反送了黑髮人了嗎?她斷斷續續地說,一會兒沉緩,一會兒急促,說得光緒毛骨悚然,心想她莫不是暗示自己,要是不聽她的話,再不肯上朝接見臣子,她就對外說他病死了。
「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兒?」李蓮英連連搖搖頭。
「大帥是不是有什麼吩咐呀?」榮慶盯著對方,不放過他臉上任何表情,看出他來這兒絕不會是為這種小事。
「怪不得老佛爺一早兒就氣兒不順吶!」李蓮英聽後心裡一驚,覺得這事兒鬧得太大,怪不得老佛爺今兒一早便獨自進了佛堂裡燒香,一句話都沒有。「蓮英,您得救我!」瑞王慌忙說。
小格格一想到明兒與榮慶一拜堂便正式成為夫妻了,心裡說不出的高興。酒席上,突然不見了榮慶,她一路找到榮慶的睡房,果然他在裡頭瞅著皇上賞的那個好大的喜字,顯得心思重重。她一進門便哇哇叫開了,跟他商量起明兒的婚事。榮慶心裡亂成一團,根本沒聽見她說些什麼,一心想著眼前的事。小格格哪來這麼大面子?老佛爺非但不治他的罪,而且傳下旨令,賜他與小格格完婚,這還不說,居然讓他官復原職,這裡頭究竟有什麼學問。
「公主!」榮慶一邊向後退縮一邊說,「我現在是朝廷要犯,要殺就殺,要斬就斬,別跟我來這些彎彎繞,我什麼也不會說!」
「放他們的洋屁!他們不是瞧病,是瞧人!想瞧瞧皇上那龍體到底怎麼著,真病還是假病?洋鬼子,鬼著哪!」
「金先生!您那瞎話說的還少啊?大帥真讓您唬住了,連夜就電奏皇太后啊,追問皇上下落,就為這挨了好幾頓傳旨申斥了!」馬二爺激動地告訴榮慶,你這趟來不就是為了救皇上,現在不但張大帥,連劉大帥和兩廣的李中堂都給朝廷發了電奏,全都說現在不宜換皇上。
「老在冷宮裡待著,瞧來瞧去總是那張愁眉苦臉兒,真怕把你憋死了,聽聽戲,散散心。我真後悔當初不該讓你去那兒。」
「皇爸爸意思我明白,兒臣不孝——」
「你放心,別的你們都不用管。」張之洞在屋裡來回走了一圈,唯一為難的是男家父母,得想辦法稟告一下,打個招呼之類的。
「不想就好!」小格格拖他回大堂陪總督府的客人喝酒,他說頭疼,跑到這兒就是為了躲酒。小格格說行,你躲在這兒,哪兒也別走。由她去那兒代他跟客人拼酒,等她撂倒幾個再回這兒找他。她走到門邊,突然又跑回來,在他腮幫上狠狠親了一口,丟下一串銅鈴般的笑聲,一陣風地跑了。
「瞧你還往哪兒跑!」小格格認出是榮慶,心裡又驚又喜,又恨又愛。如果說別人都將他當作重要逃犯。她心裡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她終於找到自己的新郎官了。榮慶突然醒悟,這畢竟不是他跟小格格之間的事。他現在是朝廷的要犯,又流竄到南方來假扮皇上,被他們抓住肯定要上斷頭台。
「我也沒讓你去呀!」榮慶苦笑著說。
張之洞小心翼翼地捲起條幅,然後放在書案架上,一連拜了幾下,這才捋著下巴上的鬍鬚,思忖著下一步該怎麼辦。換皇上不僅是瑞王,更是慈禧本人的意思,這原是他意料之中的,只是慈禧一直沒有出面。而這幅字無疑表明了慈禧的態度,等於她直接向自己發出這一信號,他發現自己一下子夾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間,廢立二字擺在他面前,他該怎麼辦?
面對這一情況,他們不能再等了,茶水章和榮慶等人商量來商量去,覺得必須向張大帥說出真情,否則再這麼等下去,非但救不了皇上,萬一他們身分讓其他人識破,連帶大帥也沾上了腥。當然,他們沒想到老謀深算的張之洞已經利用他們來武昌的事,給朝廷拍了密電,表面上通報這一情況,實際上是以此向上面施壓。如劉坤一的電報一樣,巧妙地表達了他們這些人不贊成廢立皇上的事宜。
榮慶說了他的想法。小格格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她自有辦法。於是她將離開北京之前,慈禧答應賜婚的事說了一遍。現在她見了張大人,張大人已經給朝廷拍了電報(她不知道張之洞沒按老佛爺意思,出面提廢立皇上的事),她也算對慈禧有了交待。榮慶這才明白,原來皇上想到了張大人這步棋,皇太后也想到了,所以她才派小格格南下,讓張之洞和各省的地方要員提出廢皇上的事。這條線上的事他聽明白了,但有關慈禧給小格格賜婚的事還是沒鬧明白。最後當他明白所謂老佛爺賜婚,就是要讓榮慶娶小格格、不由得目瞪口呆。
「唉!怎麼就病成這樣兒了?」慈禧在小太監遞過的椅子上坐下,瞅著光緒心疼地看了半天,對身邊的小太監說,「你們這幫人都是幹什麼吃的?要是章德順在身邊——」
「不過——」張之洞看一眼小格格,不明白瑞王真的想辦這種大事,怎麼會像兒戲似的派他女兒來見他:「格格!令尊信上並沒有提到皇太后呀。」
「奴才特別為難,要請老佛爺做主!」瑞王吞吞吐吐地說。他本想等光緒走了再說這事兒,沒想老佛爺心血來潮,偏偏讓皇上留下。
「老佛爺!奴才琢磨好些日子了——」瑞王猶豫半天,終於忍不住想建議慈禧趁此機會將皇上廢掉。話到嘴邊,他還是將這個話題推給了李蓮英,讓他跟老佛爺說。
「算了,不跟你廢話了,是在這兒就地正法,還是押到京裡明正典刑?我悉聽尊便了。」
「是嗎?在哪兒?」張之洞頓了一下,問道。
「老佛爺聽說,張老伯的生日快到了,還讓我帶了份壽禮來。見到壽禮您總該信了吧?」小格格說起話來一桿子到底。
「有那麼快嗎?」慈禧心中一動,故意裝出不相信的樣子。
張之洞一份電報,不但皇太后恩准他替小格格和榮慶完婚,同時還讓皇上親筆提寫了一個大大的喜字,由兵部快馬一路送到武昌,賞給這一對新人。這與其說是給小格格面子,還不如說是給他張大帥的面子啊。接到皇上賜字的當天晚上,張之洞在總督衙門大堂披紅掛綵,擺了幾大桌酒席,先請了一些知情人,等第二天再正式大辦特辦這個由當今聖母皇太后親賜的大喜婚事。
「說什麼吶?」慈禧十分震驚,沒等吟兒念完便打斷她,厲聲問道。
