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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時宿怨，一旦解消，郁馥華相當高興。從利害關係來說，沙船幫雖然興旺一時，而漕幫到底根深蒂固，勢力不同，所以兩幫言歸於好，在沙船幫更尤其來得重要。郁馥華是個極有算計的人，覺得這件事值得大大舖張一番；傳出去是尤五自己願意修好，豈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與聲勢的一件好事？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曉得，蟹在嘉興不貴，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換來的；難道不值五錢銀子一個？」說著，就要來奪回他的貨色。

「這就奇怪了！既然對你好，對他也好，又為甚麼不這麼做？小爺叔，你平日為人不是這樣的。」

再後來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釘鞋——釘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樹皮。杭州人好佛，有錢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歡「放生」；有處地方叫小雲樓，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自然一掃而空了。

七姑奶奶從未見過胡雪巖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憤激之態，因而所感受的衝擊極大。同時也想到了他的境況；心裏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尤五叔！」他疾趨而前，請了個安，驚喜交集地問，「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裏？」

「地方呢，寬敞不寬敞？」

「沒有信來。」古應春忽然流下兩滴眼淚，「這麼一個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裏面，也不曉得將來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這兩天晚上跟你師娘談起來，都是一整夜睡不著覺。」

「這——」尤五首先就表示懷疑，「這行得通嗎？」

「原來胡道臺也是辦洋務的好手。」

「你請放心，除非他蠻不講理，不然一定會服我。」古應春用中國話說了這幾句；轉臉用英語向華爾說：「上校！杭州有幾十萬人，瀕臨餓死的命運；他們需要糧食，跟你我現在需要呼吸一樣。如果由於你的幫助，冒險通過這條航路，將糧食運到杭州，有幾十萬人得以活命。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嗎？」

「這有甚麼辦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詞地說話：「這一路去，有你無你都一樣。船歸李得隆跟沙船幫的人料理；洋將派來保護的兵，歸家驥接頭。你一個受了傷的人，自己還要有人照應，去了能幫甚麼忙？越幫越忙，反而是累贅。」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說的私話，就是覺得不必驚動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辦法沒有？這話，現在也就不必再說了。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從那年經胡雪巖撮合，隨著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由倉場侍郎，外放浙江巡撫；升任兩江總督，一路扶搖直上。阿巧姐著實風光過一陣子。「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七姑奶奶不勝感慨地，「那時候哪個不說她福氣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時候，我去過一次；她特為派官船到松江來接我，還有一百個兵保護，讓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風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氣。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裏，丫頭老媽子一大群跟著，那份氣派還了得！人也長得越漂亮了，滿頭珠翠，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哪曉得何大人壞了事！前一晌聽人說，人都老得認不得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工夫急白了頭髮；看起來真有這樣的事。」

七姑奶奶最喜歡排場熱鬧，一諾無辭；但粗中有細，想了想問道：「哪一天請？」

他們兄妹在忙，胡雪巖一個人躺在床上盤算；等尤五再回進來時，他已經盤算停當了。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運糧到杭州——。」

「你聽我唸！」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唸。

古應春亦不免黯然，「局勢很壞。」他搖搖頭，「杭州只怕就在這幾天完蛋。」

於是裝了幾盤零食，松子、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為他「煞饞」；而就在這個時候，傷科醫生到了，檢視傷口，認為相當嚴重，總要半個月才能行動。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巖總覺得不能這麼做。他做事一向有決斷，不容易為感情所左右——其實，就是為感情所左右，也總在自己的算盤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說是利用感情。而對王有齡，又當別論了。

於是他從藥箱裏取出一個布包，一打開來，雪亮耀眼，是幾把大小不同的刀鉗；然後用新棉花擦拭傷口，運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巖滿頭大汗。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心驚肉跳，也陪著他淌汗；同時還得故作鎮靜，想出話來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地，不斷地說：「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先吃飯吧！」七姑奶奶說，「天大的事，總也得吃飽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爺叔真的也餓了。」

「胡先生呢？」蕭家驥問道：「不曉得在杭州怎麼樣？」

說到最後這一句，華爾勃然變色；霍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古應春喝道：「你說誰是膽怯貪利的傭兵？」

「說得有道理。」胡雪巖最不肯掩沒人的長處，對蕭家驥大為欣賞，「家驥，這件事倒要請你好好幫我一個忙。」

還有一通是給江蘇巡撫薛煥的，要求籌餉籌糧，同時附著一件奏稿，託薛煥代繕拜發。其中詳敘杭州被圍絕糧，歸咎於駐在紹興的團練大臣王履謙，勾結劣紳，把持地方，視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視越；更駭人聽聞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長毛竄陷錢塘江南岸，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蕭山，紹興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頭攔擊；寡不敵眾，官軍敗退。王履謙和蕭紹一帶的百姓，平時就與官軍不和，猜忌甚深；這時以為炮船通敵，回來是替長毛帶路，王履謙便下令包圍活捉，格殺不論。

老司務哪裏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數付價；摸出十二兩現銀，塞到貨主手裏；此人不肯接，軟磨硬吵，十四兩銀子成交。

但是胡雪巖這方面的交情，實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盡一分力，決說不出推辭的話來。同時看出胡雪巖口稱「不必」；臉上卻有失望的表情，越覺得過意不過去了。

胡道臺就是胡雪巖；這幾年連捐帶保，官運亨通，成了浙江省城裏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面，現在郁馥華自己開口，當然毫無推辭，而且表示：「說走就走，悉聽尊便。」

「不儘是為公，為的是交情。」胡雪巖說：「我有今天，都是王撫臺的提拔，他現在這樣子為難，真正是在十八層地獄裏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難，良心上說不過去。」

「怎麼？跟哪個生氣？」

「師娘要出門？」蕭家驥站起身來招呼。

沒有多久，粥廠就不能不關閉。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米賣完了賣豆子，豆賣完了賣麥子。有錢的人家，另有買米的地方，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

「好。我就約華爾九點鐘碰頭；八點半鐘請你無論如何趕了來。」

「先跟你談也一樣。」於是尤五將胡雪巖間關乞糧的情形，從頭細敘；談到一半郁馥華到家，打斷了話頭。

「七姐，謝謝你！你是替我打算，不過辦不到。」

「就為的有人陷在長毛那裏，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牽腸掛肚，所以說做人沒有味道。」說著，便是滿臉不歡。

「這條路通嗎？」

沙船幫走海道，從漕米海運之議一起，漕幫跟沙船幫就有勢不兩立的模樣。現在要請他跟沙船幫去打交道，未免強人所難；胡雪巖喝著參湯，還在肚子裏盤算，應該如何進行，古應春卻先開口了。

「小爺叔是說她為何制臺急成這個樣子？」

「寧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想一想只有老實說：「小爺叔，如果我有個親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驥名為徒弟，到底姓蕭；我來問問他看。」說到這裏，發覺話又不妥，如果蕭家驥膽怯不肯去；豈不又顯得自己的徒弟「不夠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飾的話：「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勢不礙；我想他一定會去的。」

在古家吃了飯，師弟二人，同車而出；古應春將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產的號子裏，派「出店老司務」去買蟹；特為關照：只要好，價錢不論。

古應春絲毫不讓，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如果是侮辱；也因為你自己的表現就是如此！」

打開油紙包，裏面是驚心動魄的王有齡的兩通血書，一通致閩浙總督慶端，乞援以外，更望設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衢州的李元度，帶領所募的湘勇，往杭州這方面打，好牽制長毛，減輕杭州的壓力。

「因為外國領事，出面干預，要有個名目；運糧到寧波，可以『護僑』為名，為的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並無英法美三國僑民，需要救濟；而救濟中國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戰區域，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等古應春解釋完了，楊坊接著補充：「八月裏，英國京城有一道命令給他們的公使，叫做『嚴守中立』；這就是說，哪一面也不幫。所以胡先生的這個打算，好倒是好，可惜辦不通。」

為了曾國藩派李鴻章領兵援滬，四明號接連跑了幾趟安慶；到得事畢，已在深秋，蕭家驥方得抽空去看古應春。

「他怎麼說？」胡雪巖很沉著地問。

七姑奶奶長了幾歲，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時聲音放得平靜了：「依我說，小爺叔是想替你掙面子，其實主意不大高明。」

「喔！」胡雪巖點點頭，但臉上是異常失望的神色。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誤會了，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為的是——。」郁馥華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便改口問道：「尤五哥，那位胡道臺，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領我會一會他？」

實際上是由古應春替他發言，「五哥，」他說，「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餓死了，小爺叔是受王撫臺的重託，到上海來辦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好，我就講道理。五哥，你進來坐，我請問你一句話，是小爺叔的交情要緊？還是甚麼制臺、撫臺的面子要緊？」

「當然！第一，浙江不是我應該派兵的範圍；第二，任務很危險，我沒有把握。」

「今天是他一徒弟續弦，在吃喜酒，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有事你先分派我。」

「唉！」他嘆口氣，「七姐，我何嘗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話；不但對我一個人好，而且對王雪公也好。不過，我實在辦不到。」

「在海上不會遭遇任何敵人；可能的危險從這裏開始。」蕭家驥指著鱉子門說：「事實上也只有一處比較危險的地方，因為海面遼闊，洪楊部隊沒有炮艇，不能威脅我們的船隻。只有這一處，南北兩座山夾束，是個隘口，也就是聞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來，衝過這個隘口，江面又寬了，危險也就消失了。」

