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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3:燈火樓台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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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冊 第二章 千絲萬縷

第二冊

第二章 千絲萬縷

這樣咄咄逼人的姿態,使得古應春有些發窘,只好再想話來搪塞。
湘雲不作聲,看意思是有點活動了;胡雪巖便趁機補情,「老四,」他說,「林老爺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爺人很爽快的,出手不會太小氣。另外,你到大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鐲頭,算是我送你的。」
這番話,胡雪巖是聽明白了。「洋娃娃」讀漢文、做八股已經是奇事;居然還想赴考,真是聞所未聞了。
「是不是楊師爺?」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來看轉運局是視察屬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氣,倒好像疏遠了。」
既然人家都已畫好道了,逢場作戲慣了的胡雪巖毫無異議,只問古應春:「請哪些人?」
「楊師爺很晚才回來。」悟心說道:「恐怕要留他吃飯,似乎要預備預備。」
於是擺設杯盤,請楊蓮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雷桂卿抬頭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門口;哈叭狗看見主人,從雷桂卿身上跳了下來。轉入悟心懷中,用舌頭去舐主人的臉。
胡雪巖正待回答,只見一名戈什哈掀簾而入,手裏持著一個卷夾,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發,只將卷夾打了開來,裏面張紙;左宗棠拿起來看完,隨手便遞了給胡雪巖。
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時,便以豪爽善應酬馳名於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難改,有談得來的男客,一樣接待在庵裏住,但不能動綺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鳳收拾賈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啞巴虧而無可奈何。
「是、是。」雷桂卿一迭連聲地答應,「你說,你說。」
「那哼叫小爺叔?古老爺,耐姓半個胡畹,啥叫是叔侄輩子?」
胡雪巖付之一笑,「不但你愈聽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轉直下地說:「我們來想個發財的法子——不對,想個又能發財,又要享福的法子。」
「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從命哉。」說著,將煙盒放下,檢點了熱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盤水果來,然後說道:「有啥事體末,招呼一聲末哉,奴就來浪前頭。」
龔定庵因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歲,還只是一個「司官」,前程有限,俸祿微薄,便動了解官之念,那時江淮的鹽商還很闊,而鹽商又多喜附庸風雅,像龔定庵這樣名動公卿的人,「打秋風」亦可以過很舒服的日子。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裏已起了謠言,說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為與西林太清春之間,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辭官出京,便有不測之禍;不幸的是,辭官不久,就了一個書院的山長,一夕暴斃,實在是中風,而傳說他是被毒死的。
「那哼陪法?」
「這裏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剛到,今天是第一回來觀光,請你舉賢吧!」
條件是很好。所謂「市價以外,另送佣金」,便是兩筆收入,因為「市價」中照例每包有二兩五錢的佣金,由介紹洋行買絲的中間人與紅縱棧對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兩,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巖卻只好放棄。
「虧你還算出家,連頭陀都不懂。」古應春答說:「出家而沒有剃髮,帶髮修行的叫做頭陀;豈不是跟你一樣。」
「還差一位。不過開席吧!」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頭,一條青石板舖的「縴路」,卻有一條很寬的死巷子,去到盡頭才看到左首有兩扇黑油銅環,很氣派的大門,門楣上嵌著一方水磨磚嵌字的匾額,篆書四字:「蓮池精舍」。
「你看!」他指著遠遠而來的一頂轎子,「大概楊師爺來了。」
「我還不睏,陪我談談。」說著,悟心拍拍空鋪位,示意他睡下來。
「今朝日腳,勿殼張財神菩薩駕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這——」古應春一面想,一面說:「無非不要太過分的意思,福不要享盡。」
「奴那哼好說弗好?耐胡老爺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勢飯來,有啥辦法?」
「那麼,你又到縣衙門?」
「你歡喜,送了給你好不好?」
古應春知道這裏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燒得一手好素菜;這天不在庵裏,回頭款客的素齋,便無著落,特意提醒小玉。
大家都知道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雲老四;她不懂這個典故,但知道是在開她的玩笑,卻是看得出來,索性老一老面皮,學四馬路「野雞」的口吻,回敬江羅勃:「不錯,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醬蘿蔔』,你來啥!」
做州縣官,至少要請兩個幕友,一個管刑名、一個管錢穀,權柄極大。請烏程縣的刑名師爺來料理此案,不怕趙寶祿不就範。雷桂卿很高興地說:「悟心師太,你真有辦法!把這位楊師爺請了來對付趙寶祿,比什麼都管用。」
「香個面孔阿好?」
「我算什麼『名人』?應春,你不要瞎說!讓雷先生誤會我這蓮池精舍六根不淨。」
「那叫『行者』!不叫頭陀,我那裏有本《釋氏要賢》說得清清楚楚。」
「董大人常常請我吃飯。」他不勝神往地說:「他家的廚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一到當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斷地談了好久,直到吃晚飯時,才能談正事,「左大人已經到蘇州了,預定後天到上海,小爺叔來得正是時候。」
悟心也省悟了,「對不起,對不起。」她說:「我吃得慢,兩位不必陪我,請寬坐用茶。」
「索性把它推了過去。」古應春說:「一個人睡也寬敞些。」
這就問到古應春為難之處了。原來他在來到湖州之前就籌劃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辦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來辦,以便他能脫身趕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計劃,應該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與楊師爺之間任聯絡之責;可是這一來少不得還是要託悟心居間,他怕雷桂卿綺念未斷,與悟心之間發生糾紛,因而不知如何回答。
「你跟我來打聽他,不是問道於盲嗎?」
行館設在天后宮,上海道邵友濂率領松江知府及所屬各縣「庭參」,接著是江海關稅務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會,在上海的文武官員謁見,然後是邵友濂聯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員,包括胡雪巖、盛宣懷在內,「恭宴爵相」,散席時,已經起更了。
看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幫得上忙,古應春心便寬了:向雷桂卿說:「我們明天一早進城;談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們回來再商量。」
胡雪巖原是門面話,既然左宗棠精神很好,願意留他相談,自是求之不得,答應一聲,坐了下來。
話題當然也要她開頭,「老楊!」她說,「雷老爺我是初識;應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請你幫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愛月樓老七。」古應春答說,「剛從蘇州來的。」
龔孝拱是龔定庵的長子,名字別號甚多,晚年自號「半倫」,據說他自己以為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五倫之中,無一可取,不過有一個愛妾,勉強好說尚存「半倫」。由這個別號,可以想見是個狂士。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頭來;雷桂卿頗為得意,覺得受一場虛驚,能替他們帶來一場歡樂,也還值得。
這黃老爺單然一個毅字,是個候補知縣,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稅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國藩派遣幼童赴美時,他是隨行照料的庶務,在美國住過半年,亦算深通洋務,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還是知縣都要找他;在湖州城裏亦算是響噹噹的一個人物。
「不錯,與你有關。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曉得是怎麼個樣子?想想就好笑了。」
插嘴的是那鳩盤荼,胡雪巖與古應春是聽慣了這種奉承話,不以為意;倒是愛月樓老七聽得刺耳,當即說道:「耐閒話那哼介多介?」說著,又使個眼色,讓她退了出去。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進中等,只見那名娘姨插了滿頭紅花,擦一臉白粉,醜而且怪,真是所謂鳩盤荼,但開出口來,那一口嬌滴滴的吳儂軟語,恰如十七八女郎,這就是蘇州人所說的「隔壁西施」!
