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果然在門檻下面找到了，但回覆梁四太太卻是如此：「到處找過，沒有！」
將胡雪巖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古應春發覺自己所顧慮的難題，突然之間，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開誠佈公去談，商量好了一個彼此不吃虧的價錢，然後把一條線上的同行、散戶都請了來，問大家願不願意賣？願意賣的最好，不願意賣的，各自處置，反正放款都用棧單抵押，不至於吃倒帳。生意並不難做。
剛談不到兩三句，只聽芙蓉在喊：「咦！這是那裏來的？」
等坐上馬車，古應春承認曾派人到木瀆去談過阿巧姐的事，但一場無結果，派去的人不會辦事，竟連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
「還沒有。」古應春又問：「阿巧姐呢？怎麼事情起了變化？你要言不煩說兩句。」
胡雪巖面有難色，便先問一句：「你要我替你辦甚麼事，說來商量。」
古應春對他的這套話，在理路上一時還辨不清是對還是錯，好在這是閒話，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辭，要一個人去好好籌劃，明天如何跟洋人開談判？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地說，「我哥哥在做知府，我為啥不去。」
「沒有甚麼！」芙蓉醒醒鼻子，擦擦眼淚，站起來扯了扯衣襟，依舊坐了下來，要裝得沒事人似的。
胡雪巖笑了，「七姊，你現在真的很會說話了。」他說，「老古是好口才，總算在這上頭你拜著個好師傅。」
談到這裏，裘豐言大為高興地說了句：「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會有辦法！芙蓉這樣在想，先不必開口，且聽他說些甚麼？
昨天是為了阿巧姐生醋意，這時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巖心裏不免有些厭煩，所以默不作聲。
「對！我要送人的。不過，千萬不要太貴，貴的你買來我也不要。」
「就你們兩個人，怎麼熱鬧得起來？我看不如約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晚上睡在墳頭上？」芙蓉不斷搖頭，「不嚇死人！」
「這，這是為甚麼？」
談到官場的規矩，芙蓉就無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見解對胡雪巖仍舊是個很大的幫助。第二天一早醒來，首先想到的也就是這件事，大清早的腦筋比較清醒，他很冷靜地考慮下來，認為「生米」雖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飯」，但米只要下了鍋，就不會再有變化，於今為計，不妨託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說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會死心，這就是將「生米」下鍋的辦法。
「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這裏陪七姑奶奶談談閒天解解悶。」胡雪巖向劉不才說。
「你啊！」古應春嘆口氣說，「得著風，就是雨。曉得的人，說你熱心，不曉得的人，當你瘋子。」
「聽大書都沒有聽劉三叔說笑話來得發噱。」七姑奶奶也爽朗地笑著，「這個人真有趣。」
「女人難道不是人？為啥不許！」
「奇怪！」芙蓉咕噥著說，「我這三叔，儘做些別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樣。」
到了客棧，芙蓉便是女主人，張羅茶煙，忙過一陣，才去檢點胡雪巖從蘇州帶回來的行李。胡雪巖便向古應春問起那筆絲生意。
「你說一句啊！」胡雪巖催促著。
這句話使得胡雪巖動容了，他隱隱然覺得做生意這方面，在古應春面前像是差了一著，然而那股好勝之心，很快地被壓了下去。做生意不是鬥意氣！他這樣在想，見機最要緊。
「這話說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個八字看。」芙蓉去找了一張紅紙，「勞動你把小兔兒的生辰八字寫下來。」
胡雪巖不知道他何以對阿巧姐特別關心，便反問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瀆去談過？」
「不錯。」胡雪巖已經從芙蓉的語氣，料準了她不會吃醋，覺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說，「就是前不久，我喜歡過，現在已經一刀兩斷。她不知道怎麼，忽然『冷鑊裏爆出熱栗子』，在我決不能撿『船並舊碼頭』的便宜。所以對這兩樣東西，我只當做不曾看見。」
「對的！」七姑奶奶的興致也來了，「明天我們也去看一場，」
「就是這樣子！」胡雪巖翻個身，一把抱住芙蓉。
「那也容易，」劉不才說，「只要到那處分筒去幾回，一定遇得見她。」
「我也要買點零碎東西帶走，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
「遲早要合作的，不如放點交情給洋人，將來留個見面的餘地。」胡雪巖很明確地說：「老古，絲我決定賣了！你跟洋人去談。價錢上當然多一個好一個。」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胡雪巖說，「這趟生意，我們賺多賺少在其次，一定要讓同行曉得，我們的做法是為大家好，決不是我們想利用小同行發財。」
「這樣說起來，你對這個女人是喜歡過的？」
顯然的，剛才他的那個輕佻的動作，已經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溫柔馴順，也忍不住著惱，手一甩坐到一邊，扭著頭不理胡雪巖。
芙蓉見他行蹤詭秘，還要留住他說個究竟。倒是胡雪巖看不過，阻住了芙蓉，於是劉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著古應春匆匆走了。
「那個要拜他師傅？除非你小爺叔，還差不多。」
「沒有多少路，只當到嘉興去玩一趟。」
等把這個難題想通了，胡雪巖覺得心情相當輕鬆，盤算了一下，古應春這天一定在忙著跟洋人接頭，不必去打擾他，只有找劉不才一起盤桓，不妨一面出去遊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適的地皮，為潘叔雅買下來建新居。
「我自己想想難過！不怨別人，只怨自己命苦。」她將臉偏到一邊，平靜地說，「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婦，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不會這樣動手動腳，叫不相干的人看輕了我，」
「好了，好了，不要恭維我了。」胡雪巖一笑出門。
梁四太太打花會與眾不同，專打一門，這一門在三十六門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漢雲。奇的是她專打這一門。總筒中偏偏不開這一門。這樣一年多下來，已經輸了上萬的銀子。
「你不覺得心疼？」
「我說不過你！」芙蓉有些著惱，「你不說，那包東西我不還你。」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說是「既感且愧」，因為尤五會同郁四，將浙江漕幫的糾紛，順順利利地處置停當，感情已是可感，而且還承他送了許多禮物，實在受之有愧。至於認七姑奶奶作義妹一節，君子成人之美，而況又是舊雨新知雙重的交情，自然樂從。問七姑奶奶甚麼時候到浙江，他好派專差來迎接。
大家都笑了，「還有一個，」古應春指著七姑奶奶：「她！」
王有齡接到胡雪巖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從蘇州寫給他的信，加上陳世龍帶去的口信，都要在這封信中答覆，所以足足寫了七張紙，認得出是他的親筆。這樣一個浙江官場中的紅人及能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居然能抽出功夫來寫這麼一封洋洋灑灑的信，就顯得交情確是與眾不同了。
「妙，妙！」古應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沒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開那一門？我想，世界上沒有那末巧的事！」
「那要甚麼緊，又不是官場裏報履歷，我跟王大老爺通家至好，就寫小名也不要緊。」
「這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應春，「你知道這件事，也放在肚裏不說，真正氣數。」
