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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2:野焚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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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九 康祿和五千太平軍將士在天王宮從容就義、慷慨自焚

第六章

九 康祿和五千太平軍將士在天王宮從容就義、慷慨自焚

眾將官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作聲。大家心裏都明白,城裏的太平軍已是孤注一擲了,城牆缺口一開,必然會拚死堵住,何況早就聽說他們沿城牆內側挖了一道又深又寬的壕溝,裏面插滿了竹籤、荊棘,最先衝進去的人,無異於作了填溝的磚石。曾國荃又問了一聲,還是沒有人回答。朱洪章忍不住了:「平日大家都說深受皇恩,今日正是報效的日子,為何都畏葸不前。依我看,乾脆按職務高低排先後名次。」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清晨,曾國荃帶著全體將官們來到太平門外,對大家說:「李軍門的信字營昨夜幹了一通宵,挖穿了三個地洞,幸而沒有被長毛發現,即將點火爆炸。三個地道,至少有一處炸開城牆。誰願當先鋒,最先從缺口處衝進去?」
康福看著看著,突然,心中湧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悲哀。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勝利者,而是一個扼殺善良弱小生命的劊子手,是一個毀滅高尚純潔靈魂的惡魔,是一個該受詛咒懲罰的歷史罪人。想到這裏,他那隻握刀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正在這時,他看到金龍殿前的人牆中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那青年雖形容枯瘦,卻仍然腰桿挺直,有一副威武不屈的氣概。他一隻手高擎著火炬,邁著穩重的步伐,向澆了油的乾柴堆走去。天啦!康福在心裏驚叫起來,這不是自己的胞弟康祿嗎?
「忠王,你到王府去看看吧,王太后、王娘和殿下都還沒作安排哩!」康祿第三次提醒李秀成。
康福愣住了。他身後的湘軍將士們也愣住了。大家都看出了這群太平軍的意圖:他們要點火焚燒,要將自己和這座金龍殿一齊化為灰燼!一時間,誰也不知怎麼辦,都站在原地不動,像看戲一樣地等待著即將出現的場面。只有李臣典偷偷地掏出那支英國新式短槍,對著站在前面的康福瞄準。
此時儀鳳門、鐘阜門、金川門、神策門、太平門、朝陽門、洪武門、通濟門、聚寶門、小西門、旱西門、清涼門都相繼失守,忠王、干王、章王先後率殘部進了天王宮。幼天王洪天貴福已嚇得驚慌失措,後面跟著兩個小王娘,從宮中的望樓上跑下來,拉著忠王的衣襟哭道:「四周都是清妖,我們怎麼辦呢?」兩個小王娘更是披頭散髮,涕淚交加。幼天王的兩個弟弟,十三歲的光王、十二歲的明王也哭哭啼啼地過來,站在李秀成身旁。看著眼前的慘景,李秀成心裏萬分難受。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安慰幼天王說:「陛下莫怕,到天黑時,我保護陛下衝出去。」
「九帥,霆字營呢?」鮑超見各路人馬都已分派,唯獨沒有提到他的部隊,以為把他疏忽了,因為霆字營一向都在城外獨立打仗。其實,曾國荃並沒疏忽,他有意不派霆字營攻城。攻克金陵的首功,只能歸他和他的吉字大營獨佔,別人不能染指,彭玉麟、楊岳斌的水師尚且沒有進城的任務,何況因常打勝仗使曾國荃嫉妒不已的鮑超?
