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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3:燈火樓台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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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冊 第二章 深宮疑雲

第一冊

第二章 深宮疑雲

在他人看是笑話,身歷其境的人卻是欲哭無淚——數年前有個姓胡的候補道,被派到外國去當參贊,無意間得罪了同僚;一個姓呂的庶務,在使館經手採買,營私舞弊,為胡參贊在不經意中所揭發,於是公使以此人「水土不服」為理由,奏請調遣回國,仍回原省候補。京中照准的公事一到,呂庶務方知其事,私下打聽,才知道是吃了胡參贊的虧,自然恨之入骨。
「是不是?我說雪翁心中有賊!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來?」
「原來你交上『財神』了!」寶鋆立刻沉下臉來,「你可別胡亂許了人家什麼,替我添麻煩。」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當天就奉到批覆:「該衙門知道。」也就是准予備案的意思,「該衙門」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個衙門與軍機處互為表裏,辦事司官,亦稱章京,待遇優厚,亦與軍機章京相同,規制不同的是,軍機章京分為頭班、二班。輪班入值,而所辦之事並無兩樣;總督章京則各有專司,此案歸「英國股」及「德國股」所管,自有徐用儀代為接頭;同時因為有匯豐銀行的凱密倫同來,英國公使館批准匯豐銀行照借的手續,亦很順利,不過三天工夫,一切都齊備了。
「喔,那一件。」寶森答說:「如今我可沒工夫管人家的事了。」
「一萬三千多兩。」
「謝謝大哥!」寶森請個安,又說了些閒話,高高興興地走了。
「這還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請假。」
「王爺怎麼說『能不能』?王爺吩咐,宣懷自然遵辦,不過先得預備預備。」
「我就帶一個打煙的。」寶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沒法子。」
因為念舊重情,寶鋆受了許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無不知道;六、七年前轟動海內的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將因病暴斃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蓮,當作武大郎;而誣指小白菜謀殺親夫,又將楊乃武比作西門慶,教唆小白菜下毒的「滅門縣令」劉錫彤,就是寶鋆的鄉榜同年。
「這話,還要理翁明示。」
辛酉政變,兩宮垂簾聽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報恩;這時已升知府的吳棠,官符如火,一路超擢,吳棠既庸且貪,而凡有參劾吳棠的摺子,一概不准。不過五、六年的工夫,繼駱秉章而為四川總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諸屬下,每天開筵演戲,頓頓魚翅雞鴨,自我豢養成一個臃腫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個外號,叫做「一品肉」。
「哪裏有什麼一路福星?」古應春道:「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劉錫彤居心可惡,才會遭禍。不過報應也太慘了。」
爭勝好強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讓一步;與三王略略招呼後,向寶鋆拱拱手說:「我初遇大喪,軍機職司何事,都請佩翁主持。」
「那末,筱翁!」胡雪巖笑道:「你倒說說看,要怎麼樣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請!」胡雪巖脫口而答,「如果寶二爺願意,我把他請到上海、杭州去逛個一年半載,一切開銷都是我的。」
「我是開錢莊的。」胡雪巖笑道:「我們這一行,稱之為『銅錢眼裏翻觔斗』,不想到錢,想什麼?」
第一,以定銀二萬五千兩,與旗昌訂定收買的草約。
原來上海人所說的「堂子」,北方稱為「窯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來作為窯子的別稱,未免褻瀆,因而覺得礙口。
「戌時。」
「呃,筱翁,你倒談談他倒楣的來龍去脈。」
依然是徐用儀那裏來的消息,劉坤一的奏摺,讓慈禧太后塞在抽斗裏了。凡是外省的奏摺,由各省駐京的「提塘官」直接送交內奏事處,用黃匣呈送御前——目前是送到長春宮由慈禧太后先看,在軟而厚的摺子上,用指甲掐出記號,內奏事處的太監看掐痕用硃筆代批,不外乎「知道了」、「該部知道」、「交議」,以及請安摺子上批一個「安」字之類。凡是重要事件,一定「交議」亦就是交軍機,名為處議奏;在第二天一清早發交值班的軍機章京,名為「早事」,奏摺留中,「早事」不下,軍機處根本不知有此一摺,自然也就無從催問,當然也可以假作不知,故意不問;盛宣懷在軍機都打點到了,所以絕無人談論劉坤一有這麼一個復奏。
寶森是所謂「旗下大爺」,吃喝玩樂,無一不精;這兩年在京,全靠寄情聲色,才能排遣失意,自從慈安太后暴崩,歌聲舞榭,弦索不聞,正感到寂寞無聊時,聽得古應春的話,自然動心。
這就是說,盛宣懷只須花五十六萬兩銀子買進旗昌的股票,便可抵一百萬銀子的帳,豈非中飽了四十四萬兩。光是這兩點,舞弊的證據便很確實了。
「比『套格』方便得多了。」
邂逅初逢,即使一見如故,這樣被邀到紙醉金迷之地,流連三月之久而不費分文,真也可說是難得的奇遇。因為如此,反而令人有難以接受之感;寶森只是搓著手,矜持地微笑著,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喔!理翁是說公款不夠。」
第二天是胡雪巖要定製一批膏藥帶回去。從經管西征糧台,在上海設轉運局開始,胡雪巖無事不順手,常是一夕之間,獲利巨萬財是怎麼發的,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卻漸漸差了,飲食漸減,夜臥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處燒香許願,大做好事,祈求上蒼保佑,然而沒有什麼用處。
他說什麼,寶森應什麼。等汪惟賢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得的煙槍過足了癮,看辰光未時已過,寶鋆已經下朝了,乘興省兄,打算去談一談這件得意之事。
「那就是上海人獨有的眼福、耳福,這齣戲只有在上海能唱,別處是禁的。」
趙繼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名叫趙文楷,是嘉慶元年丙辰科的狀元,趙繼元本人亦點了翰林,但肚子裏一團茅草,如何僥倖而得列清班,一直是個謎。不過,他本人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憑他的那枝筆,做京官決無出頭之日,因而以翰林捐班為道員,在吏部走了門路,分發江南候補。那時的兩江總督是曾國藩,當洪楊初年時,怕功高震主,決定急流勇退,遣散湘軍,撫植李鴻章的淮軍來替代;所以趙繼元一到江寧「稟到」,便派了他一個極重要極肥的差使:兩江軍需總局坐辦。趙繼元凡事自作聰明,恃有妹夫李鴻章作靠山,在曾國藩以後的歷任兩江總督馬新貽、李宗羲、沈葆楨,都不大能指揮得動他;沈葆楨病歿,繼任的劉坤一,資格比較淺,就更不在他眼裏了。
寶鋆裝作不曾聽見,呼嚕嚕地抽了幾口水煙,開口問道:「你哪一天走?」
「真的?」寶森有些不信。
看出他的心情的胡雪巖,便即說道:「其實不說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樣,森二爺也該到上海去見識見識。如今大家都講洋務,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務該怎麼講法?寶中堂是身分、地位把他絆住了,沒有機會到上海,森二爺不妨代替寶中堂去看一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撫憲之命,到上海來採辦貢品;東西都看好了,無奈湖北應該匯來的款子數目弄錯了,連日為此事奔走,總還要四、五天首尾才會清楚。」
這條名為北錢。大北公司另有一條南錢,由大戢山島經廈門鼓浪嶼而達香港,長九百五十海里,再由香港通新加坡、檳榔嶼以達歐洲。南北兩線的電報最初只用洋文,後來發明四個阿拉伯字編組的中文碼,一共七千字,印刷成書,普遍發售,於是,不識洋文的中國人,也能分享電報的便利了。
徹查的結果,掀開了整個內幕,盛宣懷與徐潤等人所玩的花樣是:
第二天午後,汪惟賢親自去拜訪寶森,執禮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談入正題,首先問說:「森二老爺預備帶幾個人?」
「是啊!做人總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勁。」胡雪巖又問:「他是哪裏人?」
盛宣懷等人的原意是,金蟬脫殼,將葉廷春當作「替死鬼」,不過葉廷春居然能將這個爛攤子經理得有聲有色,貪念一動,便又設計排擠;葉廷春一看不是路,知道盛宣懷心狠手辣,又有北洋的奧援,說不定會惹禍上身,因而急流勇通,招商局便又歸盛宣懷等人把持了。
「可是意思不通。」
「怎麼不能?」古應春答說:「一則是天高皇帝遠;再則夷場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還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於兩江總督、江蘇巡撫莫奈何。」
「不瞞理翁說,我的精神很壞;事情要有精神來做的,沒有精神祇會交墓庫運,哪裏會有什麼大運。」
「不會有的。」惠王接口:「中午的方子已經說『神識不清』;以後牙關都撬不開口,怎麼能開口說話?」
「小事,小事!」胡雪巖問道:「理翁還有什麼未了?」
果然,丁寶楨一入川便大加整頓,貪庸疲軟的劣員,參的參,調的調,官場氣像一新。像寶森這樣的人,當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寶鋆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顧慮,處置就不一樣了。
沈葆楨完全被說服了,命盛宣懷當天就回上海,跟旗昌談判,盡量壓低「受盤」的價格,先把交易敲定下來。至於收買旗昌的資本,原呈中提出官商合辦之議,命盛宣懷盡力先招商股,不足之數以「官本」補足,如何籌劃,另作計議。獲得這樣的授權,騙局已必可實現。盛宣懷一到上海,復又調動官款,收買旗昌股票,取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以後,一面委託一名外國律師擔文,辦理接管的手續;一面趕到南京,向沈葆楨覆命,事情已經定局了。
盛宣懷的設計很巧妙。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秘密收買旗昌的股票,到得有相當把握,可以接收旗昌時,盛宣懷偕同唐廷樞、徐潤連袂到了南京,首先是說動藩司梅啟煦。
「啊,啊,對了。」寶森「拍」地一下,在自己額上打了一下,「看我這個腦筋!竟忘了本旗的長官,就在眼前。」
東西兩宮——慈安、慈禧由「選秀女」進身,家世是一樣的,慈安之父為廣西右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廣道。起初身分雖同,但當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時,選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時封號為「懿貴妃」的慈禧,憤不能平,因為慈安無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爭氣,大清朝的帝系,將從咸豐而絕。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於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貶損,這口氣如何嚥得下?
