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總以實惠為主，我想送一付金鐲子，趁早去辦了來。」
郁四有些輕骨頭，阿七越罵他越笑，當然，她也是罵過算數，轉臉向胡雪巖和顏悅色地說：「胡老闆，你不要笑話我，老頭子一天不惹我罵兩聲，不得過門。」
「那麼，你呢？你在門口等我？」
胡雪巖一看他們的臉色就知道他們的心思，數著手指說。「第一，房子明天一大早去看，像個樣子就可以，先租下來住了再說，好在自己要買房子，不過一個短局，好歹都無所謂。第二，這些傢俱將來也用不著，不如送了左鄰右舍，做個人情，另外買新的。第三，揀日不如撞日，說搬就搬，明天一天把它都弄舒齊。」
「說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楊老夫子納寵，該送禮吧？」
「我來告訴你。」王有齡說，「楊老夫子有極得意之事，到湖州不多幾天，已經納了寵了。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而且賢慧能幹，我們今天就擾他去。」
「小鬼！」郁四笑著罵道：「我不見你這個空頭人情。你自己說一句，到底願意不願意呢？胡老闆的脾氣，不喜歡人家勉強。」
「這麼晚了！」阿珠接口問道：「到那裏去？」
「是啊！」胡雪巖也說，「這不是客氣話。」
「好！我曉得了。」
「怎麼到這時候才來？」一見面就是埋怨的口氣，顯見得是「一家人」，讓左鄰右舍發覺了，會引起詫異。阿珠自覺失言，立刻紅暈上臉，強笑道：「我們這條巷子裏，難得有坐轎來的貴客！請進來，請進來。」
「只有到我房間裏坐了！」阿珠有些躊躇，「實在不大方便。」
胡雪巖明白郁四的意思，是要找小和尚來談，便攔阻他說。「郁四哥，慢一慢！」
「聽說你喜歡賭，是不是？」
陳世龍的腦筋也很快，根據他這一句話，立刻就能為自己的將來，畫出許多景象，不管絲生意還是別樣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莊」，凡跟洋人打交道，都是自己一手主持。南潯的那些「絲通事」，他也知道，一個個坐收佣金，附帶做些洋貨生意，無不大發其財。起居飲食的闊綽，自然不在話下，最令人羨慕的是，有許多新奇精巧的洋貨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當然也有那樣的一天。
胡雪巖想了一會問道：「不曉得他肯不肯跟我到杭州去？」
口說「擾他」，其實還是王有齡作東，他叫個伺候簽押房的聽差李成，備一桌翅席，抬一罈好酒，送到楊用之那裏。胡雪巖卻是別有用心，此刻正用得著楊用之的時候，有些結納示惠的機會，不肯放過，找個空隙，把王有齡拉到一邊有話說。
「剛來不多一息。」
「怎麼不能？」郁四站起身說：「走！」
由於有此一念，他便不談正題，而趙長生卻提起來了，「胡老闆，」他說，「信和來信，說是府、縣兩庫，由胡老闆介紹我們代收代付，承情之至。不知道這件事，其中有甚麼說法，要請教。」
阿珠已經心定神閒，把髮鬢梳得整整齊齊的走了出來。她娘便吩咐她去剖魚，剖好了等她來動手，又問胡雪巖喜歡清蒸，還是紅燒呢？
不方便是因為她父母都不在家，「到那裏去了？」胡雪巖問。
「喔！」胡雪巖說，「隔行如隔山，郁四哥這兩句話，我還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來，來，坐下來再說。」
「這話也不錯。」郁四看看四周，湊過頭去低聲說道，「我現在還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過照我想，小刀會裏，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聽打聽看。」
他拉著她並坐在床沿，剛要開口說話，阿珠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麼，跳起身來奔了出來。在客堂裏打了個轉，又回了進來。
當夜郁四請了兩個南潯鎮上的朋友跟胡雪巖見面。這兩個人都懂洋文，跟外國商人打過交道，談起銷洋莊的絲生意，認為應以慎重為是，因為上海有「小刀會」活動，市面不太平靜。將來夷場上會不會涉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風色再說。
談到本行，胡雪巖可就不如談絲行那樣事事要請教別人，略略問了些營業情況，就已瞭然，恆利的生意做得很規矩，但規模不大，尚欠開展。照自己做生意，銳意進取的宗旨來說，只怕恆利配合不上。
這一楞便露了馬腳，郁四的心思也很快，把從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後，胡雪巖所說的話，合在一起想了一下，斷定其中必有不盡不實之處——如果不想交這個朋友，可以置諸不問，現在彼此一見，要往深裏結交，就不能聽其自然了。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巖說，「銷洋莊的生意，還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會鬧事，不敢做，我們偏偏要做，這就與眾不同，變成獨門生意了。」
湖州的生絲有個大主顧，就是「江南三局」——江寧、蘇州、杭州三個織造局，三局規模相仿，各有織機七八百張，每年向湖州採購的生絲，數量相當可觀。等洪楊戰事一起，庫款支絀，交通不便，三局的產量已在減少，江寧一失，織機少了三分之一，蘇州臨近戰區，織造局在半停頓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響，通扯計算，官方購絲的數量，也不過以前的半數。加以江寧到蘇州，以及江北揚州等地，老百姓紛紛逃難，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綢著緞？所以生絲滯銷，價格大跌，進了貨不易脫手，新絲泛黃，越發難賣。
從恆利又回到了碧浪春，儼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來招呼，胡雪巖直言問道：「我有要緊事，要看郁四哥，不曉得到那裏去尋找他呢？」
府、縣衙門「三班六房」，六房皆有書辦，而以「刑房」的書辦最神氣，「戶房」的書辦最闊氣。戶房書辦簡稱「戶書」，他之所以闊氣，是因為額徵錢糧地丁，戶部只問總數，不問細節，當地誰有多少田、多少地，座落何方，等則如何？只有「戶書」才一清二楚。他們所憑藉的就是祖傳的一本秘冊，稱為「魚鱗冊」，沒有這本冊子，天大的本事，也徵不起錢糧。
光棍「一點就透」，胡雪巖知道郁四已經發覺，小和尚曾有甚麼話，他沒有告訴他。有道是「光棍心多」，這一點誤會不解釋清楚，後果會很嚴重。便是解釋也很難措詞——說不定就是一齣「烏龍院」，揭了開來，郁四臉上會掛不住。
於是他想了想問道：「郁四哥，我跟你打聽一個人，想來你一定認識。」
「你叫我胡先生。」
由這個動作，見得他很認真。胡雪巖心想，錢莊設分號不是一件說開張就開張，像擺個菜攤那麼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內行，其間的難處，他當然想過，倒要先聽聽他的再說。
「郁四哥，」胡雪巖糾正他說，「你該說是好朋友！」
「好好！一定來叨擾。」
「胡老爺，你有話請說。」
胡雪巖想了想，點點頭說：「好！就是這樣子說。」
「絲價大跌，買進倒正是時候，不過，要當心脫不得手。」
這兩層道理胡雪巖自然都知道，但他實在是缺少幫手，一個人辦不了那麼多事，打算著先「借地安營」，把阜康招牌掛了出來，看絲行生意是否順手，再作道理。現在因為郁四不以為然，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曉得了。」
轉念到此，他毫不猶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學洋文，我就學。我一定要把它學好！」
「曉得！」老張答道，「碼頭上就憑他一句話。」
「好的！」郁四欣然答道，「我託你的福。」
「阿七！這是胡老闆，貴客！」
「這樣的人，一時倒還想不出。」郁四轉臉問阿七，「你倒想想看！」
「還好。」郁四也表示滿意：「沒有坍我的台。」
果然，郁四的威風不小，一坐定，便絡續有人走來，含笑致候，有的叫「四哥」，有的叫「四叔」，極少幾個人叫「老四」，那當然不是「同參」，就是交情夠得上的平輩。
「這倒是老實話。」她娘也這樣說。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連女人身上的這個花樣都不知道？」
阿珠一下子臉又紅了，低著頭不作聲。
「當然要。回信也是緊要的，千萬不能失落。」胡雪巖又說，「或許他不會寫回信，只是帶回來口信，他跟你說甚麼，你都記住——說甚麼你記住甚麼，不要多問！」
因此，錢穀老夫子必得跟戶書打交道。厲害的戶書可以控制錢穀老夫子，同樣地，厲害的錢穀老夫子，也可以把戶書治得服服貼貼。一般而論，總是和睦相處，情如家人，楊用之跟這個名叫郁四的戶書就是這樣。
胡雪巖用他，別的都不在乎，唯一顧慮的就是他跟阿七的關係，這一點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問：「你動不動歪腦筋是一回事，動不動心又是一回事。你說，你心裏喜歡不喜歡阿七？」陳世龍到底資格還嫩，不免受窘，猶豫了一會答道：「男人總是男人嘛！」
