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來都來了，還講甚麼規矩？」
「你一個人來的？」
「最多三天就要起運。」
「咦！」古應春詫異：「你怎麼知道？」
等他們走遠了，胡雪巖便問：「應春兄，是在這裏談，還是找個地方坐坐呢？我看你要談的事，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變得清楚的。」
「香」過兩筒煙，說過一番閒話，怡情老二要去招呼「檯面」，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間裏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巖已經看出，古應春也是個很「外場」的人物，不難對付，因而一上來便用請教的口氣說：「應春兄，我總算運氣不錯，夷場上得有識途老馬指點，以後要請你多多指教。」
哈德遜告訴古應春說，他終於找到了一種為胡雪巖所喜愛的酒，覺得很高興。接著便談白蘭地的製法，由採擷葡萄到裝瓶出售，講得非常詳細。最後指著標貼紙上的一個洋字，讀出它的譯名叫「可涅克」，說選白蘭地，一定要注意這個字，它是地名，法國出酒最好的地方。
「小爺叔，」尤五皺著眉頭說：「你看我這個妹子越來越不像樣，怎麼得了？」
出入關係，就在這一點上，所謂「靠交情，賣銅鈿」也就是這一點，胡雪巖說道：「尤五哥，別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數，我不便說甚麼！」
話還不曾完，七姑奶奶發急了，「小爺叔！」她用笑容掩飾窘態，「罰酒！你的話真正說得氣人。」
「總要一千枝。」
就這樣談著夷場風月，不知不覺到了怡情院。一進門就見相幫、娘姨、大姐聚在一起，指指點點在小聲說笑，似乎遇見了甚麼神秘而有趣的事，胡雪巖便好奇地問道：「你們在講啥？」
「就是這裏吧！」古應春喊住哈德遜，各拉一張椅子坐下來。
這一問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對她。誠然如尤五所說的，在堂子裏見的面，這話提起來難聽。再問下去：她怎麼跑到了那種地方去？那又要牽涉到怡情老二，尤五這樣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會干涉，但如說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面置了「小房子」，就難保尤五嫂會不吃醋。
當時寫了個便條，說七姑奶奶與尤五在一起，到時自回，不必著急。胡雪巖掏了個銀角子做力錢，叫怡情院的相幫，立刻送交陳世龍。
怎麼辦？他定神想了想、決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兩件事，可以先為王有齡做好。想停當了他告訴陳世龍說：「你回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你大概也猜到了。」古應春說，「七姑奶奶的相貌、風度，很對我的勁。我託你做個媒。」
古應春也發覺自己失言，只好報以苦笑。就這時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老二，已經走下樓來，古應春心想，明天胡雪巖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暌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說道：「五哥，你們先請。我跟雪巖兄還有些事要商量。」
姑娘與恩客另營不慮人干擾的雙宿雙飛之處，叫做「小房子」。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就在這條弄堂的末尾，也是尤五每個月貼開銷，但尤五的朋友多，在怡情院會客比較方便，所以難得到小房子去。想不到這時候倒派上了用場。胡雪巖自然贊成，回頭對七姑奶奶說道：「那是老二住家的地方，比較清靜，走吧！」
一直坐在那裏不說話的尤五，到這時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覺得七姑奶奶有些放浪形骸，心裏便不大舒服。胡雪巖鑒貌辨色，看出風向不對，很知趣地把話題引了開去，同時也不肯再多作流連，找個機會，提議散席。
「那就託你了。」胡雪巖取出銀票，交了過去，「這裏一萬兩，多的是你的。」
「應春兄，」他說，「日子太淺，相知不深，好在以後見面的時候有得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說？」
「古大少，真真夠交情。」怡情老二盈盈笑著，「第一個到。」
阿珠還沒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為她等門，後來是跟陳世龍吃零食閒談，談上了勁，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這時聽得樓下一喊，方始驚覺，趕緊起身迎了出去。
談完了一件談第二件，這要去找古應春。胡雪巖估計情勢，浙江當道不但一定會買洋槍，而且因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務亟待加強，所以對洋槍的需要，會倍感急迫。看準了這一點，不妨雙管齊下，一面帶說帖回去，勸浙江當道大批購買，一面帶著現貨回杭州，如果團練不用洋槍，就勸王有齡買了，供他的親軍小隊使用。
「來了，來了！」他站起來，興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簍蟹，剛才忘了拿到那裏去吃了，嚐一嚐！」
「我懂了！」胡雪巖對古應春說，「好比中國的黃酒一樣，一定要『紹興』才道地。」
「是因為『圈吉』的關係？」胡雪巖問。
這真叫古應春受寵若驚了，但也知不宜顯示心中的感覺，所以只是接連說了兩聲：「多謝，多謝！」
「那就你來！」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衝勁」就來了，大大方方地對古應春說，並且還把一小碗薑醋推到他面前。
接頭是跟古應春接頭。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閨中，三個人又見了面，胡雪巖說了經過，問古應春，英國人肯不肯將槍炮、火藥賣給這方面？
擺好桌子，娘姨端出兩大盤熱氣騰騰，加紫蘇蒸的陽澄湖大蟹，此是文人墨客筆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陽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徵是「金毛紫背」，通常每隻八兩，兩隻一斤，所以稱為「對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這時卻很斯文，先挑了一隻團臍送到尤五面前。
「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謝謝，謝謝！」
「對！我自己也有這麼個想法。」
「不曉得『那方面』賣不賣我的帳？」尤五躊躇著說。
這是指尤五，怡情老二答道：「有朋友約了出去了。說八點鐘一定回來，請胡老爺、古老爺務必等他。」
這有些困難，哈德遜在中國好幾年，深知貪小便宜的人多，留著幾枝好槍要用來應酬人情，不肯出售。
「只有一件，」古應春也湊趣說笑，「回去在五嫂面前瞞著點。」
「是，是！四海之內皆弟兄，況且海禁已開，我們自己不親近，更難對付洋人了。」
報告喜訊以外，接著便談冬漕，因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運。決定改由瀏河出口。這一來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須提早一個月啟運，連帶也就要提早催徵、王有齡得要趕回湖州。同時又因為上海失守的緣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團練，都在加緊辦理，湖州亦不例外，雖說有趙景賢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責，不能不問。所苦的是，海運局的差使還不能擺脫，分身乏術，希望胡雪巖無論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許多事要當面商量。
「你們吃嘛！」最後她揭開了籃蓋，裏面是六隻陽澄湖大蟹。她粗中有細，特別週到，連薑醋都是現成帶著的。
「現在——」哈德遜接著便跟古應春說，他的洋行，剛剛取得這種法國酒的代理權，希望胡雪巖為他介紹買賣。
古應春大喜，「不錯，不錯。說得真有道理！等我問他。」
做了額外的這筆小交易，哈德遜要開一瓶香檳酒慶祝。古應春心想，胡雪巖對那種帶點酸味的淡酒，未見得會感興趣，而開一瓶香檳很貴，讓哈德遜破費還是小事，回頭胡雪巖端起杯子一喝，皺眉搖頭，淺嘗即止，那就是件很不禮貌的事，不如辭謝了的好。