等古應春一走，胡雪巖才能把全副心思擺到芙蓉身上。小別重逢，自然有一番體己的話，問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問起他的兄弟。芙蓉告訴他，決計叫他兄弟讀書上進，附在一家姓朱的書香人家讀書，每個月連束脩和飯食是三兩銀子，講好平日不准回家。
「你說話教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該不管說得說不得，都要亂說？」胡雪巖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傑，不要看她瘋瘋癲癲，胸中著實有點邱壑，你不要看錯了她！」
「是的。」胡雪巖點點頭，「我也這麼想，將來陪他們吃喝玩樂，都是劉三爺的事。何學使經過上海，也歸劉三爺接待。」
「叫阿巧姐。是堂子裏的，七姑奶奶也見過。」
胡雪巖聽他們這番對答，越覺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甚麼事可以放心？」
這下芙蓉開了口，「三叔！」她也是極匆遽的語氣，「你不要走！這裏有好多事，要請你辦。」
「哼！」芙蓉冷笑，「看你這樣子，心裏還是忘不掉她，拿我來做替身！」
此外還有許多瑣碎的事，其中比較重要的是，催促裘豐言早日回杭州，因為現在有個「優差」的機會，他可以設法謀取，「遲則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頭髮上還有生髮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綹細軟而黑的頭髮，聞了一下說，「絞下來還不久。」
誰知王大老爺居然答應了，而且彷彿認此義妹，是件極可高興的事，當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見投緣，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態。
於是七姑奶奶將剛剛聽來的故事，又講了一遍。裘豐言也對梁四太太讚歎不止，這樣談到十點多鐘，古應春和胡雪巖陸續歸來，船已雇好，胡雪巖所買的東西，已直接送回客棧。約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裏會齊，一起下船。
「一時疏忽，也是有的。」古應春笑道，「閒話少說，你有辦法就拿出來！」
不過，這件事還要個居間奔走的人。現成有個周一鳴在那裏，不然還有劉不才，也是幹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時還不會生變，不妨等周一鳴回來了再說。
「我想想又不對了！」她揩一揩眼睛說，「怕小兔兒福薄，當不起！再說，這樣費事，我心也不安。」
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巖當時就要筆墨紙張，給王hetuｂｏｏk•cｏm•ｃｏm有齡寫信，請他代為託「學老師」，覓一個飽學秀才「坐館」。當然，他也還有許多事要跟王有齡談——文墨上的事，胡雪巖不大在行，有些話，像跟何桂清見面的經過，又非親筆不可，所以這封信寫到鐘敲十二下，還沒有寫完。
這一說，古應春不由得就要問：「回松江幹甚麼？」
開完長長的一張單子，七姑奶奶接到手裏看了一遍，自言自語地說：「備齊總得六七百兩銀子。」接著便叫一聲：「小爺叔！」
「省省吧！」芙蓉趕緊勸阻，「這種花會，害人不淺，這樣子猜心思，壽命都要短幾年，你既然已經戒掉了，千萬別去。」
「那有這種賭法的？」分筒執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門，只中一門，賠了你二十八，還要輸四門。這叫甚麼算盤？」
「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
這一番話把胡雪巖的瞌睡蟲趕得光光的，睜大了眼，望著帳頂，半晌做聲不得。
「老古！」胡雪巖先是當笑話說，轉一轉念頭，覺得倒不是笑話，「說真的！老古，我看你做官，倒是蠻好一條路子。於你自己有益，對我們大家也有好處。」
新絲雖快上市，不准運到上海與洋人交易，則現有的存貨，依然奇貨可居。疑問是這樣的情勢，究竟可以維持多久？板高不售，一旦禁令解除，絲價下跌是一可慮，陳絲品質不及新絲，洋人要買一定買新絲，陳絲的身價更見下跌，說不定賣不出去是二可慮。胡雪巖意會到此，矍然而驚，當即問道：「老古，照你看，我們的貨色是賣，還是不賣？」
這真是語驚四座了！首先古應春就擔心，「一船軍火，不是好玩的事！」他說，「千斤重擔你挑不挑得下來，自己要想一想。」
偶然一瞥之間，發覺芙蓉從腋下鈕扣抽出一條手絹，正在擦眼淚，不由得大驚失色，奔過去，捧著她的臉一看，可不是淚痕宛然？
「今天就走。」
為來為去，還是為了芙蓉怕小兔兒沒有那種專請一位先生來教導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連自己的終身，都相信是註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巖意會到此，便有了辦法。
聽她自己約略說明緣由，芙蓉也替她高興，「恭喜，恭喜！」她笑著說，「從今以後，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無非早早跟何學台說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飯，還有啥話好說。」
胡雪巖知道他在動腦筋——這筆生意，腦筋不靈活是無法去做的，跟洋人打交道已經不容易，還有一批絲商散戶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巖所出，集結散戶，合力對付洋人，並且實力最強的龐二這個集團，亦已由於胡雪巖的交情和手腕，聯成了一條線。而指揮這條線的責任，卻落在古應春的身上。以前為了說服大家一致行動，言語十分動聽，說是只要團結一致，迫得洋人就範，必可大獲其利，如今這句話必得兌現，倘或絲價不如預期之高，一定要受大家的責難。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墊借了款子的，絲價不好，墊出去的錢不能十足收回，就非吃賠帳不可。
越是這樣怨而不怒的神態，越使得胡雪巖不安，解釋很難，而且也多餘，唯一的辦法是認錯。
「我看，還是先附在人家館裏的好。」
「那是並行不悖的事，自己有了錢莊，對做絲只有方便。」
「今天開出來，我一定會中。你看，」梁四太太便從手巾包裏取出一把紙條來，「今天我打三十四門，莫非還不中？」
「他還有些日子才能回來。」胡雪巖說，「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胡雪巖先答他的話，忍著笑將他從頭看到底，「劉三爺，」他又似嘲弄，又似佩服地說：「你真正時髦透頂了！」
這是個難題，胡雪巖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功夫來，「五月初七以後就不行了，蘇州的人要來。再等下去，天氣太熱，又不相宜。」他躊躇著說，「而且一去一來至少要半個月的功夫——。」
「哎呀！」他著急地，「姑奶奶，你就少問了，只說要我辦甚麼事就是。」
芙蓉最溫柔馴順不過，也猜到胡雪巖在這時刻只願享受溫情笑謔，厭聞甚麼一本正經的話，所以笑笑不響，只把從湖州帶來的小吃，烘青豆、酥糖之類擺出來供他消閒。
「你的話我弄不明白。」芙蓉問，「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這倒是真的，」芙蓉點點頭，「提起你來總是『小爺叔』長，『小爺叔』短。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個人不佩服你。」
「啊！」芙蓉悚然，「這花會說起來真是害人無窮！三叔，你也少去！」
劉不才無可奈何地站定腳，轉身答道：「你快說！我有要緊事。」
七姑奶奶聽了胡雪巖的勸，脾氣已改得好多了，受了古應春的這頓排揎，笑笑不響。
一聽這話，胡雪巖和裘豐言精神一振，齊聲說道：「七姊！你有辦法？」
聽得七姑奶奶這一聲，古應春賽如奉了將軍令，答應著轉身就走。
「找不著交涉的對手。」古應春說，「歷來的規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打交道，凡有洋務，都歸兩廣總督兼辦，所以英國、美國公使要見兩江總督，督署都推到廣州，拒而不見。其實，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胡雪巖很沉著地問：「你是在那裏尋出來的？」
不用說，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時，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記」，胡雪巖覺得隱瞞、分辯都不必要，神色從容地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回頭細細告訴你。」
「也好！不過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陸路，為了趕辰光我騎馬去，你行不行？」