不過，胡雪巖心裏感他的情，卻不宜說破，「開口洋盤閉口相」，說破了反難應付，只是神色間擺出來，以有郁四這樣的朋友為榮。
「不錯！倒要看看這個小鬼，是不是口不應心？」
「對！」胡雪巖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吃玩嫖賭，都不要緊。」胡雪巖說：「我只問郁四哥一句話，小和尚可曾有過吃裏扒外的行為？」
「啊，老兄！」楊用之拉著他的手，親熱非凡，「不敢說是『一日思君十二時』，一靜下來就會想到你，倒是一點不假。如何，寶號開張，營業鼎盛？」
王有齡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點點頭說：「也好。你打算送甚麼？」
「不，不！沒有這個規矩。」楊用之極力推辭。
說笑過一陣，肅客入廳，嚐那瓶名貴的藥酒，胡雪巖自然說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給他。這樣應酬過了，便須重新談入正題，事情很多，一時有無從談起之苦，所以胡雪巖舉杯沉吟著。
「咦！」郁四不解，「你怎麼想的，要把他帶到杭州去？」
「來得及，來得及！」阿珠的娘不願違拗胡雪巖的意思，但只有一點顧慮，叫阿珠去拿皇曆來看。
「沒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喫茶。」
江湖中人，胸襟有時候很放得開，看胡雪巖這樣表示，郁四便想進一步交一交，改口稱為：「胡老闆，這趟到湖州來，專為辦這樁公事？」他指著那張稟帖問。
「是這樣——」胡雪巖說明了來意。
「你難道看不出來？」
「不過，這也不必急。」郁四從從容容地說，「這件事等你回省城以前辦妥就可以了。等閒一閒，我先把小和尚找來，你跟他好好談一談，果真中意了，你不必跟他說甚麼，你把你的意思告訴我，帶到杭州派他啥用場？等我來跟他說好了。」
「你怎麼來的？」郁四又問。
「郁四哥，」胡雪巖笑道，「不是我恭維你，你這兩句話，真正是在刀口上。」
談完正事，談到小和尚，卻是阿七先提起來的，「胡老闆，」她問，「你想把小和尚帶到杭州去？」
「那真正千金難買。」胡雪巖拱手道謝，「就託郁四哥替我約一約。」
「只怕雪巖兄也困了。」楊用之的話，出人意外，竟無留客之意，好得下面還有表示：「明天早晨，奉屈雪巖兄來吃點心——湖州的點心，著實講究，來試試小妾的手段。」
「是不是到別家賭場去了？」郁四問。
「沒有去過和-圖-書不要緊，去闖一闖。」胡雪巖一件事沒有談定規，又談第二件，「我再問你一句話，你肯不肯學洋文？」
「把那瓶外國酒瓶子裝的藥酒拿來。」
「那不必了。」郁四說道，「你把稟帖給我，其餘的你不必管了。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裏！」
「我這句話，如果問得不對，你不要擺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說起。我問你，阿七到底對你有意思沒有？」
「自己人不必假客氣，光棍眼裏更是揉不得砂子，我老實跟郁四哥說，錢莊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說一句，別人的生意一定沒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會替郁四哥掙面子。」
「牙行」是最難做的一種生意，就憑手裏一把秤，要把不相識的買賣雙方，撮合成交易，賺取佣金。陳世龍在牙行幫過忙，可知能幹，胡雪巖越發中意了。
「說得對！你這算是想通了。你去過上海沒有？」
「還不是伺候你胡老爺！」阿珠微帶怨懟地答道，「爹到衙門看你去了，娘在河灘上，看有甚麼新鮮魚買一條，好等你來吃。」
「不過胡先生，你總要給我一封引見的信，不然，人家曉得我是老幾？」
她點點頭，又看了他一眼。脈脈含情，令人心醉，他把她抱得更緊，接著，身子往後一倒，一隻手又去解她的鈕扣。
「閂門。」她說，「大門不關上，客堂裏的東西叫人偷光了都不曉得。」
於是他說，「郁四哥，此刻能不能跟小和尚見個面？」
名為書房，聞不出一絲書卷氣，當窗一張五斗桌，鋪著藍布，除去筆硯，便是算盤、帳簿，旁邊一具極厚實的木櫃，他打開來取出一隻拜盒，從拜盒取出一張紙遞給胡雪巖。
「東翁有興也請過來。」楊用之又說。
進門就是客堂。裏面說話，大門外的人都聽得見，自然不便，阿珠把他領到後面——隔著一個小小的天井，東面兩間，看樣子是臥室，西面也是兩間，一間廚房，燉肉的香味四溢，一間堆著什物。
「你想託那一家？」
「從此不跟阿七見面。」
「對！」郁四拍案激賞，「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們只要一上手就是頭兒、腦兒！這種好事情，天下那裏去找？」
老張一面聽，一面點頭，臉上慢慢不同了，是那種有了把握的神氣。等扒完一碗飯，他拿筷子指一指胡雪巖說：「你慢慢吃！我出去一趟。」
胡雪巖道過謝，跟著小和尚出店向西，心裏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個甚麼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說。
「好！一言為定。」阿珠很起勁地說，「我好好繡個紅肚兜。你看，繡甚麼花樣？」
「是啊！衙門裏給你個批，就算數了。」
「懶得動。」
接著郁四也到了，依舊在當門的「馬頭桌子」上一坐。同時把胡雪巖請了來，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陣忙亂，等清靜下來，才見郁四昨天派去訪查陳世龍行動的那個人，悄悄走了過來。
郁四先不答他的話，只問：「你的賭，戒得掉戒不掉？」
「那好了。你現在就跟胡老闆去辦事——胡老闆的事，就是我的事。」
就這樣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談，胡雪巖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合夥人。離了碧浪春，不遠就是恆利，那裏的檔手趙長生，早就接到了張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巖的來頭，接了進去，奉如上賓。
席間胡雪巖不多開口，只是靜靜聽著。當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陳世龍已經等在那裏了。胡雪巖心想，他光棍一條，有了五十兩銀子在身上，如果不是送在賭場裏，一定會買兩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鮮，而此刻看他，依舊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裏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應心了！
胡雪巖一看便懂了。這張茶桌，名為「馬頭桌子」，只有當地漕幫中的老大，才有資格朝外坐。胡雪巖雖是「空子」，卻懂這個規矩，而且也明白郁四的用意，是要向大家表明，他有這樣一位貴客。
「先到碧浪春，有個後生領了我來的。」胡雪巖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就是這話。大家幫我來做！再說句實話，幫我就是幫自己。」胡雪巖看著老張說，「縣衙門的戶書郁四，你總曉得？」
「噢——！」真所謂「光棍玲瓏心」，郁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錯！」
「認得幾個。」小和尚——陳世龍說，「『百家姓』最熟。」
阿七笑了，笑得極甜，加上她那水銀流轉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巖心中一蕩，但立刻就有警覺，江湖道上，最忌這一套，所以趕緊收斂心神，把視線移了開去。
這就有點收他做學生的味道在內，陳世龍對他很服貼，便改口說道：「胡先生，你要問我句甚麼話？」
這一下她沒有作聲，但外面有了聲音，「砰砰」然敲了兩下，接著便喊：「阿珠，阿珠！」
「謝謝！」王有齡當然不肯來，而且也正好有事：「東鄉出了命案，我明天一早就要下鄉驗屍，不來了。」
這瓶酒實在名貴。據郁四自己說，是照大內的祕方，配齊道地藥材，用上等的汾酒泡製而成，光是向御醫買這張方子，就花了一百兩銀子，一劑藥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兩。已經泡了三年，郁四還捨不得喝，「倒不是銅鈿銀子上的事，」他說：「有幾樣藥材，有錢沒處買。」
「我是為你好。」胡雪巖去解她的鈕扣，「我看看你的肚兜，繡的是甚麼花？」
「我想你也不會。」胡雪巖又說，「我再問你一句話，松江有個尤五，你知道不知道？」
很快地，簇新的一頂轎子抬到，三個年輕力壯的轎伕，態度非常謙恭，這自然是郁四吩咐過了的緣故，胡雪巖說了地址，上轎就走。
「這個主意很好。」郁四說道，「不過學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載的事，眼前得先尋一個人，」
這天晚上，胡雪巖在老張的新居吃飯，座間還有陳世龍。
