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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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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雖然不說,胡宗憲也懂,還是怕趙文華疑心他跟徐海的關係太深。在胡宗憲想,以眼前他跟趙文華水乳|交融的情況來說,即會有此疑心,亦不足為慮。不過他亦並無成見,表示如有更好的地方安頓徐海,他無不贊成。
這件不安之事,就是認了陸太婆作義母,不知心雲老師太意下如何?照她的想法,一定不獲允許,這也就是她一直不敢明告的緣故。但愈拖延愈不安,一下午心神不定,不管怎麼樣,這件心事非吐露不可了。
「夠了,明天再吃。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聘禮是要的。不過,不是此刻收,等他將來做了官,拿朝廷發的俸祿銀子做聘禮。」
「原是暫別!連佛前都不必頂禮了,早早去料理塵緣,亦就是修行。」
見她是這樣關切驚惶的神態,陸太婆倒有些顧慮,怕說了徐海的情形,會害她著急。
「姊姊,我說了你不要著急!我知道你是最經得起打擊的。其實,也沒有甚麼……」
兩字入耳,恍如雷震:「是他?」王翠翹結結巴巴地問:「徐海怎麼樣了?」
母女倆這一哭,驚動了陸大小姐,急急前來探望。等問明經過,少不得也要陪些眼淚,強自笑道:「妹妹的大喜事哭些甚麼?且商量正經。」
「時候不早,轎子早已在等了!太太跟乾小姐就動身吧!」
說完,站著不動,這表示不願王翠翹跟著她,也就是暗示她應該迴避。王翠翹心裏雖有些疑惑,不知義母有甚麼不能讓她聽見的話跟老師太去說?但還是很知趣地避開了。
一語未終,走出來兩個女僕,跟陸太婆又是一陣寒暄,方將她攙扶上岸;接著是王翠翹出現,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這更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翠翹拍拍徐海的手背,「是不是?」
「當然!」阿狗認為有一點必須弄清楚:「你說義母把姐夫的情形都告訴你了。她怎麼說?」
「師父的道理,哪有不對的?」
王翠翹一愣,旋即意會。偷覷師父臉色,依然一起慈祥,膽便大了些,陪笑答說:「我還沒有稟告師父,師父倒先得知消息了,師父,你可知道,這義母是怎麼認來的?」
「已經還俗了,還吃甚麼齋?」陸太婆說:「就今天開葷吧?」
「好!」他很起勁地說:「我講隔夜算命的故事你聽。」
「兄弟,」徐海報以歉疚的微笑:「你倒說些可以不教人嘆氣的事我聽聽。」
「罪過,罪過!」徐海忽然閉上眼,痛苦地喃喃而語:「師父,不是不遵你老人家的訓誨。實在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出家人,我也不配做出家人,我造過許多孽,今生今世洗不乾淨,只好等報應了!」
「娘!」她輕聲說道:「我有點私房,都存在我兄弟那裏,明天我讓他取了來,都交給你老人家。」
這不算意外,但在王翠翹聽來,仍覺心頭一震!為的是從小不知爹娘是誰,凡有切身之事,都是自己獨斷獨行,如今忽然意識到有母親來替自己擇配,這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多年不曾想過自己的身世,這剎那之間,勾其無限的感慨隱痛,心頭不知是酸是甜,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於是徐海緩慢地回過身來,雙眼直視,彷彿有些茫然的神情——這哪裏是王翠翹所熟悉的徐海,她心裏一陣酸楚,可是畢竟能夠忍住了眼淚。
就這樣,陸太婆跟阿狗一見便覺投緣。到了「小兜率天」落座,重新敘禮,阿狗跟著王翠翹改口叫「娘」還磕了頭,使得陸太婆更為高興了。
「昨天昨上?」阿狗說:「一定是在夢裏。」
「天快亮了!」陸太婆打個呵欠說:「一時也談不完,且先睡了,明天還有一件要緊事要辦。」
想想果然,自己是犯了「嗔癡」二字,一時既愧且感,伏倒在心雲懷中,嗚咽著說:「弟子實在捨不得你老人家!」
說這話見得他仍是神智不清,但無論如何是他自己先開口說話,即是一件可喜之事。王翠翹愉悅地笑了。
「你看,那不是?」
這句話說得太直率了些,意思是徐海現在所有的,都是不義之財。王翠翹自不免刺心,但也因此更有決心,非輔助徐海討個正途出身,堂堂正正做一番事業不可。
「我在笑,」阿狗隨便編了個理由,「你跟我都是沒爹沒娘的人,如今忽然來了一位老娘親,好笑不好笑?」
不幸地,這樣的好官卻死得很慘,原因是為了保護地方,得罪了錦衣衛,以致遭禍。
「這說來就話長了!」王翠翹本想答說:就為了你才拜的義母。可是這一說,徐海非追問緣由不可,那就一夜都談不完了,因而暫不透露,只說:「明天細細告訴你。」
「舒服?」心雲倒真有些詫異了,「我一直以為你久歷繁華,過不慣這種清茶淡飯的日子。」
這就很難回答。要撒個謊自然不難,但她決定守著佛門不打誑語的戒條,坦率答說:「弟子本來想找清靜地方息一息,哪知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了。」
「第一,」阿狗將手一指:「翠翹姊依舊跟你在一處。」
陸太婆當然也有此見識。不過,王翠翹跟徐海究竟如何?她並不深知,亦須先瞭解了,才能拿主意出來。
王翠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甚麼事也不做,先定定神細想。如何才能喚起徐海的記憶?
