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狂風沙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六章 風月堂

第六章 風月堂

「管得了那麼多?」拎馬燈的說:「咱們每人花三角半大洋,擰總得擰她一把呀!我的兒,她花名叫做小叫天,咱們得擰得她嗲著嗓子叫天……嗨嗨嗨……噯,我說,小叫天,開門啦。」
小叫天搖搖頭,從廳子裏抽出一支洋煙來玩弄著:「也許鴇母她會知道。八爺,人在這兒,誰肯挖心掏肺談論過去?談又能有什麼用?……空使夜來眼淚落濕枕角罷了……俗客朝朝來去,恩客半世難求,她真正的身世,也許祗有那姓萬的知道。請容我放肆問一句,小荷花會是八爺您的故人?」
「嗨,八爺,」大狗熊在一旁幫腔說:「早說晚說,一樣是沒有用的,您決不會殺錢九,石二矮子早跟其餘的弟兄打過賭的了!」
「有話甭跟她講,說了也沒用的,」她說:「她兒子死後,她就變成了瘋子,見誰她都說瘋話。要找,你們該找齊二叔去,——瞧,那可不是?!」
「不。」關八爺說:「錢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這是有意開條生路你走!姓關的說一是一,從來不騙人的!但則你總得把話說明了。」
如意堂走了毛六,使關八爺心裏有些煩得慌,為了查探愛姑下落,不得不趁著天色欲暮的當口,再到風月堂去走走,好在玉興棧的老曹在外間侍候著,便招呼說:「老哥,這風月堂妓院,如今是誰在開?……我想去走走,查訪個姑娘。」
關八爺望著他們的背影,突然想起什麼來,跟老曹說:「你不妨踩踩他們的底兒,有消息,回去告訴我,我在這邊辦完事,回福昌等著你。」
別過老鴇和小叫天出來,關八爺的心思又叫陸小菩薩的突然來訪佔去了,他猜不透會有什麼樣的事情橫在他的眼前?!
「八爺您聽聽,這種蠻賊,您何苦多費精神?」新上任的保鄉團統領說:「他既求速死,您就成全他也就罷了!」
金璧輝煌的豪華套間裏,一時竟被一種難言的愁緒掩蓋了,除以唏噓感嘆外,誰也兜不轉話頭。陸小菩薩乾咳著,似乎承受不了這種氣氛,順起他的枴杖要道別,關八爺拖住他,硬塞給他一百銀洋。
但對面棚屋裏的少女打斷了緝私營長的話。
「你先睜大龜眼瞧瞧罷,」老曹說:「除了你們院裏的紅牌姑娘小叫天,還有誰配得上這位爺的?!……快替我掌上燈籠,引咱們到小叫天屋裏去!」
關八爺點點頭說:「料也料得到的,四判官原就是那種人。萬家樓那筆賬沒勾銷,看樣子,鹽市拉槍保壩這筆賬又記到我頭上來了。」
「八爺,匪目錢九那宗案子,原要等您親審的,」王少東說:「適間我們來花廳,您左右有位石二爺說是您出去了,說您有話交代他去審的……我們還不甚放心,所以又過來問一聲,您是否還需親自去看看?」
風在松梢,月在天上,自然的風月激起了關八爺不少的豪情感慨,對這片人間風月反生了深深的哀憐……
關八爺跟老曹出街時,天色已經落黑了,雪花也已停落,天頂的灰雲退裂,微露出下弦月的幽輝。風雖不甚猛,卻很尖寒,看樣子明早天氣會放晴轉冷,正適宜趕路。街上的步兵馬隊帶臂號的便衣團勇很多,緝私營的兵勇們紛紛扯掉紅帽箍和符號牌,雜在團勇裏混合編隊,扛鹽的運夫們仍在趕著運鹽,仍在呼喝著粗沉的號子。
「我統兵?!」老人搖頭說:「我統兵,把八爺放在哪裏?……再說,就算八爺您去大湖澤罷,我祗是個練武術的人,對洋槍洋炮這些玩意兒很生疏,更甭談調兵布陣了,緝私營長可不正是塊材料?!」
「要是我放了你,你總該說了罷?」
「保壩是壩上決定的,兄弟實在不敢居功,」關八爺說:「兄弟祗是領腿子路過大渡口,承諸位邀得來共商大計罷了。等明早停了雪,兄弟就得上路到大湖澤去……不過,從鹽市到萬家樓,也許在眼前就有事,兄弟見過彭老漢之後,自當立即趕回來……。」
一桶水潑下去,一個兵勇抓住錢九的濕髮,使他大張著身子,仰臉朝上,搖動他翻著白眼的頭顱說:「聽著,你這賊種!八爺他有話要問你!」
「八爺您是非常人,我也不以俗禮相待了。」小叫天奉上煙茶後,也逕在對面睡榻上疊著腳坐下來說:「小荷花是本堂的鴇母買來的,因她容貌姣,手口好,在這兒三年就紅了三年,最後有個姓萬的她的恩客替她贖身,帶她走了的。」
