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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條不能跟我四哥說。」載濤打斷善耆的話。「先帝在時，四哥常說，皇上遭囚禁，全是康梁等人害的，若沒有他們的那一套亂政，哪有兩宮失和皇上受罪的後果。大清朝決不能為康梁平反。」

「說哪裏話！老相國，新主沖齡，監國年輕，大清朝還要靠您這根頂樑柱呀！」徐世昌就勢激一下。

「哎，別提了，曾、左、李都走了，我也待不久了，還是閉了眼清靜些。」張之洞頹喪地說。

「真是一條大蛀蟲！」良弼憤怒地拍打桌面。

「鐵良說得對！」良弼立即接話，這位也只有二十來歲的皇族青年，長得一表堂堂，文才武功，均為滿蒙大臣子弟之冠。他尖銳地指出：「造成軍隊和朝廷離異的始作俑者為曾國藩，而把它推向危險邊緣的則是袁世凱。從小站練兵開始一直到直隸任上訓練北洋六鎮，他採取的手法是網羅親信，培植死黨，廣行私恩，效忠一人。國家花費巨資，訓練出來的卻是他袁世凱一人的軍隊。他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我早兩天見到袁慰庭，談起時局來，他也惟有嘆息而已。他說他已做好了準備，回河南黃河岸邊做一個蓑衣釣徒。」

肅王府的主人善耆，是清太宗皇太極的長子武肅親王第八代孫，四十出頭，矮矮胖胖的。公車上書那年，他結識了康有為，戊戌期間與康梁維新派關係火熱，善耆因此而得罪了慈禧，貴為親王，只做些管理雍和宮、理藩院事務等閒職，不得重用。善耆自知從政無望，轉而廁身優伶間。慈禧最喜歡看戲，臨死前幾年，幾乎每日必看。善耆聲音洪亮，京戲唱得有板有眼，他常常粉墨登場，博取慈禧一笑。慈禧見他沉迷梨園，知無大志，反而放心了。去年徐世昌調東北，他便接替徐做了民政大臣。等到慈禧一死，載灃掌權，善耆意識到大展抱負的時候到了。他的身份地位和久被壓抑的處境，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急於攫取權力的皇族親貴中的少壯派首領，載洵、載濤、毓朗、鐵良、良弼等人隱然把他奉為盟主。時至半夜，肅王府議事廳內的話題開始集hｔtps://m.ｈｅtuboｏk.ｃoｍ•com中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說到這裏，善耆想起自己因此而多年受屈，心情甚是不平靜。他提高大嗓門說：「但是老佛爺畢竟英明，到了晚年，終於看出了誰是忠臣，誰是奸佞。嗣立今上的那次重要會議，就沒有叫袁賊參與。這是老佛爺對袁賊的一個嚴重警告。假若她老人家不歸天，今日也要對袁賊採取斷然措施的。」

「肅王爺，你明天跟他說話，第一條先說海軍部的事不能變！」載洵急急地打斷善耆的話。

這些親貴少年們奪權的心情雖很緊迫，但真正論起出謀畫策來卻腹中少見識。大家沉默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說話的是陸軍部大臣鐵良。此人二十一歲，長得鷹眼雕鼻，滿臉凶鷙之氣，雖為貴族子弟，卻無紈褲氣習。他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門門功課優秀，胸腔裏跳動的是一顆執掌全國軍隊的勃勃野心。

還是良弼有了個點子。他把這個點子說出後，大家都滿意。善耆笑著說：「今天大家辛苦了一整天，我準備了一道小小的菜為諸位佐酒，好好來個宵夜。」

「洵貝勒，你放心吧，你的海軍大臣飛不走。」善耆笑著說，「我把今天大家所議的歸納成這麼幾條，諸位看還有沒有遺漏的。」

張之洞沒有反響，只是半瞇眼睛聽著。

「大家都安靜點。寶臣這點提醒非常重要。」善耆用手壓了壓。「明天我要好好地跟攝政王說說……」

張之洞向來不受饋贈，但他眼下實在體氣太弱，這樣大的長白全參實在罕見，是補中益氣的好藥。徐世昌是翰林出身的總督，在張之洞的眼中不是俗人，經不住徐的誠懇勸說，張破例收下了。

「你是說憲政館的楊度？」善耆打斷他的話。

從保養身體到學問文章，徐世昌很得體地說了不少奉承話，七十二歲的老頭子聽得很舒心。話題自然談到了朝政。張之洞的口氣裏，明顯地流露出對載灃的不滿和對時局的憂慮，氣氛與徐世昌的要求甚為相合。徐世昌是做了充分準備而來的，又從一批激進的皇室後生中攬到了一和-圖-書些消息，憂心忡忡地嘆了一口氣，說：「老相國，古話說得好，治國非倚重老成典型不可，老佛爺歷經咸、同、光三朝，於極重極大之內憂外患中保住了大清朝的江山，真不容易。其關鍵所在，即倚重老臣。同治年間依靠曾、左等人平定長毛，光緒一朝，靠李文忠公和您才度過甲午年、庚子年那樣的大災大難。」