「當然下注有多少。開出來是我的重門，我就贏了。」梁四太太說：「總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說是這樣說，仍舊又很費勁地寫了一個鐘頭才罷手，他把頭一張信紙，遞了給芙蓉。
「小爺叔是眼光看得遠的做法，我也同意。不過，」古應春說，「當初為了籠絡散戶，墊出去的款子，成數很高，如今賣掉了絲，全數扣回，所剩無幾，只怕他們有得囉嗦。」
「怎麼會靈？」七姑奶奶說。「譬如你夢見黃狗，我夢見黑狗，各押各的，總有一個不靈。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夢，個個要靈，除非三十四門全開。那有這個道理？」
不到一個鐘頭，古應春親自駕著他的那輛「亨斯美」趕到大興客棧，一見面叫應了，甚麼話不說，先仔細打量胡雪巖的行李。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釋了，「我也不是說你不尊重我，不過身份限在那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又說，「你現在應該想得到了，我為甚麼對小兔兒狠得下心來，我要他爭氣！要他忘記了有我這樣一個姊姊！」
「阿巧姐呢？」
「我在想，」胡雪巖說，「將來劉三爺跟官場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裏去的機會都有，有個功名在身上，比較方便得多。我看，捐個官吧？」
由於這樣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輕易答腔，站起來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她的話，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說出來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經理。不久，就是何學台的姨太太了。」接著，便講移植這株名花的經過，胡雪巖雖長於口才，但經過太曲折，三言兩語說不完，站著講了一刻鐘，才算說清楚。
「啊呀！」古應春突然說道，「我倒忘記了，有位仁兄應該請了他來。」
這話也不錯，於是胡雪巖又遇到一個難題。七姑奶奶看他們愁顏相向，忍不住要問：「小爺叔！到底為了啥？」
等把信看完，裘豐言點點頭說，「雪公的盛意，著實可感。不過，尤五哥不來，我也沒辦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讓人家『捷足先登』了！」
古應春只點頭，不說話。顯然的，怎樣去談，亦須有個盤算。
「我勸四太太換一門的好！」分筒執事說，「賭上面真是有鬼的，不開起來一定不開。」
「你倒真狠得下這個心？」
「好歇歇了！」她溫柔地說，「蓮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點心睡吧，明天再說。」
她將他的心思倒是猜著了，但也不完全對，胡雪巖的性情是甚麼時候都可以說笑話，也甚麼時候都可以談正經，而且談正經也可以談出諧謔的趣味來，這時便又笑道：「你是啥個心，怎麼不肯說？是不是要我來摸？」
一注注寫完，卻只有三十三門，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細想一想說道：「下轎的時候我還數過的，是三十四張條子，大概是數弄掉了一張，你們替我去找一找看？」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問，「莫非也是張九官？」
這是不拿芙蓉視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卻不便有何表示，只靜心看下去，見胡雪巖對聘師的要求是學問好、性情好，年紀不宜過大，如願就聘，束脩從優。這見得他是真為自己跟小兔兒打算，心頭由熱而酸，不知不覺的滾下兩滴眼淚。
「洋人最近的態度，改變過了。」古應春也繼續談未完的生意，「聽說，英國人和美國人都到江寧城裏去看過，認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樣，不成名堂，所以有意跟我們的官場，好好坐下來談。苦的是『上門不見土地』。」
「劉三爺真開通。」古應春也說：「叫我就不敢穿了這一身奇裝異服，招搖過市。」
芙蓉看了這兩樣東西，心裏自然不舒服，不過她也當得起溫柔賢慧四個字，察言觀色，見胡雪巖是這樣地不在乎，也就願意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仍舊收好原物，繼續整理其他的行李。
「這話對！」胡雪巖說，「我現在腦筋很亂，不曉得怎麼快法？」
「講得透澈！」對賭之一道三折肱的劉不才，擊案稱賞，「賭錢全靠算！『觸機』不足為據。」
「來了，來了！」古應春說，「他的腳步聲特別。」
「為啥呢？」和_圖_書
「唉！」芙蓉嘆口氣說，「『癡心女子負心漢』，我真替那個送你這些東西的人難過。」
「為了錢，膽就大了，不但是墳頭上，而且越是新墳越好——」
「話不是這麼說，」七姑奶奶向著芙蓉，「東西貴不一定好，賤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禮全在合用，要看人會不會買？」
「你有沒有空？」她問，「我是說能不能抽出兩天的功夫來？」
胡雪巖到了上海，仍舊逕投大興客棧，行李還不曾安頓好，就寫條子叫客棧專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請古應春來相會。
主客四人一面吃飯，一面還是談湖州之行。剛剛只談了一半，胡雪巖決定親自送七姑奶奶去，現在要談的是動身的日期。
「這叫甚麼話？」
七姑奶奶的辦法很簡單。尤五手下幾個得力的人，她無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個，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湊巧的是，古應春親自去跑了一遍，竟一個也不曾找到。
轉眼間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馬蹄聲音是她聽熟的，親自下樓來開門，老遠就在喊：「小爺叔，你回來了。」
這樣想了下來，神色就顯得輕鬆了，「小爺叔，」他笑道，「跟你做事，真正爽快不過。」
胡雪巖聽見這話，大為驚異，想不到芙蓉那樣柔弱的性情，教養她的兄弟，倒有這樣剛強的處置。
古應春是廣東人，講究飲饌，七姑奶奶閒著無事，也就在烹調上消磨辰光，所以家裏沒有客來，飯菜也很豐腆，廚房裏早已預備得差不多了，還有一個娘姨，一個小大姐，四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地把飯開了出來。
一時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過去陪笑說好話，等一會事情也就過去。所以只坐著吃烘青豆，心裏在想著，湖州有那些事要提出來問她的？
芙蓉大駭，「是晚上？」她問。
「我不過勸她，要像個大家閨秀的樣子，那知道她這樣認真。」胡雪巖說，「賭氣是決不會有的事，她最佩服我，還有大事要我幫忙，賭甚麼氣？」
「這……，」胡雪巖頗感不安，「你也把這一點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沒有看輕過你。」
甚麼叫「花會」，芙蓉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兩個字。七姑奶奶卻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過，因而便為芙蓉解釋——「花會」跟廣東的「白鴿票」相仿，上海設局賭花會的，亦以廣東省城和潮州兩地的人居多。賭法是三十六門開一門，其中兩門永遠不開，所以實際上是三十四門猜一門，猜中的一賠二十八。
「你這身衣服，」古應春說，「陸芝香或許不在乎，在何學使一定看不順眼。」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問道：「小爺叔，那末你呢？」
「『操縱』行情，我何嘗不想？不過當初我計算的時候，沒有想到最要緊的一件事，這件事，洋人佔便宜，我們吃虧。所以要想操縱很難，除非實力厚得不得了。」
胡雪巖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認義兄，尤五一定要到場，來了又去，徒勞跋涉，而自己算來抽不出功夫，那就不如趁此機會，早早辦了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長去說媒。至於尤家兄妹與王有齡之間，要有個人從中傳話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託裘豐言。
「自然是廟裏。」芙蓉答說。
「你放心，這種賭是不會賭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過喜歡賭，要去見識見識而已。」劉不才又說，「今天贏了二百多兩銀子，不足為奇。遇見一樁妙事，說起來，倒著實叫我佩服。」
