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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度(中)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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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借屍還魂 七、千惠子向故園歸來的英雄獻上一束臘梅花

第七章 借屍還魂

七、千惠子向故園歸來的英雄獻上一束臘梅花

「是嗎?」一陣嬌羞飄過少女的臉龐,她心裏甜絲絲的。
「好,聽哥的!」代懿忙表態。
蟋蟀無秋思,微吟自悄然。
楊度離開東京後,千惠子頓時覺得天地暗淡起來。她本來從不讀《新民叢報》,自從有一次聽爺爺說起《新民叢報》刊登了關於中國粵漢鐵路的爭論後,她便將每期《新民叢報》都買下來閱讀。有不認得的字、不懂的意思就去問爺爺。這時她知道了楊度在國內的活動卓有成效,並受到留學生們的讚揚。風度翩翩的書生真的是一個縱橫摔闔的政治家!她天天盼望著楊度早日歸來。得知他就要回來的消息後,她夜不能寐。她勸說叔姬姐弟回東京,她希望他由她一人迎回。於是,她天天去港口等候,真的天遂人願,他到底由她一人接回了。
「他說慕你的大名,見面隨便談談,沒有什麼大事。」
那一年叔姬接到宮花後的反常態度,做哥哥的終於知道了自己的朋友原來竟是妹妹的戀人。這些年來,叔姬結了婚,生了孩子,午詒也遠在北京,彼此間並沒有聯繫,哥哥以為妹妹早已將那縷情絲割捨了。誰知她的思念竟是如此的深,如此的癡:「淒風倘相識,飄夢送孤征。」「川流無晝夜,身世竟何如!」
楊度笑著對千惠子說:「我給你帶了一件小禮物,我想你一定喜歡。」
雲斷雁歸聲,虛樓客思盈。
重子也說:「胡漢民他們也在籌劃什麼起義的事,邀我參加,我沒答應,這太危險了。朝廷雖然打洋人不過,對於造反的老百姓還是有本事的,何必拿腦袋往他們的刀刃上去碰。來日本,是要多學點有用的知識,天天空談革命革命的,一點用都沒有!」
「他們要在長沙辦什麼大事?」叔姬問。
「唔,原來是這樣!」代懿似乎都明白了。
月色滿天地,清輝增夜寒。
楊度悄悄地看了一眼妹妹,她已停止抹眼淚了,兩手托腮陷於凝思。
楊度沒有立即接過花,他凝神將千惠子看了一眼。她今天顯然經過精心的化妝,眉梢鬢角都做過修剪,小巧的嘴唇上塗著濃厚的口紅,白皙的臉龐因為激動而變得紅撲撲的,紅底起黑花的絨呢和服上罩了一件寬大的銀狐披肩。通體上下,本已出眾的嬌艷華美,再在淡黃色的梅花的襯托下,更增添了幾分迷人的韻致。楊度下意識地將她與離別不久的妻子相比較,簡直有仙女與村婦之別。

博愛丸一聲長鳴,慢慢地駛進了橫濱港。楊度提起隨身所帶的小皮箱,隨著上岸的人流踏上了碼頭。
楊度於是將黃興等人籌劃起義以及在上海被萬福華牽連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對自己去普跡市一事,他有意不提。
三個月前的一天,她突然聽說楊度要回國了,她像掉了魂似的,連夜趕到東京爺爺家。爺爺告訴她,皙子君回國辦鐵路案,事情辦完了,就會馬上返回東京。過會兒,楊度從外面回來,也這樣對她說。姑娘見房間裏一切如故,沒有絲毫長期離開的跡象,這才相信了。但不知怎麼的,她總有點擔心,生怕楊度這次是黃鶴一去不復返。二十歲的姑娘的心是多麼複雜啊!