「一個成化窯的花瓶。」
「你帶著洋人陪森二爺先走。我倒要看看他這一關過得了,過不了?」胡雪巖說:「他的這套把戲,只有我頂清楚,說不定左大人會問我,也說不定另外還會有機會。」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經四十六歲,這年——光緒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脈案對病因的敘述,含糊不清,而所開藥方,則屬於專治胎前產後諸症的「四物湯」,群臣皆為之困惑不解。據御醫莊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說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藥,卻並不對症。
「朱鐵口走了沒有?」
不但有硃諭,而且還口頭叮囑,倘或需要用這道密旨時,應該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為西宮求情,而決不可稍為之動,必須當機立斷,斬草除根。慈安含淚傾聽,將硃諭珍重密藏,而心裏卻從未想過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寶森只是一個候補道,不適用此例,但亦有變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薦,奏請送部引見;意思是請朝廷考慮此人可放實缺。
這天文煜宴客。本來他宦囊甚豐,起居豪奢,住處又有花木園林之勝,每逢開宴,必是絲竹雜陳;此時因逢國喪,八音遏密,同時也不便大規模宴客,以防言官糾彈,只約了少數知好,清談小酌而已。
「老爺,」左貴服伺左宗棠多年,稱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聽錯了,側耳問道:「換白蠟?」
「你這話問得奇怪!」胡雪巖因為看剛才那番光景,老蕭對周理堂不甚禮貌,所以有意板著臉說:「就許你來,不許我來?」
後來曾國藩由兩江總督調直隸,他是講究吏治的,看寶森實在沒有用處,想照應他亦有力不從心之感。寶森幾次找寶鋆,要他八行書給曾國藩討差使,寶鋆怕碰釘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纏不過了,寶鋆說:「你到四川去吧!」為他加捐,由候補縣變成候補道,又在吏部說了情,得以分發四川。
「這劉錫彤呢?」胡雪巖說:「充軍在哪裏?」
等他的背影剛剛消失,寶福悄然而至,走到寶鋆面前說道:「朱鐵口來過了,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禮來。」
「此人去年讓言路上參一本。參的其實不是他,是寶中堂,參寶中堂袒護親族。不過,這一來倒楣的一定是寶森,如今境況很窘。」
盛宣懷是早已看出電報這項萬里一瞬,恍同晤對的通信利器,必有前途;但在內地架設陸線,頗為不易,最大的障礙是,破壞了人家的風水,一定會發生衝突,即令勉強架設好了,亦會遭人拔桿剪線,所以對此事的進行,一直心有餘而力不足。
四川總督名叫吳棠,此人於慈禧太后未入宮以前,有援之於窮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徵,官居安徽池太廣道,是守土有責的地方官;咸豐初年,洪楊起事,舟船東下,勢如破竹,惠徵望風而逃,降旨革職查辦,旋即一病而亡。俗語說:「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官場最勢利不過,何況惠徵是「犯官」的身分,加以外省的旗漢之別;遠較京裏來得分明,因此,慈禧以長女的身分,攜帶一妹兩弟,奉母盤靈回旗時,一路遭受白眼,那種境況,真可說是淒涼萬狀。
「什麼法子?」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燭火上點燃焚燬。慈禧作出感極而泣的神情,還須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淚。
「對了,這會別多問!傳轎,我馬上進宮。」
不久,吳棠歿於任上,繼任川督的是殺安德海的山東巡撫丁寶楨。安德海在兩宮太后口中,稱之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寵信的太監,在「辛酉政變」中立過功勞,升任為長春宮的總管。仗著慈禧太后的勢力,招權納賄,驕恣不法;有年夏天,打著太后的旗號,擅自出京,連直隸總督曾國藩,都只能側目而視,不敢動他。不道丁寶楨卻不買帳,等他一入山東境內https://m•hetubook.com.com,便派人嚴密監視,及至證實了他並未奉有赴江南採辦的懿旨,便不客氣地下令逮捕,飛章入奏,奉旨「毋庸訊問,就地正法」;隨即提出牢來,在濟南處決。
「說起來寒蠢。」寶森不好意思地:「我還沒有去過呢!」
「沒有。我倒也問過他;他說只不過佩服中堂為國操勞,本想上門來求見請安,又怕中堂最近因為大喪太忙,不敢冒昧。」
「喔,」醇王問道:「怎麼能用電報做壞事?」「要防到捏造消息。」盛宣懷說,「打仗的時候,謊報軍情,是件不得了的事?」
日子過了兩年了,寶森靜極思動,常常跟寶鋆爭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樣。寶鋆經常望影而避,頭痛不已。
「我只談一件事好了。」古應春問道:「聽說森二爺票戲是大行家,有齣『張汶祥刺馬』看過沒有?」
首先要駁的是,李鴻章所陳,當初收買旗昌,請撥官本銀一百萬,並飭兩准鹽運使勸鹽商就「鹽引」派搭股份,預計可得銀八十萬兩,再通飭南洋各省藩司、各海關道,隨時勸諭富商搭股,並無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萬兩之說。劉坤一先引沈葆楨當年所奏,「臣於病榻傳見盛宣懷等,續據稟稱,各商盡力攢湊,只能集成銀一百二十二萬兩,所短之數,擬請南洋各省,盡力籌撥一百萬兩」的原文,向李鴻章提出質問:「如盛宣懷無此湊集一百二十一萬兩之說,則沈葆楨何所據而云然?如謂此一百二十二萬兩即係原稟請飭藩運海關勸商搭股之項,則事既經官,沈葆楨何以不於摺內明晰聲敘;又何以不札飭各司道查照辦理?」
期限:六年還清。
「哼!」寶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房在那裏,哪輪得到我來跟你嚕囌。」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為之慶幸。有一天——就在幾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鍾粹宮,邀慈禧共餐,還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宮女盡皆迴避,促膝深談,作了一番規勸。
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傳的藥舖才有。胡雪巖曾不惜重金,想聘請這家藥舖的主人南下,到胡慶餘堂去專製狗皮膏,卻未能如願;想買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巖每逢春天,就得派專人到北京來採辦狗皮膏;這年自己進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關照汪惟賢訂購三百帖狗皮膏,只以一樣重要藥材缺貨,尚未製就,而胡雪巖可堅持要隨身攜藥南歸,這一來就不能不等了。
「不大清楚。」徐用儀說:「他有個兒子,本來也是牽涉在楊乃武那一案裏的,後來看看事情鬧大了,劉錫彤叫他回鹽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輪。」
「不錯。」
「喔,」寶鋆問道:「到上海去幹什麼?」
據私下窺視的宮女所傳出來的消息,說是慈安真的動了感情,首先追敘當年文宗逃難到熱河的種種苦楚;文宗崩後,「孤兒寡婦」受肅順欺侮,幸而「姊妹」同心協力,互為拭淚;誅除權臣,轉危為安。接著又談同治十三年間所經歷的大風大浪,種種苦樂,說到傷心之處,「姊妹」倆相對流涕。看來慈禧也動了感情了。
「這是因為雪翁想不開的緣故,一想開了,包你精神百倍。」
運道冰封,陸路仍可通行,顯然的,這是一個很牽強的理由。沈葆楨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是盛宣懷特設的圈套,先則以「十七之期」對沈葆楨「當仁不讓」;繼而以恐誤二批交銀之期會遭損失,迫使沈葆楨單銜出奏,這種種設計,都是為了要出脫李鴻章,以便將來騙局敗露時,李鴻章得以未與聞共事的局外人身分,易於回護。
「那可真是想不到。」古應春看著胡雪巖說:「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爺這麼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熱鬧了。」
於是徐潤起意,收買旗昌,但在盛宣懷的策劃之下,變成了一個騙局。騙誰呢?騙曾當過江西巡撫、福建船政大臣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沈葆楨,而實際上是騙公家的錢。
文宗也覺得肅順的建議不錯,但卻缺乏漢武帝的那一副鐵石心腸。到得病入膏肓,勢將不起時,特為用硃筆親書密諭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宮援母以子貴之義,不得不並尊為太后,然其人絕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當專決。彼果安分無過,當始終曲全恩禮,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將朕此言宣示,立即賜死,以杜後患。」
至於軍務上的用途,李鴻章舉大沽北塘海口炮台至天津的軍報為例,說是「號如各營,頃刻響應」。這兩句話對醇親王來說,真有莫大的魅力,全力支持李鴻章的要求,亦即是接納了盛宣懷的策劃,決定建設天津至上海的陸路電線,當然是委任盛宣懷負責籌備。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又想起一個人,「寶中堂有個弟弟叫寶森,」他問:「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
一語未畢,有人來報,乾清門開了。於是惇王領頭,入乾清門先到「內奏事處」——章奏出納,皆經此處;照規矩帝后違和,脈案藥方亦存內奏事處,王公大臣誰都可以看的。
「是,是。我們那裏有人,森二爺少帶也不要緊。還有,現在是國喪,穿著樸素,森二老爺不必帶綢衣服,等穿孝期滿,在上海現做好了。」
惇王默然,舉座不語;但每人心裏都有一個疑問:到底是什麼病?