李臣典一直在尋找康福,要悄悄地幹掉他。李臣典和康福並無前嫌,他要殺康福,僅僅因為康福是第一個衝進金陵城的帶兵將官,他因此而屈居了第二。做第一個衝進金陵城的將官,這是他垂涎已久的目標,但他又不願意充當先鋒。他知道這個先鋒十之八九是替死鬼,他要跟在先鋒的後面踏進缺口,要踩著先鋒的屍體進城,誰知康福搶先了一步。所以,他要殺康福。沒有了康福,他就成了帶兵衝進金陵城的第一人。
「龍脖子堡壘仗著它居高臨下的地勢,使我軍損失慘重,的確可惡至極,然又不可仿照四面包圍打山上石壘的辦法,因為它與城內緊緊相連,圍不住。」趙烈文皺著眉頭,慢慢地說出他的辦法,「因此我們還得正面進攻。古時打仗,兩軍對壘,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矛攻盾擋,各自有它的用處。賊在石壘中,炮為矛,壘為盾,可攻可守,我軍只有炮而無壘,也就是說只有矛沒有盾,我們要造盾。」
康福被眼前的場面感動了。那天夜晚潛入楚王府,與弟弟一席深談後,回到軍營,他好幾夜沒有安穩地睡過覺,既為弟弟革故鼎新的豪邁氣概所震懾,更敬慕他忠於信仰、義無反顧的高風亮節。內心深處,他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英雄蓋世的弟弟而自豪。還是在少年時期,父親給他們兄弟講史的時候,就意味深長地指出:莫以成敗論英雄。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失敗的人物,無論就其事業而言,還是就其個人品德而言,都是高尚的,相對於他們的對立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勝利者來說,他們都更加令人尊敬,他們之中有些人的失敗,恰恰就在於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康福記得,父親每講到這種觀點時,心情都顯得有些激動。從楚王府回來後他想:弟弟就是屬於這種失敗的英雄之列。不過,那時,他只在千千萬萬的太平軍將士中看到自己的弟弟一人,而今天,他看到五千多個和他弟弟一樣的英雄,他們一個個都如此高大,如此威武,雖是敵人,卻不得不令他敬佩。
康福那顆對弟弟有著深厚摯愛的心被割成了一條條,一塊塊;他的頭腦似乎受了重重的敲擊而開始清醒。他的破碎的心在絕望地狂呼:「天啦,你何不讓我死去!」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從他的背後射來。康福搖了兩下,又站定。他艱難地扭過頭去,看見了李臣典那張凶惡猙獰的臉。「兄弟,哥哥跟著你來了!」康福無力地唸著,慢慢地倒下了。
「當然不是牛皮。」趙烈文笑道,「我們也築一道牆。」
「讓他們再上前些吧!」何震川望著山下步步逼近的活牆,冷靜地指示。這時,沒有籬笆作盾牌的成千上萬湘軍勇丁,在營官的驅趕下,蜂擁蟻附般地向山麓奔來。
剛出王宮不遠,幼天王的馬便跛了腳,李秀成將自己的戰馬「漫天雪」讓給幼天王,順手把旁邊一匹馱行李的馬牽過來,扔掉行李充坐騎。沿途遇見的儘是忙於搶東西的湘軍,誰也沒有想到這支隊伍中竟藏著幼天王和忠王。他們穿街串巷來到太平門邊,只見缺口處無一人在,大家暗自高興,感謝老天王在天之靈的保祐,急急忙忙穿過缺口逃出城外,三支人馬合在一起,向南而去。
曾國荃揮舞那把王氏祖傳寶劍,大聲下令:「不要理會這個老頭子的酸腐之言。兵不血刃,還打什麼仗?本帥不想做曹彬,大家放心大膽去燒殺吧!」
天王宮裏,李秀成將洪天貴福扶上馬,帶著一千多裝扮成清軍的兵士們趁亂走出,後面跟著洪仁玕、林紹璋等人率領的兩支人馬,共二千餘人。楚王康祿不願衝出去,他看到王宮裏有幾千斷手殘腳的將士,他們已不能行動,遂決定留下來,和這些將士們一起盡最後一分力量保衛天王宮。
「世上有這樣便宜的事嗎?老子們在這裏打了三年,腦殼吊在褲帶上,他們倒來得現成的。李老二他敢來,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李臣典跳起來大叫大嚷。
地堡城丟掉後,天京城外再沒有堡壘了。天天驕陽似火,晴空萬里,在城內三萬軍民看來,卻是陰霾滿天,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天京的陷落就在這幾天了。城內這些人都是天國最忠誠的子民,沒有人想到要外出逃生,一切都豁出去了,天地萬物,包括日月星辰都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是自身和城外的清妖。他們也沒有保衛天京的概念了,活著的目的就是多殺幾個清妖,死了就拉倒。早些天,還有些母親把幼小的孩子送去城外,她們不忍心看著孩子和自己同歸於盡。後來,女人們看到城外牆腳下橫排著一具具小孩的屍體,便連這點想法也打消了。全體軍民都投入了挖井。一旦井與地道相遇,就引燃火藥包往下丟,地道立即被轟掉。沒有火藥了,則倒污水、糞便。就這樣,硬是把一個個地道堵住了,天京城奇蹟般地又屹立了半個月。
康福看著這幅雄偉、悲壯、深沉、永恆的畫卷時,他的腦子裏沒有我們今天的讀者想得這樣多,這樣富有歷史感,他只覺得心如刀絞,想喊喊不出,想衝衝不動。人生能有這樣的悲哀嗎?深愛弟弟的哥哥,卻親手將英雄的弟弟逼上了絕路,而且還要親眼看著他死得如此從容,如此慷慨,如此驚天地泣鬼神,如此前無古人後乏來者!