叔姬還是哭。
「對,住在橫濱。不過,近日他去了神戶。我告訴他你就會回來了,他說等你回來後,他再來找你。」
「給我看看。」重子從代懿手裏接過印石,楊度也湊過來看。
「心裏不舒服,什麼事都沒做。」
楊度打開皮箱,從中取出一個白絹小包來。千惠子從他手裏搶過,急忙打開,白絹裏包的是一個粉紅色緞子做的心形小荷包,小荷包裏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秋聲成獨聽,應悵路綿漫。
「對,對!」楊度對弟弟的態度十分欣賞。
https://m.hetubook.com.com「學校放假了,我反正沒事。」
「你們不知道,這不是一塊尋常的玉。」重子一臉正經地對哥姐說,「這是一塊沁玉。」
楊度清醒地意識到,作為一個女人,珍惜自己美好的初戀,眷念初戀的如意情人,無疑是人類情感中最為珍貴最為閃光的一部分。但作為一個少婦,已為人|妻卻仍在執著地懷念另一個男人,則會給家庭罩上一層不祥的陰影。尤其當丈夫對自己有所不忠,或丈夫不如過去那個人的時候,這種陰影就會越來越濃厚,有可能最終導致家庭的解體。
「不曉得。」重子問,「為什麼又來日本了?」
「叔姬,你這幾個月來做了些什麼?」楊度見妹妹心緒不好,特為和她多說幾句話。
代懿看了叔姬一眼,叔姬扭過臉去不睬他。他覺得沒趣,伸出手來,對一旁玩耍的兒子說:「澍兒,過來,爸爸抱!」
「澍兒,不要想他,媽媽給你買棗糕。」叔姬拿出手絹來抹眼淚。
「好,我也很想見見他。」
「哥,姐夫也真的不爭氣。」重子又告起狀來,「上個學期有三門功課不及格。公使館說,這個學期若再這樣,就停發他的公費銀元。」
重子把石頭托在手裏,對代懿說:「姐夫,這不是印石,這是一塊玉。」
代懿對那個日本下女花子有點意思,才華又遠不如夏壽田,這正是促使叔姬刻骨思念夏壽田的原因。不過,代懿本質上是個老實人,叔姬不在身邊,與花子逢場做戲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因此而離婚。更何況自己與湘綺師之間特殊的師生關係,更不允許妹妹與代懿離婚。楊度思忖著要好好勸說勸說。
「想爸爸嗎?」楊度繼續逗外甥。
「千惠子,是你來了!」
說到這裏,楊度轉過臉對代懿說:「季果,我看你也不像打江山的英雄,今後也只能做點實事。這次回家,湘綺師多次談到你,說你不是學軍事的人,不如學一點有用的新學。我完全同意他老人家的看法。你自己好好想想,改行要不要得?如果要得,就離開陸大,到帝國大學或早稻田大學去,要麼去法政大學也可以。如果不想改行的話,就要讀好,再不能心猿意馬了。」
在滕原家休息兩天後,楊度乘火車重返東京田中的家。田中夫婦也自然歡喜。楊度立即發一封信給楊鈞,告訴弟弟他已平安抵達東京。
「澍兒,到媽媽這裏來!」叔姬喊。
「哥,你要說說姐夫,他跟那個下女還有往來。上次在上野公園偷偷幽會,給姐看到了。」楊鈞氣憤地告狀。
「哥,你不要再瞞我了,重子把代懿先前跟那個下女的事都告訴我了。」叔姬抽抽噎噎地說,「我不能跟他一起過了,我要與他離婚!」
叔姬聽了這話,卻突然哭了起來。
「哥,姐夫和姐這幾天又吵架了。」楊鈞看了姐姐一眼,答道。
那次賞櫻花,又引出了雌雄刀破鏡重圓的喜事後,千惠子的少女情竇第一次被一個異國的男子打開了。她深深地愛上了楊度,完全墜入了情網。儘管她後來知道楊度有妻室在國內,又知道楊度對自己並無此意,但千惠子還是愛著他。她愛他瀟灑的風度,她愛他脫俗的談吐,她愛他超群的才華,她愛他高尚的抱負。萬貫財產家的千金小姐,把金錢視為糞土,而把這個中國留學生當作天地間真正的財富!