「怎麼在這裏坐？」郁松年回過臉去，怒聲斥責下人：「你們太沒有規矩了，尤五爺來了，怎麼不請進去，讓貴客坐在這裏？」

「不礙，不礙！」蕭家驥也很機警，很快地答說：「我娘胃氣痛是老毛病；兩三天就好了。」

「是！你說。」

「這一點，」古應春很謹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過慮，除了用帆以外，總還有其它輔助航行的辦法。海船堅固高大，船身就具備相當的防禦力；照我想，是相當安全的。」

「我曉得、我曉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個辦法，「我先弄些東西來給小爺叔吃。」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開一家泰和館，一統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過幾次，菜刮刮叫。」

「話不錯。不過到了杭州，沒有我在從中聯絡，跟王雪公接不上頭，豈不誤了大事？」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問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來，還是等家父到了再談？」

「楊兄，恕我再說句不該說的話，浙東浙西，休戚相關；看在貴省同鄉的面上，無論如何要請你想辦法。」

「卑職是九月二十從杭州動身的，那時餘杭已經淪陷。」游天勇答道，「看樣子，現在杭州已經被圍。」

「糟了！」七姑奶奶說，「剛喝了一大碗熱雞湯。」

華爾被逼得沒有辦法，只能承認：「如果能成功，當然有價值。」

「我曉得，我曉得。」胡雪巖依舊從容不迫地，「換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細；海面上沒有啥，一進了鱉子門，走在錢塘江裏，兩岸都是長毛，他自然要擔足心事。這件事只有這樣辦，一方面，我們要跟他說實話，哪裏有危險，哪裏沒有危險，出了危險，怎麼樣應付？一方面得要請他放點交情；冒一冒險。俗語說：『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我們現在先想自己，有甚麼好處到人家那裏；人家肯看交情上頭，冒一冒險。」

「有一條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來了再說。」胡雪巖又說：「還有幾首詩，也請你送給薛撫臺；你說我因為腿傷，不能當面去見他，要問杭州慘狀到甚麼樣子？請他看這幾首詩就知道了。」

蕭家驥動作敏捷，趕緊上前扶起；古應春也吃了一驚，為他檢視傷勢。亂過一陣，胡雪巖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楊兄，既然如此，我們做一筆交易。杭州缺糧，寧波也缺糧，我們來合作；寧波，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米、船，都歸我想辦法。杭州這方面，可以不可以請你託洋人出面，借個做善事的名義，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

「小爺叔，」七姑奶奶望著他那條受傷的腿說：「我看看你的傷口。」

「胡先生言重了，有甚麼事，儘管吩咐就是。」

一個賞識，一個仰慕，於是尤五有了一個計較，暫且不言；要等古應春回來了再說。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尤五自然同意。於是胡雪巖口述大意，古應春代為執筆，寫好了給何桂清的信；約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奔走，中午都得辦妥。至於運米的細節，要等尤五跟郁馥華言歸於好以後才談得到。

「是！」游天勇站起身來請個安，「多謝大帥。」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將華爾的人？」

「那好。我們談船。郁老大怕來怕去，最怕長毛。不過不要緊；長毛在岸上，我們在江裏，他們沒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槍來攻；我們自己能有一批人，備它幾十桿好槍，說開火就開火，打他個落花流水。」胡雪巖又說，「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楊坊熟不熟？」

「是嘛！」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哪裏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個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

「五哥，我們現在一樁樁來談。米怎麼樣？和*圖*書」

這一下情分就更覺不同，郁馥華豪飲快談，興致極好。尤五卻頗為焦急，他是有要緊事要談，哪有心思敘舊？但又不便掃他的高興；這樣下去，等主人喝得酩酊大醉，豈不白來一趟？

「好的，好的！實在是有點要緊事，不然也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不問還好，問起來教人生氣。薛煥嘆了一大遍苦經；又怪王有齡在浙江自己不想辦法練軍隊，軍餉都接濟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勢一壞，連帶上海亦吃緊。又提到他在江蘇的時候，如何跋扈剛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有一次兩幫群毆，說起來，道理是漕幫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華聽信了江蘇海運局中幾個候補佐雜的話，將尤五手下的幾個弟兄，扭到了上海縣衙門。知縣劉郇膏是江蘇的能員，也知道松江漕幫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願多事；同時古應春在上海縣衙門也算是吃得開的，受尤五之託，去說人情。兩下一湊，劉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傳了尤五到堂，當面告誡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結，將人領了回去。

「小爺叔，」她不由自主地說：「我看，你也用不著到杭州去了；糧船叫五哥的學生子跟家驥押了去，你在上海養養傷，想辦法去尋著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來，豈不甚好？」

聽這一說，胡雪巖大為高興；但是，「這要怎麼樣說法；跟哪個去接頭？」他問。

「我知道。」胡雪巖說，「你沒有來之前，我跟五哥還有家驥，都商量過了；本來就不想靠他。不過，他到底是江蘇巡撫，王雪公的摺子，一定只有請他拜發。不知道這件事，他辦了沒有？」

「是不是有可能，我們先不談；請你回答我的話：如果冒險成功，有沒有價值？」

「說說容易。」傷科醫生大搖其頭，「看你的樣子，人是虛弱到了極點；痛得厲害，人會昏過去。等我想想。」他轉臉問道：「古先生，你不是認識外國醫生？」

「自然有講究。你先回了我的話，我再講緣故給你聽。」

「我對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當然是有熟人從中說話，事情更容易成功。不過，我想是這樣，行不行得通，還不曉得。先要問一問老古；他不知道甚麼時候回來？」

「也難怪他！」古應春又說：「京裏鬧得天翻地覆，兩個親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當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國藩也快到兩江來了，薛撫臺署理兩江總督跟實缺江蘇巡撫的兩顆印把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心境當然不好。」

她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裏；然後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親手捧給胡雪巖。

「沒有不見之理。叫他進來好了。」

「四十天不算多，無奈缺糧已久；圍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亂了。」胡雪巖嘆口氣說：「你再看下去。」

「甚麼！」華爾一把抓住了古應春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你說！我何處有膽怯的表現？」

託到後事，無不慘然；古應春也越發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圖章，拉過他的手來，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七姑奶奶回來了；少不得詢問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說破了一定會惹她傷感，所以彼此使了個眼色，隨意扯句話掩飾了過去。

這真有點「軍師」的味道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付下來這樣一個「錦囊」。古應春在顛簸的馬車上，反覆體味著「請將不如激將」這六個字。

這話說得胡雪巖矍然動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事不宜遲，七姑奶奶當時便取了一封銀洋，親自坐馬車到泰和館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帳房趙先生來，寫好一封大紅全帖，送到喬家浜郁家，同時又派人去找他一個心愛的徒弟李得隆來辦事。

「怎樣不得了？莫非還要殺頭？」

「好！」七姑奶奶臉色緩和下來了，「我再問一問，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們漕幫與郁老大的過節，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秤一秤，哪一方來得重？」

「不敢當，不敢當。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提到杭州，我哪裏還吃得下飯？」胡雪巖淚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後那兩首詩。」

「你應該知道。」

曾國藩徐徐捲起那幅杭紡，向游天勇說道：「你一路奔波，風塵勞苦，且先休息。」

「沙船幫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識；事到如今，也說不得冒昧了。我去！」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說。

「我是不敢來打擾小爺叔；讓你好好養傷。」七姑奶奶解釋她的好意，「說話也費精神的。」

「好！」楊坊慨然許諾，「請到這面來。」

七姑奶奶大為不忍，但也不能不顧他的腸胃，隨即說道：「這樣吧，弄點吃不壞的東西來吃。」

「謝大帥！」

華爾紮營在滬西靜安寺附近；楊坊是來慣的，營門口的衛兵拿馬燈一照，揮揮手放行，馬車一直駛到華爾的「簽押房」。

「楊兄，」他說，「你我一見如故，有話儘請直說。」

尤五是極有涵養的人，而且此來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決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你們這裏現成的條凳，讓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甚麼？」七姑奶奶大驚問道：「人吃人？」

「回大帥的話，過錢塘江，蕭山、紹興、寧波一帶，都歸王大臣管；他跟王撫臺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搖一搖頭，說不下去了。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亂了槍法，倒是蕭家驥比較鎮靜：「師父，你讓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說。」

如果全數陣亡，就得另外撫恤五萬；話到口邊，古應春才發覺這話太喪氣，果然如此，胡雪巖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話硬嚥了下去了。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浙東的大戶，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早在夏天，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願集資五十萬兩銀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及至蕭紹失守，太平軍一路向東，勢如破竹，攻餘姚、下慈溪、陷奉化，寧波旦夕不保；於是英、法、美三國領事，會商以後，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范汝增，勸他暫緩進攻寧波。范汝增對這個請求，不作正面答覆，但應允保護洋人，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佈告，保護租界；但陸路交通，近乎斷絕，商旅裹足，也在大鬧糧荒。楊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盡力；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

「七姐真有趣。」胡雪巖笑道：「好熱鬧，一定是福氣人。」

「真的，他們是小輩；尤五哥你客氣倒是見外了。」郁馥華接著轉臉告誡福全：「你關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幫的弟兄，要當自己人一樣，處處尊敬、處處禮讓。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話一式一樣。」