老鴇母歪著臉,出神的聽著,一面嗯嗯的點頭,來回轉動著眼珠,等小叫天說完了,她才喘口氣說:「不瞞八爺說,我是吃這行飯的人,也沒什麼好瞞之處。不錯,小荷花是我從北徐州金谷里娼戶轉盤來的,因為她不是原封,身價還算便宜。她原姓什麼我實在記不清了?她在金谷里娼戶的花名就叫小荷花,……她的恩客萬梁我記得住,他是北地旺族,萬家樓來的!如今她跟萬梁過日子,該是糠蘿跳進米蘿,夠好的了!」
「所長說的不錯,八爺,」有一條粗沉的嗓子在關八爺身後說:「留下的這團人,聽說鬧過兩次炸營沒炸得成,如今全不敢放出來,說打火,也祗有閉著眼朝天放空槍的能耐。……這條運鹽堆,咱們百十條槍頂得住,怕就怕四判官從鹽河北岸來夾攻,那伙土匪可比防軍凶得多!」
繞著壩上察看了一圈,天到傍晌時了,關八爺請眾人先回福昌棧,祗留下稽核所長。
「這個麼,」稽核所長為難說:「這個……兄弟根本也是外行,實在跟您說了罷,鹽市上是的官紳——連兄弟在內,原先倒沒這個膽子拉槍保壩,可是不這樣做,底下就要鼓炸了,後來逼於形勢,才商議著想做,倒是昨晚聽了八爺那番話,才覺得走這條路是對的,這才算是順應民心。……至於統兵,連緝私營長也不敢挑這付擔子,祗有八爺您行,咱們打算把這個位子空著,等八爺您打大湖澤回來再說。」
劃碼子的把炭筆夾在耳朵上,永遠劃得那麼細心,那麼安詳,根本沒看見關八爺和稽核所長騎馬經過棧房門外。
幾年前紅遍鹽市的名妓小荷花,究竟是不是愛姑?或是另一個淪落風塵的女人?愛姑究竟是不是被賣在風月堂?在沒抓住毛六之前,都還是個迷,至少,依照卞三的妹妹小餛飩所說,愛姑被賣是事實,在自己的記憶裏,愛姑仍祗是十五六歲的女孩,那樣的純真,羞澀而善良,她會在惡人手裏遇上這樣悲慘的厄運,旁的女孩又何嘗能免得?風月場裏,待援待救的,又何止一個愛姑?!風月場是罪惡的淵藪,看來是一點也不錯的了!
「這算是輕的,」關八爺冷淡的說:「換是我,該再抽你們每人五十皮鞭!」
「好,」關八爺沉吟說:「那就罷……了……」
關八爺朝錢九說:「這三個原是你的人,我還是把他們交給你罷。」
正沉吟著,就聽有人報說:「八爺,玉興的曹老大來了,他說八爺有事吩咐他辦,如今他押著三個光赤赤的漢子,在門外等著見您呢!」
「我說八爺,這幫惡匪真該活剮!」稽核所長說:「還有什麼好審好問的?……您還沒見昨夜那個什麼馬五瞎子,問知您歇的是套間,兩梭火全潑進套間來,您瞧窗洞看看!……幸好我們全在套間外面,祗死了一個姜淮。您這回下湖東,一路上得千萬留心;朱四判官一計不成會生二計,他不會善了的!」
「還有。」錢九說:「八爺您這回朝南去,千萬要當心,四……判官,他已設下好幾道暗卡,地點我弄不甚清,您這樣待我,我不能不盡心說一聲……」
「我放了你!」關八爺說:「我已經說過了。——你若願跟四判官捲在一道兒,也聽憑你!若是想栽我,養好傷,也還有機會,也就是這樣的了!」
白虎幫仗著人多勢眾,北徐州又是他們地盤,雖也耳聞張二花鞋要出來,也略知張二花鞋有點兒真功夫,但總欺他單身一人,沒把他放在心上。
「壩上的意思是,想請戴老爺子統兵,」稽核所長說:「八爺他也認為這樣妥當,不知您覺得如何?」
裏面拔閂子開了門,關八爺就覺眼前一亮。
在鹽河岸各碼頭靠泊的駁船邊,精壯的鉤手揮動帶柄的彎刀形的鹽爪子,鉤動壘好的鹽包,運夫們接住鹽包,放在繩編的軟兜上,抬鹽進棧房來,棧房門口的高凳兒上坐著秤手,面前懸空吊著一桿巨秤,鹽包一掛上秤鉤,秤手一抹秤鉈,就唱著報出船號、棧號、包數和重量來。
齊二叔呵呵的笑起來:「我知您一來,壩上就會拉槍抗防軍保壩……這事在私下醞釀的久了!營長所長,各棧主誰不知道?昨夜官紳一聚會,緝私營的弟兄就來透露過,如今壩東壩西各棚戶槍早就拉好了。咱們這些有家歸不得的人,還有什麼好掛慮的?在這兒,能咬孫傳芳的後退一口,咬不死他,讓他知道疼也是好的。」
「正好,八爺。」小叫天站起身說:「關於小荷花,您問問媽媽罷,她如今既已不在堂子裏,媽媽她會講的。……來,媽媽,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關八爺。」
戴老爺子又嘆息說:「八爺,您惹了豺狼了。我老頭子愛慕您這種人物,不得不奉勸您……早一天把恩恩怨怨清結了,換種日子過就好。要不然,無論是怎樣的英雄人物,結局也總脫不了一個慘字。尤獨是有『俠性』的人,更是如此……那些陰險刻毒之輩,決容不得您。」
