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五章 「螺螄太太」
「爭不過人家，怎麼樣呢？」羅四姐問。
羅四姐心想：胡雪巖倒真是有良心的！就這一轉念間，心裏頓時七上八下在翻動了。
「當心，當心！」羅四姐已經起來，拉開窗簾一角，讓光線透入，自己卻背過身去，「七姐，多虧你來，不然老馬一個人真正弄不過來。」
那吳鐵口生得方面大耳，兩撇八字鬍子，年紀只有三十出頭，不過戴了一副大墨晶鏡，看上去比較老氣；身上穿的是棗紅緞子夾袍；外套玄色團花馬褂；頭上青緞小帽，帽簷上鑲一塊極大的玭霞；手上留著極長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個漢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一枚方鑽白金戒指；馬褂上又是黃澄澄橫過胸前的一條金錶鏈，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
「你們走了哪兩家？」七姑奶奶問。
「這不像樣。你現在是大老闆，哪裏好直來直去叫名字，也恁嫌沒分寸。」
「那末，怎麼會是廣東人呢？」胡雪巖問。
「羅四姐，照規矩說，時上的甲子本來爭不過你的，為啥呢，你的夫星緊靠在你，近水樓台先得月，應該你佔上風。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對方就是『財星官』，對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對你大壞；壞在『財損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個孤兒。你想，打得過人家，打不過人家？」
「喔。」七姑奶奶問：「老四還是那麼瘦？」
「那末——」
原來是藉著插在地上的蠟燭光，在天井中說話；要喝茶，便須延入堂屋。她倒了茶來，胡雪巖一吸而盡，抹抹嘴問道：「你說你不曉得拿啥謝我？」
「好了，小爺叔！」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再關照，這件事我比你還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這杯喜酒。」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細貨』，一定的道理。」
「我小的時候，男伢兒都要跟我尋開心，裝出老虎吃人的樣子，嘴裏『啊呵』、『啊呵』亂叫；又說我大起來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這個小名。那時候，有人有啥事情來尋我幫忙，譬如來一腳會，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這樣子才把我羅四姐這個名字叫開來的。」
原來左宗棠的西征將士，已發現有水土不服的現象，寄信到上海轉運局，要採辦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觸發了胡雪巖自己設一座大規模的藥舖的構想。目前已請了一道陝甘總督衙門所發、請予免稅的公文，派人到生藥最大的集散地，直隸安國縣採辦道地藥材去了。
「那末你靠哪個呢？」
羅四姐臉色比較緩和了，七姑奶奶便說：「為啥還是要做小呢？」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處得極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為在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極有分寸。胡雪巖並不嫌她的話率直，保證跟嬸娘說實話，決不會害她將來為難。
「七姐，我同你談過的羅四姐，你還記得記不得？」
「你的氣好像還沒有消，算了，算了。後天我請你看戲消消氣。」
「七姐，你不要動。等我起來扶你。」
「請問七姐夫，照規矩應該怎麼寫？」
「看起來像四十不到。」羅四姐幽幽地歎了口氣，「當初我那番心思，你曉得不曉得？」
七姑奶奶到櫃子裏取來一瓶薄荷酒，葫蘆形的瓶子，碧綠的酒，非常可愛，倒將羅四姐的酒興引發了。
「等下再說好了。」
「自然是到宮裏，現做現吃。」古應春說，「問到是什麼人進貢，小爺叔只怕猜不到，是山東曲阜衍聖公進貢的。」
就一半也還是多了些，胡雪巖吃了兩小碗，摩腹說道：「我真飽了。」接著又問：「這何廚我以前怎麼沒有聽說過？」
「古月胡，還是口天吳？」
「要死！」羅四姐的一雙腳雖非三寸金蓮，但也是所謂「前面賣生薑，後面賣鴨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腳，笑得有些立足不穩，伸出一隻手去想扶桌沿，卻讓胡雪巖一把抄住了。
「方便不方便？」
「想起來寫信給我。或者告訴七姐。」
「多謝你。我也還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時候，再請你大先生幫忙。」
「我不曉得。」羅四姐忽然問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開一家繡莊？」
「最近才從廣州來。」古應春答說：「自己想開館子，還沒有談攏。」
羅四姐大吃一驚，「吳先生，」她問，「你說不肯做小，命就沒有了？」
「南市。天主教堂後面。」
「你不要問了。」古應春說：「只管你講就是。」
「他們告訴我了。」
「謝謝，謝謝！」羅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縮斂手，「我不敢。」
「想起來都要好笑。吳鐵口的話很不客氣，開口剋夫，閉口做小，羅四姐動真氣了；哪知到頭來，你們曉得怎麼樣？」
「你仍舊叫我雪巖好了。」
於是，她的語氣改變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覺得是個不正經的地方，談都不願談，這時候卻自動地問道：「七姐，什麼叫『剪你的邊』？」
「我也難過啊！」胡雪巖以同感表示安慰，「我遲兩年討老婆就好了。」
「有人出本錢，要談條件。」
「你不會再嫁人，生一個？」七姑奶奶緊接著又說：「二馬路有個吳鐵口，大家都說他算的命，靈極了，幾時我陪你去看看他。」
「我從來沒有想過買地。」
「運點啥呢？」
說這話就表示她已經相信吳鐵口是「鐵口」，而且要問的心事還多。七姑奶覺得到此為止，自己的設計，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應該適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將拜金遞上來，預備取銀票付潤金。
「吳鐵口的生意鬧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預先掛號的。等我叫人去掛號，看排定在啥辰光，我來通知你。」
「怎麼叫白怕？」
對於這個計劃，胡雪巖最感興趣，認為是救世濟民、鼓勵士氣最切實的一件事；一談起來，滔滔不絕，羅四姐很用心地傾聽著，遇有他說得欠明白之處，會要言不煩地提出疑問。這表示她不但能夠領會他的計劃，而且也關心他的事業，胡雪巖便越加興奮了。
「你聽見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沒有，沒有！」胡雪巖趕緊接口：「明天晚上我沒有應酬。」
這種「道契」，產權清楚，責任確實，倘有糾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比中國舊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糾葛，涉訟經年，真是「有錢不置懊惱產」，悔不當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請洋人出面代領道契；這原是假買假賣的花樣，所以在談妥條件，付給酬勞以後，洋人要簽發一張代管產業，業主隨時可以自由處置憑證，名為「權柄單」。而這種做法，稱之為「掛號」，上海專有這種「掛號洋商」。地皮買賣雙方訂約成交之前，到「掛號洋商」那裏，付費改簽一張「權柄單」，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樣移轉給買方，一樣有效。這就叫「小過戶」。
「那末，胡太太呢？也見過？」
「怎麼不會？我一個寡婦，哪裏有過這種又說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幫我開繡莊，你要請我逛堂子；不要說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過的。」
「行家會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們這一行有句話說，叫做『若要盤駁，性命交脫』。」
「這盤魚翅，四個人怎麼吃得下？」羅四姐說，「我真有點替七姐心痛。」
靜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剎，建於吳大帝赤烏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靜安八景」之稱，但那時已只剩下「湧泉」一景，湧泉又稱沸井，井中之水終年翻翻滾滾，有如水沸；上海說它是個海眼。初禮靜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婦亦不例外；胡雪巖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裝作來看沸井的遊客，駐足不行，以觀動靜。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吳鐵口從從容容答道：「我說可惜，不是說羅四姐的命不好。這樣的八字如果再說不好，天理難容了。」
桌子上擺出來四個碟子，火腿、脆鱔、素雞糟白鯗ˇㄒ一ㄤ是七姑奶奶送的。羅四姐另外捧來一個白瓷罈，倒出來的藥酒，顏色不佳，但香味撲鼻，發人酒興。
「這沒有啥好稀奇的，也沒有啥好難為情的。」
「喔，」胡雪巖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應春提到《申報》，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從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電報通了以後，我看《申報》上有些新聞是打電報回來的，盛杏蓀當電報局總辦，消息格外靈通；有些生意上頭，我們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過晚一步，虧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個念頭，應春，你看能不能託《申報》的訪員幫忙？」
「那麼，欠了十一年的債好還了。」胡雪巖笑道：「羅四姐你欠我的啥，記得記不得？」
「託什麼人帶去要不要寫？」
羅四姐沒有想到是他來接；好在都已經預備好了，不妨請他上樓來坐。於是走到樓梯口說道：「胡大先生，怎麼勞你的駕？要不要上來坐一坐。」
「我已經在上海了。」
「在我這裏。」七姑奶奶代為答說。
「剋過了。」
「為啥呢？」
七姑奶雖是松江人，但由於胡雪巖的關係，也懂杭州話；羅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獎券，也就是拿窮兒暴富的譬喻，來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覺得她的話很中聽；原來就覺得她很好，這下便更對勁了。
「多謝你。」羅四姐說，「等我想一想。」
「那麼，你吃了他的大菜沒有呢？」胡雪巖笑著問說。
原要在樓上小酌才夠味，但那一來比較費事，變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來，跟著羅四姐下樓。
「會樂里雅君老五家，還有畫錦里秋月樓老四家。」古應春答說。
「心裏難過。」
「寡婦人家，又沒有兒子，哪裏興旺得起來？」
席面仍舊像前一天一樣。菜是古應春特為找了個廣東廚子來做的，既好又別緻，羅四姐不但大快朵頤，而且大開眼界；有道菜是兩條魚，一條紅燒、一條清蒸，擺在一個雙魚形的瓷盤中，盤子也很特別，一邊白、一邊黃，這就不僅羅四姐，連胡雪巖都是見所未見。
胡雪巖覺得她的推斷，非常正確，體味了好一會，感歎地說：「這羅四姐的心思真深。」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腦兒都說了出來，在羅四姐聽，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即是「小爺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這個疑團，還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緊的話先要問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吳鐵口重重點一點頭，將眼鏡放在一邊，拿筆指點著說：「羅四姐，你是木命，『日元』應下一個『正印』；時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時兩柱，就是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上造』。」
於是羅四姐去取了三張「道契」來。原來鴉片戰爭失敗，道光二十二年訂立南京條約，開五口通商，洋人紛紛東來，但定居卻成了疑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國的土地是不能賣給洋人的，這就不能不想個變通辦法了。
「大先生，我想過了。」羅四姐接口說道：「多謝你的好意，我是力不從心。本錢雖歸你出，也要人手，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
「最好都去。萬不得已，那末，有兩處非去不可。」
「你的說法過時了。」羅四姐居然開口批評胡雪巖，「在別處地方，買田買地，漲價漲得慢，脫手也不容易，錢就變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現在外國人日日夜夜造馬路，一造好，馬路兩邊的田就好造房子，地價馬上就漲了。而且買地皮的人，脫手也容易，行情俏，脫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動產而是動產了。這跟你囤絲囤繭子有啥兩樣？」
「先是吐血。」羅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靜的聲音說，「他還瞞著我，吐血吐在手帕裏，手帕自己去洗。臉色越來越白，到了下半天，顴骨上倒像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還不當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應酬回來，我替他脫袍子，隨手在口袋裏一摸，摸出一條上有血跡的手帕，才曉得他是癆病。」
「阿華，當心、當心，跌到井裏，把你小命送掉！」
於是七姑奶奶向喪家致意告辭，將羅四姐主婢二人帶回家。一看她家的氣派，七姑奶奶又熱心伉爽；羅四姐決心要結交，因而改了稱呼，同時深談身世。