「我,」王翠翹撒嬌似地說,「我還是捨不得師父。」
「翠翹?我昨天晚上還看見她的。」徐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在哪裏?」
這樣又玩又吃鬧了一陣,徐海的神態更不同了,像孺子依母似地,只在王翠翹身邊繞來繞去。這下,她倒又不免憂慮了,怕他心理上依賴太深,一刻離不得她,豈非也是麻煩。
「快到了!」陸太婆在她身後說。
這道理果然很簡單,以陸太婆的身分,與趙文華所欠她的情來說,當然可以庇護王翠翹,使她不致再遭遇非遁入空門不能擺脫的困境。
「這一說,你是願意我替你作主。那好!」陸太婆說:「英雄不論出身低,我很樂意徐海作我的女婿。」
「翠翹,我好幾年沒有見到你了!」
「胡總督!」徐海脫口說道,「是胡總督,不是,」他又搖搖頭,「是胡朝奉。不過,我記得那時候是跟胡總督去過的!不在這裏,是在哪裏呢?」他敲敲額角,「我的腦筋壞了。」
「你錯了!法雲庵中,怎的容不得你?以後,你要來,隨時來;你要常來,我才歡喜。」
「師父喚我?」王翠翹怯怯地問。
釋迦牟尼捨身飼虎的故事,何能不知?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這樣的勇氣?因而默然不答。
那陸大小姐比她母親還能幹,凡所策劃,井井有條,決定先「傳紅」,等徐海的公事勾當已了,再辦喜事。這總得是明年的事,有這幾個月的功夫,正好備辦嫁妝。
「娘!我不會違拗你老人家的話,也不會讓師爺的一起慈悲心落空。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她停了一下問,「就是跟徐海見個面嗎?」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唉!」他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踏入心雲養靜的那座院落,她一顆心就比較踏實了。每次都是如此,若遇心煩意躁的時候,唯有此地才得心地清涼。她靜靜站了一會,然後沿著迴廊,直趨正屋。只見心雲老師太在昏黃暮靄中閉目打坐,手裏徐徐數著佛珠,口中輕輕唸著佛號;臉上餘暉照映,神智湛然。王翠翹不敢驚動她,在香爐中續上兩塊檀香;油燈中注滿了油,點根紙煤燃起了燈;攤開一本經,默默唸著。
這番話,對阿狗來說是深了些,反而於王翠翹聽出來一些道理,便接著他的話說:「如何是可與為善,如何是可與為惡?只看周圍是些何等樣人?只因為胡總督想往好的方面做,羅小華幫著他去做,恰逢趙忠又不能不跟著他們做。所以天水趙做了一件善事。細細想去,他也沒有甚麼善事,不過放鬆了一步,大家便都很承他的情,說他的好。看起來,『為善最樂』這句話倒是不錯。」
「那,趁明天早晨,一覺醒來,腦筋清爽的時候,你先告訴他,然後再叫他來見我。我當面跟他談你們的終身大事。」
陸太婆看出她神色有異,便又說道:「你如果覺得你自己告訴他來得合適,我也不反對。」
這時陸太婆已發現遠遠站著一個後生,從他注意王翠翹的情形看,她就猜到了七八分,問王翠翹說:「那就是你的兄弟?」
「啊!啊!想起來了!」徐海慢吞吞地唸誦著:「『見說白楊堪作桎,爭教紅粉不成灰!』三年辛苦,培養出一個『墮樓人』!」
「二哥,莫非你忘記掉了?」阿狗提醒他說:「你倒想和*圖*書想看,你跟胡總督在那裏會過面。」
「別瞎說了!年輕輕的起這種喪氣的心思。」
「我想想看,好像有那麼一回事。」
「原來師父是這樣為弟子設想,真正恩重如山。不過,師父,你說難關已過,又是從何說起?」
王翠翹聽得這話,覺得不是味道,陸太婆雖未拿她跟素芳相提並論,而揚抑之意,自然而然地顯現得很明白。好強的她,實在不能服這口氣!
「是!」王翠翹微笑答說,「神智好像清楚得多了。」接著,她將她跟徐海相聚的情形說了一遍,然後談到做棗餅的困惑。
「義母!哪裏來的一位義母?」
「那怎麼可以!言而無信,何以為人。佛家不打誑語,你若如此,便是犯了戒。」
「好像不像。」
王翠翹是何等機敏的人,知道話中有話,暫且存在心裏,只說:「娘!我要跟你一房睡。」
「兄弟,你請吧!」
「那麼,我就說。姐夫神志有些恍惚了。不過,會好的!」
王翠翹本來亦有這個意思,便從杭州瓦子巷談起,一直談到法雲庵出家。足足說了一個更次,方得講完。
買來的布,每一匹上都鈐著小印,周新逐一檢查,終於發現有與死者所懷圖章的印文相合的,捕來賣主,一訊而服,果然是件見財起意的命案。
回到陸太婆那裏,她還在燈下守候,一見義女,便即笑道:「你做的棗餅,我吃了,味道不壞。不過,有件事我弄不明白,何以其中有一個沒有餡子?」
「這也不是稀奇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也可以說,早就想到了。」
王翠翹愕然:「還有甚麼?」
「不犯戒,可又犯了家法!」王翠翹眼淚汪汪地說。
王翠翹答應著起身而去,剛走出院子,迎面遇見陸太婆,不由得笑道:「娘,來得正好,師父著我來問……」她將心雲要問的話,轉述了一遍。
阿狗盡知緣由,走上來作了個大揖,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太婆!」
「嗯,阿狗。」徐海說:「好像還有人。」
「你既然認了義母,不如索性還了俗。」
「你且坐了,我還有話問你。」
「你到哪裏去?」徐海問。
抬眼看時,是老佛婆,便即問道:「甚麼事?」
「是啊!來,」王翠翹身阿狗招手:「兄弟,來見見我娘。」
一念剛起,旋即自我打消,她覺得徐海沒有到那種必須受「審」的程度。不過,「審瘋子」的用意,可以師法,稍稍給他刺|激,有益無害。
「是!當初就為的不能安心,才求師父慈悲我的。」
「不管是誰?遇到這樣的情形,你救不救?」
「這倒是誰啊?」
等茶具齊備,王翠翹親自動手,一面燒水,一面將多寶隔上的一套宜興陶器取了下來,親手洗滌乾淨。看茶湯沸時,由「蟹眼」轉為「魚鱗」,隨即提罐先沖了茶壺、茶杯,方始放下茶葉,沖水入壺,第一道傾棄不用,命壽福端了茶盤入內,親自沖第二道,蓋上壺蓋略燜一燜,方始倒入杯中。
王翠翹茫然,「快到了?」話一出口才想起,不好意思地笑道:「娘是說,『退廬』快到了?」
「是啊,沒有多久。可是,時世大變了!早知如此,唉!」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這一睡直到中午才被喚醒,陸太婆是早就起身了,衣衫整齊地坐著喝茶,「女兒,」她說:「今天我們就要走了!我帶你到『退廬』去住幾天!」
「你看呢?」
「你且說與我聽聽。」
「翠翹姊來囉!」阿狗提高了聲音喊。
徐海眨了兩下眼,走過來坐下,王翠翹便取一杯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取一杯在他對面坐下,慢慢啜飲著。
「只從你認陸太婆作義母這一點,便是難關已過,我且說個簡單的道理你聽。」
倒是這句看來毫無道理的話,使得心雲無法再說下去了,一個出家人,總不能勸還是比丘尼身分的人去嫁夫生子。只好笑笑不言。
到了陸大小姐家,少不得鄭重見禮,彼此執手細看。陸大小姐將入中年,忽然有了這樣一個妹妹,十分高興,問長問短,久久不休。最後是陸太婆打斷了她的興致,說是肚子早已餓了,問她如何款待王翠翹?