朝奉又嚇一跳,五千銀子不是小數目,要問一問:「是什麼貴重東西,能不能看一看?」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數照當。丁寶楨倒是好主顧,下個月藩庫將養廉銀子送到,立刻贖當。從此丁寶楨當當,成了規矩,只憑封條不問其他。
「五千銀子。」
改組後的招商局,業務日有起色;徐潤又別組保險公司,承保本局船險,假公濟私,大發利市。洋商輪船公司,遇到勁敵,業務大不如前;美商旗昌洋行的股票,本來票面百兩升值已近一倍,結果跌到五十幾兩,且有繼續下跌的趨勢。
但其時左宗棠已奉旨晉京,不在其位,似乎不應再謀其政,所以此處須作一番解釋:「臣卸篆北上時,與劉錦棠、楊昌濬晤談,均以甫經接任,籌餉艱難,屬臣代為借箸。臣雖去任在即,亦不欲貽累替人,遂飛飭辦理上海採運局道員胡光墉,速向洋商議借銀四百萬以應急需。抵都後,連接楊昌濬、劉錦棠來函,言及餉源已涸,春夏之交,斷難接續,懇即據情入告,情詞迫切異常。」
「靠近滄州的鹽山。」
「不必。」胡雪巖轉臉對周理堂說:「理翁,這是筆小數,你為啥早不跟我講,寧願來受他們的氣!」說著,從馬褂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如今是國喪,也能上堂子——」寶森突然縮住口,倒像說錯了話似的。
「好,不過,」寶鋆沉著臉說:「丁稚璜當當,幾乎月月如此;左帥借洋債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請你千萬說清楚。」
「說這話就見外了。」胡雪巖轉臉對古應春,「叫惟賢明天派人到森二爺公館去招呼;行李不必多帶,缺什麼在上海預備也很方便。」
當下將他隨帶的一名司事找了來,拿胡雪巖的銀票交了給他,——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蕭一走,方始開口道謝。
主客是胡雪巖,其次便是寶森。主人引見以後,寶森頗道仰慕;胡雪巖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見如故,談得頗為投機。席間談起上海「夷場」上的情形,胡雪巖與古應春大肆渲染,說得寶森嚮往不已。
這使得胡雪巖想起了一個人的話;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從康熙年間開始,世世代代在內務府當差,凡有宮殿營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設計,然後按照尺寸比例,用硬紙版燙出樣子來。出了名的「樣子雷」,真姓名反而不為人所知了。有一年胡雪巖進京,在應酬場中認識了「樣子雷」,聽他談先世的掌故,說他家全盛時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後,主要的職司是擴建一座圓明園,建成了請皇帝來看,某處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滿意,復又拆去,這樣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總之終乾隆六十年,圓明園無一日不在大興土木之中。
「聽說過,可沒有看過。」
左宗棠只睡得兩個時辰,剛交子時便讓老僕左貴推醒了;告訴他說:「軍機徐老爺有急信。」
估量這封信已寄到了胡參贊手裏,同時判斷胡參贊亦已接到家信,所述胡封翁的情形,跟他的話絕無矛盾時,他發了一個電報,只有八個字:「老伯病故,速定行止。」胡參贊自然深信不疑,所謂「速定行止」,意思是催他回來奔喪。胡參贊便向公使陳明;公使電奏:參贊丁憂,請予開缺;並聲明派何人代理參贊的職務。哪知電奏到達上海之日,姓呂的又發了一個電報,更正前電。
縱然如此,仍有隱憂,因為母以子貴,將來仍舊會成為太后,兩宮並尊,而慈安賦性忠厚,必受欺侮。這重心事,偶爾與他的寵臣肅順吐露;肅順便勸文宗行「鉤弋夫人」的故事。
「這樣說,以後是西太后一個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巖問說:「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難辦呢,還是比以前容易?」
「此中之理,非倉促之間能談得透徹的。雪翁公館在哪裏,等我勾當了公事,稍微閒一閒,登門拜訪,從容呈教。」
福星輪沉沒,是在中國海域中發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難事件;所以徐用儀不說,也知道劉錫彤之子已經遭難。
「胡大先生,你的話是不錯,不過,請問怎麼個隔法?」
盛宣懷是一名秀才,年輕時跟有名的「孟河費家」學過醫;醫家要有割股之心,而盛宣懷只要有機會,就要打人家的主意,自覺不宜入這一行,所以進京捐了個主事,準備入仕。時當同治末年,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大興洋務;盛宣懷在這方面的腦筋特別快,而且記性好,口才更好,鑽頭覓縫,得以見了李鴻章一面;相談之下,大蒙賞識,便加捐了「花樣」,以候補道的身分,為李鴻章奏調到北洋當差,不久被派為招商局的會辦,以直隸的候補道,久駐上海,亦官亦商,花樣百出。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覺得,就不致於想不開了。正因為那個念頭隱而不顯,所以居恆鬱鬱。」周理堂又說:「看相這件事,本無足奇;不過在臉上看到心裏,也要有些閱歷。雪翁心中有賊,此賊不除,精神就好不起來。」
「不錯。將來絲的行情,一定要自己報。」
「喔,喔,」胡雪巖問說:「總快到了吧?」
「不夠,不夠。一個月連走馬看花都談不到,起碼要三個月。」
「那還不容易。把那位寶二爺請到哪裏去住上幾個月,意氣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終究會和好如初的。」
「打聽,打聽。」胡雪巖說:「劉錫彤總算在我們杭州做過父母官,子孫如果沒飯吃,應該做個好事。」
「不知道。此人怎麼樣?」
訓斥完了,轉身與周理堂敘禮,客氣而親熱;將個老蕭乾擱在一旁,置之不理。
「這話說來就長了——」
「家裏還有什麼人?」
寶森不好意思,略想一想答說:「我只帶一個。」
「那末——」
至於付款的辦法,在十一月十九日已先付定銀二十萬兩;約定十二月十八日續付二十萬;明年正月十七再付三十萬,即行交盤。餘數如何分期交付,亦已商定。
沈葆楨盤算之下,還有顧慮,美商的旗昌固然歸併了,英商的太古、怡和又將如何?
據盛宣懷的書面報告,說是「議定碼頭、輪船、棧房、船塢、鐵廠,及一切浮存料物、器皿等項一概在內,現銀二百萬兩。其餘漢口、九江、鎮江、寧波、天津各碼頭、洋樓、棧房,作價二十二萬兩。」總計二百二十二萬兩,較原來的開價,減了三十萬兩之多。
「哪個胡大人?」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由得就關切了,「送的什麼?」他問。
於是他略想一想答說:「王爺想得深、想得透,不是我們知識淺薄的人所能及。不過由王爺的開示,宣懷倒想起西洋的一個法子,不知道有用沒有用?」
「鉤弋夫人」是漢武帝的寵姬。當他六十三歲時,鉤弋夫人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壯聰明,頗為鍾愛。漢武帝晚年多病,年長諸子,看來多不成材,幾經考慮,決定傳位幼子弗陵;但顧慮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輕,每每會驕淫|亂政,春秋戰國,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當引以為鑒。因而狠心將鉤弋夫人處死,以絕後患。
這姓呂的城府極深,表面聲色不動,對胡參贊的態度,一如平時,彷彿根本就不知道他之回國,是由於胡參贊多嘴的緣故,臨行之時,問胡參贊是否要帶家信?萬里重洋,難得有便人回國,使館同事都託他帶家信、帶物品;胡參贊如果獨成例外,顯得彼此倒像有什麼芥蒂似的,所以也寫了家信,另外還買了兩個錶,託他順便帶回國去轉寄。
「太古、怡和船少,不足為慮;旗昌歸併以後,招商局的船有二十七號之多,勢力大增,洋人做生意一向以大吃小,太古、怡和只有跟著招商局走。招商局從前吃虧的是,自己沒有碼頭棧房,有時不能不遷就太古、怡和,現在有了旗昌的碼頭、棧房,不必再遷就他人,主客之勢,自然就不同了。還有,船一多了,自己可以辦保險,利權不外溢,就等於另開了一條財源。」
大的便是兩萬銀子。寶鋆心想,胡雪巖既然送了兩萬銀子,就大可不必再在寶森身上作人情,而居然作了,並且這個人情還不輕,看起來是個很厚道的人。同時又想到寶森一走,耳根清淨,便對胡雪巖越有好感了。
「根本沒有這回事。」古應春說,「只要算一算日子,就知道他是假話。」
多方物色,找到一個江蘇的候補道葉廷春,同意接手,其時為光緒四年夏天;依照西洋會計年度跨年的算法,稱之為「一屆」,這年是第六屆。
「帳本說商股只有四萬多銀兩,可是盛杏蓀當時具稟兩江,說『已於十一月十八日公商定議,即於十九日付給定銀二十萬兩』,這二十萬兩銀子是哪裏來的?」
哪知跟寶鋆見了面,他一句話就是:「你告病吧!」
「我想,再等三天。」
原來這天軍機章京換班,徐用儀值夜,所以消息來得快。左宗棠遇到這種意外變故,最能沉得住氣;下床看到紅燭,便指著說道:「m.hetubook.com.com明天得換白!」
獲知了這些內幕,胡雪巖在內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瀾。數年以來,他雖看出盛宣懷機詐百出,不是個好惹的人,但總覺得此人還不成氣候,無需過慮,而此刻他覺得遇到了一個勁敵了。
「是。」
「接頭生意?莫非你不曉得和氣生財?嘩喇嘩喇啥事體。」
「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開口:「你久在四川,對雪巖不熟;雪巖豪爽出了名的,只要投緣,像這麼請你到南邊玩上幾個月,算不了什麼。我看你在京裏也無聊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長,你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其時的兩江總督名叫劉坤一,湖南新寧人,對於李鴻章久懷不滿。原來李鴻章自從「用滬平吳」後,一直視兩江是他的地盤,官拜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卻能巧妙地運用洋人,以及實際上辦理洋務的關係,在兩江安插私人,直接指揮;最使劉坤一不能忍受的是,李鴻章的妻舅趙繼元在兩江的胡作非為。
「為什麼?」
很吃力地看完了張佩綸參劾的奏摺,寶森倒抽一口冷氣,這時才明白,丁寶楨別有用心,復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話,未見得有用。
因此,盛宣懷首先在天津設立電報總局,奉到總辦的差委外,立刻到上海聘請丹麥教習,在天津開辦電報學堂;同時向外洋採買機器,三天一個稟帖;五天一個條陳,把場面搞得非常熱鬧,至於最要緊的勘察線路,卻不妨慢慢進行,他知道這件事很麻煩,不願一上來便遭遇一片反對的聲浪,且等機器買到了,人也訓練好了,諸事就緒,就差架線,那時用一道上諭,責成沿路各省督撫實力奉行,自然暢通無阻。
「說得是。不過不敢勞雪翁相陪,我派人去辦這件事就是。」
藥方一共五張,最後一張註明「酉刻」,是左宗棠出宮以後請脈所開的,說是「六脈將脫,藥不能下。」
寶森還在躊躇,胡雪巖搶著說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個月;森二爺,這三個月歸我管,你一切不必費心。我大概還有五六天耽擱,請你料理料理,我們一起走。」
第二天上午,胡雪巖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棧去拜訪;只聽得有人在他屋子裏大辦交涉,聲音很熟,想不起來是什麼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認出來了,是方九霞銀樓的檔手老蕭。