說完，吳鐵口叫小跟班拿水煙袋來吸水煙，又叫小跟班裝果盤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連聲：「不客氣，不客氣。」一面卻又喚小大姐取來她的銀水煙袋，點上紙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嚕呼嚕」地吸將起來。
「哪一天？」
「怎麼沒有，我有『道契』，還有『權柄單』。」
「是報行情過來？」
「有工夫，我想請七姐陪我去買帶到杭州的東西。還有，我想請人替我寫封家信。」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責備的語氣說：「女人家就靠一雙眼睛，身子要自己愛惜，哭瞎了怎麼得了？」
「怕你是因為你有本事。像你這種人，一看就是有幫夫運的；不過也要本身是塊好材料，幫得起來才能幫。本身窩窩囊囊，沒有志氣，也沒有才具，你幫他出個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懶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裏覺得虧欠你，一味的是怕，這種怕，有啥用處？」
「怎麼？」
羅四姐點點頭，不提她是否帶信帶物，卻問到胡雪巖的「局子」。七姑奶奶便為她細談「西征」的「上海轉運局」。
「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巖笑嘻嘻地答說。
「你不必客氣。我來認一認地方，等下再來接你。家裏還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樓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來了再來看你的臥房。」
「那末，我等你的信。」
胡雪巖大為詫異，求田問舍，往往經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騙不成？
「要幫手。沒有幫手怎麼做？」
「就是廟街。」
古應春也笑了，不過是苦笑，搭訕著站起來說：「我來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來。」
「有，有！」
「古太太，」吳鐵口起身迎接，馬褂下面垂著四個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鏡笑道：「你的氣色真好。」
正要上轎時，羅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還得回進去一次。原來她是想到應該備禮送古家，禮物現成，就是繡貨。送七姑奶奶的是兩床被面、一對枕頭、一堂椅披、兩條裙子；這已經很貴重了，但還不如送古應春的一條直幅。是照宋徽宗畫的孔雀，照樣繡下來的。是真正的「顧繡」。
「是不是？」七姑奶奶慫恿著說：「我們去打個茶圍，有興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長長見識。又不跟他們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胡雪巖是坐轎子來的，替羅四姐也備了一乘很華麗的轎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還加了一頂小轎，是供她的女僕或小大姐乘坐的。
七姑奶奶心想，現成有老馬在，家信為什麼要另外請人來寫？顯見得其中另有道理；當時便不提購物，只談寫信。「你要尋怎樣的人替你寫信？」
「我酒量淺，你請。」
「沒有。」羅四姐說：「我說我有膽子來請他辦事；沒有膽子吃他的飯，同去的人翻譯給他聽了，洋人哈哈大笑。」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們小爺叔叫我『七姐』。羅四姐你也這樣叫我好了。」
於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國領事跟上海道訂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規定了一種「永租」的辦法。洋人土地業主接頭，年納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給業主約相當於年租十倍的金額，稱為「押手」，實際上就是地價。
「好，好！」七姑奶奶連連答應，又問：「小爺叔，你呢？」
「怎麼沒有？問起來都說是蘇州木瀆人，實在不過學了一口『堂子腔』的蘇白而已。」
「十一年。」羅四姐答說：「那年我十六歲。」
「有。名叫周公百歲酒。你要，我抄一個給你。」
「隨便。」胡雪巖說：「我不會吃酒，完全陪你。」
「為啥呢？」
「先請我吃杯涼茶。」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想說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這樣子漂亮，下面的夥計為了你爭風吃醋，我的錢莊就要倒灶了。」
廟街是南北向，改名山東路。那是前兩年的事，胡雪巖未嘗留意於此，所以羅四姐提起這個新地名，他茫然莫辨。
「和-圖-書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早知如此，我無論如何要湊齊了，吃過中午就送來。」胡雪巖想了一下說：「這樣子好了，錢我帶回去，省得害你擔心。這筆錢你要送給哪個，告訴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也還好。」羅四姐淡淡地答說。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豈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說你叫人泡壺好茶，我們談談天最好。」
胡雪巖尚未答話，羅四姐搶在前而謙謝，「七姐，七姐，」她說，「你太客氣了。」
「當然靈。」七姑奶奶說，「他說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運』，果然應驗了。」
「都預備好了，馬上就開。」
「你怎麼來了？」
「這，把我問倒了。」
「也是我的一個主顧，張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緣，去了總有半天好談。有一天不知道怎麼提起來一句古話，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裏一動，回來就配了這麼一個花樣。月白緞子不耐髒，七姐，我再給你繡一條，替換了穿。」
魚翅是用二尺五徑口的大銀盤盛上來的，十二個人的份量，四個人享用，的確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個計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她說：「留起一半吧！」
說著，抬起頭來，視線恰好跟胡雪巖碰個正著。趕緊避開，卻又跟七姑奶奶對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羅四姐無緣無故地心虛臉紅，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問：「怎麼好端端地，心裏會發慌？」
「七姐，命也靠不住。」羅四姐說，「我小的時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說命好；你看我現在，命好在哪裏？」
「好處說不盡。這個八字頂好的是巳火那個『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聰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巳、未兩土之財，財生辛官，這就是幫夫運。換句話說，夫星顯耀，全靠我生的這個食神。」
「羅四姐，」七姑奶奶打斷她的話問：「你這開門七件事，怎麼管法？」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羅四姐去請教吳鐵口。他住的二馬路，英文名字叫Rope Walk Road，翻譯出來是「縴道路」，當初洋涇濱還可以通船，不過水淺要拉縴；這條縴路改成馬路，就叫縴道路，本地人叫不來英文路名，就拿首先開闢的Garden Lane叫做大馬路；往南第二條便叫二馬路；以下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一直到洋涇濱，都是東西向。前兩年大馬路改名南京路，二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說，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兩條，一條長江、一條運河，南京是長江下游，要挑個長江上游的大碼頭當路名，跟南京路才連得起來，因而改為九江路；三馬路也就是「海關路」，自然成為漢口路。不過上海人叫慣了，仍舊稱作大馬路、二馬路。
中國的刺繡分三派，湖南湘繡、蘇州蘇繡以外，上海獨稱「顧繡」，其中源遠流長，很有一段掌故，羅四姐居然能談得很清楚。
「那麼後天呢？」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等到五點鐘，只聽樓下人聲，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來說：「胡老爺來了。」
胡雪巖進了門，先四周打量一番，點點頭說：「收拾得真乾淨，陽光也足，是個旺地。」
「四十出頭了。」
胡雪巖也笑了，「不要說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緊接著又說：「羅四姐，我現在才懂了，你是嫌開繡莊的生意太少，顯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算了，算了！」古應春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相信他就自討苦吃了。」
「後天我弄兩個杭州菜給你吃。」羅四姐又說：「現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請你吃宵夜。」
「什麼叫『比劫運』？」
「羅四姐，」胡雪巖問道：「你記不記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會錢去，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哪裏有什麼後頭，有兒子還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後為兒子中了狀元，總算揚眉吐氣了。我呢？有啥？」
「不光是探口氣，還要想辦法。」七姑奶奶問道：「『兩頭大』？」
本想冒叫一聲，證實了再上前招呼。但遊客甚多，而上海的風氣雖然比較開通，也還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廣眾間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慮了一下，回頭關照書僮桂生，趕快將七姑奶奶所帶來的小大姐叫一個來，越快越好。
「吳先生，」她終於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不是身子不舒服。」羅四姐彷彿很吃力地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忽然會有像今天這樣子一天，又遇見雪巖，又結識了七姐你；好比買『把兒柴』的人家，說有一天中了『白鴿票』，不曉得怎麼好了。」
「餓了！」胡雪巖問：「七姐，快開飯了吧？」
「這才好。你說，吃啥酒？」
「為啥不必再看？」
「這也不見得，要嘗過才算數。」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兩個水晶酒杯來，向她丈夫說：「只有你陪羅四姐了。」
「有這種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巖說，「我想開一家藥店，將來要賣藥酒。」
「倒不是她要『淴浴』，」胡雪巖答說：「是讓邱家的大太太趕出來的。」
「不敢當、不敢當。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
「沒有。」羅四姐口中乾脆，內心不免抱歉。
「我不說小意思，你怎麼肯收呢？」
「那就不送你了。」羅四姐說。
羅四姐聽他語聲冷酷無情，大起反感，提高了聲音說：「不願意做小呢！」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當然可以。古應春是因為她說不必寫明託何人帶交，特意再問一遍，以便印證。現在可以斷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巖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頗耐人尋味了。
羅四姐又把頭低了下去，幽幽地說：「我就怕人家是這樣子想法。」
原來古應春夫婦，只有一個兒子；七姑奶奶卻一直在說，要想生個女兒。胡雪巖看她腰很粗，此刻聽她說這話，猜想是有喜了。
古應春問：「羅四姐，你吃兩杯白蘭地好不好？」
「女老闆。」
胡雪巖摸不著頭腦，「羅四姐，」他問：「你在說啥？」
「交比劫運了，怎麼不好。」七姑奶奶指著羅四姐說：「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羅。吳先生，你叫她羅四姐好了。」
「你先不要問我，我要問你兩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話；第二，說得圓不圓？」
「羅四姐，」她終於開口探問了，「你年紀還輕，又沒有兒女，守下去沒有意思嘛。」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末，可惜在哪裏呢？吳先生，」她說：「千萬請你實說。」
「我上樓去看看。」七姑奶奶問小大姐：「哪裏不舒服？」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這株樹本來很難活，好在有子水滋潤，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樹。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財』『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這個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蘇州的潘文榮公一樣，狀元宰相，壽高八十，兒孫滿堂，榮華富貴享不盡。可惜是女命！」
「喔，」羅四姐歉然答說：「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裏。」
「胡大先生，你呢？」羅四姐問。
「嗯，嗯。」羅四姐這下心領神會，連連說道：「我懂了，我懂了。」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你這話，」七姑奶奶說道：「才真的太客氣了。」
「我到錢莊裏，有樁要緊事情料理好了，馬上來。」