王翠翹先開口,「娘,這時候你總要告訴我了!」她說:「我師父為甚麼連明天都等不到,立逼著我跟了娘回來?」
「我想吃甜食。尤其是棗餅!」說著,徐海嚥了兩口唾沫。
「當然不是在這裏。」王翠翹說:「這裏我還是第一次來。」
「二哥!」阿狗桴鼓相應,默喻王翠翹的意思,將徐海的思緒從她身上引開:「明天我陪你到『大樹將軍廟』去逛逛。」
「現在,看樣子可以跟他說了。」
法雲庵中冠蓋雲集,兼且衣香鬢影,盛極一時。外面是羅龍文提調一切;裏面是陸太婆代做主人。趙文華不過安坐禮堂,與少數身分較尊的客人,如胡宗憲、阮鶚等人,寒暄閒談而已。
「你跟你義母走了,自然就知道。」
這就充分顯露,徐海只是意志消沉,而非精神錯亂。對一個半瘋的人來說,這是突破障礙的一大進境。王翠翹非常高興,笑得更嫵媚了。
「她說阿海好像意志很消沉。」
「既然如此,你就該聽我的話!」
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好大的一起園林,「原來是這裏!」王翠翹驚喜地:「每次我經過,都會在想:不知是哪家的花園?能住在這裏面,真是福氣!」
這是過年才有的精緻點心,「虧你想得出。」王翠翹說:「別樣材料還都容易,就是模子不好找。」
周新問明,此事除了商人歸家告知妻子以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於是周新便傳了此人的妻子來問,一問問出奸|情。原來商人半夜到家時,他妻子的外遇還躲在床底下,聽說有此藏金,一早捷足先得。
「從前是英雄。嘆甚麼氣?」
這樣的回答,在王翠翹真是意外之喜,急忙答道:「師爺訓誨得是!」
「這自然是聽了我的話,我的話又是由羅師爺那裏來的。」陸太婆突然問道:「女兒,你倒說說看,怎麼叫普渡眾生?」
談得不多片刻,羅龍文與趙忠連翩而來,王翠翹知道他們跟陸太婆有許多瑣屑雜務要料理,趁此機會要將一件心中不安之事稟告心雲老師太。
說到頭來,還是塵緣未斷,七情六慾,一樣也丟不開。依自己平時的胸襟,還俗就還俗,被逐就被逐,應該是無所謂的一件事。卻又為何一聽說不容於法雲庵,就驚惶如此?
日中開席,是徵調各香積廚的名手,集中在法雲庵調製的素齋。因為不備酒之故,外面的席散得很快;謝了主人,旋即告辭,轎車紛紛,霎時間散去了一大半。
「你老人家的人緣好,」王翠翹說:「總算對得起趙大人了。」
「翠翹?」徐海開口了,「你是翠翹?」
「當然夠!」陸太婆又說:「就是不夠,你也該救。從井救人,就是捨身飼虎,這個故事你總知道?」
「我知道。如果是那樣子,我就不往下說了。」
「對!有道是殉節容易守節難。若說守節的寡婦,至死不悔,我不大相信。」陸太婆說:「大凡年輕守節,起初是憑一片血氣,到了這股勁一洩,想想青春年少,白白耽誤,心裏總有些不甘。只為面子拘在那裏,不能不苦守苦熬。果真有素志不改,至死不悔,可真是難上加難!」
「是的。找你好半天,你在哪裏?」
能說這自嘲的話,又不像瘋子。王翠翹恍然大悟,阿狗的看法確有道理,徐海只為百無聊賴、抑鬱深積,以致如此。如果能把他的英雄之氣振作起來,病就去了一大半了。
「不過,我怕他腦筋萬一轉不過來,答非所問,甚至還會拒絕。那時候,娘,你可別跟他一般見識。」
「回頭你就知道了!聽娘的話,包你不錯。」
講到一半,王翠翹也來聽了。她跟徐海對這個巧賺趙文華的妙事,都聽得津津有味。聽完,徐海說了他的感想。
「我動不得了!年紀不饒人,今天如果沒有你,局面不知道會糟成甚麼樣子?」
阿狗是痛苦而無奈的表情,但王翠翹卻微微點頭,似乎別有心得,「兄弟,」她說:「你交給我好了。」
「現在呢?現在莫非不是?」
「是!」王翠翹去倒了杯茶捧給師父,然後在蒲團上坐了下來,靜候問話。
「是的!吃蟹。」阿狗作出歆羨的神態,「持螯賞菊,雅得很啊!」
一面想,一面流淚不止。心雲不覺詫異,「悟真,你到底有甚麼傷心的事,哭成這個樣子?」她說:「照你這等放不開,可知也是不宜於修行的?」
阿雲這樣不斷催促,才將戀戀不捨的王翠翹催得離開了她那間很花費了一番心血,佈置得精潔異常的禪房。
伺機報復m.hetubook.com.com,已非一日。一次周新進京,紀鋼手下在涿州逞兇,竟爾遇害,浙江的百姓感念遺愛,傳說他接替文天祥,當了浙江的都城隍,俗稱「東嶽大帝」,一百多年來,東嶽廟的香火極盛,每年九月裏「東嶽大帝」生日,演戲酬神外,還有好些很奇特的節目,其中之一名為「審瘋子」。
於是王翠翹在陸太婆催促與照料之下,漱洗妝飾;然後吃了午飯,坐上陸大小姐家自備的船,出城向平湖方向而去。
「不像從前對我的樣子。」
「往前看!」徐海挺臉,抬一抬眼,然後將頭低了下去,悄然沉思。
到得王翠翹屋裏,陸太婆解開包裹,只見她不知哪裏弄來一套俗家的衣服:一件蔥絲平金的裌襖,一條玄色縐紗裙子,都抖開了抖在椅背上。王翠翹到這時才發覺有樣極大的難處,總不能穿上這件色彩鮮艷的裌襖,頭上依舊戴一頂僧帽。
有此一句話,王翠翹放心了,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又何必問我?」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含蓄,而在王翠翹已覺得很重了!頓時收斂一直懸在嘴角的微笑,面色凝重地答說:「師父這等開示,弟子不能不遵命。只是等弟子料理了塵緣,重投蓮座的時節,師父卻不可忘了今天的話。」
睜開眼來,正好對著捧在阿雲手裏的一面銅鏡,鏡中丰容盛鬢的一張臉。王翠翹既驚且喜,卻又疑惑,「這是誰?」她問,「是我?」
「我在想,還是西湖上好。」羅龍文說:「第一、有總督鼎力庇護;第二、彼此來去方便。」
這一下提醒了王翠翹,立即有了著手之處,出門喊道:「福壽,壽福!」
「公事我們另外談。你只說明山如何安排?」
「還是照原來計劃,重圓樂昌之鏡。這件事可要分兩方面來談。一方面是請陸太婆勸翠翹還俗;一方面是要安排他們的雙棲之地。」
「原來是他!你們是情如手足。」陸太婆停了一下說:「嫁妝是我陪嫁你,我這個娘,你也不是白叫的。至於你的私房,不必交給我,交出了我也不能收。」
「你不像翠翹!」徐海皺著眉,很困惑的樣子,「昨天晚上我看見的翠翹,不是這個模樣。」
「還有,兩個小廝專管這座蝶夢庵,一個叫福壽、一個叫壽福;小的那個比較老成。」阿狗又說:「他們在後面屋子裏,我關照過,不叫他們不必過來。」說完他就走了。
船一靠近,便有個中年漢子扳住船頭,向裏喊道:「四太太,兩年沒有來了!」
「你喝嗎?」王翠翹將溫軟的手掌,撫在他的手背上。
這雖有反詰的意味,但倒是提醒了阿狗,最好講些有趣的事,才能沖淡徐海的抑鬱。思索了一下,現成有樁有趣的事可談。