曾國荃宣佈:「朱洪章率部從缺口衝入後,急速進攻偽天王宮北門。康福率部繼朱洪章之後進缺口,包圍偽天王宮西門。李臣典率部繼康福後進城,一同打偽天王宮西門。蕭孚泗、熊登武率部從朝陽門、洪武門打進,然後圍偽天王宮東門。劉連捷、張詩日率部從神策門進攻,肅清天京城北。彭毓橘從通濟門進城,直奔偽天王宮南門。各路只許向前,不能後退;前進者賞,後退者誅!」
曾國荃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奉天意進金陵,土人獻賀辭,今後載在史冊上,一定是生動的一頁!
老者又叩了一個頭後才說:「九帥,你的大軍就要進入金陵城了,這是天意,老朽特來恭賀。」
大家身子緊挨著身子,胳膊緊挽著https://m•hetubook•com•com胳膊,靜靜地,默默地,像石壘的堤壩,像鐵打的圍牆,保衛著他們心中最崇高最聖潔最景仰的天國的象徵——金龍殿。
它是永恆的。這把火將五千忠骨化為最純潔的灰燼,讓它們灑向藍天,飄落在山川湖泊之上,安臥在蒼茫厚實的大地之中。它必將與山河同在,與日月永存!
「惠甫,你有什麼巧法子?快說出來。」曾國荃催道。
第二天凌晨,康福帶著一支人馬最先來到天王宮的外城——太陽城。出乎意外,他們在這裏並沒有遇到強烈的抵抗,湘軍順利地衝進了太陽城。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出現在他們的眼前,這便是天王宮的內城——金龍殿。傳說小天堂的財寶大半聚集在這裏:金龍殿裏的楹柱上塗的是真金粉末,殿裏陳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稀世珍寶,誰要是有幸得到其中一件,都夠他一輩子盡情揮霍享樂。湘軍官兵人人眼裏射出貪婪的欲|火,捨生忘死地搏鬥這些年,不就是為著這一刻的到來嗎?他們正要瘋狂地衝過去,卻突然看見了一幅奇異的場面,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
蘇州城裏,李鴻章接到諭旨後也犯難。對於那個曾老九,他是深知的:本事不大,卻眼空無物,自以為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英雄。他知道自己一去必然馬到成功,但從此也就與曾老九結下了深仇,還會令恩師心中不快。不去,又違背聖命。
「好,英雄!」曾國荃按劍環視四周,「朱總兵當了先鋒,下面便不自報了,都聽我安排!」
「二尺厚的籬笆,炮子可以擋得住,開花炮擋不住。」曾國荃說,「八尺高不必要,做五尺高就行了,長子稍微彎彎腰也能擋住。為了減輕重量,還可把一丈長改為七八尺長。」
當炸藥轟響,城牆炸開,朱洪章、康福帶著大隊人馬衝進城的那一刻,曾國荃心中懸著的千斤重石砰然落地,他一下子倒在柴草上,立時昏然睡去,任外面火光熊熊,炮彈震耳,人喊馬叫,撕天裂地,曾國荃什麼也不知道了。但現在不行,外城雖破,內城未克,偽幼天王、忠王、干王、楚王等要犯一個也沒擒拿到,若將士們只管搶奪錢財,放走了這些要犯,必是這場勝仗中的極大損失。一定要叫醒他!趙烈文打定主意,大聲喊:「九帥,九帥!」一邊用手推,好不容易曾國荃才睜開惺忪的眼睛。「九帥,將士們只顧搶東西,沒有進偽天王宮,偽幼天王、忠逆都沒拿住,這樣下去不行。你要趕緊進城督師,進攻天王宮!」