「好了，隨你。」
等胡雪巖走了好一會，才看到彩鳳領著一個蓮步姍姍俏括括的素服少婦，扶著小大姐的肩頭，冉冉而來。七姑奶奶性子急，撇開一雙大腳，迎了上去。
「小爺叔沒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說了一句。
「不曉得，我也不敢問。」
胡雪巖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話，一時倒不知該持何態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我曉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問道：「吳先生，如果要嫁，哪種命的人最好？」
「事情包在我身上！不過急不得。羅四姐的心思，比哪個都靈，如果拔出苗頭來；當我們在騙她，那一來，她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了。所以，這件事我要等她來跟我談；不能我跟她去談，不然，只怕會露馬腳。」
「啊，啊！」古應春省悟了，「這就是她故意要託我來寫信的道理。」
「你也不必去過戶，過來過去，白白讓洋人賺手續費。不過，你把三張權柄單去拿給七姐夫看看，倒是對的。他懂洋文，洋場又熟悉，看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辦交涉。」
等古應春走入書房，胡雪巖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輕聲說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從兩個小的，一場時疫去世以後，內人身子又不好，家務有時候還要靠老太太操心，實在說不過去。這羅四姐，我很喜歡他，不曉得——七姐，你看有沒有法子好想？」
「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說道：「我們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腫了。」
「這句話有十年了吧？」
「吃花酒的朋友。」古應春問道：「你問他是為啥？」
衍聖公府上的飲饌，是非常講究的，因為孔子「食不厭精」，原有傳統。隨孔小姐陪嫁過來的，有四名廚子，其中有一個姓何，他的孫子，就是古應春這天邀來的何廚。
「月份啊？」羅四姐突然笑了起來，「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真正蘇州人？」羅四姐不懂了，「莫非還有假的蘇州人？」
這番解說，聽得懂的七姑奶覺得妙不可言：「吳先生，我看看。」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轉臉說道：「四姐，你還有什麼話要請教吳先生。」
「這個吳鐵口，實在有點本事。說得連我都相信了。」
胡雪巖還帶了三個跟班，簇新的藍布夾袍，上套玄色軟緞坎肩，腳下薄底快靴。由於要騎馬的緣故，夾袍下襬都掖在腰帶中，一個個神情軒昂，禮節周到。羅四姐也很好面子，心裏不由得在想：出門能帶著這樣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顯得威風了。
「那你怎麼不開口。菜冷了，還好吃？」
「克復你們杭州的左大人，你總曉得囉？」
羅四姐臉都氣白了，「我倒不相信——」
「阿七，」古應春在喊，「小爺叔要走了。」
「這倒容易。」古應春說：「請羅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訴我，我派人去通知。」
「不要，不要！我已經有點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著門框，慢慢舉步。
一個鐵口，一個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趕緊拉一拉羅四姐的衣服說：「寧可同爺強；不可同命強，你先聽吳先生說，說得沒有道理再駁也不遲。」
羅四姐欲言又止，不過到底還是微紅著臉說了出來：「七姐，你說哪個會怕我？」
「一點不錯。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樣；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樣菜都用特製的盤碗來盛。餐具也分好幾種，有金、有銀、有錫、有瓷；少一樣，整桌檯面都沒用了，所以衍聖公府上請貴客，專有個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
不過要找一句適當的話來回答倒很難，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巖湊趣；舉杯在手，看著七姑奶奶說：「我勸羅四姐開一家繡莊，你們看好不好？」
「是不是七姐？」
到了為胡雪巖餞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剛吃過午飯，羅四姐就到了。一到便問：「七姐，你有沒有工夫？」
「從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來了，外國人辦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馬路修到哪裏，地價漲到哪裏，可惜我沒有閒錢來買地皮。前兩個月還有人來兜我，說山東路——」
「其中有好些緣故。有個緣故是有人要我辦各樣成藥，數量很大；我心裏在想，不如自己開一家藥店，既方便，又道地。」
「你今年幾歲？」她問。
七姑奶奶卻毫無架子，而且極其爽朗，「你先不要招呼我，人家都在等你。」她對羅四姐說：「你趕緊料理，我來幫你。」
「不是想不開，是怨自己命苦。」
大考第一，向來是「連升三級」，阮一下子由編修升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東學政，年紀不到三十，斷絃未娶。畢秋帆便向阮元迎養在山東的「阮老太爺」說：「小女可配衍聖公，請老伯做媒；衍聖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不！我不想回杭州。」
「真對不起。」羅四姐說，「累你忙了半天。」接著便關照老馬，到館子裏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飯。
「我是決不會靠女婿的。」羅四姐答說；聲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顯得很有把握。
客人一走，羅四姐便從容了；吃過飯，她有午睡的習慣。一覺醒來，想起胡雪巖晚上要來，當即喚小大姐，連老馬都叫了上來，幫著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戶，換了乾淨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時難得一用的細瓷茶具亦找了出來，另外備了四個果盤。等預備停當，開始妝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張清水臉，只加意梳好一個頭，便可換衣服坐等了。
胡雪巖心領神會，回到杭州先派人去辦羅四姐所託之事，同時送了一份豐厚的節禮。然後挑了個空閒的日子，輕裝簡從，瀟瀟灑灑地去看羅四姐的母親。胡雪巖仍舊照從前的稱呼，稱她「羅大娘」；但羅大娘卻不大認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寵若驚，惶恐不安；胡雪巖瞭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談羅四姐的近況，慢慢地追敘舊事，這才使得羅大娘的心定了下來；這心一定下來，自然就高興了，也感動了，不斷地表示，以胡雪巖現在身分，居然降尊紆貴，會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好！算我說錯了。」七姑奶奶讓步，復又勸客人：「你為我開戒，我陪你吃兩杯。」
「我曉得了。」剛說得這一句，自鳴鐘響了，羅四姐默數著是十二下，「我的鐘慢，中午已經過了。」接著便叫小大姐，：「你到館子裏去催一催，菜應該送來了。」
一聽這話，胡雪巖便皺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問。
胡雪巖聽了大為嚮往，「應春，」他問：「你今天這個廚子，是衍聖公府出身？」
老馬是她請的幫手，五十多歲幫她管帳兼應門，有時也打打雜，人很老實，但語言木訥，行動遲緩。這麼多交貨領貨的人，無以應付，索性在廂房裏躲了起來，此時聽得招呼，方始現身。
於是羅四姐開發了傭人的賞錢，與胡雪巖原轎歸去。
「閒話少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沒有空？」
「說件奇事給你們聽，羅四姐會做地皮生意，會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們看！」
「比劫運就是交朋友兄弟的運，你跟我一見就像親姐妹一樣，不是交比劫運？」
「今天就是告訴你了。不過是借應春的嘴。」
七姑奶奶看著羅四姐笑了；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發窘，將視線避了開去。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巖將道契與權柄單拿到手中，「我叫人再辦一次『小過戶』，過得你的名下。」
「原來六月裏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詭異，話又未完，便又問說：「你的小名怎麼樣？」
胡雪巖無奈，只好答說：「後天就後天。」
七姑奶奶在羅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來過幾次，也曾參與其事，發料發錢、驗收貨色，還不算外行。有疑難之處，喚小大姐上樓問清楚了再發落。不過半個鐘頭，便已畢事。
樓上住家，樓下客廳。客廳中已坐滿了人，大多挾著一個平平扁扁的包裹，有個中年婦女首先迎上來埋怨似地說：「羅四姐，你昨天一天哪裏去了；我兒子要看病，急著要交貨等錢用。」
「還有呢？」
「廟街現在是往南在造馬路，那裏的地皮，一定會漲價，所以我提了九千兩銀子出來，買了二十多畝地皮，已經成交了。」
羅四姐不即回答，將七姑奶奶拉到一邊，在紅絲絨的長「安樂椅」上並排坐了下來，一隻手執著七姑奶奶的手，一隻手只是摸著因酒而現紅暈的臉。
這是試探羅四姐，如果她對胡雪巖沒有wwｗ•ｈｅｔｕｂoｏk.ｃom.cｏm意思，一定會推辭；一個男人，深夜送單身女子回家，那會在鄰居之中引起極多的批評；羅四姐果真以此為言，七姑奶奶是無法堅持一定要胡雪巖送的。
「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說：「你一個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胡雪巖略想一想答說：「我回杭州，過了節再來。」
「不錯。」
正在談著，胡雪巖來了，「果然是羅四姐！」他怔怔地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有無數的話要說，但都堵在喉頭，竟不知說哪一句好。
「啥事情？」
「還有，託人帶去洋廣雜物一網籃，親戚家要分送的，請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萬不可讓阿巧多吃——。」
平時收貨發貨，只有羅四姐跟他兩個人，這天添了一個幫手，便順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畢事。
「我想來吃粥。」胡雪巖也信口回答。
「好，那麼我告訴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話說，不過潤金要多付。」
果然，一如胡雪巖的估計，只見彩鳳上前搭話時，彷彿有難以溝通的情狀，然後是彩鳳先回頭來看胡雪巖，接著是那少婦隨著她的視線所示來搜索望去，顯得相當震動似的。
「說起來也怪我不好。」羅四姐說：「他學的是刻字匠手藝。有一回他跟我談起，說是長毛打到杭州的前兩年，鄉試考舉人，他跟他師父一起到考場裏去刻題目紙，熬夜熬到天亮，心裏在想：『我也讀過書，一樣是熬夜，為啥不是去考舉人，坐在這裏當個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舉子寫錯了字，頂多貼出「藍榜」；我刻錯一個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說：『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來，好好兒讀書。開門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著你費心。』他真的就聽我的話，三更打燈五更雞，悶倒頭讀書——。」
「我來送會錢。」胡雪巖說：「今天月底，不送來遲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緊。你們家人呢？」
「羅四姐，」她聽見胡雪巖在說，「你從前幫過我許多忙。現在我總算立直了，不曉得有啥地方可以幫你的忙，請你儘管說。」
「不是！」胡雪巖將其中原委，細細說一遍。
「你這酒看樣子不壞，有沒有方子？」
「你到底是為啥傷心？」七姑奶奶說：「我看你也是蠻爽快的人，想不到也會這樣想不開。」
胡雪巖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說，「雖說九年，同隔世一樣，杭州光復之後，左大人叫我辦善後，我叫人到處訪你，音信毫無，那時候你在那裏？」
「那沒有多少用處。」胡雪巖說：「有的行情，只有訪員才打聽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還有朝廷裏的行情。像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參案——」
「叫我，死都辦不到。」羅四姐不斷搖頭。
英租界的地名很亂，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統一起來，將界內的馬路，分為兩類，橫的一類從東到西，用中國主要的城市命名，縱的自南至北，以中國的省名命名，因此領事館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個大城市是南京，便將外灘公園向西延伸的馬路，改名南京路。
「古太太火氣這麼大，萬一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古太太一個耳光劈上來，我這個台坍不起。」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羅四姐，幫她應付完了客戶，在樓上吃飯，隨意閒談，看她提到胡雪巖，神氣中有著一種掩抑不住的仰慕與興奮，知道大有可為，便定了一計，隨口問道：
「本來想用『羅記』，老早有了；拆開來變『四維記』，哪曉得這個戶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擱起，單用『維記』。喏，」胡雪巖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個圖章。」