「胡雪巖。」
安德海既為慈禧所寵信,丁寶楨殺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那知事實適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寶楨,因為安德海被斬以後,丁寶楨下令暴屍三日,濟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沒有「那話兒」的真太監。這一來,一直流傳著的,安德海為慈禧面首的謠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寶楨為她洗刷之德,所以吳棠出缺,將他自東撫擢為川督。當然,也有看重丁寶楨清廉剛直,用他去整飭為吳棠搞壞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內。
「喏,你自己看去。」
宮中定制,凡有大喪,都以乾清門內西邊的南書房為「治喪辦事處」。一到了那裏,第一件事便是將官帽上的頂戴與紅纓子都摘下來;然後各自按爵位官階大小,找適當的座位坐下來。
徐用儀不作聲,意思當然是「你們要走太監的路子,另請高明」。胡雪巖體會得他的心境,便向古應春遞個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談李蓮英。
能使得慈禧太后作此釜底抽薪的措施,有人說是李蓮英的功勞;但據徐用儀說,卻得力於醇王的庇護;而醇王的肯出大力,主要還是盛宣懷那三寸不爛之舌厲害。
「大人!」徐用儀牽著他的袖子說:「請到南書房。」
醇王府的範圍很廣,花園題名「適園」,正廳名為「頤壽堂」,是恭王所題;內懸同治皇帝御筆「宣德七德」的匾額。這是極嚴肅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杵」,不便再設電桿;所以在頤壽堂後拉線,一端通往堂東的風月雙清樓,一端通往撫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風月雙清樓寫了一通很長的電碼交發;盛宣懷親自在撫松草堂照料,收到電碼,交由兩名學生分譯。
「文大人,」胡雪巖問道:「准他多少日子的假?」
「這是福壽膏。」汪惟賢將手邊一個長形布袋拿了起來,脫去布套,是個打磨得光可鑒人的紫檀長方盒,順手遞過去說:「森二爺倒看看,這樣東西怎麼樣?」
「嗯,嗯。這道理也通。」醇王問道:「電報還有什麼用處?」
寶森愕然,「人家會有事託我?」他問:「會是什麼事呢?」
「是的。」
寶鋆點點頭,喊一聲:「來啊!」將聽差寶福喚來吩咐:「到帳房裏支二百銀子,給二老爺送了去。」
好得是開設著一家海內第一的大藥舖;連帶也認識了無數名醫、秘方珍藥,固本培元,差能彌補。補藥中最為胡雪巖所重視的是一種膏藥,名稱很難聽,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巖多娶幾房姬妾也不要緊了。
這樣到了光緒五年,機會終於來了。當時因為伊犁交涉,中俄關係大為緊張,除西北以外,東北及朝鮮的情勢亦頗為不穩。李鴻章統籌軍務全局,看人家有電報之利,掌握軍情,佔盡先機,未戰已先輸一著,因而接納盛宣懷的建議,延聘大北公司的技術人員,架設自大沽口北塘海口炮台起,到天津北洋公所的陸線,試辦軍報,效果良好。這一來,盛宣懷自然要進一步建議,創設由天津至上海的陸線電報。光緒六年七月,李鴻章上奏:「用兵之道,必以神速為貴,是以泰西各國於講求槍炮之外,水路則有快輪,陸路則有火輪車,飛行絕跡數萬里。海洋欲通軍信,則又有電報之法,於是和則玉帛相親,戰則兵戎相見,海圍如戶庭焉。近來俄羅斯、日本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國以至上海,莫不設立電報,瞬息之間,可以互相問答,獨中國文書尚恃驛遞,雖日行六百里加緊,亦以遲速懸殊,望塵莫及。」
於是,堂堂「制台大人」也不免要向當舖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麼東西能當到上千上萬銀子?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當身分、當面子的辦法;取一隻皮箱,隨便找些舊衣服塞滿上鎖,再取兩張封條,蓋上「四川總督部堂」的大印,標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滿漿實貼。然後派戈什哈抬到當舖裏去當。
還本辦法:第一、第二兩年不還本,第三年起,每年還本一百萬兩。利息照減。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搶著說道:「你只憑封條好了。將來贖當的時候,只看封條完整,就是原封不動。你明白了沒有?」
胡雪巖口中的「他」,是個常州人,名叫盛宣懷,字杏蓀。他的父親單名康,字旭人,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進士,由州縣做起,做到漢口道告老還鄉,在蘇州當紳士,因為盛宣懷需要利用老父的這種身分,在江蘇官場上為他打交道。
「人是很念舊的——」
「是的。」
「嗯,嗯!」徐用儀說:「我倒還沒有想到。」
此人之謀報復,是一開頭就打定了主意的,但採取什麼手段,卻順看情況,視機會而定。不過他也深知情況愈瞭解,機會就愈容易找的道理;認為只要常去胡家,熟悉了全家上下,就一定會有機會。果然,機會來了。
「我看要比以前難辦。」徐用儀答說:「東太后德勝於才,軍機說什麼就是什麼;西太后才勝於德,稍微馬虎一點,她就會抓住毛病,問得人無話可說。」
「這倒也是個辦法,可惜沒有人請他。」
那是光緒四年年底的事。其時言路上氣勢很盛,除了御史、給事中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講起注官」,得以專摺言事者,奏議尤為朝廷所重;其中言論最犀利者四人,號稱「翰林四諫」。而「四諫」中又以張佩綸的一支筆最厲害,心想寶森一無才能,只以寶鋆的關係,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薦,令人不平,因而上章搏擊。
其時寶森已經到京,興沖沖地真的以為丁寶楨夠交情幫他的忙,滿心打算著引見以後,靠他老兄的關係,分發到富庶的省分,弄個實缺的道員,好好過一過官癮——正印官的氣派,跟候補道畢竟是不同的。
寶鋆便將朱鐵口傳喚到上房問道:「那胡大人是怎麼說的?」
「沒有用。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證據呢?」「各省官款是實數,都由阜康匯來,招商局派人來提走了白花花的現銀,轉存外國銀行。可是,付給旗昌的,不是現款,是旗昌的股票。」古應春有《申報》為憑,載明當時旗昌股票的行情是,票面一百兩,實值五十六兩。
至於商股,盛宣懷說已招到一百二十二萬兩;短缺「官本」一百萬兩,盛宣懷亦已借箸代籌,某處可撥多少,一一指明,當然這也是預先跟梅啟煦商量好的。
「那電報到底是怎麼回事?」
至於李鴻章有重用盛宣懷之處是,正在開辦電報。早在同治三年,俄國要求自恰克圖舖設陸線,直達北京,朝廷斷然拒絕,俄國改變計劃,採取迂迴的辦法,先將西伯利亞陸線延伸至海參崴,然後與丹麥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敷設單心水線三條,一條是海參崴至長崎,一條是長崎至吳淞口外的大戢山島,又一條是香港至大戢山島。先後在同治十年完工。大戢山島已在中國領海之內,但朝廷認為無足輕重,置之不問。
就這樣,由於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進言,說盛宣懷目前總辦電報局的差使,極其要緊,且亦無人替代,不宜對他有所處分。而況就算他有過失,能將電報辦好了。亦足以將功折罪。同時李蓮英亦一再說盛宣懷如何有良心,一定會感恩圖報;如何能幹,可資以為耳目,終於使得慈禧太后決定將劉坤一的奏摺「留中不發」,只是由總理衙門給了北洋一道咨文,飭令盛宣懷不得干預招商局局務。
哪知劉坤一尚未出奏,盛宣懷等人先發制人,列舉了十八條申辯的理由,具稟北洋,由李鴻章搶先出奏,希望造成朝廷的先入之見,發生排拒劉坤一的意見的作用。加以盛宣懷的大肆活動,劉坤一的復奏,果然「留中」了。
至於胡雪巖與寶森素昧平生,看似無由一通款曲,其實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巖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現成的一條路子。
但從此慈禧只要一見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處處小心,像惟恐不能得慈安歡心似的。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終於在一盤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
兩年前的夏天,天時不正,疫癘流行,胡家病倒了好幾個人,胡封翁並未感染時疫,只是年紀大了,看家有病人,且不只一個,內心不免抑鬱,因而眠食不安精神大不如前。姓呂的便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胡參贊,細述胡封翁的頹唐老境,卻又勸慰胡參贊,「為國宣勞,自有天助」;全家孝順,對老人照顧得極周到,何況還有朋友在,緩急之濟,必當全力相助;胡參贊大可放心。
「回王爺的話,電報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全靠活用;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如此而已。」
這一實例,說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國喪的規矩。寶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說不出口。
保證辦法:請戶部催飭各省關,將應解新舊協餉,逕交上海採運局,據付息還本。如協餉不至,上海採運局無款可撥,應准洋商憑陝甘總督所出印票,向戶部如期兌取。
「大的。」
「就是密碼。」盛宣懷答說:「現在漢字的電報,每個字四碼,有現成的書,照碼譯字,那是明碼,如果事先約定,碼子怎麼拿它變化一下,譬如加多少碼,或者減多少碼,只有彼此知道,機密就不容易外洩了。」
這使他記起許多往事,有些得自傳聞,有些則是親身的經歷。清宮中對秘密通訊的方法,一向重視,尤其是在得失榮辱,甚至生死存亡,決於俄頃的緊要關頭,能夠運用獨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知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那出入是太大了。
其實盛宣懷搞的那套把戲,知道的人很多,劉瑞芬即令想為他掩飾也辦不到;及至調出帳目來一看,疑問到處都是。劉瑞芬為了慎重起見,特為找了幾個內行朋友來研究,其中之一就是古應春。
姓呂的是捐班知縣,原在江蘇候補;胡參贊家住吳江,密邇蘇州,因此,信上雖寫了吳江的地址,並且關照只順託民信局轉遞即可,而姓呂的情意慇勤,特為跑了一趟吳江,拜見胡參贊的封翁,大談異國風光。胡封翁心繫遠人,得到這些親切珍貴的信息,自然很高興,也很感激,寫給胡參贊的家信中,對這位「呂公」盛讚不已。姓呂的得暇便去看胡封翁,走動得很勤。胡參贊也常跟姓呂的通信,竟結成了至好。
「我特為來跟大哥說,我要到上海去一趟,總得兩三個月才能回來。」
於是大北公司得寸進尺,由大戢山島沿長江伸一條水線進來,直通上海,在黃浦灘登陸,而且公然設局營業。這一來,俄國經海參崴、長崎而達上海;對於中國的政情、商務、瞬息之間便能傳到聖彼得堡。當然歐洲各國,也能經由聖彼得堡的轉運,獲得同樣的便利。
「寶中堂倒沒有袒護劉錫彤;不過劉錫彤總以為寶中堂一向念舊,有此大軍機的靠山,做錯就做錯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結果是害己害人,連累寶中堂也聽了好些閒話。」