「祥和兄,你聽惠甫說下去,我想他的盾一定不是用牛皮做的。」康福說。
太平軍全力以赴保衛它,每天從太平門裏將炮子火藥源源不斷地運進堡內,選最強幹的年輕戰士替補傷亡。城裏勒緊褲帶,把最寶貴的能吃的東西送給守堡的人。就這樣,雖然天堡城丟掉四個多月了,地堡城卻依然還在太平軍手裏。曾國荃成天暴跳如雷,常常無緣無故地誅殺統兵將領,弄得吉字大營人人提心吊膽。正在這時,朝廷又下達命令,派李鴻章率軍會攻金陵。上諭到達安慶,曾國藩為之苦惱。叫李鴻章去嘛,利用戈登的洋槍隊,金陵或許可速克,但吉字大營辛苦得來的戰果,讓別人來摘取,不要說心高氣傲、爭強好勝的弟弟不甘心,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不叫李鴻章去嘛,金陵推到哪一天才破呢?火藥糧餉都不可久支,萬一再出點什麼意外事故,功虧一簣,豈不惹天下恥笑?考慮來考慮去,他決定從大局出發,還是要李鴻章速帶洋槍隊援助為好。並同時決定,一旦李鴻章出兵,他也從安慶啟程,坐鎮金陵城外。
趙烈文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大通,曾國荃渾身無力,站不起來,心裏想,今夜不攻天王宮也好,打下後他們必定會趁黑洗劫一空,自己不就一點都得不到了?曾國荃半瞇著眼睛對趙烈文說:「惠甫,將士們辛苦了幾年,拿點東西,不要大驚小怪。你代我下令,不要放走了偽幼天王等人,我要回孝陵衛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再打天王宮吧!」
「好吧,我去去就來。」李秀成說完,騎馬向忠王府奔去。
洪仁發、洪仁達兩兄弟沒有別的本事,只知聚斂。十年間,兩王府搜羅珍寶無數、金銀滿屋。頃刻之間,它們都變成了湘軍的財產。
「什麼嘰吧洋槍隊,休想在爺爺面前耀武揚威!」劉連捷在罵。
曾國荃尚未開口,一旁急於發大財的吉字營將領早已厭煩。李臣典衝上前去,一把抓起老頭,嚷道:「哪裏來的長毛說客,花言和-圖-書巧語亂我軍心,老子宰了你!」說完掏出新得到的英國造新式短槍,老頭嚇得直哆嗦。朱洪章過來,順手一個巴掌打得老頭口流鮮血。蕭孚泗罵道:「老不死的!什麼優待長毛,封存錢庫,一派胡言亂語!」在這批虎狼面前,老頭早已嚇得半死。還是曾國荃記起剛才設想的那生動的一頁,笑著對李臣典等人說:「放了他吧,他也是一番好心。」老頭一聽,慌忙抱頭鑽出人群,撒腿跑了。眾將官大笑不止。
要攻城非要先拿下地堡城不可,但地堡城偏偏就拿不下。
「自古得勝進城之將,有嗜戮者,有仁厚者。」老者繼續說,「嗜戮者如楚霸王,入咸陽時火燒阿房宮三月不熄,千古留下罵名;仁厚者如曹武惠,進金陵時不妄殺一人,禮遇南唐後主,百世讚不絕口。老朽願九帥做仁慈寬厚之曹武惠,城破之時,兵不血刃,優待天國君臣,封存宮府錢庫,保護文物圖冊,留一個美名傳給後世子孫。」
這火越燒越旺,越燒越烈,像一條火龍,將偉大天國的象徵和它的忠誠衛士緊緊地纏繞著。不論是在中國史冊上,還是在世界史冊上,這無疑都是一幅絕無僅有、震撼天地的畫卷!