這就是為了有古應春在座的緣故。胡雪巖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責備她幾句，當著古應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護她，因此，他首先就替她解釋不能不來的緣故。接著便談與哈德遜會面的經過，算是讓尤五忘掉了對七姑奶奶的不快。
「請你替我說，謝謝！」胡雪巖又說，「再請你問問他，那種甚麼『後膛七響』，可以不可以賣幾枝給我？我要帶回去送人。」
古應春便把他的話譯了過去，洋人不斷頷首，同時也不斷看著胡雪巖，顯然是心許其言。
這下把胡雪巖難倒了，「這上面我一竅不通。」他說，「只要東西好就好。」
這話有言外之意，七姑奶奶想再問些甚麼，到底還不好意思出口，只很嫵媚地笑著道謝：「謝謝你，小爺叔！」
「有的。不過也不算多年。」
「謝謝！」古應春含著笑說，同時深深看了她一眼。
於是胡雪巖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夠跟古應春結交，在珍寶和槍械方面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對胡雪巖已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便設法託人，從中介紹，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場面上見過面，當時約定，這天是尤五回請，全班人馬，一個不缺，其實主客只有一個古應春。
「這我倒還是第一回。」胡雪巖喝了一口，酒味倒還不壞，但加了水，覺得勁道不夠，便又把杯子放下了。
「對！這才叫一見傾心。姻緣，姻緣，真正是緣分。」
這就是胡雪巖機警了，不等古應春開口，他先就搭話：「實在是我有點私事託應春兄，就在這裏談一談好了，你們先請過去，我們馬上就到。」
這是指阿珠和陳世龍而言，「那好辦！」他說，「叫人去通知一聲就是了。」
「洋盤！」古應春用夷場中新近流行的諺語笑他，「洋人吃酒，沒有菜的。」
「當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開花大炮』，但這話不能說！一說，砲局裏的人當我們要敲他的飯碗，一定雞蛋裏挑骨頭，多方挑剔，結果是連洋槍都不買。」
這位豐腴豐皙、艷光照人的少婦，正是七姑奶奶。看見闖來的那個陌生男子，長身如鶴，英氣勃勃，不覺心中一動——五百年風流冤家，就此在不該相遇的地方遇到了。
「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導弟妹的派頭。
這話很難回答，要說「捨得」，馬上就會惹七姑奶奶在心裏罵一句：沒良心！想了想這樣答道：「在別人，自然捨不得，你老兄又當別論。」
古應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裏，因為還有事要談，所以胡雪巖就在怡情院「借乾鋪」。尤五要談的是，他這天中午，和胡
和圖書雪巖分手以後，到怡情院重新見面以前，所得來的一個消息。尤五還不曾開口，怡情老二便說：「何不請到我那裏去談？」
這裏的「回頭」是辭謝的意思，胡雪巖卻又覺得這是個機會，棄之可惜，最好是拖延著，要能讓哈德遜不找別人，為他保留著這個機會。
「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
「好！」古應春說，「我都懂了。如果沒有別的話，我今天帶回去，改好謄正，再連洋行裏的估價單，一起開來交給你。」
「好！」古應春也一仰身坐了起來：「三人同心、其利斷金。就從你、我、尤五哥起頭。我洋行裏那個『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就有一樣麻煩，要尤五哥你有辦法才能成功。」胡雪巖說，「英國人的兵船開不到湖州，只能在上海交貨，上海運到湖州，路上怕有危險。搶掉了怎麼辦？」
「不相干的笑話，你不必理我。」胡雪巖搖搖手說，「我們走吧！」
「怎麼辦呢？我非早早趕回杭州不可。」胡雪巖有些著急，「一直都覺得人不夠用，此刻越覺得擺佈不開。」
腦筋一動，想到了一番話：「你這樣跟他說，本來我馬上可以答應他，為他在杭州策劃，但目前局勢不穩，上海到杭州的路會斷，貨源不繼，變成白貼開銷。等局勢稍微穩定下來，我馬上替他動手。」
「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運到松江，不會有麻煩。我一到杭州。立刻就請了公事迎上來接貨，這樣在日子上就不會有耽擱了。」
「自然是在這裏吃。」怡情老二急忙接口，「我請七姑奶奶吃便飯，請你們兩位作陪客。」
「賣酒的還有啥名堂！」古應春笑道，「你想她賣啥？」
於是他說：「在裕記絲棧。老古現在跟五哥，跟我，三個人合夥。這頭親事說起來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那還有啥話說？至於做媒的話，不但義不容辭，而且是所謂非我莫屬。不過，五嫂，我們有這樣一個想法，說出來你看，對不對！」
「這就要你勸她了。」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還有一層，聽七姊的意思，好像有點跟五哥嘔氣，你不大贊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嘔氣就不對了。」
「既如此，我說出來請你斟酌，第一，說道光年間，『英、法犯我，不幸喪師，癥結所在，厥為刀矛不敵火器』，這句話一針見血，不過還可以著力說兩句。」
這顯然是客氣話，古應春便說：「我這個人做事，不做則已，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何況是自己人，儘請直言。」
回到裕記絲棧，她第一個下轎，往後直奔，剛上樓梯，便扯開喉嚨大喊：「張家妹子，你睡了沒有？」
聽語氣是七姑奶奶有著不便說破的缺點，自己去看，當然最好。但古應春鰥居十年，一下子動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瀾難平，急於要問個明白，所以接下來又說：「看歸看，聽歸聽！你多告訴我些。」
「意思是好的。不過，你曉得的，我們家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
話雖說得動聽，卻無結論，事實上婚姻大事，一時也不可能有甚麼結論，只有擺著再說，先料理第二天動身的事。
「尤五哥請客不能不早點來。」古應春又說，「而且是在你這裏請客，更不能不早到。」
「我懂！」古應春點點頭，「現在談洋務，都是些閉門造車，自說自話矇人的玩意。那些談槍、炮怎麼樣製造的道理，說句實話，也真沒有幾個人懂，我可以把它刪節。刪歸刪、添歸添，你看，那裏還可以多說兩句？」
「到杭州，還是到湖州？」
「怎麼樣？」古應春很關切的問，「是不是有難處？」
同樣是問，有的話可說，有的話不可說。到底是怎樣的一問？先得把方向弄清楚，臨事才不致窘迫。於是他問：「七姊，你曉不曉得五嫂要問我的話，是好事還是啥？」
姓龔的福建人，名叫龔振麟，曾經做過嘉興縣的縣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砲局」。從明朝中葉以來，一直在仿製的「紅衣大將軍炮」，都用生鐵翻砂，龔振麟卻發明了鑄炮鐵模，著成《圖說》，還著了一本《樞機炮架新式圖說》，在鑄炮技術上，頗有改良。他的兒子名叫龔之棠，能得父傳。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
「主意倒是不錯。不過我不能做。」
「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當面議價。」說著，古應春拉了胡雪巖就走。
「杭州等得很急——」
「很好了。還有些地方不說也可以。」
「圈吉」周，是指周立春，尤五點點頭說，「一點不錯，不過你跟他沒有交情，你可以做。」
「照例是二八回扣。」古應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說。」
「不是要你甚麼『照辦』！是要你忍耐。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有個外號，叫做『女張飛』！」
兩個人一起回到怡情院，只見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並坐在床邊，喁喁細語，親熱得像姊妹。尤五顯然對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態顯得很恬靜。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鉗小錘子，敲敲打打，外帶嘴咬手剝，也弄了一蓋子蟹肉，送給尤五。於是胡雪巖笑道：「你們都有人代勞，只有我沒有這份福氣！」