葉廷春接辦後,實事求是,辦求節流,至年底盈餘二十九萬兩;到第二年會計年度屆滿,實盈五十三萬餘兩,即是劉坤一所說的「短長並計」。
「錢,一個錢字。」周理堂問:「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
第三,以對抗洋商輪船公司,挽回利權的理由,捏詞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萬,說動沈葆楨撥給官本。
說到這樣的話,倘再客氣,就變得虛偽了。寶森拱拱手說:「胡大先生如此厚愛,實在心感不盡。不過,人,我準定只帶一個,帶多了也是累贅。」
盛宣懷、唐廷樞計議,不如找個人來接辦,以便脫身。
盛宣懷新走的一條路子,便是慈禧太后的親信、長春宮的總管太監李蓮英。此人本學的皮毛行生意,京師稱之為「毛毛匠」;又以製皮需用硝,所以李蓮英的外號叫做「皮硝李」。他是二十幾時賭輸了為債主所逼,無可奈何,「淨身入宮」。作為逃避。原是「半路出家」,早先的許多同行、和*圖*書朋友,仍有往來,所以盛宣懷得以找到關係,大事結納。
「言重了。」胡雪巖問道:「森二爺預備什麼時候去?」
「在王爺面前,怎麼敢說讀過兵書?不過英法內犯,文宗顯皇帝西狩,憂國憂民,竟致於駕崩。那時如果不是王爺神武,力擒三凶,大局真不堪設想了。」盛宣懷略停一下又說:「那時有血氣的人,誰不想湔雪國恥;宣懷也就是在那時候,自不量力,看過一兩部兵書。」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總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獨斷獨行了。寶中堂那裏,就不必送那麼重的禮。不然就變成『塞狗洞』了。」
利率:年息九釐七毫五絲。
「胡大先生。」老蕭丟開周理堂奔了出來,笑嘻嘻地打了個千問:「你老怎麼也來了。」
招商局創辦於同治十一年,出於李鴻章的建議,為了抵制外商輪船,「擬准官造商船,由華商雇領,並准其兼運漕糧,俾有專門生意,而不為洋商所排擠。」奉旨准予試辦,即由北洋撥借經費,另招商股,派浙江海運委員候補知府朱其昂籌辦,定名輪船招商局,向英國買了一條輪船,開始營業;由於經營不善,不過半年工夫,老本虧得光光。胡雪巖是股東之一,也送了幾萬銀子在裏頭。
這些條件與過去比較,好處有三:一是不需海關及有關各省督撫出票,可免周摺;二是年息由一分二釐減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釐有零;三是頭兩年不還本,俾各省得以清理舊欠,「其力尚紓,並無窘迫之患。」因為如此,「已飭胡光墉、福克、凱密倫即依照定議,應仰懇天恩敕下總理衙門,札飭道員胡光墉及照會英國使臣轉行匯豐銀行,一體遵照,以便陝甘出票提銀。」
胡雪巖一出頭,老蕭便知如意算盤落空了,「胡大先生曉得的,這兩天金價又漲了。」他說:「打周大老爺的這柄如意,說實話已經虧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損失,我對我們東家不好交代。」
「你不是兜攬了一件幫人爭產的官司嗎?」
「有手本在這裏。」
可是已經奏了丁憂開缺,卻無法更正。胡參贊吃了一個啞巴虧,只有請公使備文呈報總理衙門,轉咨吏部備案,否則將來到了胡封翁壽終正寢時,胡參贊連發喪守制都不能,那才真的成了空前絕後的笑話。
「誰知道?此人的花樣,其大無比;這一趟是來替左季高籌劃借洋債,說不定就會託你來跟我嚕囌。」
「道理很簡單。」周理堂說:「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園,這是花錢;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樓台、如何羅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園、如何請人品題。這些東西想起來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個『錢』字忘掉了。當然,這也不是人人辦得到的,力量不夠,要為錢犯愁,反而是自尋煩惱;雪翁根本不必愁錢,當然也就不會有煩惱。」
胡雪巖駭然:「是西太后下的毒?」他問,「為什麼呢?」
「喔,」醇王很注意地問:「你倒說說其中的道理。」「有了電報,就是敵暗我明了。兵貴神速;制勝的要訣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洋人剛剛上岸,兩眼漆黑,全靠他的器械精良,往前硬闖。可是他的耳目不靈,就可以智取;譬如他們有多少人?槍炮有多少?打算往哪一路進攻?我們打聽好了,發電報過來,就可以在險要之處,部署埋伏,殺他個片甲不回。」
光緒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照西曆算是公元一八七七年元旦,盛宣懷當初跟沈葆楨說:「若逾十七之期,則受代人來,即無從更議。」即指新的年度開始而言。然則中曆的十一月十八、十九,即是西曆的正月初一、初二,洋人猶在新年假期之中,旗昌公司固然無人辦事,外商銀行亦一律封關,所謂「定議」,所謂「付給定銀二十萬兩」,全屬子虛烏有。
「當然不必說。」胡雪巖答道:「事情明擺在那裏,西征軍事成功了,以後也再不會借洋款了。至於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說這話,惹左大人不高興?」
可是文宗卻又是一種想法,正因為她生了皇子,斷送了被立為皇后的希望。原來慈禧精明能幹、爭勝攬權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無多,一旦駕崩,幼主嗣位,皇后成為太后,倘或驕縱不法,無人可制。
徐用儀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圓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說:「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夠領會。」
「那好。」
筆錄的那學生想了一下,將「女足女足」四字塗去,另寫了「娖娖」二字,盛宣懷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電報新書」中,並無「娖」字;所以醇王用測字法,寫成「女足」。
聽得這話,胡雪巖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請教,我是怎麼想不開。」他問:「要怎麼樣才想得開?」
「我想想。」醇王閉上眼,過了好一會才睜開來,「照你的說法,洋人的兵輪來了,如果炮台擋不住,一上了岸,行蹤就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簡直是寸步難行了?」
「少荃相國」指李鴻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別署,都容易明白,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這句詩竟不成話說了。盛宣懷便指著字面問:「這是不是錯了?」
正要開口動問,只見徐用儀疾趨而前,借攙扶的機會,貼身說道:「聽寶中堂的。」
胡雪巖怕他說出什麼過於謙卑的話,當著老蕭面連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說道:「老蕭,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來;周大老爺驗收不錯,自然分文不少你的。」
胡雪巖心想,官場上專有那種讀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開河,目的是為了奉承上司,討得歡心,企求謀得一缺半差的候補州縣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談吐,不像是那一流人物當即答說:「不敢請理翁勞步。」接著又說:「恕我冒昧,理翁這趟是啥公事?」
在京的旗人,不能隨便出京,這個規矩在雍、乾年間,極其嚴格,以後慢慢地也放寬了。不過寶森因為他老兄一再告誡,諸事謹慎,所以不敢造次。
抽出來一看,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心裏又甜又酸,幾乎掉淚。
寶鋆的顧慮消釋了。這兩萬銀子可以安心笑納;倘或附帶有一句什麼請託的話,反倒不便幫忙,兩萬銀子如果捨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責。
「如今國喪,也能吃花酒?」他換了個說法。
「說得不錯,這一層倒真要當心。」醇王又問:「用電報還能做什麼壞事?」
盛宣懷以前雖沒有見過醇王,但醇王信任的一個門客「張師爺」,卻早為盛宣懷所結納,逢年過節,必有禮物;不一定貴重,但樣數很多,而且常常有新奇之物,顯得情意慇勤,張師爺對盛宣懷頗有好感,所以在他未見醇王以前,特別關照兩點:第一、醇王跟恭王不同,恭王認為中國要跟西洋學,醇王不以為中國人不如洋人。第二、醇王雖然好武,但自己覺得書也讀得很好,詩文都不差,所以說話時要當心,千萬不能讓他覺得人家以為他但明武略,並無文采。
「老早死掉了。」徐用儀說:「你想七十歲的人還要充軍,不要說關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哪裏還有活下去的味道?」
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胡雪巖便開口了,「老蕭,」他問:「你打算怎麼樣?」
寶鋆心想,左宗棠借洋債,如果照丁寶楨的辦法,豈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個機會。於是默默盤算了一陣,到得軍機處,立刻派蘇拉到「南屋」去請了徐用儀來,邀到僻處,悄悄相語。
其次是各省所撥的官款,總計一百萬兩,照數轉付旗昌銀行,銀數固然分毫不短,但古應春深知內幕,指出這一筆百萬銀子中,盛宣懷等人中飽了四十四萬兩。
「我也沒有想到。」古應春接口說道:「我看,這條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慈禧太后一直有樁耿耿於懷,說什麼也無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為什麼她該低於慈安太后一等;而這一等非同小可——皇后母儀天下,生日稱為「千秋」,受群臣在宮門外朝賀。下皇后一等的皇貴妃,不獨無此榮耀,甚至連姓氏亦不為群臣所知。
有胡雪巖在座,那老蕭不似剛才那樣囂張了,但話仍說得很硬。原來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鑲金如意,工料總計九千銀子,只付了兩千定金。如意製就,來催交貨,周理堂無以為應。就在這時候,廣西巡撫亦派人來採辦貢品,因為時間迫促,頗為焦急;老蕭打聽到這件事,上門兜攬生意。說湖北巡撫訂的玉鑲金如意,願照原價轉讓。如意上所鏨的「天保九如」字樣,以及上款都可不動,下款只改動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費事。
「這話說得不錯。不過將來只要把一個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致於太難。」
「真是想不到的事!」醇王向寶鋆問道:「得趕緊把六爺追回來。」
徐用儀聽從他的主張,到了賢良寺,轉達了寶鋆的意見。左宗棠本來就想這麼辦,但未想到寶鋆如此「大方」;欣慰之餘,乘興親自執筆起草奏稿。
「送寶中堂不必那麼多,多了他反而會疑心,以為這筆借款中,又有多少好處。錢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答應歸答應,說不說又另是一回事。徐用儀退值以後,先去訪胡雪巖,將寶鋆的話,告訴了他,商量最後的那句話,要不要說?