慈禧對小回回和光緒身邊的太監們擺擺手,說她跟皇上娘兒倆說點兒家常話兒,你們都出去。小回回和和_圖_書其他太監應聲出去之後,慈禧從床頭椅子上站起,不停地屋裡走動,一邊低頭想著心思。
「反正全部過去了,重打鼓另開張吧。讓他們拜堂以後就回北京,我要當面兒給他們喜錢!」慈禧當下想出個主意,讓光緒替他倆賜個「喜」字兒,賞給榮慶和小格格。見到皇上親筆字,榮慶便不會再懷疑。另外時下到處傳說皇上如何如何了,這幅他親筆題寫的字,也能堵住別人的嘴,等光緒寫好,慈禧當即讓人送去裱裝,第二天便送到軍機處,由兵部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到武昌。
「奴婢覺著,也許皇上就是到了武昌了。」吟兒鼓著勇氣,也想趁這個機會探一探老佛爺和李蓮等人的口風。因為自茶水章走後,珍主子再也沒有了皇上的消息,成天憂心忡忡,不思茶飯。所以她不論說對還是說錯,都能從這兒帶回一些音信給珍主子。
「你煩不煩哪!」榮慶一臉的無奈。
「沒那個道理,您用見貝勒的禮兒就行。」恩海沒明白張之洞究竟什麼意思,怎麼將衙門和白雲寺扯在一塊兒了,什麼君臣大禮也冒出來了。
「不去了?」馬二爺不知對方什麼意思,想問為什麼,話在嘴邊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榮慶正準備奪路逃跑,小格格空著兩手衝上前攔住他,那架勢要殺要砍由他了,她這一來,榮慶反倒愣在那兒。猶豫之間,七八名衛士一擁而上,趁機奪下榮慶手中的單刀,用繩索將他團團捆住。小格格撲到榮慶面前,揮著拳頭又捶又打,一邊激動地叫著:「我打死你殺了你咬死你——」
「公子,上房不能進!」恩海連忙攔住小格格。府上的管家和衛士也上前,幫著恩海一塊勸著小格格。
「那不都是面子話嗎?算他們懂規矩。」慈禧一聽心裡踏實多了。
「大帥千萬慎重!一旦是真,那可是欺君大罪!」
「只要不叫皇上,什麼都行啊。」榮慶無奈地苦笑。
「沒事兒,好好養你病。」慈禧也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頂多也就是些個外國使臣,成天吵著非要見皇上,我還偏不讓他們稱心,大清國的皇上,你們想見就見了?長長的工夫,慢慢兒的性子,你們且等著吧。」
「這就是了。」慈禧冷笑一聲,覺得他們脖子上好像長得不是腦袋,整個一個漿糊桶,「你們也想想,只要這邊一報駕崩,假的馬上就成了真的!張之洞這個老滑頭,他就是這個意思!你們還嫌天下不亂呀?」
「這麼說此人是格格的郡馬?」
「懂的都沒說對,我才問不懂的呢!」
「要真是他就好了!」吟兒又驚又喜。當她聽了珍主子與皇上的談話內容,心裡更覺得武昌的事兒極可能說是章叔和榮慶一塊兒鬧騰起來的。
他站在書房裡,瞅著窗外飄起零星的雪花,恨得直磨牙齦。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不是找病嗎?張之洞呀張之洞,你這不是成心讓我吃啞巴虧,有苦不能說。他抓起張之洞發來的電報,氣得渾身哆嗦,幾次想扯掉又忍住,再一次讀著上面的電文。
小格格酒勁上來了,跑到屋外吐了一地。榮慶一邊扶她,一邊叫來了府上的丫頭們,讓她們扶小格格回自己房間。小格格一邊吐一邊掙扎,不肯離開榮慶睡房,但拗不過丫頭們人多,七手八腳地將小格格連拖帶哄地架走了。
「別費那個事,咱們就當它是酒吧。」珍妃抓起桌面上的茶壺,準備倒茶,吟兒慌忙上前奪對方手中的茶壺,珍妃不讓,一定要由她自己倒。
小格格的出現令榮慶驚訝不已。當小格格大喝一聲,讓他把刀放下時,他瞪著兩眼,脫口說:「是你?」
慈禧問他原先是什麼前程,瑞王說是乾清門三品侍衛。慈禧又問了榮慶一些情況,當她聽說榮慶姓氏葉赫那拉,和自己同屬一個旗,當即讓瑞王回去,讓軍機擬個旨,就說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加恩開復處分,官居原職。
「咱們先住下也好。」恩海知道她脾氣臭,慌忙勸著她。
「也是老佛爺的意思!」因為來之前慈禧接見過她,雖說對方一再提醒她在外面不要說是她的意思,可小格格為了能盡快辦成此事,張口就將慈禧賣了。
「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後還是這麼高!」榮慶悶悶地說。
「這——這裡頭的意思是想讓老夫倡導廢立?」張之洞支支吾吾,拿出他裝糊塗的看家本領。
珍妃說了她的疑慮,認為皇上不可能逃出瀛台,更不會去了武昌。
「皇上啊,一見你這個樣兒,你猜我想起誰了?」慈禧走到床頭突然站定,兩眼直直地盯著光緒。
「人家想睡覺,你們就趕緊遞枕頭啊。我問你們,武昌那個皇上,真的還是假的?」
「末將陪著一位貴客一起來的。」
「可他一直把您當真的敬著,事到如今,大帥也沒別的辦法了。您想吃點什麼儘管說,兄弟一定讓您吃上。」
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找李蓮英,讓他幫著在老佛爺面前說好話。否則武昌的事兒鬧得有鼻子有眼睛,又是姑娘又是女婿的,臨了這女婿竟是假冒皇上的頭號罪犯,當然,這後一條絕不能說出去,連李蓮英也不能說,反正張之洞這份電報是直接發給他的。
「那就好,我當初一眼就看出她有出息!」慈禧高興地說,「我還答應給她指婚來著吧?替我記著點兒,忘了對不起人!」瑞王臨離開前,慈禧告訴他說,她下午去東六宮的小戲台看戲,有張之洞的情況,立即向她報告。
想到榮慶和茶水章一行假扮當今聖上,自己被他們愚弄多時,差一點上當受騙,張之洞心裡非常惱火。本想讓人將他們抓來在押收審,以解心頭之恨,就在馬二爺等人走出大堂之際,他突然抬頭看見中堂上那個「福」字,心頭不禁一顫,既然皇太后可以私下派人上這兒來見他,難道皇上就不能派人來這兒?