「你還記得我教你的《離騷》嗎?那裏有這樣幾句。」楊度望著有一雙明亮杏眼的千惠子,念道,「『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蘅與芳芷』。這裏面裝的是蘭蕙、留夷、揭車、杜蘅與芳芷。」
楊度十分意外,情不自禁喊了一聲,忙加快了腳步。
楊度說:「只聽說趙明誠寫過一部《金石錄》,沒聽說過他有辨玉的書。」
說完又拿眼睛瞟瞟妻子。叔姬也被這塊石頭吸引了,正抱了澍兒在後面看著,代懿心裏歡喜。
「離婚?」楊度吃了一驚。「不要耍孩子氣,怎麼能離婚呢?」
代懿深謝內兄的https://m.hetubook.com.com美意,趕忙說:「哥說得最好,就刻『懿莊珍藏』四字。」
楊度對妹妹說:「你看代懿多捨不得你,得了這個寶貝,就急著要給你刻個印章。這樣的好丈夫到哪裏去找,聽哥的話,吃過飯後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回家去,再不要吵架了。」
「是這樣的。」千惠子將銀狐披肩稍稍移動了一下,說,「半個月前,弘文學院一個留學生從中國返回東京,告訴了重子先生,說你就在近日會回來。重子先生和叔姬女士專程來橫濱接你,接了三天沒接到,他們回東京去了。我每天都來此等候,終於把你盼來了。」
「沁玉是什麼玉?」代懿興趣盎然地問,他希望自己真的無意中得了一件寶貝。
楊度笑著說:「小三子少見多怪,就是一塊玉,也算不得寶貝呀!」
「真香!這裏面裝的是什麼?」千惠子把香袋送到鼻子邊,輕輕地嗅著。
澍兒悄悄地望了爸爸一眼,慢慢地向媽媽走去。代懿伸出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訕訕地坐下。
「皙子先生,孫中山先生到爺爺家去過兩次,他想見見你。」在濃情中沉浸了很久的千惠子突然記起了一件大事。
「哎呀,代懿呢?代懿怎麼沒有來?」楊度問妹妹。
這枚印石是個長方體,高約二寸,一頭是完好的四方形,邊長約半寸,另一頭破碎了,不成形狀。印石古樸厚重,色彩斑斕。
「你的性格沉靜,最是做學問做實事的料子,像黃興、劉揆一、胡漢民他們都是屬於打天下的英雄一類的人。但是,不管是他們今後坐民主共和的江山也罷,還是滿人繼續坐龍庭實行君主立憲的新政也罷,國家都要建設好,要建設好國家就要有實實在在的本領。來日本一趟不容易,千萬不能荒廢,要學有所成。重子這個態度是很對的。」
迎接旅客的人群中傳出一陣輕脆喜悅的呼叫聲,楊度聽來十分耳熟。他向人群中望去,只見一個婷婷少女手捧一簇素雅的臘梅花,正迎著寒冷的海風向他奔來。
澍兒從母親懷裏掙下來,走到舅舅身邊,伸手就要抓:「小舅,給我看看!」
重子解釋:「古人裝殮時,常以玉伴死者,口裏放一塊玉,耳洞鼻孔裏也塞上玉,身上也佩著玉。皇帝和皇族的人死了,有的還穿金縷玉衣。這是因為古人以為玉能防腐,玉伴著死者,則死者屍身不會朽壞。玉在死者身上,時間一久,棺木中的其他東西便會慢慢沁入玉中,被沁染的玉就叫沁玉。」
潛居豈無意,濡跡逐成虛。
代懿說:「重子,給你姐做印章,你看刻幾個什麼字?」
「噢!」楊度高興地說,「第一次出國,感慨多,題材也多,一定會有不少佳作,快給我看看。」
「真的嗎?快拿出來給我看看。」剛才情意綿綿的少女,一下子變成了歡喜雀躍的小女孩。
代懿見他們看得仔細,在一旁說明:「前兩天,我去郊外操練,回來的路上,見到幾個農夫圍在一起說說笑笑。我好奇,便走上前去。原來他們在傳看一個小石頭。一個老頭說,這是我今早從對面墳山上撿來的。另一個中年人說,這可能是昨夜盜墓的賊漏掉的。幾個農夫都說好看。我也覺得好看,心想既是墓裏出土的,一定是顆古印石,叔姬一直想要塊好石頭刻印章,買給她最好。我就問,你們這塊石頭賣嗎?老頭說,賣呀,你想買?我說,你要多少錢?老頭不做聲,旁邊的人幫他定價。一個說,你真的想買碼?拿三塊銀元來吧!另一個說,兩塊也可以呀!我摸摸口袋,剛好有兩塊銀元,便把它買來了。重子,你看給你姐刻個印章可以嗎?」
心與秋波遠,愁回夜月生。
重子嚇得把手高高舉起,忙說:「不能讓你看,你會打碎的,打碎就太可惜了!」
「你怎麼知道我坐的這班船?我離開上海時並沒有向誰拍過電報呀!」楊度對於和圖書他的這個東瀛女學生此時的出現,既滿心喜悅又深感意外。