原來寶森受人之託,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長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寶鋆向順天府尹說情,將庶出之子的狀子駁回。他從楊乃武那一案,受劉錫彤之累,為清議抨擊以後,凡是這類牽涉刑名的案件,不願再管,無奈寶森一再糾纏,只能飾詞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來拖延,深以為苦,因而此刻聽得寶森的話,頓覺肩頭一輕,渾身自在了。
聽得這話,胡雪巖不免慚愧,想了好一會說:「理翁的話,我聽出點味道來了。就不知道怎麼才能跳得出來。要我不想到錢這一個字,只怕不容易;從小學生意就是學的這個,根深柢固,跟本性一樣了,怎麼能不去想它。」
像這樣的情形,原有個客客氣氣送出門的辦法,譬如督撫與兩司——藩司、臬司不和,想把他們調走,而又怕傷了和氣,發生糾紛,便在年終「密考」時,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語。既然才足以當方面之任,朝廷當然要將此人召進京去,當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慣例,軍機處一看督撫對兩司下的是這樣的考語,便知是請朝廷將兩司調走,必如所請;因為封疆大吏的用人權是必須尊重的。
所謂「力擒三凶」,是指「辛酉政變」時,醇王受密命在熱河迴鑾途中,夜擒肅順;到京以後,又主持逮捕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那是醇王早年很得意的事,聽盛宣懷提到,不由得就面露笑容了。
「弟兄感情到了這樣子,只有一個辦法,把他們隔開。」胡雪巖說,「見不著面,就吵不起來了;旁人勸解,話也比較聽得進去。」
「是!王爺真是明見萬里。有了電報,不但洋人內犯,寸步難行,就是海口的炮台也擋得住。譬如說,登州到大沽口,沿線如果有電報,就可以把洋人兵輪的方向、大小,還有天氣好壞,逐段報了過來,以逸待勞,有備無患,哪裏會有擋不住的道理?」
為此,老蕭便來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則沒收定金,作為補償損失。周理堂手頭不硬,口頭上就不能不軟,正在磨得心煩意亂之時,胡雪巖來了。
此言一出,胡雪巖跟古應春互看了眼。原來胡雪巖因為創設胡慶餘堂藥號,自然而然地對藥性醫道,都不太外行;看了從內奏事處抄出來的五張藥方,又打聽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情形,向古應春談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證實了,只不知如何中的毒。
於是降旨徵醫。直隸總督薦山東泰武臨道無錫薛福辰;山西巡撫曾國荃薦太原府陽曲縣知縣杭州守正,此兩人都是世家子弟,飽讀醫書,精研方脈;六月間先後到京,一經「請脈」,都知病根所在;不約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實是「蓐勞」,產後失血過多,成了俗語所說的「乾血癆」,用溫補甘平之法,病勢日有起色。到了這年年底,已無危險,只待調養了。
「我想,」寶森答說:「一個月也差不多了。」
「現在言路上囂張得很,你碰了釘子,我也幫不上你的忙。別求榮反辱吧,你先告病;過些日子,我再替你想辦法。」
「呃,」徐用儀不免詫異,「胡大先生,你說要敷衍哪一個人?」
戌時是晚上八點鐘。左宗棠心裏在想,接到徐用儀的信是十一點鐘;計算他得知消息不會早於十點鐘,相隔兩個鐘頭;在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鍾粹宮中是何境況?
「我可真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寶森乘機說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先跟胡大哥道謝。」
第七,應付旗昌餘款,先由招商局官款中墊付四十餘萬兩,尚短六十九萬,由「官本緩息、商股存息」,以及保險費盈餘等陸續給付。事實上現銀與股票之間,仍有很大的一個差額,飽入私囊。
第五,取得旗昌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股權,委託英籍律師擔文,依法接收旗昌。
「比較起來,加碼、減碼就方便得太多了。」盛宣懷又說:「還有一層,套格一定要預先做知好,送交對方;加碼減碼,只要先有一句話的約定,可以做成好多密碼本,當然頭兩個字要用明碼,不然對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個密碼本了。」
這一下足以證明,吳棠的奠儀並未送錯,可以放心大膽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餘,將吳棠的名帖放在梳頭盒子裏;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憐見,咱們姊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萬別忘了吳大老爺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姊妹做了妯娌,不過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養」,妹妹亦貴為醇王的福晉。
乾隆年間,國庫充盈,皇帝只要覺得什麼事能夠怡情悅性,盡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錢,這也許就是他能夠克享天年的道理。聽了周理堂的話,印證乾隆皇帝的作為,胡雪巖的行事大改常度,雖仍然不忘如何賺錢,但想得更https://m.hetubook.com.com多的是,如何花錢?大起園林,縱情聲色;以前眠食不安,鬱鬱寡歡的毛病倒是消失了,卻另添了一樣病:腎虧。
但賦歸卻還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歸決定坐輪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間」,已為人定下了。胡雪巖認為招待寶森,什麼都是要「最好的」,寧願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後。
朝奉嚇一跳,從來沒有聽說總督也會當當的;便很客氣地請問:「要當多少銀子?」
上諭中嘉許張佩綸「所陳絕瞻顧,尚屬敢言」。至於丁寶楨特薦寶森,究竟有何過人之長的實績,命丁寶楨「據實具奏,毋稍迴護」。原奏又說寶森並無才能,「著李鴻章查明寶森在直隸時,官聲政績究竟如何,詳細具奏。」
「機不可失!」盛宣懷為沈葆楨解釋,洋人以冬至後十日為歲終,在這年便是四天以後的十一月十七。公司主管三年更換一次現任的主管,任期到那一天為止。過了十一月十七,新任主管一到,重新談判,便撿不到這個便宜。或者新任主管,另集巨資,重整旗鼓,招商局便會遭受威脅,惟有乘機歸併旗昌,招商局始能立於不敗之地,結論是「事有經權,而況招商局在南洋通商的範圍之內,大人不但當仁不讓,且須當機立斷。」
「賓天是什麼時候?」惇王在問。
「將來上海、天津的電報一通,盛杏蓀在管這件事,消息比我們靈通,已經佔先一著。」胡雪巖對汪惟賢說:「這還在其次;更要防他在電報上動手腳,弄些偽消息、偽行情過來,一相信了它,豈不大上其當。這一點,你要格外當心。」
由此分析,劉坤一作一論斷:「是盛宣懷先有湊集百二十二萬兩之言,故不敢復有所請;而沈葆楨信以為實,無俟他謀也。」又說:「此等重大事件,往往反覆籌商,至於數目,必須斟酌盡善,而後上聞,似不得執盛宣懷等飾詞而抹煞沈葆楨奏案,以劉瑞芬等為未查原卷也。沈葆楨於光緒三年陳奏餉事,論及提撥招商局之款,自悔孟浪,固有難言之隱矣。」
廣西的差官辦事很乾脆,也很精明,估價九千銀子不貴,願意照價收買,但必須能夠證明,湖北的差官確是放棄了才能成交。
進宮時為丑正,乾清門未開,都在內務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親貴有惇親王、醇親王,惠親王;御前大臣有伯彥訥謨詁、奕劻ㄎㄨㄤ;軍機大臣有寶鋆、李鴻藻、王文韶;此外便是六部尚書、「毓慶宮行走」的師傅、南書房翰林。
「一個怎麼夠?」汪惟賢屈著手指說:「打煙的一個,打雜的一個,跟班的一個,至少得三個人。」
原來寶鋆之弟寶森,本是直隸的候補知縣,既沒有讀多少書,也談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總常有差使派他;有時州縣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問案,笑話百出,上官看寶鋆的分上,只有格外寬容。
這時一直未曾說話的文煜開口了:「老二,我准你的假。」原來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統。
劉坤一此奏,事實俱在,理由充足,盛宣懷本萬無可免,哪知奏報到京,適逢慈安太后暴崩,這件案子便壓了下來,胡雪巖原以為慈安的「大事」一過,會有結果,盛宣懷等人撤職,招商局或者會派他接辦。可是他沒有想到,盛宣懷另外走了一條路子;同時李鴻章亦正有用他之處,兩人一湊,竟得化險為夷。
「宣懷在想,當年英法內犯時,如果也像去年那樣,由大沽口到天津架設了電線,大局就完全不同了。」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轎子裏忽然想起寶森告訴他的,丁寶楨當年的故事。丁寶楨以清廉知名,但身為總督,開府西南,朝廷的體制不能不顧,家鄉貴州的親友,翻山越嶺,千辛萬苦來投靠,沒有那麼多閒差使可應酬,招待食宿,致送回鄉盤纏的情誼不能不盡,這些都在他每個月一萬兩左右的「養廉銀子」中支付,儘管量入為出,總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照一般督撫慣例,方便得很,寫張紙條,向藩庫提銀若干,困窘即時可解,至於虧空如何彌補,不必費心,有藩司,有榷ㄑㄩㄝˋ稅的候補道,甚至首府、首縣為他想辦法。但那一來,就談不到整飭吏治了。
第四,捏稱已付定銀二十萬兩,造成既成事實,並以運道凍阻,無須咨商北洋為借口,迫使沈葆楨單獨負責。
寶鋆為老弟的打算是,惟有到「一品肉」那裏當差,不必顧慮才具之短。果然,吳棠看寶鋆是大軍機,一到就派了「釐金」的差使;終吳棠之任,寶森的稅差沒有斷過,是四川官場的紅員之一。
「就在這幾天。」
這為他拈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寶森大為興奮,「我也不為他,為我自己。」他說:「長點見識總是好的。將來到了上海,還要請胡大哥帶一帶我。」
付息辦法:每六個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我知道。」汪惟賢答說:「電報學堂我也有熟人,到時候我會想辦法,也弄它幾套密碼出來,行情我們自己報。」
「那要問他自己。」
「多謝,多謝。沒有了。」周理堂緊接著問:「這筆款子,如何歸還?」
原來還有這個法子,醇王問道:「這個加碼、減碼的法子,是不是跟『套格』差不多了?」
「啊,啊!」醇王不斷握拳,彷彿不勝扼腕似的。
及至等到了藥,卻因徐用儀帶來的一個消息,胡雪巖決定再在京裏住一陣,要看一個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是,是!王爺一語破的。」盛宣懷答說:「所以最保密的辦法,就是自己編一本密碼本;不按部首,隨意亂編。這個密碼本一樣也可以加減數碼,密上加密,就更保險了。」
徐用儀心想,胡雪巖哪裏是為劉錫彤做過餘杭縣知縣的香火之情;無非看在寶鋆分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見好於寶鋆。不過他亦必須有這麼個冠冕堂皇的說法,才不落痕跡,否則就會為人所譏。人情世故畢竟是他識得透。
「是,是!」老蕭諾諾連聲,「馬上送來,馬上送來。」
由於李蓮英的保薦,醇王特地在宣武門內太平湖的府邸接見盛宣懷,原來從光緒皇帝接位以後,醇王是「皇帝本生父」的身分,大家怕他以「太上皇」自居,所以近支親貴及朝中重臣,都認為他不宜過問政務,投閒置散,只管著神機營,六七年下來,不免靜極思動;如今慈安太后駕崩,慈禧太后大權獨攬,而恭王當政二十年,已有倦勤的模樣,看樣子起而代之的日子已不會遠。一旦接了軍機處,必定同時也接總理衙門,當今政事,最要緊的是洋務,聽說盛宣懷在這方面是個難得的人才;又聽說電報是最得力的「耳目」,究竟如何得力?卻還茫然不解,因而聽得李鴻章談起盛宣懷的能幹,以及籌辦電報總局如何盡心盡力,當即欣然表示:「我很想找他來談一談。」
第二,挪用招商局的官款,收購每一百已貶值至五十六兩的旗昌股票。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老蕭急忙辯解:「我是有生意來跟周大老爺接頭。」
「左帥借洋款的事,接頭好了沒有?」
「『塞狗洞』的事,我做過很多。」胡雪巖說:「既然筱翁不贊成,我們就來想它個禮輕意思重的辦法。」
談停當了,便須出奏,類此案例,倘為北洋主稿,便須南洋會銜;南洋主稿,自然亦須北洋會銜。盛宣懷極力申說,時機迫促,往返磋商,誤了二批交款之期,所付二十萬定洋將遭沒收,勸沈葆楨單銜出奏;又說李鴻章與沈葆楨是同年,遇到這樣的好事,只會贊成,不會反對。沈葆楨想想也不錯,同意單銜出奏;在摺尾上聲明:「時值凍阻,不及函商北洋大臣。」
「這辦法不大好想。」古應春問道:「是不是跟朱鐵口去談一談。」
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到慈禧手裏,打開來一看,慈禧臉色大變;原來就是文宗親自以硃筆所寫的那道密諭。
「胡大人說想送中堂一份禮,問我有什麼合適的東西?我問他打算送多重的禮?他說兩萬銀子。我就讓他買花瓶。他還託我代送;花瓶送來了,銀子也交到帳房裏了。」
「有什麼話託你轉達的沒有?」
「還沒有。」
李鴻章又說,藩司、運使、關道並未「幫同勸諭,各商亦未即附本,僅集股銀四萬餘兩」。雖有「官本緩息」等項,可以彌補此一百二十二萬兩的一部分,所短尚多,因而盛宣懷等不得不暫向錢莊借款來付旗昌,這也就是招商局利息負擔甚重的由來。
「差多少?」
醇王聽他能引用岳武穆的話,不免另眼相看,便即問說:「你也讀過兵書?」
「那麼,旁人只要知道了加減多少,密碼不就不密了嗎?」
吳棠心想,這不失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打算,當下肅其衣冠,備了祭品,傳轎打道運河碼頭,投了帖上船祭靈。祭畢慰問家屬;慈禧的兩個弟弟惠祥、照祥,都還年幼,只會陪禮,無從陪客;都是慈禧隔著白布靈幔,與吳棠對答,再三稱謝。
「要問什麼病,實在沒有病。」徐用儀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廳中除了胡雪巖的貼身跟班以外,別無閒人,方始低聲說:「是中了毒。」
原來此騙局成功後,局本大增,利息日重,而舊船、碼頭、倉庫的管理,亦須大筆費用,成了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
醇王由於這個笑話的啟發,想到了許多事該敬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電報亦是如此,非得託付給很妥當的人不可;否則機密容易外洩。」他說:「疆臣窺探朝廷意旨,尚且不可,何況廷寄未到,已先有所知,得以事先彌縫,那一來朝廷的號令不行,國將不國,太可怕了。」
徐用儀不知他忽有此問的用意,陪笑答道:「那是個有名的笑話,知道的人很多。」
再是從盛宣懷方面來看,如果商股是照他所說的方法來湊集,那末「鹽引」上派搭股份之事如何?各藩司關道勸諭富商附股,已有多少?理當具呈催問,而竟無一字之稟,甘願以重息在外稱貸,這是合理的嗎?