「你看你,一張嘴就沒良心!人家千里迢迢奔誰來的?要不是為著你,我才不受這趟累哪。」小格格委屈地說,榮慶越是想退縮,她雙手越是死死摟著他脖子不放。
記得那天早上,英英由街上回來,說譚嗣同在菜市口讓人砍了頭。當下他心裡一驚,心裡湧出一股莫名的恐懼。其實誰也沒死過,可人人都怕死。也許因為死過的人從來沒活過來,告訴他們這些活著的人,死究竟怎麼回事,所以人才會這麼怕死,可是聽當時在場的人說,譚嗣同那六個人,個頂個都是條漢子啊,特別譚章京,臨刑前仰天大笑,那神態那股子英氣,別說在場的百姓,就連執法的軍爺也不得不佩服。聽說那砍頭如割草的劊子手臉都白了,臨動手前喝了一大碗酒給自己壯膽。
珍妃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後來慢慢平靜下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光緒畢竟跟茶水章不一樣,後者不過是個太監,不但有宮中通行的腰牌,又是宮中的老人,就連他混出宮外也得費很大的心機。光緒不同,他是當今皇上,瀛台四周環水,岸上有敬事房的太監在那兒日夜守著,神武門有護衛禁軍把門,他要逃出皇宮是不可能的。
「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才快我生平!」張之洞拈鬚大笑,覺得這是老天幫了他的忙。如果不是冒出小格格與榮慶成婚的事,讓他順水推舟,演出一場好戲的話,他也不會讓榮慶這個活口落在朝廷手中,儘管他讓馬二爺探過他的口風,但像他這樣的人,永遠不會將刀把子捏在別人手裡,他所以將榮慶安排在驛館,沒將他關進大牢,就是為了防止萬一。一旦需要,他將不惜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吟兒一走,李蓮英便壓低聲音,說了瑞王事先與他說過的計劃,要慈禧趁著這個熱乎勁兒,把那事兒辦了就得了。
「銷了就是了。我答應過你們家的小格格。」慈禧作出一臉認真。「前程呢?」瑞王問,心想自己女兒總不能嫁個沒官職的。
「電奏上說——說皇上到了武昌了。」吟兒仔細看了電文,上頭確實是這樣寫的。如果說慈禧以為她聽錯了,那麼吟兒也以為自己看錯了。當她念完第二遍,心裡頓時緊緊揪在一處。如果真像張大人電報中所說,珍主子就有救了。不知為什麼,她下意識地將茶水章出逃,榮慶也沒讓官府抓著,和皇上南下的事聯繫在一起。
「誰沒住過店呀!不行,我得找他!」小格格說完向屏風邊的側門跑去。
榮慶不明所以地瞪著小格格,心想她怎麼說是為了我?她不是奉朝廷之命來這兒抓假皇上的,難道說她在北京就知道我在武昌,小格格動情地告訴他,說如何如何找遍了北京城,也沒見他人影兒,為了他,她跟他父親瑞王吵翻了天。
瑞王隨李蓮英一路來到佛堂。殿門大開著,只見慈禧正在神龕前焚香膜拜,神態極為虔誠。李蓮英讓瑞王站在門外,悄悄走到慈禧身後說瑞王來了。
「明天兒臣就陪皇爸爸上朝!」光緒毅然地說。
「還用審?你不就是跟著假皇上當侍衛嗎?你就說你不知道他是假的,不就得了。」小格格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原來她早有主意,怎麼也不能讓榮慶頂假冒皇上的罪名。榮慶被她說糊塗了,直到她又說了一遍,他才明白過來。他細細,一想,這事沒那麼容易,他在光緒身邊當過差,認得真皇上,怎麼會跟錯一位假皇上。
光緒裝出一副被人叫醒的樣子,一邊叫著皇爸爸,一邊掙扎著要起來。慈禧按住他,連聲說躺著躺著,別傷神,別傷氣。
「朝廷有王法,怕是由不得你了!」聽了榮慶的話,小格格不以為然地笑笑,調皮地眨巴著眼睛,說他的事她還真的作得了主,不信打什麼賭兒。榮慶一挺脖子,將小格格手臂抖落開,向後退了兩步,兩眼緊緊盯著小格格。
「沒上任幾天就顛兒了!」瑞王窘迫地一笑,慈禧連忙替瑞王打圓場。
馬二爺悶著頭,跟著小格格一路走到衙門外的空地上,只見青磚面上刻著各種浮雕圖案的壁照邊,恩海與幾名衛士早就備馬駕鞍候在那兒,頓時覺得不對勁兒,想轉身逃脫已經來不及了。
「那他還能在哪兒啊?」小格格反問。
「假皇上一案,當然實話實說——」張之洞說了前句想著後邊的詞兒,不緊不慢地說,「至於榮慶,你就這麼寫:瑞王的格格喜招郡馬,老夫賀喜,發覺新郎形跡可疑,認定他就是冒充皇上、詐騙武昌的匪人——」
慈禧站在祖宗畫像前默禱了一陣子,這才轉身吩咐李蓮英,叫瑞王快進來。李蓮英走到門口,向等在那兒的瑞王招手。瑞王一進門,便給慈禧磕頭。慈禧指著祖宗的神像對瑞王說:「朝哪兒跪?跪祖宗。」
張大帥在自己小客廳裡接見了小格格。一見她面,他立即提起小格格身先士卒,領著衛士在白雲寺一帶抓住了那位稱自己為金先生的假皇上,大大將她誇獎了一番。儘管馬二爺已經從榮慶那兒得到了明確的口風,對方絕不會出賣他,但畢竟事關重大,心裡總有些不踏實,所以小格格提出要見他,他毫不猶豫地答應跟她見面。
吟兒雖說從不關心朝廷的事,但總跟珍主子在一起,加上小回回有時透那麼一兩句,不經意中聽說過南方各省是支持皇上的,因此她越念越加認為可能是皇上帶著茶水章和榮慶到了南方。
「對,就這麼寫。」
同樣,吟兒也在想著榮慶。她想得沒有珍妃那麼浪漫,那麼有詩意。她想得非常簡單,也很實際。她巴望榮慶能救駕皇上成功,能將她娶回到他們家,替他生一大群兒女,冬天一家人擠在暖暖的炕房裡,夜深了,等兒女個一個個睡下,她在燈下替孩子縫衣做鞋,榮慶陪在一邊跟她細聲細語說話。正如她們家女傭人說過的保定一帶的民謠,「娶媳婦作啥?做鞋做襪,點燈說話」。這就是吟兒的最大心願。而這一心願的成功與否,完全取決於這次榮慶武昌之行,為此她在心裡暗暗替他祈禱!
