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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江朝奉心想，開口無非要錢，便率直問道：「應該如何替趙侍郎做面子，請你老主持，該用多少錢，我們大家去湊。」

「喔，」張經眼看著脾氣問：「有多少人？」

這時他才明白，趙文華為甚麼會說：「不多幾時，你就是方面大員了！」照他這樣子極力揶揚，方面之任，真的只是遲早間事。

當然懂，名為保護，實是監視。中軍響亮地答一聲：「懂！」

胡宗憲知道趙文華的口碑不佳，不過話還是得說：「保障大家安居樂業，以後都要靠趙侍郎了，鄉兄，我的意思是，最好先拿面子拘住他，讓他不能不盡心，不忍不盡心。那就是地方之福了！」

「汝貞！」張經微微欠身，作個歡迎的表示，「因為你在松江，來不及通知你，你來得正好，請坐！請坐！」

門官引路，曲曲折折進入一座別院，是張經新闢的議事之所，警衛重重，門禁森嚴；進院遙望，廳上衣冠甚盛。走進一看，正中匟床上，張經獨坐，匟几上堆滿了輿圖冊籍；兩旁八張太師椅，東面李天寵為首，西面俞大猷居先，列坐文武要員，個個神情莊肅，一望而知是在商量進兵的大計。

「柔能克剛！」張經將這句成語唸了兩遍，覺得胡宗憲答非所問，不免失望。

「可得而聞乎？」胡宗憲隨口掉了一句文，是一種毫不經意的語氣；希望盧鏜會在不作戒備的心理之下，透露機要。

「是！」胡宗憲心想，「李天寵也該倒楣了。」

「閒話丟開，我們談正事。」張經拿起一疊紙揚一揚，「這些都是今天收到的諜報，倭寇海盜在石湖蕩受創，很不服氣，一兩日內，還預備大舉進撲。這是個好機會！以目前的形勢而論，我們就怕敵人不來，來了正好迎頭痛擊。我現在要逐位請教，都部署好了沒有？」

等俞、湯一告辭，張經首先傳令親軍，加強戒備，接著是交代巡撫準備後勤支援；交代兵備副使多派鄉兵巡邏；此外盤查奸宄，出示安民等等，一一都分派了下去。唯有胡宗憲沒有甚麼任務。

這正就是胡宗憲所說的「坐視無所作為」。他不知道趙文華葫蘆裏賣的甚麼藥？不好追問，只覺坐在那裏等著看，無論如何是失策。

當著僚屬，公然說這準備行賄的話，未免失態，胡宗憲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事不宜遲，我得趕緊先去安撫他們。這裏請大人料理料理私事，回頭我再來。」

這兩個字，所有的字書中都不載，不但不明它的意義，連讀音都不知道。於是徐階召集大小京官，以及京中有名的文士，遍查比較冷僻的書籍，希望找到這兩個字的出典。結果是白忙了一場。

「哪裏，哪裏！小小一計，不過是僥倖而已，不足為訓；冒鋒鏑、流血汗，戰場中真刀真槍幹個明白，才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盧將軍，喏，你請看！」

「潘千戶，請坐！」胡宗憲問：「請問，傳旨以外，還有甚麼差使？我好預備。」

「受之無愧，受之無愧。」胡宗憲說：「這是對弟兄們的一點微意，至於盧將軍以下軍官們的戰功，我想儘快上報朝廷。請盧將軍馬上開個單子來，我好拜疏。」

「我只能談到這裏。」胡宗憲說，「所報如果屬實，即是軍興以來的第一功。大捷不賞不賀，平淡處之，那於士氣民心的影響太大了。我已經關照本地的殷商，捐獻勞軍，大概明天上午就有一筆數目很可觀的款子，送來給華公分賞各軍。」

「嗯，嗯！」好大喜功的趙文華，覺得胡宗憲這件事辦得很可人，因而改變了原來的想法，也可以說是啟發了他的茅塞，「是啊！我現在掌理全盤軍條，論功行賞，是我份內的權責。汝貞，你再說下去。」

「最少也得一萬銀子。」

不過，他的鎮靜功夫也還相當到家，想起應該「謝恩」，便將仰起的身子復又俯伏，從容不迫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起身又向潘恩致謝。

張經從俞大猷問起，每一位帶兵官都切切實實地答說，部署妥善，隨時可以作戰。

等找來親信隨從，匆匆交代了幾句話，胡宗憲又回身入廳，只見香案已經齊備，張經朝服北向而跪，胡宗憲及所有在場的官員吏役，無不各就適當的位置跪下，齊聽錦衣衛千戶潘恩開讀詔書。