因此,早就不斷有人向胡雪巖陳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機器繅絲廠;就因為他的力量太大,手頭經常握有價值三百萬兩銀子的一萬包絲在手裏,可以壟斷市場,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動了「二品大員」的赫德來談條件。
「喔,」胡雪巖問道:「七小姐,我們在哪裏見過?」
「不錯。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說:「我為這件事,一直躊躇不決,現在聽老兄一句話,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暫時要擱一擱了。」
巧得很,偏偏就是這個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約。不過今雨不來舊雨來,有個胡雪巖與古應春都認識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過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棧,得知古應春請吃花酒;這是照例可以闖席的,逆旅無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胡觀察吃花酒是有規矩,向不乾杯。」江羅勃說道:「今天是沙司馬的面子。來,來,大家都乾一杯。」
「還有呢?」
「董大人」是指戶部尚書董恂,在總理衙門「當家」;他是揚州人,善於應酬,用了兩個出身於揚州「八大鹽商」家的廚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鱔席」的本事。董恂應酬洋人,還有一套揚州鹽商附庸風雅的花樣,經常來個「投壺」、「射虎」的雅集。有時拿荷馬、拜倫的詩,譯成「古風」或「近體」。醉心中國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別投緣。
胡雪巖心想赫德奸滑無比,他說這話,可能是個陷阱,如果一口應承,他回到京裏說一句,養蠶做絲的人家,都只憑胡某人一句話,他們的絲,說能賣就賣;說不能賣,誰也不敢賣。那一來總理衙門就可能責成他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讓怡和在鄉下能直接買絲,這不是很大的難題。
「你有事?」古應春在這一面鋪前的一張紅木骨牌凳上坐了下來。
「雪翁,雪翁!」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請雪翁交代一聲,能夠如期交貨。」
「那當然。我庵裏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爺找個好地方借住,一定稱心如意。」
「是,是!多承指點,以後還要請多幫忙。」
「你知道我進城去做什麼?」悟心問說。
「說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說:「現在講究洋務,真正能夠摸透洋人性情的並不多,龔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棄,在現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學洋人長處,或者真想做一番事業的督撫,幫許多忙。」
「不會!那條狗是教好了的,來勢洶洶把人嚇走了就好了,從不咬人。」
正事談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楊師爺知道悟心還要趕回庵去,所以不耽誤她的工夫,吃完飯立即告辭;古應春包了個大紅包犒賞他的僕從,看著楊師爺上了轎,吩咐解纜回南潯。
「當然,當然,非住你那裏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這話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說這話的用意;由於存著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話,他亦不敢領受這份好意。
「師父讓黃太太請了去了。」小玉答說:「大概也快回來了,請到師父的禪房裏坐。」
「罰過以後呢?」
「你說,你說,你要啥,我給你寄了來。」
「那應該早跟他辦交涉啊!夜長夢多,將來都是他的理了。」
「勿作興格!古老爺,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賴?停吃得有興末,翻台到前廂房,胡老爺耐看阿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明天我去看製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麼可以改良的地方。」
交易的介紹人,古稱「駔ˇㄗㄤ儈」,後漢與四夷通商,在邊境設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擴大,且由邊境延伸到長安,特設「互市監」,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駔儈」,互市之物,孰貴孰賤,孰重孰輕,只憑他一句話,因而得以操縱其間,是個很容易發財的行業,不過第一、須通番語;第二、要跟互市監拉得上關係。所以胡人當互郎的很多,如安祿山就是。不過胡人寫漢字,筆劃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寫成「牙」字,以訛傳訛,稱為「牙郎」;後世簡稱為「牙」,一個字叫起來不便,就加一個字,名之為「牙行」。
「應春,這件事你要早點去辦,都要講好,俄國人那裏,可以轉託人去疏通;俄國同德國不是蠻接近的嗎?」
「伺候不敢當。」古應春插|進來說:「不過她病在床上,沒有個人跟她談得來的,心裏難免悶氣,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謝謝你。」說著,站了起來。
「應春兄,」沙一心在樓梯口拉住他說:「我的行李已經下長江輪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為你說要替我引見一位朋友,所以特為趕了來,不知道是什麼朋友?倘或本來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個月以後,從廣州回來再見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著又說:「實不相瞞,我還要回去過癮。」
「這個人很難弄,將來一定會有麻煩,不如現在就來個了斷。」古應春說,「此刻要他退錢,不知道辦得到,辦不到?」
「這是怎麼說?」悟心又說:「我總當你們辦完事下館子,我管我自己吃飯了,現在看樣子,你們也還沒有吃,要不要先將就將就?」
「你不要煩惱!」悟心勸慰著說:「一定有辦法,你先吃完了飯再說。」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嬌鳳未來以前,速辦為宜。因此,等湘雲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門面話,繞圈子下來最後到次席的胡雪巖時,他便含笑問道:「我轉你一個局好不好?」
「他來了當然住天后宮。轉運局是一定要來的,你看應該怎麼接待?」
愛月www.hetubook.com.com樓老七卻仍守著她送客的規矩,站在房門口一一招呼;等該走的客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巖說道:「胡老爺搭沙老爺請過來吧!」
「喔,我懂了,就是滿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弄個銅環,把它箍住,像武松的那種打扮?」
古應春想了一說:「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給他,也買個漂亮。」
「怎麼?」悟心裝得吃驚樣,「你讓狗咬了?」
「這倒可以辦得到,外國人這種空頭人情是肯做的。不過,俄國兵艦,恐怕不肯。」
「原來是想給胡老太太拜壽以前,先來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脫不了身。」
「應春,」胡雪巖說:「我這幾天有個很怪的念頭,俗語說『人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話不曉得對不對?」
「我寫個地址,請你去找一位楊師爺;見了面,說我請他來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一句:「他是烏程縣的刑名師爺。」
轉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這一來我也放心了。你雖不是曹植、韓壽,不過做了魯仲連,反而更吃香了。」
林茂先久居北方,見慣了亢爽有餘、不解蘊藉的北地胭脂,這天領略了嬌俏柔媚、妖嬈多變的南朝金粉,大為著迷。大家都知道,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時也從古應春「代作主人」的宣佈中,意會到胡雪巖與沙一心或許有事要談,便趁機起哄,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過去。
「不對!」雷桂卿突然又喊:「這不是我的枕頭,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說:「我記得很清楚,這對鴛鴦枕,你繡的花樣的鴛,我的是鴦,現在換過了。」
「好,那就準定後天動身。」
船窗有兩層窗簾,一層是白色帶花紋的外國紗,一層是紫紅絲絨,拉起紗簾,艙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別的船卻看不清艙中的情形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嘗不可管;而且經費大部分出在兩江,南洋來管,更覺名正言順。我現在想先從船塢、炮台這兩件事著手。已經派人去邀彭宮保了;我要趕回江寧,就因為他從長江上遊巡閱下來,日內可到江寧,客臨主不在,未免失禮。」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裏,突然叫一聲:「雪巖!」
「太客氣雖不必,讓他高興高興是一定要的。」胡雪巖說:「我想挑個日子,請他吃飯陪客除了我們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能不能把洋人的總領事、司令官都請來。」
「在。」胡雪巖答說:「他本來要回國了,因為聽說大人巡視上海,特為遲一班輪船走。明天一定會來見大人。」
歸寢已是三更時分,雷桂卿頭一著枕,突然猛吸鼻子,發出「嗤,嗤」的響聲,古應春不由得詫異。
「茂翁,你叫哪位?」
「喔,我倒想起來了。」古應春問:「昨天你就是到黃太太那裏去了?」
「不,不!應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樣。」沙一心又說:「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觀察好好討教一番,虛耗辰光,也太可惜。」
「跟我來。」
「就這一樣。」
「謝謝,謝謝!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到上海往東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應春向悟心說道:「能不能請你派人打聽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那時候你不叫愛月樓吧?」
左宗棠點點頭,沉吟了一會,抬起頭來,徐徐說道:「叫曾老九到兩廣,可見張振聲是不會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巖,我要乘此機會,大加整頓,南洋的歸南洋,北洋的歸北洋,把李少荃那隻看不見的『三隻手』消除出去。」
「雷三爺請。」小玉一面關門,一面問道:「古老爺,怎麼不先寫封信來?」
「他根本不會曉得,是我故意罰他。」
古應春本來不想「殺風景」,見此光景不能不掃他的興了,「『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說:「你要想一想,兩樣資格,你有一樣沒有?」
「七小姐是哪個?」胡雪巖問。
這個位於太湖南岸的市鎮,為東南財賦之區的精華所聚,名氣不大,而富庶過於有名的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就因為這裏出全中國最好的「七里絲」。古應春對南潯並不陌生,隨同胡雪巖來過一回,自己來過兩回,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臨,不過去年是紅葉烏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長鶯飛的暮春。
她這一喊不打緊,樓上紛紛開窗,探出好幾張俊俏面龐,住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個大聲喊道:「胡老爺,胡老爺,耐阿記得我介?奴是湘雲老四,晏歇到倪搭來坐。」胡雪巖涉歷花叢,閱人甚多,記不得有這麼一個湘雲老四,只連聲答應:「好!好!」
「你怎麼聯絡法?」古應春說:「雷老爺在這裏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麼一條嚇壞人的狗,不是生意經。」
「啥叫頭陀?」
於是古應春將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紹,其中一大半是初識。
「怎麼會撲空呢?」悟心解釋:「除非楊師爺自己關照,約在哪裏見面,不然他就是在那裏,下人也會說不在,有事到衙門去接頭。」
「這——」雷桂卿驚喜交集地,「這,這是啥意思?」說著將臉伏下去,細嗅枕上的香氣。
因此,他深深點頭,「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幾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說:「我總算也是不虛此行。」
「還是那樣子。總歸是帶病延年了。」
「何必回船上去寫?我這裏莫非連紙墨硯筆都沒有?」說著,悟心抬一抬手,將古應春帶到後軒,是她抄經做功課的所在。
「所謂著落有兩種,一是將來要他依約行事,一是現在就有個了斷。不知道應翁要哪一樣?」
「這個法子不壞!」胡雪巖說:「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去見德曉峰。」
「不敢,不敢。」胡雪巖聲明:「第一回,我不能不乾。」
「應春,」悟心問道:「你問這件事,總有緣故吧?」
「不但住得遠,而且要去兩個地方。」
「他不能不講道理吧?」
古應春無從回答,因為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有這樣一個「很怪的念頭」。
「啊唷!頭一轉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謝、多謝。」
「昨晚上失眠了?」他問。
「喔,他回德國以後,還來不來?」
「我們談談正事。」古應春說,「悟心,我準定你的辦法,今天吃過中飯,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幫你們的忙,照應他的責任,都在你身上。」
古應春有些躊躇,但終於決定考驗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鋪位橫倒,臉對臉不到一尺的距離。
「我再問你一句話,太太有這個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幫七姑奶奶管家,你願意不願意。」
「可是信裏說些什麼,桂卿不知道啊!」
「咦!」悟心問道:「你怎麼不開口?」
「還不一定,看哪個朋友對你們有用,我就去找哪個。」
「每天都有。幾點鐘開,我就不曉得了。我去問。」
「什麼事都好省,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來。
此人是道光年間大名士龔定庵的兒子。龔家是杭州世家,龔定庵的父祖都是顯宦,他本人才氣縱橫,做得極好的詩,而又不僅辭章;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壇段玉裁之教,於「小學」——文字之學,亦有極深的造詣;但中舉以後,會試不利,幾番落第。原來宣宗的資質性情,很像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個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鏞,是個妨賢妒能、瞞上欺下的庸才,專門勸宣宗吹毛求疵,察察為明,所以政風文風,兩皆不振;試卷中的文章好壞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格式不能錯,錯了就是違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棄。龔定庵幾次名落孫山,都是為此。
「不敢當,不敢當。」林茂先、沙一心異口同聲地說。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辯:「哪裏會誤會。」
「是。我明天一早來伺候。」
就在滿座轟笑聲中,胡雪巖將湘雲老四拉到一邊,促膝密語,「老四,」他說,「我替你做這個媒,你看怎麼樣?」
「牙行」是沒本錢生意,黑道中人手裏握一桿秤,在他的地盤上強買強賣,兩面抽佣,甚至於右手買進、左手賣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諺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車案、船老大、店小二、腳案,無非欺侮過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這件事很麻煩,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後,跟怡和商量以後再說。」
古應春的話猶未完,悟心搶著說道:「寄給楊師爺,請他代呈好了。」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謝。
「這——」古應春遲疑著,「只怕他開不出來,帳都在他洋行裏。」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連古應春亦不免驚奇,看來悟心交遊廣闊,而且神通廣大,但這份關係是如何來的呢?