「馬老爺!這——這太重了吧?」
與此同時,精心策劃榮慶出走的張之洞和馬二爺,正躲在密室裡,準備草擬電稿,向朝廷報告榮慶出逃事件。當馬二爺告訴張之洞,榮慶是昨天深夜由江邊碼頭上了船,估計這會兒他已經過了九江。張之洞點點頭,說這就可以放心向北京覆旨了。大帥一邊思忖一邊在屋裡來回走動,馬二爺坐在案前,提起筆準備記錄。
慈禧這一說,瑞王當下愣住,不得不佩服慈禧想得比他遠,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層。不過話又說回來,真要換了也就換了。他不信張之洞能翻得了天?說來說去光緒是老佛爺心頭一塊肉。俗話說「養育之恩」,養育養育,養字放在育字前邊,這裡頭的學問就在於養比育更辛苦,更重要,情感上也更那個什麼的——光緒不是她生的,卻是她一手養大成人的。hetubook.com.com所以說到底,還是老佛爺下不了這個狠心啊!
「那倒沒有。」其實馬二爺正是奉大帥之命,特意搶在小格格和恩海之前,來跟他這位假皇上打招呼。你想想,萬一榮慶送到京裡,上面一動刑,他受不住苦就嘴軟了,一古腦兒地倒出來,說張大帥如何如何見他,他又如何如何騙了對方,那不是將張大帥全裝裡頭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這他就替大帥擔心,但面子上卻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輕描淡寫地問榮慶:「回頭欽差過堂,您打算怎麼說呀?」
「老佛爺!張之洞還有下文,要不要唸了?」吟兒誠惶誠恐地問。
「奴才謝皇上!」瑞王向光緒磕頭。「這人我認識,瑞王曾經保舉他做兒臣的衛士。」光緒故意頂著慈禧的面問瑞王:「有這麼回事吧。」
「這一回好像應該老夫叫了。」張之洞一笑,知道後面有好戲,一邊揮手讓丫環們迴避,一邊走到門邊,讓即時趕到的衛士離開,說這兒沒事。果然,等張之洞關上起居室的房門,小格格見屋裡沒其他閒人,迫不及待地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張大帥。
吟兒,我對不住你啊!
珍妃說起那天晚上光緒來看她的情況,說皇上多次提起南方各省支持新政,對慈禧再次上台訓政心有不滿,可惜的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倘若能派人找到榮慶,讓他去南方找張之洞和劉坤一,他們很可能會支持光緒掌權。退一萬步說,他們不敢出頭直接挑戰慈禧,哪怕保持中立,這樣即便慈禧重新訓政,在廢止新政的具體政策上,包括廢立皇位等重大問題,慈禧也不得不作出某些讓步。
榮慶確實沒聽見她具體說什麼,但知道她說明天拜堂的事。為了表示他聽見了,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樣子,說這事兒本來就該回北京再說,在這兒辦事哪頭兒都不靠啊,他意思是指娘家婆家人都不在這兒。
「誰說要審你?我壓根兒沒想過這事兒。」小格格不肯鬆開手,兩條胳膊將他箍得更緊。
「一顆人頭一條命,我豁出去就是了。您發哪門子火兒呀?」榮慶見二舅一進門便扯著嗓門眼罵個不停,心裡有說不出的窩火。
李蓮英在廢皇上的事情上與瑞王看法一致。本來這樣的話從瑞王嘴裡說出更恰當,這就叫名正言順。他知道,瑞王為了這件事在老佛爺面前碰過不少釘子,此刻又點名讓他說,心想這回只得硬著頭皮由自己唱一回主角了。想到這兒,他看一眼吟兒,讓她迴避。慈禧知道他們有重要事,讓吟兒接著聽戲去。
榮慶扶她坐下,從茶壺裡給她倒了一杯水。小格格喝了一口,連聲說好酒。要榮慶給她再滿上。榮慶見她醉成這樣子,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兒。想起她對自己這麼大的恩德,這會兒又因為替他喝酒醉成這樣兒,實在覺得對不住她。如果說先前他已經決定扔下她遠走高飛的話,這會兒突然又不忍心這麼幹,傷了她的心不說,還讓她替自己背一輩子黑鍋啊。
慈禧帶著小回回等幾名太監,乘著兩頭繩拉的小船由湖面到了瀛台。
「皇上現在在什麼地方?」張之洞心裡向著光緒,但也不敢因此得罪慈禧,何況一切尚未定局,他不得不小心從事,裝作隨意的樣子問小格格。
「奴才不知道。」
「老佛爺放心,奴才的小女一定辦得妥妥當當!」瑞王將張之洞收到慈禧賞字的經過說了一遍,「張之洞答應好好籌劃一下,很快就有下文。」
瑞王接到張之洞電報,當下哭笑不得。小格格那邊假皇上沒抓著,卻在武昌那兒遇見了榮慶,而張之洞這個老滑頭,竟然電奏慈禧,要替小格格和榮慶在武昌完婚。
瑞王不敢說話。特別有關張之洞的態度一個字也不敢提,他怕惹惱了慈禧。張之洞的電報是小格格沒到之前發來的,他有意壓下不報。小格格他們剛到武昌,從那邊發來電報,說張大帥對她挺好。他寄希望於小格格,要是她能做通張之洞的工作,這事兒就好辦了。
李蓮英接過電報,遞給慈禧。慈禧自己老眼昏花,沒老花鏡根本看不了,就手遞給跪在地下敬煙的吟兒,讓她念出聲給自己聽。
「什麼也別說了。你放心回去告訴大帥,好好當他的大帥吧!」榮慶豪爽地笑起來。其實他只不過是逗馬二爺,他壓根兒就不想讓張之洞牽連進去。
「你沒騙我?」
「奴才遵旨!」瑞王請了安準備離開,慈禧叫住他。眼下,她最關心的是武昌那邊的情況,從眼前來看,張之洞的態度對換皇上的事舉足輕重。