風月堂不像如意堂那樣直衝著正街,祗有一道影壁長牆擋著,它卻設在一條曲折的既深且窄的斜巷裏,黑漆大門前也沒懸掛堂號燈籠。
小叫天微吁了一口氣,感嘆說:「我不知八爺您為什麼憑空問起這個?——我是鴇母帶大的,自幼到如今,沒離過風月堂,提起小荷花,我不單認得她,我這屋子,原也是她住的,有話,請進屋來坐著談罷。」
有一天,戴旺官瞧上了一個騎馬獨行的公子哥兒,那公子哥兒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長得白淨溫雅,是個道地文弱的讀書人,但他肥馬輕裘,一路上手面極大,馬囊裏飽飽的微露黃白,戴旺官欺他單身體弱,就動了他的念頭。
「我是俗人俗眼,」稽核所長說:「當然看不出老爺子師徒有這等身手?!我說八爺,您的面子大,就煩您再堅央戴老爺子,無論如何,替壩上萬民來挑這付擔子罷!」
「棚戶也有些槍支,」緝私營長說:「不過數量少,大半是土造槍,也都是遷來後集資買的,八爺說的不錯,該跟他們的領隊人商量,遷到鹽河北去,擋著四判官,至於防軍,我想該由我們來對付。……您不知我那營裏,大半全是領過票的,你叫他們去查緝,他們懶洋洋的沒勁兒,若叫他們抗防軍,一個能當十個打。」
「不要緊,不要緊,」老曹說:「他們沒進門不能算數,咱們喊著比局包好了!」和圖書
護鹽保壩,抗北洋禦土匪的帖子張出去了,散屯在附近各地的原先緝私營的馬班撤回鹽市來,使各茶樓的廊柱上拴滿了各色馬匹。警察局子裏忙著抄冊子,準備等大湖澤的民軍北上時好辦移交,而真正的北伐軍還在遠遠的閩贛兩省邊緣和孫吳兩大軍閥膠著著。
「我一生最恨嚴刑迫供。」關八爺說:「我這一身傷疤告訴我……天下不知有多少善良人身上,帶著比我更多的傷痕。即使是錢九也不例外,我相信惡人不是天生作惡的,能有一線生路,一絲活路,都得先指給他們,指了他不走,也最多犯一個『死』字,不能讓他們受活罪。古往那些把『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掛在嘴上的官兒,專以上夾棍,打板子為能事,那才真的該死!」
「去!去!」正當他們勒住牲口談話時,那個白頭髮的老太太捎著吹火筒出來了,沉沉鬱鬱的冷著那張臉,冷漠中透出不知是厭惡還是疲倦的神情,叉著腰,嘟著嘴,像趕雞似的揮動吹火筒,嚎哭般的啞著嗓子說:「去!打仗別處打去!瀏河打了八晝夜,死人堆成山,鬼門關不收凶鬼,一到陰雨天,遍野鬼哭你們沒聽見?!我三個兒子全死了,骨頭上黃鏽了,你們還在我門口談打火?你們想拖走我死鬼兒子的鬼魂?!……」
「我說,老太太……」
原來風月堂妓院的規模極大,通道盡頭,展開一座極為廣闊的方形庭院,院子裏堆砌著好幾處高達數丈的假山,幾處曲曲相通的荷池繞山而走,池上架有幾座古色古香的九曲橋;假山上下,古木參天,有些枝柯盤曲的蒼松點綴其間,雖壓著一層雪蓋,也遮不住它的翠色;蒼松的翠色在夜晚原看不分明,全靠燈火輝映;而風月堂的燈火不但遠近相銜,輝煌一片,同時有無數露天的紅綠紗燈,在假山石徑間的石柱上搖曳著,別有一番雅緻的風情。
這一夜真是又亂又長,大花廳豪華的宴飲。神拳太保戴老爺子師徒出現。一闋唱進人心底的狂風沙。柴家堡被賣的姑娘。自己一番言語說動了鹽市官紳,拉槍自衛抗北洋拒土匪,以鹽養壩。石二矮子醉酒。毛六失蹤。什麼馬五瞎子潑火行刺。什麼錢九爺被捕——激盪起陣陣思潮,仔細分析起來,不外是兩宗事情。
「正為八爺不把生死掛在心上,所以昨夜害得我不能不出手,」關八爺話沒說完,屋外就有人插上說:「我原想幫您捉毛六,誰知他早就聞風先遁掉了。」張二花鞋人隨聲至,進來朝關八爺拱手。
「聽人傳說,您在北地萬家樓逼走了朱四判官?」老人說。
「他假若該死,」關八爺說:「我是寧殺不動非刑!你們該懂得我的心意,我最恨酷刑酷吏的!」
一天,幾個白虎幫的頭目,趁夜在一家酒樓上聚議,商量怎樣對付張二花鞋?有人就主張合力圍擊,先把張二花鞋給拔掉!一花眼功夫,就聽有人說:「你們這夥毛人,拔不掉他。——張二花鞋自己說的!」大夥兒再看,我的媽,從窗口平飛進一個人來,那人是個黃臉瘦個頭兒,繞頭盤著辮子,衣袖飄飄的飛到方桌中間,一隻手指點著桌角,全身在半空倒豎著,正就著燭火吸菸哩,腳上套的,可不是那雙花鞋?!