因為如此,他舉薦湘雲老四,因為她在長三中以「褲帶鬆」出名。胡雪巖心想難得與林茂先客途相逢,要為他謀一夕之歡,所以作此安排;但湘雲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說明了吧。
「是啊。說起來丟醜——」
「做人要講信用,對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當然很明白這層道理。兩位請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絲也定好了,到時候大家照約行家,決無差錯。」
「沙老爺!」愛月樓老七手上持著一隻明角煙盒,走來說道:「嘸撥啥好個煙膏請耐,只有『雲土』,不曉得阿好遷就?」說著,拖張小凳子在床前坐下來。
這一笑實在詭秘,古應春忍不住問:「話說半句,無緣無故發笑,是什麼花樣?除非什麼?」
「陸防、海防爭了半天,臨到頭來,還是由我來辦,真是造化弄人。」說罷,左宗棠仰空大笑,聲震屋瓦。
「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腳邊浪格事體哉。格日子是勒撫台格大少爺請客。胡老爺還轉過奴一個局,耐末貴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記好勤心裏浪向。」說著,便上前來替胡雪巖解鈕扣,卸馬褂。
阿文靦靦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說道:「三師兄,老佛婆說師父今天在黃家,總要吃了齋才回來,她也要回家看孫子去了。」
接過來一看,是一份密電的譯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亨密)沅帥督粵,即明發。」署名是一個「雲」字,胡雪巖知道,是徐用儀發來的密電。
一旦出現了機器繅絲廠,繭子由機器這頭進去,絲由那頭出來,什麼「拍絲」、「牽經」都用不著了,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飯碗了。更為嚴重的是,江浙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繅絲的紡車,婦女無分老幼,大都恃此為副業;孤寒寡婦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時裝」,出在一部紡車上的,比比皆是,如果這部紡車一旦成為廢物,那就真要出現「一路哭」的場面了。
「好!」悟心問說:「哪張是你的鋪?」
聽這一說,古應春才放下心來;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習慣,便即說道:「我倒不睏,你去打個中覺。」
「為什麼?」
「何不到道台衙門去問一問?」
古應春始而默然,繼而低聲說道:「小爺叔,你不要動意氣。我聽到一個說法,不曉得是真是假?據說李合肥已經派人通知邵小村,關照他跟盛杏蓀聯絡,不許左湘陰的勢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村面前獻計,說左湘陰容易對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妙!」胡雪巖笑道:「應春,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你姓半個胡。」
「還好,還好!」雷桂卿舉起腳說:「路好難走,下了轎,過一頂獨木橋,又是一段爛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裏,說楊師爺在縣衙門。」
「是啥?」
「怎麼這麼快?」
這「沅帥」當然是指號沅甫的曾國荃,胡雪巖笑道:「兩廣是好地方。曾九帥這回不會像去年那樣,陝甘總督當不到半年,就因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綺念全消的古應春,亦有這樣的感覺,不過當悟心「面壁」而臥時,居然亦跟他一樣意馬心猿,卻使他感到意外。
「真講究!」小玉撫摸著紅木隔子說:「是可以移動的。」
彼此請教名字,那楊師爺號叫蓮坡,古應春便以「蓮翁」相稱,寒暄了一會,悟心說道:「你們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談。」
古應春心想,這就是考驗自己定力的時候了,心猿意馬地幾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卻始終遲疑不定。終於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聽得撲通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古應春一驚縮手,隨即聽見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裏去了!」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裏,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幾樣素菜,請雷先生。」
胡雪巖懂她的意思,是怕萬一好事不成,金鐲落空,當即答說:「總歸我是心盡到了,只要林老爺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鐲頭,好了,就這樣說定了,」話完,胡雪巖先站起來回席。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
等悟心一走,古應春向雷桂卿笑道:「這是意外的機緣。悟心似乎有還俗的意思,你斷弦也有兩年了,好自為之。」雷桂卿笑笑不作聲;不過看得出來,心裏非常高興。
「這面是我的鋪。」古應春指著左面說:「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這根繩子。」
「不敢當,不敢當。」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讓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頓時臉一紅往後退了兩步,把頭低著。
「『排單』是早已來了,哪天到,哪天看哪個地方,哪天什麼人請客,都規定好了,就是我們轉運局去要排單,推說沒有。」
「古老https://m•hetubook•com•com爺,要伺候『蠶寶寶』啊。」
「這話也沒有啥好笑啊!」
「我記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幾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當年的『常勝軍』,算是他的部下,當然要請他去看操;現在各國有兵艦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見得會請他上船去看。」
「應春,我們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隨便耐!奴是啥人介?高興來,招招手就來;不高興來,一腳踢到仔東洋大海。」
「也沒有什麼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我們老太太常說要惜福,福是怎麼個惜法?」
聲色場中,向來黃金能買美人心,湘雲老四想一想說道:「胡老爺。耐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實頭少見篤。不過格是耐胡老爺的想法,你興俚到看奴不入眼吶?我啊弗能椏上去畹。」
胡雪巖跟他走馬章台,已歷多年,間或也有這種「讓賢」之舉;正在考慮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時,愛月樓老七卻開口了。
侍者上菜,暫時隔斷了談話。這道菜是古應春發明的,名為「炸蝦餅」,外表看來像炸板魚,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蝦仁搗爛,和上雞胸肉切碎的雞絨,用豆腐衣包成長方塊,沾了麵包粉油炸,做法彷彿杭州菜中的「炸響鈴」,只是材料講究得太多了。
「依我說,你回去辦怡和洋行的稟帖,雷老爺不妨留下來,『蠶禁』馬上要過了,做絲雖忙,說幾句話的工夫總有,哪個收了趙寶祿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說說明白,如果要進狀子告趙寶祿,裏面有楊師爺,外面有雷老爺,事情就好辦了。」悟心又說:「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來的辦法。她有好幾家親戚,我也有幾個熟人都跟趙寶祿有糾葛;難得你們替怡和來出面,大家是一條線上的。」
等她放下門簾離去時,沙一心已揭開盒蓋,自己拿煙籤子在水晶「太古燈」上開始打煙泡了,右手煙籤、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捲,手法乾淨利落,不一會打成一個「黃、高、鬆」三字俱全的大煙泡,裝在斗門上,又轉過來、轉過去,一面烘、一面捏,裝好了用熱煙籤在煙泡中間打個到底的眼子,然後側過來將煙槍伸向胡雪巖。
「這樣吧!」古應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請在這裏過癮,胡大先生陪你談談。我先陪大家過去,回頭過足了癮再請過來。」說道,站起身來;客人因為就在前廂房,倒省了一番穿馬褂、點燈籠、出門進門的麻煩。
「好啊!」古應春欣然答說:「我要杯白蘭地。」
那車案笑嘻嘻地不作聲,只揚鞭驅車,往南而去。
「包拉我身浪,一個不缺。不過,老四,耐那哼謝謝我吶?」
聽此一說,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對準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氣抽完,拿起燙手的山茶壺嘴對嘴喝一口熱茶,眼睛閉了一下,才從鼻孔中噴出淡白色的煙霧來。
胡雪巖笑一笑,向林茂先說道:「茂翁,對不起,老四跟我為了別人的事,有點誤會,我轉個局跟她有說清楚了,完璧歸趙。如何?」
原來是特為來幫忙的,雷桂卿愈發覺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說道:「悟心師太,你一個出家人,這樣子熱心,真是難得。」
這時胡雪巖便發話了,因為勾欄雖非官場,但席次也講身分地位;胡雪巖名正言順是首座,他不等人家來請,搶著前面遜謝。
「不要緊,等他回上海再開。你告訴他,只要花名冊開來,查過沒有花帳,一定如數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古應春點點頭說:「我替小爺叔叫兩個,一個是好媛老九。一個是——」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纜進城時,只見兩乘小轎,在跳板前面停住,轎中出來兩個白面書生,仔細看時,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我想他大概也不會有。」楊師爺說:「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寫個稟帖來。縣衙門把趙寶祿傳來,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說『有』;好,叫他拿牙帖出來看看。沒有牙帖,先就罰他。」
當下隨著娘姨上樓,只見後廂房門口,有個花信年華的女子,打起門簾,含笑等待;等一進門,古應春說道:「老七,你大概沒有見過胡老爺?」
「好。我會去找路子。」
「你先洗臉。」古應春說:「悟心一早派人來請我們去吃點心,我在等你。」
古應春也笑了,回顧一班小大姐說:「你們以後就叫我半胡老爺好了。」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欲語不語,「好了,我們還是實實惠惠談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應赫德了,你總要把我這個面子繃起來。」