註是：「十月初六日，張軍門玉良援到，大獲勝仗；即派況副將文榜於下午入城見王中丞有齡，請城內連夜移兵出紮，便可與張軍門聯絡，以通糧道。饒軍門從旁阻之云：『明日總來得及。』不料偽逆李秀成連夜築成木城，於是餉道與張營隔絕。而十城隔濠，亦遍築土城。當張軍門令況副將入城見中丞，以滅賊自任，百姓延頸覘伺，均言賊必撲滅。」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願休息，曾國藩便問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動身的？」

一句話沒有完，只見男僕扶進一個人來；七姑奶奶越發驚心，但總算還好，一眼瞥見古應春是好好的。他搶上幾步，親手揭開門簾，不斷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裏說了句，自是對七姑奶奶而發：「快叫人搬一張籐靠椅來！」

將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剛好回家；拿蟹來看，只見金毛紫背，壯碩非凡，取來放在光滑如鏡的福建漆圓桌上，八足挺立，到處橫行。那老司務看著，不由得就嚥唾沫。

「喔！」華爾是諒解的神態：「請你說下去。」於是古應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還有一番恭維；說華爾一定會站在人道的立場，助成這場義舉，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尤五還是第一次到郁家來，輕車簡從，無人識得；他向來不備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說：「我姓尤，松江來的。」

「原是如此！小爺叔，這天把，我夜裏總在想你的情形；想你，當然也要想到王撫臺。我從前聽你說過，他曾勸過何制臺不要從常州逃走；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這話現在讓他說中；想來杭州如果不保，王撫臺是決不會逃走；做個大大的忠臣。不過，你要替他想一想，他還有甚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不就是小爺叔你嗎？」

「是了！」胡雪巖大大地喘了口氣，「有七姐你這句話，我甚麼地方都敢去闖。」

「當然要殺！」胡雪巖忽然出現了罕見的激動，「不借一兩個人頭做榜樣，國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糧要餉，說起來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到真正該他出力的時候，收拾細軟，一溜了之。像這樣的人，可以安安穩穩拿刮來的錢過舒服日子；盡心出力，打仗陣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嗎？」

杭州雖稱富足，但從無積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東北方一百里處的長安鎮；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穀，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運到長安鎮待價而沽，所以城裏無十日之糧。這年春夏，青黃不接之際，米價大漲；而杭州經過上年二月間的一番淪陷，劫掠一空，留下來的百姓，艱苦度日，哪裏來的錢購糧存貯？本來是想等新穀登場，好好作一番儲糧的打算，誰知兵敗如山，纍纍滿野，都便宜了太平軍。

第二天大家分頭辦事，只有胡雪巖在古家養傷，反覺清閒無事；行動不便，不能出房門，一個人覺得很氣悶，特為將七姑奶奶請了來，不免有些微怨言。

「幾時我倒要見見他。」楊坊又說：「華爾的『軍需官』，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極熟的。明天晚上我約他出來吃花酒，一切都好談。」

古應春夫婦，雙雙將他扶了起來，七姑奶奶要開口，他搖搖手說：「我是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我就可以去！」蕭家驥自告奮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過先要問問我師父。」

「嗯！」古應春略有遲疑的神情。

一看他要動武，蕭家驥護師心切，首先就橫身阻擋；接著楊坊也來相勸，無奈華爾的氣力大，又是盛怒之際，死不放手。

「杭州的城池很堅固。我記得『一統誌』上說，是十個城門。」曾國藩唸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時候，處士徐仲晦，願子孫世世不離錢塘，說是永無兵燹之災。想來杭州可以守得住。」

「我也不大相信。小爺叔真有其事？」

「這是甚麼時候？還容得你們『城頭上出棺材，大兜大轉』！且不說杭州城裏的老百姓，都快餓死光了；光是看小爺叔這副樣子來討救兵，就該連夜辦事。」她氣鼓鼓地說，「真正是，看你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怎麼這樣子娘娘腔？」

「七姐！」滿臉于思，憔悴異常的胡雪巖勉強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既然如此，我們要把宗旨先定下來；請兵護送的事，能夠說動英、法提督，派兵護送，不但力量夠強，足可保險，而且還不用花錢，不過有兩層顧慮，第一、恐怕仍舊要江蘇巡撫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內可以辦得成的。」

「當然。」

「可以！」胡雪巖接口便說：「我們這就算『訂盟』。」

「你不要將洪楊部隊，估計得太高。」古應春又說，「他們不可能瞭解你們的兵法。」

「但是，抽調五十個人，不致於影響你的實力。」

「不！我不需要聽他的解釋。」

古應春最後這句話，頗有告誡學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見想陳述的蕭家驥，就不便開口了。

「為小爺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頂』了；不過這兩年，我的旗號扯得忒足，一時無法落篷。難就難在這裏。」

七姑奶奶一聽心就酸了；急急往門口迎了出去，正好男僕扶著胡雪巖到門口，燈光映照，哪裏還認得出來？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給我一個確實回音？」

「好，好！你給我。你起來說話！」

「好。」古應春不等他話完，就要起身，「我連夜送去。」

聽得這一說，尤五頗為不悅；心裏在想，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到哪裏都是冒險；就算承平時候，風濤險惡，也沒有甚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不就是有心推託？

廖宗元得報，知道這縱非誣陷，也是極嚴重的誤會，趕緊親自出城彈壓。暴民一聲呼嘯，將廖宗元從馬上拉下來痛毆，王履謙袖手旁觀，默贊其事。由這一番內訌，替敵人製造了機會；長毛長驅猛撲，兵不血刃而陷紹興。長毛進城的前一天，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紹興逃到寧波，經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糧道，也就此斷了。王有齡自然要參劾王履謙，措詞極其嚴厲；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話，可以想見他對王履謙怨恨入骨。

「不會的。英、法、美三國領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到那時候，我當然會從中聯絡。」

「不會。」古應春估計著說：「至多十里八里路。」

「是啊！杭州城裏，多少張嘴都朝天張大了在等我。」

古應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腳，你去問你哥哥！」他說：「不是我勸，五哥跟郁老大的過節還不肯解呢！」

「杭州的城堅固，倒是不錯。不過守不長久的。」

「好！」他探手入懷，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給古應春。

「幫忙是肯幫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

「我當然不會闖到死路上去。我說的闖是，遇到難關，壯起膽子來闖。」胡雪巖說，「不瞞你說，這一路來，我遇見長毛，實在有點怕；現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誤事，索性大膽去闖，反倒沒事。」

「我已經關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雖說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會做人，當時便對老司務說，「買得多了，你拿幾個帶到號子裏，跟同事分著嘗嘗。」說著便從簍子裏拎了一串出來，恰好五尖五圓，整整十個，就手遞了過去。

「師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來。」蕭家驥忽然說道：「我要好好去問一問胡先生。」

胡雪巖不答她的話，站起身，叫一聲m.hetubook.com.com：「五哥！」便跪了下去。

「藥名就說不出來了；嘰哩咕嚕的洋文，弄不清楚。」傷科醫生略停一下，下了決心，「算了！耽誤時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動手。」

他接下來，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這年浙西大熟，但正當收割之際，長毛如潮水般湧到；官軍節節敗退，現成的稻穀，反而資敵，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否則，數十萬長毛無以支持；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他受傷了。傷勢很重；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內趕回去，他需要遵守醫生的囑咐，絕不能行動。」古應春說：「他就住在我家養傷。」

一大碗漿糊吃得光光，實在意有未盡；便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道：「七姐，五臟廟還在造反。」

又不久，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都可以代飯；棗栗之類，視如珍品，而海參，魚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窮人的食料。

「小爺叔，你不要恭維我；你如果覺得我的話，還有點道理，那就要聽我的勸！」七姑奶奶講完君臣、父子；又談「第五倫」朋友：「我聽說大書的說『三國』，桃園結義，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話就不通！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死了一個，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這世界上，不就沒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打定了主意，當即表示，就在這幾天，要挑個黃道吉日，大擺筵宴，略申敬意。言語懇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辭；當下未吃先謝，算是定了局。

胡雪巖看著她，慢慢點頭，意思是說：你不要不信，確有可能。

「怎麼樣？家驥！」胡雪巖催問著：已看出他另有主意。

古應春唸到這裏，屈指數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圍了四十天了。」

接著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勞動，不能生氣，不能大說大笑；還要「忌口」，鹹、酸、辣和熱酒、熱湯都不能喝，連熱粥也在禁忌之列。

「你的師父當然贊成，」尤五接口說道，「不過，我始終不大相信，只怕沒有這麼好的事。」

說著，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腳，胡雪巖急忙往裏一縮。傷是在嘉興附近為長毛盤問時，一句話不對勁被砍了一刀；無醫無藥，在荒郊野廟胡亂找了些香火掩敷，從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條紮緊，如今正在潰爛，血污淋漓，骯髒不堪，所以胡雪巖不願讓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動它。」胡雪巖說一句便喘氣，停了一下又說了兩個字：「我餓！」

「這不要緊！」胡雪巖從手上取下一個戒指，交給古應春：「我往來的幾家號子你是曉得的；看存著有多少頭寸，你隨意調度就是。」

「這，」古應春面有難色，他知道西醫跟中醫不同，不曾診視過病人，不肯隨便給藥；而且止痛的藥也不止一種，有外敷、有內服，「要哪一種止痛藥，總得有個藥名才好。」

「五錢銀子一個，大小不論；這一簍三十二個，格外克己，算十五兩銀子。」

「唉！」曾國藩深深嘆息，「在浙東的張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拚命抵擋一陣就好了。」他接著又問，「守城最要緊的是糧食豐足。王撫臺難道就不想辦法？」