小格格吵著要榮慶給她酒,榮慶只得又給她倒了杯水。小格格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說榮慶想把她灌醉了:「不行,一人一半兒,喝交杯!」榮慶無奈地陪著她喝了半杯水,這才告訴她,這不是酒,是茶。小格格硬說不是茶,是酒。
「依奴才看,他是投石問路,意思暗含在裡邊兒呢。」一向沒有多少心機的瑞王冒出一句。其實他根本沒那麼多心眼兒,是恭親王看了電文,提醒他張之洞是個老滑頭,這份電報中大有學問。
馬二爺離開後,榮慶獨自坐在桌邊,品著馬二爺送來的君山雲霧。不知為什麼,這茶平時進口有種說不出的醇香,可這會兒卻像喝白開水,一點兒滋味也沒有。想到自己在劫難逃,心裡生出一種莫名的悲哀。按他犯下的大罪,朝廷連個全屍也不會賞給他,等著他的必定是菜市口的大刀。
「你看哪,這也叫奏章啊!」慈禧讓李蓮英將電報遞到光緒手中,一邊跟瑞王開玩笑地說,「張之洞這是跟你套近乎呢!」
李蓮英穿過人群走到慈禧身邊,低聲告訴她,說瑞王來了,有急事要奏。慈禧連忙問是不是張之洞回電報了,李蓮英說是。慈禧一聽立即喜上心頭,心想老謀深算的張之洞,到底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臨走前,慈禧吩咐那些跟她來看熱鬧的宮女留下繼續看戲,由吟兒扶著她離開了小戲台。
「七公子?」張之洞頗為意外。他看一眼眉清目秀的七公子,心裡有些不高興,心想瑞王派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來我這兒幹什麼。如果事大,派來的人也太嫩了點。如果事小,這不是拿他這官居一品的總督開心嗎?他有些後悔沒聽馬二爺的話,應該由馬二爺出面先會會他們,然後再決定見不見就好了。想到這兒,立即耍了個滑頭,說他有公務要辦,讓同來的衛士長和大管家安頓好七公子和恩侍衛住下,說晚上他親自給二位接風,張之洞說完立即端起茶盞,衛士長立即說「送客了!」沒等小格格和恩海回過神,張之洞已經從屏風後邊的側門抽身走了。
「父王有封信,讓我到了武昌立馬交給您!」小格格歉意地一笑,雙手抱拳,像男人那樣表示致禮,「恕小侄冒昧了!」
「別著急忙慌的!張之洞呢?有信兒了嗎?」
「請問格格離開京裡多少天了?」
「大帥!什麼事?」
小格格為了證明自己沒醉,低聲跟榮慶說起京裡換皇上的事。榮慶心裡一驚,說她胡說。小格格翻他一眼,說你還有我知底?上頭把我們這些近支的半大小子,全過了一遍篩子:「有人提恭王府,六叔死活不幹,說他兒子不成才!還有人提端王府,他們家那小子十四了,除了不愛唸書,別的都他媽在行!」
「那就問祖宗吧!」
二舅一進門便將榮慶一通臭罵。特別當榮慶問起父母情況,恩海更是火冒三丈,說你還有臉問。「你逃出北京,就該找個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兒,隱姓埋名,等著過去這陣風兒,舅舅再慢慢兒給你想法子。你可倒好,跑到這兒作了這麼大妖!現在我瞧你怎麼辦?」
恩海出去沒多久,便從門邊領著身著男裝的小格格進來。
「奴才不是找釘子碰嗎?」李蓮英一臉為難。
榮慶見過女人對男人好,像吟兒那樣,默默無語中透出溫存,舉手投足間充滿體貼。就連英英那樣的,也都用言語哄著男人跟她好。誰也不像眼前這位王爺家的格格,敞開心思愛著他,恨不能當人面就在他臉上咬一口,一點也沒姑娘家的羞怯和扭捏。雖說他不喜歡女人愛得太直露,但小格格那份執著和熱烈卻不得不叫他感動。可話又說回來,她對自己再好又有什麼用,她現在可是代表朝廷,而他卻是朝廷的要犯啊。
珍妃想起那天光緒來這兒看她時,曾偷偷告訴她,北京這兒沒指望了,他準備派人出宮去找榮侍衛。如果能找到他,南方也許還有一線機會。剛才吟兒說,武昌那邊的那夥人不但有太監、侍衛。而且對宮中情況非常熟悉,由此來看很可能是章德順已經找到榮慶。她不知道光緒具體怎麼交待章德順的,但有一條,他們肯定是為了皇上才去南邊的,在那兒想辦法救駕皇上。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謝天謝地了。
「少打聽,反正不會是大帥上房。走啊!」小格格當下拖著馬二爺走出簽押房。
「男家沒事兒,恩海是榮慶親娘舅!」小格格坐在那兒,被張大帥說得心猿意馬,忍不住冒出一句大實話。
「回老佛爺話,張之洞沒提廢立兩個字兒。」
「也別那麼硬碰硬的。就說皇上不樂意,太醫院也怕洋大夫搶了飯碗——得了得了,隨你怎麼說吧,說圓了就行。」
榮慶被臨時關在總督衙門後邊的驛館裡,院子裡佈滿了崗哨。
「當今聖上啊。」馬二爺不假思索地說。
「格格!上頭還飄著茶葉呢!」榮慶說。
「好了好了,我信,一百個信。」
「父王說了,書信太慢,讓您直接打個電報給朝廷吧!」小格格高興地笑起來,臉上泛起兩個好看的酒窩,沒想老佛爺一個「福」字比什麼都靈。
瑞王急忙從靴子裡取出事先早就準備好的銀票,塞進李蓮英手裡,說這個您先拿著,回頭咱們再找補。「這多不合適啊!咱們是什麼交情?」李蓮英嘴上這麼說,手中的銀票已經揣進懷裡。
「通家之好,應該的。」張之洞口中慢應道,其實他心思全在瑞王爺給他的信上,想知道這種時刻,對方究竟有什麼金玉良言要忠告自己。他拆了信,從信封中抽出信箋,認真看了一遍,心中頓時暗暗吃驚。原來信中不但重複了瑞王先前的電報內容,更希望他出頭倡導廢立皇上事宜。他想,這不是硬給自己出難題,將他擱火盆上烤嗎?