朱洪章冷笑道:「我的煥字營借給你?你欺負我不會指揮嗎?」他瞟了一眼蕭孚泗,「娘的,平日喊得比誰都響,過硬時啞了喉。九帥,朱某人願帶煥字營作先鋒!」
就在二千多人快要全部出完時,趙烈文進城來了。他看看不對頭,為何這些人不像湘軍那樣大擔小包的呢?他們每人手中只有一件武器,出城時行色匆匆。趙烈文驅馬走近一看,糟了!他們全是滿頭長髮!「長毛跑了!」趙烈文大聲喊叫,無人理睬。一刻鐘後,劉連捷帶著幾個人提著燈籠過來。
已是深夜了,趙烈文見各路人馬都在城內四處搶掠,一擔一擔的綾羅綢緞、珠寶金銀從城門挑出,這些將領們只顧搶眼前的財物,似乎忘記了還有個內城天王宮。趙烈文看在眼裏,很焦急,他飛馬跑到缺口邊的一個小棚子前,向正在這裏的曾國荃報告。一進屋來,只見曾國荃歪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望著滿臉汗污黑瘦如猴的曾國荃,趙烈文真不忍心叫醒他。曾國荃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我都託付給李容發了,生死存亡,聽之於天,我已顧不得這麼多了,眼下是保住幼天王要緊。」洪仁玕看到,李秀成的眼眶裏已充滿了淚水。
「弟兄們,我們衝過去,大殿裏有數不清的金銀財寶,不能叫長毛燒掉呀!」李臣典舉起手槍,在後面狂呼亂喊,數千圍觀的湘軍彷彿如夢初醒,爭先恐後地向金龍殿猛撲過去。
曾國荃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訓。他最佩服胡林翼的三如:愛才如命、殺人如麻、揮金如土。但第一條他做不到,後兩條他有過之而無不及。果然這一著有效,各營營官爭著報名。坐在一旁的趙烈文冷靜地開了腔:「弟兄們浴血奮戰的成果不能讓別人便宜得去,自然是對的,九帥重賞敢死隊,更是豪傑之舉。但我以為,使氣用事,蠻攻蠻打,三日之內必不能拿下地堡城,要吸取過去的教訓,改蠻打為巧取。」
「家裏如何安排的?」洪仁玕問。
天色黑下來了。天京城裏到處展開了肉搏戰。湘軍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大街小巷,屍橫遍地,血流漂杵。信王府被攻破了,信王洪仁發被殺。勇王府也被攻破了,勇王洪仁達不知去向。除天王宮外,這兩府是天京城內最富有的王府。
金龍殿四周密密麻麻地站著幾排太平軍將士,足足有五千人以上。他們一個個衣衫破碎,血跡滿身,長期的飢餓和惡戰,已使他們脫了人形,兩隻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兩個漆黑無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著前方,望著漸漸增多、漸漸靠攏的仇敵,臉上無絲毫表情。他們之中有的手殘缺了,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腳斷了,則用一根棍矛支撐著。
「只怕是牆未砌好,人都被炮子打得死盡了。」朱洪章插話。
「九帥,長毛的開花炮彈打完了!」趙烈文對著曾國荃大叫。曾國荃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千里鏡,一聲不響地望著前方。
「別人要來搶功了,你們答應嗎?」在吉字大營高級將領會議上,曾國荃出示上諭後厲聲問大家。
自從那次策反不成後,康福日日向蒼天禱告,希望弟弟早點離開金陵。昨夜聽說有支千人隊伍從缺口中衝出,他那時正在旁邊,有意將部隊調開。他想弟弟一定在這中間,讓他好好地逃走吧。誰知弟弟竟沒有走,他要和*圖*書和他的弟兄們一道,自焚報效他們的天國!康祿一步一步走近了柴堆,康福越來越害怕,雙眼慢慢變得模糊了。終於,眼前升騰起一串熊熊的烈火,給巍峨高聳的金龍殿添上數萬道耀眼的光輝,將五千太平軍將士映照得如同金鑄銅打的羅漢——
眾將驚訝,曾國荃也覺得稀奇,莫非此老頭有攻城的絕妙之策?他將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彎了彎腰,盡量裝出一副和藹的態度對老者說:「你有什麼話,請說吧!」