重子說:「哥,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這學問得之於易安居士的丈夫趙明誠。」
「真的這樣嗎?我再好好看看!」代懿從內弟手裏小心拿過,又細細觀摩起來。
重子幫姐從布袋子裏取出一個簿子來。這簿子裝訂得很精緻,封面用了一張蛋黃色的硬紙板,上面題著四個字:「東瀛詩稿」。右邊是一幅畫:一望無際波濤洶湧的海面上,一隻船在航行,遠遠的天邊上掛著一輪鮮艷的紅日。這字和畫無疑都出自重子的手筆。簿子以雪白的宣紙裁剪裝訂而成,每頁都畫上了一行行的烏絲欄,後面大部分紙還是空的,前面端端正正地謄抄了二三十首。
「我昨天遇見了劉霖生,他們說你已回東京了。」代懿接過茶,臉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自有鯤鵬翩,何須惜遠途。
「重子,你真不簡單,什麼時候得到了這一套辨玉的學問。」楊度笑道,「莫不是專為哄代懿的吧!」
過幾天,楊鈞和楊莊母子來到田中家,手足見面,很是親熱。楊度將母親親手做的火焙魚交給妹妹。叔姬接過,一股強烈的思鄉戀母之情油然而生,眼淚不知不覺地滾了下來。
代懿聽了臉紅起來。他是老么,從小在母親蔡夫人的寵愛下養成了脆弱的性格。陸軍大學繁重的軍事實戰課,他的確受不了,久之便產生了厭煩的情緒,最終弄得三門功課不及格。他早就不想讀下去了,聽了內兄轉達父親的意見,正好順水推舟,而且急中生智,又想出了一條討好妻子的理由。
說完又看了叔姬一眼,叔姬只是不理他。
楊度笑著說:「別看小三子本本分分,心裏也是很鬼的。」
「好久沒有見到爸爸了。就是颳大風的那天,他跟媽媽吵架走了,我就沒有看到爸爸了。」澍兒長得既像爸爸又像媽媽,是一個機靈的孩子。
「你們曉得嗎,黃興他們為何又來日本了?」楊度朝著重子、叔姬問。
「霖生到東京來了?」楊度驚訝地問,「黃興、張繼他們呢?」
「新侶」「故人」,楊度在心裏反覆琢磨著這兩個詞。突然,一道電光在心頭劃過,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十之八九是叔姬近來因與代懿鬧不和而又萌發了對初戀的懷念,詩中的「君」「故人」,不正是指的夏壽田嗎?
「也都來了,還有霖生的弟弟秉生也來了。」
「獻給你,中國留學生的英雄!」當兩人靠近的時候,千惠子把手中的臘梅花遞給楊度,調皮地笑著說。
不緣新侶意,哪識故人情。
叔姬說:「原來他們是要造反!哥,你留神點,別被他們牽上了,以後少與他們往來。」
還思少小意,始覺別離難。
淒風倘相識,飄夢送孤征。
「我不管他!」叔姬賭氣說,「他這個樣子,學什麼都學不好。」
叔姬板著臉不做聲。
「千惠子,你真美!」楊度接過花,從心裏進發出這句動情的話。
代懿走到妻子身邊,滿臉堆笑地問:「你看這四個字要得不?」
「皙子兄,我乾脆轉學到法政大學去,跟你一起學法律算了。」他瞟了一眼叔姬,說,「你不知道,叔姬早向跟我生氣,說我與花子幽會。其實不是我約她,她總纏著我。她隔幾天就去陸大找我,跟我說這說那,我礙不過情面,只得陪她說話。她那天把我叫到上野公園,邊哭邊對我訴說,繼母又罵她了,她真想去死。我就好言勸她。恰巧被叔姬看到了,說我和她相好,花子哪點比得上叔姬,我怎麼可能和她相好呢?皙子,我離開陸大,花子也就找不到我了,叔姬也就放心了。」
「皙子兄,你回來啦!」正想著,不料代懿闖了進來。
楊度打開香袋上長長的紅絲https://m.hetubook.com.com帶,將它掛在千惠子凝脂般的脖頸上。
楊度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這首詩上。叔姬的詩,慣常見的是睹物起興,多愁善感,泣春花之易謝,歎秋月之孤明。這首詩,除開這種情感外,還添了一種既幽怨又憐愛的意境,為叔姬詩作中所不多見。詩題寄遠,這遠方的人是誰呢?「丘壑我猶憶,關河君自憐。遙知今夜月,佇聽竹籬邊。」被思念的這個遠方友人,叔姬對他充滿了多麼深的情意!「還思少小意,始覺別離難。」這個人和叔姬在小時候有過親密無間的友誼。「秋聲成獨聽,應悵路綿漫。」小時候,叔姬或許和他一起觀賞過秋景。現在,她只能一人獨聽颯颯秋風。此人到底是誰呢?楊度想了很久想不起來。「不緣新侶意,哪識故人情。心與秋波遠,愁回夜月生。」由新侶的不愜意而更加懷念故人的真情。思緒像秋水般的無邊無際,當年的怨愁又隨著今夜月亮的升起而被喚回!