裏間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閨，一色紅木傢俱，卻配了一張外國來的大銅床，雪白珠羅紗的帳子吊得高高地，床上已設著一副極精緻的鴉片煙具。古應春略略客氣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對面的空位，尤五讓胡雪巖，胡雪巖又讓尤五——這是一番做作，胡雪巖是客，而且有話要問古應春，自然該他相陪。
「是，是。你說！我總儘力照辦。」
「是的。」尤五深深點頭。「這要我自己定主意。說實話，既然答應下來，要有肩胛，不能做連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這樣，為求穩當，我只能暫且答應你。好在日子也還早，我託人跟『圈吉』去打個招呼看看，如果口氣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當沒有說過這回事。你看怎麼樣？」
這番話對古應春是顆定心丸，而且啟發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個巾幗鬚眉，個性極強，遇事敢當。這樣性格剛強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駕馭得住她？駕馭得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閨房中仍有畫眉之樂，駕馭不住，一輩子是她繫在褲腰帶上的裙下之囚。
「三十兩就三十兩。貨色要好。」
「雪巖兄，」古應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場裏的毛病，被你說盡了。」
「雪巖兄，」古應春接口問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儘管說。」
於是怡情老二關照相幫，凡有「局票」來，只說病了，不能出「堂差」，又關照，等尤五一來，請到小房子去。
這時胡雪巖和尤五亦已上樓，加上阿龍和聞聲起床的老張，擠得滿滿的一屋子，卻只聽得七姑奶奶一個人的聲音，大講在怡情院消磨了這一晚上的經過。
「我說，要他自己看。我看——他們有緣，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七姑奶奶笑了，帶些頑皮，也有些忸怩，「小爺叔，」她說：「你頂聰明。」
款客的是紅葡萄酒，古應春送的洋酒。據說那是補血的，連宮裏都經常飲用。怡情老二把它看得很珍貴，殷殷相勸。七姑奶奶的酒量，也還不壞，但一心只記著胡雪巖的忠告，強持著不肯多喝，也不多說話。席面上只聽古應春在談胡雪巖上外國酒館的經過，七姑奶奶和怡情老二都聽得只是笑。
「堂客！」胡雪巖詫異：「堂子裏只住官客，那來的堂客？」說著便站往了腳，因為有堂客在裏面，雖未「放門簾」，也不便亂闖。
「你看，我帶了甚麼好東西來給你吃！」七姑奶奶把一隻細竹籃遞了過去。
「七姊」他用兄妹般，極懇切的聲音說，「你不開口，是尊觀音，開出口來，說句實話，別人吃你不消！今天總算難得，替五哥做了面子。回頭你自己再做忌些，那樣子，人家就不會笑你了。」
一覺睡到近午時分，胡雪巖為怡情院一個「大姐」喊醒，說有客來。起床一看是陳世龍，遞上一封信，說是王有齡專程派人送了來的。啟封細看，才知道新城縣抗糧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鶴齡不負所望，協同地方紳士，設計擒獲首要各犯，已經解到杭州審訊法辦。
「對，就是這意思。」
胡雪巖立刻就懂了，這種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譽，牌號響，信用好，貨色銷得出去，貨款收得進來，到時候結帳，不欠分文，人家才肯賦予代理權。他心裏在想，自己也大可這麼做，不過那是將來的事，眼前怎麼樣也談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說了。
「不必。」古應春說，「明天到他洋行裏去辦手續。」
兩人在樓梯口相遇，只見七姑奶奶雙頰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覺大聲而問：「你在那裏吃得這麼醉醺醺地回來？」
於是哈德遜囑咐了幾句，那女侍轉身走了。胡雪巖不便盯著她的背影看，只望著鏡子。西洋女人見得還不多，這一望，眼睛便捨不得離開鏡子，看到那剛健婀娜的行路姿態，不由得想起穿著「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搖三擺的樣子，覺得各擅勝場，都比三寸金蓮、走路講究裙幅不動的漢人婦女來得中看。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
「慢點，慢點！」胡雪巖怯意地笑著，「跟洋人打交道，我還是第一回——」
廣東人的古應春，吃蟹自然沒有蘇錫嘉湖一帶出蟹地方的人來得內行，表裏不分，胡嚼一氣，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實在看不過去，便打趣地說：「你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看我來！」
「小爺叔！」等胡雪巖剛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搶著說，「不管我送不送你，無論如何在我們那裏住一天再走。」
「先買兩百枝。」胡雪巖說，「我帶了一萬兩銀子在身上。」
有個辦法，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勢力。呼應靈活，走私亦非難事，但犯法的勾當，胡雪巖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順利，也犯不著去幹犯法的勾當。就這一轉念間，他把到口的話，縮了回去。
「對，對！這是我的疏忽和-圖-書——」
於是議定浙江漕船到吳江，歸尤五接駁轉運，到瀏河海口為止。因為包運要擔風險，水腳自然不能照常例計算。胡雪巖答應為他力爭，多一個好一個。
「也不是甚麼亂闖。」七姑奶奶覺得必須分辯，「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亂闖。像這裏，我就曉得是不要緊的。」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巖「師弟」，老張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個人，除去老張，各自只可促膝密談，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風吹草動，需要隨時當心，所以就連七姑奶奶這樣愛說話的人，也是保持沉默的時候居多。
「這倒好，」胡雪巖笑道，「跟我們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樣。」
古應春想敷衍一下，就算過去。倒是胡雪巖看哈德遜不斷指著酒瓶和他的酒杯。滔滔不絕地在說話，猜到是談杯中物，便自己先問起此事。古應春自然照實回答。
「兩百枝，有現貨。你怎麼運法？」古應春提醒他說，「運軍械，要有公事，不然關卡上一定會被扣。」
「你這個算法倒很精明，無奈不合實情。英國人的軍械，來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絕，不會有甚麼賣給這個，就不能再賣給那個的道理。」
於是，等古應春轉達了接受邀請的答覆，哈德遜到屋角將一條在中國犯禁的「明黃」色絲絛一拉，外面叮叮噹噹的響了起來，接著便見原來的那個聽差推門而入，這讓胡雪巖學了個乖，洋人招呼聽差，是打鈴不是拉長了聲音喊：「來呀！」
「好，好！」胡雪巖原是為古應春試探，看七姑奶奶雖然羞窘，並無慍色，覺得試探的結果，大可滿意，便欣然引杯，一飲而盡。
於是胡雪巖為古應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紹，一個盈盈含笑，把雙手放在左腰上，福了一福，一個抱拳作揖說道：「原來是七姊！真正伉爽不讓鬚眉。」
「你最好自己去看。」
「你怎麼說，怎麼做。我們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麼個辦法。」
在平日，七姑奶奶對他這話，一定不服貼，這時卻是窘笑著點一點頭說：「我曉得了。就是這句話嗎？」
「不光是東西好壞，還有數目多少。總要有個約數，才好去談，譬如洋槍，應該多少枝？」
「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話跟你說。」
這是指七姑奶奶守節為何守不住，胡雪巖覺得他的話問得好笑，而且難以回答，只好半開玩笑地答道：「你何不自己去問她？」