想不到他竟因此多心,王翠翹一時無法作答,而阿狗卻很快地,帶些責備的語氣說:「二哥,你不要不知足!雖說最近遭遇了許多波折,可是,你也應該有安慰的地方。」
等見了面,阿狗只是望著王翠翹笑。她知道他笑她甚麼,很不好意思地說:「兄弟,你沒有想到吧!我會還了俗。」
「兄弟!」王翠翹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吞吞吐吐,說話一句進,一句出!不錯,我經得起打擊,你實說好了。」
「你去看看你義母去。看她今天是歇在這裏,還是回她女兒那裏去?」
「第二,我也跟你在一起。」
這倒是說對了!可是,阿狗卻突然警覺,不能承認。這一兩年來,他對女人的心理摸得很透了,不管是多麼親近的關係,姊弟、兄妹,甚至夫妻,要笑她形容醜怪,必定會招怒她。所以搖搖頭說:「不是!」
「因為想你的緣故,意志不免消沉,羅師爺告訴我,徐海替朝廷立了大功,趙侍郎跟胡總督已經替他出奏到京裏,要給他官做。」
「多謝、多謝!還要麻煩你們去找些煎茶的東西來。」王翠翹說:「炭爐、瓦壺、天落水。」
這是在轉機的緊要關頭上。王翠翹一面替徐海斟茶,一面在思索。跡象是明顯的了,徐海所受的刺|激太多,而又未能及時宣洩,以致釀成這種恍恍惚惚的模樣,說起來就是一個瘋子!只是症候不深,及早診治,大有希望而已。
福壽將壽福遣了去,須臾而回,帶回來一個錫罐的茶,卻非岕片,「總管說:岕片沒有了,只有六安茶。請翠姑娘先將就著用,馬上派人到嘉興去找岕片。」
這樣轉著念頭,她決定無論如何要想法子做一籠棗餅給他吃。其實要想法子也不難,現成有個陸太婆在這裏,不會找不到副模子。
又有一次,周新微服私訪,冒犯了一個縣官,縣官本來要嚴刑拷打,但聽說周新要來視察,恐怕查到獄中,追問因何身受重刑?諸多不便,所以暫時監禁。而周新便在獄中私訪,打聽到了縣官許多貪贓枉法的事實,於是揭破身分,告訴「牢頭禁子」,他就是浙江按察使周新。縣官得報大驚,磕頭謝罪,而周新毫不寬假,上奏彈劾,這個縣官被革職查辦。
「是!反正我跟著娘就是。」
「正是!」門簾一掀,趙文華出現,他在外面已聽見了王翠翹的話,接口答道:「正是如此,特來拜謝。」
「好!我改。」阿狗笑笑,附和著說。
這一圈逛下來,很夠累的了,重回小兜率天時,陸太婆說要躺一會,同時喚阿金將阿狗去請了來,讓他們姊弟相聚。
「兄弟,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義母昨天晚上跟我談了一夜,阿海的情形我完全知道了,她的意思,我跟阿海要定個名分。」王翠翹又高興、又傷感地說:「歷盡滄桑,到頭來葉落歸根,我還是姓徐。」
「譬如,」王翠翹想了一下說:「年輕輕地守寡,想想後路茫茫,不如跟了丈夫在黃泉路上做個伴,一根繩子了帳,那不難。難的是上養老,下養小,送死安生,一肩挑了起來。而且素志不改,至死不悔。」
「我家」二字入耳,陸太婆一愣,旋即意會,自己的「義女」當然說「我家」,便即笑道:「也不必等過年,『毛腳女婿』上門,我就做棗餅請他好了。」
「這也不是甚麼深奧的道理!普渡眾生,無非存著一片救人的宏願而已。」陸太婆說:「不過芸芸眾生,救不勝救;只好就看到的救,能救的救,所謂『佛渡有緣人』。你說,是不是這個意思?」
「怎麼樣?看你喜孜孜的臉色,一定談得不壞。」陸太婆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得不錯吧?」
「那容易!」胡宗憲說:「我老家在新安江上,萬山叢中,住到我那裏去,不會有任何干擾。」
「那麼,煩你們哪位,到前面去問一問這裏的總管,如果有岕片,照價讓給我幾兩。」
想到這裏,越覺悲傷。自念不容於紅塵,遁入空門,總可以求得個安身立命之地,誰知連廣大佛門,亦竟難容身,豈不成了天地間的棄物?
徐海苦笑著答道:「這樣的英雄,不做也罷!」
「二哥!」阿狗有些著急:「你是怎麼回事?變得只會嘆氣了!」
「是!」羅龍文對阿狗說:「現在只有一件事了!這件事只有我們商量著去辦,不過,得過了明天再說。」
「我的兄弟,就是阿狗!」
王翠翹鬆了一口氣,只是心潮平伏,有無數的話卻不知從哪裏說起。
「我看借一副!我家的那副到過年再用。」
「娘!」王翠翹站起身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說著,盈盈下拜。
「李二爺」是這裏的下人對阿狗的尊稱,她將他找了來,是要他陪著徐海閒話,她才能脫身去向陸太婆求教。
這是叫誰?王翠翹驀然意會,歉疚地笑道:「娘!你老人家叫我?」
而在徐海,聞到茶香,朦朧地有著「似曾相識」之感;苦苦思索,卻想不起在哪裏喝過。因而神態反更恍惚。
聽這一說,王翠翹可真忍耐不得了,「娘,到底是啥?」她說,「我要睜眼睛了!」
「你倒舉個例子我聽聽!」
在這個淒艷詭異的故事中,陸太婆特感親切的是,徐海曾在她家的別墅作過客;因而也就觸機而生靈感,很快地定了個主意。
「就是馮異將軍廟。」
模子又稱印板,棗木所製,緊硬無比;厚約寸許,寬約三寸,上面鏤著各種吉祥圖案,等王翠翹捏麵皮填餡,做成一個圓環;徐海便拿來塞入模子,撳壓實在,使勁一磕,倒出來便是或方或圓、形式不同的一個棗餅。
「也要託娘的福。」
這是微帶負氣的說法,心雲笑道:「悟真、悟真,貪嗔愛癡,你至少犯了兩個字!」
這樣想著,口中便說:「照我看,世界上只有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才是大英雄。」
「不認識了嗎?是翠翹姊。」
「阿狗!」
「是何模樣?」阿狗問。
「這倒也是實話。」陸大小姐說,「再說,開hetubook.com.com齋是件大事,也要挑個好日子。」
「還有呢?」
「不敢當!」陸太婆回身向王翠翹說:「你這個兄弟不錯。好神氣,將來一定有出息。」
「是二小姐!」陸太婆說。
「來吧!」她向徐海招呼,「雖是六安茶,香味還不壞。」
「那還不是一樣。」王翠翹毫不遲疑地答說:「像素芳那樣子,我也做得到。娘,你信不信?」
「好!」阿狗想到了件事:「他的胃口特別好,吃起來不停!」
周旋過一番,阿狗退了出去,陸太婆起身說道:「我先帶你逛一逛。」
一直走上台階,她才回身向跟著的王翠翹說:「我還不知道是應該歇在這裏,還是回你乾姊姊家去?我先要跟你師父說幾句話。」
「然則師父怎的叫徒弟還俗?」王翠翹說:「徒弟原不敢認這位義母,如果師父不許,徒弟不認就是!」
「當然,」陸太婆趕緊又說:「先要問問你的意思,我不會做勉強你的事!」
王翠翹一直聽她們親母女在計議,自己不插嘴,可是聽得很細聽。提到嫁粧,她卻不能沒有表示了。
