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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2:紅頂商人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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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不會逼著你問的,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問甚麼?」
「你不必胡思亂想。」他不自覺地說:「等我好好來想個辦法。」
「我們是同行,怎麼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
胡雪巖想了好一會,委決不下,嘆口氣說:「明天再說吧。」
「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當然打算過。只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麼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只怕你不贊成。」
「我懂!」胡雪巖問:「她如果要逼著我問,我怎麼樣?」
阿巧姐顏色一變,將頭低了下去,只見她睫毛閃動,卻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於是,胡雪巖的心也亂了,站起來往床上一倒,望著帳頂發楞。
「奶奶出去了。」
「姓魏。」
「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嗯,累了。」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那,你倒說給我聽聽,怎麼樣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
「這才是!謝天謝地,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興地說,「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是天下獨一無二就是她!將來有的是。」
在胡雪巖,最大的顧慮亦正是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緣,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過來,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覺,還是想到旁人的批評,總有些不大對勁。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為她千里相就於患難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已,無論對本身,對旁人,總還有句譬解的話好說;一旦接回家中,就無詞自解了。
第一步實在是試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巖:拿她批評胡雪巖用情不專,跡近薄倖的種種「背後之言」,付之一笑,聽過丟開;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巖對阿巧姐迷戀已深,極力辯白,決無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諒解;這齣戲就更難唱得下去了。誰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話,出於胡雪巖的授意;而胡雪巖居然是默認的模樣,這個機會若是輕輕放過,豈不大負本心?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原來你是想用條移花接木之計。」劉不才興致盎然地問:「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甚麼人?」
「這兩天事情多,還沒有功夫去辦這件事。等明天劉三爺走了再說。有錢還怕找不到房子?不過——?」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才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鈿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劉三叔,我話說錯了?」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為甚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難;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巖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隻風藤鐲子,交到我手裏:『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隻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於是她試探地說:「如果真的一時找不到;不如先住到這裏來。」
「這句話,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巖說:「一切拜託,千不念,萬不念;我在寧波的那場病,實在虧她。」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著商量。」胡雪巖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麼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竄了起來。」
「怎麼呢?」
每天回來,胡雪巖總要談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裏吃的飯;遇見了甚麼有趣的人;聽到了哪些新聞,可是這天卻一反常態,坐下來不作一聲。
不說話卻又感到僵手僵腳,一身不自在;於是搭訕著問道:「老爺恐怕還沒有吃飯?我來關照他們!」接著便喊:「素香,素香!」
「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為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帳』;鐲子叫我仍舊收著,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才算補報了我的情。」
「七姐,」胡雪巖似乎很不放心,「我現在有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動出啥腦筋來,要先跟我說明白。」
「大概又是請他寫信。」古應春說,「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來。」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餘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愛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餘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嚥了回去。
「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沒有甚麼好說的了。」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那末,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紮紮實實說一句我聽。」
「連人家的時辰八字都曉得了!」胡雪巖有些忍俊不禁;但為了維持尊嚴,不得不忍笑問道:「那家人家姓啥?」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巖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
「出去了!到哪裏?」
「這倒妙!」胡雪巖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喂」字稱呼,辨聲知人,就決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麼樣?」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巖,一個人上床睡下。胡雪巖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姐倒已經坐在梳妝臺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濕了。
「這樣吧,」七姑奶奶說,「你索性請秦先生明天一早來一趟。」
「我想也只好這樣子應付。」劉不才點點頭,「一句話:以柔克剛。」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裏去了?」
「所以,」她點點頭,自語似的,「我就更不能聽七姑奶奶的話了。」
於是,胡雪巖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裏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嚮往的感覺。
這一下,等於心思完全顯露,七姑奶奶便勸他:「小爺叔,家和萬事興!嬸娘賢慧能幹,是你大大的一個幫手。不過我再說一句:嬸娘也很厲害,你千萬別惹她恨你。如果說,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斷腿,說破嘴,也替你去勸她。當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險。倘或你下個決斷,預備各奔東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決不傷你們的和氣。」
「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著嘴唇,「嫡路紹興花雕。」
有此表示,胡雪巖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請七姑奶奶設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隱瞞;所以聽得這句話,作聲不得。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著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裏去談。」