「這一點都不對，照我看，你比從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從前又青又硬，現在又紅又軟。」胡雪巖嚥了口唾沫，「吃起來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好！先說開頭，乾隆末年——」
「『剪邊』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奪過來。」七姑奶奶湊過去，以一種頑皮好奇的神態，略略放低了聲音說：「我帶你去看看小爺叔的相好，真正蘇州人，光是聽她說說話，你坐下來就不想走了。」
「好的，好的。這是稟稱。大先生，我們沒有見面有九年了吧？」
「那末爭得過爭不過呢？」
「請問：古太太你的『小爺叔』是哪個？」
「你想賴掉了？」
「等等吃飯的時候再同你講。你請坐一坐，我要下廚房了。」
主意打定，一個猛虎撲羊勢，摟住了羅四姐；她掙扎著說：「不要，不要！我的頭髮。」
「羅四姐就是羅四姐。」七姑奶奶說：「姓羅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古應春有些會意了，「好吧！」他說，「你要他怎麼說？」
「從家裏來。」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熱水，拿條新手巾來，最好是新的絨布。」
「不是。是烏鴉的烏。」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要勸的是什麼？卻無須明言，就會知道。於是很坦率地答說：「我也不想造『節孝坊』，不過，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羅四姐，有點小意思。你千萬要給我一個面子。」胡雪巖又說：「跟我來的人，手裏有個拜匣，請你關照小大姐拿上來。」
樓上明燈燦然，春風駘蕩，四目相視，自然逗發了情思；羅四姐忽然覺得胸前有透不過氣的感覺，急忙挺起胸來，微仰著臉，連連吸氣，才好過些。
他們在交談時，羅四姐的眼光不斷掃來掃去，露出詫異的神色，七姑奶奶覺察到了，「羅四姐，」她問：「你逛過堂子沒有？」
吳鐵口機變極快，應聲而答：「土生金更好。」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羅四姐說，「而且得罪的怕還不止一個。」
羅四姐看他們這樣隨意開玩笑，彼此都沒有絲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們的交情夠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熱心，似乎胡雪巖很聽她的話。她心裏在想，如果對胡雪巖有什麼盤算，一定先要將七姑奶奶這一關打通。
正談到這裏，魚翅上桌；只見何廚頭戴紅纓帽，列席前來請安。這是上頭菜的規矩，主客照例要犒賞，胡雪巖出手豪闊，隨手拈了張銀票，便是一百兩銀子。
「也見過。」羅四姐忽然幽幽地歎了口氣。
「照你的說法？」古應春問道：「是什麼人的八字？」
「這羅四姐，」七姑奶奶說道：「真正是厲害角色。小爺叔——」她欲言又止，始終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是前兩天才聽說，有點記不太清楚了，待我好好想一想。」
「不要說夥計，」胡雪巖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沒心思在生意上頭了；一天到晚擔心，哪個客人會把你討了去。」
彩鳳只當他闖了什麼禍，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後；桂生等看到胡雪巖的影子，方始停住腳。
所謂料理，只是交代幾句話的事，一是到館子裏叫菜；二是通知古應春，家中有客，胡雪巖也在，晚上有飯局最好辭掉，回家來陪客。然後坐在客廳間壁的小房間中，打開了房門，一面閉目養神，一面聽他們敘舊。
「慢點！」胡雪巖問道：「山東路在啥地方？」
於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來，由羅四姐關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廣雜貨，在內地都算難得的珍貴之物，以至於阿福不能不找紙筆來開單子。
有她這句話，阿福才接了銀票去採辦。
「哪裏就會哭瞎了？」羅四姐顧而言他地問：「七姐，你從哪裏來？」
「老太太也曉得羅四姐的，一定會答應。」
「我聽人家說，這種酒上面那塊月牙形招頭紙，拿濕手巾擦一擦，會有三個藍印子出來。沒有藍印子的就是假酒。」
「好的。我大概過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巖說：「我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見一次面？」
「吃兩種酒會醉。」
「都看荷花燈去了。」羅四姐又說：「其實，你倒還是明天送來的好。因為我這筆錢轉手要還人家的，左手來，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來，過一夜，大錢不會生小錢，說不定晚上來個賊，那一來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此人鬼聰明，決不會露馬腳，至於說得圓不圓，要看對方是不是行家。」
「曉得。」
臨上轎時，七姑奶關照轎伕，將一具兩屜的大食盒，納入轎箱；交代羅四姐說：「我們家人請人吃夜飯有規矩的，接下來要請吃宵夜。今天我請我們小爺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請。食盒裏一瓷罈的魚翅，是先分出來的，不是吃剩的東西。」
「土命呢？」說著，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就是這個道理。」七姑奶奶把話拉回正題，「運是由命來的，走幫夫運，先要嫁個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運無命，好比樹木沒有根，到頭來還是空的。」
「秋月樓老四不是從良了嗎？」七姑奶奶問說：「莫非『淴ㄏㄨ了個浴』又出來了？」
「你是說，年上月上那四個字？」
「也不敢這樣子說。」羅四姐反問一句：「胡大先生，你錢莊裏的頭寸很多，為啥不買一批地皮呢？」
「也不見得。一定還會有人怕你。」
「這是小事，就怕他說的不圓，甚至於露馬腳，那就誤我的大事了。」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條裙子料子看；月白軟緞，下繡一圈波浪，上面還有兩隻不知名的鳥。花樣很新，但也很大方。
「這個掛號的洋人我知道，有時候會耍花樣，索性花五十兩銀子辦個『大過戶』好了。」
「我倒不是這種人。為啥要丈夫怕？」羅四姐搖搖頭，「從前的事不去說他了！現在更談不到了。」
一聽這話，胡雪巖楞住了，想不到她有這樣高明的見解，真是自愧不如之感。
不過，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胡家的年景，依舊花團錦簇，繁華熱鬧。其中最忙的要數「螺螄太太」——這個稱呼，由來已久；她本姓羅，行四，未嫁以前，是個極能幹的小家碧玉，認識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羅四姐」，算是個尊稱。這羅四姐慧眼識英雄，在胡雪巖潦倒的時候，接濟過他。可惜胡雪巖已經娶了妻子，彼此雖都有愛慕之意，卻無從結合。不久，長毛作亂，紛紛逃亂，音信不通；一別九年，方始重逢。
「我話還是有的，」羅四姐說：「恭敬不如從命。」
「我說呢！」羅四姐舒了口氣，「洋人那隻長滿黑毛、好比熊掌樣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會不怕？」
「怎麼？」七姑奶奶說：「吳先生，請你實說。君子問禍不問福；羅四姐很開通的，你用不著有啥忌諱。」
「爭得過就不可惜了。」吳鐵口說：「二女爭夫，強者為勝。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這面大人出面幫兒子，那面也有大人出來說話，旗鼓相當扯個直。」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說，撩起裙幅上樓，只見羅四姐臥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紅腫畏光，便站住了腳，這時帳子中有聲音了。
「那麼，請到樓上去坐。」
「這樁差使不大好辦。」古應春笑道：「是像測字先生替人寫家信，你說一句我寫一句呢？還是你把大意告訴我，我寫好了給你看，不對再改。」
胡雪巖捧著一杯茶，悄悄坐在一邊，看羅四姐處事，口講指劃，十分明快；她的客戶似乎也服她，說如何便如何，絕無爭執，所以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都打發走了。
聽得這話，七姑奶奶心中一動；悄悄起身，遙遙相望，只見胡雪巖與羅四姐四目凝視，心裏在想：他們那一段舊情，又挑起來了。
這時古應春跟胡雪巖在看那幅「顧繡」，開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變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觀玩不盡。胡雪巖便說：「何不配個框子，把它掛起來？」
「彩鳳，」胡雪巖悄悄指點：「你上去問她，是不是杭州的羅四姐？如果她說是，你就說我們奶奶是胡老爺的親戚，請她跟你們奶奶去見一見。」
要說羅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對吳鐵口的要求；自己編造的假話，出於他人之口，居然信其為真，這吳鐵口的一套說法，必是其妙無比。這就不但胡雪巖，連古應春亦要聞為快了。
羅四姐極其知趣，立刻迎合著七姑奶奶的意向說：「我也正有些話，不便當著他們談。七姐，我心裏頭有點發慌。」
是這樣親近的稱呼，使得古應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像跟熟人那樣談了起來。不久，館子裏送了菜來，相將入席，大家都尊羅四姐上坐，她說什麼也不肯，結果依舊是胡雪巖首座；一張八仙桌，主客四人，各佔一方。
「胡大先生請坐。」羅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我馬上就好了。」
「我聽人說，癆病只要胃口好，還不要緊，像他那樣子，饞是饞得要命，胃口一點都沒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唉！」羅四姐又是一聲長歎。
七姑奶奶始而詫異，做現成的老闆，一大美事，還有什麼好多想的？繼而憬然有悟，脫口說道：「那麼是老闆娘？」
「我來幫忙。」
「不會的。酒量好壞一看就看出了。」七姑奶奶說：「只怕是酒不對你的胃口。」
「這又是啥道理呢？」
「有個女兒。」她說：「在外婆家。」
「這樣說，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問說：「羅四姐，你喜歡哪種酒，燙花彫來好不好？」
羅四姐一直到臨走時，才說：「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隻網籃，費你的心帶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裏。」她將信遞了過去。
胡雪巖大為詫異，「哪個進貢？」他問，「魚做好了，送到宮裏，不壞也不好吃了。」
「我怎麼會不願意呢？不過，七姐，」羅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我已經替你想過了，羅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爺叔，你是如虎添翼，著實還要發達。不過，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難說。」
這話當然要吳鐵口來回答：「做小！」兩字斬釘截鐵。
到得古家，展現禮物，七姑奶奶非常高興；「你這份禮很重，不過我也不客氣了。」她說：「第一，我們的日子還長，總有禮尚往來的時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歡。」
「只要你早來就好。看不看戲到時候再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帶信帶東西？」
「慢慢想。」羅四姐挾了塊魚敬他，「講故事要有頭才好聽。」
「你屬蛇，我是曉得的。」七姑奶奶閒閒問道：「月份呢？」
「靈不靈呢？」
「一時也想不起。」
「謝謝，謝謝，」羅四姐說：「算你請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要死！」羅四姐滿臉緋紅，「你真下作！」
「羅四姐！」古應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當，她是故意逗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過是個女的。」
來的是鄰居，來問一件小事；羅四姐三言兩語，在門外把他打發走了。等回進來時，站得遠遠地；胡雪巖再要撲上來時，她一閃閃到方桌對面。
一條是紅裙，上繡百蝶，色彩繁艷，令人眩目，「好倒是好，不過我穿了，就變成『醜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說：「這條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來，將來給我女兒。」
「是我女兒。」
「你不相信，我拿東西給你看。」
「戲我倒不想看，不過，我一定會早去。」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聽得懂他的話，羅四姐不十分了了，但為急於聽下文，也微微頷首，表示會意。
「怪不得！」羅四姐笑道：「七姐夫這樣子聽你的話。」
這已經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經摺，羅四姐不由得心頭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摺，存銀一萬兩，戶名叫做「維記。」
「佩服，佩服。」胡雪巖笑道：「實在能幹。」
「你去不就曉得了。」
「羅四姐的名字叫什麼？」
七姑奶奶很想再聽下去，但古應春回來了，不能不搶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說了生客的來歷，方始帶他到客廳，與羅四姐見面。
羅四姐接著便罵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勸，說生了氣虛火上升，對眼睛不好。羅四姐方始住口。
「我要去了。」胡雪巖說：「吃飯吧！」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屬，沒有再剋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道理——」
當時便先將繡花椅披，陳設起來，粉紅軟緞，上繡牡丹，顯得十分富麗。
「在上海住慣了。」