「照這樣說,也該跟我見一見才是。」陸太婆說:「我本來打算今天回平湖的,就是想看看他才留了下來。明天,你看怎麼樣見個面。」
「現在呢?」
「怎麼?我的話不對?」
陸太婆原是有意使的激將法,一見王翠翹負氣入彀,暗暗好笑,便又裝得不經意地問道:「要怎麼樣才難呢?」
能在片刻之間就出現轉機,在她自是一大鼓勵,益增信心;因而也自然而然地浮起警惕,不可急於求功;病急才亂投醫,既然病有轉機,何須亟亟?應該謀定後動,方為正途。
「是!娘講得很明白。」
「第二、這裏的日子過得舒服。」
「神志恍惚?」王翠翹兩眼睜得好大:「連人都認不出了?」
「是尼姑。」
「有這樣的事?」王翠翹細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隨手捏了一團麵放在印板裏,做著玩,才有這樣的情形。」
「第三,沉冤可雪,而且仍然受大家的重視。這一點,二哥,你不要老想過去,要往前看。」
「那麼,你是笑甚麼呢?」王翠翹摸著她那頂假髮說:「一定是因為我的樣子很怪?」
又有一次,有人來投訴,自道是個商人,經商回來,為了鄉關已近,趕路誤了宿頭,時已入暮而離家尚遠,恐怕獨行遇盜,所以將賣貨所得的幾十兩銀子,藏在一個破廟的石階下面,十分隱秘。誰知第二天去取時,竟已不翼而飛,請求查緝。
「啊!啊!」徐海如夢方醒似地,歉然笑道:「我竟忘了他在那裏。」
「那,」王翠翹說:「我該跟他見個面。」
「你義母呢?」
「那麼是甚麼呢?」
「我記得我來過,只不記得是跟誰一起來的。」
「實在是想不到的事!」聽羅龍文細說了經過,胡宗憲心裏很難過,「公家太對不起他了!總要想個補過之道才好。」
「你很誠實,真正難得。不過,越是這樣,我越不該留你,你今天就跟著你義母去吧!」
「我來!」徐海將模子捏在手裏,揚了一下。
「說得這樣可憐!」王翠翹意興很高地問:「你想吃甚麼?我做給你吃。」
陸太婆詫異,「你不是從小就跟你生身父母失散了?」她問:「哪裏又跑出一個兄弟來了。」
「好倒是好!就怕引起誤會。」羅龍文遲疑著,沒有再說下去。
王翠翹只得依她,坐下來閉上眼睛,卻久無動靜,正要開口時,發覺頭上僧帽已被揭了去,緊接著被戴上另一頂帽子——不知是頂甚麼帽子,毿毿然地覺得耳際項後癢癢地不舒服。
這句話就一點都沒有瘋子的意味了,「真的嗎?」她問,眼睛格外亮,因為含著淚水。
「是!」王翠翹莊容下拜:「弟子暫時辭別師父了。」
「可以做了!」
「那不要緊!你帶我去看他。」
「現在?」徐海露齒而笑,白毿毿地有些怕人,「現在是狗熊。」
「不要,不要!」陸太婆急忙扶住,「以後,你可得多當心!這勞什子要從頭上掉了下來,那才是個笑話。」
「到那動心忍性的時候,能夠挺得住,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那可不大容易。」
「這更容易了!」胡宗憲一口應承,「我派人去找地方,或者,你們去找,有合適的別墅,動用官帑買下來,借他住,至於不受干擾也可以辦得到,多派些人警戒好了。」
「那容易,我家裏就有一副模子,不同式樣的二十四塊,總共百把個花式,做出來很漂亮、很好玩。派人回去,明天一早就可以拿來,如果還要快,也有一個法子,到鎮上的糕餅店去借一副。」
於是,她拋卻矜持,伏身在陸太婆肩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做義母的始而一驚;及至聽到她斷斷續續地訴說從小孤苦伶仃,連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苦況,不由得心一酸也陪著她淌眼淚了!
「大姐不必費心!」王翠翹趕緊聲明:「我吃齋。青菜豆腐就可以了。」
「老金!」陸太婆一面鑽出艙來,一面答道:「你們還是老樣子。」
「師父!」王翠翹應聲而起,轉臉看時,老師太已經下了禪榻。
王翠翹大吃一驚:「師父,」她張皇地問:「莫非你老人家要攆我出法雲庵?」
於是,王翠翹加緊腳步,到了心雲那裏,只見陸太婆還在;可是很奇怪地,一見了她,很快地走到一邊,似乎有意相避。
「到我義母那裏。」
「我也在夢裏見過你。」王翠翹說,同時去握他的手。
「不!父母之命,當然是請娘跟他說。」
「是!」王翠翹起身跟在陸太婆身後,到門回望,心雲已閉上眼在打坐了。
果然,是阿狗。王翠翹又驚又喜,卻又不免困惑,何以阿狗會在這裏?徐海呢?轉到這個念頭,越發心跳,竟有些怯怯地不敢上岸了。
「是羅施主的辯才無礙,說佛門中亦講五倫,像師父,又是師,又是父。這麼在場面上一逼,徒弟心想陸太婆是本庵的護法,又最敬重師父,若說板起臉來不認,似乎不宜。故而徒弟順口叫得一聲。這是世俗之事,若能推脫,徒弟亦不願復惹塵緣。」
「我家的別墅叫做『退廬』,當初是我侄子託胡總督照看的,只知道胡總督拿他當一座招賢館,接待了好些有本事的人在那裏住。徐海也在那裏住過,倒很巧。」陸太婆問道:「你去過沒有?」
「真是饞相。」王翠翹一面說,一面走到廊上呼喚壽福,囑咐他去請「李二爺」來。
「好!」陸太婆很高興地:「好一個父母之命。」
「這當然不止於見個面,就是見面,亦不是馬馬虎虎的事。你倒先說與我聽,徐海待你究竟如何?」陸太婆又加了一句:「最好從頭細說。」
這是病態,阿狗只不便明說,而王翠翹自能會意,點點頭說:「我會照顧。」
原來,這就是她平時照料徐海起居的生活之一,徐海是在虎跑寺養成的這種品茗的習慣;而王翠翹是早就熟悉茶事的,嗜好相同,情趣益深,每當臨空對坐,一盞在手,徐海常說:人生在世,要富貴何用?但願能長享這種清福,於願已足。此刻,王翠翹就是希望能藉這份「清福」,喚其他的回憶。
主要的材料當然是紅棗,煮膨脹了,剝衣,棗肉連湯一起揉糯料粉,揉到相當時候,棗核自然而然地脫出,棗餅的皮子就有了。
「是了!」徐海脫口說道:「我們以前常在一起喝茶!」
「不錯,本來是尼姑,現在還俗了。」
這又有一點不大對了!不過王翠翹並不失望,她心裏已有準備,片刻相處,能有這樣的結果,說起來實在也很不錯了。
兩個小廝應聲而至。阿狗已經跟他們說過,有這樣一位堂客來;而且替他們定了對她的稱呼,所以兩人齊聲叫一句:「翠姑娘!」
想的是法雲庵以外的人物。第一個是阿狗;第二個是徐海。光是這兩個人的一切,便夠想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聽得有人在喊:「悟真!原來你躲在這裏?叫我好找!」
聽這一說,王翠翹完全明白了。怪不得這樣急著要讓她還俗,原來是有大事要差遣徐海去做,而又非她不足以鼓舞徐海。她在想,連師父都這樣關切,可知要徐海去做的那件大事,必於國計民生有極重要的關係。然則那是件甚麼大事呢?