「沒有說。」
「這又是啥道理?」
「我就是怕這個!看樣子,非聽你的不可了。」
這神態亦頗為可疑,胡雪巖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這是提醒七姑奶奶,進言之際,特別要著重這一點:阿巧姐有此功勞,應該網開一面,格外優容。其實,他這句話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當然也考慮過,雖說預備去碰釘子,到底也要有些憑藉,庶幾成事有萬一之望。這個憑藉,就是阿巧姐冒險趕到寧波,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之勞。而且,她也決定了入手之處,是從說服劉不才開始。
七姑奶奶卻似有意報復:「我想得差不多了。不過,小爺叔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動手,到開始做的時候,一定跟你說明白;你也一定會贊成。」
「你去問她。」
「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裏,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不必!」胡雪巖擺一擺手,逕自出弄堂而去。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巖覺得也不過「想當然耳」的危言聳聽;最後一句「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卻真的讓他悚然心驚了。「七姐,你曉得的,我不是張胖子那種人,我不但要重起爐灶創一番事業;而且要大大創它一番事業。你提醒了我,這個時候心無二用,哪裏有功夫來鬧家務——。」
這套說法完全符合張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經營,就這片刻間決定割捨;夫婦倆都無留戀之意,因為對「老本行」畢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巖在一起。相形之下,這爿小雜貨店就不是「雞肋」而是「敝屣」了。
「先去吃大菜。實在沒有甚麼好吃;炸鵪鶉還不如京館裏的炸八塊。又是我們這麼兩個人;倒像——。」阿巧姐搖搖頭,苦笑著不肯再說下去。
「不是!到你這裏來吃酒。」
「是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說。牽絲扳籐,惹得人肚腸根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隻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遊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傢俬,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裏,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搶著說:「回頭告訴你。」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過來,逼視著他問。
「你的話不錯,隨你怎麼說,只要事情辦成功就是了。」
「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巖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坐在梳妝臺畔吃臨睡之前的一頓宵夜,本來是胡雪巖每天最愜意的一刻,一面看著阿巧姐卸妝;一面聽她用吳儂軟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有趣而不傷腦筋的閒話,自以為是南面王不易之樂。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帳?」
七姑奶奶要請劉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對正式「進門」,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過胡雪巖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極厲害的腳色,遠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順利,阿巧姐改變初衷,妻子亦能克踐諾言,然而好景決不會長,兩「雌」相遇,互持不下,明爭暗鬥之下,掀起醋海的萬丈波瀾,那時候可真是「兩婦之間難為夫」了。
所謂雅座是凸出的一塊方丈之地,一張條案配著一張八仙桌;條案上還供著一座神龕,內中一方「王氏昭穆宗親之位」的神牌。胡雪巖看這陳設,越發勾起鄉思;彷彿置身在杭州鹽橋附近的小酒店中,記起與張胖子閒來買醉的那些日子了。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和_圖_書福氣。」
阿巧姐不作聲,坐到梳妝臺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巖便由丫頭伺候著,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倒吃得起勁!」
「沒有。」胡雪巖說,「看這光景,辯亦無用。」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藤鐲子。
「我肯也沒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麼再去姓魏?」
「為啥?」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巖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凍得跳!」他說,「當心凍出病來。」
等把阿福喊來一問,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只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巖也見過,生得像「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鍾,只等胡雪巖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
胡雪巖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為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功夫,在自己錢莊裏盤一盤帳,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
「我裝糊塗。」
「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分?」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教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還不曉得。」
「如果有條件的呢?」
「還有,」胡雪巖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住在哪裏呢?」
終於開口了;胡雪巖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裏,你敢不敢收?」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著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著啊!」胡雪巖乾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巖楞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趕緊轉過臉去,一面嗆,一面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口中在答應她的話,眼睛卻仍舊望著懸在天花板下,稱為「保險燈」的煤油吊燈。這神思不屬,無視眼前的態度,在阿巧姐的記憶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齡殉節的那天晚上。
「也差不多有那麼點意思。」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釐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像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帳。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帳。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胡雪巖搞得槍法大亂,無法招架。不過他有一樣本事,善於用笑容來遮蓋任何窘態;而那種窘態亦決不會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著下來。
「頭痛,為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帳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我還不是這樣?你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動她的壞腦筋。」說到這裏,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發亮;同時綻開笑靨,望空出神。