假山上的叢樹中,建有幾處嵌著玻璃亮格的亭台,也都是几案紛陳,燈華灼亮,俾便豪富的客人們擁妓對酒,賞雪聆歌。在廣闊的庭院西周,是一些被枝柯遮斷的長牆,長牆那邊,是許多單獨的小院落,每座院落都迸射出燈火,都響著喧騰的笑語,游走的弦音……。
「不,姑娘,」關八爺正色說:「我實在也是個苦命漢子,從沒有半分風月閒情,孤身飄泊,還不知日後死哪兒葬哪兒——我有個故友秦鎮,留下個女兒愛姑,託在惡人手裏,我從關東回來後打探她的消息,確知她是被賣了,詳細經過和她的下落不明,不得不來探聽探聽。」
這當口,六合幫開頭腳的雷一炮進屋來,向關八爺附耳說了幾句話,關八爺點了點頭說:「您告訴諸位,明早拔腿子離壩。要向老哥先陪陸爺坐坐,我去辦點兒事,一歇就回來。」
「他不成。」稽核所長說:「天曉得咱們這號官兒是怎麼幹得上的?!他耍菸槍比手槍熟得多,連老鼠全怕,這兒既保壩了,鹽務各衙門理當撤銷,緝私營也得拿掉番號另改編,眼前是『蛇無頭不行』,保鄉團非有統制的人不可。」
錢九彷彿沒醒轉,又彷彿醒轉了,幽幽的吐出一口氣,斷續的夢囈般的吐話說:「活……報應,我……姓錢的……認命了……我作孽……太……多……自知難……活,祗求……死得……爽快些兒……」
「我……我……我們祗是……」王八期期艾艾的說。
「八爺,您可看出這三個傢伙有些邪氣?」老曹說:「面孔生,口音侉,個個又都腰裏硬,新衣遮不住野相,鹽市可沒這種不沾鹽味的人。會不會是跟錢九那些是一夥兒的?」
「方爺來有一會兒了。」領班的團勇說。
「糟,」關八爺正待朝院裏邁步,另一個小嫂兒叫說:「小叫天姑娘那邊,看來先有客人了,——那可不是幾位爺站在門口?」
紅光閃跳著,那樣陰慘的紅光描出周圍的陰慘的景象,刑具,血跡和錢九受刑後的身體,關八爺想得到當年石二矮子在另一個空間所承受的,似乎隱約仍聽見他當時的慘呼,流過遠遙的時光,浮泡般的在人心頭湧泛著,這正像是一個極大的輪盤,因它的旋轉,使當年的施行者反變成了受刑人,說它是果報也罷,命運也罷,無論如何,錢九總是一個赤|裸裸的人,不是牲畜……祗是這人間為何多生橫暴,逼得人非這樣還報不可呢?這似乎又是自己難釋於懷的了。
「陸家溝那荒村,如今全叫土匪盤踞著,」陸小菩薩憂心忡忡的說:「聽說四判官差了錢九一夥匪目一路暗踩著你,要栽你的黑刀……萬家樓你出面打走四判官,聲傳百里,四判官若不處心積慮的栽了你,他還有臉面再混下去?……我說八爺,就算你有本事,你可不是三頭六臂的哪吒!」
「容我繫根腰帶,捎著燈籠,」老曹說:「我陪您走一趟。」
小叫天真是紅姑娘,屋裏的陳設真夠富麗堂皇的,除了前面的客廳是接待普通茶客的地方,圓窗後,還有一方玻璃亮頂的小小天井,砌著假山,養著蘭草和一些精緻的盆栽;走過那座小天井,是她的起坐室,綾幔後面,才是她的套房,三進檀木雕花的架子床,曲曲重重,雕花的架裏,也設有光可照人的金漆小几和隔几相對,鋪著厚氈的睡榻,整個屋子裏,不但溫暖如春,而且瀰漫著一種芝蘭般的香氣。
自己是苦練國術多年的人,常覺得坊間好些南派的武俠小說無稽,什麼飛劍一起,百里取人首級,什麼師祖下山,猿鶴相隨……但像神拳太保戴老爺子師徒,確是具有一番不凡的身手。也許在羅老大的傳說裏,有些誇張失實的地方,但這種人物,若能請出來幫著鹽市上抗北洋,禦土匪,真是遊刃有餘了。
「不錯。」關八爺說:「其實我跟朱四判官倒是沒梁沒段,無冤無仇。您曉得,當年雙槍羅老大領六合幫時,受過萬老爺子多少恩德?!……四判官夜捲萬家樓時,晚輩恰好在場,眼見他們族長保爺中槍畢命,不能不插手,再說四判官在北地那種作為,實在看不入眼。」
兩個白淨的小嫂兒穿得一身鮮豔,掌燈過來引路,那老曹可又拐上一句:「告訴老鴇趕快過去伺候,咱們這位貴客老爺有話跟她說。」
「來了來了,全都替您押得來了,八爺。」老曹就是那麼愛喳喝,一路喳喝進來不算,還伸腳踢著幾個的光屁股。
「愈是這樣愈得審審他,」利河興的棧主說:「不然怎能弄得清朱四判官背後耍什麼把戲?……來人,替八爺備馬……」