江蘇有兩個藩司,一個稱為江蘇藩司隨江蘇巡撫駐蘇州;一個稱為江寧藩司,隨兩江總督駐江寧——南京。梅啟煦的關節打通了,方始向總督衙門上了一個呈文,說旗昌洋行甘心歸併,開價二百五十餘萬;倘能收買,獲利之豐,一時難以估計。
「要預備多少日子?」
「是,譬如說吧,王爺交代我『天地玄黃』四個密碼本——實際上是交代一句話,『天』字減一百二;『地』字減三百三;到得王爺給我密碼時,頭兩個明碼是『地密』,我就知道,下面所有的數碼都要減三百三十,原碼一千五百八十九。其實是一千二百五十九;找到這個碼字的字,才是王爺要用的字。」
李鴻章的復奏,照例要抄送南洋;劉坤一一看,真正是「歪理十八條」。他的筆下很來得,當下親自草擬奏稿,駁斥李鴻章。首先說明:李鴻章認為劉瑞芬等,查案不無錯誤,為盛宣懷極力剖辯,奏請免議;此則朝廷自有權衡,非臣下所能置議。不過,劉瑞芬等所稟盛宣懷的貪詐情形,頗為明確,「有不敢不再陳於聖主之前者。」
「李蓮英。」胡雪巖說,「他立了這麼大的功勞,當然會得寵。」
這機會其實也就是利用他所瞭解的情況,胡封翁在家具有絕對的權威地位,全家亦無不重視「老太爺」的一言一動,有一次胡封翁「發痧」,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已鬧得天翻地覆。姓呂的看在眼裏,不由得在肚子裏做功夫。幾經考慮,定下了一計,只是要等,等胡封翁生病。
「毒是下在點心裏頭的。」徐用儀說:「東太后有歇午覺的習慣;睡醒以後,經常要吃甜點心。初九那天,午覺醒來,西太后派梳頭太監李蓮英,進了一盤松仁百果蜜糕,剛蒸出來又香又甜,東太后一連吃了三塊;不到半個鐘頭,病就發作了。」
「那末怎麼樣呢?」
「不是笑話。」寶鋆正色說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幾件破爛衣服,讓他當五千銀子,怎麼對得起東家?外頭也一定有閒話,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處。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讓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沒辦法。左帥借債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飯,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計較。你懂我的意思不?」
「六爺」是指恭王,「已經派人去了。」寶鋆答說:「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回來。」
其次英國亦不甘讓大北公司獨擅利藪,同治九年由英國公使威妥瑪策動英商東方電報公司,自英國設海線經大西洋、紅海及印度洋而達印度;再另組大東電報公司,由印度南境,延伸這條海線經新加坡、越南西貢等處至香港,及至正式向中國申請自香港舖錢經汕頭、廈門、福州、寧波至上海時,卻一直未獲成議。到同治十二年大北公司既在黃埔設局營業,大東公司毫不客氣地自香港經福州,設海線至上海寶山,再轉接至英租界,開張營業。
「哪一件?」寶森要他老兄託人情的事太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所以如此發問。
沈葆楨亦是勇於任事之人,當時雖在病中,以大利所在,不願延擱,在病榻召見盛宣懷,徐潤等人,聽取說明。這天是光緒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寶鋆家的門上,一看「二老爺」駕到,立即就緊張了,飛速報到上房。寶鋆剛想關照:說我頭疼,已經睡了。只見寶森已大踏步闖了進來,料想擋也擋不住,只能歎口氣,揮一揮手,命門上退了下去。
「得找個人來問一問才好。」惇王說道:「譬如有沒有遺言?」
禁演的原因是,這齣戲全非事實。兩江總督馬新貽已經慘死在張汶祥的白刃之下,而竟說他奪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誣,冤及泉台,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無不義憤填膺。江南大吏曾謀設法禁演,但因勢力不能及於夷場,徙呼負負。
第一段當然是陳述邊務之重要,以及各省協餉,不能及時而至,拖欠年復一年,越積越多的困難。接下來便敘此次籌借洋款的由來:說有德國商伙福克,在蘭州織呢局聞之,自稱該國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輕,並可由陝甘總督出票,因於上年臘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戶部咨覆,以借數雖經奏明為四百萬,惟期限、利息,以及還款來源,應該補敘說明。
「不能看。大m•hetubook.com•com人親手貼的封條,誰敢揭開來?」
在府中撫松草堂大禮謁見了醇王,自然是站著回話;略略報了履歷,靜聽醇王發問。
劉瑞芬跟李鴻章的關係很密切,但奉命查辦此案,卻很認真,因為他為人比較正派,看不起盛宣懷那種奸詐取巧的小人行徑;加以劉坤一為人精明,在授命之前將他找了去,率直警告:如果查得不確實,他會另外派人再查,「那時老兄面子上不好看,可別怪我。」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賺錢,而是想花錢,就跳出來了。」
「有人請我去玩兩三個月。管吃管住,外帶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個子兒都不用花。」
「悉聽尊便。」胡雪巖緊接著說:「倘或理翁沒有急事要辦,我想請理翁指點,指點迷津,我是怎麼想不開?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事老掛在心裏。」
於是慈安慨然說道:「我們姊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會太遠。二十多年相處,從來沒有起過什麼了不得的爭執,以後當然亦是平平靜靜過日子。有樣東西是先帝留下來的,我一直以為永遠也用不著;不過我怕我一死以後,有人撿到這樣東西,會疑心我們姊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會覺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會自悔多事。這樣東西,不如今天就結束了它吧!」
「請便。」
「好傢伙。管你到上海玩兩三個月,不要分文,誰那麼闊啊?」
以下是根據「胡光墉偕同德國泰來行伙福克及英國匯豐行伙凱密倫」所稱,開具辦法:借款數目:庫平足色寶銀四百萬兩。
「慢慢!」胡雪巖將老蕭喚住;轉臉說道:「理翁,我想送了來也不好,一則要擔風險,再則也怕招搖。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果然不錯,就把餘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動身的時候直接送上船,豈不省事。」
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胡雪巖突然說道:「筱翁,你倒談一談,寶中堂是怎麼樣一個人?」
「三個月就三個月。」文煜向寶森說道:「這得找個理由,你就寫個呈文,說赴滬就醫好了。」
接下來又說:「臣之所以奏參盛宣懷者,原不獨此兩端,」而是因為另有更不堪容忍的弊端,旗昌公司當時已瀕臨倒閉邊緣,即欲收買,應照西洋「摺舊」之例,為何照原價承受。劉坤一最有力的指責是:「盛宣懷等收買旗昌輪船,原謂去一勁敵,可以收回利權,乃局面愈寬,而虛靡更巨,去年係第五屆,竟虧至二十四萬六千有奇,國帑高資,勢將付之烏有。隨經候選道員葉廷春入局經理,是為第六屆,遂餘銀至二十九萬有奇,短長並計,實多出銀五十三萬二千兩,其收效如是之巨而且速,悉由力求節省而來,則盛宣懷等之濫用濫支,一年之內數十萬兩,豈不駭人聽聞,即將盛宣懷查抄,於法亦不為過,僅請予以革職,已屬格外從寬。」
「這話我不大懂。」盛宣懷字杏蓀,醇王很客氣地稱他:「杏翁,請你說清楚一點兒。」
這兩個學生程度很不壞,電碼更是熟得不須翻書,便能識字,一個唸、一個寫;盛宣懷站在他們身後細看,只見寫的是:「京華盛冠蓋,車馬紛長衢,十日黃塵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見林壑疏,朱邸開名園,別在城西隅,東風二三月,雜花千萬株,俯簷弄嘉禽,出沼窺文魚,追陪竟日夕,暫欲忘簪裾,此少荃相國春日遊適園詩也。即錄送風月雙清樓。九思堂主人。」
對這一點,劉坤一分兩方面來駁,一是由沈葆楨方面來看,倘如盛宣懷不是表明已集有商股一百二十二萬兩,而要動用官方力量勸諭商人附本,如此渺茫之事;沈葆楨能「輕擲百萬庫款」嗎?