先到裕記絲棧，管事的人不在，古應春留下了話，說是胡大老爺已從蘇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興客棧。然後上車又走。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來。」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問道，「你說了她甚麼？她好像有點賭氣的樣子，古老爺常常勸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悶出病來，她說甚麼也不肯。」
七姑奶奶口快，緊接著問：「對老古自己有沒有益處，且不去說它，怎麼說對大家都有好處？」
「著啊！」胡雪巖猛然一拍手掌，「我說的就是這件事，洋人做生意，官商一體，他們的官是保護商人的，有困難，官出來擋，有麻煩，官出來料理。他們的商人見了官，有甚麼話也可以實說。我們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艱，商人也從來不敢期望官會替我們出面去論斤爭兩。這樣子的話，我們跟洋人做生意，就沒有把握了，你看這條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場中另出一個花樣，變成前功盡棄。譬如說，內地設海關，其權操之在我，有海關則不便洋商而便華商，我們就好想出一個辦法來，專找他們這種『不便』的便宜，現在外國領事提出抗議，如果撤消了這個海關，我們的打算，豈不是完全落空？」
「有沒有女人去看？」芙蓉問她三叔。
「誰啊？」胡雪巖問。
「你沒事，替我們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這樣吩咐古應春。
「洋人這方面的情形，我沒有你熟。」胡雪巖說，「不過我們自己這方面的同行，我覺得亦用得著『開誠佈公』這四個字。」
「等你三叔來了再談。」胡雪巖說，「我想帶你去逛逛。」
「豈但不錯！還要謝謝你，虧得你提醒我。」胡雪巖不安地問，「你看，該怎麼辦？」
「百聞不如一見。」胡雪巖說，「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曉得了」
「當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巖說，「閒話少說，你倒說，你將來希望小兔兒做啥？」
「你儘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燒掉、摔掉，我決不過問。」
分筒執事，聽她的口風，這是最後一回來賭花會，平白失去這麼一個大戶，未免可惜。但此時亦不便相勸，只拿筆來記每一門所下的注碼。
這天下午，她照例坐轎到了那裏，因為是大戶，自然慇勤接待，一盞茶罷，分筒執事便陪笑相問：「四太太，把條子交下來吧！」
七姑奶奶心急，打斷他問：「這是啥道理？好奇怪！」
「當然是晚上，那有白天祈夢的？」
話題中斷，接下來是古應春談他上午跟洋人見面的情形，談到一半又被打斷了——劉不才和裘豐言連翩而至，兩個人臉上紅著，是喝了酒來的，但也不妨再來幾杯。
「我懂，我懂！」劉不才說，「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數。」
「怎麼回事，老古！」
「他就住在不遠一家客棧。」古應春笑道：「這位先生真是妙人！從他一來，你曉得那個最開心？」
「難為你想得這麼深！」他站定了腳說，「不過，我倒要勸你，你這樣子不是福相！我實在替你擔心。你甚麼事放不開，一個人在肚子裏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這麼瘦！」
「那一件事？」古應春問，「洋人佔便宜的是，開了兵船來做生意——。」
「這叫甚麼話？」
「妙算不敢說，打算是有的。要我親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爺』那裏去搬救兵。」
「在家吃吧！」胡雪巖說，「我不想動了。」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閒話少說，」古應春問道：「我們是下館子，還是在家吃飯？」
「那末你做點啥呢？」
分筒一則要「統吃」梁四太太，再則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來，於是便單開那一門——打開撿到的那張條子，看是第三十五門張九官，當即通知總筒，開出張九官來。
這句話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巖大為不安，「你說我別樣，我都不在乎，就是這一樣不能承認。」他加重語氣分辯，「我決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對朋友如此，對喜歡過的女人，也是如此。」
事情太多，東一句，西一句，扯來扯去，古應春一時也聽不清楚，只知道他這趟大有收穫。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關，胡雪巖有辦法，他自然也感到興奮。
「說實話吧！」胡雪巖深怕引起誤會，揭破了真相，「我原來就想去見老太爺，跟他要兩個人，送老裘到杭州。七姊，不是我不相信你有辦法，是因為我覺得千斤重擔，何必放在你肩膀上？萬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說：『老七是心熱，做事為了朋友，不計後果。你們怎麼也不仔細想一想。』這話我就沒法交代了。七姊，你是明白人，一定體諒我跟老裘的處境！」
「你說，我的話錯不錯？」
找個機會，古應春將胡雪巖和裘豐言拉到一邊說道：「小爺叔，你真的信任我們那口子？她是『女張飛』，你是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這樣也好！」古應春拉著他的袖子說，「走！去晚了，七姊的急性子，你是曉得的，又要埋怨我。」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學台了。」芙蓉從容分析，「照你的說法，她先對你也不怎麼樣，等到見了年紀輕、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學台，心裏就有了意思。照規矩說，她自己也要有數，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麼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時候，私底下放了這兩樣『私情表記』？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來。這你難道看不出來，她的心又變過了。」
於是止酒吃飯。古應春拿起掛在門背後的一支西洋皮馬鞭，等在那裏，是預備親自駕車送他們回大興客棧的樣子。
芙蓉是有心試探，看他這樣表示，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劃：「你現在要搶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會弄僵，人人要臉，樹樹要皮，話說出口，她怎麼收得回去？」
「你不講，害我一夜睡不著。」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興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爺叔的光。來！」七姑奶奶一把拉著她走，「到廚房裏幫幫我的忙。」
雖然七姑奶奶性情脫略，但道理上沒有孤身會男客的道理，所以劉不才頗現躊躇，而古應春卻懂得胡雪巖的用意，heｔｕbooｋ.com•ｃoｍ是怕劉不才跟到大興棧去，有些話就不便談了。因而附和著說：「劉三爺，你就再坐一會好了。」
「要去拿東西，天氣熱了，我的單衣夾服還在家裏，還有些首飾，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慢點！」胡雪巖靈機一動，「我倒有個辦法。七姊，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辦了它。」
「也不一定是做官，總巴望他能夠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種不願說而又非說不可的神態，「無論如何，不要像三叔那種樣子。」
「好的！」劉不才欣然答應，「都交給我。包管伺候得他們服服貼貼。」
「那個最開心？」胡雪巖想了想說：「照我看，只有他自己。」
「照你看，」芙蓉問，「事情會不會起變化？」
「聽你的口氣，當我一定要賴，一定要說假話。那，我就最好不說話，說了真話，你也一定不相信。」
「那個？」
「喔，我懂了，是仰仗官勢來做生意。既然如此，老古為朋友，倒不妨打算打算。」
「我不去。拋頭露面像啥樣子？」