羅四姐點點頭，「你給我的摺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兩銀子。」她問，「你曉得不曉得？」
羅四姐趕緊將他一推，自己退後兩步，抹一抹衣衫，答應一聲：「來了！」同時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巖躲到一旁。
「那是外頭的。內裏還要個好幫手。」七姑奶奶舉例以明，「譬如說，端午節到了，光是送節禮，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裏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窮親戚，這一張單子開出來嚇壞人。漏了一個得罪人，送得輕了也得罪。」
「頂好是——」羅四姐說：「像七姐你這樣的人。」
「七姐，」羅四姐說：「你比一比這兩條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繡的。」
「你不必操心。我來了也像回到家裏一樣，要吃啥會交代她們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張春凳上坐了下來，悄聲說道：「到底為啥囉？」
「這條裙子我喜歡的，明天就來做。」七姑奶奶興致勃勃地說：「穿在身上，裙幅一動，真像潮水一樣。羅四姐，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這叫『金銀魚』，」古應春說，「進貢的。」
聽得這番解說，羅四姐像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剛才那種「偏要做大」的倔強之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心裏卻仍不甘做小。
「對！」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你不妨先預備起來，先稟告老太太。」
胡雪巖要問的話，另是一種，「她還有個女兒？」他說：「她沒有告訴過我。」
等把飯開了上來，羅四姐也起來了，不過仍舊背光而坐，始終不讓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雙眼睛。
「喔，」羅四姐很大方地襝衽為禮，口中叫一聲：「七姐夫。」
吃完飯圍坐閒談，鐘打九點，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巖送羅四姐回家。在城開不夜的上海，這時還早得很；選歌徵色、紙醉金迷的幾處地方，如畫錦里等等「市面」還只剛剛開始。不過，胡雪巖與羅四姐心裏都明白，這是七姑奶奶故意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所以都未提出異議。
「好啊！」影隨聲現，羅四姐急忙閃到一邊。江浙兩省，男女之間的忌諱很多，在樓梯上，上樓時必是男先女後；下樓正好相反，因為裙幅不能高過男人頭頂，否則便有「晦氣」。羅四姐也是為此而急忙閃開；等胡雪巖上了樓梯，她已經親自打著門簾在等了。
胡雪巖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會面，便有些不捨之意，借吃宵夜盤桓一會也好，便點點頭：「不必費事！」
「對不住，對不住！」七姑奶奶笑著道歉，「吳先生，請你放心。話說明白了，我自然不會光火。」
「後天中午也有應酬，不過可以推掉的。」
「是不是羅四姐？」
吳鐵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鏡，在那張紅木太師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筆在手，問明羅四姐的年月日時，在水牌上將她的「四柱」排了出來：「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後批批點點，擱筆凝神細看。
胡雪巖先拿起兩扣，一面遞給羅四姐，一面交代：「一個是源利的，一個是汪泰和的。」
「古太太，你知道我這裏的規矩的。全靠託貴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不好意思多要，隨古太太打發好了，總歸不會讓我白送的。」
胡雪巖也不問他什麼叫「大過戶」，只說：「隨便你。好在託了你了。」
「羅四姐，你看，你多有面子！」
「唷！七姐，你倒真開通，有喜的事，也要請教洋大夫。」羅四姐因為七姑奶奶爽朗過人，而且也沒有外人，便開玩笑地問：「莫非你的肚皮都讓洋大夫摸過了。」
「作興富貴在後頭。」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內細，一聽談到這些當朝大老的宦海風波，深知有許多有關係的話，不宜為不相干的人聽見，傳出去會惹是非，對胡雪巖及古應春都沒有好處，所以悄悄拉了羅四姐，同時還做了個示意離席的眼色。
胡雪巖這年過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於七姑奶奶中風，使他有一種難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阮元後來當兩廣總督，有名的肥缺，經常宴客；菜雖不如府菜，但已經遠非市面上所及。不過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滿漢全席』。總督衙門的廚子，常常為人借了去做菜；這何廚的爺爺，因此落籍，成為廣東人。」
於是胡、古二人先行離席；七姑奶奶陪著羅四姐吃完飯。領她到專為留堂客的客房，檢點了被褥用具，請羅四姐卸了妝，再舒舒服服喝茶閒談。
「我不會說，你去聽了就知道了。」
「你看你！」古應春埋怨地說：「你沒有吃酒，倒在說醉話了。人家羅四姐日子過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澆愁？」
「我就是要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有個八字在這裏，請他先看一看，到時候要他照我的說法。」
古應春與胡雪巖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羅四姐也是個角色，針鋒相對，口才上並不遜於七姑奶奶。
「喔。」七姑奶奶無所措意似的應聲，然後轉臉問道：「四姐，還有啥要問？」
「我也不大懂，只說甲子日、甲子時，難得的富貴命。」
「不客氣，不客氣。」胡雪巖問：「要帶啥回來？」
「女兒不比兒子，總是人家的。將來靠女婿，他們小夫婦感情好還好，不然，這碗現成飯也很難吃，尤其是上有婆婆，親家太太的臉嘴，實在難看。」
「她今天在這裏，我叫彩鳳『假傳聖旨』，說你同我是親戚，請她來見面。馬上就要來了。七姐，你請她到你那裏去，仔仔細細問問她，她好像居孀在那裏。」
「賣高帽子不要本錢的。」羅四姐笑道，「不過你說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錢莊，這話我倒不大服氣。」
「好吧！就去這兩處。」胡雪巖問道：「羅四姐呢？應該有人送。」
「沒有了。」
羅四姐瞟了他一眼，笑著罵了句：「饞相！」
「不要。」
「你怕光。」七姑奶奶說，「仍舊回到帳子裏去吧！」
「怎麼走法？」
這裏為了替羅四姐熱敷消腫。七姑奶奶一面動手，一面說話，說胡雪巖要回杭州去過節，就在這兩三天要為他餞行，約羅四姐一起來吃飯。
「為啥？」羅四姐問。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氣？」
「不在了。」羅四姐淒然說道：「是前年這個時候去世的。」
「那末，就定在大後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說：「你早點來！早點吃完了，我請你去看戲。」
羅四姐這三張道契，當然附有三張「權柄單」，是用英文所寫；胡雪巖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識英文，一看洋人所簽的「抬頭」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羅四姐有「我替你買的地皮」的話。
「好。還有呢？」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樣靠得住的東西了。」
恰好古應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讓七姑奶奶「抓差」，為羅四姐寫家信。
原是說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羅四姐撟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卻顯得毫不在乎。
由於那天到羅四姐家，自覺太招搖了，這天只帶了一個跟班，亦未乘轎，而是坐了一輛「亨斯美」馬車，在羅家弄口下車，將馬車打發回去，步行赴約。本未過午，羅家客廳裏還坐著七、八個客戶在等候發落。
取來一個烏木嵌銀絲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銀絲，銀匙就繫在搭扣上，打開來看，裏面是三扣「經摺」，一個小象牙匣子。
誰也沒有聽說過羅四姐有個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視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態福相；衣服華麗不說，腕上一雙翠鐲，指上黃豆般大一枚閃光耀眼的金鑽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露香園在上海城內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顧名儒所建，本名「萬竹山居」。顧名儒的胞弟叫顧名世，嘉靖卅八年的進士，官拜尚寶丞，告老還鄉，宦囊甚豐，靠萬竹山居東面的空地尚多，於是拓寬來開闢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來就是池，有掘出來的一塊石碑為證。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趙子昂的手筆。因此，顧名世將萬竹山居改名「露香園」；那座池塘當然一仍其舊，依然叫做「露香池」。
羅四姐不作聲，低著頭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動，盤算得好像出神了。
「稍微發福了。」
「這樣做就對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她還要試試你，見了她女兒怎麼樣？」
「我如果說得沒有道理，古太太，羅四姐請我吃耳光不還手。」吳鐵口指著水牌說：「羅四姐剋過了，八字上也看得出來的，『印』是蔭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印是個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說著，抬眼去看。
七姑奶奶當然不相信她不懂這話，沉默不答，必是別有盤算，便追問著說：「你說我的話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氣的事，不過總也要有一樣東西抓在手裏。繡花這樣本事，全靠年紀輕、眼睛亮、手底下準；沒有幾年，你就靠它不住了。」
「你吃什麼酒？」
「好！東西呢？」
原來那小大姐探頭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傾，這個動作很危險，所以那少婦大聲警告——一口杭州話幫胡雪巖敲開了記憶之門，又驚又喜地在想：這不是羅四姐？
「好！你請過來。」
接著又看被面、看枕頭，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說是：「倒像看嫁妝。」惹得婢僕們都笑了。
「到頭來，她私底下要我問吳鐵口，應該配什麼命好？吳鐵口說，自然是金命。我說土命呢？」七姑奶奶說：「這種地方就真要佩服吳鐵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厲害的是脫口而出，說土生金，更加好。」
「啊！」胡雪巖從椅子上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應春，你要請我吃紅蛋了？」
「怕啥？」七姑奶奶鼓勵她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要到堂子裏去過，才曉得為啥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會交墓庫運？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爺也就不會交墓庫運了。」
最動人的是墮馬髻旁戴一朵白頭繩結成的菊花——胡雪巖選色，喜歡年輕孀婦，所以這朵帶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
「這我們還是第一回聽說，試試看。」叫人拿塊濕手巾來擦了又擦，毫無反應。
「做大還要剋，嫁一個剋一個。」
「是啊！」
胡雪巖笑道：「真是，七姐說話，一刮兩響，真正有裁斷。」
「不是，他是廣東人，不過，他的爺爺倒是衍聖公府出身。這裏面有段曲折，談起來蠻有趣的。」說著，他徐徐舉杯，沒有下文。
「真的？」
「不是我不相信，只覺得太快了。」胡雪巖問：「你買的地皮，有沒有啥憑證？」
「那，我們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碼發過來好了。」
由於繆姨娘的教導，露香園的女眷，下至丫頭，都會刺繡，而且極精，「畫繡」之名大著，顧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為人所知，以至於顧名世有一次酒後大發牢騷，說他「寄名於汝輩十指之間」。
「好，好。下不為例。」
「再好沒有。」羅四姐高叫：「老馬、老馬！」
「接到信馬上給我回信。」羅四姐又說：「這封信要請烏先生寫。」
「以後呢？」
「你倒問問他看，肯不肯到我這裏來。」胡雪巖說，「我現在就少個好廚子。」
「我做了一回測字先生。」古應春說：「不過，我也很奇怪，這樣一封信，平淡無奇，她為什麼要託我來寫。平常替她寫家信的人到哪裏去了？」
「照規矩，應該寫『敬煩某人吉便帶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託』。」
「我有個八字——」
羅四姐讓她說動心了，「好啊！」她問：「哪一天去？」
「怪不得。」羅四姐恍然有悟。
顧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個姓繆，她在京城的時候，學會了刺繡，而且是宮中傳出來的訣竅；繆姨娘在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見精妙。五色絲線擘，細針密縷，顏色由淺入深，渾然一體，配色之美，更不在話下。最見特色的是，顧繡以針代筆，以絲線作丹青，以名跡作藍本，山水、人物、花鳥，無不氣韻生動，工細無匹，當時稱為「畫繡」。繆姨娘曾經仿繡趙子昂的「八駿圖」，董其昌認為即使是趙子昂本人用筆，亦未見得能勝過她，又繡過一幅「停針圖」，真是窮態極妍，而且無法分辨是畫、是繡；後來由揚州的一位鹽商，拿一個漢玉連環，及南唐名家周昉作畫的一幅美人圖交換了去。