劉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細想一想,憬然有悟。然而她到底跟劉不才不同,一個是胡家的至親,而且住在一起,這家人家有本甚麼「難唸的經」,當然他比她瞭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覺得此事要重談了。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錢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老闆。」說到這裏,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錢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面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住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阿巧姐笑笑不響,倒杯熱茶擺在他面前,自己捧著一把灌滿熱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壺,當做手爐取暖;雙眼灼灼地望著,等他開口。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願說下去。瞭解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意會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嚮往朱邸,確已鄙棄青樓,真有從良的誠意。
「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著,胡雪巖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
「這就是雪巖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裏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決不是當時的五兩銀子;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隻鐲子留在我這裏,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帶金帶翠,也不在乎一個風藤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還沒有眉目,他們夫婦已經吵了起來;凡事一破了臉,往往就會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嬸娘最好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如果小爺叔『夜不歸營』,也不必去查問。」
然而這天的心情卻有些不同。不過轉念之間,還是不肯放棄這份樂趣,從床上一個虎跳似地跳下地來,倒嚇了阿巧姐一下。
「不錯;完全不錯。」七姑奶奶很在意地問:「小爺叔,那末你呢,你有沒有辯白?」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這話倒也是。」劉不才問道:「後來是阿巧姐自告奮勇?」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麼應付?」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巖心裏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甚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裏也有張床,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巖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裏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裏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為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巖,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阿巧姐沒有說話,但也不是燈下垂淚;放下手中的茶壺,將坐在洋油爐子上的一隻瓦罐取了下來,倒出熬得極濃的雞湯,另外又從洋鐵匣子裏取出七八片「鹽餅乾」,盛在瓷碟子裏,一起放在梳妝臺上。接著便替胡雪巖脫下靴子,套上一雙繡花套鞋。
「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胡雪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唇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
胡雪巖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陞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制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儘有當到藩司、臬司,主持一省錢穀、司法的大員,而未曾進過京的。由京裏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巖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問到胡雪巖對阿巧姐的態度,正是他的難題所在,惟有報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廂記,不都在你肚子裏?」
「七姐,住在一起這個念頭,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還是照現在這個樣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隱瞞,好不好請你替我疏通一下?」
胡雪巖會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來。」
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胡雪巖一楞,是要下一番甚麼功夫?轉個念頭,才能領會,雖說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納妾;但卻不能沒有妒意。能與芙蓉相處得親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個賢慧的榜樣;一方面是芙蓉柔順,甘於做小服低。這樣因緣時會,兩下湊成了一雙兩好的局面,是個異數;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
「得樂且樂。」胡雪巖忽然覺得肚子餓得厲害,「還有甚麼好吃的?」
阿巧姐不作聲。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巖的難處;但如說體諒他的難處,願意住在一起,萬一相處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臉,也落個很壞的名聲:「跟一個,散一個。」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讓他去傷腦筋;看結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撫慰之意不可缺。她從被底伸過一隻手去,緊緊捏住胡雪巖的左臂,表示領情,也表示倚靠。
「對!」七姑奶奶高興地說,「劉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瓏心,一點就透』!」
胡雪巖深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勸她的話是甚麼;不該再說實話,顯得七姑奶奶為人謀而不忠。同時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這樣做是甚麼意思,倒費人猜疑。
「將來!」胡雪巖頓一頓足:「就看在將來上面。七姐,我們好好來談一談。」
這樣想著,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過事到如今,沒有胡亂干預,擾亂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裝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第三天從集賢里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唇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到得書房,胡雪巖卻又不開口;捧著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甚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阿巧姐倏然抬頭,炯炯清眸,逼著胡雪巖:「夫婦?我有那麼好的福氣?」
照胡雪巖的瞭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為主;而以京師為中心。這幾年干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為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巨商顯宦,認為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裏,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七姐!」胡雪巖陪笑說道:「你何妨先跟我說說?m•hetubook.com.com
「甚麼時候走的?」
胡雪巖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而此刻,卻想到哪裏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隨你。」胡雪巖問:「有啥下酒菜?」
「話不是這麼說。大家的交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必再顧忌對方會不高興甚麼的。做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對胡家全家有好處?不是能教雪巖一個人一時的稱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那哼啦!」她不知不覺地用極柔媚的蘇白相依,「有啥心事?」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
「現在還說不出,要等我去動腦筋,不過,這一層,我有把握。」
「張飛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會有啥風波。」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還是做我的『女張飛』來得好。」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