「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還有話。」

「他倒不十分懂洋務，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你說！有甚麼礙口的？」

「唉！」古應春嘆口氣，「浩劫！」

胡雪巖喘口氣，很吃力地說：「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著，有氣無力在談話；說著，說著，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像這樣子的，『倒路屍』，不曉得有多少？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上校，」楊坊幫著說好話，「大家都對你抱著莫大的希望，你不應該這樣堅拒。」

正在吃得熱鬧的當兒，只見人影幢幢，有人聲、也有腳步聲——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見這種情形，一下子嚇得手足發軟、臉色蒼白；因為她家在她六歲的時候，遭過一陣火災，當時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餘悸猶在。

接下去看，寫的是：

「這時候哪裏有功夫說話？」古應春不耐煩地催促：「還不快搬籐椅來？」

那名差官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行裝；九月底的天氣，早該換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頂涼帽，頂戴是亮藍頂子，可知是個三品武官。

「家驥，我曉得你義氣，不過為人忠孝當先，令堂老太太身體不舒服，你該留下來侍奉。」

「他是陣亡殉國的，自然要說得他好。」胡雪巖黯然說道：「我勸王雪公暫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搖攤一樣，這一莊手氣不順；歇一歇手，重新來過。王雪公不肯，他說他當初勸何根雲，守土有責，決不可輕離常州；現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麼交代得過去？」

「打聽是一定打聽得到的。」尤五接口說道，「他雖然革了職，要查辦，到底是做過制臺的人，不會沒人曉得。不過，小爺叔，江蘇的公事，他已經管不到了，你寫信給他為啥？」

「既然如此——。」胡雪巖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時興奮，忘卻腿傷，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

「那麼這個隘口的江面，有多寬？」

「我來看你老人家，」尤五氣量甚寬，不肯說郁家下人的壞話，「聽說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麼？陣亡了？」

「對了！我們分頭行事。此刻大家規定一下，米跟沙船，歸我；請洋將歸你。」尤五對古應春說，「還有件事，你要調一批現頭寸來。」

「我另外有個想法。如果能運進杭州城，那就不必談了；否則——。」楊坊忽然問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見，我想跟胡道臺當面談一談。」

那油紙已經破裂，但解開來看，裏面的一個尺把長的大信封卻完好如新；曾國藩接到手裏，便發覺裏面裝的不是紙，是一幅布或綢。翻過來先看信面，寫的是：「專呈安慶大營曾制臺親鈞啟。」下面署明：「王有齡親筆謹緘。」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還有私話要跟妹夫來說；一開門就遇見，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不由得詫異。

「都送薛撫臺——。」

「是這樣的，我當然也希望杭州的同鄉，有一口|活命的飯吃。不過，凡事要從最壞的地方去打算：萬一千辛萬苦將糧船開到杭州，城裏城外交通斷絕，到時候，胡先生，你怎麼辦？」

「師父！胡先生叫我跟師父說：請將不如激將！」

她將胡雪巖的臥室安排在古應春書齋旁邊的一間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著極大的火盆，一張西洋銅床舖得極厚的被褥。同時又預備了「獨參湯」和滋養而易於消化的食物；讓他一面吃、一面談。

「即使沒有炮臺，也一定有臨時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這裏部署炮兵陣地。」

「我要託你面見薛撫臺。」胡雪巖雖然氣弱，但低微的語聲中，仍然顯得很有決斷：「米，我自己想辦法；運米的船，回頭要問五哥，能夠不麻煩官府最好。不過，他要替我派兵護運。」

這一下結怨就深了。在尤五想，連縣大老爺都知道松江漕幫不好惹，網開一面；郁馥華反倒不講江湖義氣，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條線上的人。既然如此，兩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屬碼頭的頭腦，鄭重宣佈：凡是沙船幫的一切，松江漕幫，不准參預。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幫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門」，從今見面不認。

王大臣是指欽命團練大臣王履謙。曾國藩亦深知其人，並且曾接到他來信訴苦，說紹興、寧波兩府，每月籌餉十萬兩銀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齡未發一卒渡江。現在聽游天勇的話，似乎事實並非如此。但不論誰是誰非，將帥不和，兵民相仇，總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勢，真是令人灰心。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古應春怕胡雪巖過於勞累，於傷勢不宜，邀了楊坊到客廳裏去坐；連蕭家驥在一起，商定了跟華爾這方面聯絡的細節，直到深夜方散。

尤五生得勁氣內斂，外貌不揚，衣飾亦樸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輕視，當他是來告幫求職的，便淡淡地說了句：「我們老爺不在家，你明天再來。」

戒指是赤金的，沒有一兩也有八錢，其大無比，其俗也無比；但實際上是一枚圖章，憑戒面上「胡雪巖印」四個朱文篆字，調集十萬八萬銀子，叱嗟立辦。不過以古應春實力，也還用不到此。

「他住在舍親古應春家。明天一早我來接。」

說到一半，華爾已在不斷搖頭；等他說完，隨即用冷峻的聲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沒有辦法給你們甚麼幫助。」

「菜定好了，八兩銀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們四十桌。」七姑奶奶說，「那裏老闆說是虧本生意，不過要借這樁生意創招牌。人家既然看得這麼重，人少了，場面不夠熱鬧，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點擔心。」

「那末，到了寧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麼辦？」

「要看雇多少人？每個人起碼三十兩銀子；死一個撫恤一千。照五十個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何以呢？」胡雪巖問。

「張玉良呢？」古應春又問，「這個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到底怎麼樣？」

不過楊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說，「據我曉得，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末，」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府上呢？」

「陣亡了。」胡雪巖搖搖頭，「這個人也耽誤了大事，嘉興一敗，金華蘭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險了。不過，總算虧他。」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是怕七姑奶奶傷心。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小爺叔，這一層你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

「這一層，我當然會請應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請胡先生吩咐的是糧價——。」

這個人就是蕭家驥。他是一早跟了古應春去辦事的；由於胡雪巖關照，王有齡的兩封血書要面遞薛煥，所以古應春一直守在江蘇巡撫設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傳見。為怕胡雪巖惦念，特地先派蕭家驥回來送信。

「不，我有極要緊的事，非見你家老爺不可。請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這裏立等。」

「第一個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經說過，這是慈善任務——。」

「那就不管它了。我們商量我們的。」

楊坊點點頭，看一看古應春，欲語不語地；胡雪巖察言觀色，便知其中有話。

「不但真有其事，簡直叫無足為奇。」胡雪巖容顏慘淡地喘著氣說：「人餓極了，甚麼東西都會吃。」

聽得這樣說法，古應春先就大為著急：「小爺叔，」他問：「照你這麼說，我們不是勞而無功？」

「不！」華爾搶著說：「我有我的立場。」

「你的立場不是助順——幫助中國政府嗎？」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事來求你；正跟你們老大談。」

「快請醫生來！拿薑湯！」古應春一迭連聲地吩咐：「熬粥！」

「這有甚麼不可以？」

這是為地方造福，但實在也是為自己打算。學額既已增加，「入學」就比較容易；郁松年畢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稱叫做「生員」；其間又有各種分別，占額外名額的叫做「增生」，但不論如何，總是秀才，稱郁松年為「郁家秀才」，表示這個秀才的名額，是郁家斥巨資捐出來的，當然有點菲薄的意味在內。

「詩裏拿他比做張飛，說得他很好。」

尤五懂他的意思，點點頭說：「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緊。」

郁馥華腦筋極快，手腕極其圓滑，聽他兒子說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說：「好說，好說！尤五哥的事，總好商量。先坐定下來；多時不見，談談近況。尤五哥，你的氣色好啊，要交鴻運了！」

胡雪巖當然失望，但不願形諸顏色；將話題回到楊坊的要求上，慨然說道：「那就一言為定了。這批米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就轉運寧波。不過，這話要跟郁老大先說明白；到時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貨，就要費口舌了。」

「你們要五十個人，我照數派給你們。其他的細節，請你們明天跟我的軍需官商量。」

這樣的口氣，已經是答應派兵護航了，楊坊便很高興地說：「謝謝上校！我們今天就作個決定，將人數以及你所希望補助的餉銀，定規下來，你看如何？」

提到這一層，胡雪巖的臉色，馬上轉為憂鬱了；嘆口氣說：「唉！這件事也是失策。關城之先，省城裏的大員，意見就不一，有的說十個城門統通要關；有的說應該留一兩個不關。結果是統統關了。這裏一關，長毛馬上在城外掘壕溝，做木牆。圍困得實騰騰。」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喘息了一下又說：「當初還有人提議，從城上築一道斜坡，直到江邊，作為糧道。這個主意聽起來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沒有辦。其實，此刻想來，實在是一條好計；如果能夠這麼做，雖費點事，可是糧道不斷，杭州就能守得住！」接著，又是一聲長嘆。

「不要這樣子，」她又氣又急地喊，「你們在亂甚麼？」

「要做官的出來拉場，就有點吃罰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小爺叔，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喔，喔，是他！聽說他非常能幹？」

「饒廷選。這個人因為救過廣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實沒用。」胡雪巖嘆口氣說：「我勸過王雪公多少次，說他因人成事，自己膽子小得很。王雪公不聽我的話。救杭州就靠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神仙來都沒救了。」