「是，是！請大人吩咐。」

這是以親信看待。胡宗憲頗感意外，也頗有內愧，因而恭恭敬敬地答說：「只怕無所獻議。」

胡宗憲很客氣，稱江朝奉為「鄉兄」，他說：「有個胡元規，鄉兄可知道這個人？」

兩名諜探到了脾氣前，相偕行禮，第一個報：倭寇已過平望。

「好！」趙文華點點頭又說：「在嘉興你順便做件事，打聽打聽李巡撫有何劣跡？」

第二，是測驗大臣能不能瞭解自己的意思？如果看法想法大致相同，則文字雖不可解，意思可以猜測得到。徐階經此兩番測驗，皇帝十分滿意，將他晉銜「柱國」，在閣臣的班序中，駕李本而上之，成為次輔。

「我，」張經很謹慎地答道：「有甚麼，說甚麼。」

「倒不知道。」

「你說，甚麼是善策？」

胡宗憲暗暗欣慰，自己沒有錯失了機會，不過想起這樣重要的會議，自己竟未被通知，心裏也覺得難過。只是這一分難過，很快就獲得彌補了。

「那麼大人估量，皇上是不是會聽大人的自辯呢？」

「大人持此想法，危乎殆哉了！」胡宗憲的神態很率直。唯其率直，反顯得忠實，「皇上在西苑修道，已經十幾年不見大臣，有所垂詢，『夜半宮門出片紙』，簡略非凡，只有兩個人看得懂，這兩個人之中，與大人禍福有關的，又只有一和*圖*書個人。這個人如果不肯幫大人的忙，皇上問別人亦無用，更不用談甚麼『查一查事實』。」

這意思是倘或張經自殺或者潛逃，胡宗憲的責任不輕；那是杞憂，但話不能這麼交代。而胡宗憲又別有意會，連連拍胸答說：「都在我，都在我！請放心，我明白！」

「詳細情形也還不得而知。道路流傳，終不免言過其實，不過，是個難得的勝仗，已經確然無疑。」

「有聖旨何用如此倉皇？」張經喝斥著，「擺香案就是。」說著便高聲吩咐：「取我的朝服來！」

「這也是我義不容辭的事。」胡宗憲很謹慎地說：「我如今不敢說，一定可以為大人免禍，沒有十分把握而說滿話，就是不誠懇，會耽誤大事。我如今只勸大人，不要急，不要忙，從容沉默，自己把大事看作小事，勿涉張皇，則水到渠成，小事便可無事。」

江朝奉想了一會答說：「人家壞事了，我們也不能昧著良心說話。憑心而論，張總督還不錯。」

是倭寇與海盜傾巢來犯了！諜報中說，由石湖蕩敗退的殘寇，會同來自拓林的新倭，向西直撲吳江與嘉興之間的平望，而顯然的，最後的目標是嘉興。

「是，是，我知道。」胡宗憲搶過他的話來說：「各位先請到驛館休息，張總督交給我，準定明天一早，備齊車馬，送大家上路。」

是夷然不以為意的態度，胡宗憲很高興地答說：「我今天就走。有何動靜，我隨時會飛報華公。」

因此，他在匆匆寫下一封報告張經被逮經過，請趙文華立刻趕來嘉興的信，交由親信隨從騎快馬趕遞松江以後，隨即派人到嘉興最大的一家當鋪「同和典」，將那裏的朝奉請來議事。

胡宗憲一驚，袖子一帶，將一盒黑棋撥翻在地上，嘩啦啦一陣亂響，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

潘恩朝南站在香案後面，開拆黃封，大聲唸道：

「貴官尊姓？」兩名官員中，矮小的一個踏上來問。

這就很明白了！要逮捕的正是張經。胡宗憲心想，這話不能先說給張經聽，卻要儘快通知趙文華。主意一定，便顧不得張經的委託，道聲：「請寬坐！張總督在換朝服，馬上就來接旨。」說完，掉頭而去，想找個甚麼靠得住的熟人，好叫他送信到松江。

「這……」江朝奉面有難色，不敢輕易承諾。

「盧鏜今天沒有來，回頭你快跟他取得聯絡，我決定將永順的土兵劃歸你指揮。」

於是他問：「華公，我是不是該到嘉興去看看？」

「中軍在。」

「承情，承情，我替張總督代為致謝。」胡宗憲已經拱手送客了，忽然靈機一動，改口說道：「還有件事想跟你談，你可知道張總督的職司，歸誰來接？」

「是趙侍郎。」

這幾句話說得很結實，張經不由得動容了。「不錯，『禍福無門，唯人自召』，總因為我得罪了人，才有這場禍事。」他緊接著問道：「今後自求多福，應該如何做法？汝貞，你一定有以教我！」