「怎麼樣？」胡雪巖催促著說，「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作主，只等你一句話，事情就算定局。」
「這話倒是把我問倒了。」胡雪巖說，「事情是要談出來的，現在我還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既說齊心一致，總要有個起頭。譬如說，你、我，還有尤五哥，三個人在一起，至誠相見，遇事商量，那個的主意好，照那個的做，就像自己出的主意一樣，這樣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攏來，洋人不跟我們打交道則已，要打，就非聽我們的話不可！」
「這話透澈得很。」胡雪巖把話繞回原來的話頭上，「過與不及，就『自己人弄死自己人』了。」
因為有此契合，這頓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請的客又都是場面上人，每人都叫了兩三個局，鶯鶯燕燕，此去彼來，絃管嗷嘈，熱鬧非凡。吃到九點多鐘，又有人「翻檯」，一直鬧到子夜過後，才回裕記絲棧。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夢，老張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陳世龍一個人，泡了一壺好茶在等他們。
「小爺叔，」尤五嫂問道，「阿七怎麼會認識那姓古的，好像是第一次見面，在那裏？」
自然想不到，胡雪巖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聽說過，兄妹一起逛堂子，卻是天大的新聞。便點點頭說：「我道是那位堂客？怎麼樣也想不到是你。」
到最後只見洋人點頭，古應春含笑，向胡雪巖說道：「成功了！他答應跟他們領事去申訴。看樣子未必有甚麼協議，只因為我們的生意小，長毛的生意大；怕貪小失大而已。」
「哼！」古應春冷笑著，對胡雪巖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個鄙夷不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閉門造車談洋務，一種是開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飲血的野人，再一種是聽見『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來叫一聲：『洋大人』。這樣子談洋務、辦洋務，無非自取其辱。」
接著，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談漕米由瀏河出口，尤五皺著眉說：「這麻煩大了！」
古應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臉上下不來，有意要把「美人之貽」這回事，看作無所謂，便將那蟹蓋推過去說：「你來，你來！」
「是的。」古應春說，「我聽老二告訴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這話？」
這是順理成章，極妙的事，但尤五因為來之太易，反有天下那有這種好事的感覺，一時竟茫然不知所答。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點頭，「小爺叔，你的話不錯的。我倒沒有想到。」
古應春都答應了，胡雪巖還有甚麼話說？七姑奶奶卻是外場人物，招招手把他叫到一邊，悄悄問道：「小爺叔，這裏的規矩，我不大懂。你看，這頓飯該不該吃？」
「我倒想不到，」古應春也笑了，「你會中意洋女人！」
這倒奇了，尤五嫂會有甚麼話？就有話要說，七姑奶奶怎麼會知道？凡是遇到艱難，胡雪巖總要先通前徹後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時再發問。
於是古應春一面提筆構思，一面過鴉片煙癮——煙泡裝上煙槍，槍嘴上接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裏。十六筒煙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點，洋洋灑灑地寫完，遞到了胡雪巖手裏。
胡雪巖不知該告訴他些甚麼？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聞目見的很多，但不能一味說好話，更不能一味說壞話。如果是尋常女子，品貌過得去，他一定儘說好話，促成美事，因為那可以斷定，決不會成為怨偶。而七姑奶奶與眾不同，做媒的責任甚重，真彷彿一言可興邦，也可喪邦，誰能受得了她的脾氣，她便一定是個賢內助，否則，感情會搞得極壞，媒人挨罵一輩子，於心何安？
「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幫腔，平她的氣：「胡老爺話裏有骨頭，應該罰酒。」
「謝謝你！」她報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緊的。」
「啊呀！七姑奶奶，」怡情老二不安地笑著：「真正不敢當你這麼的稱呼，叫我老二好了。」
尤五比較深沉，喜怒不大形於顏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發現他眉目軒豁，這幾天來陰沉沉的臉色，似乎悄然消失了。
「現在新興出來『洋務』這兩個字，官場上凡是漂亮人物，都會『談洋務』，最吃香的也是『辦洋務』，這些漂亮人物我見過不少，像應春兄你剛才這兩句話，我卻還是第一次聽見。」
聽他的口氣，顯然不主張浮報價款的「戴帽子」。胡雪巖也覺得一方面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對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兩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樣。
她的那隻手彷彿生來就是為剝蟹用的，手法熟練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幫忙，須臾之間，把一隻蟹吃得乾乾淨淨，蟹螯、蟹腳和那個「蓋」拼湊在一起，看來仍舊是一隻蟹。
「那麼，小爺叔，你怎麼回答他的呢？」
「倒守得住？」
「自然要等。」胡雪巖問七姑奶奶，「想來你也還沒有吃飯，我們是上館子，還是就在這裏吃。」
「說實話，你們都是一見鍾情，瞞不過我，我也用不著你說，就已經想來做這個媒。應春兄，」胡雪巖非常懇切的說，「你知道我的，我做事一向性子急，但這件事，實在急不得！為啥呢？七姑奶奶的好處，是別人沒有的，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脾氣，也是別人沒有的，所以你要我說，我實在說不像。要你自己看，反正我總一定幫你的忙，做你的參贊。再透個信息給你，七姑奶奶的願守不願守，她兄嫂都做不得她的主。現在她似乎也看中你了，那你就請放心，好事遲早必成。」
「對啊！」怡情老二接口說道，「要是不嫌棄，常常請過來，這裏就跟自己家一樣。」
「不！他曉得七姊居孀。是老二告訴他的，不對！是他跟老二打聽的。」接著，胡雪巖便把古應春家裏的情形說了一遍。
「七姊，我們自己人。我自己來！」胡雪巖有些捉狹，不但話裏擠得她非把那隻蟹送給古應春不可，而且還用手往外推謝。
「高明之至！」胡雪巖先聲色不動地把說帖遞給尤五。
喝這種酒又是一種杯子，矮腳敞口大肚子，但酒倒得不多，也不摻水。哈德遜通過古應春，教胡雪巖喝這種酒的方法，說要雙手閤捧酒杯，慢慢搖晃，等手心裏的熱氣，傳入酒中，香味自發，便益覺醇美。胡雪巖如法炮製，試一試果如其言。
「你的腦筋快，」他用徐緩而鄭重的聲音說，「倒想想看，跟他有甚麼事可以做聯手的。」
「這真是兜了個大圈子。」胡雪巖又問，「太倉是不是靠近嘉定？」
「卯金刀」是指劉麗川，尤五當然明白，很快地答了句：「談不上。」
「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謝，接著向裏一指，「要不要裏頭躺一會？」
「對！」尤五很誠懇地接受，「我原是怕你們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過，那就怎麼樣都是不錯的了。」
古應春點點頭，指著銀票又跟哈德遜去談，只見洋人笑容滿面，很快的說了好些話，據古應春傳譯，哈德遜認為跟胡雪巖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額外送一枝最新式的「後膛七響」，以表敬意。
「眼前就有一樣，不過——」胡雪巖的尾音拖得很長。
「再有一層，應春兄，是不是可以加這麼一段——」
「應春兄，」胡雪巖首先聲明：「自己人說話，不妨老實。你洋行裏的職位，仍舊要維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這一來，洋人那裏的消息也隔膜了。」