「是!」王翠翹口中答應,心裏略有些不安;因為對徐海的病勢,尚無完全的把握;倘或陸太婆興匆匆地告訴他,他一時腦筋糊塗,答兩句不得體的話,豈不尷尬?
這個道理卻想不透,不過訴諸感情,卻是很明白的,「師父,」她說:「我是有些事放不開,第一、捨不得你老人家。」
「嗯!」阿狗站著不動www•hetubook.com.com,心裏在思索有甚麼話要交代王翠翹?
「怎麼叫不像?是哪些地方不像?」
於是她又說:「做,我一定做,可不是一時三刻的事。大概明天早晨,你總可以吃到嘴了。」
「如今你不也就要住在這裏了?」
話雖如此,陸太婆心裏卻很高興。因為她發覺王翠翹遠比她所想像的來得堅強,這樣,徐海的實際情形,一旦為她發現,就必能在情感上承受得住;而且會以「上養老、下養小,送死安生」那種含辛茹苦,動心忍性的絕大毅力去照料徐海,直到康復。
「你義母在這裏,讓她自己跟你說好了。她避開是她怕你不肯聽話,作義母的面子上下不去。不過,我把道理跟你說明白了,你一定不會再固執。佛經上說:慎毋造因!有因就有果;種了瓜苗,決不會長豆子。我說你塵緣未斷,就因為你造了許多因,如今必得去收緣結果。不然,你不能安心修行。剛才就是個例子,你說『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當然是想的塵世中的事。與其空想,不如動手去料理清楚了再來!不然,入佛門,心懸俗家;不但是你自討苦吃,也害了他人不得清淨!」
於是,陸太婆放緩了語氣說:「徐海住在胡家典當裏,想你想得很利害。」
「娘,怎麼說,就怎麼做。不過,我怕他腦筋還不十分清楚,比較複雜的事聽不進去,或者聽不明白,所以還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
「是的!這是安慰。第二呢?」
「剛說你癡,果然癡!去吧!」心雲喝道:「修行隨處皆可!莫迷本性,必成正果。」
話是不錯,但似乎不便承認。因為一承認便好像自己不願還俗,只為難關未過,仍須躲在法雲庵中,豈不令人齒冷?
「此一時,彼一時!說到緊要地方來了。我早就看出你雖有善根,卻還未到看破紅塵的時候,為你祝髮,不過是讓你避一避難;如今難關已過,何必強留你在此?這就是我勸你還俗的緣故。」
「夢裏?」徐海偏著頭想了一下,「大概是。」
「那再好都沒有了!你何必發感慨?」
「娘!一時激烈捐生,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過幾天我帶你去逛逛。裏頭有座假山,叫做『退塢』,冬暖夏涼,曲折得很,初次進去一定出不來。誰想躲起來不見人,住在那裏最好!」陸太婆停了一下,突然說道:「我在想,徐海跟阿狗躲在地窖裏,如果上面不是素芳而是你,不知道又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這很要緊!」胡元規說,「如果能找個山清水幽的地方,可能不受甚麼干擾。翠翹的一片柔情,細心照料,就更容易收效。」
這應該是不難回答的,天色已暮,該走該留,在陸太婆自然早有打算。不過,她像遭遇了極大的難題,只是沉吟不答,又像聽而不聞似地,只往前走。
「好吧!」徐海咂咂嘴,「先空想一夜。」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聽得老師太在喊:「悟真!」
「娘!」王翠翹不解地問,「為甚麼要閉上眼睛?」
可是,陸太譬如果沒有一個得力的助手,有手段亦無法使,這個得力助手就是王翠翹——出身勾欄、且經王九媽盡心教導過的王翠翹,論應酬功夫,當然高人一等;最利害的是,眼光無處不到。有那老實拙訥,默坐一旁看熱鬧,自慚形穢以致意興闌珊想告辭的都逃不過她一雙眼睛;翩然而至,慇勤致語,不過片刻功夫,就能令人傾倒不已,再也捨不得走了。
見她不語,心雲少不得要追問:「莫非你道我的道理不對?」
白蘋紅蓼,秋光如畫,這條路上王翠翹經得多了。但這一次的感覺,迥異往昔。在法雲庵步門不出,真如井底之蛙,一旦遊目,便覺騁懷,貪看野景,連話都忘了說了。
「那是託娘的福。」
「就在這裏。」
「老師太找。前前後後都找遍,哪知道你在這裏。快去吧!找了有半個時辰了!」
「功德圓滿了?」
這一笑,招來了一句她想不到的話:「你仍舊跟從前那樣動人!」他說。
「不不!沒有那麼厲害。」
「那麼,」王翠翹很吃力地說:「徐海也該有聘禮。」
王翠翹語塞,想了半天說:「等弟子想想,還了俗有甚麼好處。」
「本來就沒有多久。」
「誰知道?看樣子是很急的事。」
「為善最樂?」徐海又有些迷茫的神色,本來眼中已恢復的清澈的光茫,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語氣遲滯了說:「像我現在這樣生趣索然,不知道樂在哪裏的人,必是做多了壞事。」
「是。」王翠翹答說,「實在很圓滿。」
「何須如此?」心雲撫著她的背說,「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自以為做錯了事,怕大人責罵。其實,你並沒有做錯事,我也不會責備你。」
「這話倒也有理。不過,我不大明白,你還了俗,不住在法雲庵,難道日子就過得不安心?」
「翠翹!」不知甚麼時候,陸太婆出現在她身邊,一手提個包裹,一手提個帽籠:「來,來,先換了衣服,到你姊姊家,我再打扮妳。」
她心裏在想,這是別後重逢,徐海一次提出的意願,決不可使他失望;何況病情轉好的當兒,如能達成他的願望,無疑地,對他是一大鼓舞。