七姑奶奶不作聲，將排在門背後的皇曆取了下來，翻了翻說：「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總有人做親，在它那裏請客。後天是個平日，『宜祭祀、訂盟、餘事不宜。』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外國醫生的看法來得慢：不過他們有兩樣藥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點止痛藥來。」

「你問這話啥意思？」

不知從哪裏閃出來一個蕭家驥，接口說道：「胡先生！」

一句話就將華爾問住了。他捲了根煙就著洋燈點燃，在濃密的煙氛中噴出答語：「冒這個險，沒有成功的可能。」

「喝也喝過了，提它幹甚麼？」古應春說，「以後小心就是了。」

「七姐，」胡雪巖趕緊攔住她說：「人家有人家ｍ•ｈｅｔuｂｏｏk.cｏｍ.com為難的地方。你先不要著急；慢慢兒商量。」

「僥倖！虧得高人指點。」古應春說：「也是胡道臺一句話：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把華爾激成功了。」

「原來是老古那裏。我們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過；不必勞駕，我自己去就是了。」

「是啊！他殉了節，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詩中是這樣交代：

胡雪巖卻不以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帶隊官總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著蕭家驥說，「他的顧慮不錯，只怕在岸上打慣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勁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那好極了。應該我做東。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裏，請你代勞。」

「小爺叔是受王撫臺的重託，特為到上海來買米的。」古應春向七姑奶奶解釋：「這是救命的事，小爺叔確是不便耽擱；我已經派人去請五哥來商量了。不過，」他轉臉向傷科醫生問道：「先生，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不管用甚麼貴重藥，總要請你想個法子，讓我們這位小爺叔，三五天以內，就能走動。」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過早；而且米能不能運進杭州城，與楊坊無干，何以他這麼急著要答覆？看起來，別有作用，倒不能不弄個明白。

尤五大驚，一跳老遠，大聲說道：「小爺叔、小爺叔，你這是為啥？折熬我了。」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這一點。說一個軍人膽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麼大的侮辱？」

「哪個胡道臺？」曾國藩問，「是胡元博嗎？」

「是！胡道臺很能幹的；杭州城裏，大紳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臺出面，借糧借捐維持官軍。」

再拆開來，果不其然，是一方折疊著的雪白杭紡；信手一抖，便是一驚，字跡黑中帶紅；還有數處紫紅斑點，一望而知是血跡——王有齡和血所書的，只有四個海碗大的字：「鵠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撫王有齡謹率全省數百萬官民百拜泣求。」

畢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紮妥當；傷科醫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還好，沒有變成破傷風。」他說，「『金瘡出血太多，其脈虛細者生。』如今千萬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尤五見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罵他，你不要罵他。」他趕緊攔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進去，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裏等，比較方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則喝了酒，二則，草草未免不恭。準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訪；不知道胡道臺耽擱在哪裏？」

「這兩封血書，」古應春問道，「怎麼樣處置？」

「一點不錯。楊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寧波也是浙江，為家鄉的事，他沒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認識，一樣也可以請他幫忙。」

女眷自然迴避。等古應春將楊坊迎了進來，胡雪巖已經穿上長袍馬褂，扶著蕭家驥的肩，等在門口了。彼此都聞名已久，所以見禮以後，非常親熱，互相仰慕，話題久久不斷。古應春找個機會，插|進話去，將與華爾交涉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胡雪巖原已從蕭家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楊坊殷殷致謝。

「是，是！」楊坊不免內慚；自語似地說：「原是做好事。」

「不會讓你太受委屈。」胡雪巖轉臉說道：「老古，我請你寫封信；寫給何制臺——。」

華爾搖搖頭：「我不怕步槍。」他接著又問：「有沒有炮臺？」

「你看，」胡雪巖對尤五說，「這就是我剛才盤算，要借重洋將的道理。官場辦事，沒有門路。就會行不通；要見薛撫臺一面都這麼難，哪裏還能巴望他派兵替我們護糧。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兩天就走得動的。」他加重語氣又說：「我主意打定了，決定我們自己想辦法。」

一到小南門內喬家浜，老遠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華的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會起事，為劉麗川頭尾盤踞了三年；咸豐五年大年初一，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由法國海軍提督辣尼爾幫忙，克復了上海縣城，郁馥華收復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華麗了。

一面說，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幾張極皺的紙。古應春擺在桌上抹平了細看，標題叫《辛酉杭城紀事詩》，作者名叫張蔭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絕；每首都有註解，看到第五首，古應春唸道：

就這一段話，將廳前廳後的人，聽得一個個面無人色，七姑奶奶連搖搖頭：「世界變了！有這樣的事！」

「生死不明。」胡雪巖垂淚說道：「早在八月裏，我老娘說是避到鄉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關，就此消息不知。」

「運河不通了，嘉興這一關就過不去。」胡雪巖說，「只有一條路，走海道經鱉子門。」

「到哪裏去找？」郁家的下人聲音不好聽了。

這一坐坐了個把時辰，只見來了一輛極漂亮的馬車，跨轅的俊僕，跳下車來，將一張踏腳凳放在車門口，車廂裏隨即出來一名華服少年，昂然入門。

「真是小爺叔？」七姑奶奶雙淚交流，「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她自然又立腳站定。胡雪巖原是聽她的話近乎賭氣，其實並沒有甚麼事要她商量，不過既已說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這不要緊！」胡雪巖有力地打斷他的話，「怎麼樣說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當然一分一釐都要算清楚；現在不是做生意。」

「正規軍隊，一定受人指揮；請問，你是不是該聽命於中國官員？是薛還是吳；只要你說了，我自有辦法。」這一下擊中了華爾的要害，如果承認有人可以指揮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揮他的人來下命令，豈不是自貶身分。「說老實話，貪利這一點，也許我過分了；但是我不承認說你膽怯，也是錯了！」

「噯！」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因此口不擇言：「小爺叔，你真是死腦筋，旁人的話，哪裏聽得那麼多，要說王撫臺，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而況，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還是替他在外辦事。」說到這裏，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為人總要通情達理。三綱五常，總也要合道理，才有用處。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甚麼『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個替皇帝辦事？兒子死了，這一家斷宗絕代，孝心又在哪裏？」

「楊兄的話很實在。如果米運不進杭州城，我當然改運別處，只要不落在長毛手裏，運到甚麼地方都可以。」說到這裏，胡雪巖下了一個轉語：「不過，楊兄的話，我倒一時答應不下。為甚麼呢？因為寧波的情形，我還不曉得；許了楊兄，倘或辦不到，豈不是我變成失信用。」

大營中的幕友材官，見了這幅驚心動魄、別具一格的求援書，亦無不動容，注視著曾國藩，要看他如何處置？

「那也不妨雙管齊下。」胡雪巖問蕭家驥：「你看，我們自己出錢，請華爾派幾十個人保護，這個辦法可以不可以試一試？」

安頓好了兩撥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時了；向丈夫問好胡雪巖的公事，聽說其中有寫信給何桂清的這一段周折，當時就「跳」了起來。

胡雪巖那邊坐定下來，已有丫頭端來一碗紅棗薑湯，他一面喝，一面喘氣，手在發抖、腿在抽筋，那副樣子看在七姑奶奶眼裏，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楊坊不知道古應春葫蘆裏賣的甚麼藥？不免怨責：「這樣子不大好！本是來求人的事，怎麼大破其臉？如今，有點不大好收場了。」

「這件事有個辦法，看起來費事，其實倒容易。」他說，「不如請英國或者法國的海軍提督，派兵船護送。」

古應春倒覺得胡雪巖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有地方大員出面調停，雙方都有面子，應該順勢收篷了。」

靈機一動，開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來過了，最近有沒有好的館子？」

「這樣說，你必有高明主意？」古應春點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說給五哥聽一聽，看看行不行得通？」

「尤五叔說哪裏話？請都請不到。」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說。」

看完這首詩和原註，古應春問道：「饒軍門是誰？」

就在客廳一角，促膝並坐；古應春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楊坊吸了口氣，樣子顯得頗為棘手似地。

「沒有測量過。但是在岸上用長槍射擊，就能打到船上也沒有力量了。」

「你做東，還是我做東，都一樣。這就不去說它了，倒是有句話，我要請教：杭州不是被圍了嗎？糧船到了那裏，怎麼運進城。」

這是因為胡雪巖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坐隻小船一路逃出來，由於身上帶著公事，不敢露面，晝伏夜行穿過一個接一個的「長毛窩」，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盡情飽餐，因為腸胃太弱，驟飽之下，無法消化。相傳每年冬天開施粥廠，頭一天總有幾個窮漢因為過於貪心而脹死；七姑奶奶也懂這個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內、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參來，讓胡雪巖嚼嚥而食，扶保元氣。

「對！」七姑奶奶大為高興，「今年還沒有好好吃過一頓蟹。」接著又嘆口氣：「遭劫！兵荒馬亂，蟹的來路都斷了。這個年頭，做人真沒味道。」

「要快只有雇華爾的部下。這筆錢，恐怕不在少數。」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閒談，一面在心裏盤算。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從外面看，才知道危險；被圍在城裏的，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圍。其實，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破城是遲早間事；王有齡殉節，亦是遲早間事。且不說一城的眼光，都注視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因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而且像何桂清這樣子，就能活又有甚麼味道？