「這也聽說了。」尤五答道，「兩江總督怡大人怡良，因為洋人助逆，早就預備禁止內地跟夷場通商。來源一斷，我們在上海還有甚麼www.hetubook.com.com發展？」
「那——」古應春反倒遲疑了，「不回廣東是辦不到的。無論如何要回去見一見家父、家母。」
古應春點點頭，又跟哈德遜去說。就這樣由他居間口譯，很快地談妥了一切細節，兩百枝槍，一萬發子藥，總價一萬一千兩銀子，二八回扣，實收八千八百兩。另外由哈德遜派一名「銅匠」隨貨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兩銀子的酬勞。
這番意思經由古應春表達以後，胡雪巖自然歡迎，但他跟古應春說了實話，他官商兩方面，纏在手裏的事情實在太多，一時無法給哈德遜任何確實的答覆，看這話是如何說法？
「是啊！」七姑奶奶頑皮而得意地笑道，「我那位妹子不許我來，阿龍也不肯帶路，我只好藉故溜了出來，自己雇一頂小轎到這裏。不曾遇著五哥，倒跟二小姐談得好投機。」
「這倒著實要點本事。」古應春頗為驚異，「我還是第一次見！」
「飲食一道，蘿蔔、青菜，各人自愛，好像女人一樣，情人眼裏出西施，沒有甚麼道理好講的。」
「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鐘說，「該走了。」
設席的地點在寶善街怡情院。尤五是這家「長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二的恩客，所以連帶胡雪巖亦有賓至如歸之樂。到了那裏，在「大房間」落座，剛剛卸去長衫，聽「相幫」在喊客到，怡情老二親自打開簾子，只見古應春步履輕快地踏上台階了。
「怎麼？」胡雪巖問：「這就吃了？有酒無餚！」
「那麼，快點來。」怡情老二說：「等你們來吃宵夜。」
尤五大為詫異，楞了好一會才問：「是想娶我們阿七。」
於是胡雪巖也拉開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見鏡子中出現的麗影，轉臉來望，見是個金髮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膚花貌，腰如一捻，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齒，笑著在問話。
「自然是好事。」
「胡老爺，有位堂客在裏面，跟二小姐談得好親熱。」
胡雪巖自己不能動筆，看卻會看，不但會看，而且目光銳利，像這些「說帖」，最要緊的是簡潔，要幾句話就能把那些大官兒說動心，才是上品。古應春的筆下很來得，但流暢有餘，不免枝蔓，他把洋槍、火藥的好處，源源本本談起，好雖好，看來卻有些吃力。胡雪巖心想，這個說帖，王有齡、趙景賢一定會看完，但遞到黃宗漢手中，他有沒有看完的耐心，就難說了。
胡雪巖笑笑不答，不一會卻又以抱憾的聲音說：「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談談說說，一定是蠻有趣的一件事。」
聽說，劉麗川跟英國人聯繫上了。夷場四周，英國人預備建築圍牆、不讓官軍進駐，也不准官軍借道，但是英國人卻預備開放陳家木橋，讓劉麗川能夠獲得軍火和糧食的接濟。
「對了！」古應春拿煙籤子在煙盤上比劃著說：「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討好，自己互相傾軋排擠，洋人腦筋快得很，有機可乘，決不會放過。這類人尤其可惡。」
「還是等五嫂自己來問你的好。」
胡雪巖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恍然大悟，怪不得「女張飛」這般斯文！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要成人之美。於是他輕輕一道：「七姊，你請過來，我有句話說。」
「有沒有難處，還不知道。」胡雪巖說，「你總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說一說。」
辦妥了這一切，一起走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是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樓下是另一家，她住樓上，佈置得楚楚有致，看上去是很舒服的地方。
「多謝，多謝！就你這幾句話，我已受惠非淺。走吧！」
「先到杭州。如果王大老爺已經回任，你就再到湖州，尋著他算數。不錯，」胡雪巖忽然又說，「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
「這話也對。那麼，多的一千兩算存在你的手裏好了。」
「不敢當。」古應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對你老兄特別推重，由此可見，足下必是個好朋友，我們以後要多親近。」
「用不著。」古應春急忙搖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帳，將來再說。」
「大致就是這意思。」
等怡情老二招呼著坐定，胡雪巖自然要問來意，七姑奶奶坦率相告，因為尤五一夜不曾回家，而她回松江之前還有許多話要問他，心裏焦急，所以找上門來。
「危險也不過上海到嘉興這一段，一進浙江境界，有官兵護送，那個敢搶？至於這一段路，歸我保險。」尤五又說，「反正我們漕幫弟兄現在都空在那裏，要人要船都現成。借此讓他們賺一筆水腳，事情再好都沒有了。」
自此開始，就沒有功夫說笑了，許多正事要商量，頭緒紛繁，一件事沒有辦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還未安排停當。
於是古應春轉臉跟哈德遜辦交涉，胡雪巖雖然聽不懂意思，卻聽得出語氣，看得出神色，古應春一派理直氣壯的聲音，而哈德遜似乎有些詞窮了。
「不要這麼說！」胡雪巖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討喜酒吃了。你曉得老古跟我怎麼說？他要託我做媒！」
「著！」古應春拿手指拍著煙盤，「雪巖兄，你這話真通達。說實在的，我們中國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於是他告訴哈德遜，說胡雪巖喝不慣洋酒，不能領受他的好意，表示抱歉，哈德遜便問，胡雪巖是不是不會喝酒？及至聽說他的酒量很好時，哈德遜便表示奇怪，說桌上那瓶酒，來自蘇格蘭，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藏甚久，為何胡雪巖不喝？又說，他跟好些中國人有過交往，凡是會喝酒的，都欣賞蘇格蘭的酒，何以胡雪巖獨異？接著又表示，如果胡雪巖不介意，他很想知道其中的緣故。
是拜託胡雪巖做媒，卻不是為尤五娶怡情老二進門，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緣。尤五嫂告訴他說，當他在裕記絲淺跟尤五密談古應春時，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張父女和陳世龍吃蟹吃得起勁時，悄悄在「聽壁腳」，古應春的意思她已經知道了，表示非古應春不嫁。因為聽出尤五似乎不贊成這頭親事，所以特為來跟嫂子談。
就因為如此，他要躲著七姑奶奶，所以堅辭她送到嘉興的好意。第二天上船沿運河下駛，總算一路順利，風平浪靜地進入浙江省境，從此到杭州，就不會再有甚麼危險了。
七姑奶奶臉一紅，「本來是沒有這種規矩的，我大著膽子亂闖。只怕叫人笑死了！」說著，悄伶伶一雙眼睛瞟了過去。
「好極了！不過，應春兄，對外行不好說內行話，說了，人家也不懂。我看，前面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愛。」
「我是過足了癮來的。不過躺一會也可以。」
「我在想，」胡雪巖躊躇滿志的說，「你剛才所說的『三人同心，其利斷金』。這句話真正不假。我們三個人，各佔一門，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場中也還有點路子。這三方面一湊，有得混了！」
「那價錢就不同了。」古應春說，「有一批貨色，他已經答應了鎮江一個姓羅的長毛，你要可以先給你，要三十兩銀子一枝。如果你肯等半個月，他另有一批貨色從英國運到，只要二十兩一枝。」
「這話分兩方面來說，來源一斷，貨價必高，對我們有利，沒有貨色，貨價再高也無用，對我們無利。」胡雪巖說，「生意還是可以照常做，只要對我們不利的這方面，能夠避掉。」
哈德遜吩咐聽差，是準備馬車，親自拉韁，把他們兩人載到一家外國酒店，入門一看，胡雪巖覺得有些頭暈，四面鏡子，映出無數人影、燈燭、桌椅，趕緊順手扶住一張椅子，立定了腳再說。
七姑奶奶裝作不見，只拿一隻蟹在手，看胡雪巖已經自己動手，便拿向她哥哥面前，然後自己也取一隻，同時轉眼去看怡情老二。
「好的。啥時候走？」