當然是囉！胡雪巖說這段話的用意，一則是為王有齡和楊用之「撇清」，再則也是向眼前一見成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會做出甚麼半吊子的事來。郁四懂得這意思，所以雖未開口，卻是不斷點頭。
「還會在那裏？自然是王家賭場。」有人回答。
胡雪巖深感安慰，這一家三個人，就這一頓飯的功夫，腦筋都換過來了。如果手下每個有都是這樣子勤快，何愁生意不發達？
於是他帶胡雪巖上街，就在縣前有家茶館，招牌名叫「碧浪春」，規模極大，三開間的門面，前面散座，後面是花木扶疏，另成院落的雅座，郁四不把他帶到雅座，卻在當簷正中一張豎擺的長桌子上首一坐。
「那有這話？」胡雪巖答道：「各有各的交情，說句實話，我跟做官的，不大軋得攏淘。」
原來是個土娼，郁四哥看中的，當然是朵名花，「怎麼叫『水晶阿七』呢？」他又問。
接過那張單子來看，上面寫著「梅家弄畹香」五字，陳世龍便笑了。
「那還用說。我與雪公，真正是如魚得水。」
「那他不敢！要做出這種事來，不說三刀六洞，起碼湖州這個碼頭容不得他。」
「既然如此，我還是帶了他去。就怕他自己不肯——人，總是在熟地方好。」
「原來你跟尤老五是朋友？」郁四臉有驚異之色，「你們怎麼稱呼？」
「小和尚這個人滑得很，」他以忠告的語氣說：「你不可信他的話。」
因此，胡雪巖內心也很興奮。他把如何幫老張開絲行的事，大致說了一遍，但沒有提到其中關鍵所在的阿珠。
「忠厚老成。」胡雪巖說，「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將來我們聯手來做，郁四哥，你派個人來『抓總』。」
「你這個分號與眾不同。只為兩件事，第一件代理公庫，第二件是為了買絲方便，所以樣子雖要擺得夠氣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這是第一件。」
這原是胡雪巖的希望，但此時腳跟未穩，還談不到，因而躊躇著不知如何作答？
「甚麼不過！」阿七搶著說道，「把小和尚薦給胡老闆，再好都沒有。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親熱，有機會來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獎賞！」阿珠笑道：「獎甚麼？」
「小和尚這一刻在那裏？」他就這麼隨便看著人問，「有人曉得沒有？」
陳世龍這裏倒交代清楚了，但寫這封信卻成了難題，胡雪巖的文墨不甚高明，而這封信又要寫得含蓄，表面沒有破綻，暗中看得明白，他沒有這一份本事，只好去請教郁四。
「那麼我告訴你，郁四要跟我聯手做絲生意。老張，你想想看，我在湖州，上有王大老爺，下有郁四，要錢有錢，要路子有路子，如果說不好好做一番市面出來，自己都對不起自己了。」
「我去看了來回報你老人家。」
「好的！」胡雪巖原不想要他那一萬銀子的透支額，但謝絕好意，一定會便趙長生在心裏難過，所以平靜地又說，「至於阜康這方面跟寶號的往來，我們另外訂約，都照長生兄的意思好了。」
「我就是這個意思。『膽大做王』！再說，別人看來危險，照我看，風險不大。第一，夷場上，人家外國人要保護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黃浦江——小刀會也要看看風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槍洋炮。」
「在後面。」胡雪巖知道阿珠紅暈未退，有心救她一救，便問這樣，問那樣，絆住了阿珠的娘，容不得她抽身。
「不敢當！」胡雪巖朝上作了個揖，順勢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紅紙包遞了給楊用之，「一點點薄禮，為如夫人添妝！」
於是停杯吃飯，飯罷到一家名叫「沂園」的浴室去洗澡。郁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給他留著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樣，立刻有許多人上來招呼。這一回郁四又不同的，不管來人身份高低，一律替胡雪巖引見，應酬了好一會，才得靜下來。
「現在我再告訴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尋他們的老闆，尋到了他自會帶你去見尤五。你把我的信當面交給他——千萬記住，要當面交給他本人，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裏。」
「老實跟四嫂說，我看人最有把握。」他從從容容地答道：「小和尚人最活絡，能到大地方去歷練歷練，將來是一把好手。我不但要帶他到杭州，還想帶他到上海。」
陳世龍更覺意外，「胡先生，」他囁嚅著說，「我還弄不懂是怎麼回事？」
「那個要等你？我在等我娘。」
「白天不做虛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怕甚麼？我去開門，你把心定下來。」
「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說，這是送如嫂夫人的，與老夫子無關。」
楊用之哈哈大笑，向裏喊道：「錦雲，錦雲，你出來！」
「小和尚真難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巖給了陳世龍一筆錢，而陳世龍應諾戒賭的情形，所以一開口就這樣說：「居然不出手。」
喝了幾杯的胡雪巖，回想這兩天的經歷，也是滿心愉悅，得意非凡，因而談興大發，「說句實話，我也沒有想到，今年交運脫運，會走到這樣一步！」他說，「那個說『福無雙至』？機會來起來，接二連三，推都推不開。我現在最苦的是，人手不足，一個人當兩個人，一天當兩天，都還不夠，實實在在要三頭六臂才好。」
「我託人去約htｔps://ｗww.hｅｔuｂoｏk•cｏｍ.coｍ。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頭好了。」
看她峻拒，他便不願勉強，把手移到別處，「你會繡花，何不繡個肚兜？」他慫恿她說。
「我跟尤五哥就像跟你郁四哥一樣，一見如故。」這表明他是空子，接著又回答郁四的那一問：「尤五哥客氣，叫我『爺叔』，實在不敢當。因為我跟魏老太爺認識在先，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當我是魏老太爺的朋友，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輩，其實跟弟兄一樣。」
說著，阿珠推開房門，只見屋中剛剛裱糊過，四白落地，十分明亮。一張床，一張梳頭桌，收拾得很潔淨，桌上還有隻花瓶，插著幾朵荷花。
「也未嘗不可。不過不是好辦法，第一，外面看起來，兩家是一家。第二，你遲早要自立門戶的，將來分了出去，跑慣的客戶會覺得不便。」
「願意！」小和尚很清楚的表示，同時向胡雪巖點點頭。
「這不一定。」胡雪巖把他用劉慶生的經過，說了一遍，「我喜歡用年紀輕，腦筋靈活的人，錢莊這一行不大懂，倒沒有關係，我可以教他。」
「禮太菲薄，老夫子暫且不必打開，也不必說起，免得叫人笑話。」
「我在杭州，少這麼一個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胡雪巖這樣回答。
「恆利的規模不大，我想分開來做，本地的收支歸恆利，匯到省裏的款子，另外委託別家。」
於是他說：「郁四哥，我跟你說實話。小和尚這個人，我倒很中意。不過他說你不准他上門，所以我不能在湖州用他。你我相交的日子長，我不能弄個你討厭的人在眼前。我帶他到杭州就無所謂了。」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別的不說，光說有你郁四哥，我還怕甚麼？現在我跟郁四哥還是同行，我要請教，阜康這個分號，應該如何開法？」
於是他在斟茶時，用茶壺和茶杯擺出一個姿勢，這是在詢問，胡雪巖是不是「門檻裏的」？如果木然不覺，便是「空子」，否則就會照樣用手勢作答，名為「茶碗陣」。
「這我那裏曉得。」
「你也敢！」阿七戟手指著，放出潑婦的神態，但隨即又笑了，笑得極其嫵媚。
郁四心一動，「胡老闆，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地說，「我實在佩服。」
「我送過了。」王有齡說，「你可以免啦！」
「今天不吃這個了。」過足了癮的郁四，從煙榻上一躍而起，伸腿踢腳，彷彿要下場子練武一般，然後把兩手的骨節，捏得「咯啦。咯啦」地響，聳聳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樣子。
聽這番話，郁四已經胸有成竹，為自己打算好了一個辦法。這當然要開誠佈公來談，但以牽連著王有齡和楊用之，措詞必須慎重，所以這樣答道：「甚麼事瞞不過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爺有一段特別的交情，楊師爺也相處得不錯，不過公事上要讓他們交代得過去，決不能叫幫忙的朋友受累，這是我在外面混，鐵定不移的一個宗旨。郁四哥，你說是不是？」
郁四跟胡雪巖對看了一眼，彼此會意，雖然不曾出手，賭場還是去了。
「當然是恆利請客。胡老闆！」他雙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聲音問道：「我先要請問一聲，不曉得府、縣兩庫，有多少收支？」