馬二爺見對方神色不對,不知出了什麼事,連忙騙對方,說大帥得了急症,上吐下瀉,剛剛睡下。小格格盛氣凌人地說:「睡下也給我起來,誤了朝廷大事算誰的?」張之洞早就跟馬二爺打過招呼,在北京方面沒有回電之前,絕對不跟他們見面,所以只得好言好語地勸小格格,說有事可以交給他辦。
剛才看戲看得出神,忘了這茬事,一見吟兒提起敬煙,立即想了,連聲說好。吟兒一邊裝煙絲一邊低聲試探地問老佛爺叫她來有什麼事。
自那天榮慶與張之洞一起在東湖釣魚之後,張之洞再沒來過白雲寺。他不來,手下人也沒露面。是張大帥起疑了,還是他不想惹這個麻煩,故意裝糊塗,所以不肯露面?不論是前一種或後一種情況,看來大帥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否則早將他們這一行人抓起來向北京方面邀功了。
本來光緒認為慈禧親自出馬,肯定是來勸他出頭露面,見見外國公使和本朝的大臣們,以證明她的確是應皇上的懇請,再次出朝訓政的,而不是像洋人所說,是她把光緒擼下台的。看見她一副不急不慌的樣子,根本不在乎他上不上朝,一時摸不清她的來意。
「叫什麼呀?我也是女的。」小格格伸手摘下帽子,露出一頭烏黑的長髮,旁若無人地站在張之洞面前。
「那你就六親不認,糊里糊塗把我殺了,省得連累您,怪不合適的!」榮慶不鹹不淡地又頂了一句。「你當我沒琢磨過呢?」恩海一肚子火,心想家門出你這樣不孝的兒子,殺了也沒什麼可惜的。如果為了姐夫這一族人著想,這未嘗不是個辦法,話又說回來,他是小格格親手抓的朝廷要犯,縱然殺了他,也無法瞞天過海啊。
張之洞點點頭,立即叫來一名副將,讓他帶一百名捕快,隨馬二爺一塊去白雲寺,將榮慶等人拿住,押到武昌府嚴刑審問。
小格格猶豫了一會兒,裝作一副聽勸的樣子,隨眾人向大門邊走去。剛走沒走幾步,她突然轉身,急步跑進側門,一陣風地衝進張大帥的起居室。眾人全愣在那兒,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恩海瞭解小格格脾氣,知道她為老佛爺交辦的事心裡著急,既然事已如此,他也只得勸著管家和衛士,要他們不必擔心,說瑞王爺有些私事,要由公子親自向大帥交待。
「早你怎麼不說?老佛爺也賜婚了,皇上也賞字兒了,後悔也晚了!」小格格不高興地嘟著嘴,覺得他一臉的晦氣,一點兒不像大婚前的新郎官那樣神采飛揚,便衝著他說:「我可把話說頭裡,以前你有什麼花花事兒,我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了,可你跟我成了親,要是https://m.hetubook.com.com再想著那個小妖精,我可不是什麼好脾氣!」
光緒臉上任何一絲微小的表情變化,都沒逃過慈禧的眼睛。她知道他害怕,認為她突然提到的話題隱喻某種不祥的事物,這樣她來這兒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當她說到那天她把太監們都轟下去,當時那場面和現在一樣,就剩了我們娘兒倆時,光緒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您瞧這是怎麼鬧的!大帥特意派人送信兒,您怎麼就沒遠走高飛呢?」馬二爺聲音裡透著埋怨,埋怨中又透著一些關切。
他們商討了一下午,決定等到天黑,由榮慶和茶水章一塊兒上總督衙門,向張大帥當面說清光緒皇上眼下的處境,請他出面聯絡各省總督、巡撫,上書朝廷,阻止慈禧等一夥人廢立皇上的打算。這樣一來,光緒的皇位至少暫時不會受到威脅,時間拖得越長,慈禧想要拿下光緒的可能就越小,因此光緒下一步就有可能重掌朝政。
「你們兩個奸臣,好大膽子呀!」畢竟光緒是她一手養大,她可以奪他的權,可以毫不猶豫地殺珍妃,要她對光緒下毒手,慈禧是萬萬不肯的。瑞王和李蓮英本以為慈禧會作樣子推託一番,她裝她的糊塗,他們幹他們的勾當,沒想慈禧真的動了怒,嚇得他們倆當下跪下。
「不成,我不會說瞎話兒。」榮慶故意作出一副愣樣兒。
「老佛爺看呢?」瑞王反問。
「我跟你說話,愛理不理的,到底聽見沒有。」小格格衝著他叫起來。
「拿什麼慶賀呀?要不,我去偷點兒酒來?」
「你跟我叫板呀!」小格格拍著胸口得意地放聲大笑,說榮慶不去那些人想放倒她,沒想那些人反被她撂倒了,「我是誰?我是格格!鳳子龍孫,金枝玉葉兒!我能栽給他們?姥姥!」
「可是小女選中的姑爺,如今還通緝在案哪!」瑞王急了。他當然不會想到慈禧將他女兒當魚餌。
送走小格格和恩海,張之洞讓人將慈禧親賜的「福」字掛軸掛在大堂中間的北牆上,站在那兒瞅著慈禧賞他的這幅字。他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如果眼前的字是真的,那白雲寺的皇上肯定是假的。小格格一到,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瑞王的信,又亮出的慈禧親筆書寫的福字,張口就提出皇上廢立的玄機,顯得非常著急,更在情理之中。相反,白雲寺那幾個人,雖說做派架勢跟真的一模一樣,卻始終沒亮出真傢伙。如果說走得匆忙,皇上的玉璽沒帶出來,這都說得過去。但他們一直閃爍其辭,至今沒說出他們來此的目的,顯然不合情理。
進了儲秀宮,慈禧立即讓吟兒替她裝了一袋煙,一邊抽一邊等瑞王。她剛抽一口,瑞王便趕到。他正要下跪請安,慈禧揮揮手讓他免了,急不可待地問起武昌方面情況。
「大帥還有什麼訓示?」馬二爺問。
面對北京方面要廢皇上的局面,皇上本人一定會迫不及待地亮相,特別在張之洞已經向對方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之後,對方依然不哼不哈,遲遲不肯說出真相,顯然不合情理。另外,皇上身邊的人為什麼假冒恩海侍衛?張之洞連連拍著額頭,在心裡罵自己:張之洞呀張之洞,三十年詞臣,二十年封疆,你算白活了!