這話倒像是關於尤五夫婦的事，胡雪巖有些困惑，細想一想，莫非是有關怡情老二的話？也許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裏去「告密」，所以尤五嫂會有些話要問。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與怡情老二投緣，在她嫂子面前下說詞，勸她為夫納妾，這樣尤五嫂就更會有些話要問。
「貨款我帶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
「我不曉得你跟卯金刀，到底有沒有交情？」
尤五仔細想了想說，「你請浙江方面，替我們這裏的督糧道來封公事，說要用松江漕幫的船運軍火。這樣，我對官面上就算有了交代。」
「甚麼緣分？」尤五的雙眉皺得更深，「說起來是在堂子裏見過面，那有多難聽！」
「那倒不必。讓他做東好了。等生意談妥，我們再回請。」
古應春看著尤五笑了，尤五的話，很爽直：「應春兄，這些花樣，我的這位小爺叔最在行，你聽他的，包定不錯。」
古應春聽了他的話，只是翻眼，一根煙籤子不斷在煙盤戳著，好久，他說，「雪巖兄，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話。上次開了兩條兵輪到下關去賣軍火，價錢已經談好，要成交了，有個忘八蛋跑來見洋人，他會說洋文，直接告訴洋人，說洪軍急需洋槍火藥，多的是金銀珠寶。說這句話，洋人翻悔了，重新議價，漲了一倍還不止。這就是洋人佔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氣。能夠把洋人的便宜佔回來，那怕我沒有好處也幹。於今照你所說，自己人要齊心一致，這句話要怎麼樣才能做到，我要請教。」
「怎麼呢？」
古應春這天的興致很好，談笑風生，滔滔不絕，一直到尤五出現，話鋒才被打斷。
他們兄妹這一番對答，使得古應春大為驚奇，「原來七姊是這麼能幹！」他自愧不如以外，也為她擔憂，「這條路上，這幾天很不好走，要當心！」
於是兩乘肩輿，到了泥城橋一座小洋房，下轎投刺，被延入客廳，穿藍布大褂的聽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煙，關上房門就走了。
「談得再好都沒有了——」胡雪巖把他跟古應春在煙榻上的那一席對話，源源本本地說了給尤五聽。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廣，輾轉打聽到，英國洋行已經跟洪軍展開貿易。曾經有兩隻英國兵船，從上海開到下關。洪軍起初以和_圖_書為是清軍邀來助陣的，大起戒備。誰知英國人帶了一名通事上岸，一開口就表明，此來特為通商。商品是槍械火藥，以貨易貨。那家洋行，大獲其利，而所帶的通事，就是這個姓古的，名叫古應春。
找到古應春家，只見他正衣冠整齊地，預備到怡情院赴約。等胡雪巖說明來意，古應春想了一下問道：「你想要買多少枝？」
「啊！」胡雪巖失聲而呼，漕米駛運到瀏河，由青浦、嘉定這一條路走，是不可能了。「那麼，該怎麼走呢？」
「你的話沒有錯的，小爺叔，你說。」
胡雪巖探頭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沒有在「聽壁腳」，才向尤五嫂說：「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來大家好好商量。你就這樣說好了，做媒要按規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親。這一來就半個月拖過去了。」
這一下倒提醒七姑奶奶了，依然是把胡雪巖喊到一邊，悄悄說道：「我是溜出來的。不見我的人，他們會發急。」
時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條弄堂，卻還熱鬧得很，賣熟食的小販，往來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著許多小轎，流蘇轎簾，玻璃小窗，十分精緻，專做深宵尋芳倦客的生意，唯有這天抬著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他的腦筋特別快，察言辨色，覺得只有一個可能，「七姊，」他問，「是不是你自己有話不便說，要請五嫂來問我？」
古應春說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廣東，也娶過親，只是妻子已經過世，有個女兒，今年十六歲，隨祖父母在鄉，如此而已。
「我懂，我懂！我會想辦法來拖。不過，我再問小爺叔一句話：那姓古的，人到底怎麼樣？」
「聽見沒有，五哥！」七姑奶奶得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樣！」
「當然，應該敘敘，歸我們做東好了。」
「是啊，太倉在嘉定西北，四五十里路。」說著，他深深看了胡雪巖一眼，意思是要當心周立春劫漕米。
古應春慨然應諾，而且立刻動手。怡情老二親自照料，移過「叫條子」用的筆硯來，磨濃了墨，卻無紙可寫，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過來，將就著用。
「我還有第二條路子，浙江現在正在辦團練，湖州由一位姓趙，名叫趙景賢的紳士出面，此人極其通達能幹，跟王雪公的公誼私交都不錯，我一說就可以成功。」
「應春兄！」他矍然而起，從果碟子，抓了幾粒杏仁放在嘴裏大嚼，嘴唇動得起勁，說話便似乎格外顯得有力，「我有點不大服氣！我們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佔了便宜，難道就不能自己人齊心一致，從洋人手裏再把便宜占回來？」
「那就直接回頭他！」
胡雪巖看他那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過排擠，有感而發。「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傾軋排擠的人，大致能幹的居多，看他說話，有條有理，見解亦頗深遠，可以想見其人。於是胡雪巖心想，自己正缺少幫手，尤其是這方面的人才，倘或古應春能為己所用，豈不大妙？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自己也笑，「這東西不是我用的。」她說，「還是用手方便。」
這一說，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說古應春！你們談得怎麼樣？」
「那倒好，沒有甚麼囉嗦。」胡雪巖說：「七姑奶奶就因為跟她婆太太合不來，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這情形，如果不回廣東，大概她也願意。」
兩人走到外面，怡情老二迎上來說：「古老爺的話不錯，這裏大嘈雜，請到我『小房子』去吃吧！」
「你怕甚麼？」古應春打斷他的話說，「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文明得很。」
尤五聽得這話，大感快慰，他心裏是巴不得胡雪巖不要做，但「光棍不斷財路」，明明是筆好生意，自己不能叫他罷手，所以那樣言不由衷地說「你可以做」。
「這一說，在我們兩個人就算定局了。說做就做，你倒再想想看，你那面還有甚麼事要我做到的？」
哈德遜認為他的看法很穩健，同意等一等再說，不過他要求胡雪巖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貨的行情，預作準備，將來有任何代理承銷的機會，答應讓胡雪巖優先承攬。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麼會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問，「他當阿七還是大小姐？」
要會的那個要緊人姓古，廣東人，是個「通事」，結交的洋朋友極多，對英國人尤其熟悉，而在上海的英國人，自從洪秀全在江寧「開國」，便有許多花樣。他們去會那姓古的，就是要打聽這些花樣。
「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巖提出疑問，「上海的關稅，是兩江的命脈，總不會一直讓英國人張牙舞爪，一定有對付的辦法。」
這話就有意思了，胡雪巖心想，出言要謹慎，可以把他的話套出來。
「就是歸他包賣。」古應春為他解釋，「這種酒在我們中華土地上，歸他總經銷，坐抽水子，這就叫代理權。」
「咦！」尤五詫異了，「有啥為難的話，說不出口？」
「我懂小爺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將來會懊悔？」