這句話提醒得恰是時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貨色抵押，放定金就得「買青」——買那些散戶本年的新絲。同樣一筆錢，放出去的性質不一樣，胡雪巖想了想說：「要看你跟洋人談下來的情形再說，如果洋人覺得我們的做法還不錯，願意合作，那就訂個合約，我們今年再賣一批給他們。那一來，就要向散戶放定金買絲了。否則，我們改做別項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號，一定要在上海開起來。」
「不用你說，我自己曉得，你看，」他指著「內弟」二字。「這你總沒話說了吧？」
「三十四門只能挑一門，怎麼挑法？這樣也好，那樣也好，心裏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夢了。夢見龍，當然押林太平，夢見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羅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問，「你曉得祈夢到那裏去祈？」
「甚麼？」芙蓉大為不解，「與『祈夢』啥相干？」
「怎麼樣？」
「都弄好了，就因為五哥不在這裏，路上沒有交代好，不敢啟運。」古應春又說，「劉三爺知道你要跟他碰頭，去約他了。等一下就到。」
結果劉不才不曾來，來了個古應春，帶了由絲棧裏轉來的兩封信，一封是尤五的，由陳世龍代筆，說杭州漕幫鬧事，經過調處，已經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飲宴酬酢無虛日，所以還得幾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齡的，這封信就長了。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細說。總而言之，我看人總是往好處去看，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壞人。沒有本事才做壞事，有本事一定會做好事。既然做壞事的人沒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們了。」
芙蓉取了皇曆來看，第二天就是宜於長行的好日子，時間是太侷促了些，但以芙蓉在這些上頭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為了遷就她，只好大家趕一趕。
「怎麼？」芙蓉驚喜地問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照這樣子說，劉三爺，你也要洗手戒賭了？」
「怎麼鬧翻了？」
「不要緊！」胡雪巖說：「我在路上已經算過了，有龐家的款子，還有蘇州潘家他們的款子，再把這票絲賣掉，手上的頭寸極寬裕，他們要借，就讓他們借。」
「一定有緣故。」胡雪巖特為這樣說：「你不講，我要起疑心的。」
接著胡雪巖的話，那邊笑了；七姑奶奶手裏捧著一瓶洋酒，高聲說道：「各位『大老爺』請上桌吧！」
「女人也許看嗎？」
「本來嘛！」芙蓉這樣說，「好好的良家婦女到花會裏去賭錢，像甚麼樣子？輸了錢，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下面提到何桂清，說是接到他從蘇州寄去的信，才知道胡雪巖的行蹤。何桂清認為能結識胡雪巖，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萬銀子——這下是王有齡來讚揚胡雪巖了，說他的處置「高明之至」，這一萬兩銀子，請胡雪巖替他記入帳下，將來一起結算。
語氣雖平靜，而胡雪巖卻聽得出，愈平靜愈顯得倔強，他是深知她的脾氣的，發現芙蓉也想說話，急忙拋過去一個阻止的眼色，然後裝出歡然的神情好：「好極，好極！有七姊出馬，一定一路順風。老裘，就讓七姊送你去好了。」
說著順手撈住芙蓉的一條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閃，很輕巧地避了開去。接著便發現窗外有人疾趨而過，看背影是大興客棧的夥計。
「我只曉得你的心好，不曉得你心狠。」胡雪巖已估量到她有個很嚴重的說法，為了不願把氣氛弄得枯燥嚴肅，所以語氣中特地帶著點玩笑的意味。
「好，我講。」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葉講完，胡雪巖又說，「這一來，你可以睡得著了，不許再囉嗦！」
「話不是這麼說。」芙蓉也覺得這身份上的事，再談下去也無味，所以避而不談，只談她兄弟，「我一個人前前後後都想過了，小兔兒在我身邊，一定不會有出息，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總依他，只養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裏，小兔兒學不到好樣，將來嫖賭吃著，一應俱全。我們劉家就再沒有翻身的日子了！」
「對！我也是這樣的看法。既然看出這個大方向，我們的生意應該怎麼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三叔又要瞎說了。」芙蓉老實不客氣的指責，「這話我絕對不信。」
裘豐言不會騎馬，無法同行，只得怏怏而罷。及至回到屋裏，只見劉不才正為七姑奶奶在開備辦禮物的單子，芙蓉則是七姑奶奶的參贊，兩人商量著說一樣，劉不才便提筆寫一樣。
「等等，等等！」劉不才慌不迭地站起來，「我跟你一起走。」
裘豐言當然樂意效勞。七姑奶奶和古應春也覺得這樣安排十分妥貼。只是一船軍火，真個託付七姑奶奶保險，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誰也覺得大不妥當。
「我不對！」他低著頭說，「下次曉得了。」
這樣考慮了好一會，盤算了壞的這方面，又盤算了好的這方面，大致決定了一個做法，「小爺叔」，他說，「我想先跟洋人去談，開誠佈公說明白，大家一起來維持市面，請他們開個底價給我。這個底價在我們同行方面，不宜實說，留下一個虛數，好作討價還價的餘地。你看我這樣子做，是不是妥當？」
「我怎麼看不出來？不理她就是了。」
「我倒想起來了。」七姑奶奶問道：「剛才你們在談，是不是劉三爺也要捐個官做？」
「這樣子說，就沒有甚麼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覺得可以做主的，儘由自己做主。」
「小爺叔！」古應春轉臉又說，「我樣樣佩服你，就是你勸我做官這句話，我不佩服。我們現在搞到興興頭頭，何苦去伺候貴人的顏色？」
想停當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妝已畢，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時問起這天要辦些甚麼事？
「不必，不必！」裘豐言指著劉不才說，「我跟劉三哥在一起，寫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處逛逛，這種逍遙自在的日子，難得遇到，尤五哥儘管慢點回來好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亂猜，回頭再跟你說。總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自然是巴望他榮宗耀祖。」
芙蓉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麼樣在肚子裏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腦筋略為一轉，就憑這兩句話，便可以想見他已瞭解自己所不曾說出來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結髮糟糠，小兔兒這個小舅子，他就會當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負起教養之責，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姊姊的，自己要有決斷。
「你倒說得容易！可見你不懂女人的心。」
「回來了，回來了！」胡雪巖說：「先告訴你一樁開心的事，你總說蘇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帶了一大簍來，放在『石灰缸』裏，包你半年都吃不完。」
古應春啣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噴了出來，虧得臉轉得快，才沒有噴到飯桌上，但已嗆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靜下來。
「你不講就害我了！」
「那末，靈不靈呢？」
「我想過了。不要緊的。」
「男人是沒良心的多，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女人不同，一顆心飄來飄去，不容易有著落，等到一有著落，就像根繩子一樣，綑得你緊緊地、再打上個死結，要解都解不開。現在你是讓她綑住了，自己還不曉得，說甚麼『不理她就是』，有那末容易？你倒試試看！」芙蓉訕笑地又說，「真正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