「大帥這一節兒呢?」
「怎麼?你不樂意!你我本來就訂了婚,讓老佛爺出面賜婚,那是為了赦免你犯的罪!」小格格再次撲到榮慶懷裡,榮慶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他不知是喜是憂,也不知道小格格這樣做是否真的能救自己一命,因為他犯的畢竟不是一般的罪。先是跟譚嗣同一起替皇上送密詔給袁世凱,然後又跑到南方假冒皇上,這都是天大的罪孽,慈禧會因為了小格格同意赦免他。但不論怎麼說,對於一個必死無疑的人,有一線生機也是好的。榮慶看一眼懷中的小格格,心裡充滿一種無奈的感激。小格格渾身微微顫慄,儘管她額頭沒長眼睛,她仍然感覺到他在看自己。她抬起臉,目光正迎上榮慶的眼睛,禁不住羞怯地對他說:「是我救了你,還不親我一下。」
「那還不快請呀!」張之洞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樣子。恩海站起來,說這就去請。張之洞一把拉住他說,「恩侍衛,我的衙門不比白雲寺,我是不是該行君臣大禮呀?」
「我不知道,可備不住老佛爺知道啊。您這會兒還不給我個實底,我想幫也幫不上了!」經李蓮英這一聲嚇唬,瑞王終於咬咬牙,趴在李蓮英耳邊,將榮慶新婚之夜,畏罪潛逃的經過說了一遍。
「不知道。」
「大帥也知道我是假貨了?」
「不用去了。」張之洞擺擺手。
「好吧,你給我帶個路!」
「還挺強梁的?腦袋一人就一個,掉了可長不出來了!」小格格雙手叉著腰站在榮慶對面,語氣中透著奚落。
瑞王說沒聽見什麼議論。不過他們都讓他給皇上捎好兒,祝他早早兒的龍體大安。
「皇爸爸,兒臣只是偶感風寒,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也許就差不多了!」
「我說格格,您這叫審案嗎?」榮慶扳開她繞在自己頸脖子上的胳膊,想從她熱情的愛撫中掙脫出來。
「是嗎?」張之洞沉吟地,「乾清門有幾位恩海?」
「雖然他病成那樣兒,心裡倒還明白。他跟我說:我還沒兒子,皇位交給誰呀?」慈禧話頭一轉,說到兒子臨終的情景,聲音也變得嘶啞,顯得非常傷感。光緒剛才那份驚恐漸漸淡了,被她的話帶入當年的情景裡,不知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慈禧繼續對光緒說道,「他問我,我愣在那兒,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沒想他早有了主意,他讓我就在近支裡給他抱一個。後來我就按他的意思,將你抱進宮,那年你還不滿四歲——」
「這是他的電奏,請老佛爺御覽。」瑞王雙手遞上電報,心裡格外緊張。他之所以沒有親口說出電報內容,要慈禧自己看,就是為了不討這個罵。因為張之洞的電文非但沒提皇上廢立之事,而且冒出一個驚人的意外,說武昌紛紛謠傳說當今皇上輕裝簡從,微服南下,人已到了武昌。
「傻丫頭!」珍妃苦笑著說,「你想想,我能不盼著皇上遠走高飛。可他飛的動嗎?他身邊沒了章德順兒,連南海都過不來,別說飛過長江去武昌?」
「這人是個什麼東西?下旨讓張之洞拿下,親自給我押送到北京來!」慈禧越聽臉色越加蒼白,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認真想想。如果皇上真的跑了,李蓮英頭一個跑不了。皇太后不扒他的皮?」聽珍妃這麼一說,吟兒再也說不出話來。真要出這麼大的事,李總管早就抓進空房,不可能還留在慈禧身邊跟在左右。而且從下午場面看,李蓮英顯然不像犯了事的樣子。這樣看來,李蓮英和瑞王認定武昌那邊有人冒充皇上,不能說沒有道理。問題是如果有人冒充皇上,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好吧,」馬二爺遞給榮慶一張銀票,「這是大帥的一點兒意思。」
北三所的大院裡靜極了。西北風貼著地面的枯草和低矮的屋脊發出尖細的呼嘯,透過窗榻上的空隙揚起一片細細的黃塵,同時也裹挾著陣陣寒氣。珍妃替吟兒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水,吟兒感動地抓起茶碗,與珍妃一起喝下碗中的茶水,這一對主子和奴才,抓住手中的空碗,互相看一眼對方,她們都想跟對方說話,但誰都沒開口,聽著窗外的風聲,各自想著心思。
「格格在京的時候,見到皇上了嗎?」
「混帳話!」慈禧勃然大怒,「這不沒影兒的事兒嗎?他可真能造啊!皇上整天窩在瀛台,沒出去過一步,從哪兒又蹦出一個皇上來了?」
「擺什麼譜兒啊?我正事兒還沒說呢!」小格格本來性子就急,加上心裡有事,想著自己這一趟能辦成事,老佛爺就替她和榮慶指婚。沒想剛見面就吃了個閉門羹。她愣在那兒,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急得她在大堂上叫起來。