「我已經接到報告了。汝貞，你在石湖蕩一役中，應敘首功，我已經拜疏奏報了。」

這樣，張經禍福的關鍵何大，就可想而知了。胡宗憲為他指出，不管他的辯解如何合理、如何有力，而皇帝在作處置之前，一定會先詢問嚴嵩，嚴嵩又必先問他兒子，嚴世蕃的一句話，便可以決定張經的命運。

「高明之至。」

「華公吩咐考查他的劣跡，這件事還沒有來得及辦。照我的看法，人倒還不錯，就是貪杯不好，誤了好多事。」

「不勝佩服。」胡宗憲答說，「聖眷優隆，又有嚴閣老的倚重，我看華公真除的旨意也就快到了。」

這一番話說得張經毛骨悚然，自顧決非嚴氏父子之敵，便只有委屈求生。然而委屈之意，又如何表達呢？這當然亦非問計於胡宗憲不可。

盧鏜轉眼看去，長案上堆滿了白光閃閃的銀元寶。不用說這是犒賞弟兄所用，盧鏜不會裝假，率直說道：「巡按的美意，弟兄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在這三跪九叩首的過程中，他已經想通了，被捕未見得就會問罪，尤其是捷報一傳，事實具在，所謂「糜餉殃民、畏賊失機」等等誣陷，不攻而自破。既然如此，就得保持大臣的風度，固而很平靜地向潘恩拱拱手說，「辛苦了！『君命召，不俟駕而行』，請問，我們甚麼時候走？」

「大人，」胡宗憲放出極冷靜而又極懇切的詞色，「『做事容易做人難』這句俗語，實在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自從趙侍郎來了以後，我更覺得這句話是熟透人情的甘苦之言。」

趙文華卻不大理他，比起對待胡宗憲的親熱，令人越覺難堪，勉強跟到清虛觀，看趙文華並沒有留他坐一會的意思，便悄悄溜了。巡撫一走，大家跟著散去，只有胡宗憲未走。

「不忙，不忙！」胡宗憲趕緊挺身出來，「使者遠來，亦須稍洗征塵，請先休息。從容商議。」

「這兩個人之中，先說與大人無關的那一個，是華亭相國夫人。」

忽然有此一段題外之話，張經雖不明所以然，卻直覺地，而且有自信地認為這段話中蘊含著個人禍福所關的深意，「是的！汝貞，你的看法，真是深獲我心。」他靈機一動，試探著說：「我就是不會『做人』，以致於落到這般田地，至今還不明白所以致此的緣故。汝貞，俗語道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的皎皎本心，灼然可見。過去的不必說了，來日可追；但願將來我還有跟你共事的機會。至於眼前，汝貞，我希望你告訴我，我『做人』的缺失在哪裏？」

「是！」俞大猷很響亮地應聲。

他和圖書考慮了好一會，決定提出一個要求，這個要求可能會引起趙文華的誤會，可是兩害相權，寧願趙文華誤會，隨後還可以解釋。而失去了這個可以建功的機會，卻是無法彌補的。

「甚麼步驟？」趙文華大聲問說。

「對了！他是我族中侄孫。既然你知道，話就好說了。」

「松雪」是趙孟頫的別號，當然是指趙文華。張經聽他說得這樣子懇切，感動異常，握著他的手，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潘恩沉吟了一會說道：「張總督可以交給你，只怕你擔不起這副千斤重擔！」

「汝貞！事到如今，我只有靠你了！」他死心塌地說道：「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是！」胡宗憲問道：「怎麼勸法？」