「湘陰四月裏要出巡,上海的製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時候我當然要去等他。應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過,讓羅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時候我再跟她換班,那就兩頭都顧到了。你看好不好?」
「什麼苦頭?」古應春有點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慘兮兮,他會罵我。」
「牠倒跟你投緣。」
由於她們是易裝來的,自以不公然招呼為宜,古應春只擔心她們穿了內裏塞滿棉花的靴子,步履維艱,通過晃蕩起伏的跳板會出事,所以親自幫著船家,把住伸到岸上作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時不斷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穩了!」
「怎麼?那楊師爺住得很遠,是不是?」
古應春確是在想心事,他帶著藩司衙門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請求協助;但如傳了趙寶祿到案,他仍舊是這套說法,那就不但於事無補,而且還落一個仗勢欺人的名聲,太划不來了。
於是悟心將那頂帽後綴著一條假辮子的青緞瓜皮帽摘了下來,頭晃了兩下,原來藏在帽中的長髮便都披散下來;然後坐了下來,脫去靴子,輕輕捏著腳趾。
「好極,好極!」古應春頗為歡迎,因為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談鋒極健,肚子裏掌故很多,聲色場中宴飲,必得要有這樣一個人,席面上才不會冷落。
「不、不!」左宗棠搖著手說:「我明天看了製造局,後天就回江寧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談談,不忙走。」
「唷,唷,對不起,對不起!」悟心滿臉歉意,「我是曉得他家有條狗,不曉得這麼厲害。後來呢?」
「怎麼到這時候你才來想?」
「嘸撥格號規格畹!」
「啊唷唷!」有個慣在花叢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羅勃,學著蘇白說道:「格是出新聞哉!啥叫我倪湘雲老四是清倌人畹!」
「老七,」胡雪巖便說:「你就不必客氣了,我曉得你打煙也不怎麼在行。既然沙老爺這麼說,你就讓沙老爺自己來。」
「外面」指的鏡檻閣的前廊,因為要反映閣外的景致,造得格外寬大,不過憑欄設座,卻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兩人臉上都是幽幽地一種肅散的神色。
「瞎三話四,講講就嘸淘成哉!」說著白了江羅勃一眼,翩然而去。
「聽你這麼說,我大概是打聽對了。」古應春笑道:「你們雖然道不同,不過都是名人,不應該不知道。」
當然也有適應需要,為買賣雙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額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戶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門所發的執照,稱為「牙帖」,方能從事這個行當。趙寶祿不過憑藉教會勢力,私下在做牙行,古應春推測他是不可能領有牙帖的。
古應春是完全贊成悟心的辦法,但先要說好一個條件,「不錯,內有楊師爺,外有雷老爺。」他說:「不過,你也不要忘記,中有悟心師太,都要靠你聯絡。」
「耐講!」
「要說管家,我不敢當。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
「我曉得。」楊蓮坡答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就不說,我也要盡心盡力,交個朋友。」
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慮,相將上岸,到了蓮池精舍,仍舊在悟心禪房中的東間坐落,那隻小哈叭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撲,他把牠抱了起來,居然不吠不動,乖乖地躺在他懷裏。
「哪裏,哪裏!」胡雪巖答說:「都像鷺翁這麼樣體諒,什麼都好談。」
其時有個滿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詞與納蘭性德齊名。她是貝勒奕繪的側福晉,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後來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緒皇帝出生的「潛邸」。龔定庵因為在宗人府當差,又因為深通文字音韻之學,會說滿州話及蒙古話,所以不但為了「回公事」,經常出入親貴府邸,而且亦頗得若干親貴的賞識。奕繪人很開通,不禁西林太清春與朝貴名士唱和,龔定庵就是與西林太清春詩箋往還最密的一個人。
就因為這個奏摺,使得陸防論佔了上風。不久同治駕崩,爭端暫息。光緒元年,爭議復起,慈禧太后命親郡王、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海防事宜。李鴻章上摺請罷西征;左宗棠當然反對,最後是由於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顯然的,海防論又落了下風。
「贏是贏了,就是留下剛才所說的,不怕討債的凶,只怕欠債的窮,他如果既交不出絲,又還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楊師爺沉吟了一回說道:「辦法是有,不過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趙寶祿有沒有『牙帖』?」
「難得,難得!今天倒真是我們弟兄挖挖心裏的話的辰光。應春!今天很暖和,我們在外面坐。」
「不會了。」悟心答說,「我保險不會再遇到。」說罷嫣然一笑。
因此,古應春不等小玉開口,先搶著說道:「我們不在這裏吃飯。船菜還多得很,天氣熱了,不吃壞掉也可惜。喔,還有,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們這裏,我同雷三爺回船去睡。」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
胡雪巖替老母做過了生日,第二天就趕往上海,那是在古應春回家的第六天。
悟心將一根紅弦繩一拉,前艙的銀鈴琅琅作響;小玉恰好進前艙,聞聲尋來,一看亦有驚異之色。
胡雪巖聽完,不大在意這話,「他們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他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不必把這件事看得太認真。」
「好!」古應春大笑,「這牛吹得好。」
「應春,」胡雪巖換了個話題,「你明天見了艾力克,要問他要帳,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給什麼人,數目多少,一定要他開個花名冊。」
「我已經有安排了。」胡雪巖接口說道:「等一等我們翻到前廂房,替林太尊、沙司馬餞行。」
這沙一心三十多年紀,豐神俊朗,說一口帶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頗予人好感。胡雪巖很喜歡這個新朋友。
「你要不要去睡個午覺?」悟心說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會回來。」
「我哪裏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們。」悟心答說:「你們跟趙寶祿談妥當了最好,不然,我替你們找個朋友。」
果然,轎子停了下來,一個跟班正在打聽時,雷桂卿出艙走到船頭上去答話。
左宗棠經營西北,李鴻章指揮北洋,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廷認為茲事體大,命各省督撫,各抒所見。其時湖南巡撫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掃墓,胡雪巖便問他:「贊成陸防,還是海防?」
胡家自己有十二條船,最好的兩條官船,一大一小;古應春一行只得四個人,坐了小的那一條,由小火輪拖帶,當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潯。
沙一心人本謙和,看面子十足,趕緊站起來說:「承各位抬愛,實在不敢當,理當我來奉敬。」說著,自己滿斟一杯,乾了酒不斷地說:「謝謝!」
「敲你一個小竹槓,到洋房裏買一包洋糖給我寄來。」
「你是說風險?」胡雪巖問:「我們不背風險,叫哪個來背?」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個半大孩子,已經被救了起來。是一場虛驚。
這時點心已經端出來,有甜有鹹,頗為豐盛;一直未曾開口的古應春便說:「悟心,我想趕回去辦事,中午的素齋,下次來叨擾。好在吃這頓點心,中飯也可以不必吃了。」
「但願能准。」赫德忽然說道:「我想起一件,趁現在談,免得回頭忘記。雪翁,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買絲,定洋已經付出去了;現在有個消息,說到新絲上市,不打算交貨了。將來真的這樣子,恐怕彼此要破臉了。」
轉念未定,聽得簾掛鉤響動,是小玉出來了,「古老爺,」她說,「你請進去吧,我師父有事情商量。」
「這,當然是應該的。」瑞香答說:「只要老爺、太太交代,我當然伺候。」
好不容易會試中了,大家都說他必點「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試卷子因為書法不佳,不與翰林之選。龔定庵牢騷滿腹,無可發洩,叫他的姨太太、丫頭都用「大卷子」練書法,真有寫得「黑、大、光、圓」四字俱全,極好的「館閣體」的,每每向人誇耀,說「此舉如能赴試,必點翰林」。
這一笑只有胡雪巖明白,是笑李鴻章。原來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國見新疆回亂,有機可乘,出兵伊犁;十三年三月,日本借口琉球難民事件,派軍入侵台灣,一時陸防、海防相繼告警,因而出現了陸防與海防孰重的爭論;相爭兩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與李鴻章。
「菜倒是有。」古應春說,「船家一早就上岸去買了菜,只以為中午是在城裏吃了,你又帶了素菜來,所以沒有弄出來。你聞!」
「你當湖南巡撫,自然應該幫湖南人講話。」
「古太太的病怎麼樣?好點了沒有?」
「什麼瓜葛?」趙寶祿不待古應春回答,自己又說:www.hetubook.com.com「無非說我逼教友捐獻。那要自願,他不肯我不好搶他的;總而言之,到時候如果出了差錯,兩位再來問我,現在時候還早。」
悟心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這個啞謎與她有關。此時當然不必再問,一笑置之。
「雖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時如果受騙上當的人,進狀子告他,就可以辦他個『詐偽取財』的罪名。」楊師爺又說:「總而言之,辦法有的是。不過『凡事豫則立』;刑名上有所謂『搶原告』,就是要搶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話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寫稟帖來,這是最要緊的一著。」
「最麻煩的是,他手裏有好些做絲人家寫給他的收據,一個說付過錢了,一個說沒有收到,打起官司來,似乎對趙寶祿有利。」