「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說,「她跟小爺叔雖有過去那一段,不過早已結了。一切都是重起爐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燒起來的。劉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責任?」
胡雪巖沒有甚麼人可請教,惟有仍舊跟七姑奶奶商量。
還好,胡雪巖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只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便即問道:「老張,前面有家雜貨店,老闆姓魏,你認不認識?」
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劃,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談生意經,胡雪巖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劃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臺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多謝你,劉三叔!」七姑奶奶答道:「為了小爺叔,我沒有法子。」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裏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儂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巖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談到這裏,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乾;胡雪巖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嚥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阿祥,出去了。」
「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為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面,在內歸我負責。」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
胡雪巖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巖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麼個做法?」
何謂「紮紮實實說一句」?胡雪巖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巖覺得瞭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秦先生是她家號子裏的帳房。古應春恪遵閫令,答應立刻去看秦先生細問;請胡雪巖第二天來聽消息。
「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巖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於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巖談阿巧姐,「小爺叔,」她問:「你的主意打定了?將來不會懊悔,背後埋怨我棒打鴛鴦兩分離?」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說,「早點上床吧!」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淒慘的,甚至倚妻女賣笑為生。因此,胡雪巖的話,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為然,「救急容易救窮難!」他說,「非吃倒帳不可!」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乾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闆說,「還不知有沒有?」
聽她言詞閃爍,竟不知她葫蘆裏賣的甚麼藥?以她的性情,再問亦無用,胡雪巖只好嘆口氣算了。
「那末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裏呢?」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
「開玩笑了!我怎麼好跟雪巖『同科』?」
七姑奶奶在這些事上最熱心,也最有興趣,慨然應承:「都交給我好了。」
「十七!」胡雪巖略有些躊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問:「『他們家大小姐』幾歲?」
「七姐!」劉不才正色說道:「拿這兩個理由去說,雪巖夫人極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沒話好說。不過,她心裏是不會舒服的。七姐,你這樣『硬吃一注』,犯不犯得著,你倒再想想看!」
「七姐,你要替我出個主意;除你以外,我沒有人好商量。」
「還不是為了你!」胡雪巖說,「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應;住在一起,你又不願意。那就只好我來動腦筋了。」
這「回去」二字可有兩個解釋,一是回娘家,二是進胡家的大門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蘇州木瀆,而蘇州此刻在長毛手裏,自然沒有勸她回娘家的道理。
「七姐,你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贏,就是被告贏,治一經,損一經,何苦來哉!」
「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不行,起碼要等我想妥當,才能告訴你。」七姑奶奶又說,「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還沒有把握,不如暫且不說的好。」
「何謂『拿個決斷出來』?」
「我?」阿巧姐毅然決然地說,「另外搬。」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為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力,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甚麼,你不要理她!」
「前半段的話,還是可以用,阿巧姐怎麼跟小爺叔又生了感情,總有個來龍去脈,要讓胡家嬸娘知道,才不會先對阿巧姐有成見。」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後半段的話改成這個樣子——。」
「小爺叔,你還想下不為例?這句話千萬不能說,說了她反而生氣;喔,已經有兩了,還不夠,倒又在想第三個了!」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有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
「小爺叔說過的:『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將來如果再有這樣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嬸娘開口發話,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巖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你,」張胖子囁嚅著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
「一定要!」胡雪巖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只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要如數照付。」
「要看到甚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氣憤,「七姑奶奶反而勸我回去;跟你託她的意思,完全相反,這是為啥?」
「暫時擠一擠。」她說,「逃難辰光也講究不來那麼多。」
「甚麼條件?」
「小爺叔!」最後七姑奶奶又懇切地勸說,「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難;你的老根斷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後等於要重起爐灶,著實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從前那種場面。如果說,你是像張胖子那樣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那我沒有話說;想要創一番事業,小爺叔,你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不但鬧不得家務,還要嬸娘切切實實助你一臂之力才行。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倒仔細想一想!」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
「是的。」
「你這個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點邪氣。」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出來管管閒事,吃他一杯喜酒啊!」
胡雪巖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著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為「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為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沖天。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