「這樣罷,」老人說:「名義呢,還讓營長他掛個名,著窩心腿方勝幫他,好在方勝早年領過協裏的炮隊,他深懂兵事——緝私營裏那些領過票的官長,都跟他練武習兵,他行。」
「你真掃人的興,倒人的胃口!」另一個說:「你也沒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三個人花一塊錢已經夠寒傖的了,真要見識美人兒,也祗能屁股挨著板凳,喝口茶就走,你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他媽沒那種德行!」
關八爺復又彎下腰,重新把他攙扶到椅子上坐定,緩緩的說:「請說罷。」
「您是說?!……」
「我不跟你們這兩個渾蟲說話,」窩心腿方勝說:「我料想關八爺他決不至差你們這種寶貨來審土匪,不問青紅皂白就動刑,口供沒問,人業已叫你們敲昏八遍了!破開小腿肚兒塞鹽,天下沒這種刑法……我要等關八爺來後再放你們,先委屈些兒罷!」
「您說壩上還能守得住不?八爺。」稽核所長說。
「在謙復棧對面,老分司衙門裏。」王少東說:「除了請您外,我已著人去請方德先方爺去了。」
第二宗,是朱四判官處心積慮安排的,想暗中下手整倒自己。朱四判官跟北洋軍暗中勾搭,才敢明目張膽大肆搶劫殺戮,若是失去靠山,就橫不起來了,這宗事祗能由它。
「我也是想到這一層,所以才特地來央懇您老人家,就看在這群黎庶份上,出來救救他們。」關八爺說:「目前北洋軍都聚合在大江南,後方祗留下少數防軍,假如有人出力撐持,也許結局不會如想來那麼慘法。」
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響過來,連關八爺也怔了怔,原來老曹掂著匣槍,活像趕羊似的趕著適間在風月堂碰見的那些傢伙進來了,那三個人不知怎麼弄的,渾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衣裳鞋襪全都抱在懷裏,活像從失火的澡堂裏撞出來的一般。
陸小菩薩搖頭說:「陸家溝成了賊窩,我怎好再回去?我打算到北徐州去養病,我外甥在那兒有爿店,我去投靠他去。」
「我知您的來意了,八爺。」戴老爺子總是皺著眉頭,眉下聚一片沉思的黯影:「方勝剛來跟我說過,說壩上業已決定聯合四鄉來保壩,把北洋防軍跟土匪踢開。我這把沒用的老骨頭,出力談不上,賣命卻是應該的,祗不過,我怕發動得太早一點了!」
清末的江湖道上,有個神拳太保戴旺官,神拳不著人身,就能把人擊倒。而神拳太保戴旺官,那時不過是初出道的青年罷了,不但血氣方剛,而且經常憑藉武術,劫奪單身行旅。
「是,是,」那龜公偷眼一瞅天神似的關八爺,嚇得連忙倒退三步,喊說:「快掌燈引貴客老爺去北廂院,小嫂兒,快些。」和圖書
關八爺笑起來:「我保舉一個人可行。」
「八爺,人常說大恩不言謝,我錢九心受了,我在鹽市上還埋有幾支暗樁,得趕快拆掉,那幾個人由一撮毛領著,混在南後街的土地廟西丁孱頭家裏,全是帶傢伙的,我怕他們不明實情,會對八爺暗中下手,那幾個全是跟我混的,還望八爺抬抬手,饒他們不死。」
老曹抓住門上的銅環輕叩兩響,立刻門邊露出覘洞來,有一隻眼朝外張了一張。
關八爺回到福昌棧的大花廳時,保鄉團業已在原先的緝私營本部設立起來了;中晌時,謙復棧主宴請保鄉團的各級領隊人,對窩心腿方勝擔任副統制,大夥兒一點都不覺意外,若說窩心腿方勝,壩上真少有人知道,若說迎賓客棧方德先方爺誰都知道;這位方爺最愛跟緝私營的下層官兵交結,跟碼頭工、鐵路工、船戶、小鹽莊的苦力們都混得很熟,很受大夥兒愛戴,方勝一出面,很快就把保鄉團改編的事給辦妥了。
「能見面就好,」陸小菩薩嘆說:「祗怕咱們見不了幾面,就鬢髮如……霜囉!」
錢九的傷處一陣疼上來,緊咬著牙盤苦熬著,兩肩不斷的泛起痙攣,一陣苦熬過後,開口說:「八爺,你可問完了?——快拖我出去打掉罷,我受不了!」
關八爺打了個苦哈哈,欠身說:「晚輩的心情,您似乎也料想得出來,……就彷彿陷在流沙裏,想拔也拔不脫,想遁也遁不了,這種世道,想挺起脊梁來學著做一個人,也竟有這麼多的難處。」