「阿巧姐不來了！」古應春輕聲對她說，「她也不會姓胡了。」
胡雪巖很知趣，見這上頭話不投機，就不肯再說下去，換了個話題說：「從明天起，我們又要大忙特忙了。今天早點散吧！」
「這是那裏來的？」她說，「你用不著賴，也用不著說假話。」
「我話沒有說完，你就怪我！」劉不才說，「我說的是西洋女人。」
「梅玉的娘。」
「你想呢？我們這位姑奶奶一刻都靜不下來的，現在聽了你小爺叔的話，要學做千金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教她怎麼坐得住？劉三爺一來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處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樣，回來講給她聽，真好比聽大書。」
「我不是看輕他，他是我叔叔，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我總尊敬他的。不過——」芙蓉忽然搖搖手，「這也不去說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兔兒當自己人。」
說著，便要從他懷抱中掙扎出來，無奈他的力氣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緊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來跟她比一比。」他說，「她的腰沒有你細，皮膚沒有你滑。說真的，我還是喜歡你。」
「你曉得我的和_圖_書心，就曉得我狠得下來了！」
「還不光是輸錢，為了『祈夢』，敗壞名節的都不知道多少。」
生意上的許多機密，只有他們倆可以知道，連劉不才都不宜與聞，因此飯桌上言不及義，只聽劉不才在大談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馬戲，馬背上的金髮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別人倒都還好，芙蓉初涉洋場，聽了目瞪口呆，只是不斷地說：「那有這樣子不在乎、不顧臉面的？我不信！」
古應春想了想說：「這樣做法，不必瞞來瞞去，事情倒比較容易辦。不過『操縱』二字就談不到了。」
「我們說好了。」七姑奶奶搶著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現在就挑日子好走！」
轉臉一看，她托著一方白軟緞繡花的小包袱走了過來，包袱上是一綹頭髮，兩片剪下來的指甲。
「那又何必在外頭吃？還是到我們那裏去。」
「那就這樣。你請雪巖開單子，我一下就回來，替你去買。夷場上市面遲，都買得到。買不齊的，明天上午再補。」
既然古應春也這麼說，劉不才勉強答應了下來。古應春陪著胡雪巖和芙蓉下樓，戴著頂西洋鴨舌帽的小馬伕金福，已經將馬車套好，他將馬鞭子遞了過去，命金福趕車，自己跨轅，以便於跟胡雪巖談話。
這是句反話，如果在平時，胡雪巖一定又會逗她拈酸吃醋，開開玩笑，此時卻無這種閒逸的心情，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決不會有的事。我現在就怕對何學台沒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裏不痛快，對我生了意見，說都說不明白了！」
芙蓉也是迷信這些花樣的，七姑奶奶覺得正好借此諷勸，便從頭講起：「花會的總機關叫『總筒』，各地方設『筒』，也有上門來兜攬的，叫做『航船』。賭法是每天早晚各開一次，稱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兩筒開過的圍不開，所以三十六門實際上只開三十四門。
「自然囉！」胡雪巖答道，「你只看王雪公，他做了官，不是我們都有好處？」
「那末，你預備啥時候走？」
「小爺叔的話不錯，我也想捐一個，捐他個正八品的縣丞，」
「榮宗耀祖，只有做官。像我這樣捐來的官不希奇，要考場裏真刀真槍拼出來的才值錢。」胡雪巖平靜地說，「只要小兔兒肯替你爭氣，事情也很好辦，我替你請個最好的先生教他讀書。」
「這是甚麼意思？」
劉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為他解嘲：「雖然沒有戒掉，總常常想著在戒，這就蠻難得的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話，胡雪巖便一半解釋，一半掩飾地說：「老裘跟我提過好幾次，想去見見老太爺，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可以一起去了。」
胡雪巖還不曾開口，古應春和裘豐言相視而笑，神態詭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睜圓了一雙眼，直瞟著古應春。
「小爺叔抽不出功夫，只好等秋涼以後再說。」七姑奶奶不願強人所難，這樣很爽快地表示了態度。
「你真是木頭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說，「小爺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爺？」
「這不是一句話可以說得盡的，貴乎盤算整個局勢，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照這個方向去做，才會立於不敗之地。」
「喔！」劉不才先開口，「你總算回來了！人像胖上點。」
「話是有道理。不過官場裏有樣規矩你不懂，做那個地方的官，不准娶那個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煩就在這裏。」
胡雪巖很用心地考慮了一會，認為整個形勢，都說明了洋人的企圖，無非想在中國做生意，而中國從朝廷到地方，有興趣的只是穩定局勢，其實兩件事是可以合起來辦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靜，要求市面平靜，當然先要平亂，英美法三國公使，禁止他們的僑民接濟劉麗川，正就是這個意思。當今最好的辦法，是開誠佈公，跟洋人談合作的條件。
「這種賭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賠三十三，一賠二十八，等於多佔五門。」七姑奶奶說，「後來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賭。這種賭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沒有知識的女人！」
想想也不錯，她便笑道：「說來說去，總說不過你。」
「照此看來，劉不才來得正好，」等聽完了，古應春異常興奮地說，「五月初七去接陸芝香，就請劉三爺去。」
芙蓉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先是當他有些負氣，後來看看不像，長篇大套在寫，當然是談別的事。不過因頭總是由小兔兒身上而起，這樣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難安。
那分筒執事，工於心計，而且日夕從事，對於這上面的舞弊，精到極點，當時心裏就打算好，這張條子就尋著了，也不能夠給她。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說，「你三叔雖不是敗子回頭金不換，也有他的道理，將來會發達的。你不要太看輕了他。」
「那末三叔呢？」
「你先不用管這個，只說阿巧姐怎麼樣了？」
於是古應春和胡雪巖坐馬車，芙蓉不肯跟胡雪巖同車招搖過市，另雇一頂小轎走。轎慢車快，等她到時，只見七姑奶奶正笑容滿面地在跟胡雪巖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麼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來，讓我一頓手心又打回去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興地拍拍胸。
「這件大事，我總要跟老太爺說一聲，還有，你的那件事。」
因為有此一句話，胡雪巖便先注意門簾下的腳，原來劉不才著的是一雙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閃閃發亮。身上只穿長袍，未著馬褂，那件袍子純黑，非綢非緞，細細看去，才知是洋人用來做禮服的呢子，劉不才別出心裁，做成長袍，配上水鑽的套扣，顯得相當別緻，也相當輕佻。
「何以見得？」
「慢來，慢來！」胡雪巖按住他的手說，「我的話告訴你了，你一定也有話，怎麼不告訴我？」