「是啊。」悟心答說:「這黃老爺或許就能幫你的忙。這黃老爺是——」
「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這裏買的。」古應春歉意地說:「早知道,自己帶米來了」。
不過一開了來,他倒又有食慾了,因為宵夜的只是極薄的香粳米粥,六樣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涼拌筍尖之類的素餚。連日飽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滯的胃口又開了。
於是一一寫好局票,發了出去;首先來的是近在前廂房的湘雲老四,小足伶仃,扶著十三四歲的一個小大姐的肩膀,進門問道:「落裏一位是林老爺?」
「不錯,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覺的習慣;原來睡的是我的枕頭,現在換到你那裏了。」
看他這種掉以輕心的態度,古應春不免興起一種隱憂,但此時不便再多說什麼,自己私下打了一個主意,要為胡雪巖作耳目,多方注意李鴻章與左宗棠在兩江明爭暗鬥,倘或有牽涉及於胡雪巖的可能時,更要預先防備,弭禍於無形。
「我也受人之託。為生意上的事。」古應春說:「這話說來很長,你如果對此人熟悉,跟我談談他的為人。」
湘雲老四臉一紅,「嘸撥格號規矩格!」她說,「傳仔出去末,奴落裏還有面孔見人介?」
古應春的意思是說,除非雷桂卿覺得在年輕英俊,或者博學多才這兩個條件佔有一個,就難望獲得悟心的青睞。而悟心一向好惡作劇,他去請楊師爺所吃的苦頭,就是悟心對他的輕佻所予的懲罰。如今將留有香澤的枕頭換給他,是一個陷阱,也是一種考驗;雷桂卿倘或再動綺念,後面就還有苦頭吃。
古應春考慮了一下說道:「我要替你引見的這位朋友,就是胡雪巖胡大先生,這樣,你進去先見個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後,我替你說明緣故,放你回長發棧,等你從廣州回來,如果胡大先生還在上海,我們再暢敘如何?」
「我正是這個意思,也不光是買個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難而退;而且這一來,他的那班客戶都轉到我手裏來了。」
「這道公事給湖州府,要這樣說:風聞湖州教民趙某某仗勢欺人,所作所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應該格外予以方便。」
「可是,」古應春探詢似地說:「聽說趙先生跟教友之間,有些瓜葛?」
古應春覺得他多少是詭辯,但駁不倒他,只好發問:「那末,小爺叔,你說應該怎麼樣呢?」
「他說,上海洋行裏託他買絲,價錢也不錯,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條,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憤憤地說:「到第二天去了,他說要修教堂,勸人家奉獻;軟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實的認了;厲害的說:沒有定洋沒有絲,到時候打官司好了。話是這麼說,筆據在他手裏,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小玉,」古應春向應門的女子說:「這位是雷三爺。」
「藩司衙門的公事——」
古應春心想,這件事實在奇怪,悟心並沒有用他的枕頭,何以會沾染香味?這樣想著,不免側臉去看,一看看出蹊蹺來了。雷桂卿的枕頭上,有一根長長的青絲,可以斷定是悟心的頭髮,然則她真的用過雷桂卿的枕頭?
「那末,照應七姑奶奶的病呢?」
古應春心一跳,故意問說:「一個人又怎麼樣了呢?」
胡雪巖隱約聽說過這回事,其中還牽涉到一個姓趙的「教民」,但不知其詳,更不知誰是誰?不過赫德話中的份量,卻是心裏已經掂到了。
談起胡雪巖很熟的一個人——為人罵作「漢奸」的龔孝拱。
「像張振軒就是。」
「後來趕出來一個人,不住口跟我道歉,問我嚇到了沒有?我只好裝『大好佬』,我說:沒有什麼,我從前養過一條狗,比你們的狗還大。」
「那還要說!小爺叔說出去了,我當然要做到,好在過了今天就沒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來開銷我帶來的那班人,後天就可以動身。」
「我是說笑話的,誤會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轉臉問道:「應春,你打聽趙寶祿為點啥?」
悟心有條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聽到古應春的聲音——哪怕是腳步聲,都會搖著項下的金鈴,蹣蹣跚跚地跑來向他搖尾巴大吠;此時聲息全無,所以他詫異地問。
古應春想了一會,笑了,「小爺叔,」他說,「法子倒有一個,只怕做不到;不過,就算能夠做到了,恐怕小爺叔,你我也決不肯去做。」
「是的,很熟。而且聽說他也到杭州來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就是。」
「怎麼不好?」古應春答說:「這回羅四姐去,就住在我那裏好了。」
江浙的養蠶人家,大部分是產銷合一的。繭子固然亦可賣給領有「部帖」的繭行,但繭行估價不高,而且同行公議,價格劃一,不賣繭則已,賣繭子一定受剝削;再則收繭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於要錢用;或者繭子等不及,時間一長蠶蛾會咬破繭子,所以除非萬不得已,或者別有盤算,總是自家養蠶、自家做絲,這就要養活許多人了,因為做絲從煮繭開始,手續繁多,繅絲以後「捻絲」、「拍絲」,進煉染房煉染,緯絲捻成經絲,還有「掉經」、「牽經」等等名目,最後是「接頭」,到此方可上機織綢。
「難!人家預備鬧教案了,存心耍賴,恐怕你弄他不過。」
「蠻好、蠻好。七小姐,我自己來,不敢勞動。」
「說來聽聽,啥法子?」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對中國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風潮,不壞市面,還要養蠶人家有生路,要避免這三點的「妥當辦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見得能籌劃得出來。然則什麼「只跟怡和一家訂約」,額外佣金「不敢領」,無非是有名無實的「口惠」而已。
說笑過了,古應春問道:「你要替我找個怎麼樣的朋友?」
「今年正月裏來的。」接著便叫:「阿文,這位古老爺,這位雷三爺。」
由於古應春的極力活動,同時也由於左宗棠本身的威望,上海英、法兩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國駐滬海軍,都以很隆重的禮節致敬;經過租界,派出巡捕站崗、儀隊前導,尤其是出吳淞口閱兵時,黃浦江上的各國兵艦,都升起大清朝的黃龍旗,鳴放十三響禮炮,聲徹雲霄,震動了整個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來了。
悟心嫣然一笑,對她的飯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借乾鋪」是長三中對恩客的一種掩耳盜鈴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遠,天時突變,臨時借宿一宵,規矩是開銷六兩銀子。當然,到底是乾是濕,是沒有人問的。
「怪不得了。」胡雪巖笑笑寒暄:「這幾年還好吧?」
悟心聞到了,是火腿燉雞的香味,「你引我動凡心了。」她笑著又說:「酒呢?」
原來王文韶跟李鴻章的關係很深,為了在湖南做官順利,王文韶決定贊成陸防,復奏說道:「江海兩防,亟宜籌備,然海疆之患,不能無因而至,其關鍵則在西陲軍務,俄人據我伊犁,強有久假不歸之勢,我師遲一日,則俄人進一日,事機之急,莫此為甚。」
胡雪巖聞到她頭髮上的香味,記起有這麼一回事,那年年底路過蘇州,江蘇巡撫勒方琦的長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書寓中請客,彷彿是在席間轉過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卻記不起,但決不是三個字。
說著,找到門上有個扣環,拉了兩下,只聽門內琅琅鈴響,不久門開;應門的是二十來歲的女子,穿著淡青竹布僧袍,卻留著一頭披到肩下的長髮。
「唱和還談不到,不過常在一起談詩、談詞。」赫德又說:「小犬是從小讀漢文,老師也是董大人薦來的;現在已經開手做八股了,將來想在科場裏面討個出身,董大人答應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雷桂卿在船上就聽古應春談過「蓮池精舍」這座家庵,與眾不同;他處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紀有比「少爺」、「少奶奶」還輕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資造一座家庵,置百十畝良田,供她長齋禮佛,帶髮修行。惟獨這座蓮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蘇州自立門戶的一個名妓,只為先後結過兩個已論嫁娶的恩客,一個病故,一個橫死,勘透情關,造了這座蓮池精舍,奉蓮池大師的「淨土宗」,懺悔宿業。
「喔,」悟心問道:「你總還要回來,哪一天?」
悟心也嚇得坐了起來,推著古應春說:「你去看看。」
「不跟你說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對古應春。
於是胡雪巖隨口報了四、五個名字,都是青樓中善會湊趣的人物;古應春下筆如飛,寫好了請柬,點一點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說道:「我們來個八仙過海。」說著,又寫一張請柬:「飛請三馬路長發棧,沙大爺印一心,惠臨一敘。」贅上名字以後,另外又用小字註了一行:「有貴客介見,千請勿卻。」
「古老爺,」小玉微笑道:「都等我師父回來了再說。」
「楊師爺知道,莫非不能問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個底子寄到我這裏轉,也可以。不過,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小爺叔看了就知道了。」
麻煩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顧;至少要想個雖拒絕而不傷赫德面子,讓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說法。轉了轉念頭,決定採取拖延的手段。
「何必叫她呢?」古應春皺著眉說。
雷桂卿卻捨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著眼皮注視碗中時,是個恣意貪看的好機會,所以接口說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儘管慢用。」
「今天這個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好。」古應春答說:「我明天上午到廣濟醫院去。」
「臨時有事才決定到湖州來一趟。」古應春問道:「你師父呢?那隻哈叭狗怎麼不見?」
古應春是當她在風塵中時,便曾有一面之緣,第一回到南潯來,聽人談起,特地來訪。古應春文雅而風趣,肚子裏的「雜貨」很多,談什麼都能談出個名堂來,加以善於體貼,在花叢中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復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緣,第一次作客蓮池以後,堅約以後到南潯來,一定要以她這裏為居停,不過這一回卻有負悟心的好意了。
辭出行轅,不過九點多鐘,十里洋場正是熱鬧的時候;上車時,古應春的車伕悄悄說道:「老爺,七小姐那裏的約會是今天。」
古應春不作聲,胡雪巖看出其中別有蹊蹺,便即追問是怎麼回事?