關八爺還沒答腔,那邊的門開了,一個梳扁髻的小嫂兒跟那三個爭論起來了。原來拎馬燈的那個傢伙,不懂得妓院裏那些不成文的規矩,小嫂兒一開門,他拎著馬燈就裏闖,那小嫂兒一見,急忙橫身在門口把他擋著,央說:「這位爺,想必是初來。——拎著馬燈挾著雨傘,不好進姑娘的屋子的,這可大犯忌諱的,您這樣,下回姑娘就沒生意了,您著實要進屋,也請把馬燈放下。」
「噢,」老曹說:「風月堂是個南方姓劉的老鴇開的,八爺要是查訪人,您問問小叫天可就知道了!今兒您累了一天,莫若躺著歇歇,明天大早,我替您把風月堂的老鴇和小叫天傳的來,一問便知,免得累您勞神費步。」
關八爺沉默了一會兒,兩眼微紅說:「人嘛,想來也夠可憐的,想當年雙槍羅老大遇襲,全六合幫祗活出你,向老三,彭老漢跟我四個人,除了向老三跟我還在一道兒,咱們可算是闊別多年,不見面時想著,滿心的言語,見了面倒反說不出什麼來了!……我常想,若在承平年月,日子消閒,弟兄伙見面,該好好兒的聊聊聒聒,暢飲它幾壺,如今竟是這麼的匆忙,真料不到。」
拎馬燈的那個傢伙上前敲門,老曹急衝著關八爺丟了個眼色,兩人退至另一盞紗燈的光暈暗處。
「這就是你左右的那幾個人?」關八爺朝錢九說。
「我說,姑娘,我這祗是來查探一宗事情,」關八爺說:「我祗是想問你來這兒多久了?可曾認識小荷花?可知道她一些兒出身來歷?」
「八爺請甭勞步,」又有人叫說:「老曹押著那三個傢伙進來了!」
老鴇母劉媽媽是個圓臉重下巴,淡眉細眼的老婦人,大把的精明全掩在癡肥的外表之下,使人乍看上去,錯以為她是廣行善事的富家老太太。她一聽小叫天嘴裏吐出關八爺三個字,急忙換上一張虔誠的笑臉,在幾聲大驚小怪的哎喲之後,奉承說:「哎喲,活活的該死,我這老賤婆人老眼花,不識貴人,真是……在這兒,誰不把八爺您當神看?!我們家的小閨女叫天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竟入了八爺的眼……。」
「我知你的脾性烈,八爺。」陸小菩薩說:「你跟四判官既已結怨在前,多說也沒有用了。但則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您這一路朝南去,加意提防總沒錯兒,……我一路耳聞目睹的,全跟向老三說了,我不能在鹽市上久待,三天兩日也就得走,單盼你多保……重。」
「老爺子說得極是,不過……」關八爺搓著手說:「不過……」
人,有時偏走到這種僻路上,想探究的事情,探究不出一絲眉目,不想探究的事情,耳風卻刮得呼呼響;昨夜遁了毛六,使愛姑的下落仍然查不分明,今夜釋了錢九,仍沒能打聽出那個潛伏在萬家樓,專幹扒灰臥底,呵奉官兵,勾結土匪,盤掉老六合幫,槍殺保爺等十多條人命的傢伙來,看光景,不抓得毛六,親會四判官,是不易查出來的了!
早些來罷,北伐軍,關八爺心底響著那麼一種悲沉如錘擊的聲音,我得告訴你們,不光是熱血如潮的革命,不光是頒布新的律法,統一國土;得要多少有遠見,有愛心的仁人,才能拔除地上人心裏的凶頑暴戾,使他們重沐春風?!……我關八祗是江湖上一個粗漢,這在我——一個微末的人,幾乎是無能力的了!
「你這個死囚!關八爺他有話問你,你還在裝什麼洋熊?」一個兵勇正要伸腿踢他,卻被關八爺攔開了。
「你可知她原來的姓名?」
「沒什麼好張好瞧的,咱們不是『夾銅少爺』,——我是南玉興的老曹,領的是位貴客。」
「啊,你是關八爺?」錢九想抬起胳膊揉眼,但他的胳膊早已拖不動了:「我說,八爺……一塊肉送上菜案兒了,問不問全是一樣了,我錢九命祗一條,恁砍恁殺祗求您快些兒,我是……沒話可說了!」
北地有很多人,都傳講過張二花鞋逼散白虎幫的故事……說是黑道上的白虎幫盤踞在徐州城,幫裏的人物,全是些無惡不作的流氓,惡吃詐騙佔全了,六扇門裏喊冤的狀子堆成山,縣太爺也明知白虎幫這班流氓不是玩意兒,無奈他們勢大惹不得,弄得不好,自己摜紗帽事小,祗怕腦袋全會給他們搬掉,但祗官有官威,又不能不硬著頭皮做做樣兒應景一番,等原告的人群逼急了,就拔下紅頭簽來,摔下去,著捕快拿人!