這個華服少年是郁馥華的大兒子郁松年，人稱「郁家秀才」——郁馥華雖發了大財，總覺得子侄不得功名，雖富不貴，心有未足，所以延請名師，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讀。但「場中莫論文」，一直連個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銀五萬，修葺文廟，朝廷遇有這種義舉，不外兩種獎勵，一種是飭令地方官為此人立牌坊褒獎，一種是增加「進學」，也就是秀才的名額。郁馥華希望得到後一種獎勵，經過打點，如願以償。

「這麼冷的天去兜風？」古應春打斷她的話笑道：「你在發瘋！」

尤五也知道這個人，是幫郁馥華創業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團團的富家翁。當時將他喚了來，不待郁馥華有所言語，便兜頭作了個大揖，滿臉陪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還認得我吧？」

「在商言商，這許多米，總不能送給長毛，更不能丟在江裏。」楊坊說道：「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請胡先生改運寧波？」

「小爺叔，」古應春勸他，「等下再吃！」

「寫給何制臺？」古應春說，「他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裏？」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雖不免紈絝習氣，卻是有志於學，彬彬有禮；當時已經在下人一片「大少爺」的招呼聲中，進入屏門，忽然發覺有異，站定了，回身注視，果然看到了尤五。

這時已經鐘打八點，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慘狀，上上下下，誰都吃不下飯。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勸；但草草終席，塞責而已。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應春說，「你住在夷場上，不憂穿、不憂吃，還說做人沒有味道；那末陷在長毛那裏的人呢？」

「忠臣？」胡雪巖冷笑：「忠臣幾個錢一斤？我看他——。」

「是，多謝大帥。」游天勇肅然答說：「卑職得見大帥，比甚麼都安慰；種種苦楚，這會都記不起來了。只求大帥早早發兵。」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巖說，「辦大事要緊。五哥怎麼還不來？」

「這自然是義氣，不過這份義氣，沒啥用處。」七姑奶奶說，「倒不如你在外頭打接應，還有用些。」

「好吧！」七姑奶奶無可奈何；轉個念頭，自己女流之輩，可以不必來管這樁大事，便即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與我不相干，你們去商量。」說完轉身就走。

這一下解消了古應春的難題；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巖卻不能不辭謝——他也知道蕭家驥母親病在床上的話，是古應春為了體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只是「光棍好做，過門難逃」；而且這個「過門」，古應春不便來打，要自己開口。

他跟郁老大確是解不開的對頭——郁老大叫郁馥華，家住小南門內的喬家浜，以航行南北洋起家，發了好大一筆財。本來一個走海道，一個走運河，真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可言，但從南漕海運以後，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還明事理，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並非郁馥華有意想承攬這筆生意，打碎漕幫的飯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卻不是這麼想。加以沙船幫的水手，趾高氣揚；茶坊酒肆，出手闊綽，漕幫弟兄相形見絀，越發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聽郁松年說罷究竟，尤五趁機安了個伏筆，「令尊一向熱心公益，好極、好極！」他說，「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那就這樣吧！」古應春站起身來：「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頭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記』楊老闆。」

「甚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小爺叔，你還要回去？回杭州？」

最後這句話很有力量，傷科醫生大為動容，將他的傷口左看右看，攢眉咂嘴了好半天，說出一句話來。

談亦不能深談，胡雪巖一家，消息全無，談起來正觸及他的痛處。因此，平日健談的七姑奶奶，竟變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說甚麼好？

這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視之意，古應春忍不住火發，想到胡雪巖的話，立即有了計較，冷笑一聲，面凝寒霜地對楊坊說：「人言不可信。都說客將講公理正義，急人之急，忠勇奮發；誰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一群膽怯貪利的傭兵而已！」

鱉子門在海寧，是錢塘江入海之處、在明朝是杭州防備倭患的第一門戶。尤五對運河相當熟悉，海道卻陌生得很，便老實說道：「這我就hetubook.com.com搞不清楚了。要尋沙船幫想辦法。」

「我希望你用行為表現你的勇敢；表現你的價值。」

「那末，用甚麼船呢？」

郁家門洞裏置兩條一丈多長的條凳，原是供來客隨帶的跟班和轎夫歇腳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儘管請便就是。

剜肉人來非補瘡，饑民爭噉事堪傷；一腔熱血三升血，強作龍肝鳳脯嘗。

這一點，華爾認為說得不錯；他跟長毛接過許多次仗，對此頗有瞭解，他們連用洋槍都不十分熟練，當然不會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戰法。要進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著防守這個隘口，因為在這一帶的清軍，兵力薄弱，更無水師會通過這個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豈不是置利器於無用之地。

一句話說得華爾放了手，轉身對楊坊說道：「我必須維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為，所侮辱的不是個人，是整個團體。這件事相當嚴重。如果他沒有合理的解釋，他將要擔負一切不良的後果。」

「薛撫臺見著了。」古應春的神情不愉，「小爺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甚麼大力，恐怕是妄想。」

「對。」

「好的。一句話。」

「不然！」胡雪巖說，「我另外還有用意。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將來再不能見面，一切託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開出一張單子來交給你。」

「這也是人到了這裏，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幫忙；真比吃甚麼藥都有用。」

「擔甚麼心？叫人來場面、吃酒席，還怕沒有人？回頭我會關照李得隆。」

「杭州城裏的人，不是人，是鬼；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風吹鴨蛋殼』，飄飄蕩蕩，站不住腳。」

「這太教我失望了。」古應春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不能予以幫助的原因？」

吃飽了的，只有一個聞信趕來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為上賓；席間聽得胡雪巖已到的消息，急於脫身，但仍舊被灌了好些酒，方得離席。此時一見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著胡雪巖發愣。

「好！」華爾受激，脫口說道：「讓我先瞭解情況。」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一張地圖面前立定。

原先答話的下人，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結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經過，平時早就聽過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門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過在不宥，說不定就此敲碎了絕好的一隻飯碗，所以嚇得面無人色。

有這一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那老事務也很能幹，到內河碼頭上等著，等到一隻嘉興來的船，載來十幾簍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簍好的不放手，然後再談價錢。

「怎麼樣？」

「還有哪個？小爺叔！」

楊坊開的一家專銷洋莊的號子，就叫「大記」；師徒二人到了那裏，楊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應酬一番，亦無不可；但古應春為了表示事態緊急，堅辭婉拒；同時表示有個不情之請：需要當時就單獨交談。

但是，「多算勝」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樣的；華爾覺得還是要採用比較安全的辦法，所以又問：「這個隘口，是不是很長？」

蕭家驥不到預定的時間，就已去而復回；除了將他想到該問的情形都問明白以外，還帶來胡雪巖一句話。

「那就這樣，小爺叔，你不要進城，原船回上海；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樣想法子去尋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說，「其實，小爺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訪查也可以；總而言之，已經出來了，決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

七姑奶奶沒有再說甚麼，低著頭走了。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驚喜的神氣，「是福全哥，你發福了。」

這樣想著，便即問道：「為甚麼這麼急？」

「喔，喔，是的。」郁馥華不能再裝馬虎了，隨即轉臉說道：「尤五哥，你倒請再說一遍看。」

原來他急於要見胡雪巖，是為了這句話。古應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厲害腳色，「門檻」精得很，不可小覷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聽胡雪巖如何回答。

「七姐！」胡雪巖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請回來！」

「對啊！」胡雪巖問，「不是說洋將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楊坊在居間接頭的嗎？」

「要多少？」

「五哥，你不要問他了。真正人間地獄，九死一生，現在商量正事吧！」

說到這話，古應春自然不便再推辭；入席酬酢，同時在肚子裏盤算，如何說動華爾？

「浙江藩庫發了兩萬銀子；現銀沒法帶，我是空手來的。」胡雪巖說，「我錢莊裏也不知道怎麼樣？五哥，這筆帳只好以後再算了。」

七姑奶奶趕緊回身指揮丫頭，搬來一張籐椅，舖上褥子；男僕們七手八腳地將胡雪巖扶著躺下，她這時才發覺，胡雪巖一條腿受傷了。

「這是虛極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這時候還不能多吃東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參拿出來。」

「對！」尤五不勝傾倒，「小爺叔這兩句話入情入理；照這樣去想，事情就可以辦通了。」

「這話也說得是——。」

「顧不得那麼多了。」古應春用勸慰的語氣說：「你們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來吃蟹。」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話。不過，沙船幫的情形，瞞不過你，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水性不熟，會得擱淺，豈不耽誤大事？」他緊接著說，「當然，漕幫弟兄可以領路，不過沙船走到江裏，路道不對。這樣子，我馬上找人來商量，總要想條萬全之計。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

「我想通了。」胡雪巖說：「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讓他死得值。」

「怎麼呢？」

所謂海船就是沙船。華爾學的是陸軍，對船舶是外行；不過風向順逆之理總知道的，指著地圖說道：「現在是西北風的季節，由東向西行駛；風向很不利。」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說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爺叔的交情，向他低頭，請他幫忙。這話傳出去，哪個不說你大仁大義？」

「回大帥的話，」游天勇搶著說道：「卑職奉敝省王撫臺之命，限期趕到安慶，投遞公文，請大帥先過目。」

說著，就站起身來；尤五將他一拉，慢條斯理地說：「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想一想這話也不錯；七姑奶奶便又問道：「只要跟王撫臺接上頭，城裏派兵出來運糧進城；小爺叔，就沒有你的事了。」