小和尚名叫陳世龍，孑然一身，身無恆業，學過刻字店的生意，因為沒有終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廢。
「正要向郁四哥討教。」
老張老實，越是他這樣說，越覺得不安，生意做得太大，自己才具不勝，所以躊躇著說：「只怕我挑不動這副擔子！」
陳世龍遲疑了一下，接過銀票道了謝。
「剛才就是他陪我來的。」胡雪巖泰然自若的回答。
「閒話少說。」胡雪巖說，「要去通知你爹一聲，不要叫他空等了。」
到第二天，大家都忙，老張夫婦忙著搬家，胡雪巖忙著籌劃設立阜康分號，跟楊用之商量了一上午。到了日中，依舊到水晶阿七家去訪郁四。
這怎麼不好？阿珠一雙俏眼，直勾勾地看著他：「這樣子講究？」
這番揖讓折衝剛剛完畢，王有齡和秦壽門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錦雲作話題的調侃戲謔。然後開席，胡雪巖首先聲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齡首座，而王有齡又要遜兩位幕友居上席，謙讓了半天，還是王有齡居首，胡雪巖其次，楊用之坐了主位，同時也叫錦雲入席。
「這張單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這張是送他們老太爺的，這張送通裕的朋友。還有這一張上的，你跟尤五說，請他派人帶你去。」
於是阿七一面行禮，一面招呼，然後端張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裝煙。
「我看不出來。我只曉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那裏會對阿七動甚麼腦筋？」陳世龍停了一下又說：「賭輸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別的沒有。」
於是一面吃，一面談生意。有陳世龍在座，事情就順利了。因為老張所講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為胡雪巖作補充，像老張所說的那兩個懂絲行生意的朋友，陳世龍就指出姓黃的那個比姓王的好，後者曾有欺騙東家，侵吞貨款的劣跡，是老張所不知道的。
「自己人說話，我曉得你很忙，請你自己說，甚麼時候有空？我替你接風，順便約好了他們來。」
「四叔已經答應了，我不願意也要辦得到呀！」
「說句老實話，別人來，花上千銀子，未見得能如此順利。老兄的事，沒有話好說。不過，我為老兄設想，以後要諸事方便，書辦那裏不可不點綴、點綴。我為你引見一個人，你邀他出去吃個茶，說兩句客氣話，封一個數給他好了。」說著，伸了一個指頭。
「我正就是這個意思。」胡雪巖也低聲答道：「我們也不是跟小刀會走到一條線上，他們造反，我們是安分老百姓，打聽消息，就是要避開他們，省得走到一條線上。」
「我也想尋你這面一個人談一談。」郁四突然問道，「老張這個人怎麼樣？」
「胡老闆吃啥酒？」阿七指著郁四說：「他是個沒火氣的人，六月裏都吃『虎骨木瓜燒』。」
「這是一樁。」胡雪巖想了一下，決計跟他說實話：「再想幫朋友開一家絲行，我自己也想買點絲。」
這番謊編得點水不漏，連郁四都信以為真，看他臉色便知有如釋重負之感，「小和尚的腦筋倒是好的，」他說，「不過——」
「好！」郁四點點頭，「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說起。」
於是郁四又問：「你想不想出去闖闖碼頭呢？」
「年紀輕，腦筋靈活，有一個：小和尚。」
「你一個人去，陌陌生生，怎麼走法？」郁四把沂園的夥計喊了來說：「你到轎行裏去喊頂轎子，說是我要的。」
一口氣把一筒煙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壺喝了口茶，急急起身問道：「你怎麼來的？來，來，躺一躺。」
「你當然懂！我這雙眼睛看人也是蠻『毒』的。」
「這話也是，」阿珠的娘也有些惴惴然，「市面太大，他應付不來。再說，郁四手下有的是人，未見得——」
「我知道，我知道。」胡雪巖說，「我不怕他調皮。就算我自己駕馭不了，有你在那裏，他敢不服貼？」
等他說到這句話，水晶阿七已經盈盈含笑，起身相讓。胡雪巖覺得不必客氣，便也含笑點頭，撩衣上了煙榻。
所謂「毫無說法」就是不必談甚麼條件，這真是白佔便宜的幫忙，趙長生既高興、又感激，不斷拱手說道：「多謝，多謝！」
在別人，多半會以為郁四的話，不是隨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槍花，但胡雪巖不是這麼想，江湖中人講究「牙齒當階沿石」，牙縫中一句話，比有見證的親筆契約還靠得住。郁四的勢力地位，已經表現得很清楚，論他的財力，即使本身並不殷實。至少能夠調度得動，這樣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這個大生意有兩點別人所沒有的長處，自己的頭腦和郁四的關係，兩者配合得法，可以所向無敵。
「原是要這樣子才有趣。」胡雪巖笑著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罵兩句才舒服。」
這句話為他們帶來了滿懷的興奮，但都矜持著，只睜大了眼，迷惘地看著這位「嬌客」。
很顯然的這是封極機密的信，陳世龍深深點著頭問：「要不要等回信？」
「這我倒還不大清楚。照平常來說，本地的收支雖不多，不過湖州富庶，又是府、縣兩衙門，我想經常三五萬銀子的進出總有的。」
「會。不過不大精。我在牙行幫過忙。」
小和尚略有些臉紅，「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見面。」他說。
「我娘回來了！」阿珠慌忙起身，諸事不做，先照鏡子，鏡子裏一張面泛桃花的臉，鬢邊也有些亂，她著急地說：「都是你害人！這樣子怎麼走得出去？」
郁四是衙門裏的人，對於「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這句話，特持警惕，認為這樣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萬一中途失落了這封信，會惹出極大的麻煩。
一說破，胡雪巖自己也覺得好笑，便不再多問，只跟著他曲曲折折進了一條長巷，將到底時，小和尚站定了腳說：「胡先生，你自己敲門，我不進去了。」
等陳世龍一走，胡雪巖才跟郁四說，給了他五十兩銀子，「你要他戒賭，他自己也跟我說，不一定要賭。」胡雪巖說，「喜歡賭的人，有錢在身上，手就會癢。你倒不妨派人去打聽一下看。」
「這容易明白——」
賓主的交情都夠了，不妨脫略形跡，錦雲的脾氣極好，說話總是帶著一團甜笑，而且溫柔慇勤，所以這一席酒，吃得秦壽門醺醺大醉。王有齡心想，這是個機會——由阜康代理府庫的事，他已經跟楊用之提過，此時正好讓他們去深談，因此他起身告辭。
「是！是！我聽胡老闆的吩咐。」
書辦的官稱為「書吏」，大小衙門基層的公務，只有書辦才熟悉，這一點就是他們的「本錢」，其中的真實情況，以及關鍵、訣竅，為不傳之秘，所以書辦雖無「世襲」的明文，但無形中父子相傳，有世襲的慣例。
看他不說下去了，陳世龍不由得奇怪，剛喊得一聲：「胡老闆——」胡雪巖打斷了他的話。
「也不必合開絲行，也不必另設號子。老張既是你面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將來我們聯手做洋莊，就託老張的絲行進貨好了。」
這話在郁四問，不足為奇，出於阿七之口，就得好好想一想，或許她已經疑心是郁四的指使，先得想辦法替他解釋這可能已有的誤會。
「你好好繡一個。繡好了，我有獎賞。」
「你的肚兜紮得太緊了。只怕氣都透不過來！」
從這一問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這裏來，阿七並不知道，如果照實回答，西洋鏡拆穿，說不定他們倆便有一場飢荒好打。就算郁四駕馭得住阿七，這樣不准人上門，也不是甚麼漂亮的舉動，所以胡雪巖決定替郁四隱瞞。
等老張一走，阿珠下逐客令了：「我看你也早點吃完飯走吧，一則你忙，二則，你走了，我們好收拾。不然明天怎麼搬？」
這才見得胡雪巖用心之深！特別是當著阿七，不說破他曾有不准小和尚上門的話，郁四認為他為朋友打算，真個無微不至。照此看來，他要帶小和尚到杭州，多半也是為了自己，免得阿七見了這個「油頭小光棍」，心裏七上八落。和-圖-書
接著便談到陳世龍。胡雪巖的意思，看他年輕聰明，口齒伶俐，打算讓他去學洋文，因為將來銷洋莊，須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沒有一個親信的人做「通事」，請教他人傳譯，也許在語言隔閡之中，為人從中做了手腳，自己還像蒙在鼓裏似地，絲毫不知，這關係太重大了。
「我發濕氣戒酒。」秦壽門說，「今天要開戒了，陪雪巖兄痛飲一番。」
不管叫郁四甚麼，對胡雪巖都非常尊敬，郁四一一為來人引見，其中有幾個人便介紹給胡雪巖——他心裏有數，這都是夠份量的人物，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必不可少的朋友。
胡雪巖接過那張紙看，是一張承攬代理公庫的「稟帖」——此事他還是初次經手，不由得問了句：「這樣子遞了進來，就算數了？」