「你一個人這樣混也不是一個了局。」
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巖未忘舊情，羅四姐舊情未忘。胡雪巖那邊不會有什麼障礙；如果羅四姐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七姑奶奶大吃一驚，急急問道：「是啥緣故？」
「剋夫。」
「好！我有數了。我來勸她。好在嬸娘賢慧，也決不會虧待她的。」
七姑奶奶心想，羅四姐這一談身世遭遇，要費好些辰光，她是已聽說過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說道：「羅四姐，小爺叔，你們都在這裏便飯；我去料理一下，你們慢慢談。」
「是啊。」
「把窗戶開開。」吳鐵口將水煙袋放下，重新提筆，先看七姑奶奶，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方始開口說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當丈夫來看。這是一句『總經』，要懂這個道理，才曉得羅四姐的八字，為啥可惜？」
「女人逛堂子，只有我們這位太太。」古應春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羅四姐，要不要讓她帶你去開開眼界？」
「沒有。」
考試結果，阮元原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為第一；說他的賦做得好，其實是詩做得好，內中有一聯：「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他」，為乾隆激賞，原來乾隆得天獨厚，過了八十歲還是耳聰目明，不戴眼鏡，平時常向臣下自詡。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來恭維他，意思是說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著借助於眼鏡。
「這是啥道理呢？」
「不記得了。」羅四姐又說：「就記得也不想還。」
到得收房裏，古應春舖紙吮筆，先寫下一句：「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然後抬眼看著坐在書桌對面的羅四姐。
「我用不著長這個見識了。孤家寡人一個，這番見識也用不著。」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羅四姐找個談話的空隙，摸著微微發燒的臉說：「再吃要醉了。」
「怎麼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說法，倒跟小爺叔很像。」她緊接著又問：「後來呢？」
「那就說定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還有句話，我要言明在先。羅四姐今天住在我這裏，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過，晚上送她回家，小爺叔，是你的差使了。」
廚房裏菜都預備得差不多了，爐子上燉著魚頭豆腐；「件兒肉」在蒸籠裏；涼菜鹽水蝦、蔥燜鯽魚和素雞，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鍋炸個「響鈴兒」，再妙一個薺菜春筍，就可以開飯了。
「不會，不會！」七姑奶奶接口，「外國人一頓飯要吃好幾種酒，有的酒在飯前，有的酒在飯後；雜七雜八都吃在肚皮裏，也沒有看他們有啥不對。」
「你說一句嘛！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勉強不來的事。」
「好了，後天中午再來。」胡雪巖站起身來說：「再談下去，鄰居要罵人了。」
「吃現成飯也沒啥意思。」
吳鐵口將水牌倒了過來，微側著向羅四姐這面，讓她們都能得見；七姑奶奶細看一會，指點著向羅四姐說：「你看，庚下這個未，是土；緊靠著你的那個字，是水，水克土。水和_圖_書是財，土是印，所以叫做財損印。沒有辦法，你命中注定，爭不過人家。」
「既然不急，小爺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會快。」
「不！你明天來吃中飯，下半天早一點走。晚上總不方便。」
感情上的事，要兩廂情願。七姑奶奶當時便作了個決定，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緣，兩情相洽，那時看情形，再來做現成媒人，也還不遲。
「沒有的話。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們雙方談好了，到他那裏去掛個號，簽個字就有多少銀子進帳，他為啥要推三阻四？不過搞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兩天；為啥呢？為的是顯得他的腳步錢賺得辛苦。像我——」
「喔。還有呢？」
不說自己說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這種時候，七姑奶奶就不會口沒遮攔了，有分寸的話，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看看沒有話了。羅四姐便即告辭：「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明天我再來看你。」
「白送變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張五十兩銀票，放在桌上說道：「吳先生，你不要嫌少。」
「用功用出毛病來了？」練達人情的七姑奶奶問說。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說起來，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綽號，至少人家曉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來欺侮你了。」
「自然是金命。」
羅四姐拿她自己的經驗為證。談妥了山東路的那塊地皮，找個專門替人辦「小過戶」的人要去掛號，講妥十兩銀子的「腳步錢」，卻說須五天才能辦得好。羅四姐聽人講過其中的花樣，當即表示只請他去當翻譯，他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腳步錢照付；果然，一去就辦妥當了。
「我曉得了。」胡雪巖問道：「羅四姐，我真有點想不通，你哪裏學來的本事，會買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續都辦好了。說真的，叫專門搞這一行的人去辦，也未見得有你這麼快。」
「當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說：「船是他們局子裏的差船；用小火輪拖的，又快，又穩當。」
羅四姐笑笑不作聲，只替他斟了一杯藥酒，然後布菜；胡雪巖吃得很起勁，羅四姐當然也很高興。
「羅四姐會吃酒的。」胡雪巖對七姑奶奶說：「而且酒量好得很。」
「七姐話，一點不錯。」她復又坐了下來，「我也覺得我們一見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緣分。」
「哪裏，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是，是！羅四姐。兩位請坐。」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羅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樓一底的石庫房子，這條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羅四姐，你說到『前世的緣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熱了，「你這樣子不是個了局。守寡這回事，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我勸你——」
七姑奶奶與羅四姐不約而同地互看一眼，羅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領會，便代她發言。
「你看呢？」七姑奶奶徵詢丈夫的意見，「我看還是在家裏吧！」
那封信，古應春能背得出來，背完了說：「有一點，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願意明說，信和網籃是託小爺叔帶去的。」
以後自然是養病。癆病俗稱「饞癆病」，想吃這個，想吃那個，羅四姐總依著他的性子去辦；辦來了，卻又淺嘗即止，剩下來的不僅是食物，還有他的歉疚。
「你就回過頭來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沒有。他這樣子怎麼能趕考？」
古應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認了；羅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說：「七姐，恭喜、恭喜！幾個月了？」
「因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麼個樣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歡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歡聽的話，你少說。他喜歡的事情，你也要當自己的事情那樣子放在心上。到了這個地步，你儘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顆心還是在你身上的。」
推辭也很容易，最簡捷的辦法，便是說夜深不便，仍舊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這樣說，說的是：「胡大先生應酬多，不要再耽誤他的工夫了。」
「那麼，還有句不客氣的話：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是啊！你自己說，只要我有。」
「羅四姐的。她屬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時。」
告辭出門，七姑奶奶邀羅四姐去吃大菜、看東洋戲法。羅四姐托辭頭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裏明白。吳鐵口的那番斬釘截鐵的論斷，已勾起了她無窮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細想，因而並不堅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馬車，到家以後，關照車伕送羅四姐回去。
羅四姐遲疑了一下，使個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說悄悄話，隨即起身走向一邊，羅四姐低聲說道：「七姐，你倒問他，哪種命跟我合得來？」
「明天再說。」羅四姐抬眼說道：「你明天來吃便飯好不好？」
「羅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怎麼樣，哪一天？」
「這樣好不好，」胡雪巖說：「我幫你在杭州開一家繡莊。」
「嗯，嗯。」古應春寫完了問：「還有。」
「大家都曉得的，顧繡是從露香園顧家的一個姨太太傳下來的。我現在住的地方，聽他們說就是露香園的基址——」
「後來杭州光復了。他同我說，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將來舉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這點基礎，就要拋掉了。不如捐個監生，下回直接進京去考舉人；頭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進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舉人，考進士還是要進京。一番手續兩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錯，湊了二百銀兩子，替他捐了個監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羅四姐歎口氣，說不下去了。
「你少吃兩頓花酒，工夫就有了。」
「唷，古太太，你的話太客氣了。真正不敢當。」
「好聽不好聽，你等著看將來。」胡雪巖說道：「言歸正傳，你說你的本事不止於開一爿繡莊，那麼，還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說來我聽聽看。」
「杭州。」
到了晚上十點多鐘，古應春與胡雪巖相偕從寶善街妓家應酬而回。胡雪巖知道七姑奶奶這天陪羅四姐去算命，是特為來聽消息的。
「靠自己。」
說著，手在她腰上緊一緊，將嘴唇湊了上去；哪知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喊：「羅四姐，羅四姐！」
「他們這一談就談不完了，我們到旁邊來談我們的。」
羅四姐尚未開口，七姑奶奶抗聲說道：「女命又怎麼樣？狀元宰相還不是女人生的？」
「是我們老爺要叫你。」
躊躇滿志之意，溢於言表，七姑奶奶當然看得出來，抓住她一隻手，合攏在她那雙只見肉、不見骨的溫暖手掌中，悄悄問道：「羅四姐，他要幫你開繡莊，不過一句話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呢？」
「慢點！」羅四姐說：「等我把桌子擺好了再說。」
「地方呢？」胡雪巖插嘴問說。
「怎麼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點來，好多談談。」
乾隆末年，畢秋帆當山東巡撫；阮元少年得意，翰林當了沒有幾年，遇到「翰詹大考」，題目是乾隆親自出的，「試帖詩」的詩題是「眼鏡」。這個題目很難，因為眼鏡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傳入中土。所以古人詩文中，沒有這個典故；而且限韻「他」字，是個險韻，難上加難，應考的無不愁眉苦臉。
「你剛才說什麼地皮不地皮，我沒有聽懂。請你再說一遍。」
一聽這話，胡雪巖知道不必用強，略略鬆開手說道：「不會，不會。不會把你的頭髮弄亂。」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議，第二天上午坐車去看羅四姐；到得那裏，已經十點多鐘，只見客堂中還坐著好些繡戶，卻只有老馬一個人在應付。
「一時也想不起。」
源利與汪泰和是上海有名兩家大商號，一家經營洋廣雜貨，一家是南北貨行。羅四姐接過經摺來看，戶名是「阜康錢莊」；翻開第一頁，上面用木戳子印著八個字：「憑摺取貨，三節結帳。」意思是羅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憑摺到這兩家商號隨便索取；三節由阜康付帳。
「見過。」
「光寫『敬煩吉便』可以不可以？」