「大人請放心！」胡宗憲急忙答說，「我也想到了，自有安排，包管大人一路上不會吃苦。」

聽這一說，張經顏色大變，起身匆遽，將一盒白棋子打翻得滿地皆是。

這個朝奉姓江，胡宗憲與他素昧平生，甚至姓江的也還是等他來了問起才知道的。不過，江朝奉知道他是巡按御史，也知道他是徽州同鄉，光憑這兩點，就無事不可商量了。

另一件更要瞞著人做，那就是他已許了張經的，設法為他去找一筆錢。一萬銀子不是小數目，得要及早籌措，而且不便假手於人。

詔旨唸完，隨潘恩同來的校尉，已經擁到張經身邊，摘下了他頭上的烏紗帽，成為罪官了。

「勸他到西湖上先享福如何？」張經又說：「他的來意，我完全知道。只要他不掣我的肘，大事一定，包管他名利雙收，滿載還京。」

「來了！」他只說了這兩個字，隨手將諜報遞了給俞大猷。

「是，是白靴校尉帶來的。」

因此，張經雖明知胡宗憲與趙文華是一黨，卻仍不能不跟他商量一切，託詞正在進兵，不能沒有人坐鎮，將李天寵遣走以後，請胡宗憲到私室密談。

「是！」盧鏜起身道謝，「多謝巡按栽培。」

胡宗憲卻是又驚又喜，又有些愧歉，不由得安慰他說：「大人請沉住氣！不知是要逮捕誰？最好先私下問一問來人。」

剛說到這裏，又有諜報來了。堂下傳至堂上，最後送到張經手裏，拆開一看，臉上立刻緊張了。

「是啊！」江朝奉皺著眉說：「外面有人在傳，說張總督壞事了，又說是京裏派人來抓的，還有人看見過白靴校尉，就不知道消息真假。」

「是！」湯克寬欠身答應。

「大人！」那衛士囁嚅著，「聖旨來得跟平常不大一樣。」

「對，對！」張經被提醒了，「汝貞，託你去打個交道，我馬上換了朝服來接旨。」

「五六千。」

地方文武官員，當然也在歡迎之列：為頭的是李天寵，神色是恭敬中帶著些惴惴之感。他已經想到了，張經如此下場，必出於趙文華的排擠，領教了他的手段，自己識趣，再也不敢得罪趙文華了。

「胡巡按，你總也聽到詔旨了！」潘恩答說：「上頭是立下程限的，按驛站走，遲一刻都不行……」

「歐陽尚書」就是接徐階而為禮部尚書的歐陽德。這一解對了！徐階第二天便手寫「條對」，自己的年紀多大，歐陽德的年紀多大。皇帝一看「條封」，知道徐階可以大用了——手諭的簡略，並非皇帝躲懶，而是有深意的：第一，皇帝潛居西苑修道，連閣臣都難得見一面；軍國大事的裁決，全用手諭，如果寫得明明白白，傳遞之間，不免洩露機密，所關不細。用這樣類似隱語的寫法，旁人茫然不辨，便可收到保密的效果。

「這，」張經感激地說，「這太費你的心了。」

「面子也不是替趙傳郎一個人做。簞食壺漿，以勞王師，也是百姓該盡的本分。現在大兵已經出發剿倭去了，得勝歸來，地方上應該慰勞慰勞弟兄們。我想請你為頭發起，湊個數目備份全帖，送到趙侍郎那裏，請他轉發。這樣，不是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嗎？」

「不會，不會！我也不想外放，還是做京官舒服些。前幾天我就有信給東樓，請他轉稟嚴閣老，相機奏請皇上，召我還朝。」

「是！我儘力去辦，儘快來跟大人覆命。」

胡宗憲接到手中細看，方知是奏疏的底稿，將毒酒殲敵以及盧鏜的勝仗，都歸功於胡宗憲的設計指揮之功。鋪張揚厲的溢美之詞，使得胡宗憲自己都覺得臉在發燒了。

「各地狼土兵都到齊了，張總督日內必定有所行動。他來了好些日子，等的就是這一天，養精蓄銳，背城借一，看樣子是要大大出一番風頭了！我，我覺得不能坐視無所作為，應該如何配合協力，要採取步驟了。」

「是！」

「誰先誰後，我沒有意見。」張經的視線，從俞大猷移到湯克寬，「你們兩位商量好了，趕快通知盧鏜。請吧！」

「對！我也是這麼想。等我還朝的時候，希望是你接我的手。不過，由巡按一下子跳到總督，還沒有這樣的先例，要一步一步來！」說到這裏，趙文華突然問道：「汝貞，你看李天寵如何？」

「先瞞著！決不能讓張廷彝知道。」趙文華神色懍然地說：「這下他有了翻案的憑藉，反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是！」第二個諜探就是俞大猷派來的，應聲答說：「俞將軍已經飛令永順土兵，由柳湖攔腰迎擊。特派小的來稟報，俞將軍也到前線去了。」