看小玉有不願細談的模樣,古應春很知趣地說:「醜事不必說了。小玉,我想問你,他是不是放定洋,買了好些絲?」
「當然。」雷桂卿說,「還好,這一回沒有撲空。人倒很客氣,問我悟心是不是有什麼事找他?我說:請你來了就知道了。他說還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來。大概也快到了。」
「福克在不在上海?」
第二天醒來,已是陽光耀眼,看錶上是九點鐘,比平時起身,起碼晚了兩個鐘頭;出艙一看,古應春靜靜地在看書喝茶。
「我的鼻子沒有你靈。」
「這要問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無非要有個著落。」
「是香氣。」雷桂卿說,「好像悟心頭髮上的香氣。你沒有聞見?」
這就使得古應春想到上個月在家請客,請的法國的一個家有酒窯的巨商,飯前酒、飯後酒,什麼菜配紅酒,什麼菜配白酒,都有講究。古應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僕不懂這套規矩,預備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麼知道了,在床上空著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
剛談到這裏,小玉來報,說船老大帶了個陌生人來覓古應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請去相見。
這時果盤已經擺上來了,等胡雪巖與古應春坐了下來,愛月樓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暄。
「還是小爺叔厲害。」古應春笑道:「我是一點都沒有想到。」
「足下聽我說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駁我。」胡雪巖揮手攔住他說:「第一,你是遠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應春以外,其餘跟足下都是初會,理當客氣。」話一完,大家都說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說道:「有僭、有僭。」等愛月樓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喔,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為老太太生日,沒有工夫談。」胡雪巖答說:「湘陰兩樣毛病,你曉得的,一樣是好虛面子,一樣是總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聽打聽李二先生當年以兩江總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場面?這一回湘陰去了,場面蓋過李二先生,他就高興了。」
「瑞香,」他說:「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前廂房?」胡雪巖問,「是湘雲老四那裏。」
「真的我和*圖*書也不敢領。」雷桂卿說,「而且狗也對你有感情了。」
話雖如此,由小玉下廚整治的一頓素齋,亦頗精緻入味;加以有自釀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興致極好。古應春怕他酒後失態,不讓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辭回船。
古應春沉吟一會說:「帶一個絲行裏的夥計就夠了。要人,好在湖州錢莊典當、絲行裏都可以調動,倒是有一樣東西不可不帶。」
到得後艙,只見悟心在他的鋪位上和衣側臥,身上半蓋著一條繡花絲被,長髮紛披,遮蓋了大半個枕頭;一手支頤,袖子褪落到肘彎,奇南香手串的香味,俞發馥郁了。
「那是因為有點要緊事要辦。」古應春問道:「有個人,不知道聽說過沒有?趙寶祿。」
「這裏就是了。」古應春向跟著身後的同伴雷桂卿說:「如果我一個人來,每回都住在這裏。」
「伊個辰光叫惜芳。」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享福歸享福,發財歸發財,兩樁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發財要動腦,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麼樣發財。」
「是。」
「提起這一層,我倒想到了。兵艦上可以放禮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廟的時候,黃浦江裏十幾條外國兵艦一齊放禮炮,遠到昆山、松江都聽得到,湘陰這個面子就足了。」
古應春略想一想,寫了下來,便又問道:「小爺叔你自己呢?」
這是顧慮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對俄國採取敵對態度之故。但胡雪巖以為事過境遷,俄國兵艦的指揮官,不見得還會記著這段舊怨。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顧而言他地問:「我們怎麼辦?」
「我在想。」
「請問赫大人,」古應春開口問道:「能不能讓怡和派個人跟我來接頭。」
「那末照一翁看,當今督撫之中,哪幾位是真想做一番事業的?」胡雪巖隨口問說。
「事情很順利。不過太順利了。」
「也好。」古應春點點頭,「回頭我另作安排。」
「好!這就算說定規了。」胡雪巖一語雙關地說:「應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胡雪巖暗中慚愧,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古應春倒聽懂了一半,便即問道:「聽說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詩唱和,真是了不起!」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我真不懂。」
悟心笑笑不作聲,轉臉問古應春:「你的心事想得怎麼樣了?」
胡雪巖與古應春當然留在最後,「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巖說:「請早早安置,明天再來請安。」
於是悟心口述地址,請古應春寫了下來,船老大上岸雇來一頂轎子,將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為啥?」胡雪巖迫不及待地追問。
「不、不!我想起來。」胡雪巖說:「另外一個叫嬌鳳老五。」
胡雪巖不由得生氣,「他們是什麼意思呢?」他問:「我們轉運局一向也很敬重他們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聽他怎麼跟我說。」
悟心的禪房是一座五開間的敞軒,正中舖著佛堂,東首是兩間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纖塵不染。小玉肅客落座,隨即便有一個十二三歲與小玉般打扮的小姑娘,走來奉茶。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氣,對悟心的感覺當然受過了;不過那只是片刻之間的事,古應春所說的話,到底不及他腦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來得深刻,所以仍為枕上那種非蘭非麝、似有似無的香味,攪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等她們師徒戰戰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艙中,古應春方始問道:「你們也要進城?」
及至悟心與古應春說話時,開出口來,讓雷桂卿大感驚異,悟心竟是直呼其名:「應春!」她問,「你不說二月裏會來嗎?何以遲到現在?」
「你到我這裏來好了。」梅藤更插|進來說。
「我是真的要送你。」
胡雪巖看她心思靈活、口齒便給,頗有好感;古應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說道:「小爺叔,今天這個客,你來請了吧?」
「蠻準!」
「白樂天在貴處杭州做的詩:『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拋得中華去,一半勾留是此,此——,』」赫德有點抓瞎,搔著花白頭髮「此」了好一會,突然雙眉一掀,「餚!一半勾留是此餚。」
「你也是。」悟心插嘴說道:「這是啥辰光,家家戶戶都在服侍蠶寶寶!哪裏來的工夫打官司?」
不過陸防之議,實際上是由伊犁事件而來,及至曾紀澤使俄,解決了中俄糾紛,陸防論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棠西征收功,內召入軍機;不久又外放兩江,李鴻章舊事重提,這回大獲全勝,海防的計劃,朝廷完全同意,首先要辦的是三件事:一是在營口設營,編練新工海軍;二是籌款續造「鋼面鐵甲」兵輪,招商局原應歸還的官款暫緩歸還,撥作購鐵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緊要海口修船塢、修炮台,同時並舉。
「你倒比我記得還清楚。」古應春說道:「是不是七小姐特為關照,要你到時候提醒我。」
「這話是怎麼個說法?」
「請,請。」胡雪巖急忙搖手,「我沒有享『福壽膏』的福氣。」
「小爺叔,」古應春鄭重警告:「這樣做法很危險。」
悟心詭秘地一笑說道:「這位雷先生,心思有點歪,我要他吃點小苦頭。」
這時寫局票的木盤又端上來了,古應春便看著沙一心問:「仍舊是小金鈴老三,如何?」
這樣想著,不自覺抬頭去看瑞香,臉上自然是含著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發覺,胡雪巖冷眼旁觀,卻看得很清楚。
「對,不過那一來就根本談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這樣子一個念頭在心裏,喝口茶、吃口飯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過分?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還有啥味道?」
「當然也不是一個花頭都不做,等下翻台過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裏碰和,晚上擺個雙台,下來『借乾鋪』。你看好不好?」
古應春覺得他話中有話,卻無從猜測;不過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卻想到了好些事。
「除非你也看破紅塵,出家當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後艙一張大鋪,中間用紅木隔成兩個鋪位,上鋪洋式床墊,軟硬適度,悟心用手撳一撳床墊,又看一看周圍的陳設,不由得讚歎:「財神家的東西,到底不同。」
「叫湘雲老四好了。」胡雪巖說,「我記得她那張嘴很能說,跟茂翁的談鋒倒相配。」
「只怕公事當天趕不及。」胡雪巖緊接著,「晚一天動身也不要緊。」
悟心沉吟了一回說道:「你先去試試看,談不攏再說。」
送走了客人,胡雪巖跟古應春還有話要談。酒闌人散,加以胡家的內眷,都在靈隱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個丫頭,那份清靜簡直就有點寂寞了。
湘雲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來,先含笑向胡雪巖說:「格末奴先轉去,撥檯面先端整起來。」接著,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老爺,晏歇才要請過來,勿作興溜格噢!江大少,格樁事體末,我拜託仔耐哉畹!」
「這倒行。」
其時鶯鶯燕燕,陸續來到,而且都帶了「烏師先生」,笙歌嗷嘈,熱鬧非凡。就在這時候,聽得樓下「相幫」高喊:「後廂房客人。」
於是楊師爺下轎,古應春亦到船頭上去迎接,進入艙內,由悟心正式引見。那師爺是紹興人,年紀不大,只有三十四、五歲,不過紹興師爺一向古貌古心,顯得很老成的樣子,所以驟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胡老爺是落裏一日到格介?」
「莫非是悟心?」