午刻,曾國荃下令點火,只聽見三聲驚天動地的轟鳴響過後,靠近太平門一帶的城牆出現一個二十多丈寬的缺口,朱洪章率煥字營衝到缺口中。缺口兩邊聚集著數千太平軍將士,一時間炮子、槍子、石塊、刀矛都向缺口飛來。煥字營的將士也殺紅了眼。雙方在缺口內外激戰半個時辰後,除朱洪章等少數幾個人外,煥字營先鋒隊四百多人全部喪命。康福、李臣典趁勢率部從後面衝入,他們踏著湘軍和太平軍的屍體,居然一聲呼嘯,最先進了城。接著,後面的人馬成千上萬地跟上來,城內的太平軍紛紛向城中心撤退。康祿騎在一匹羸弱的戰馬上高呼:「弟兄們,都跟我進天王宮!」
各將悚然聽命。
當時眾將官中,鮑超、蕭孚泗分別為實授浙江、福建提督,職務最高。鮑超為一個方面軍的統帥,自然不合適,且他不是吉字大營的,大家也沒有想要他當先鋒,他因而不作聲。蕭孚泗也不作聲。其次為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李臣典對朱洪章說:「你的建議很好,我的職務比你高,但信字營前日挖地道未成,四百精壯全部死在洞中,昨夜一千人通宵未睡。你的煥字營借給我,我當先鋒。」
這樣,攻城之功,他作為戰場總指揮,自然列第一;若李鴻章不去,他也就待在安慶,他不能去搶弟弟的功。
它是雄偉的。這把火將人類執著的追求、崇高的理想送上了真正的天上聖殿,它必將令萬眾敬仰,子孫膜拜。
康福胸中波濤翻滾,不能平息。再定睛細看,他更被震驚了:人牆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一道兩尺來高的乾柴,將後面的太平軍緊緊包圍住。有幾個人在給乾柴澆油。他們神態安詳,器宇寧靜,如同農夫在灌園,如同園丁在澆花,站在對面二三十丈遠、手持刀槍、凶神惡煞般的湘軍,在他們的眼中似乎並不存在。
「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楚,怕總有千把人。」
它是悲壯的。這把火將人類的精英、宇宙的脊梁無情地吞噬了,它必將激起更強烈的反抗,更勇敢的鬥爭。
李鴻章想來想去,想到一個極好的藉口:盛暑天不宜多用火炮。他便以此覆奏,並分別致函安慶、金陵。
「放!」何震川下令。一個開花炮打出去,眼看它鑽進了籬笆牆,卻沒有一點聲響。「糟了,是個啞炮!」原來,這剩下的五個炮彈是最底層的一排,直接與地面接觸。這時正是六月初。六月的金陵本是一個大火爐,這地堡城裏填滿了三百多個兵士,更是擠得密不透風,酷熱難熬,汗水猶如雨水般地流下,地堡城裏的泥地變成了泥漿。這五發炮彈壓在泥漿深處,給汗水浸泡著,引信已完全失效。另一發炮打出去,又不響。太平軍恐慌起來。「打炮子!」何震川冷冷地下令。再強烈密集的炮子也擋不住湘軍前進了。一發開花炮彈打在地堡城上,炸開了一個天窗,又一發打進來,十幾個戰士倒在血泊中。何震川親自點火,吼道:「弟兄們,今天我們一起上天堂去見天王吧!」一發又一發的安慶造、西洋造開花炮彈接二連三地打了進來,何震川倒下了,三百多名太平軍將士倒下了,地堡城從龍脖子上消失了。
「九帥說的對。」見曾國荃支持,趙烈文高興,「籬笆牆能擋炮子,不能擋開花炮。這半個月來長毛沒有打一發開花炮,我估計是開花炮不多了,故可用籬笆牆。其它尺寸,都按九帥說的減下來。」
趙烈文急著告訴劉連捷。
「朝哪個方向跑了?」
「沐王,還有五個開花炮,放了吧!」堡裏的士兵請示何震川。
「造盾?」李臣典丈八金剛摸不著頭,「炮子打來,你什麼盾擋得住?」
半個時辰後又回到天王宮。
「惠甫這個辦法好是好,但它能擋得住炮子嗎?丈把長八尺高二尺厚的籬笆,即使裝輪子能推得動嗎?」康福提問。
「南雲,剛才一隊長毛跑了,說不定偽幼天王混在中間。」
它是深沉的。這把火本應焚燬腐朽與黑暗,卻為何轉了向?美好與光明如何才能獲得?它必將留下深刻的教訓、深沉的https://m.hetubook•com•com思索。