轉念到此，胡宗憲內心興奮異常，而在詞色間，不由得也就流露出感激涕零的樣子。一再稱謝，等趙文華將疏稿交人清繕以後，方始細告盧鏜來見的情形，請示此後應該採取的步驟。

「患難相扶，理所當然。總之，大人請放心，等明天啟程以後，我還要派人進京去照顧。松雪這方面，我也要打聽一下，倘或是他跟大人過不去，我也要找機會勸勸他，勿為己甚！」

胡宗憲知道這是趙文華控制消息傳遞快慢的手法，雖是小事，關係極重，因而不敢怠忽。出了清虛觀，親自到驛丞那裏，傳達了命令。然後轉到總督行館，去看張經。

身為大臣，連這樣一件小事，都不能使皇帝滿意，祿位只怕難保。因此，徐階的神色不怡，徐夫人問明緣故，想了想說道：「我記得『道藏』的『法海玄珠』有這麼兩個字，是鬼來求食之意。」

「大人持正不阿，我很佩服。不過，柔能克剛，我冒昧要規諫大人的，就在這一個柔字。」

「兩個人在一起，我謀你斷，你謀我斷，比獨斷獨行好得多。然而亦不宜人多，三個臭皮匠，何能抵一個諸葛亮。」張經起身說道：「汝貞，你我到花廳裏去下盤圍棋。」

「還朝可也不能空手回去，辦賊總得辦個結果出來，但望俞大猷他們這次能好好打一仗，站穩腳步，諸事就好辦了。」

這時坐在李天寵以次的兵備副使王崇古，已經將座位讓了出來，胡宗憲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靜聽張經發話。

「是的。徵調的狼土兵，都已到齊，大舉之期，迫在眉睫。聽說總督已有檄文，飛飭各路將帥整裝待命，想來方略已經定了。」

「只是，」張經停了一下又說：「趙侍郎在這裏往往節外生枝搞許多花樣，真怕他會影響全局。你能不能勸勸他？」

「不是這個意思。」江朝奉說，「是怕一時湊不起這麼多現銀。」

「正是這話！」胡宗憲大為欣慰，「大人的風度越好，我們替大人化解打點，越容易著力。」

「我是錦衣衛的千戶，潘恩。」

參將的品級比巡按御史大得多，但重文輕武，已成慣例；而且明朝的官員，權柄大小、地位高低，視職司而定，與品級的關係不大，作為宰相的大學士，秩不過正五品，俸不足兩百石，與管欽天監的監正、掌太醫院的院使相同。最明顯的是巡按御史與縣官都是七品官兒。然而縣官謁巡按、遞手版、行大禮、低聲下氣，奉命唯謹，就因為巡按代天巡方，「如朕親臨」，所以地位便不同了。

這就讓胡宗憲不佩服了，此時何時？還有自炫的心情！因而不答他的話，逕自問俞大猷派來的諜探：

「這我可不敢說。不過，皇上即使不相信我的話，總也要問一問人，總也要查一查事實。」

「這倒不妨，你去好了。」

話說得很冠冕堂皇，江朝奉諾諾連聲，答應照辦。

一上來就為一個角打劫：「劫材」很少，煞費沉吟，慢中加慢。下不到三十著，有諜報來了，而且一來兩個。

看樣子決非隱瞞不說，胡宗憲自然失望。彼此功夫寶貴，既然無可再語，盧鏜便起身告辭。胡宗憲便將犒賞的銀兩，交他帶去，決定免此一行，騰出時間復回趙文華那裏，商談行止。

「啊，啊！你提醒了我！」趙文華高興地嚷著，「吾知之矣，吾知之矣！準定照你的辦法。這裏歸你處置，京裏由我安排。」

「舟師雖為輔助，可是責任甚重，一有警報，你要迅速赴援。同時封鎖緊要口子，斷賊歸路。」張經轉臉問胡宗憲：「汝貞，你以為我這個看法如何？」

縱然如此，盧鏜仍舊朝上行了禮，陪坐在下首說道：「盧鏜特來道謝。若非巡按的毒酒殲敵之計，弟兄們不能打得這樣子順手。」

「如何？」張經得意地看著胡宗憲。

「原來你說的是這方面步驟！」趙文華詭秘地笑著，「你是怕將來敘功沒有你的份？不會的！你不必杞憂。我們等著看，看張廷彝能打怎麼樣的一個勝仗？打了勝仗又會有怎麼樣的結果？」

「瞞是瞞不住的。」胡宗憲亦知事態嚴重，不可用紙中包火的那種危險辦法，「華公，我看須另籌善策。」

「言重，言重！」胡宗憲答說，「皇上明鑒萬里，自有權衡，大人不過暫時委屈，只怕一到京就會官復原職。」

這時李天寵已經得到消息趕來。不過，他不來還好些，因為他的膽子小，看張經忽然獲罪，知道是誰搞的把戲。自問對趙文華亦不見得尊敬，那就說不定會步張經的後塵，因而張皇失措，儘說些不得體的話，對張經不但毫無安慰的作用，反而徒亂人意。