尤五早就聽說，郁馥華已是百萬身價，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結髮妻子下廚，親手治饌款客，足見不以富貴驕人，這點像煞不忘貧賤之交的意思，倒著實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胡雪巖依然非常機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掙扎著起身；七姑奶奶緊趕一面扶，一面問：「小爺叔，你要啥？」

「我曉得，我曉得。」郁馥華不容他談正事；轉臉向他兒子說道：「你進去告訴你娘，尤五叔來了；做幾樣菜來請請尤五叔，要你娘親手做。現成的『糟缽頭』拿來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敘一敘。」

「洋人做事情仔細，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問得清清楚楚。不然決不肯答應。」

「夠了。」

「這他不敢不辦。」古應春說，「連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經交待下去。我還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應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辦出。」

古應春細細看了下，顏色大變；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麼了？」她問，「說的甚麼？」

「好的！」楊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於是「化干戈為玉帛」，古應春亦含笑道謝，告辭上車。「老古，」在車中，楊坊表示欽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後我們多多合作。」

「很好！」古應春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認為你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當然也願意做有價值的事。你應該記得，我向你說過，這個任務並不危險；蕭可以向你說明一切情況。而你，根本不作考慮；聽到洪楊的部隊，先就有了怯意——。」

「這要問他們自己才知道。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錢換不來的；如果他們沒有把握，當然不敢貿然答應。我們局外人，不必自作聰明。」

於是尤五將他的打算告訴了蕭家驥；蕭家驥靜靜地聽完，並未作聲。

「辦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錢小事，」古應春接口說道，「我墊。」

等傷科醫生一走，古應春要改請西醫來看；七姑奶奶不贊成，胡雪巖也表示不必，因為他自覺痛楚已經減輕，證明這位傷科醫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換醫生。

古應春不即回答，一個字一個字地唸著註解：「兵勇肆掠，居民鳴鑼捕獲，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中丞詢實，請王命盡斬之；屍積道旁，兵士爭取心肝下酒，饑民亦爭臠食之。『食人肉』，平日見諸史乘者，至此身親見之。」

「這樣大的官兒，也會殺頭？」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議之感。

為的是第一，華爾部下的「傭兵」，已經為上海道吳煦「慣」壞了，花了大錢，未必能得他們的出死力；第二，這批傭兵是「步軍」，在水上能不能發揮威力，大成疑問。

於是馬車轉向，直駛古家；車一停，蕭家驥首先奔了進去通知。胡雪巖很講究禮節，要起床在客廳裏迎接會面；七姑奶奶堅決反對，結果折衷辦法，起床而不出房門，就在臥室裏接見客人。

「並不危險！」古應春指蕭家驥說：「他可以為你解釋一切情況。」

於是尤五和蕭家驥將剛才所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給古應春聽。這在他是個很大的安慰；本來為了要見薛煥，將大好時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氣，而且相當著急。照現在看起來，路子甚多，事情並不是無處措手，因此愁懷一去，精神大為振作。

「這你更可以放心。小爺叔想的這個辦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來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說，「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個風出去，說我們包了泰和館，大請沙船幫，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們。」

「喔，」曾國藩揸開五指，抓梳著鬍鬚問：「這是甚麼道理？你倒說來我聽聽。」

「一點不錯。」楊坊大為讚許，「這位小阿弟實在有見識。那你就快去吧！兩個鐘頭談得完談不完？」

「這樣說起來，她倒還是有良心的。」

這句話讓古應春一楞，「啊，」他如夢初醒似地，「這倒是！我還沒有想到。等我回去問了，再答覆你。」

古應春就愛捉他妻子話中的漏洞，七姑奶奶聽慣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說：「中午請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馬戲。晚上還沒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飯？」

詩下的註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賊以數十萬眾圍城，十門緊閉，文報從此不通，居民如籠中鳥，釜中魚。」

曾國藩正在打一個劫；這個劫關乎「東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終於投子而起。

「看起來王雪公倒是忠臣。」

「都是為家鄉的事，應當出力。不過，」楊坊急轉直下的轉入本題：「糧船到了杭州，不曉得怎麼運進杭州？」

楊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巖「請將不如激將」這條「錦囊妙計」，另有妙用；只鄭重其事地一再囑咐：「千萬平和，千萬平和，不要弄出糾紛來。」

「試是沒有甚麼不可以試的。」蕭家驥答說：「不過，我看很難。為甚麼呢——。」

肅客入廳，只見華堂正中，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御筆四個大字：「功襄保赤」。這就是郁馥華此刻去勘察城牆的由來——當上海收復時，外國軍艦在浦江南碼頭開炮助攻，從大南門到大東門的城牆，轟壞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為劉麗川盤踞，郁馥華難免資匪之嫌，罰銀十萬兩修復城牆，而經地方官陳情，又御賜了這一方匾額。如今又有長毛圍攻上海的風聲；郁馥華怕自己所修的這段城牆，不夠堅固；萬一將來由此攻破，責任不輕，所以連日勘察，未雨綢繆。

「唉！七姐，你哪曉我的心事。一個人思前想後，連覺都睡不著；有人談談，辰光還好打發。」

「不是。是胡雪巖。」

「這方面，我還要研究；我要跟船隊的指揮者研究。最好，我們能在黑夜之間，偷渡這個隘口，避免跟洪楊部隊發生正面的衝突。」

「是啊！」胡雪巖說，「我聽王雪公說，何制臺的罪名不得了。」

「老古的話，一點不錯。」胡雪巖連連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

「是這樣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寧進鱉子門，入錢塘江，運到杭州。」尤五又說，「杭州城裏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樹皮，在吃人肉了；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越快越好。」

語聲哽咽欲絕。古應春從未聽胡雪巖說過甚麼憤激的話，而居然將「忠臣」說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沉痛悲憤。只是苦於沒有話可以安慰他。

他唸的那句詩，游天勇倒是聽過，是拿杭州的十個城門，候潮門、清波門等等綴成詩句；至於甚麼宋朝人的話，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聽語氣，說杭州守得住便無發兵之意，游天勇大為著急，不能不說話。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預備十桌在那裏。」七姑奶奶一面說，一面就走了出去。

「不必問他，」尤五手一指：「現成有個人在這裏。」

郁馥華自己也知道做錯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幾次託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卻不得不違反自己的告誡，要向對方去低頭了。

於是從頭談起。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著笑；聽到郁馥華說要明天才有回話，一下子跳了起來。

他是用中國話說的，古應春便也用中國話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這個樣子！我當然有合理的解釋。」

一聞見香味，胡雪巖先就忍不住連連嚥著唾沫；接到手裏恨不得一下子吞進肚裏，但他想到，過於露出「饞相」，會傷他們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強自抑制著，裝得斯文從容地，一匙一匙舀著吃。

「稟大帥，」戈什哈向正在「飯後一局棋」的曾國藩請個安說，「浙江的差官求見。請大帥的示：見是不見？」

介紹過後，四個人圍坐在hetubook.com.com一張小圓臺上；楊坊開個頭，說古應春是浙江官場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懇。接著便由古應春發言，首先補充楊坊的話，表明自己的身分，說浙江官場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巖；一個受有清朝官職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巖所委派的代表。

「誰說的！」華爾不大服氣，「你在侮蔑我。」

「一定不要緊的。」七姑奶奶說，「府上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無事。」

古應春實在很為難。因為蕭家驥跟他的關係，與漕幫的情形不同；漕幫開香堂收徒弟，師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當回事。蕭家驥到底只是學洋文，學做生意的徒弟，到這種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強，要問問他本人。

「言重、言重！」郁馥華惶恐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問道：「看福全在不在？」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飯。這兩天蟹好，我去弄一簍蟹來。」

聽他的語氣，下面還有轉語；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搶著說道：「本來就是嘛，小爺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闆；捐班的道臺，跟何制臺不同，沒有啥守土的責任。」

「豈止寬敞？慶興樓、復新園、鴻運樓，數得出的幾家大館子，哪一家都沒有它講究。」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你是不是要請客？」

「對！」尤五一拍大腿，大為稱賞，「阿七這話說到我心裏了，小爺叔那裏我不好駁，實實在在是有點這樣的味道。」

「託福、託福。郁老大，今天我來——。」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說：「只要糧船一到，城裏自然拚死命殺開一條血路，護糧進城。」

古應春一聽這話，趕緊攔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說。五哥有五哥的難處，只要你講得有道理，五哥會聽的。」

「行得通的。」蕭家驥說：「外國人另有一套規矩，開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說：這批米是軍糧，他們就不便護送；為了救老百姓，當然可以。」

「問甚麼？」

「七姐，」胡雪巖問道：「這一陣，你跟何姨太太有沒有往來？」

說到這裏，華爾提出第一個疑問：「胡先生為甚麼要委派代表？」

「閒話少說。我還有一樁事，應春，你看如何？」尤五說道：「小爺叔要人幫忙；我說實話，你我去都沒啥用處。我派李得隆，你派蕭家驥，跟了小爺叔一路到杭州。」

「這難道打聽不到？」

「那末郁老大那裏呢？」

「我請問楊兄，依你看，應該怎麼辦？」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將忍不住時，郁松年看出苗頭，提醒他父親說：「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

聽得這一說，郁松年才不言語，「尤五叔，請裏面坐！」他說，「家父在勘察城牆，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回來。」