漂泊竟何事,幽棲好是閒。
遙知今夜月,佇聽竹籬邊。
楊度明白妹夫的苦心,就勢說:「要得,我看你和我一起學法律也好,朝廷不久就要立憲了,正要大批學法律的人。叔姬,你看呢?」
「真的離!」叔姬口氣強硬地說,「離了婚,我帶著澍兒過。」
「是的。」重子答,「《金石錄》是一部名著,大家都知道。其實,趙明誠還寫過一部《古玉考》。書未寫完,金兵南下,他們夫婦逃到江南,半部《古玉考》的稿子就存在趙明誠的侄兒趙端手裏。趙明誠、李清照死後,趙端手抄五部,自己留一部,以其餘四部贈親友。元代時,趙端的七世孫趙齊為躲避蒙古人的屠殺,攜《古玉考》漂洋過海到了日本,後來在日本刻了二百部,《古玉考》得以在日本流傳。相反地,在中國的四部,後來都失傳了。三個月前,我偶爾在東京舊書攤上見到一部,用十塊銀元的高價買了過來。剛才我說的這段《古玉考》的流傳過程,便都寫在趙齊的序文中,下次我帶來給你們看。」
「姐這幾個月寫了許多詩,我給她裝訂成了一個小冊子,今天特地帶來了,姐說請哥覽正。」重子搶著答。
「想,爸爸答應買棗糕給我吃哩!」
「什麼事又吵了?」楊度說,「難怪千惠子說你們到橫濱接我,也沒有提到代懿,到底怎麼啦!」
幽聲時斷續,客意已芊綿。
馬車在滕原家華麗的大門口停下,千惠子付了腳費。千惠子的父母和外祖父母非常高興地將楊度接進家門。
叔姬冷笑道:「什麼破石頭,裝神弄鬼的!」
「他們想在長沙辦大事沒辦成,又在上海被抓了起來,我以為會被判刑,幸而無事出來了。」
「什麼?」代懿驚道,「你說這是寶貝?」
一句話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來,叔姬的手絹不知不覺地鬆了。
楊度聽了,心裏暖融融的:「你怎麼有時間,不上課了?」
丘壑我猶憶,關河君自憐。
「香袋!」千惠子驚喜地叫道。
「哦,難怪這麼香!」千惠子深深地發出一聲感嘆,似乎領悟到,這個小小的香袋裏不僅裝了香草,而且還裝下了中國人對美好品德的執著嚮往,就如同那個行吟澤畔的三閭大夫一樣,對自己的崇高追求,雖九死而不悔!