心裏在想,口中便問了出來,陸太婆答說:「羅師爺不肯說,只說是件救百姓的好事。也就因為這一點,你師父才肯放你。女兒,你不要讓你師父的一起慈悲心落空!」
「娘的話,怎麼會不對!」王翠翹說:「只要我的力量夠,當然應該救人。這,說了半天,到底是指誰?」
陸太婆笑笑不響,轉身吩咐丫頭收拾東西,準備上岸。王翠翹卻一直望著「退廬」;雙槳如飛,轉眼之間已經近了,只見埠頭上站著人在望,彷彿迎接的樣子。其中有一個像是阿狗。
誰知陸太婆早就想到了:「翠翹,」她說,「你坐下來,閉上眼睛。」
徐海不答,只看一看阿狗,不明他這一眼是何用意?因為眼中甚麼表情也沒有。
「正好!」她聽得陸太婆的另一個貼身使女阿雲笑著在說:「乾小姐的福氣真好!剛剛從京裏寄了來,偏偏就用得著了。」
「你不要嘆氣。」王翠翹說:「從前,我從沒有見你歎過氣。」
原來東嶽廟就像陽世的地方官衙門一樣,三班六房,一應俱全;當然都是泥塑的像,但遇到「審瘋子」時,即由廟會中的執事裝扮差役。被審的瘋子,在陰氣森森的深夜,鐵索鋃鐺地地牽上堂來,動刑威嚇,居然有被嚇好了的,但也有就此嚇死了的。
治瘋子是用甚麼辦法?她靜靜地在想;思慮集中,平時從未回憶過的事也想起來了——她記起在杭州一次跟王九媽到東嶽廟去燒香的情形。
「女兒!」陸太婆認為可以宣佈自己的打算了,但先得問一句:「你的終身大事,是不是由娘替你作主?」
「我想得起,你跟我說過。」王翠翹略想一想說:「還有胡……」
「感慨是白走多少冤枉路!嗐。」王翠翹的神態一變,變得很平靜,也很認真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問你,阿海在哪裏?」
「好得多了!」王翠翹將經過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最後這句話很有力量,王翠翹想起心雲臨別的那番教誨,覺得能鼓舞徐海去做這件救百姓的好事,比在庵中持齋唸經的修行好得多。
「你明白就好。現在有個人,跟你很有緣,亦只有你才能救,試問你救不救?」
於是陸大小姐告辭退去,王翠翹服侍義母睡下。自己卻是心亂如麻,整夜不能合眼,直到窗紙發白,方得朦朧睡去。
「我在虎跑寺的時候,有個『菜頭』,就是管菜園的和尚,法名行光,原是個秀才,因為家裏有了劇變,看破塵世才出的家。他也跟我差不多,雖做了和尚,積習難改,不大唸經,喜歡講孔孟之道,那兩年我很得他的益處。照他說,人性本無善惡,也可以說生來有善性,也有惡性,所以一個人可與為善,可與為惡。像天水趙就是一個彰明較著的例子。」
「沒有。」
「我當然信!我也希望我的女兒能夠那樣子叫人佩服!」
若說「不救」便是不講理了,只好這樣答說:「不知道我力量夠不夠?」
「娘,」她追問一句:「真的?」
王翠翹長齋慣了,又住在摒絕葷腥的庵裏,所以聞見魚肉的氣味,便會作嘔;但不便公然違拗,陪笑說道:「只怕腸胃不受!」
「這件事分公私兩方面來說。談公事,眼前當然談不到出海,汪直那面怎麼辦?」
「師父,」王翠翹越感困惑:「既然如此,為甚麼今天就要我走?」
「佛門廣大,無所不容,我攆你幹甚麼?」
第二天重陽。不但沒有滿城風雨,竟是艷陽普照,像暮春天氣。
「有種茶,叫岕片,你們知道不知道?」
hetubook•com•com大樹將軍廟?」徐海搔搔頭,「沒有聽說過。」
「阿海!」她照平常一樣的聲音喊。
徐海沒有回答,只捏住了她的手,接著又問:「第三?」
「好日子?」陸太婆意味深長地說:「真是要挑個好日子!」
「清茶淡飯之中,自有至味。日子過得安心,自然舒服。」
阿狗不即答話,起在蹀躞著,一面繞屋彷徨,一面偷覷王翠翹。發覺她似乎很沉著,覺得此時就說也不妨。
「不是你是誰?」陸太婆說:「我早就託人在京裏買一頭假髮,拖了一年功夫才寄到;本意是留著自己用的,想不到歸了你!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再也勉強不來。」
不但一房,而且是一床——一張極大的紅木床,母女倆擁衾而坐,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相傳周新騎馬到杭州接任時,有無數綠頭蒼蠅迎馬頭而來,他便細察蒼蠅的來路,策馬到了一處不知名的曠野之中,在荒煙蔓草之中,發現一具屍體。下馬仔細調查看,在屍體的口袋中,發現一顆木頭圖章,這種木頭圖章的形製,是布商所用。周新心中有數,進城接事以後,密密派人到市面上去買布,特別叮屬,哪一匹布是向甚麼人所買,必須記得清清楚楚。
這樣一轉念,老掛在心裏的,那種因為還俗有負初心而不安的感覺,頓時一掃而空。不過,不往後想,只朝前看,卻有許多混沌不明之處,需要先問清楚。
「兄弟,你的話我必得聽。你倒說說看,我有甚麼值得安慰之處?」
無奈歡娛的辰光過得快。到得太陽偏西,如果不走,夜行諸多不便,不能不告辭了。只是客人是盡興而歸,代作主人的陸太婆卻已動彈不得,靠在椅上叫一聲「女兒!」
一避避到大殿上。悄悄躲在放置籤條香燭等等雜物的殿角,一個人坐在蒲團上想心事。
「喔,」心雲問道:「有第一,當然還有第二。」
這一問有不盡的言外之意。在陸太婆面前,跟在王九媽面前的身分,有天淵之別。而且,過去跟徐海固有過一段「妾身不分明」的親密關係,但從法雲庵出家那天氣,便已隨滿頭青絲,付之并州一剪。照道理說,如今與徐海僅只於相識而已!縱有舊情,卻不可隨便重拾;否則,不但是自辱,也辱及陸家了!