「這個辦法——。」楊坊看著古應春，頗有為難的神情。「小爺叔，做生意，動腦筋，不能不當你諸葛亮。」古應春很委婉地說，「可惜，洋務上，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這件事行不通。」

「當然小爺叔的交情要緊。」

「吉人天相！」蕭家驥勸慰他說，「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為，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說，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裏會坐困愁城，束手無策？」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說，「要快就在明天。」

「你下去休息。」以曾國藩的地位，若有所處置，自不須跟游天勇明說，更不必向他作解釋，只這樣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覺，明來取了回信，即刻趕回杭州去覆命。公文、馬匹、盤纏，我會派人給你預備。」

「不要緊！」胡雪巖咬一咬牙說，「甚麼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尤五不答，只問胡雪巖的傷勢如何？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胡雪巖的痛楚大減，傷口好得很快，預計三天以後，就可以下床走動了。

「是。全靠這條路。不過——」

「也用不著你墊，」尤五接口說道，「通裕莊一千石米在倉裏；另外隨時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夠；再想辦法。米總好辦，就是怎麼樣運法？」

古應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巖合作絲茶生意，很發了點財；及至江浙局勢大變，絲茶來路中斷，改行經營地皮，由於逃難的富室大族，紛紛湧向上海租界，地價大漲特漲，越發財源茂盛。而且近水樓臺，選地鳩工購料都方便，所以在新闢的二馬路上，造了一所極精緻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個兒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慢就不行！」胡雪巖立即答說，「我現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這倒也痛快。就這麼說了。」胡雪巖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託、拜託！」

「這用不著你交代。」七姑奶奶搶著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談到這裏，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夠了，尤五起身告辭。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來，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

「請到裏頭來。」七姑奶奶說，「我替小爺舖排好了。」

「這話倒是。」胡雪巖興味盎然，「凡事不能尋根問底，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

曾國藩平生修養，以「不動心」三字為歸趨；而此時不能不色變了。

「是的。」華爾很勉強地說，「我必須先顧到上海。」

「浙江撫標參將游天勇，給大帥請安。」那游天勇搶上兩步，跪下去磕頭，背上衣服破了個大洞，露出又黃又黑的一塊皮肉。

這當然要問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麼不請；請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張帖子，統請沙船幫全體弟兄；拿泰和館包下來，開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是小爺叔？」

「想是還沒有想通。不過，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杭州存糧不足——。」

老司務卻不肯要，無奈七姑奶奶執意要大家分嘗，只好帶了回去。然後親自下廚，指揮廚子用紫蘇蒸蟹。接著又開箱子找出一套銀餐具，小鉗子、小釘錘，做得極其玲瓏可愛。

跑上海、安慶的輪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號，船上的買辦叫蕭家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歡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為好奇，拜了古應春做老師學英文。再由他的「師娘」七姑奶奶而認識了「舅舅」尤五——他跟著七姑奶奶的孩子這樣叫，因而對漕幫也有了淵源。但是，他跟胡雪巖一樣，是一個深懂「門檻」裏的內幕，卻是個在「門檻」外面的「空子」。

「這，這辦不到，」胡雪巖很著急地說，「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那末，你是正規軍隊？」

尤五既為修好而來，自然也乾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過去的事，今天一筆勾銷。江海一家這句話不假，不過有些地方，也要請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貴手！」

這幾句話很有用，古應春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說：「我也怎麼樣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胡雪巖笑了，「七姐，」他說，「聽你講道理，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刮拉鬆脆』。好痛快！」

「這還在其次，」他接下來講第二個理由：「為了小爺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不過風險太大，就算賣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這個情，將來很難補報。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於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債不就可以輕得好多？」

「五哥，你是為杭州的百姓。」胡雪巖說，「我腿傷了，沒辦法跟郁老大去辦交涉——話說回來了，出海進鱉子門這一段，不要緊；一進鱉子門，反有風險，郁老大作興不肯點頭，只有你去託他，他要賣你一個交情，不肯也得肯。至於你說旗號扯得太足，落不下篷，這也是實話；我倒有個辦法，能夠讓你落篷，不但落篷，還讓你有面子，你看怎麼樣？」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爺叔，」她惴惴然地問：「你是怎麼闖法？」

「王撫臺也在極力想辦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採買，答應所過地方，免抽釐稅。不過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來。」游天勇說，「卑職動身的時候，聽說王撫臺預備請胡道臺到上海去採辦糧食軍火，也不知運到了沒有？」

「起來，起來！」曾國藩看他那張臉，彷彿從未洗過似的；內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說，「先帶游參將去息一息，吃了飯再請過來說話。」

「不！」華爾儘自搖頭，「任務太危險。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

「五哥，」他說，「這幾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請包涵。江海一家，無分南北西東；以後要請五哥隨處指點照應。」說著，仰臉乾了酒，翻杯一照。

杭州城裏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斗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米店在閉城之前，就已歇業。於是胡雪巖發起開辦施粥廠，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婦孺擠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話剛完，門外有人接口，是蕭家驥的聲音；他正好走了來聽見，自告奮勇：「我去！我一定去！」

尤五啞然，被駁得無話可說。古應春又高興，又有些不安；因為雖是娘舅至親，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氣，有些話不便率直而言，現在有了「女張飛」這番快人快語，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讓人，再說下去會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適可而止。

「哪個胡先生？」

曾國藩點點頭，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勢，隨又問道：「錢塘江南岸呢？現在浙江的餉源在寧紹；這條路線是暢通的吧？」

「這明明是推託嘛！」

「是的。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唯獨這件事，不知道怎麼，想來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裏會說；胡某人不夠朋友，到要緊關頭，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說我，只曉得富貴，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

「我是替你著急，小爺叔！」

「小爺叔，你不要問我，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真的沒有辦法也只好硬著頭皮去見郁老大。」

「說到楊坊，我也認識；交情雖不深，倒承他不棄，還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是不是會影響，要我來判斷。」

「我的心思瞞不過七姐。」胡雪巖笑著回答，是有意恭維她一句；然後轉臉看著尤五說：「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們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請你出面請個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腳色都請到；我們漕幫弟兄，最好也都到場，給足了他面子，看他怎麼說？」

游天勇站起身來，略略退後兩步；微側著身子，解開衣襟，取出一個貼肉而藏的油紙包，厚甸甸地，似乎裏面裝的不止是幾張紙的一封信。

驚魂初定的七姑奶奶問道：「誰啊？」

「決沒有。」古應春在旁邊接口。

古應春卻是神色泰然，冷冷說道：「凡是膽怯的人，都是勇於私鬥的。」

「我自然要想辦法，自然要想辦法。」楊坊一迭連聲地說：「為難的是，最近華爾跟吳道臺鬧意氣。洋人的脾氣很倔，說好甚麼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說得進話去。現在只有這樣：我先派人去約他，今天晚上見個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們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這裏坐了。」

事情有了轉機，楊坊既佩服，又興奮，趕緊取一桌上的洋燈，同時示意蕭家驥去講解情況。連古應春一起跟著過去，在洋燈照映下都望著牆壁上所貼的那張厚洋紙畫的地圖；這比中國的輿圖複雜得多，又釘著好些紅藍小三角旗，更讓人看不明白。但蕭家驥在輪船上也常看航海圖；所以略略注視了一會，便已瞭然。

「十五兩銀子，還說克己？」

「不必，不必。」胡雪巖最知趣，趕緊辭謝。

他說一句，福全答應一句；神態不但嚴肅，而且誠懇。江湖上講究的是「受人一尺，還人一丈」；尤五見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誠相與、謙虛退讓的話交代。

「小爺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說痛快話了：「只要你說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開的對頭，我也只好去跟他說好話。」

「不必，不必！」尤五亂搖雙手，「現任的官兒，我跟他們身分不配；這種應酬，場面上尷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謝天謝地！」七姑奶奶合掌當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

想是這樣想，當然決沒有發作的道理，不過話要點他一句，「郁老大，」他說，「親兄弟，明算帳，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請你仔細盤算一下，運費出公帳，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

「不必！你這個戒指片刻不離身，還是你自己帶著。」

他們師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談些旅途情況之類的閒話。說不到幾句，聽得七姑奶奶的聲音；接著便出現在他們面前，濃妝艷抹，一張銀盆大臉，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加以首飾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視。

「是啊，有兩個遠道來的親戚，去見見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風——。」

這一說，提醒了古應春；悔恨不迭——只為胡雪巖的模樣，令人震驚；一時昏瞀，竟想不起請西醫，如今倒不便「另請高明了」了。

「尤五哥；」郁馥華是個中號胖子，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喘又笑地說，「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難得，難得！」

「江蘇的公事他雖管不到，老長官的帳，人家還是要賣的。」胡雪巖說，「我想請他交代薛撫臺或者上海道，讓他們出來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場。」

「那就要託七姐，定泰和館的席。名歸五哥出，錢歸我出——。」

擺上酒來，賓主相向相坐；郁馥華學做官人家的派頭，子弟侍立執役，任憑尤五怎麼說，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執壺替客人斟滿了，郁馥華鄭重其事地雙手舉杯，高與鼻齊，專敬尤五；自然有兩句要緊話要交代。

「真的。」這時的七姑奶奶也幫著懇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們這位小爺叔早到一天，杭州城裏就要多活好些人。這是陰功積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過的病人，沒有比這位再要緊的。」

「用海船。」

「我當然知道！」華爾咆哮著：「你必須道歉，我們不是傭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