「這個傢伙!」楊度笑著罵了一句,又對妹妹說,「叔姬,別哭了,代懿與那個下女也沒有別的。下女照顧他一段時期,彼此有了感情,再見見面也沒有關係,你要大方點!」
重子拍著手掌說:「姐的脾氣我最知道,不做聲就是同意了。」
代懿卻聽出妻子的語氣中有一種表面強硬內裏鬆動的味道,他將特為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故意當著叔姬的面亮了一下,然後對內弟說:「重子,我和-圖-書前兩天得了一枚好印石,我只覺得好,但鑒定不出來,你幫我鑒定下。」
楊度慢慢地翻開看著。《秋夜有感》、《秋末宴集日本上野鶯亭》、《觀海濤》等等都寫得才氣橫溢,情致纏綿。再翻下去,有一首題作《日本病院中月夜聞蟋蟀有懷,因以寄遠》的五言詩,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
「哎呀,是代懿呀,正說著你哩!」楊度忙招呼妹夫坐下。

「代懿,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楊度給代懿端來一碗茶,笑著跟他聊天,有意緩和他們夫妻之間僵持的氣氛。
「中山先生是個很有名的人,我時常聽到人們提起他,可惜一直沒有見過他的面。他找我有什麼事?」
「其中最容易沁入玉中的有五種東西。」重子繼續說,「即硃砂、水銀、石灰、雄黃、黑土。硃砂沁入玉中,玉則呈血紅色;水銀沁入玉中,玉則呈草灰色;石灰沁入玉中,玉則呈淡青色;雄黃沁入玉中,玉則呈杏黃色;黑土沁入玉中,玉則呈漆黑色。玉有一沁,則身價高十倍;若五沁俱全,則世所罕見,價值連城。這塊玉在陽光照耀下,血紅、草灰、淡青、杏黃、漆黑五沁俱全,本是連城之寶,只可惜打碎了一截。就這樣,在識貨者眼裏,也在三五千塊銀元之上。姐夫以二塊銀元買來,真個是狸貓換來了太子。」
「胡漢民他們的事,你不參加是對的,但千萬不能跟公使館的人透露一點。」楊度對弟弟說,「革命、造反,我不贊成,但我也不反對,他們自有他們的道理。」
千惠子每個星期六晚上便乘車去東京。星期天,她和楊度對面而坐,聽他講中國的歷史和中國的學問,請他教她做詩詞,練書法。有時他們兩人或者再加上爺爺奶奶一起去外面散步談天。從春天到秋天,千惠子沒有缺過一個星期天。半年來,她覺得生活中突然增加了亮度,增加了色彩,連往年令她煩躁的酷暑和愁悶的秋雨似乎都不存在了。
意氣兼天遠,形骸帶月孤。
楊度走過來說:「我看別刻名章,刻個藏書章最好,就刻『懿莊珍藏』四字,將你們夫妻二人所有的書都蓋上這四個字。」
「哦,中山先生!」楊度轉過臉問,「他還住在橫濱嗎?」
重子不假思考地一說:「就刻『叔姬之印』四字好了。」
重子仍不做聲,走到窗戶邊,將石頭舉起,對著陽光翻來覆去地仔細觀看。好半天,他才轉過臉對代懿說:「姐夫,恭喜你,你得了一塊寶貝了!」
楊度道:「太有趣了。從來沒有聽說過趙明誠還有這樣一部書,現在經重子在日本發現,真是一大貢獻。日後回國了再刻印出來,也讓趙明誠失落數百年的絕學復甦。」
「來,我給你戴上。」
重子說:「你這樣說,我就不拿出來了。大家都知道如何去識玉,我就沒有名氣了。要刻,也等我死後再刻吧!」
一輛裝飾講究的馬車駛過來,千惠子招呼了一聲,兩人上了馬車。馬蹄踏著石板,一路上發出「嘚嘚嘚」清脆的響聲。千惠子挨著楊度坐在車箱軟座上,香袋裏的清香一陣陣散出,皙子終於又坐在自己的身邊了。她的心,就如同這顆心形香袋,充溢著芬芳溫馨。
兩個舅舅都哈哈笑了起來。
「我跟那些人說什麼?」重子堅決地說,「我又不想當朝廷的官,做那種缺德的事幹什麼?何況,他們也都是些有愛國心腸的好人。」
叔姬不做聲,死勁地用牙齒咬手絹。
「噢,是要說說他才是!」楊度說著,抱起三歲的小外甥。「澍兒,你有多長時間沒有見到爸爸了?」
重子看著姐夫這副可憐兮兮的巴結相,心裏直起冷笑。代懿與花子的事,他對姐姐也只是說一半留一半,並沒有把越軌的事都捅出來。他並不希望姐姐的家庭散伙,於是笑著說:「姐夫就是心腸軟,聽不得女人對他說幾句好話。」
「皙子先生,皙子先生!」
川流無晝夜,身世竟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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