「很好！」張經向俞大猷說：「你擔當北面。如果賊由平望這面來，你負主要責任。」

「我不知道。」盧鏜又加了一句：「真的不知道。」

於是他想了想，先提一問：「我想請問大人，到京以後，如何自辯？」

這時除了胡宗憲以外，滿廳的大小官吏，無不相顧驚愕；張經更是面色如死，唯獨一對眼睛發紅，像餓極了的野狼，將要撲人而噬似地。

「是！」江朝奉問道：「大人看，幫多少？」

「不必客套了。請裏面坐定了好說話。」

華亭是松江的別稱；「華亭相國」指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徐階；在「閣老」中，徐階原來位列第三，能夠進位到僅次於嚴嵩，即為夫人之力。

兩人下的是對子棋，棋力是胡宗憲高些，但為了禮貌，讓張經拿白子。當然，兩人都有心事，落子很慢。

這樣想著，越發希望先打聽出一個底細，急步踏了出來，拱手問道，「請問哪位是帶隊的官長？」

正談到這裏，只聽擂門如鼓，遞來緊急軍報，是俞大猷報捷：王江涇與倭寇遭遇，展開激戰，三路合圍，永順、保靖土兵，更見得力，一攻其前wｗw•ｈｅtubｏok.cｏm•ｃom，一躡其後，倭寇海盜，大敗而遁，斬首一千九百餘級，湯克寬的舟師，燒燬賊船二百餘艘，敵無退路，溺死者不計其數。

「言重，言重，分所當為。」胡宗憲停了一下說道：「我承總督之委，陪伴欽使視察沿海軍務，咫尺之地的嘉興，竟抽不開身子去一趟。不知道總督對大舉進剿的方略，可曾策劃停當。」

張經跟他的想法相同，正想再一問盧鏜可有消息時，只見一名衛士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連禮都顧不得行，便即大聲說道：「大人，有聖旨！」

「張總督那方面，不但不能瞞他，而且還要安慰他，讓旁人相信華公並無成見，即有浮言，很快亦會平息。否則，江浙士風，好作不平之論，如果覺得張總督受了委屈，一齊起哄，甚至湊盤纏推人到京裏替他訟冤，那麻煩就大了！」

「是！」胡宗憲很放心了，「我要辦的事很多，先跟華公請假，明天中午再來稟陳一切。」

「是！」胡宗憲從容不迫地行了禮，轉臉向東，又跟李天寵招呼。

「汝貞，」他說，「我現在都要靠你了！」

聽此一說，胡宗憲鬆了口氣；王江涇在嘉興北面，是個水陸兩途的門戶，湯克寬既已帶水師沿運河北上，搶先守住這個門戶，嘉興可保無虞。

「這樣，先湊五千兩，換成金葉子。另外五千兩，明天一早送來，最好也換成金葉子。」

等他一到，趙文華延入書齋，面有得色地問道：「汝貞，你何以謝我？」

這是效忠的表示，趙文華頗為滿意，「追隨不敢當！不多幾時，你就是方面大員了！」他一面說，一面將一份草稿遞了過來。

「怎麼呢？」

胡宗憲心想，張經到底忍不住氣說了實話。他原是知道自己遭禍的原因的。只要他識得趙文華的利害，便有法子，讓他照自己的話做了。

到了嘉興，直接到總督衙門去稟報。手版一遞進去，張經立刻傳話延見。這多少是出乎胡宗憲意外的，因為自從他跟趙文華接近以後，張經便不大愛理他，每次請求謁見，不是約期，就是讓他坐半天冷板凳，像這樣隨到隨見，在近來是絕無僅有的事。

「怎麼不一樣？」

「我去湊這個數。」他伸一指低聲說道：「一半送來人，一半讓大人隨身帶去，上下打點，哪裏還會吃苦？」

又不久，皇帝派太監交一張手敕給徐階，上面只有六個字：「卿齒與德，何如？」齒是年齒，德是德行。但怎麼叫做「卿齒與德，何如？」是問徐階，德行能與年俱深嗎？這似乎不成話說，而玩味語氣倒像是詰責徐階，年齒徒長，德行不修。因而大為焦憂，不知如何奏覆。