「豈有此理！」古應春轉過臉來，怒氣沖沖地對胡雪巖說，「他明明跟我說過，貿易就是貿易，只要有錢，他甚麼能賣的東西都願意賣，現在倒又翻悔了，說跟長毛有協議，賣了給他們就不能再賣給官軍。我問他以前為甚麼不說，他說是他們領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說，他們也跟中國人一樣，行動要受官府約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說氣人不氣人？」
一則情不可卻，再則那蟹也實在誘人，老張父女和陳世龍，便一面剝蟹，一面聽七姑奶奶談怡情院的風光。尤五卻向胡雪巖使個眼色，兩人避到裏面談心去了。
古應春比胡雪巖更好奇，聽得「不要緊」三字，首先就拔腳進門，只覺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皚皚，令人不可逼視。
兄妹相見，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尤五的不悅，還可以想像得到，但對七姑奶奶的微現懼憚，胡雪巖卻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性，從不知甚麼叫害怕？平日只見尤五有些怕她，此刻為何她怕尤五？
一聽這話，怡情老二便喊：「點燈！」接著把古應春的嗶嘰袍子接過來，引入裏間。
「一千枝！」古應春笑道，「你當一千枝是小數目？我看辦團練，有五百枝洋槍就蠻好了。還有，要不要請教習？洋槍不是人人會放的，不會用，容易壞，壞了怎麼修，都要事先盤算過。」
隔不多久，靠裏的一道門開啟，長了滿臉黃鬍子的哈德遜大踏步走了出來。胡雪巖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趨跟著古應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握手，他亦握手，只有古應春跟洋人談話時，他只能看他們臉上的表情。
半天未曾開口的七七姑奶奶開口了：「也沒有甚麼擺佈不開！小爺叔你明天儘管動身，路上沒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興，我再回松江。」
「我們杭州說媒人『吃十三隻半雞』，意思是說要媒人一遍遍傳話，事情極慢。別的親事嫌慢，這頭親事嫌快，我看還是慢一點的好。」
「要兜圈子！」尤五蘸著茶在桌上畫出路線：「從嘉興往北，由吳江，昆山、太倉到瀏河。」
胡雪巖聽出尤五的話中，對漕幫生計日窘，情有隱憂，既成知己，休戚相關，應該替他分憂，於是問起松江漕幫的困難，看有甚麼辦法好想？這一談就談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歸寢。
「雪巖兄，」古應春說：「他說，你的話很有意味，要交你一個朋友，想請你去喝杯酒。問你的意思怎麼樣？」
「五哥，你睏不睏？」胡雪巖興致勃勃的問。
有人搭腔，事情便好辦了，七姑奶奶向來說話粗聲大氣，不堪領教，這時不知是受了怡情老二一口吳儂軟語的感染，還是因為有古應春這個一見便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顧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聲：「小爺叔，你想不到我在這裏吧？」
然而最後哈德遜卻又讓步了，願意勻出兩枝來賣給胡雪巖，價錢是每枝一百五十兩銀子，據他說，完全是照成本出讓。每支槍另配一百粒子藥，也是白送。
「你捨得？」胡雪巖抓住題目，越發要開玩笑。
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聳肩攤手，而古應春大有惱怒之色，然後聲音慢慢地高了，顯然起了爭執。
「原來他是推銷貨色！」胡雪巖笑道，「怪不得這麼起勁。不過我不懂，甚麼叫『代理權』？」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胡雪巖該當作個決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興？如果認為不需要，把她留在松江，揚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將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則，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讓七姑奶奶先打聽消息，或者帶個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
「女人總是女人，管她是華是洋，只要動人就好。」
怡情院的那個「大房間」甚大，西面用個「多寶格」隔開，他領著她到裏面，在窗下紅木太師椅上坐下，兩人的臉都朝外，透過多寶格，只見古應春和怡情老二也正談到起勁，不會注意到他們的談話，於是胡雪巖才出言規勸。
「慢來！」尤五插嘴問道：「估價單怎麼開法？」
「最多兩三天，等我在這裏接好頭，寫了信，馬上就走。」
看完信，胡雪巖又高興、又為難，而且還有些困惑，高興的是新城建功，為難的是他亦分身乏術，困惑的是嵇鶴齡應有酬庸、卻未見提起。
「真的不要緊！」到這時候，尤五總算找到機會，可以說她一句了，「我們家這位姑奶奶，一個人亂闖闖慣了的。」
「官場、商場都一樣！總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夠不妒，甚麼事都可以成功！」
「應春兄，」胡雪巖拱拱手說，「你比我內行得太多了。索性你來弄個『說帖』，豈不爽快？」
「不睏。」尤五問道：「你有啥事情要談？」
「這一定辦得到。」胡雪巖轉臉對陳世龍說，「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
一路走，一路談，談的卻不是生意。胡雪巖問道：「怎麼樣？外國酒館裏的那個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胡雪巖這樣回答，不像一個媒人的口吻，其實他確是有了悔意。七姑奶奶的性子太急，和*圖*書而且在嘔氣，尤五又有意見，隱隱然使他感覺到，這件事將來會有糾紛。一片熱心頓時冷了下來。
生意談到這裏為止，彼此都覺得很圓滿。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辭，安步當車，走回怡情院。
「那就不對了，朝廷跟英國人訂了商約，開五口通商，反而我們不能跟他通商，朝廷討伐的叛逆，倒能夠跟他通商。這是啥道理！」
這下胡雪巖放心了。船抵松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腳。他趁空去拜訪了「老太爺」，在他那裏吃了飯。再到尤家，談不到三五句話，尤五嫂起身說道：「小爺叔，我有件事拜託你。」
胡雪巖心裏明白，靈機一動，笑嘻嘻地說道：「尤五哥，你的生意來了，靠交情賣銅鈿，浙江冬漕最後到瀏河那段路，歸你包運好不好？」
「那好！這筆軍火生意，我們一起來做。」
「是不是說她脾氣暴躁？」古應春搖搖頭，「我看倒不像『女張飛』！」
古應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說的一句話，即使胡雪巖不點明，他回想一下，也會改變主意的。因而當然一迭連聲的表示同意。
「是啊！運費貴。」古應春答了他一句，幫著哈德遜倒酒，又加上涼水，然後彼此舉一舉杯。
「這倒不礙事。我五嫂最賢慧，不管他這筆帳。」
「這慢一點。浙江有個姓龔的，會造炮——」
「慢慢來！」古應春說，「將來你在上海住長了，總有跟洋女人落個交情的時候。」
於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來招呼，七姑奶奶自己也要下手幫忙，做主人的一定不准她動手——這是堂子裏，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幫忙變得也成了主人，那不像話，但她想不到此，最後是胡雪巖遞了個眼色，她才會過意來。
尤五不以為然，大搖其頭：「算了，我看不要害人！」
胡雪巖所建議增加的是，說英國人運到上海的洋槍、火藥有限，賣了給官軍，就沒有貨色再賣給洪軍及各地其他人，所以這方面多買一枝，那方面就少得一枝，出入之間，要以雙倍計算。換句話說，官軍花一枝槍的錢，等於買了兩枝槍。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訴我？」
「你倒也不必把我們這位姑奶奶貶得太厲害！」胡雪巖以不平的語氣說：「像她這樣的人才，嫁給老古，照我看還是委屈的。至於說她脾氣不好，這話要說回來，女人家心思最怪不過，只要她自己願意，自然會改。看今天的樣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見已經在改了！」
於是古應春首先告辭，卻悄悄拉了胡雪巖一把；他知道是有話說，跟著古應春下樓出門，站定了腳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聽一個人？」