「不!」悟心說道:「睡在船上不妥當,我還是回庵;不過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多謝、多謝!」古應春敬了一杯酒,細談此行的來意,以及跟趙寶祿見面的經過。
「不錯,是個啞謎;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時候,你問他好了。」
「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只勸你一句,要順其自然,千萬不可心急,更不可強求。」
「不怕討債的凶,只怕欠債的窮。如果他錢已經用掉了,想退也沒法子。」
話雖如此,但他能體諒胡雪巖的苦心,明明是辦不到;或者說他不肯抹煞良心,不顧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剛才前半段的話,也就夠了,而還有後半段「不過」以下的補充,是一種很尊重客人的表現,其意還是可感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說道:「我佛慈悲!」那樣子有點滑稽,大家都笑了。
「好!湖州寄到哪裏,是——」
這一來,計劃就要重新安排了,古應春吩咐來人回船待命:隨即拿著信報找悟心與雷桂卿去商量。
「必是沙一心趕來了。」古應春連忙起身,迎出門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湘雲老四因為胡雪巖沒有叫她,心裏老大不悅;現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給別人,愈發生氣:「謝謝耐!」她說得極快,同時將一雙杏兒眼往旁邊一瞟,都看得出來,她是生氣了。
原來古應春到得教堂,見到趙寶祿,道明來意,原以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絕口否認有任何耍賴的企圖。
「鷺翁,」他從從容容地答道:「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在商言商』,怡和這樣好的條件,在我求之不得。不過,鷺翁總也曉得廣東的情形,繅絲的機器都打壞了;如果我同怡和訂了合同,起了風潮,不是我一個人的損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鷺翁,請你想一想,外到我們浙江巡撫,內到軍機處、總理衙站,豈不都要怪我?『都老爺』的厲害,鷺翁在京多年,總也曉得,他們會饒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潑不進去了,不道胡雪巖突然一轉,「不過,」他的語聲很重,「鷺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說客,你是為了我們中國富強,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籌劃出一個妥當辦法出來,只要不起風潮,不弄壞市面原來靠養蠶繅絲的人家,有條生路,我一定遵鷺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訂約。至於額外的佣金,是鷺翁的面子,決不敢領。」
「不過大方而已。應酬工夫可是一等。」
小玉便依言將紅木隔子推到一邊。古應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艙喝茶閒眺,心裏在盤算,楊師爺來了,如果談得順利,還來得及回庵;倘或需要從長計議,是回庵去談呢?還是一直談下去,夜深了上岸覓客棧投宿,讓悟心師徒住在船上。
古應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訴她,轉念一想,這一來悟心一定尋根究底,追問不休,不如不提為妙。
「悟心師太,」雷桂卿笑道:「你真會享清福。」
「早知道你們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請我們小爺叔來了。」
「你不懂?」
「喏、喏!」胡雪巖指著說道:「就是這位京裏來的林老爺,現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為給你做這個媒。」
「那沒有什麼。好了,說妥當了,你睡吧!」
「看樣子不止於應酬工夫。」胡雪巖笑道:「扎客人的工夫也是一等。」
檯面鋪設好了,名為「雙檯」,其實仍是一張圓桌;愛月樓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著一把鑲銀象牙筷,走到古應春面前問道:「客人可曾齊?」
「這要先說好。照道理,請他們沒有不來的道理。」古應春又說:「放禮炮的事,已經談妥當了,不過,日子不曉得哪一天?」
「對!」悟心流波四轉,「這隻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氣。小玉,你把紗窗簾拉起來。」
「古某某」是古應春自稱。他捐了個候補通判的職銜,又在吏部花了錢,分發到浙江。實際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當差,只是有了這樣一個頭銜,有許多方便;甚至於還可以撿便宜,這時候就是用得到的時候了。
「談到他的為人,最好不要問我。」接著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喚了來,她說:「你倒講講,你家嬸娘信教的故事。」
哪知正在幹得如火如荼之時,李太夫人病歿漢口,李鴻章丁憂回籍,調兩廣總督張樹聲署理直督,籌設海防一事,便暫時攔下來了。
龔孝拱天資甚高,由於遺傳及家學,亦精通滿洲、蒙古文字,比他父親更勝一籌的是,還會英文。咸豐年間,龔孝拱住在上海,由一個姓曾的廣東人介紹,得識英國公使威妥瑪;英法聯軍之役,威妥瑪北上,帶了龔考拱治文書、備顧問。及至英法聯軍破京城,火燒圓明園,傳說是龔孝拱領的頭,而且趁火打劫,盜取了一批珍寶,在上海租界上作富公,揮霍無度,窮困而死,這就是他為人罵作「漢奸」的由來。
悟心不知道他為雷桂卿講過「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這兩句詩的典故,便叩問說:「你在打什麼啞謎。」
談到這裏,只見瑞香翩然而至,問宵夜的點心開在何處?胡雪巖交代:「就開到這裏來!」古應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點歸寢,但彷彿這一下會辜負瑞香的一番慇勤之意,怕她會覺得掃興,所以仍舊留了下來。
「怡和的稟帖呢?」雷桂卿問:「你在上海辦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個周折來得妥當。」
「那更是現成,一罈花彫是上船以後才開的。我還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應春又說:「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預備,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棧,得早一點去定妥當了它。」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擺擺威風,這件事我要趕緊到上海托洋人去辦。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說清楚了再回來。」
「有我們太太用人參泡的白蘭地,我去拿。」說著,先盛了兩碗粥,然後去取來浸泡在水晶瓶裏的藥酒,取來的水晶杯也https://m•hetubook.com•com不錯,是巨腹矮腳,用來喝白蘭地的酒杯。
原來她是懂的,有意相謔,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應春苦笑著歎了口氣,無話可說。
次席當然胡雪巖,其餘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給古應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個黑木盤,內中筆硯以外,便是一疊局票。
王文韶反問一句:「你看呢?」
等他說了心事,悟心把臉又轉了過去:「雷先生,要託你辦件事。」
胡雪巖說了這一句,眼尖瞥見瑞香留心在聽,便招招手將她喚了過來,有話問她。
「格就嘸趣哉!」愛月樓老七接口說道:「吃酒末吃半壺,碰麻雀末一和還勿和。阿要作孽?」
「是。」胡雪巖心想李鴻章在南洋的勢力,已有根深柢固之勢,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辦到了,將來另有一番局面,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氣力。
「要帶什麼人?」
原來這楊師爺住在縣衙門,但另外租了一處房子,作為私下接頭訟事之用,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為荒僻之故,養了一條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門去,一定會撲空,而且會受驚。
「以我說也不必這麼費事。」
「來是來了兩三天了。」古應春代為回答:「不過今天頭一回出來吃花酒。」
這個意外的變化,不但古應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裏有好些話要說,但照理應該由古應春先表示意見,所以默然等待。
「要他具結,將來照約行事。」楊師爺說:「這是怡和跟他的事,將來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贏。」
楊蓮坡喝著酒,靜靜聽完全,開口問道:「應翁現在打算怎麼辦?」
「喔唷,古老爺,耐那哼故歇才來介?七小姐等是等得來。」及至發現胡雪巖,愈發大驚小怪,「喔唷唷唷,難末事體大格哉!啥叫財神老爺還請得來哉介?」
「氣味?」古應春更覺不解,「什麼氣味?」
「不然。」楊師爺說:「打官司一個對一個,當然重在證據,就是上了當,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趙寶祿成了眾矢之的,眾口一詞說他騙人,那時候情形就不同了。不過上當的人,官司要早打,現在就要遞狀子進來。」
「我枕頭上有氣味。」
正在談著,悟心翩然出現,臉上剛睡醒的紅暈猶在,星眼微餳,別具一種媚態。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撲空倒在其次,讓狗咬了怎麼辦?」
「那沒有什麼訣竅。」悟心答說:「挑沒有熟的杏子,摘下來拿皮紙包好,放在茶葉罐裏,隔兩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別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製。」
「我要出家,也做頭陀,同你一樣。」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巖特遣的急足來投信。信上說:左宗棠已自江寧起程,一路視察防務、水利,在鎮江、常州、蘇州都將逗留,大概十天以後,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談之事,希望古應春即速辦理,可由湖州逕赴上海,省事得多。
這一筒煙下去,沙一心才有談話的精神——實在是興致。
「騙過你嬸娘?」
「那太好了。」古應春很高興地說:「既然替湖州府幫忙辦洋務,教會裏的情形一定熟悉,趙寶祿不能不買他的帳。悟心,你這個忙幫得大了。」
「怎麼?」他問:「有什麼不對?」
「小爺叔想看哪些人。」
後面是愛月樓老七的臥室,靠裏一張大銅床,已在床中間,橫置了一個煙盤,兩條繡花湖縐面的被子,疊成長條,上面擺了兩隻洋式枕頭。胡雪巖雖不抽鴉片,卻知道抽煙的人向左側臥,為的是右手在上,動作方便,因而道聲「請」;讓沙一心躺了下來,自己在煙盤對面相陪。
「定洋是有,沒有放下來。」
「上午我約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
「那末,你呢?」悟心幽幽地說:「沒有一個人在身邊,也不方便。」
「啥叫沒見過歇?奴見過格。」說著斂衽見禮,口中說道:「胡老爺,耐發福哉。」
「那一來,你不是一個人了嗎?」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必惜福?」