「大概是。薄荷酒帶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歡甜味道。」
「沒有啥好東西請你。」羅四姐說：「不過我想，你天天魚翅海參，大概也吃膩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幾樣家常菜，或許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飯。」
「你有，而且現成。」胡雪巖涎著臉，「羅四姐，你給我親個嘴。」
「七姐，」羅四姐忽然問道：「胡家老太太還在？」
「日子過得很艱難吧？」
「藥也要運了去？」羅四姐打岔問說。
「既無兒女，年紀也離『老』字還早——」七姑奶奶突然嚥住；畢竟還是第一次見面，哪裏能談得那麼深。
「多哩！」七姑奶奶屈著手指說：「軍裝、糧食、藥——」
七姑奶奶轉臉看時，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巖穿馬褂了，「小爺叔，」她說：「今天不算數，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請羅四姐，你有沒有空？」
「道理還多呢！」七姑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爺叔念不念舊？她娘，小爺叔從前總見過的；如果念舊，就會去看她。」
胡雪巖想了一下說：「明天中午我有兩個飯局；有一個是要談公事，不能不到。這倒麻煩了。」
「出本錢是老闆，本錢又不是我的。」
「你這樣的八字，還說命苦？」
「這樣也好。」
「當然是說一句寫一句來得方便。」
「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撿銀票；一面問道：「吳先生該酬謝你多少？」
「吳先生，今天真謝謝你，不過還要請你費心，細批一個終身。」
羅四姐從從容容地說：「可見得聽來的話靠不住。府上的酒，哪裏會有假的？」
「這樣太好了。」羅四姐綻開櫻唇，高興地笑著，「你替我賠腳步，我不曉得拿啥謝你？」
「當然有道理在內。」七姑奶奶追問著，「你快把信裏的話告訴我。」
「還有呢？」古應春這天將這三個字說慣，不自覺地滑了出來。
「哼！」羅四姐微微冷笑，「你嘴裏說得好聽。」
「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個不屑的神情，接著說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點倒不要緊，批一定要批得仔細。」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爭，空費精神。」羅四姐說：「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這三個經摺，一顆圖章，就放在我這裏好了。」
「我是吃了好玩兒的。只怕你不喜歡。」
「一點不錯。」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下去。
原來英租街新造的馬路，最初方便他們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領事館集中之處，名為Consulate Road；江海關所在地名為Customs Road。上海在戰國時，原為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當時為了松江水患，要導流入海，春申君開了一條浦江，用他的姓，稱為黃浦江，或稱黃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種種上海的別稱，都由此而來。後人為了崇功報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稱春申君廟，但年深月久，遣址無處可尋。
「這也不過一兩天事。」
其實，大家都明白，他是特為來看羅四姐，卸了妝的她，梳一條鬆鬆的大辮子，穿的是散腳褲、小夾襖，照規矩是臥室中的打扮，見不得「官客」的。不過既然讓官客撞見了，也就只好大大方方地，視如無事。
「要到啥時候呢？」
看樣子並不堅拒，古應春便起身去取了一瓶三星白蘭地；拿著螺絲鑽在開瓶塞時，羅四姐開口了。
古應春寫完唸了一遍，羅四姐表示滿意，接下來開信封，他問：「怎麼寫法？」
「嬸娘呢？」
「隨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個是主，哪個是客，你們自己去商量。」
「七姐，」胡雪巖玩笑地插嘴：「幫襯我打個『鑲邊茶圍』好不好？」
「哪種方便？」
「不忙，不忙！我儘管請洽公。」
「沒有。」羅四姐答說：「聽都沒有聽說過。」
七姑奶奶輕聲答了句：「四個月。」
羅四姐又驚又喜。她也聽說過，阜康福錢莊的老闆，就是從前在張胖子那裏做夥計的胡雪巖，一直想打聽，苦無機會。不想真的有這回事。
言語有點談不攏，古應春覺得這件事暫時以不談為妙，便將話扯了開去；作主人的當然要揀客人熟悉或感興趣的話題，所以自然而然談到了「顧繡。」
「也不是想賴。」羅四姐說，「是還不到還的時候。」
「因為未土剋了第一個子水，過去就剋第二個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沒有辦法，所謂『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這一來，前面的『財』、『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可憐，可憐！」七姑奶奶緊握著她的手，但有無言的慰藉。
「癆病？」七姑奶奶神色緊張，「後來呢？照樣還是趕考去了？」
「這樣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說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羅四姐，你也這樣叫好了。」
「不敢當，我姓羅，尊姓？」
「已經送來了。」
「說得不錯。」胡雪巖深深點頭，「我不急。」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幫手？」
「你好走了。剛剛那個冒失鬼一叫，我嚇得魂靈都要出竅。」羅四姐又說：「快，快，快點走。」
等送羅四姐上了車，七姑奶奶一走進來，迫不及待地問她丈夫：「羅四姐信上寫點啥？」
「說得是。」古應春立刻叫進聽差來吩咐：「配個紅木框子，另外到洋行裏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鐘；羅四姐從側面望去，只見他墨晶鏡片後面的眼珠，眨得很厲害，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毛。
租約成立後須通知鄰近的地主，由地保帶領，會同上海道及領事館所派人員，會同丈量，確定四至界限，在契紙上附圖寫明白，由領事轉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不誤，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蓋印信，交承租人收執，這就是所謂「道契」。
「是啊！不摸怎麼曉得胎位正不正？」
「還有？」
相形之下，羅四姐反顯得比較沉著，站起來說道：「從前我叫你的名字；現在不曉得叫你啥好？」
「不要緊的。洋大夫說，平時是要常常走動、走動，生起來才順利。」
「原來是應春的大筆！」胡雪巖略顯驚異地說：「怪不得看起來字很熟。」
「少是少了一點。不過，我決不嫌。」
廟街他是知道的，「呃，」他問：「有人兜你買廟街的地皮？」
「那末，我們照方便的做。」
羅四姐看他的臉色，猜到他的心裏，「你不相信？」她問。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婦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說的那個取貨的摺子，必是胡雪巖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願要別人送，那就不必勉強了。
「羅四姐，」七姑奶奶說，「你聽我叫他小爺叔，就曉得我們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請到我那裏去坐一歇。你當年待我們小爺叔的好處，他也跟我說過。等下他也要來的。」
「這是一定的。」古應春又說：「宮裏有喜慶大典，像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歲整生日，衍聖都要進京去道喜，廚子、餐具、珍貴的材料都帶了去。須先請旨，預備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時候做好送進宮；有的菜是到宮裏現做——這要先跟總管太監去商量，當然也要送門包。好在衍聖公府上產業多，不在乎。」
「這個人是哪個？要那許多成藥，做啥用場？」
「還有哪個？不就是你老早認識的胡雪巖，鼎鼎大名阜康錢莊的老闆。」
吳鐵口摘下眼鏡，看著羅四姐說：「可惜了！」接著望望對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語氣說：「真可惜！」
羅四姐原是沒話找話，並沒有想走的意思，見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順。
「喔，怎麼會到了上海了呢？」
「怎麼不曉得？」胡雪巖說：「我只當我們沒有緣分；哪曉得現在會遇見，看起來緣分還在。」
「你把飯開到樓上來。」七姑奶奶關照。「我陪你們奶奶一起吃。」
「指明信要託烏先生寫，是怕測字先生說不清楚，寫不出來，馬馬虎虎漏掉了，只有烏先生靠得住。」
胡雪巖有點聽出來了，並未追問，只跟古應春談如何再將這三塊地皮再過戶給和*圖*書羅四姐的事。
羅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獨畏光，也不願讓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腫了眼睛，於是答應一聲，仍舊上床；指揮接續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預備午飯。
「有沒有伢兒？」
「『兩頭大』就要住兩處，仍舊是老太太操勞。」胡雪巖又說：「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餘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這時小大姐已倒了茶來，羅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禮。將高腳果盤中的桂圓、荔枝、瓜子、松子糖之類，各樣抓一些，放在胡雪巖面前，一個說：「不好吃。」一個連聲：「謝謝。」
「啊！」胡雪巖想來了，「我聽說衍聖公府上，請第一等的貴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這種菜？」
古應春看了道契跟權柄單，詫異地問道：「小爺叔，你託她買的。」
「說身子不舒服，沒有下樓。」老馬苦笑著說：「我一個人在抓瞎。」
彩鳳很伶俐，想了一下問：「如果她不肯去呢？」
「不是不要緊。是要做了小，就是說肯拿辛金當夫星，然後才能談得到前面那四個字的好處。」
「喔，我倒想起來了——」
那少婦燒完香，帶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巖不死心，悄悄跟在後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麼人？
「怎麼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氣丸、辟瘟丹，一運就是幾百上千箱。」
「那麼，繡莊就開在上海？」
七姑奶奶很深沉，點點頭說：「人是一定有的，照你這份人材，普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我還說句笑話給你聽，那個洋人還要請我吃大菜。他說他那裏從來沒有看見我們中國的女人家上門過。他佩服我膽子大，要請請我。」
「為啥？」
「我本來要就命論命，實話直說的，現在倒不敢說了。」
杭州人叫「娶親」為「討親」；這最後一句話，又勾起羅四姐的心事，「不要說了！」她奪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說：「總怪我自己命苦。」
「還有。」羅四姐想了一下說，「八月節，我回杭州去看她。」
「我肚子裏這點墨水，不見得比你多，你寫不來信，我也寫不來。」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這樣，買東西就不必你親自去了，要買啥你說了我叫人去辦。寫信，應春要回來了，我來抓他的差。」
胡雪巖記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經奉委主持西征採運局，長駐上海。清明之後不久，胡雪巖的舊友張胖子去世，在靜安寺作佛事；他跟古應春夫婦去祭弔時，看見有個在燒香的淡妝少婦，異常面善，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能幹不能幹還不曉得。等我替你買的地皮漲了價，你再恭維我。」
倆人都回憶著十年前的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現了不自覺笑意，只是羅四姐的笑意中，帶著明顯可見的悵惘與落寞。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看起來要好事成雙了。」
「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問：「你見過？」
「左大人現在陝西、甘肅當總督，帶了好幾萬軍隊在那裏打仗。那裏地方苦得很，都靠後路糧台接濟；小爺叔管了頂要緊的一個，就是『上海轉運局』。」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攔阻，「何必等到明天？我們一見如故，你不要見外，在我這裏吃了飯，我再拿馬車送你回去。」
紅木書桌旁邊，有兩張凳子，一張在對面，一張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對面，示意羅四姐坐在胡鐵口身旁，以便交談。
「吳先生，你是說另外有個女人，跟羅四姐爭？」
「不必。我有摺子。」
「總要等你眼睛消了腫，能夠出門的時候。」
「多謝管家。」羅四姐取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剛要遞過去，便讓七姑奶奶攔住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巖照例先到阜康錢莊辦事；有人告訴他說，「維紀」來提了九千兩銀子，開出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張莊票，胡雪巖記在心裏，並未多問。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點點頭說：「記得。」
「四個月了！唷、唷，你趕快給我坐下來，動了胎氣，不得了。」
「那末進貢呢？當然是用金檯面？」
「金克木，月上的這個『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壞就壞在時辰上也有個甲，這有個名堂，叫做『二女爭夫』。」