「甚麼怎麼跟我說?」阿巧姐將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來,「她會有甚麼話跟我說?你是先就曉得的是不是?你倒說說看,她今天拿五爺丟在家裏,忽然要請我看戲吃大菜,到底是為了甚麼?」
「好啊!」張胖子秀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春梅漿』!」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闆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面的發展,也要先瞭解瞭解市面。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王老闆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請!請!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來得巧了。」
「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胡雪巖想了一會,語意曖昧地說:「我們這樣子也不是個長局。」
「七姑奶奶燒的呂宋排翅,又是魚生,偏偏沒口福,吃不下。」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了,睜了眼睛看著胡雪巖,一面點頭,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裏來一趟。」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不必!」胡雪巖聽得這段「新聞」;心裏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閒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和*圖*書!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開口:「起來吃吧!」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闆一迭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到號子裏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洩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
由於這樣的看法,便越覺得阿巧姐難捨;因而脫口問道:「七姐怎麼跟你說?」
「為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面有抑鬱之色。胡雪巖從他的牢騷話中,瞭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裏自然也很難過。
「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巖脫口相答。
「你怎麼說呢?」
「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乾。」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巖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
胡雪巖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一個多月以後,劉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為胡雪巖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將到上海,胡雪巖反倒上了心事,就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難以處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巖一席長談,啟發良多,也變得聰明了;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晝錦里,雖是鬧市,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巖深為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
「甚麼?」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甚麼債,比印子錢還要凶!」
這樣一轉念間,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這個辰光,只有吃乾點心。餛飩擔、賣湖州粽子茶葉蛋的,都來過了。」阿巧姐問道:「莫非你在古家沒有吃飽?」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裏,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巖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為『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
「七姐,七姐!」胡雪巖不容她再往下說,兜頭長揖,「我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無非我自己覺得對不起她,要想好好補報她一番而已。」
一抬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伙手裏,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巖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正在吃酒,阿祥來到。」張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閒;居然想到這裏來吃酒?」
這一靜下來,胡雪巖的心思集中了;發覺自己跟阿巧姐之間,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照現在的樣子;再一條就是各奔西東。
這番埋怨的話,真有點蠻不講理,但不講理得有趣;劉不才只好笑了。
關於接眷的事,胡雪巖很少跟她談。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興,一時無法團圓,也就不去多想;這時突如其來地聽得這一句,心裏立刻就亂了。
弄清楚了她的話,該問她的意志;但不問可知,就無須多此一舉。停了好一會,他口中爆出一句話來:「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何以見得我不贊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將來如果幫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巖;豈不是治一經,損一經?
像甚麼?胡雪巖閉起眼睛,作為自己是在場執役的「西崽」去體會;這樣兩位堂客,沒有「官客」陪伴,拋頭露面敢到那裏「動刀動槍」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們的年紀和打扮來說,就像長三堂子裏的兩個極出色的「本家」。
「睡吧!」胡雪巖拍拍腰際,肚子裏倒飽了,心裏空落落地,有點兒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乾不好吃。」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為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託人?」
「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御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准人賴債。為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只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我跟老爺當然說實話。」阿祥答道:「魏老闆倒沒有說甚麼;老闆娘有口風透露了,她說:他們老夫婦只有一個女兒,捨不得分開。要娶她女兒就要入贅。」
談到這裏,張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聰明機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這樣子故意裝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頭;胡雪巖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歡用深心,但此時此人,卻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對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為啥?菜不配胃口?」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巖問:「為甚麼沒有要你跟去?」
「這是喜事!」她很勉強地笑著說。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吃花酒要等人來催請,哪有這麼早,自己趕了去的?」古應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覺得還是順從為妙;所以又自己搭訕著說:「也好!我先去看個朋友。」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巖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甚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怎麼呢!這話我就聽不懂了。」
七姑奶奶對他們的情形,確是知之甚深,總括一句話:表面看來,恩愛異常;暗地裏隔著一道極深的鴻溝。一個雖傾心於胡雪巖,但寧可居於外室,不願位列小星,因為她畏憚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還要執禮於大婦,甚至看芙蓉的辭色;再有一種想法是:出自兩江總督行轅,雖非嫡室,等於「署理」過掌印夫人;不管再做甚麼人的側室,都覺得是一種委屈。