「那裏？是我靠你幫忙。」
「你去過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見見世面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事，沒有一樣不好玩，只看你怎麼樣想？譬如說，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裏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嗎？」
交情到此，已無須客套。這時水晶阿七已領著人來開飯，靠窗紅木桌子上，擺滿了一桌子的菜，賓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橫相陪，胡雪巖戲稱她為「四嫂」。
「我懂，我懂。」陳世龍連連點頭，「我要客氣，做事就不方便了。」
「是啊！不過你也不是『光桿兒牡丹』，我們大家齊心合力，幫你來做。」
「一家人，我先要說句老實話。」高踞上座的胡雪巖說：「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管甚麼地方，搬了再說，這裏實在太小了。」
「那麼，」胡雪巖知道，凡有公事，必有花費，所以很懇切地說：「老夫子，該當多少費用，交到那裏，請吩咐了，我好照辦。」
「第二件呢？」
「照這樣說，大家都是自己人，不過，你老是王大老爺的貴客，我實在高攀了。」
「這做得到。我答應胡先生。」陳世龍放出很豁達的神態，揚著臉說，「天下漂亮女人多得是！」
以常理來說，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東道主，問到這話，秦壽門便知有深意在內，想了想笑道：「東翁莫說出口，我們各自一猜，看看是不是一條路。」
「那當然！不但有信，還有水禮讓你帶去。」
「那麼，你有沒有保呢？」
胡雪巖心思極快，這時已打定了一個於己無損，於恆利有益，而在張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過去的折衷辦法，「是這樣的，」他從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縣兩庫，王大老爺和楊師爺商量結果，委託阜康代理。不過阜康在湖州還沒有設分號，本地的支付，我想讓給寶號來辦。一則是老張的交情，再則是同行的義氣，其中毫無說法。」
郁四所提的辦法是有伸縮的，也就是提成的辦法，如果阜康放款給客戶，取息一分，郁四的錢莊，就收半分，是八釐，便取四釐。總而言之，兩家對分。換句話說，阜康轉一轉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好了！」郁四抬起頭來，從容說道，「回頭我們到阿七那裏細談。」
「也不要跟旁人說。」陳世龍這樣接了一句。
「託福，託福！」胡雪巖特意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氣色好極了！想來賓主都很對勁？」
「不必這麼費事，我那裏現成有一付，你拿去用。不過，」王有齡放低了聲音，指指裏面：「可不能讓他知道！」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說，「這一來你就沒好處了。我們另外定一個算法。」
心感之下，郁四反倒覺得有勸阻他的必要：「不錯，我有點討厭小和尚。不過，討厭歸討厭，管我還是要管。這個人太滑，吃玩嫖賭，無一不精，你把他帶了去要受累。」
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還有許多送來點心，擺滿了一桌子。這樣子根本無法談正事，同時郁四覺得為大家介紹這個朋友，到這地步也就夠了。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過來問道：「後面有地方沒有？要清靜一點的。」
既說到這上面，胡雪巖不能再沒有表示，否則就不夠意思了。但這個表示也很難，不便明說，唯有暗示，於是他笑一笑說：「開這個絲行，一半也是為了阿珠。」
「明天晚上吧！」胡雪巖又說，「我想請郁四哥約兩位懂『洋莊』的朋友。」
不用說，錦雲就是他的新寵。門簾啟處，走出來一個面團團如無錫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很靦腆的向客人笑了笑。
「世龍！」胡雪巖對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決定，「明天我們就動手，把阜康分號和絲行開起來。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
很快地，陳世龍有了回話，說老張正在搬家，也說了新址所在，然後問道，「胡先生，今天還有甚麼事交代我做？」
「我去看房子。我想起有個地方，前後兩進，好像大了點，不管它，先租下來再說。」
「怎麼寫法？」
「我也不十分內行。不過這方面的朋友倒有幾個可以替你找來談談。」郁四略停一下又說，「他們不敢欺你外行。」
「你做甚麼去了？」
做生意最要緊的是，頭寸調度得靈活。他心裏在想，恆利是腳踏實地的做法，不可能憑自己一句話，或者一張字條，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說，這樣子萬一呼應不靈，關係甚重。那麼，阜康代理湖州府庫、烏程縣庫，找恆利做匯劃往來的聯號，是不是合適？倒要重新考慮了。
「我們先談錢莊。」郁四迎著他的眼光問道：「我那爿錢莊叫聚成，也在縣前，離恆利不遠。」
而郁四卻是知道老張，並且坐過張家的船的，「原來是老張！」他說，「這個人倒是老實的。他有個女兒，長得很出色。」
「不好，不好！」郁四使勁搖著頭，「已成之局不必動，將來還是老張『抓總』，下面的『做手』我來尋。我想跟老張談一談，就是想看他是那一路人，好尋個脾氣相配的人給他。現在你一說我曉得了，這件事等過了明天晚上再說。此刻我們先辦你錢莊的事，稟帖我先壓下來，隨時可辦，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尋人尋房子。回頭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甚麼人方便得很。」
阿珠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喜悅，因而對陳世龍也便另眼相看了。
剛好，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宜於遷居的好日子，那就連最後一點顧慮都消除了，決定吃完晚飯，連夜去找房產經紀覓新居。
「這就是所謂『能者多勞』！」阿珠的娘到底是大小姐出身，這樣掉了一句文。
「有志氣！」胡雪巖把大拇指一翹，很高興地說：「學一樣東西就要這樣子，不學拉倒，要學就要精。世龍，你跟我跟長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歡『三腳貓』的人。」
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巖，彷彿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
「好了，好了！」郁四真怕她口沒遮攔，自道「身份」，因而趕緊攔住她說：「只要我沒嚼你的舌頭就好了，旁人的閒話，管他呢？」
等阿七去照料開飯，胡雪巖和郁四便隔著煙燈，低聲交談，他直追來意，說要抽回稟帖，重新寫過。
「茶碗陣」胡雪巖也會擺，只是既為「空子」，便無須乎此。但郁四已擺出點子來，再假裝不懂，事後發覺便有「裝佯吃相」之嫌。他在想，漕幫的規矩，原有「准充不准賴」這一條，這個「賴」字，在此時來說，不是身在門檻中不肯承認，是自己原懂漕幫的規矩，雖為空子，而其實等於一條線上的弟兄，這一點關係，要交代清楚。
這一說，楊用之不能不收，捏在手裏，才發覺是一付鐲子，卻不知是金是銀，只好再叫錦雲道謝。
「自然是頂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未見得甚麼？」胡雪巖搶過她的話來說，「郁四是怎麼樣的人，你們總也曉得。光棍做事，只要是朋友，只有拉人家一把，沒有踹人家一腳的道理。他也曉得我們的交情不同，怎麼好說不要老張？你們老夫婦倆放心，絲行開起來，你們只要把店裏管好，坐在那裏就有進帳。總而言之一句話，要勤、要快，事情只管多做，做錯了不要緊！有我在錯不到那裏去的。」
而她記掛著拎在手裏的一條活鱖魚——「桃花流水鱖魚肥」，春天不希罕，夏天卻難得，而且鱖魚往往出水就死，這卻是一條活的，更為名貴，急於想去「活殺」，偏偏胡雪巖絮絮不休，只好找個空隙，向裏大喊：「阿珠啊！」
「恆利信用還不錯。」楊用之站起身來說，「請到我書房裏來！」
「我都替老兄預備好了，填上恆利的名字，敲一個保，做個樣子，就叫恆利來收款。」
「他從沒有出過湖州府一步，到省城裏，兩眼漆黑，有啥用處？」
「沒有這個規矩。」郁四又說，「我們先不講這個過節，你說，有甚麼事要吩咐？」
這句話就很明白了，胡雪巖對他的答覆很滿意，因為他說了實話。不過，接下來的卻是告誡。
「明天一天怕來不及。」阿珠的娘躊躇著說。
「這樣說，你認得字？」
「為甚麼？」