吟兒停下,兩眼望著慈禧,看表情顯然後面還有電文。慈禧揮揮衣袖,讓她繼續唸,電文最後這樣寫道:「——臣不勝惶恐,難辨真偽。請皇上、皇太后明示天下,我皇上是否仍在宮內?」
張之洞坐在總督衙門大堂裡,當他看見衛士長引著年過四旬的恩海走進,緩緩地從座椅邊站起,既有禮貌,也不過份熱情。
「武昌那事兒到底怎麼著了?」李蓮英聽出有些不對勁。
「知道不知道,我宣你幹嘛來了?」慈禧問。
小格格樂得眉開眼笑,心想這位大帥真是個痛快人,對她比她親爹還好,有關她和榮慶的事,瑞王從沒這樣爽快過。只是一想到假皇上的事,似乎該抓個人頂他的份子,要不對不起老佛爺啊。她向張之洞說了她的顧慮,張之洞摸著下巴上的鬍鬚,說大喜的日子,先不要提那些剎風景的事。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這夥人頓時亂了套,只得沿著林子中的小路向右側的山頂爬去。英英與茶水章一個女流,一個上了年紀,不像元六和榮慶,怕連累他們,提出榮慶和元六先走。英英對榮慶說:「只要沒皇上,他們能拿我們宮女,太監較什麼勁哪?」榮慶說不行,你舅舅也是在榜的,抓住了就沒好果子,不肯扔下他們舅甥倆。為了引開追兵,元六提出由榮慶領著茶水章。他帶著英英,分別由不同方向跑去——
「你們放心。王爺看得起我,老夫一定通盤籌劃,好給王爺回信。」
珍妃想起往常在景仁宮,這會兒早就在寢宮和書房的地下室裡,燒起了一車車紅通通的無煙木炭,將宮殿裡烤得一片暖意。穿著裌襖還嫌熱。不像在這間四面透風的房子裡,披上了棉被還覺著冷。那時候天愈冷,宮裡愈顯得暖和,有時外面飄著大雪,她和光緒坐在窗邊,抿著紹興花彫酒,作詩畫畫,說些閒話,那是何等的美事啊!
「你——你怎麼不喝酒呀?全讓老婆打頭陣!」
「主子!你說,會不會是章德順他們?」吟兒所指的他們,其中也包括她日夜思念的榮慶,因為他也沒被官府抓住,而且湖北發來的電報上明確提到宮中的太監和侍衛,「要是我沒猜錯,你心裡天天想又見不著的那個人也在其中?」珍妃沉吟半天,終於說了她的猜測。
第二天,小格格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了酒。她在丫鬟伺候下換上一身新娘的嫁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九天下凡的仙女。臨到拜堂前,突然發現她愛得死去活來的榮慶,也就是今兒要與她成親的新郎官突然不見了。面對他的不辭而別,性格剛烈的小格格傷透了心,當場昏過去,榮慶二舅和同來的衛士一個個全部嚇得目瞪口呆。
「既然張之洞來了電報,咱們下旨就罷,就說是據疆臣張之洞等人電奏朝廷,請求廢立事宜——」慈禧得意地說,「甭管它是屎盆子還是金盆子,反正得扣在他頭上!」
「我說是酒就是酒!我的話就是旨意!」
「蓮英,無論如何你今兒得給我兜著點兒!武昌那事兒它不怨我呀!」瑞王急了,求著李蓮英。
瑞王在軍機房不安地轉了幾圈,實在不想讓老佛爺見到這份電報,但又不敢不報,他無奈地讓手下向內廷總管報告,說他有事要叩見慈禧,讓那邊的人安排一下。不一會兒,儲秀宮那邊回了話,說老佛爺今兒有事,讓明兒再「叫起兒」,瑞王一聽心裡暗暗高興,心想無論如何,在見慈禧之前,一定想辦法先與李蓮英商量一下這件事,他估計慈禧一定是為了光緒皇上的事發愁。現在看來,各省對廢皇上的事大多不贊成,紛紛電奏朝廷,想要知道光緒情況,外國公使更不用說,每次到各國總理衙門,也就是現在的外交部,總要提及起皇上。偏偏光緒鐵了心跟慈禧對著幹,硬躲在瀛台裝病不肯出來。
「祖宗,您瞧瞧,我使喚的都是些什麼人哪!」慈禧面對祖宗六兒子。想到他們家勢力已經很大,兒子再立為大阿哥,往後慈禧不在了,那不成了他們家天下?
「那奴才這就回了他們。」
「大帥一見就知道了。她就在外面。」
慈禧有個習慣,每碰到犯難的事,有時會突如其然地問一下身邊毫不相干的奴才,並從這些下人嘴裡的片言隻語中得到一些啟發。她覺得在某一些情況下,這些人的大實話,比起那些官場上的咬文嚼字,包含著更為實用的東西。吟兒說奴婢不懂這麼大的事,不敢瞎說。
「你看你這人。張大帥對你什麼樣兒,難道你還不明白。實話說了,大帥一直是保皇上的。」
來這兒抓他們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與榮慶定了婚的小格格。原來瑞王從北京發來密電,說武昌有人假冒皇上,可能就住在東湖西山一帶。恩海通過這邊的熟人,打聽出一些眉目,但那假皇上具體在哪兒,仍不清楚。於是小格格立即領著榮慶二舅趕到總督府。她讓恩海與幾名衛士留在大門邊,她自己則跳下馬背,直接衝進馬二爺辦公的簽押房,說有急事要見張大帥。
「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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