「快了!」胡雪巖說,「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功夫。」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麼說?」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公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說:「為小爺叔,我這個釘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慢點!」七姑奶奶說,「我想起來了,有次秦先生說起,他的親戚有幢房子在三馬路,或賣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爺叔去問一問。」
「看?你用不著看了!」胡雪巖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阜康決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伙,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我曉得,小爺叔是說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氣。不過,我還是問一聲的好,既然小爺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動手了。你只裝不知道,看出甚麼異樣,放在肚子裏就是。」
這樣一想,憂愁煩惱,同時並生;因而胃納越發不佳。不過他一向不肯掃人的興;見劉不才意興甚好,也就打點精神相陪,談到午夜方散。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巖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逕自下樓而去。
劉不才想了一下問道:「那末,是不是還要我在雪巖夫人面前去做功夫?」
「那末,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
在一旁靜聽的古應春,不免困惑,「為啥不能請阿巧姐幫忙?」他問。
「是!」阿祥如奉了將軍令一般,高聲答應,急步下樓。
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來。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顯然的,他在路上就已聽阿福說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話不錯,你的心也熱。不過,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尋煩惱。俗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斷得明明白白,依舊是個煩惱!」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然後,站起來舖床疊被,始終不作一聲。
然而這是兩回事。七姑奶奶瞭解胡雪巖的苦衷,卻不能替他決定態度,「小爺叔,你要我幫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辦法。不過,」她很率直地說:「我話要說在前頭,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幫著你瞞;那是辦不到的。」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來地問。
「春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春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巖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https://m.hetubook.com.com
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甚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巖聽來,似有怨責他瞞著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接口。
「劉三叔,你這句話我要聽;我總要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說,將來大家住在上海,總是內眷往來的時候多;如果胡家嬸娘跟我心裏有過節,弄得面和心不和,還有啥趣味?只有一層,我還想不明白,這件事要做成功了,難道會害他們一家上下不和睦?」
想了好一會,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我不在家吃飯了。」他囑咐阿祥:「你馬上到張老闆那裏去,說我請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號?」
「怎麼呢?」
「胡大人,我開一罈如假包換的紹興花雕;您老人家嘗嘗看。」
這住不下是說本來就住不下呢;還是連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試探了。
照這樣說,大可一幹;不過,「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裏來拆頭寸;總是她來。」
「好了,好了,劉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當說出來,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虧得我不比從前,有耐心盤問,不然不是害我走錯了路?」
「阿祥是老爺買來的,凡事要聽老爺作主;我們怎麼敢管這樁閒事,再說,這樁閒事也管不了。」
張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著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我在王寶和等他。你去快點,請他馬上來。」
「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巖滿意地點點頭,「我自有道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哪有這樣的事?七姐在現在還不明白我的脾氣?」
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絕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巖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心思?
「住不下。」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舖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亮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濕果子。這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怎麼?」阿巧姐轉臉看著他問:「怎麼不說下去?」
「正是為了安靜兩個字。」七姑奶奶不願丈夫打攪,催著他說:「不是說,有人請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顯得極鄭重地相勸:「小爺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觀者清,我替你想過,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無窮——。」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不是!」胡雪巖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等他一走,胡雪巖喝完一杯素香倒來的茶,也就出門了。走到王寶和,朝裏一望;王老闆眼尖,急忙迎了出來,哈腰曲背地連連招呼:「胡大人怎麼有空來?是不是尋啥人?」
「不會的。」胡雪巖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復,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麼會吃倒帳?」
「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面,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去年冬天小爺叔運米到杭州,不能進城,轉到寧波,生了一場傷寒重症;消息傳到上海,我急得六神無主。劉三叔,你想想,那種辰光,寧波又在長毛手裏,而且人地生疏,生這一場傷寒病,如何得了?這種病全靠有個體貼的人照應,一點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說只有我去;老古說我去會耽誤大事?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雖說大家的交情,已經跟親人一樣,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爺叔倒反而有顧忌,要茶要水還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點,這樣子沒有個知心著意,切身體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他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她記起前幾天談到找房子的事,曾經暗示要讓她跟大婦住在一起;而此刻還是那樣的心思?必得問一問。
素香從下房裏閃了出來,正眼都不看阿祥;走過他面前,低低咕噥了一句:「叫魂一樣叫!」然後到胡雪巖面前問道:「老爺叫我?」
胡雪巖不作辯白:因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她說:『婦道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還是正式姓了胡,進門磕了頭的好。不然,就不如拿個決斷出來!』」
「叫王寶和。」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巖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裏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為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嚥不下。