「鮑軍門,霆字營有更重要的任務。」曾國荃指著城牆說,「金陵十三門,我已安排彭侍郎、楊軍門把守水路各門。鐘阜門、金川門、神策門、太平門、朝陽門、聚寶門與陸路相連,這六個門都由霆字營把守,若有一個長毛從這六個門裏逃出去,我唯你是問!」
「金陵是吉字大營包的,早破遲破,都是我們自己的事,誰也別想過問。」彭毓橘在喊。
三個籬笆牆明顯地加快了速度。離堡壘只有二百丈了,炮眼裏仍然不見開花炮彈打出,連炮子也稀少了。「第三批上!」曾國荃揮舞著指揮刀命令。朱洪章應聲衝出,一邊喊「上」,一邊脫掉早已汗濕透了的上衣和長褲,光著赤膊,穿著短褲衩,敢死隊紛紛倣傚,人人光身上前,八個籬笆牆一齊前進。他們在重賞驅使下,欺侮太平軍沒有開花炮彈了,仗著西洋大炮的威力,毫無忌憚地向地堡城推進。另外一些湘軍則對著太平門城樓發炮,將城牆上的火力壓住。
「真的?你看清楚了,有多少人?」
鮑超再憨,也知曾國荃的用心,無奈他軍權在握,只得忍氣聽他的。
曾國荃吩咐完畢,各將正要分頭行事,忽然一個身穿破爛長衫、留著雜亂白鬍鬚的老者分開眾人,逕直來到曾國荃面前,跪下叩頭,大聲說:「九帥,老朽有幾句話要敬獻。」
許多將領都說這個辦法可以試試,曾國荃便命趙烈文趕緊監製。
「庫房裏有清妖的衣帽!」危急中,林紹璋突然記起了洪秀全的遺囑。衣帽很快找出來了。李秀成挑選出一千多名年輕的戰士,換上了清軍的衣帽。李秀成對洪仁玕、康祿、林紹璋說:「這一千多號人由我統率,無論如何要保護幼天王衝出去,你們各人也都率一支軍隊,保護兩位王娘和光王、明王逃出去。三更後我們都從天王宮出發,大家都到江西去找世賢,一個月後,我們在世賢那裏再相會。」
一個親兵上來,背起曾國荃出了小棚子。趙烈文搖搖頭,掃興地跟著出來。只見城內火光更大了,直將天空映成一片橘紅,喧鬧之聲震耳欲聾。此時正交三更。
次日,十五個高大結實的滾動籬笆牆製成了,由彭毓橘等人率領的敢死隊也已組成。第一批敢死隊三百人推著五道活牆向地堡城前進,在離堡三百丈遠的地方停下來。堡裏的太平軍不知湘軍推的是何物,密集的炮子射過來。只見炮子打在籬笆上,發出「撲撲」的響聲,全讓籬笆給吞掉了。湘軍得意了,忙裝設炮彈。一發發開花炮彈開始在地堡城旁邊轟炸,有的籬笆又大膽地推進五六十丈,炮彈打碎了部分石塊。地堡城指揮官沐王何震川命令打開花炮。正如趙烈文所猜測的,堡內的開花炮彈已不多了,不到危急時不用。開花炮彈果然厲害,一發炮彈打過去,籬笆立即被炸開一個大窟隆,後面的湘軍跟著死了一大片。敢死隊員們嚇怕了,走在前面的籬笆又退了回來。幾十個開花炮彈打過來,五個籬笆牆炸得稀巴爛,三百名敢死隊員也死去多半,彭毓橘的半邊耳朵被削去,血流滿面。趙烈文臉色灰白,擔心曾國荃會狠狠地訓他。誰知曾國荃兇惡地下令:「第二批上!」第二批三百敢死隊員個個心怯,面面相覷不敢貿然向前。劉連捷提著大刀跳出,手起刀落,旁邊一根木樁劈成兩截,打雷似地吼道:「都給我向前衝,有後退不前的,就是這根木樁!」敢死隊被鎮住了,只得提心吊膽地推起籬笆向前走。老遠地,炮就打起來。地堡城裏又射出幾發開花炮彈,有兩個籬笆牆被炸爛,劉連捷督促後面三個繼續上。三個籬笆牆慢慢向前推著。奇怪!籬笆上只傳來「撲撲」的響聲,再也聽不到開花炮彈的炸裂聲了。
看到手下將領們如此齊心,曾國荃大為歡喜,他宣佈:「明天各營推薦三十人,我要從中挑選一千人出來組成敢死隊,三日之內務必拿下地堡城。各位回去告訴他們,待金陵打下後,敢死隊每人賞銀五百兩,戰死者撫恤銀一千兩。」
「大家莫著急,聽我說完,看我的主意行不行。」趙烈文仍舊不慌不忙地說,「我們學鄉下人編竹籬笆的辦法,用蘆葦、竹枝和木條編織幾十個丈把長、八尺高、兩尺厚的籬笆,然後再將稀泥調好塗在上面。這樣就成了一堵厚實的牆。再在下面裝幾個輪子,人在後面推著它向前走,大炮跟在後面。這竹籬笆不就是盾嗎?」
「南邊,快去追吧!抓到幼天王,那可是第一功呀!」趙烈文催著。劉連捷打一聲口哨,喚來幾百人,從缺口中走出,沿著城外馬路,向南邊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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