這一半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斂，看樣子好事可諧，但情願還是先把話說得深些，勸他慎重的好。
這個念頭，幾乎在他心裏一出現，就已決定，但卻不宜操之過急，想了想，他提出一個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應春興趣的話題。
正在這樣想著，鏡中的麗影又出現了，她手托銀盤，盤中一瓶顏色像竹葉青的酒，三隻水晶杯，又有一瓶涼水。擺設停當，哈德遜取了三塊銀洋，放在銀盤裏。
「這一時無從談起。」古應春說，「中國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到屋子裏要脫帽。洋人重堂客——回頭你看見洋婆子要站起來，那個哈德遜太太很好客，最喜歡跟中國人問長問短，洋人的規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不必詫異。」
「請你告訴他，眼前我們的生意小，將來生意會很大，眼光要放遠些，在目前留些交情，將來才有見面的餘地。」
這使得古應春又得了個極深的印象，他覺得她只是凡事熱心。所以顯得有些魯莽。好在她也肯聽人教導，絕不是那種蠻不講理，死不認錯的潑婦。這就沒有可怕了。
「那就算了。第一，要做，就是大家一起來，第二，人家也曉得我跟你的交情，如果你覺得有妨礙，我做了一樣也有妨礙。」
剛剛坐定，怡情院裏自己做的酒菜。已經送到。怡情老二和古應春都要推七姑奶奶上座，她則一定不肯，結果是古應春首座，她和胡雪巖兩對面，主人末座，正好各據一方。
聽完經過，胡雪巖失笑了。笑自己誤解了七姑奶奶的語氣，上了自己的當，如果是跟人做一筆出入甚鉅的生意，也是這樣子胡思亂猜，自以為是，那就非大蝕其本不可。
酒味甚美，只是有酒無餚，胡雪巖還不習慣這樣的飲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為了酬答雅意，也為了饋贈所需，他決定買五箱白蘭地帶回去。哈德遜也很會做生意，馬上又給他一個很優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廣。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總督，各式各樣的衙門都有，又是運河起點，商業相當繁盛，這個碼頭在哈德遜看，是可以有所作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巖的助力，能夠把他所代理的各種洋貨，推銷到杭州。
她取了一隻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剝了一蓋子的蟹肉，黃白雜陳，倒上薑醋，卻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應春面前。
古應春把他這一段話譯給哈德遜聽，洋人大點其頭，說飲食沒有道理好講，這就是道理。接著又說，外國酒種類很多，胡雪巖不喜歡英國酒，也許喜歡法國的白蘭地，於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過來，指明要一種名牌的白蘭地。
「有啥不肯？他們是做生意，只要價錢談得攏，甚麼都賣。」古應春問道，「你要些甚麼東西，我好去談。」
「就是這句話。」胡雪巖說：「你是玲瓏七竅心，自己有數就是，何必還要我多說呢？」
「不過，」古應春接下來問：「除了洋槍，還有大炮，要不要勸浙江買？」
「小爺叔，我想只有這麼樣，」尤五自己提出了一個辦法：「儘量調動現款，就在上海收貨，囤一段時間脫手。另外除了軍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們再商量。頂好是我們漕幫弟兄能夠一起出力的事，一則大家有口苦飯吃，二則也免得游手好閒去闖禍。」
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眩心迷，正當他們錯愕無語，而怡情老二也覺得為難之際，胡雪巖跟了進來，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姊！是你。」
「照這樣子，上海一年半載，不會光復。我們的絲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現在先要作個打算。」
「理當奉陪。」
古應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巖的鼓舞，他也很起勁的說，「真的，巧得很！這三方面要湊在一起，說實在的，真還不大容易。我們明天好好談一談，想些與眾不同的花樣出來，大大做它一番市面。」
「那自然。我是說不回廣東鄉下去住，你們夫婦在上海自立門戶。這都是以後的事——」胡雪巖沉吟著說：「看樣子，七姑奶奶對你，倒也還中意。不過，我有句話，一定要說在前面。」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傢伙出來，純銀打造，小鉗小錘子的，看來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覺得好玩，取過小錘子來，一下打在蟹螯上。在她自覺未曾用力，但那隻蟹螯已被砸得甲碎肉爛，一塌糊塗了。
「承情之至。不過，只怕你捨得，人家捨不得。」胡雪巖說，「人家辛辛苦苦剝了給你吃的，讓我吃掉了，一定會心痛！」
「這倒也是個辦法！」尤五點點頭，「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這樣吧！你到了杭州，趕快派世龍拿了公事到松江來接洋槍。」
「你說誰？」
這個回答大出胡雪巖的意料，一時不知如何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楞在那裏，好半晌作聲不得。
「不是說野蠻、文明，是有些啥洋規矩？你先說給我聽聽，省得我出洋相。」
「這酒也不便宜。」胡雪巖說，「一塊銀洋七錢二，三塊銀洋就合到二兩一錢多銀子。」
「事情很多。」胡雪巖轉臉說道：「世龍，你也一起聽聽，我今天替你找了個讀洋文的先生。」
「我這麼在想，英國人反正做生意，槍炮可以賣給太平軍，當然也可以賣給官軍。今天我在席面上聽說，兩江總督和江蘇巡撫，都為了卯金刀在傷腦筋，奏報出去，輕描淡寫，好像是地方上鬧事，其實是想多派兵，一仗把他打倒。既然如此，槍炮、火藥是要緊的，我們好不好先替他們辦個『糧台』，等他們的兵一到，就好出隊打仗。如果你認為這個辦法可以，我馬上到蘇州去跑一趟，江蘇巡撫許乃釗是我們杭州人，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見一見他。」
「瀏河在嘉定北面——」
「我們談生意吧！」古應春說了一聲，跟哈德遜去交談，然後又問胡雪巖說，「他問你貨色甚麼時候要？」
「或者叫小五嫂。」胡雪巖打著趣問：「那麼，人呢？」
「請坐，請坐！」怡情老二看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隨即說道：「胡老爺，你來引見吧！」
古應春和尤五，都認為他這句話說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別融洽。在怡情院中，淺斟低酌，談了許多開展的計劃，一直到午夜散席，約定第二天下午，仍舊在原處見面。
「你別管！說吧，可是要問七姑奶奶？」
胡雪巖想不到他這麼開門見山，就說了出來，一時倒有些無從答覆，楞在那裏，半晌無聲。
「不要緊！胡老爺你請進去看了，就曉得了。」
客是兩位，論客氣應該是古應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覺地又有些著急，便拿那隻蟹送到胡雪巖面前。
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語，雖是恭維，卻也有驚詫的意味在內，想想一個良家婦女，獨闖娼門，說起來是有些不守婦道，所以很難得地害了羞，紅著臉報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雖是窘笑，依然嫵媚。古應春心裏在想：倒不曾料到，尤五有這樣漂亮的一個妹妹！
「慢來！」胡雪巖問道：「甚麼叫協議，是不是條約的意思？」
「是的。應春兄，這種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過做官的不清楚，京裏的皇上和軍機大臣，更不會清楚。我們只要說得動聽就是。」
「怎麼避呢？就是避不掉！」
在老張父女是聞所未聞的奇事，就連陳世龍也覺得這位七姑奶奶膽大得驚人。
洋行裏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譯音，地位又非僅僅負傳譯之責的通事可比。胡雪巖覺得他不須如此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