「假如孫傳芳不調大軍,單憑鄭大甩兒這師人,未必能拔掉鹽市一根毛。」稽核所長說:「您想必還不知道,鄭大甩兒如今不在營裏,這一師有兩個團全調下浙江去了……南邊風聲緊,他們顧不得鹽市這塊地方。」
「這我可就弄不清楚了!」錢九說:「捲萬家樓,全是四判官事先布置妥當了,才找咱們各股擰起來撲圩子的,四判官事後從沒跟誰提過這事。」
「那你何不早說這事?」
勒馬在高高的運鹽堆上,透過半旋帶舞的疏落的雪花,可以看得到深藍如帶的淮水,兩岸已結了薄冰,防軍的南大營就在河南不足三里的地方,那一列列鉛板掂蓋的營舍全覆著白雪,除了營中廣場的旗杆上,還升著一面垂頭喪氣的五色旗之外,關八爺看了很久,見不著一些動靜。
雙槍羅老大形容過那雙花鞋,千層底,全使雙股細麻線密密的納著,並且浸過桐油;黑線耆的鞋面上,精工繡著滿幫花。據說張二花鞋晴天不|穿那雙花鞋,要臨到飄雨落雪的日子才穿,無論走哪兒,地上不留印兒,鞋底不沾碎雪和污泥,——他的輕功就好到這種程度!
那樣徐緩的謠歌,和另一座大棚屋中編繩婦女的謠歌和應著;但隔不上一會兒,她們低柔的歌聲就被運夫們高亢激烈的號子聲打斷了,永遠是一條飛舞著的龍般的巨音,哼著:
「我……我恁情挨一百皮鞭,八爺……」大狗熊竟拍著地面哭出聲來:「您旁的不好罰,偏罰我戒酒?我舌頭饞得拖出三寸來,豈不是活活變成了吊死鬼?」
「祗是……呃呃……」另一個也跟著半吞半吐。
倆人在棧前下馬,店夥來接韁繩時,關八爺問說:「這兒有位戴老爺子可在嗎?」
離了棚戶區趕到運鹽堆,蒸氣騰騰的運鹽火車旁散著好些員工,全都扛上了長槍,正在那兒守看著渡口。一瞧見關八爺的白馬上了堆,大夥兒全揚手舉槍吆喝起來。
「湯老哥,」關八爺說:「兄弟正想去訪戴老爺子,鹽市要得您幾位大力相助,兄弟可以安心了。」
兵勇們抽刀挑斷錢九身上的索子,扶他到靠近爐火邊的一張椅子上去,誰知錢九根本坐不住椅子,兵勇們剛一鬆手,他兩腿一軟整個身子就像軟骨鰍魚似的滑下來,跌坐在地上。
當關八爺離開那座黑屋時,那三個毛賊有一對半全成了矮人。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門把兒八叉兒竟連一句話也沒問,就這麼把他們給釋放了……而關八爺在鹽市的最後一晚上,不僅僅是放了錢九和他的手下,他更說服了鹽市上的官紳們,遣散了各堂子的姑娘和停止豪華的宴飲……
戴老爺子沒作聲,卻轉朝方勝說:「你去繩席廠,找張二花鞋來見我。」窩心腿方勝出門去了,老人沉默的噴著煙,煙霧飄散在他的眼前。
「噢!我的天!」石二矮舐著嘴唇叫說:「您爽快點給我一顆黑棗嘗嘗算了!我好到閻王爺那邊討酒喝去,做個名符其實的醉鬼都比做個不准喝酒的活人好受些。……您沒想想在萬家樓,那幫土匪那麼凶橫法兒,我磨磨他的頭皮,難道過火?!」
謙復棧離福昌棧不遠,踱過去不消盞茶功夫,分司衙門的白粉八字牆兩旁,站著四人大崗,氣象威武森嚴,那些剛改編的團勇精神十足,見了關八爺一行人,一聲吆喝,舉槍敬禮,關八爺笑問說:「方德先方爺來了沒有?」
關八爺轉過臉,不錯,說話的那人正是鐵扇子湯六刮,他穿一身灰撲撲的舊大襖,臃腫的燈籠紮腳褲兒,光腳登著一雙毛窩鞋,腰眼勒著寬絛帶,別著一把短短的小彎刀,刀柄兒使紅布纏繞著。他破氈帽下那張臉,因為常受寒風吹襲,變得乾燥龜裂,泛著青紫顏色,他渾身上下,都染著污黑的煤灰,說話時,他微微眯著眼,一隻腳踏在一節車廂的踏板上,手肘撐著膝頭,使手指搓弄著他的短髭。
「是了,曹爺。」那人忙說:「我這就著人去找!」
「我的命也祗一條,」關八爺平靜的說:「誰要拿誰就拿去,我一向沒把生死當回事。可是我活一天,總得手摸|胸口幹事情。我要先問你,假如你受過人家大恩,人家遇事你在場,你能袖手也不?」