「我還是到七姑奶奶那裏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遠是熱鬧的。」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場驚嚇，由此讓我還交了三個朋友，都是蘇州的闊少，有一大筆款子要我替他們用出去。」胡雪巖笑道：「老古，我這一趟蘇州，辛苦真沒有白吃，談起箇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談不完。」
芙蓉深為詫異：「七姑奶奶這樣直爽的人，跟我無話不談，怎麼這件事不曾提起？」
聽她如此諒解，胡雪巖深感欣慰，「說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轉臉去問芙蓉：「你呢？」
於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廚房去指揮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巖開始暢談此行的經過，因為有劉不才在座，關於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隱諱的。
「對了！」胡雪巖放下信問道，「『酒糊塗』住在那裏？他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昨天我倒忘了問你。」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見他是這樣的態度，便不再往下說，聊些別的閒天，等著劉不才。
上樓掀簾一看，含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巖驚喜之餘，恍然大悟所謂「白板對煞」作何解。
「你看下去。」
「那也不必，都是州縣班子好了，弄個『大老爺』做做。」
「那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到七姊那裏去，留下口信請他們來。」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緊事，三叔，你倒說！」
「說來話長。回頭有空再談。喂，」他問，「五哥回來了沒有？」
胡雪巖明白，這是她感懷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種感慨。如果不是劉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話，生來是偏房的命，但不能為人正室，不嫁也總可以！只為有了一個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養姪兒成人，終於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小兔兒。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巖對她不但同情，而且欽佩，因而也愈感到對小兔兒有一份必須要盡的責任。
「喔，他也來了。這可真有得熱鬧了。」胡雪巖笑著說了這一句，卻又搖搖頭：「不過今天不必找他。我們還有許多事要談。」
「有，有。不但有，而且還跟不認識的男人坐在一起——」
「怎麼樣呢？」
花會打那一門的那張「條子」照例是封緘的，要等總筒開出來才能揭曉。不如此則總筒可以統計每一門下注的數目，避重就輕揀注碼最少的一門開。話雖如此，弊端還是有的。梁四太太這時聽執事問到，便憤憤地說：「錢輸了，還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會中。我總要著一次才服氣。」
「我看這樣，你先去替小兔兒排個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註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話做，不然就隨便你。」
這番話說得胡雪巖半晌作聲不得，口雖不言，心裏卻有許多話，最想說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錯了！」他一直看芙蓉是個「麵人兒」，幾塊五顏六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樣一個人，就是怎樣一個人。此時方知不然！看似柔弱，其實剛強，而越是這樣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越是出人意外。從今以後，更不可以小覷任何人了！不然就可能會栽大觔斗。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時還想不通，「那末，小爺叔你呢？」
這一下，胡雪巖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約，往下追問：「女人的心怎麼樣？」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話扯開去。你倒講講看，你們怎麼樣好法？」
「怪事還多呢！你不要心急，聽我說！」劉不才又說：「拆開第二封，還是張九官。」
「是這樣一樁事情！為啥早不跟我說？」
胡雪巖一面聽，一面點頭，「不錯。」他說，「所謂『眼光』，就是要用在這上頭。照我的看法洪楊一定失敗，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這話胡雪巖在前一天也聽見過，當時不以為意，現在聽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發憤了hetuｂｏok•coｍ.ｃｏm！倒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
「那沒有甚麼！只要把事情辦通就是。小爺叔用不著這樣子來解釋的。」
古應春不作聲。這個決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現出很鄭重的態度，才能說動胡雪巖，所以他的沉默，等於盤馬彎弓，實際上是要引起胡雪巖的注意和重視。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又問：「那末，怎麼說是敗壞名節呢？」
「你是說，洋人開價多少，我們就實說多少？」
「這有啥要緊？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幫劉不才說話，「『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劉三爺這身打扮真叫俏！看上去年紀輕了十幾歲。」
「三十六門是三十六個人，據說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響馬巨頭，但久而久之，宋江、吳用等等名字，完全改過了。三十六個人的身份，各個不同，另外每個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飛的、陸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像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份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條龍。
等他走了不久，劉不才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是極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賭「花會」去了，贏了二百多兩銀子。
裘豐言知道胡雪巖這樣說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應地，也裝出興奮和感激的神態，拱拱手說：「多謝七姑奶奶，只是勞動玉步，於心不安。」
「怎麼難得？」門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轉臉看時，是不知道甚麼時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來的裘豐言。
「你看你，」胡雪巖笑道，「七姊是自己人。客氣一點的，聽了你的話會怎麼想？送人的禮，不要貴的，原來是弄些不值錢的東西送人！」
「問一句話可以不可以？」
「先到絲棧轉一轉，看看可有甚麼信？」
「裘豐言。」
胡雪巖很機警，聽出劉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則已，要捐就要捐得像樣，不過自己也不過「州縣班子」，不能替劉不才捐個「知府」，所以這樣說道：「我們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只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說逢關過卡，要討個情，一張有官銜的名帖投進去，平坐平起，道弟稱兄，比一品老百姓，就好說話很多了。」
「多設一道海關，多收一次稅，洋商自然不願。」
「你倒真闊！」古應春笑道，「請兩位州縣班子的大老爺做清客。」