「難!」七姑奶奶大搖其頭,「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嬸娘現在當家,她定的規矩又在道理上;連老太太也不便去壞她的規矩,何況我們做晚輩的?」
「甚麼晚輩不晚輩。她比較買你的帳;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肯甚麼?」胡雪巖不懂他的話。
「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裏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巖面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
「嘔!」張胖子抬頭四顧,「倒有點像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又是甚麼花樣?」古應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爺叔亂出主意。現在這個辰光,頂要緊的就是安靜二字。」
「我懂你的意思,雪巖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過,雪巖做事,常常會出奇兵,倘或一個裝糊塗;一個倒當面鑼、對面鼓,自己跟她老實去談了呢?」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
胡雪巖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甚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阿巧姐無奈其何,賭氣不作聲;疊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後將一盞洋燈移到紅木大床裏面的擱几上,捻小了燈芯;讓一團朦朧的黃光,隱藏了她臉上的不豫之色。
她的做法是先安撫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撫胡雪巖。因為胡家眷屬一到上海,胡雪巖有外室這件事,是瞞不住的;而且胡雪巖本人也會向七姑奶奶探問結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來。
「這不像雪巖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
「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胡雪巖微微嘆息著;一仰臉,乾了一碗。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人都快來了,住的地方還不知道在哪裏;不是笑話?」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巖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而胡雪巖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復了,才有收回的確期,只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照七姑奶奶的說法,胡雪巖對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門戶」,壞了胡太太的家法,會搞得夫婦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強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間會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當初是由胡雪巖撮合,如今就該避嫌疑;不然,保不定會有人說他當初不過「獻美求榮」,這是個極醜的名聲。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樓,又在總督衙門見過大世面;這樣的人,是不是能夠跟著胡雪巖從良到底,實在大成疑問。
「到哪裏?」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巖興味盎然地笑著。
「老張,老張!」胡雪巖喝口酒,又感嘆,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
「怎麼叫蠻中意?」胡雪巖問:「莫非當他『毛腳女婿』看待?」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為你曉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為信了我的話?」
要談的是如何處置阿巧姐。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不免躊躇:「說實話,」她說,「我還要動腦筋!」
「劫富濟貧!」張胖子唸一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為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惟其胡雪巖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面,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巖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臺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裏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裏;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巖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霉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釘,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慧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
回家已經午夜過後的丑時了,但是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坐在梳妝臺畔看阿巧姐卸妝,同時問起她們這一夜出遊的情形。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闆!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為啥?」胡雪巖說:「是不肯入贅到魏家?」
「魏老闆對你怎麼樣?」胡雪巖說,「不是預備拿女兒給你?你不要難為情,跟我說實話。」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來。」胡雪巖看了她一眼,有意轉過臉去;其實是在鏡子裏看她的表情。
「啊!」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難道你自hetubook•com•com己算不出來?」
「房子該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我懂了!沒有你當初央求她,就不會有今朝的麻煩。而你央求她,完全是為了救雪巖的命;實際上雪巖那條命,也等於是阿巧姐救下來的。是不是這話?」
「我不餓!」胡雪巖問:「阿祥呢?」
聽到這裏,劉不才「噗哧」一聲笑了;嘆口氣不響。
到了第二天,胡雪巖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應春也在,談起家眷將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傢具,備辦日用物品,本來可以關照阿巧姐動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煩她了。「不要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巖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
「我不懂你說的啥?」他說,「我是問你,七姐有沒有告訴你,她何以心血來潮約你出去玩?看樣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巖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你跟魏老闆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煙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由於胡雪巖是這樣無形中桴鼓相應的態度,使得七姑奶奶的決心無可改變了。她是接受了劉不才的勸告,以胡家的和睦著眼,來考慮阿巧姐跟胡雪巖之間的尷尬局面,認為只有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但話雖如此,到底不能一個操縱局面;同時也不能先向胡雪巖說破,那就只有見機行事,到甚麼地步說甚麼話了。
「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劃,不久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只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我想這種情形不大會有,如果是這樣,胡家嬸娘不承認,也不反對,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不講良心講啥?」
話外有話,劉不才一下子就聽了出來,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麼個打算?做女張飛還則罷了,做莽張飛就沒意思了。」