趙長生要留他吃午飯，情意甚殷，無奈胡雪巖對恆利的事，臨時起了變化，急於要去安排妥貼，所以堅辭不肯，只說相處的日子正長，不必急在一時。然後訂下第二天上午再見面的後約，離了恆利。
郁四說了這一句，與胡雪巖相顧而笑——講到風情話，阿七即使視如常事，也不能表現得無動於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
「嗯，嗯！」郁四說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請再說下去。」
「好的，好的！我請胡老爺喫茶。」
「當然有。還不止一個。」
胡雪巖還有許多事要辦，只待見老張一面，交代幾句話就要走，現在看樣子，這頓飯是非吃不可了！這就索性在這裏，跟老張把事情都商量好了再說。
「禮不可廢。」胡雪巖說，「而且禮不可輕。」
「怎麼做法？」
郁四深深點頭，對胡雪巖立即另眼相看——原來的敬重，是因為他是楊師爺和王大老爺的上賓，現在才發覺胡雪巖是極漂亮的外場人物。
「長生兄不妨給我個可以透支的數字，我跟裏頭一說，事情就算成功了。改一天，我請客，把楊師爺和戶書郁老四找來，跟長生兄見見面。」
這一說，阿七釋然，郁四欣然——事實上阿七確有些疑心，讓胡雪巖把小和尚帶到杭州，是郁四的授意，現在才知道自己的疑心是多餘的。
「好極，好極！」胡雪巖要用小和尚，本就是一半為了郁四，樂得聽他安排：「我就拜託郁四哥了。」
「好了，好了！」郁四攔著她說，「越描越黑。快拿酒來！」
「好的。我封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了。」他這樣旁敲側擊地說，如果是十兩，楊用之當然會糾正他。
「分號是一定要設的。目前託恆利代收。」
這一說楊用之也有數了，把那個紅紙包拿在手裏，顯得為難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深深一揖，把紅紙包塞入衣袋。
郁四深深點頭：「他們鬧事，我們不動，他們不動，我們搶空檔把貨色運到上海去。」
「要你管？」
「說說也不要緊。」
「是啊！」胡雪巖趁機說道，「郁四哥勸我，還是把小和尚放在湖州，多幾個『管頭』，好教他不敢調和_圖_書皮。調皮不要緊，只要『上路』，我有辦法管他。」
「錢莊代理公庫的好處，無非拿公款來調度，不過這又不比大戶的存款，擺著不動，儘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調動。倘或一時無法運用，那就變成白當差了。」
「小和尚是我從小的鄰居。」阿七顯然也想到了，自己對小和尚這麼關心，須有解釋，「他姊姊是我頂頂好的朋友，死了好幾年了。小和尚就當我是他的姊姊，他人最聰明，就是不務正業，好賭，賭輸了總來跟我要。所以，」她憤然作色，「有些喜歡嚼舌頭的，說我跟他怎麼長，怎麼短，真氣人！說句難聽的話，我是——」
「自己人都不必客套了。」郁四有點興奮，「要做，我們就放開手來做一票。」
「自然是鴛鴦戲水。」
這一笑便大有狎暱之意，阿七似乎真的著惱了，「死鬼！」她低聲罵道：「甚麼水晶不水晶，當著客人胡說八道！」
「我也是這麼想。這個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氣要好。就叫世龍跟他學。不曉得郁四哥有沒有這樣的人呢？」
這是指秦壽門，胡雪巖報以領會的眼色。於是王、胡二人託詞換衣服，暫且告別，與秦壽門約好，準六點鐘在楊用之那裏會面。
「對，對！如魚得水。」胡雪巖笑道：「聽說老夫子另外還有魚水之歡？」
再想想不至於，阿七胸無城府，不像閻婆惜，郁四更不會像宋江那麼能忍，而小和尚似乎也不敢，果有其事，便決不肯坦率自道郁四不准他上阿七的門。不過阿七對小和尚另眼相看，那是毫無可疑的，趁此機會說一說，讓郁四有個警覺，也不算是冒昧之事。
「上海十里夷場，他一去，更不得了。」阿七以一種做姊姊的口吻拜託：「胡老闆要好好管一管他。」
這話是陳世龍從未聽過的，有些不懂，卻似乎又有些領悟，所以只是看著他發楞。
「那自然是要你做『絲通事』。」阿珠接口說道。
「第二件當然是本錢。」郁四說，「你這個分號本錢要大，一萬、兩萬說要就要。但不做長期放款，總不能備足了頭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從杭州調頭寸過來了，除掉府、縣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裏撥。」
「活鱖魚不容易買到，自然是清蒸。」阿珠替他作了主。
有了這本冊子，不但公事可以順利，戶書本人也可以大發其財，多少年來錢糧地丁的徵收，是一盤混帳，納了錢糧的，未見得能收到「糧串」，不納糧的卻握有納糧的憑證，反正「上頭」只要徵額夠成數，如何張冠李戴，是不必管也無法管的。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轉過臉來，看著他問。
府、縣衙門的師爺，為了怕招搖引起物議，以致妨礙東家的「官聲」，無不以在外應酬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趙長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現在聽胡雪巖是招之即來的語氣，而且對郁四用捻友知交的稱呼，便越發又加了幾分敬重，於是他的態度也不自覺地不同了。
這話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巖先就心中一動。雙眼不自覺地一抬。郁四是何等角色，馬上就發覺了，「怎麼！」他問，「你曉得這個人？」
老張的絲行連招牌都還未定，已經有了一筆大生意，不過胡雪巖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將來我叫老張在盈餘當中，另提一筆款子來分。」他說。
「想來還不曾吃飯？就在這裏將就一頓。阿七，你去看看，添幾個中吃的菜！」
「不用，說好了的，等不到就回來，也快到家了。」
「東翁關照過了，湖州府庫跟烏程縣庫，都託阜康代理，一句話！」楊用之問道：「老兄在湖州可有聯號，或者是將來要設分號？」
「怎麼樣？」
「胡老闆想帶你到杭州去。」郁四說道，「我已經答應胡老闆了，要問問你自己的意思。」
阿珠的娘知道他是實話，好在她手下快，等老張從縣衙門回家，飯菜都已齊備，四個人團團坐下，邊吃邊談。
這一交代，郁四完全明白，難得「空子」中有這樣「落門落檻」的朋友，真是難得！
「對，對。是貴客也是好朋友。」
「你不要誇獎我，還不知道洋莊動不動？如果動洋莊，絲價跌豈不是一個機會？郁四哥，我們聯手來做。」
陳世龍思索了一會答道：「我想這樣子跟他說：『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郁四叔，叫我問候你，請老太爺的安。胡先生有幾船絲想運上來，怕路上不平靜，特地叫我請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沒有危險？運不運，只聽你老人家一句話。』」
「郁四哥！」胡雪巖又改回最早的稱呼，「自己人這樣叫法，顯得生分了。你叫我雪巖好了。」
繃在場面上，阿七說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話，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轉臉對胡雪巖說，「你先看看人再說。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咦！」阿七詫異地問：「他為甚麼不進來呢？」
「咦！」阿珠的娘驚喜地問，「甚麼時候來的？」
這句話恭維得恰到好處，郁四大為舒服。再想一想，這樣子「調虎離山」，而且出於阿七的推薦，輕輕易易地去了自己心中一個「痞塊」，豈非一件極痛快的事？
「阿珠呢？」
「怎麼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連她都懂了！」胡雪巖又對陳世龍說：「將來我不止於絲生意，還有別樣生意也想銷洋莊。你想，沒有一個懂洋文的人，怎麼行？」
「你這兩句話倒實惠。」郁四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說句老實話，我自己的這班老弟兄，『小腳色』，做甚麼都行，就是做生意，沒有像你老兄這樣一等一的能幹朋友——就有幾個門檻外頭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來，還差一截，再說，也沒有跟你這樣投緣。」
等他一走，胡雪巖便笑道：「我沒有料中。看起來他倒是說話算話。」
於是秦壽門取管筆，撕張紙，背轉身去，悄悄寫好，王有齡如法炮製，把紙條伸開來一看，一個寫著「則行」，一個寫著「木易」，兩人哈哈大笑。
「好極了！」王有齡接口問道，「老夫子，你看我們在那裏替雪巖接風？」
「錦雲，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你的胡老爺，見一見！」
「木易」是楊，「用之則行」這句成語，胡雪巖也知道，就不明白到楊用之那裏去喝酒，有何可笑。
郁四當他有何顧忌，便指著阿七說：「她沒有別樣好處，第一是口緊，聽了甚麼話，從來不在外面說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腸，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說完，斜睨著阿七笑了。