「好吧!你睜眼看。」
東嶽廟是浙江省城隍神的廟。城隍是陰司的地方官,因此有省城隍、府城隍、縣城隍之分。而城隍又往往在生前是好官,聰明正直,歿而為神,被人傳說做了城隍。浙江省的城隍,傳說在宋朝是文天祥,到了明朝,由周新接任。周新是永樂年間的浙江按察使,廣東南海人。他在浙江的遺聞逸事,在一百五十年以後的嘉靖年間,依然傳播人口。
接著換上綠襖紗裙。那一身比丘尼的海青,親手折好,整整齊平放在床上,心裏卻不知是悲是喜。
已訂婚而未結褵的女婿到家作客,稱為「毛腳女婿」;陸太婆是打趣的話,王翠翹裝作不曾聽見,提筆開了一張單子,請陸太婆關照退廬的管事,在借模子時,順便將應用的材料也辦了來。
「你的塵緣本來未斷,只是認義母亦是大事,怎說『順口叫得一聲』?其心不誠,大大不可!」
兩山之間稱為岕,岕片產於太湖西面,長興宜興兩縣之間的山中,是極名貴的茶,這兩個小廝在豪貴之家執役,見識不淺,齊聲答說:「知道。」
王翠翹使了個眼色,阿狗會意,起身說道:「二哥,你好好想吧!想不通的地方問翠翹姊好了。」
這句話倒是當頭棒喝,王翠翹不由得收住眼淚,怔怔在想:師父的話如果不錯,自己卻真該還俗;倘或錯了,自己要拿行為給人看,早唸經,晚燒香,息心靜慮,一無掛掛,然則又何以這樣的患得患失,唯恐被逐出法雲庵?
聽得這話,王翠翹又驚又喜,一雙眼變得水汪汪地格外明亮——驚喜的不是徐海將要出官,而是終於能夠出頭,可以不做隱姓埋名的「黑人」了。
「我也捨不得你!不過,這跟你還俗無關。彼此又不是地北天南,隔個千里萬里,你義母常來看我,你難道不能跟了一起來?」
「不!」王翠翹固執地,「義母要我迴避,此刻我來了,義母又似乎有意避開。一定是有甚麼不能讓我聽見的話!師父,你老人家不跟弟子明說,弟子就要違拗你老人家一次了!」
「我想起來了!還有胡朝奉,就是我們三個人。好像眼前的事。」
這話很難回答,七分顧慮,三分羞怯,使得她訥訥然不能出口了。
這是他當時對胡宗憲,為了一盆題名『墮樓人』的菊花,借題所發的牢騷,阿狗不知其事,反倒愣住了。
一面做,一面上籠罩——蒸籠上鋪好粽簧,棗餅放在箬上,等蒸好出籠,用扇子使勁搧涼,再用剪刀將棕箬剪開修齊。這時的棗餅,色是深黃,油光閃亮;熱吃固佳,冷食亦別有風味,頗耐咀嚼。徐海一口氣吃了二十來個,王翠翹可忍不住要阻攔了。
等阿狗一走,王翠翹也不肯多做逗留,更不肯與徐海不明不白地重圓舊夢,因為她要顧到陸太婆的面子,也要為自己留身分。
老金與那兩個女僕,無不愕然:「四太太」只有一個女兒,哪裏又出來一位「二小姐」?當然,誰也不便當面問這話,只照此稱呼,將她扶得上岸。
「喔,師父找我做甚麼?」
但裏面卻還熱鬧得很,文武官員與內縉紳的內眷,難得出門;所以遇有應酬場面,總是流連忘返。加以陸太婆為趙文華代作主人,一方面自己要面子;一方面亦感於委託的盛意,要替真正的主人做面子,所以打點精神,使出手段,應酬得八面玲瓏,更把女眷們吸引住了。
「審瘋子」的情形,王翠翹跟王九媽遇見過,多少年以後,她一想起來,猶有餘悸。不過,那次她所見到的瘋子,一審的效果驚人,沒有幾天,痼疾俱消,因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回想,不由得自問:能不能把阿海也送去審一審?
「我好饞!」徐海說道:「好久沒有喝這樣的茶了!喝下去腸子裏的油都刮得掉,更加餓火中燒。」
餡子有好幾種,最好吃的是用黑棗切丁,加上松仁、核仁、桂花、洋糖、雞油拌勻,王翠翹所調的餡子就是這一種。
「他」當然是指徐海,陸太婆有些好笑,「真正童心猶在!」她問:「此刻人怎麼樣?」
那時錦衣衛的都指揮使,亦就是坐在現在陸炳這個位子上的人,名叫紀綱。人不符名,所作所為,哪裏有甚麼官紀朝綱在他心目中。所派出去辦案的校尉,皆著白靴,名為「番子」,到處騷擾,無法無天,沒有一個地方官不頭痛的,唯獨周新例外,在浙江遇到番子胡作非為,必是斷然逮捕。因此,錦衣衛的人都怕到浙江,當然對周新也是恨之刺骨了。
聽得這話,王翠翹疑多於驚,定神想了一下問道:「師父,法雲庵中一夜都不容?」
還好,假髮的尺寸非常非常適合,戴得很牢。王翠翹對著鏡子左照右照,覺得雖不比天然頭髮,但製作得已可亂真,應該很滿意了。
徐海被安置在一座極幽靜的小院落中,琅玕森森,田影遲遲,最宜於酣眠,所以題名「蝶夢庵」,王翠翹由阿狗陪著進屋時,徐海根本不曾發覺,面對北窗,不知在望些甚麼?
「那次我不在場。我是事後聽胡元規說起的。好像你們還在那裏吃蟹。」
這太突兀了!然而越是不相干的話,越是深意,王翠翹很乖覺地推託,「我的功夫還淺。」她笑著說:「菩薩這些深奧的道理還不大懂。」
心雲老師太主持這座法雲庵,就因為她平時馭眾甚嚴,所以才能整肅清規。現在聽她的話,迥不似平日的性格,便越發使得王翠翹懸揣不安,疑心她言不由衷,對一個人若是連責備都覺得多餘時,可想而知是怎麼樣的深惡痛絕?
「我當然不會騙你,羅師爺也決不會騙我。」陸太婆緊接著又說:「徐海不但要做官,而且朝廷還有大事要借重他;偏偏他精神不好,所以趙侍郎跟胡總督都很著急。」
「啊!」王翠翹的眼睛都發亮了:「你到底想起來了。」
「這不是好笑的事!兄弟,」王翠翹正色說道:「你歲數也不小了,討了親,而且要做官了!有時候還是『伢兒』脾氣,得要改一改。」
「你看,阿狗一個人在那裏,你也陪他說說話嘛!」
「你也好好睡吧!」她說,「我明天早晨再來看你。」
「這個人我沒有見過。」陸太婆平靜地說:「徐海!」
「再吃兩個,」徐海像個孩子似地,「再吃兩個。」
「吃蟹?」
「娘!」王翠翹傲然說道:「我有把握,不難!」
「想不清楚。」徐海搖搖頭,「記得不是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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