「小爺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細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預備接回家,我要早點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說,「我要請劉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嬸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沒有,沒有!要慢慢去覓。」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實,劉三叔,你倒蠻配!」
「不是清閒,是無聊。」
「沒頭沒腦你說的是啥?」
這當然是好事可諧了!阿祥滿心歡喜;但臉皮到底還薄,明知是個極好的機會,卻不敢開口相求,就此「敲釘轉腳」拿好事弄定了它。
胡雪巖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裏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巖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這是動到了極好的腦筋。胡雪巖不敢打攪她;但心裏卻急得很!渴望她揭開謎底。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老張啊!」胡雪巖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
「那又何必?一動不如一靜。」胡雪巖想了一會,覺得還是把話說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樣,就照這個樣子最好。我已經託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來,請她去疏通,多說兩句好話,特別通融一次。」
「那當然!小爺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過,先要你自己定個宗旨。」
「是的。」
「甚麼時候?」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甚麼怎麼說?」她明知故問。
「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巖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並到他丈人那裏。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你說!」
除此以外,還有個極大的障礙;胡太太曾經斬釘截鐵地表示過: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為奇;但大婦的名分,是他人奪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巖看中了,娶回家則可,在外面另立門戶則不可。同時她也表示過,凡是娶進門的,她必以姊妹看待。事實上對待芙蓉的態度,已經證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顯得她的腳步站得極穩,就連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話。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巖問道:「老古呢?」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點心,早有預備。臥室中重帷深垂,隔絕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軟緞夾襖,剪裁得非常貼身,越顯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條。
「你是說,要我替你去跟嬸娘說好話,讓你們仍舊在外面住?」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這很難說!照我曉得,雪巖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壞了她的規矩,破一個例,以後她說的話就要打折扣了。」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裏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十七。」
「要!不過話不是原來的說法了。」
「她說了甚麼話?」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邱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那末,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
「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著看熱鬧了。」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她家父母對阿祥蠻中意的。」
「唉!」胡雪巖搖搖頭,「不去說它了。再拿些鹽餅乾來!」他不說,她也不問,依言照辦;然後自己坐下來卸妝,將一把頭髮握在手裏,拿黃楊木梳不斷地梳著。房間裏靜得很,只聽見胡雪巖「嘎吱、嘎吱」咬餅乾的聲音。
「你想,做官借債,拿甚麼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裏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
做主人的看在眼裏,恍然大悟;怪不得問她阿祥在哪裏?她有點懶得答理的模樣!原來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照此說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祥倒辜負她了。
然而,不論如何,眼前卻必須為七姑奶奶辯白,「也許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氣。」他問:「她怎麼說?」
「那麼,你呢?」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根本就沒有吃!」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麼樣?」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裏去?我去叫人。」
「今天中午要請郁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台。一垮台,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你今年十幾?」
「老太太要來了!」
七姑奶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幹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巖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括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
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捨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這話使得七姑奶奶微覺不安,也微有反感:「喲!喲!你這樣子說法,倒像我會瞞著你,拿她推到火坑裏去似的。」她很費勁地分辯,「我跟阿巧姐一向處得很好,現在為了你小爺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獨斷獨行——。」
「話倒也有道理。雪巖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裏舒坦。閒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貸店怎麼樣交出去了。」張胖子皺著眉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欠欠人的帳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著實好有幾天頭痛。」
「她勸我回去。」
無意間一句話,倒似乎成了把柄;不過也難不倒胡雪巖,「在這裏我們就是夫婦。」他從容自在地回答。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夫婦閒談,說說何妨?」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著些冷漠的意味。
「謝甚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裏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為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這下搞得劉不才發楞。是一非二的事,要麼一筆勾銷不談此事;要談,還要另一個說法嗎?
「是啊!」七姑奶奶搶著說:「你不想鬧家務;家務會鬧到你頭上來!推不開,摔不掉,那才叫苦惱。」
這句對阿巧的稱呼,是學著阿祥說的;自是玩笑,聽來卻有譏嘲之意,阿祥大窘,囁嚅著說:「比我大兩月,我是五月裏生的,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是怎麼樣一場劫?」
胡雪巖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裏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裏;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地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也就彷彿是這樣一種意思。」
「辦喜事要——。」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以柔克剛就是圓滑。請你跟胡家嬸娘說,總在三個月當中,包在我身上,將這件事辦妥當。甚麼叫妥當呢?就是不壞她的規矩,如果阿巧姐不肯進門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別人的姓了。」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巖說:「我敢!為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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