「原來說過，要到五十歲生日那天打開來。」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闆的光，我也嚐一嚐這瓶寶貝酒，不曉得怎麼好法？」
書辦的身份本低，郁四見這位胡老爺的來頭不小，要行大禮，但胡雪巖的動作快，剛看他彎膝，便搶上去扶住他說：「郁四哥！幸會，幸會！」
他說了老張的地方，要陳世龍去看，搬了家沒有？搬在何處？陳世龍答應著走了，胡雪巖也重新回到沂園，把他們談話的情形，略略說了些給郁四聽。
「那有這麼快？」阿珠提出抗議，「你只管你自己說得高興，不想想人家。」
「那麼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頭。」
「這算得了甚麼？將來有得你講究。」
「我曉得，我曉得。」陳世龍一迭連聲地說，顯得異常興奮。他也真沒有想到，胡雪巖這樣一個「空子」，有這麼大的來頭！頓時眼中看出來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剛一般高大了。
「喔，那一位？」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輕力壯，跟阿七又是從小就認識的，常來常往，人家自然要說閒話。」胡雪巖停了一下又說：「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你們談談吧！」他說，「我有些困了，先走一步。」
其實胡雪巖對小和尚倒頗為欣賞，他雖不是做檔手的材料。跑跑外場，一定是把好手。不過其中有那麼一段曖昧的心病在內，他不能不慎重考慮，所以點點頭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談一談再說。」
「對啊！」胡雪巖大為高興，「你請，你請！如果回來得快，我還好在這裏等你聽回音。」
「松江的尤五哥。」
不過他口中不作聲，只叫他到老張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
「獎你一條金鍊條。」他用手比著說，「吊肚兜用的。你看好不好？」
等他一問，小和尚調皮的笑了，「是個『土貨』！」他說，「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裏吃中飯，打中覺。」
小和尚一楞，笑著說道：「四叔要我戒賭？」
「怎麼樣？」他催問著，「這個花樣好不好？」
「這件事還有點小小的麻煩，將來說不定還要請郁四哥幫忙。這且不談。郁四哥，你看這個絲行，我們是合在一起來做，還是另設號子？」
「世龍！」阿珠的娘——張太太則是看在胡雪巖的分上，而且也希望這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能幫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籠絡：「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氣。我這裏就當你自己家裏一樣，你每天來吃飯，有啥衣服換洗，你也拿了來，千萬不要見外。」
「一言為定。」胡雪巖站起來說，「我告辭了。」
「有！」郁四一面打煙，一面不知在想些甚麼？好久，他才問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家？」
「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巖問：「郁四哥，你有沒有熟的錢莊？」
阿七這才明白，胡雪巖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個好朋友，急忙陪笑，「胡老闆，不是我小氣，我不知道——」
「不必，不必！一百兩夠了，統通在裏頭，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錢。」
「嗯！」郁四想了想，不斷頷首，「你的想法，總比別人來得深一層。你再說下去看。」
「這話說得好！」胡雪巖心想得要試一試他，從身上取出來五十兩一張銀票，「這點錢，你先拿去用。」
這完全是託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巖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謙遜之詞的，只答了兩個字：「我懂！」
「有是有一個，說出來一定不中聽，還是不說的好。」
「是啊，還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沒得這話！」郁四搖搖頭：「你真的要他，他不肯也得肯。再說，跟了你這樣的『爺叔輩子』，還有甚麼話說？我剛才的話，完全是為你著想。」
「小的好！兩個人一張床，最妙不過。」
「賺兩個外快用。」陳世龍說，「世界上好玩的花樣多得很，不一定要賭。」
「老四！」楊用之用這個暱稱關照：「這位是王大老爺的，也是我的好朋友，胡老爺！」
胡雪巖沒有防到，郁四會持反對的態度，而且說的話極在理，所以他一時無法回答，不由得楞了一楞。
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秦壽門和楊用之各佔一座院落，辦公住家都在一起，王有齡陪著他，先去拜訪秦壽門，歡然道故之餘，向胡雪巖深深致謝。端午節前，他有一份極豐富的節禮，包括兩石白米，一擔時新蔬果，還有十吊錢，送到秦家，秦太太已經從杭州寫信告訴了秦壽門，所以這時對胡雪巖的態度，比以前更不同了。
「懂了！」
不多片刻，茶博士說是有了座ｈtｔps://ｗｗw.ｈetｕbooｋ.cｏｍ.cｏm位。引進去一看，另有個夥計正在移去僻處一張桌上的茶具，顯然的，茶博士是說了好話，要求雅座上的客人騰讓了出來的，這是一件小事，胡雪巖的印象卻極深刻，郁四的「有辦法」。就在這件小事上，表現得清清楚楚。
張家住在城外，就在碼頭旁邊一條小巷子裏，轎子一抬進去就塞住了——這條巷子，實在也難得有轎子經過，所以路人不但側身而讓，並且側目而視，其中一個就是阿珠。
「我倒是邀他一起進來的。」胡雪巖說，「他在碧浪春有個朋友等著，特地抽功夫來領我的路，領到了還要趕回去陪朋友。」
兩個人又到了沂園。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來，招呼過後，他問：「四叔尋我有話說？」
「是的。」
於是楊用之派人去找了戶房一個書辦來，五十多歲，衣著相當夠氣派。
「凡事就是起頭難，有人領頭，大家就跟著來了。做洋莊的那些人，生意不動，就得吃老本，心裏何嘗不想做？只是肚子小，不敢動。現在我們想個風險不大的辦法出來，讓大家跟著我們走。」胡雪巖問道，「郁四哥，那時候，你想一想，我們在這一行之中，是甚麼地位？」
這個警告，胡雪巖十分重視，翻然變計，決定讓陳世龍當面跟尤五去談。
「他昨天身上的錢很多，不曉得甚麼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後來就走了。」
「啊，胡老爺！」錦雲把雙眼睜得滾圓，將胡雪巖從上看到下，然後襝衽為禮。
「你我都無所謂，說句老實話，上上下下都是人，總可以洗刷乾淨。」郁四很誠懇的說，「不過，你無論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爺想想，事情弄到他頭上，就很討厭了！」
這是太好了！胡雪巖大喜：「承郁四哥幫忙，還有甚麼話說？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你說話倒有趣。」胡雪巖答道，「會不會打算盤？」
「老實說，我也有家錢莊，我是三股東之一，教我兄弟出面。本地府、縣兩庫，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頭說閒話。所以我這家錢莊，現在也不能跟你做聯號，公款匯劃，我決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設阜康分號？」
陳世龍跟老張也認識。平常「老張、老張」叫慣的，但這時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極機警的人，兩次到張家，把胡雪巖和老張的關係，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珠對胡雪巖，在眉梢眼角，無時不是關切的樣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為「胡先生」，對老張就不能不客氣些。改口叫他「張老闆」，阿珠的娘便成了「張太太」，而阿珠是「張小姐」。
「這是小事。」郁四說：「胡老闆，你先照你自己的辦法去做，有甚麼辦不通的地方，儘管來找我。等明天晚上約了人來談過，我們再商量我們合夥的事。」
「沒有，」那人答道，「後來跟幾個小弟兄去聽書。聽完書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裏的。」