「森二老爺中意,就不必問價錢了。請留著用吧!」汪惟賢不容他謙辭,緊接著又說:「敝東交代,森二老爺不必帶煙盤,太累贅,都由我們預備。」
「有。」盛宣懷想了一下,「我說個笑話給王爺聽。」
所謂「套格」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張厚紙。使用的方法是,通信雙方預先約定,用多大的紙、每頁幾行、每行幾字;其次是看用那種套格,挖空的位置在何處?然後就要花心思了,猶如科場考試的「關節」那樣,把要說的一兩句話,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廢話之中。收信的人,將套格在原信上一覆,空格中露出來的字,連綴成文,就是對方要說的話。「套格」確有保密的功效,但用起來很不方便,第一,必得肚裏有墨水,嵌字貴乎嵌得很自然,不用套格絕不知其中的奧妙;第二,是不能暢所欲言,數百言的一封長函中,也許只說得五六句話。
另外會有什麼機會呢?古應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獨胡雪巖去一個商場上的勁敵,而且也可能接辦招商局。
不過,寶鋆還是要談的。古應春將胡雪巖準備送五萬銀子,而他認為其中應該留一萬銀子作開銷,問徐用儀有何意見?
一天船泊江蘇淮安府桃源縣,忽然有人送來一份奠儀,而且頗為豐腆,白銀二百兩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銜是桃源縣知縣吳棠,不由得納悶;惠徵從無這樣一個朋友,如說是照例的應酬,隔省的官員,了無淵源,充其量送八兩銀子的奠儀,已是仁至義盡。一送二百兩,闊得出奇;慈禧判斷,一定是送錯了,防著人家要來索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
「也不必再緩。請你轉告左帥,要朝廷批准他借,必得交戶部議奏,那就要算老帳了。」寶鋆突然問道:「丁稚璜當當的故事,你聽說過沒有?」
「好東西。」寶森愛不忍釋,「總得二百兩銀子吧?」
「大的還是小的?」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醇王完全為電報著迷了,「杏翁,」他說:「你能不能把電報怎麼發、怎麼收,演練給我看看?」
遣走朱鐵口以後,寶鋆仍在考慮胡雪巖送的這筆重禮,不幫他的忙,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責;要幫他的忙呢,又覺得自己一向主張「西餉可緩、洋款不急」,忽然很熱心地贊成左宗棠借這筆洋債,出爾反爾,啟人疑竇。如何得以籌劃出一個兩全之道,成了他這天念茲在茲的一樁心事。
有一次在應酬場中,遇見一個在湖北候補,而到上海來出差的捐班知縣,名叫周理堂,善於看相;遍相座客,談言微中,看到胡雪巖,說他往後十年大運,猶勝於今,將來會有「財神」之號。
醇王親身所經歷的是「辛酉政變」。那時肅順等人將兩宮太后與諸王隔離開來,尤其是對恭王,監視更嚴;以致於不得已用太監安德海使一條苦肉計,偽裝他犯了嚴重的過失,痛責一頓板子,打發回京,實際上是攜帶兩宮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當時有電報,能用密碼通信,調遣神機營到熱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裏帶人到旅舍,將肅順從他的姨太太身邊拉起來那種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
劉瑞芬是安徽貴池人,出身是個秀才,同治元年從李鴻章援滬,主管軍械的採購與轉運,以軍功保到道員,曾經督辦淞滬釐金,署理過兩淮鹽運使,是淮軍系統中一名很重要的文官。
倒是周理堂有點過意不去,「雪翁,你請稍坐。」他說:「我跟這蕭掌櫃先打個交道。」
「你那件事,過一陣子再說。」寶鋆一見了他老弟的面就先開口,「這會兒辦東太后的喪事,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這是責無旁貸的事。」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樣,盛宣懷計算了一下,允以五日為期。辭出王府,立即遣派專人到天津,調了兩名電報學堂的教習,帶同得力學生及工匠,運用收發報機、發電機之類,在醇王府中,臨時架線,佈置妥當,恰好是第五天自設的限期。
果然,四年以後騙局敗露了。發難的是一個湖南籍的名士、國子監祭酒王先謙,上摺嚴劾招商局管事道員盛宣懷等蒙蔽把持,營私舞弊。當時言路上很有力量,朝廷對一班「清流」的議論與主張,十分重視,當即飭下兩江總督「痛加整頓,逐一嚴查。」
徐用儀心想,這一來寶鋆得以耳根清淨,一定會領胡雪巖的情,當下表示贊成古應春亦認為這是個別開生面的應酬寶鋆辦法,大可行得。
「接頭好了。這一回的條件,確是比以前來得好。這也是胡雪巖力蓋前愆的緣故。」徐用儀又說:「本來早就想出奏了,為有東太后的大事,不能不暫緩一緩。」
聽得這話,盛宣懷以言多必失自警;同時覺得有消除醇王的恐懼,只讓他想到電報的好處的必要。
看看是時候了,古應春便即問說:「森二爺有幾年沒有到上海了?」
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個小小變通辦法。醇王對於自己初次使用電報,遇到難題,而能應變,且為人所接受,證明他的變通辦法是行得通的這一點,非常得意。同時電報在他的感覺中,不僅是可靠的,也是可親的了。
第六,官本一百萬兩匯到招商局後,盛宣懷等以旗昌股票,照面額十足抵換現銀。
其時他在招商局舞弊的案子,已將發作,盛宣懷看得很清楚,籌辦內陸電報一事辦成功,可以將功折罪;但必須從速進行,而且要諸端並舉,頭緒搞得非常複雜,非由他一手經理,換一個人就無從措手不可,因為那一來即令有了處分,亦不能馬上執行。只要一拖下來,等大功告成,李鴻章奏請獎敘,自然可以抵消原有的處分。
寶森接來一看,盒蓋上刻著一行填彩的隸書:「吹簫引鳳」,便知是一枝煙槍;抽開盒蓋,果不其然。雖抽了三十年的鴉片,見過許多好煙具,這一支十三節湘妃竹的煙槍,所鑲的綠玉煙嘴固然名貴,但妙處卻在竹管是用橄欖核累貫到底核中打通,外涼內熱,抽起來格外過癮。
國家大事,權在軍機;軍機領班的恭王不在,便該左宗棠為首。他此刻才發覺自己的地位特殊;初次當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曉。且又遇著這樣意想不到的情況,雖說他善能應變,亦有手足無措,尷尬萬分之感。
盛宣懷心領神會,想起素有往來的工部尚書翁同龢,身為帝師,與醇王走得很近,常常吟詩唱和,便去抄了些醇王的詩稿來,唸熟了好幾首,以備「不時之需」。
說著,將左宗棠扶了起來;另有一僕擎著燭台,照著他看信;信封上濃墨淋漓地寫著:「飛遞左爵相親鈞啟」;抽出信箋,上面只有八個字:「東朝上賓,請速入宮。」
胡雪巖料事,一向總有七八分把握;在他以為盛宣懷這一關就算能過得去,「電報總局總辦」這個差使,一定不保。哪知這一回的預料,完全落空。
「喔!」胡雪巖也聽說過「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句成語,當即問說:「我心中之賊是指啥?」
最明顯的實例是,曾紀澤從俄國打回來的電報,到上海只須一天;而上海至北京,由輪船傳遞,要六、七天,如果海道不通,由陸路驛遞,最快也得十天,「是上海至京僅二千數百里,較之俄國至上海數萬里反遲十倍。」電報的靈捷,真令人夢想不到。
所謂「官本緩息」是江南各省撥交招商局的官款一百九十餘萬兩,應付利息,暫時停止「商股存息」是商股利息暫付一半,所餘一半改為股本。這樣陸陸續續,東挪西湊牽扯不清,根本是一盤糊塗帳。
她的判斷不誤,果然是送錯了。吳棠一看聽差送上來的回帳,大發雷霆;幸而他有個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勸他說:「送錯了禮沒有去討回之理;就討,人家也未見得肯還。聽說這惠道台的兩位小姐,長得很齊整,而且知書識字;旗人家的閨秀,前途不可限量,東翁不如將錯就錯,索性送個整人情,弔上一弔。」
在他的記憶中,早年聽說過康熙末年奪嫡的許多故事,有的使用「礬書」;有的用羅馬字代替滿州話的「字頭」來拼音,「九阿哥」胤(示+唐ˊㄊㄤ)的門客中,有一個是「東正教」的教士,因而發明了用俄文拼音來表達滿州話,傳遞反抗雍正的信息,雖為雍正截獲了,卻不知說些什麼?因而胤(示+唐)所部署的「造反」的策略,始終是個謎。
除了趙繼元對身在南洋而惟北洋之命是從的盛宣懷等人,劉坤一亦耿耿於懷,久已想動手了。因此,一奉朝旨,立刻派上海道劉瑞芬及上海製造局總辦李興銳,「調看該局帳目,逐款嚴查。」
同治十二年夏天,天津海關道陳欽建議李鴻章,派候補同知林槎到上海整理。陳、林都是廣東人,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廣東同鄉,一個是怡和銀行的買辦唐廷樞;另外一個是富商徐潤,由他們募集商股四十餘萬兩銀子接辦。但本有官本,且又領官款為運費,所以仍然是官督商辦,由北洋控制;此所以盛宣懷得以由李鴻章派去當會辦。
「用處要自己想,中國人的腦筋比洋人好,所以想得到的用處比洋人多,不過利用電報也可以做壞事,所以請王爺千萬記住,將來管電報的人,一定要是王爺信得過的親信。」
「僧忠親王的神武,天上聞名,八里橋那一仗,非戰之罪;當時如果有電報,洋人決不能僥倖。」
「既然無用,就燒掉了吧!」
盛宣懷善於玩弄數字,講得頭頭是道,且有佐證,沈葆楨聽得滿心歡喜。但招商局南洋雖亦管得到,而一向以北洋為主,所以沈葆楨表示,這件事應該會商北洋大臣,共同具奏。
接著盛宣懷又講了許多使用電報的方法與訣竅,譬如像「洪狀元」——洪鈞發明的韻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兩個字來表明月日,如「寅東」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東為「一東」;當然也可以再加上時辰,「寅東寅」為正月初一寅時,第二個寅字與第一個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會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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