「我是個外臣，這一年多裏朝廷的事也瞭解不多，近半個月來住京師，只偶爾聽到一些老友們說說而已。他們都說攝政王監國會有一番區別於老佛爺的動作，從籌建御林軍一事看，這番動作已露端倪了。它有兩個特點：一是用皇族，二是用年輕人。」

「好好，這條取消。」見載濤、毓朗堅決反對，想必載灃也不會接受，善耆不再堅持第四條了。「我再說下去。第五條，這是頂重要的，殺袁世凱！」

醇王府裏這一場叔嫂、婆媳之間的鬧劇很快便傳了出去，不少王公大臣聽後都搖頭嘆息。有的說，老佛爺在世時雖然是大權獨攬，但她公私還是分得清楚的。她娘家裏的人也只能得個承恩公的虛爵，並沒有出任實職。方家園裏儲存的金銀珠寶不少，但國家政事卻不敢干預，慈禧本人也從不把國事與她的兄弟們商量。醇親王監國還沒有幾天，國家的重器要缺，簡直成了王府家宴上的雞鴨魚肉了，朝廷還有什麼體面？

「哎！」張之洞似有滿腹的話要說，但「哎」了一聲，卻不見下文。原來，這句「蓑衣釣徒」的話，驀地激起他一股與袁世凱命運相連的感情。

「正是。」鐵良點頭。「老佛爺上了他們的當。我在日本留學時，對楊度這個人的底細很清楚。他第一次在日本期間，就鼓吹騷動，攻擊朝廷。第二次逃亡日本，又與孫文、黃興等革命黨徒交往密切。這樣一個人，根本不能用，袁世凱卻奏調進京，還叫兒子與他拜把兄弟，又送他房子，送重禮賀他討小老婆。袁世凱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就是想通過楊度這座橋與孫黃革命黨徒取得聯繫，一旦時機成熟，他就會成為孫黃的內應。」

「老相國，我這是道和-圖-書聽塗說，算不了數的，但事態看起來的確是嚴重的。」徐世昌臉上露出憂鬱的神色。

「你們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鐵良陰鷙的眼光將大家掃了一眼。「袁世凱和張之洞會銜保奏一個神秘的人物……」

海軍大臣一職，叔嫂雙方都不肯讓步，載灃也無法調停，便只得暫時擱下，先宣佈籌建御林軍，授載濤為專司訓練大臣，毓朗、鐵良協助。

「這不行。」良弼說，「立憲是世界大勢所趨，也是保存咱們大清江山的唯一出路。如果連立憲都取消了，革命黨造反就更有借口了。況且，不行立憲，又哪來的內閣總理制呢？」

「我領陸軍部一年來，深感北洋新軍中有一股與朝廷離異之心。」

「濤貝勒說得對，大清朝不能為康梁平反。」毓朗附和。

此事立即在朝中引起議論。聯繫到那次家庭爭吵，許多大臣也看清了載灃的用意，都很失望。尤其是張之洞，這麼大的一件事，也沒與他這個老相國商量商量。陡然間，他心中升起一股濃重的失落感。就在這個時候，徐世昌帶上一支尺把長的長白山野生全參來到錫拉胡同看望他。

「行！」載洵、載濤兄弟立即附和。

「大家都說北洋軍只知袁宮保，不知大清朝。」毓朗補充。

「清燉嵩山金錢豹子胎！」

「菊人，我老了，又生著病，平日裏很少出去，你聽到些什麼議論，揀幾條主要的說給我聽聽。」幾十年與政事息息相關，只要兩隻眼睛沒有閉上，張之洞便不能一天不過問政事。這給徐世昌提供了進言的良機。

「狂妄！」張之洞抑制不住而憤怒起來。「大清國將會斷送在這批乳臭未乾的小兒們的手裏。」

「殺掉袁世凱，勒令張之洞回家養老！」載濤嚷道。

「殺袁世凱是重要的，但是，」鐵良沉吟一會，說，「袁身為朝廷重臣，若無一點借口就把他殺了，恐怕會引起朝野震動。再說，也要提防北洋軍。」

「說得好聽，頂樑柱！」張之洞冷笑一聲。「柱子老了，年輕的急著要頂上來哩！」

「對！」鐵良死勁地把手中的瓷茶碗往大理石桌面上一叩，薄胎茶碗立https://www.hetubook.com.com即破成兩半邊，茶水流滿一桌子。

「寶臣顧慮的是。」善耆點頭同意。「大家一起湊湊看，想個什麼主意。」

「這班子人究竟要做什麼，你聽到點風聲嗎？」張之洞顯然對此很關注，半瞇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良弼的話有道理，對政治和立憲一無所知的兩位皇叔只好紅著臉不說話了。