「喔，」張經很注意地問：「我倒先要請教，是只有哪兩個人看得懂皇上的手諭？」

這便大有謝安的派頭了。胡宗憲心想，真料不到，他還有這樣一番矯情鎮物的功夫。看起來趙文華會鬥不過他。

徐階急急去檢「道藏」，果然有此二字。於是五更入朝，帶著「法海玄珠」去覆命。皇帝恍然大悟，夢見「（左缶右麗）𩟹（左食右瞿）」二字，原來是餓鬼來乞食，因而傳旨：京內京外，廣設水陸道場，瑜伽焰口，為餓鬼施食。在皇帝想：倘或不能解得這個疑團，餓鬼無所得食，投胎人世，會把鐵桶江山攪得一團糟。照此看來，徐階之功不可沒，因而將他由禮部尚書升任為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成為宰相，位在李本之次。

「錦衣衛賣我的面子，拿總督交了給我，此刻我交給了你，須盡力保護。總督剛正不阿，或者有人懷怨在心，有不逞的企圖，所以，你要格外當心。除了總督的貼身隨從以外，任何人都不准接近。」胡宗憲又加重語氣問道：「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是啊！」張經興奮而焦灼，「我也隱約聽說了，不過語焉不詳，到底是怎麼回事！」

「嚴公子」當然是指嚴世蕃。嚴嵩做宰相少不得這個兒子，就因為皇帝的手諭，有似啞謎，而唯有嚴世蕃能夠澈底瞭解；也唯有嚴世蕃執筆的奏對，能夠迎合皇帝的意旨；換句話說，也就是唯有嚴世蕃能夠操縱皇帝的愛憎喜怒。

原來錦衣衛的官員，特准用麒麟補子，與其他武官不同，因而無法從補子上看出官階大小，胡宗憲亦就不能不先問個清楚。

「敝姓胡。浙江巡按御史。」

「恭喜，恭喜！」做主人的迎門稱賀。「這一仗痛快之至。」

「大人，」胡宗憲忍不住了，「倘無用得著我之處，我就告辭了！」

於是，胡宗憲啣命而往，由後堂進入大廳，只見一共是五名穿白靴的，前面兩名是官員，穿著大紅綢絲繡雜花，前後麒麟補子的長袍，大帽鸞帶，十分漂亮，一望而知是錦衣衛的人。而且來了五名之多，可見得要逮捕的絕非等閒之輩。

「喚進來！」

「這，這就無法奉告了。」

「好，你去吧！我今天大概也是一宵不睡了。汝貞，你回去先辦一件事：第一、通知驛丞，非有我這裏發的『火牌』，不准派驛差，給驛馬；第二、通知水陸關卡，非經特許，晚上閉關以後，不准通關。」

因此，他站定了腳說：「事起不測，是誰都想不到的。總督雖是被誣，不過現在是待罪之身，不便出面，公私一切，暫時都交給我了。」說到這裏，他喊一聲：「中軍！」

「恭喜大人！」他笑容滿面地說，「諸將不負所期，打了一個大大的勝仗。」

「嗜酒誤事就夠了。等我來參掉他。」

「是！」張經深深點頭，「『自己把大事看作小事』這句話說得很中肯。我準定照你的話，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和*圖*書尤人，只當年災月晦就是。」

「舟師歸湯參將節制。」

「我倒不敢這麼想。只望捷報先我到京，浮言自然可息，能放我歸田，就心滿意足了。」張經略停一下又說，「汝貞，我家眷都在原籍，這裏倒沒有甚麼牽累。不過此去正逢炎夏，我的身體不好，只怕未沾君恩，先歸黃泉。」說著，臉色便頗黯了。

「別慌！」張經微笑著說：「俞大猷會攔截！」

「是他？」江朝奉又接一句：「也應該是他。」

「華亭相國雖為次輔，不過大人的這一案，皇上不會問他，所以我說，徐夫人與大人無關。有關係的只有一個人：嚴公子！」

「知道，知道！怎麼不知道？他是我們這一行的『龍頭』。我也聽元規說過，他比大人晚兩輩。」

這是從備倭以來，從未有過的戰功。趙文華與胡宗憲的感想相同，是既喜且憂，且是憂多於喜，屏退從人，閉門密議，如何處置這個捷報？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軍務張經，自受任以來，迭請廣徵兩廣、湖廣等地狼土兵聽用；乃兵到不進，糜餉殖民。察其所為，無非畏賊，以致屢失戎機；東南倭患，猖獗如舊。似此大負委任，何以解朕之憂，而紓東南之禍。張經著由錦衣衛北鎮撫司，亟遣緹騎，星夜拿問來京，以憑治罪。所管軍務，著由工部侍郎趙文華暫行攝理；閩浙蘇松等地巡撫巡按，並應各就職守，和衷共濟，俾得蕩平倭寇，克竟全功。欽此欽遵！」