「我在想一個人能不做壞事,也要看看運氣。」悟心一翻身拉開絲絨窗簾,指著透過紗窗,影綽綽看得到的一座貞節牌坊說:「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幾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終,冰清玉潔,沒有動過不正經的念頭,不過沒有機會,或者臨時有什麼意外,打斷了『好事』而已。如果因為這樣子,自己就以為怎樣了不起,依我說,是問心有愧的。」這番話說得古應春自慚不如,笑笑說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參禪』了。」
「那好。正好趁他回國之便,我們再商量商量,看有什麼新出的利器,託他採辦。」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將來會耍賴,但卻什麼勁都用不上,真叫無可奈何。古應春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所以神色之間,頗為沮喪。
「在談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應春口滑,想不說的話。還是說了:「總與我有關吧?」
「我也正要問你這話。」古應春答說:「看你要到哪裏,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嫖能倒貼,天下營生無雙』。那就是又發財又享福的法子。」
到了湖州城裏,問清楚趙寶祿的教堂在何處,就在附近挑個清靜之處泊舟。古應春與雷桂卿帶著一個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帶來一個食盒,現成的素菜,在船上熱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動箸,不道古應春一行已經回船了。
「大人有什麼吩咐?」
胡雪巖原來欠了她一個情——有一回答應捧她的場,結果忘掉了;這天恰有機會補這個情,也應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時開門見山地問:「林老爺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沒有工夫到你那裏『做花頭』,你能不能陪陪他。」
「這還要說嗎?」
「喔,這個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說:「開口耶穌,閉口耶穌,騙殺人,不償命。」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話,我愈聽愈不懂。」
「我想,來得及的話,羅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蠻好。」
「這話離奇。」悟心說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後七天,我早就聽說了。今天還在七天當中,你怎麼倒脫身了呢?」
「怡和的東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語問道:「你們不是很熟嗎?」
「那當然。」
「我笑是笑我自己。」
「是你的師弟?」古應春說,「去年沒有見過。」
「也不見得,等請來了再商量。」
「當然,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託,在這裏收絲;放出風聲去,說到時候怕不能交絲,說不定有場官司好打,鬧成『教案』。人家規規矩矩做生意的外國人,不喜歡鬧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來辦這件事的。」
雷桂卿心裏也存著同樣的疑問,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卻很大方,從他們臉上,看到他們心裏,笑笑說道:「你們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會認識各式各樣的人?說穿了,不足為奇,我認識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談得來,連帶也就認識她們的老爺了。」
吃得一飽,正待告辭,悟心翩然而歸,一見便有驚喜之色;等古應春引見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紀,丰神淡雅,但偶爾秋波一轉,光如閃電,別有一股懾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搖搖。
「我們也還有點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經過情形告訴你,看有什麼法子,不讓趙寶祿耍花樣。」
「人長得怎麼樣?」
「不要鬧!」悟心將狗放了下來,「到外面去玩。」狗通人性,響著頸下的小金鈴,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這隻狗真好玩。」
「這是冤枉他的。」胡雪巖答說:「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過還不致於做漢奸。」
古應春恍然大悟,點點頭說:「不錯,換過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個換的?」
「為什麼?」
古應春胃口不開,但經不住悟心殷殷相勸,便拿茶泡了飯,就著悟心帶來的麻辣油燜筍,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兩個都擱下筷子,看悟心捏著三寶鑲烏木筷,慢慢在飯中揀稗子,揀好半天才吃一口。
這一笑又讓雷桂卿神魂飄蕩了;不過這一回古應春卻不再擔心,他擔心的是悟心會出花樣,既然她如此保證,而且要靠雷桂卿辦事,也不敢再惡作劇。至於雷桂卿這面,已經對他下過警告,倘或執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
「好了,我知道了。」古應春對雷桂卿說:「你坐一會,我回船去寫了信再來。」
於是胡雪巖答說:「一言九鼎這句話,萬萬不敢當。絲賣不賣,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預;干預了他們亦未必肯聽。不過交易總要講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貨,說不過去;再有困難,至少要還定洋。鷺翁特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盡心力去辦。這樣,」他沉吟了一下說:「聽說其中牽涉到一個姓趙的,在教堂做事;我請應春兄下去,專門為鷺翁料理這件事。」
「交差,交差。」他很起勁地,但卻有些埋怨地:「悟心師太,你應該早告訴我,楊家有條大狗——」
其實,不必她說,古應春便已發覺,話問錯了,環繞太湖的農家,三、四月間稱為「蠶月」,家家紅紙粘門,不相往來,而且有許多禁忌。因為養蠶是件極辛苦的事,一個照料不到,生了「蠶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該早辦交涉,也只好暫且拋開。
盛粥之先,瑞香問道:「古老爺要不要來杯酒?」
雷桂卿直到黃昏日落,方始回船,樣子顯得有些狼狽,一雙靴子濺了許多爛泥。古應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現於形色,只是慰勞地說:「辛苦,辛苦。」
「我有了這個奉憲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趙某人講斤頭了,斤頭談不攏,我再到湖州府去報文,也還不遲。」
等小玉來收拾了桌子,水也開了。沏上一壺茶來,撲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動問了。
這是實話,不過古應春亦並不是要趙寶祿即時退錢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將與趙寶祿所訂的契約轉過來,胡雪巖已承諾先如數退款,但將來要有保障,趙寶祿有絲交絲,無絲退還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胡雪巖的相識可是太多了,笑笑說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轉眼之間,馬車在寶善街兆榮里停了下來,愛月樓老七家就在進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幫高喊一聲:「後廂房。」即時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來。
赫德的牙齒不太好,所以特別讚賞這道菜。這就有了個閒談的話題,赫德很坦率地說,他捨不得離開中國,口腹之慾是很大的一個原因。
「一定會准。」古應春在回答。「難得賢喬梓這樣子仰慕中華,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回到後艙,略說經過,只見悟心眼神湛然,臉色恬靜,從容說道:「剛才『撲通』那一聲,好比當頭棒喝。」
「來,來。」
「為仔好勒,混到上海灘來格。」愛月樓老七向古應春瞟了一眼,「自從古老爺來捧仔場,慢慢叫好起來格哉。」
這樣的行徑,不免予人以風流放誕的感覺。古應春不以為奇,而雷桂卿卻是初見,心中不免興起若干綺想。
原來這也是胡雪巖待客的一番苦心。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個嫖客,但喜歡逛「茶室」。因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猶如上海的「長三」,而「茶室」則相當於「么二」,前者號稱「賣嘴不賣身」,非花錢花到相當程度,不能為入幕之賓;後者則比較乾脆,哪怕第一次「開盤子」,只要條件談攏了,便可滅燭留髡。林茂先走馬章台,喜歡圖個痛快,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緣故。
「湘陰到上海,我們該怎麼預備?」
他是候補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銜相稱,「胡觀察名滿天下,今天才能識荊,可見孤陋。不過,到底也拜見了一尊大菩薩,幸何如之。」他舉杯說道:「借花獻佛。」說完,一飲而盡照一照杯。
「咬倒沒有咬,不過性命嚇掉半條。」雷桂卿面有餘悸,指手劃腳地說:「我正在叫門,忽然發現後面好像有兩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回頭一看,乖乖,好大一條狗,拖長了舌頭,朝我喘氣。這一嚇,真正魂靈要出竅了。」
雷桂卿有點遲疑,很想不去,但似乎顯得心存芥蒂,氣量太小;如果去了,又怕自己沉不住氣,臉上現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見小玉又來催請了。
古應春已經知道胡雪巖要為林茂先與湘雲老四拉攏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巖與沙一心頗為投緣,要勻出工夫來讓他們能作一次深談,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來辦,當即說道:「各位聽見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老四,你現在就回去預備吧。」
古應春點頭,問些庵中近況。不一會阿文來上點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講究質地,不重形式,端出來的棗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無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淺嘗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連吃了三塊。
小玉一時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應春便提了一個頭:「我是想打聽打聽趙寶祿。」
「鷺翁,」他問:「你要我怎麼幫怡和的忙,請你先說明了,我來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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