「老裘要運洋槍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進浙江地界就不要緊了。」胡雪巖說，「上次也是這樣。一定要等五哥來，說妥當了才敢走。」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胡雪巖頭也不抬地說。
芙蓉是識得字的，接過來唸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閣下，敬稟者，」唸到這裏笑了，「好囉嗦的稱呼！」
「可以。不過只許一句。」
這話讓胡雪巖沒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過一個人也不要太迷這些花樣。」他搔搔頭說，「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看不開。」
「那不行。耽誤了你們的好事。」胡雪巖又說，「再者，陳世龍也要做親了。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總有辦法，等我慢慢來想。」
「原來是這件事！」古應春笑著答道：「你不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怎麼知道？」
「我陪你去。」裘豐言說，「我也久慕『老太爺』的名，想見見他。」
「算了，算了！」胡雪巖說，「我要去看兩個錢莊朋友，你要買點啥，我替你帶來。其實你不說我也曉得，無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實用的洋貨。」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首先就高興了，「快說，快說！」她捧杯茶給劉不才，「你說的妙事一定妙！」
「這是有佈告的。英、美、法三國領事，會銜佈告，通知他們的僑民，不准接濟小刀會劉麗川。」古應春又說，「我還有個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國公使麥蓮，從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訪江蘇藩司吉爾杭阿，當面聲明，並無助賊之心。只是想整頓商務、稅務，要見兩江怡大人。此外又聽說英、美、法三國公使，會銜送了一個照會，為了上海新設的內地海關，提出抗議。」
「謝謝！」七姑奶奶撇著嘴說，「我才不要做啥官太太。」
「這梁四太太的腦筋，可以跟小爺叔比了！」七姑奶奶不勝嚮往地說，「我們真想結識結識她！」
「沒有來！」胡雪巖說，「事情大起變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這是我不對！我沒有想到小兔兒。不過，話說回來，是我沒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實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沒有功夫來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辦法，盡責任。」胡雪巖停了一下說，「你就只有這麼一個親骨肉，只要你捨得，事情就好辦了，你倒說，你希望小兔兒將來做啥？做官？」
「你聽他的！」芙蓉撇撇嘴，對七姑奶奶說，「我們三叔說要戒賭，總有十七八回了。」
「老古也是！」胡雪巖接口，「老古精通洋務，現在剛正吃香的時候，說不定將來有人會借重，真的掛牌出來，委個實缺。七姊，那時候你就是掌印夫人了。」
「那末小兔兒呢？」他問，「一個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心疼點啥？」胡雪巖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當面燒給你看！」
「你的那個皮包裏。」
「我想請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這兩句話等於在醋罐裏加了一大杓清水，酸味沖淡了，「少來灌米湯！」她停了一下又說，「你把跟她的事，從頭到尾，好好講給我聽。」
「對！」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巖和芙蓉笑道，「你們是小別勝新婚，早點去團圓，我也不留你們多坐。吃了飯就走好了。」
「這還用說！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張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贏了一萬兩千多銀子，一年多輸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贏錢！」
這一說，胡雪巖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姊最開心？」
於是芙蓉又唸：「套言不敘。今有內弟劉小兔，」到這裏，芙蓉又笑了，「你怎麼把小兔兒的小名也寫了上去？」
「不是！荒山野地的墳頭上。」
這是由於「新鬼大，故鬼小」的說法，新墳則墓中人新死不久，魂靈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鐵鍋，拿鍋鏟空鏟一陣，據說鬼魂就會聞聲而至。然後根據夢兆去押，百不失一。
「慢慢！」古應春揮著手說：「是借，是押，還是放定金？」
「輕點！輕點！」胡雪巖急忙阻止，「七姊的脾氣你曉得的，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來，有一晝夜的功夫就夠了。」
這一節，也就像阿巧姐那件事一樣，是無話不談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談到的少數「秘密」之一。不談阿巧姐是為了怕替胡雪巖惹麻煩，不談胡雪巖居間拉攏，認王有齡作義兄，是七姑奶奶自覺身份懸殊，不相信現任知府的王大老爺肯降尊紆貴，認此義妹。事情不成，徒落話柄，所以她不願告訴芙蓉。
「小爺叔！」七姑奶奶也笑著對胡雪巖說：「我們這位劉三爺跟『酒糊塗』裘大老爺，真正是『寶一對』，兩個人唱雙簧似地說起笑話來，簡直把人肚腸都要笑斷。我情願每天備了好酒好菜請他們吃，聽他們說說笑話，消痰化氣、延年益壽。」
「這話也是！」劉不才大有懺悔之意，「賭這樣東西，不賭心思沒有趣味，要賭心思，真叫『強中自有強中手』，永遠不會有啥把握。想想真沒意思！」
胡雪巖又好氣，又好笑，「你真正『酒糊塗』！一則要早早交差，人家等著洋槍在用，採運軍火的事，那容得你逍遙自在？真是『急驚風遇著慢郎中』！再則，」他把王有齡的信拿給他看，「雪公一番熱心，你不要錯過機會。」
「事情都弄好了。」裘豐言說，「只等尤五哥來就動身。」
「你看！」胡雪巖將前面兩張信遞了給古應春，接著又往下看。
「那也用不著小爺叔陪你去啊？」
「我跟三叔一起來的。」芙蓉說，「一到就住在七姊這裏。本來要寫信告訴你，七姊說不必，你就要回來的。」
「甚麼變化？」
「不要緊！」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漢的氣概，毫不遲疑地說，「這段路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都曉得我。我送了裘老爺去。」
「你想想，一個女人獨自睡在荒郊野外，還有個不被人糟蹋的？」
這個故事的謎底揭開來，將芙蓉聽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說：「真想得出這種惡刻的法子？」
「我是對不起，這趟不能陪你了——」
當他陳述了自己的意見，古應春嘆口氣說：「小爺叔，要是你做了兩江總督就好了，無奈官場見不到此，再說一句，就是你做了兩江總督也不行，朝廷不許你這樣做也是枉然，我們只談我們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說：「新絲快要上市了。」
「我的？」古應春詫異地，「我自己倒不曉得！」
「你是怎麼來的？」
「現在不會『白板對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爺叔，快上樓來，看看那個來了？」
劉不才所講的，是他在一處「分筒」中親眼得見的一位人物。這處分筒，規模極大，賭客中頗多殷實富戶，下的賭碼極重，其中有個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講起來話長！」胡雪巖從枕頭下掏出錶來看了一下說，「兩點鐘了！再講就要講到天亮，明天再說。」
「我跟這位梁四太太前後腳到。」劉不才說，「眼看她的三十三張條子拆封，第一封拆開來就是張九官——」
「當然要告訴你的。到家再說。」
「謝謝，謝謝！」七姑奶奶口中是對胡雪巖說話，眼睛卻看著古應春。
寫完小兔兒的生辰八字，也吃了宵夜，上床在枕頭上，芙蓉還有一樁「官司」要審，就是那方白緞繡花小包袱中，包著的一綹黑髮，兩片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