「我也曉得，你一定是因為人手不夠。這一點，我可以幫你的忙。不過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檔手還是要你自己去尋。」
「不可以！」阿珠抓住了他的手，「沒有繡花，有甚麼好看？」
「世龍，我再問你一句話——」
「胡老爺，這個稱呼萬萬不敢當，你叫我郁四好了。」
一聽這話，小和尚顯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來，是憧憬大地方熱鬧，就像小孩聽說能跟大人去看戲的那種神色。
有這句話交代，甚麼都在裏頭了。胡雪巖辭別郁四，找了個清靜酒店，先要瞭解瞭解小和尚的一切。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辦一辦，我在沂園等你回話。」
「郁四哥，」胡雪巖問道：「你看，我阜康分號，就在聚成掛塊牌子如何？」
漕幫裏的大亨，陳世龍如何不知道？不過照規矩，在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說——即使「胡先生」這個「空子」比「門檻裏」的還要「落門落檻」也不行，所以他只點點頭作為答覆。
於是郁四找了個人來，秘密叮囑了幾句，去打聽陳世龍的影蹤，約定明天上午回話。
「他自然肯的。」阿七又問，「我倒不懂胡老闆為啥要把他帶到杭州？」
世上真難得有這樣的好事！但細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勞而獲，要憑關係手腕，將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則他的錢再多，大錢不會生小錢，擺在那裏也是「爛頭寸」。
「假使換了別人，我馬上就可以告訴你，那一家靠得住。現在是你託我，話當另說，做錢莊你是本行，無須找我，找到我總有說法。自己人，你儘管實說，看我替你想得對不對？」
「松江？」陳世龍頗感意外，「我還沒有去過。」
「有地方尋找，有地方尋找。」有個姓錢的招呼一個後主：「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帶到『水晶阿七』那裏去！」
老張夫婦，面面相覷，他們的感想一樣，搬家是件大事，要看房子，揀黃道吉日，傢俱什物雖不多，收拾起來也得兩三天。
話雖如此，無論如何還算是胡雪巖佔便宜，所以他連連道謝，但也放了兩句話下來。
一到湖州，胡雪巖就為王有齡接到知府衙門去住，雖只是小別重逢，但以交情太深，彼此都有無法言喻的喜悅，心裏各有好些話，卻還沒有功夫深談，為了禮貌，也為了切身利害關係，胡雪巖先要去拜兩位「師大老爺」。
「我託恆利去找。」
楊用之也覺得他不必如此謙虛，便說：「你也叫他老四好了。」接著又對郁四說：「老四，你請胡老爺去吃碗茶！他有點小事託你。」
「我是為你好。你這樣子天天濫賭，那一天才得出頭？」郁四又說：「靠賭吃飯沒出息，你曉不曉得？」
說完，將她一把拖住，吻她的臉。她嘴裏在說：「不要，不要！」也掙扎了一會，但很快地就馴服了，任他恣意愛撫。
「那麼，你倒想想看，你該怎麼跟他說？」
這樣痛快，連胡雪巖都不免意外，拱拱手說：「承情不盡。」他接著又說：「楊師爺原有句話交代，叫我備一個紅包，意思意思。現在我不敢拿出來了，拿出來，倒顯得我是半吊子。」
「說到『能』，那倒不必假客氣，我自己曉得我的本事，不過光是我一個人有本事也不行，『牡丹雖好，綠葉扶持』。乾娘，你說是不是？」
他沒有看見，她卻發現了，「喂，喂！」她望著抬過門的轎子喊：「你們要抬到那裏去？」
「你不要笑！」胡雪巖說：「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問是那個的？見了她的面，你只問她一句話，願意不願意到湖州來玩一趟？如果她不願意，那就算了，願意，你原船帶了她來。喏！一百兩銀子，說是我送她的。」
「是這樣的，」他第二天悄悄對陳世龍說，「我們的絲要運上海，銷洋莊，只怕小刀會鬧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貨色陷在裏面。尤五說不定知道小刀會的內情，我就是想請教他一條避凶趨吉的路子。你懂了吧？」
胡雪巖卻不管這些，率直問道：「你跟他的輩分怎麼排？應該叫他爺叔？」
這是託詞，胡雪巖心裏明白，她是怕她爹娘突然闖了進來，諸多不便，因而笑笑答道：「現在你可以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胡雪巖應邀赴約，錦雲的手段真個不壞，有樣「千張包子」煮線粉，加上平望的辣油，胡雪巖在張家的船上亦未曾吃過，連盡兩器，讚不絕口。吃完了泡上茶來，開始談判。
「是啊！」
「沒有。」
而胡雪巖五點鐘就由李成引領著，到了楊用之那裏。人逢喜事精神爽，楊用之那番紅光滿面，春風得意的神情，看來著實令人羨慕。
「真是！」胡雪巖笑道，「我只會在銅錢眼裏翻觔斗，絲方面的行情，一竅不通，多虧郁四哥指點，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濕手捏著乾燥麵』，弄不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想在這裏買絲，如果行情俏，一轉手有頂『帽子』好搶。不過現在看起來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聯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麼改？要請教你。」
胡雪巖倒是欣賞她這樣爽朗的性情，但郁四的禁臠，唯有收攝心神，視如不見。轉念想到小和尚，既然話已說明，便無須有所顧忌。此刻正在用人之際，應該談定了，馬上拿他來派用場。
「尤五管我叫『小爺叔』。」胡雪巖有意在陳世龍面前炫耀一番，好叫這個小伙子服貼，「為甚麼呢？因為他老頭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頭子，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像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樣。你說松江沒有去過，不要緊，有我的信，你儘管去，沒有人敢拿你當『洋盤』。」
「不要怕花錢！」胡雪巖取出一張二百兩的銀票，放在她面前：「先拿這個去用。我在湖州還要開錢莊，另外也還有好些生意要做，只怕事情做不完，不怕沒有錢用。你們照我的話做，沒有錯！」
「那就兩天。」胡雪巖很「慷慨」地放寬了限期，但又重重地叮囑了一句，「後天晚上，我到你們新搬的地方來吃飯。」
「你先進去。」胡雪巖心細，看轎子停在門口，妨礙行人會挨罵，所以先關照轎伕，把轎子停在巷口，然後進門。
一知半解叫做「三腳貓」，年輕好勝的人，最討厭這句話，所以陳世龍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會做『三腳貓』。」
這一個指頭當然不是代表一千兩，那麼是十兩呢，還是一百兩呢？想一想是寧可問清楚為妙。
「乾娘！」他說，「吃飯是小事，越簡單越好；等老張回來，我有許多話說。市面要弄得很熱鬧，大家都有得忙，功夫不能白糟蹋！」
「那一瓶？」阿七略顯遲疑，「頂好的那一瓶？」
郁四因為煙槍正在嘴時，只看著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著煙斗也不能起身，只拋過來一個媚笑。胡雪巖不由得心中一蕩，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門！他在想，這個媚眼勾魂攝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動心，何況「小和尚」？
到沂園來「孵混堂」，主要的就是避開阿七談小和尚，既有結果，不必再「孵」，胡雪巖穿衣告辭，急著要跟老張去碰頭。
「那麼，」趙長生想了想，帶些歉意地說，「恆利資本短，我想備兩萬銀子的額子，另外我給寶號備一萬兩的額子，請胡老闆給我個印鑒式樣。」
他一說，郁四便已會意，收了湖州府和烏程縣的公款，就地運用，不失為好算盤，「不過，」郁四問道：「絲的行情，你曉不曉得？」
轎伕不理她，胡雪巖卻聽出是阿珠的聲音，急忙拍拍扶手板，示意停轎。
「地方太小了！」阿珠不好意思地說。
胡雪巖倒真沉得住氣，把長衫抹一抹，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開開門來，笑嘻嘻地叫了一聲，「乾娘！」
「好極了。」胡雪巖很高興的說，「那就請來談談。」
名為「水禮」，所費不貲，因為數量來得多，光是出名的「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兩大簍，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產，幾乎一樣不漏，裝了一船，直放松江。
「說說就沒有好話了。」她白了他一眼。
「原來如此！」胡雪巖拱拱手說，「勞步，勞步！」等小和尚走遠了，他才敲門，應門的是個小姑娘，等他說了來意，立刻引進。剛剛上樓，就聞得鴉片煙的香味，揭開門簾一看，郁四正在吞雲吐霧，大紅木床的另一面，躺著一個花信年華，極其妖艷的少婦，自然是水晶阿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