這在羅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為臥房中難免有凌亂不宜待客之處。「既然這麼說，我也不留七姐。」她說：「下半天七姐派車子來好了，自己就不必勞駕了。明天晚了，我請七姐、七姐夫來吃便飯，不曉得七姐夫有沒有空。」
桂生飛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訴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帶來的兩個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較好的彩鳳講，說一聲：「跟我來，有要緊事，快，快！」
「阿巧是什麼人？」古應春問。
「好的。等我來問他。」
「你們去是去，」古應春半真半假地警告：「當心《申報》登你們的新聞。」
羅四姐不作聲，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問，探手入帳去，摸她的臉，發覺她一雙眼睛腫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淚痕猶在。
「吳先生，」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我是問那四個字的好處。」
「怎麼不要？不要說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緊。不過千萬不要提算命的話。」
「她有沒有說，為啥指明回信要託烏先生寫？」
「我繡花。不光是繡花，還替繡莊去收件；到後來做『小包』，一批繡貨包下來，再分給人家去做，日子過得很舒服。七姐，上海灘繁華地方，遍地銀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撿。不瞞你說，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餓死的人。餓死的人是有，那是因為有錢買不到米，不是沒有銅錢買米。這不一樣的。七姐，你說是不是？」
「一點不錯。」胡雪巖欣然落座，「本來沒有啥胃口，現在倒真有點餓了。」
「現成的東西。」羅四姐說，「到樓下去吃好不好？」
「謝謝。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藥酒。」
胡雪巖說他對錢的看法，與人不同，錢要像泉水一樣，流動才好；買了地等漲價，就好比池塘裏的水一樣，要靠老天幫忙，下幾場雨，水才會漲；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乾涸了。這種靠天吃飯的事，他不屑去做。
七姑奶奶不必再談她的丈夫，覺得要關心的是羅四姐，「你現在住在哪裏？」她問。
「後天。」
意在言外，是勸她接受胡雪巖的資助，但羅四姐就在這一頓宵夜前後，浮動在心頭的各種雜念，漸漸凝結成一個宗旨：要接受胡雪巖的好處，就不止於一家繡莊，否則寧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卻裝作不解。
於是七姑奶奶便要從正面來談了，「那末，做了小就不要緊了。」她問。
「七姐夫，請你告訴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請她不要記掛。她的肝氣病好一點沒有？藥不可以斷。我寄五十兩銀子給她，吃藥的錢不可以省。」
「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數也不多。」
「那怕什麼？請七姐幫你的忙，外場請應春照應。另外我再派兩個老成靠得住的夥計給你。你做現成的老闆好了。」
「還是要做小！」
「哪個要你『鑲邊』？不但不要你鑲邊，我們還要『剪』你的『邊』呢！」
「沒有空，也要抽出空來啊！」
「怎麼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氣！我倒偏要跟命強一強。」
「那好，她是要胖一點才好看。」
羅四姐講得頭頭是道；胡雪巖與七姑奶奶也聽得津津有味。不過古應春卻有些心不在焉；他關心的是胡雪巖這天在長三堂子中有六七處應酬，每處坐半點鐘，連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個鐘頭，所以等羅四姐談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說：「應該去了。」
於是胡雪巖便叫一聲：「七姐，應春！」接著談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將他們夫婦倆的視線吸引開去，為羅四姐解圍。
「七姐，我是因為他雖窮，肯上進；只要他肯上進，我就有把握幫他出頭。再說，上頭只有一個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雙全，還有三個兄弟，兩個妹妹，嫁過去做媳婦，一定像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
「喔，」七姑奶奶性急，「有趣就快說，不要賣關子！」
羅四姐不由得詫異，「怎麼忽然想起來開藥店？」她問。
「小爺叔，你一定要說好。」七姑奶奶鄭重叮囑，「如果嬸娘不贊成，這件事我不會做的。多年的交情，為此生意見，我划不來。」
羅四姐不懂什麼叫「上造」，但聽得出命是好命，當即說道：「吳先生，請你再說下去。」
靠得住的便是繡莊，羅四姐不會再裝不懂了，想一想說：「要說開繡莊，我再辛苦兩三年，邀一兩個姊妹淘合夥，也開得起來。」
胡雪巖更為驚異，「你連『小過戶』都弄好了？」他說：「你的本事真大。」
「也好。」
「這——」吳鐵口面有難色，「這怕一時沒有工夫。」
「偏要做大！」
「不是客氣，道理上應該。」七姑奶奶又說：「就算客氣，也是這一回。」
「那就後天。」
羅四姐當然記得，在與胡雪巖重逢那天晚上就回憶過；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薩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燈，留她一個人看家，胡雪巖忽然闖了進來。
「啥都運。頂要緊的是槍炮，左大人打勝仗，全靠小爺叔替他在上海買西洋的槍炮。」
如果羅四姐板起臉叫他出去，事便不諧；這樣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過讓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亂捶一通而已。
羅四姐不答，低垂著眼，彷彿有難言之隱，無法開口似的。
「不光是心思深，還有靈。我說送禮送得輕了得罪人，她說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個。」七姑奶奶接下來說：「小爺叔，你要不要這個幫手；成功不成功，就看烏先生寫信來了。」
「好啊！」一直堅拒的羅四姐，趁此轉圜，「幾時跟七姐去開開眼界。」
「當然，未土連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剋土，甲木有幫手，力量很強，不過你們倒看看未土，年上那個己土是幫手，這還在其次：最厲害是巳火，火生土，源源不絕，請問哪方面強？五行生剋，向來剋不到就要被剋。這塊未土硬得像塊石頭一樣，草木不生，甲木要鬥它，就好比拿木頭去開山，木頭敲斷，山還是山。」
一直不大開口的古應春提醒他妻子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也不要自以為有十足把握。如果羅四姐對她的終身，真的有什麼打算，一定也急於想跟你商量；不過，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應該你去看她，這才是體諒朋友的道理。」
「喔，當初算你的命，怎麼說法？」
「算過。」
「聽她的話倒不見得。」古應春解嘲似地說：「不過大概不至於交墓庫運。」
吳鐵口笑了，「這也是我命裏注定的。」他半開玩笑地說：「『滿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閻羅王的席，划不來。」
「她原說過的，要尋一個幫手。」
「羅四姐，」七姑奶奶催問著：「你肯不肯賞面子。」
「不要了。」七姑奶奶說：「城裏這麼遠，又是晚上。」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說要留客過夜了。羅四姐也想留下來，不過家裏只有一個老蒼頭看門，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蒼頭著急，亦覺於心不忍。
她跟吳鐵口取得極深的默契而扮演的這齣雙簧，已將羅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聽「可惜」些什麼？見此光景，心裏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體諒她的心事，卻又不便實說，只好假裝咳嗽，表示為水煙的煙子的嗆著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你吃啥，我吃啥。」
二馬路開闢得早，市面早就繁華了。吳鐵口「候教」之處在二馬路富厚里進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兩座石庫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掛滿了達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額；胡雪巖也送了一塊，題的是「子平絕詣」四字，掛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邊有一道門，裏面就是吳鐵口設硯之處。
羅四姐盛了淺淺一碗飯來，胡雪巖拿湯泡了，唏裏呼嚕一下子吃完；喚跟班上來，到弄口叫了一輛「野雞馬車」到轉運局辦公會客。晚上應酬完了。半夜來看古應春夫婦。
一談談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正在吃粥時，古應春回來了，同行的還有胡雪巖。
羅四姐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還想了想，「七姐，你這話真有道理。」她說：「怕老婆都是會怕。」
莫非是嫌胡雪巖的忙幫得不夠？還是性情耿介，不願受人的好處？七姑奶奶一時還看不出來，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在吃宵夜以前，羅四姐原曾談過身世，當時含含糊糊表示過，沒有兒女；此時聽七姑奶奶這樣說，她覺得應該及時更正，才顯得誠實。
「怎麼叫還沒有談攏？」
「嗯！」胡雪巖點點頭，不置可否。
「我也曉得依羅四姐的八字，送這點錢是不夠的。好在總還有來請教你的時候，將來補報。」
胡雪巖知道成功了，趕緊轉身直奔作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禪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個小大姐，關照請她的主母出來敘話。
羅四姐不作聲了，胡雪巖便笑著問她說道：「你看，七姐就有這點本事，隨隨便便一句就能夠把你的嘴封住，沒話可說。」
羅四姐接過經摺與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辭謝，亦未表示接受，只說：「胡大先生，你真的闊了。上萬銀子，還說小意思。」
原來羅四姐當年隨父母逃難，轉徙千里，流離途中，父母雙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擇人而事——結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兩家都有個尚未婚娶的廿來歲的兒子，當然亦都時時在找機會向她獻慇勤。這兩家一富一窮，而羅四姐挑了窮的那家，姓程，是獨子。
「蘇白就是蘇白，什麼叫堂子腔的蘇白？」
相傳建於明朝，地在三茅閣橋，供奉「三茅真君」的延真觀，原來就是春申君廟，英國人便將開在那裏的一條馬路，稱為Temple Street，譯成中文便是：「廟街」。
「外婆在哪裏？」
「可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人老珠黃不值錢』。」
問到這句話，胡雪巖的綺念一收，「我們好好來談一談。」他說，「你的本事，十幾歲我就曉得了，那時候『搖會』，盤利息，哪個都沒有你精明。說實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請你管錢莊。」
一談談到三更天，胡雪巖發現左右鄰居看她家半夜裏燈火輝煌，門前轎班高聲談笑，都好奇地在張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連。
「當然！」胡雪巖說：「我早就想好了，信跟東西親自送去。過節了，總還要送份禮。」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問道：「二馬路的吳鐵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有啥放不開的心事？」
「你們東家呢？」
不過稱為「顧繡」是入清以後的事。顧名世有個孫女兒，嫁夫姓張，二十四歲居孀，有個一歲的兒子。撫孤守節，全靠纖纖十指；繡件不輸於繆姨娘，但除繡畫以外還繡普通的花樣，生意很好，「顧繡」便取「畫繡」之名而代之，傳遍南北。同時「顧繡」也成了上海的一樣名產，家學戶習，甚至男子也有學刺繡的。
「七姐，你請他算過？」
她猜得不錯。胡雪巖覺九年不見，羅四姐變過了，從前是一根長辮子甩來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厲害，左顧右盼，見了陌生人不會臉紅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靜得多了，皮膚也白淨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臉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從前那麼靈活，但偶爾瞟他一眼，彷彿有無數心事要傾訴似的。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還多。不過，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到家要忙著做主人，胡雪巖將她攔住了。
「謝謝。我現在酒不吃了。」
「胡大先生哪天走？」
「羅四姐，換了我，也會像你一樣，寧願挑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發現她鬢邊戴一朵白頭繩結的菊花，卻故意問說：「我們程姐夫呢？幾時請過來見一見。」
她做事說話，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巖認為不必再勸，便即說道：「那末，你把東西收好了，我們一起走。」
「那天他同我談，說要開藥店。原來『肥水不落外人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