毓朗說：「還要補充一條，撤憲政館，不准再玩什麼君主立憲之類的花樣。」

「什麼菜？」這些吃遍了天下山珍海味的少爺一齊問。

「老相國，聽說滿洲親貴中現在冒出一批激烈的年輕人，他們在醞釀一個大的計劃，那就是要通過這次新舊更替的機會廢除軍機處，建立一個以皇族和滿人為主體的新內閣，將漢人從一切要害部曹裏趕出去，以便對付國外排滿的革命黨和國內的仇滿勢力。」

「張之洞也是個老糊塗！」毓朗罵道。

「各位都說得很好。今天議事議到這個地步，可算是議到寂要上了。」善耆的口氣與他的盟主身份甚是相合。「我看袁世凱就是今天的慶父。慶父不除，魯難未已。當年他出賣新政誣告先帝，以此騙取了老佛爺的信任，借別人的血染紅了他的頂子。」

「第一條，撤軍機處。第二條，設內閣總理制。第三條，內閣的重要部曹都要在咱們的手裏。第四條，為戊戌年新政平反，為譚嗣同等六人昭雪。」

「老相國，」徐世昌有意將聲音壓低，「我聽人說，這些日子來醇邸、肅邸和世府特別忙碌，一班親貴少年日夜出入其間。攝政王、肅親王和他們的態度大體一致，世續老中堂則較為持重，他不喜歡這班子輕浮少年的狂妄躁進。」

善耆這幾聲「袁賊」，把會議的火燒得更旺了，使大家頓時明白大清朝與袁世凱簡直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殺掉他！」載洵、載濤幾乎同時叫出口。

張之洞一向瞧不起行伍出身的袁世凱。舉國上下對袁的新軍新政一片恭維的時候，惟獨張沒有一句讚辭。張認為湖北的新政遠在直隸新政之上，湖北的新軍也不亞於北洋軍，至於袁為辦軍政而不擇手段的行徑，則更為素以理學名臣hetubook.com.com自居的張所鄙夷。但他們卻同時調進軍機處。張明白，他和袁的同時進樞府，背後的目的不去談，表面上至少顯示了慈禧太后對新政的認同，對漢人有為者的依賴。袁在張進京後做出了一系列慇勤的姿態，這之後，張對袁的鄙夷之心漸漸減弱，相反，同舟共濟之心漸漸增強。今天，種種跡象都已表明，那些不諳世事狂妄躁進的輕薄少年正在咄咄逼人地搶奪權力，首當其衝成為他們障礙的就是作為漢人代表的他和袁世凱。慈禧臨終前夕議嗣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他突然感覺到袁將有不測之禍。一股兔死狐悲的淒涼心緒，浸漫了這個衰朽老者的心。他終於含著不盡的深意，對徐世昌說了一句話：「你去告訴袁慰庭一聲，要他處處留心一點。」

鐵良陰沉沉地說：「老佛爺洞悉袁世凱的居心，去年撤了他的直督調進軍機處，原是為了削去他的兵權。現在他雖然不能調動北洋軍了，但多年來培植的親信死黨已安插在各個鎮協標營中，根本無法清洗掉。他灌輸的那一套絕對服從他一人的教育也很難從那些頭腦簡單的兵油子裏去掉。袁世凱的確是咱們大清朝的心腹大患。依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才能徹底根除這個隱患。」

眾人點頭，催他說下去。

「是呀，」徐世昌趕緊將談話引入軌道。「這次籌建御林軍，用的全是一班二十幾歲的毛頭小伙子，朝內朝外議論的多啦！」

「咱們大清的軍權旁落，從曾國藩那時起到現在已經五十年了。收回軍權，這是新朝政綱中最為重要的一條。」

當肅親王輕描淡寫地報出這個菜譜時，眾親貴們的眼睛早已瞪得圓鼓鼓的了。

張之洞的估計沒有錯。就在錫拉胡同張徐會晤的同時，東城肅王府裏，一場重大的密謀已從下午進行到深夜。

「說吧，在我這裏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話。」張之洞伸了伸腰。他這些天也聽到些風聲，說是鐵良、良弼等人活動頻繁，他要在徐世昌這裏得到證實。

鐵良又冒出驚人之語：「袁世凱是與革命黨暗中勾連的奸細。」

眾人覺得這句話來得突兀。良弼問：「這倒沒聽說過，寶臣兄一定有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