「當然是一萬。」

「汝貞！」趙文華志得意滿地，「你看我的手段如何？」

「湯將軍在哪裏，你知道不知道？」

「恕我直言，」胡宗憲說道：「大人的被禍，必是無意中得罪了嚴閣老父子的緣故。如今只有徐圖化解，倘或上疏訟冤，辯解愈有力，便愈顯得嚴閣老父子誣陷好人，亦愈中他們父子之忌，必欲置大人於死地而後快！大人自顧如何？」

說完，胡宗憲告辭而去。走到廳上，只見總督衙門的屬僚和幕友都在等候。胡宗憲忽然想到，趙文華未來，李天寵有事，在這裏便數自己的權位最高；不但義不容辭要撫慰大家，而且也正是建立自己的地位的好機會。

「怎麼沒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張經答說：「我留你做個參贊。」

「一點不假。」胡宗憲問道：「你們覺得張總督為人如何？」

胡宗憲不知此語何來？不過，他很機警，毫不思索地答以：「華公厚愛，謝不勝謝，唯有矢志追隨而已。」

「是！多謝大人獎許。」

這一問將胡宗憲問得發愣。不知他是真的不明白，還是不耐煩的不表示。但自不能不有所解釋。

「你說這個數是一千還是一萬？」

由他這話，胡宗憲想起了趙文華的忠告，心裏在想，這盧鏜算是誠樸幹練的好武官，今後如果要在東南建一番事業，像這樣的人不可不籠絡。主意打定，不但不聽趙文華的話，在盧鏜面前擺架子，說大話，態度反而更謙虛了。

到得歸寢，徐階仍在唸唸有詞，翻來覆去所唸的，只是這六個字。徐夫人忍不住開口了，「德，或者是指另一個人。」她說：「是指歐陽尚書。」

「照預定的步驟辦吧！」張經說道：「幾個月的經營，就在這一仗見功。我們已經談得很多了，此刻不必再多說，和衷共濟！」

「喔，你是怎麼個辦法呢？」

「那好！如今要請你們幫忙了。張總督兩袖清風，這一路去，哪裏不要使銀子。家眷在福建原籍，也還要接濟。你們能不能湊筆錢出來幫幫他？」

趙文華是傍晚到的。胡宗憲可真是替他大大做了一回面子，關照縣官，轉飭鄉紳地保，挨家挨戶去勸，出動男丁歡迎。從東門城外里把路就開始，排隊夾道相迎；燈籠火把，一直照到府前街的清虛觀——嘉興最大的一個道觀，頗饒花木之勝；是胡宗憲指定，趙文華的行館。

一樣的，盧鏜見了胡宗憲，亦行屬官之禮，如今見他迎門長揖，趕緊避在一旁，連稱：「不敢，不敢！巡按請上坐，待盧鏜堂參。」

「大人何以致此？其中的緣故，實在可以不必多問！眼前第一大事，是如何化解這場意外之禍？宗憲不才，凡可以盡力之處，決不敢退避。只是『禍福無門，唯人自召』。這一路到京，能不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全看大人自己了！」

意想不到的是，回家剛換了衣服，備好犒賞的銀兩，預備勞軍時，盧鏜卻輕騎簡從先來拜訪胡宗憲了。

「是！」俞大猷站起身來，肅然應聲，是代表所有的將領，接受總督的要求。

「知道，湯將軍帶著水師，由正面迎了上去，這會兒大概到王江涇了。」

這意思是說，要逮捕誰，不妨關照，好先拿待捕的人看管起來。潘恩懂他的意思，笑笑答道：「不用費心。只等張總督來接旨就行了。」

這樣發號施令，將總督缺位必須安排妥當的一切措施，有條不紊地交代妥當，胡宗憲還有兩件大事，需要悄悄處理，一件是趙文華奉旨暫時攝理張經所掌的軍務，應該盡速通知本人。不過，這件事說起來應該李天寵出面去辦，自己越俎代庖，黨援的形跡就太明顯了。

「現在是要一萬銀子用，也不完全要你們承擔，請你們先想法子湊出來，作為我向你們暫借。隨後大家再分攤，應該找回多少，歸我負責。」

胡宗憲是聽趙文華酒後閒談，提到過徐夫人的才智。據說有一次皇帝夢見「（左缶右麗）𩟹（左食右瞿）」二字，不知作何解釋？便寫下這兩個字，囑咐太監去問禮部尚書徐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