「若要保壩,先得保住棚戶,」關八爺說:「防軍的大營盤就紮在黃河南岸,保壩的風聲一傳進他們耳眼,他們就會伙著朱四判官來夾攻了!」
關八爺望著那種景象,有一股烈火從心底湧騰上來,從這種異常的景象,可以看出潛藏在人心深處m.hetubook.com.com的抑鬱一經迸發,就匯成一股洪流,這次鹽市揭竿抗暴竟如此迅速,實在出乎人的料想,這遠比走腿子,闖江湖,零星抗北洋的聲勢浩大得多,自己若能在大湖澤裏聯絡上領民軍的彭老漢,把從南到北的槍支實力連在一起,倒真是一股力能扯倒孫傳芳的力量。
「問我?」老鴇母說:「八爺要問什麼,儘管問,我祗要曉得,決不會留半句,自會奉告八爺。」
「替他鬆綁!」關八爺說:「手腿的麻繩,全替他挑斷,扶他到椅上去。——人到這種地步了,還擔心他逃跑嗎?!」
關八爺剛送走了陸小菩薩,福昌棧的王少東跟緝私營長過來了。
關八爺落枕時,遠近的寒雞已啼叫兩遍了。
一撮毛總算會拉扯,接口說:「祗是,呃……祗是喝多了幾杯酒!」
「放我?!」錢九眉頭一動,梟嚎般的慘笑起來:「我說,姓關的,我錢九再差勁,總也不是三歲的娃兒,你何苦朝我鼻尖上抹糖——聞著吃不著!……我要是攫住你,我可不來這種刁著兒,要殺你,就指明殺你,變花招兒掏供,我不幹的。」
窩心腿方勝猛見關八爺闖進來行這樣的大禮,嚇得連忙跪下去攙扶。戴老爺子也忙不迭的站起身,雙手亂搖說:「您您……您,八爺,您也真是胡來,這可不折煞我這糟老兒了?!我白走多年的江湖,何德何能?敢受您的大禮,這真是……這真是……決沒這個道理。」
「媽媽你別說了,」小叫天急忙截斷她的話說:「人家關八爺是銅打鐵澆的漢子,不是吃花酒打茶圍的闊少爺,人家八爺是有事來問你的。」
囚房裏分成內外兩大間,中間有粗實的鐵欄隔著,內間是往常囚禁人犯的地方,陰濕苦寒的地面上祗鋪了一層薄薄的生了霉的麥草,泛出一股撲鼻的氣味,外間屋樑上吊著兩盞馬燈,沿著一邊牆壁,一道巨木橫架上,掛著各種各樣使人觸目心驚的刑具!染血的馬鞭,各式繩索、釘板拖兒、手銬腳鐐、梭子、夾棍、小棒捶,各型烙鐵,裝滿煤油的水壺,室中升著鐵筒做成的煤火爐兒,迸射的火焰上插著幾支燒得透紅的烙鐵。
一行人順著運鹽堆西行到壩西的棚戶區,那一帶的蘆棚戶散布南北兩條河中間的野林裏,人數比壩東棚戶還多,有些漢子站在一座積雪的土阜上吹著螺角,長長的哽咽的角聲在雪野上沉遲的迴蕩著,雄壯裏滲進一些兒淒涼,無數年輕力壯的難民聽到角號聲,都帶著單刀、木棍、火銃和洋槍,匯向土阜前的平野上去,顯然他們已經在集合了。……
「那位石二爺是個愛動刑的,把錢九拷問得死去活來,」緝私營長說:「那傢伙可真有股兒狠勁,寧死沒口供,依我看,一味拷打也不是個辦法。」
「聽人說,這個風月堂裏,以北廂院的姑娘最好,北廂院這四個姑娘裏,又以小叫天名氣最大,牌子最紅,」一個腮邊生著一撮毛的漢子說:「他娘的,咱們趁著三分酒興,花一塊大洋不要緊,洋葷不可不開!」
在審問檯一邊的牆角上,放有三隻老虎凳兒,那個匪目錢九被縛著雙手,靠著牆,伸著腿,坐在老虎凳上,儘管經人抓住頭髮,兜頭潑了幾盆冷水,但那顆濕淋淋的腦袋還軟軟的垂在敞開大襖的胸脯上;他那遍生胸毛的胸脯兩邊橫肋上,走著好幾條骨肉分離的血口兒,皮肉朝外捲,紅漓漓像新剝的石榴,露出白白的肋骨來;他的小腿肚兒也叫攮子劃裂了,幸好還沒真的填進鹽去,要不然,即使停了刑,錢九那雙腿沒有一年半載也收不了口兒了!……石二矮子藉酒動刑,要不是方勝早來一步,錢九這條命非葬送不可。
「就這麼著,八爺。」
哎裏,呀嗨,
「如意堂前後的龜公卞三和毛六,有沒有盤出一個姓秦的姑娘來這邊?」關八爺說。
「對了!」這位新統領說:「還在老地方。……不過自從兄弟接掌緝私營之後,可沒按老例刑求過。」
關八爺就是這種豪情的漢子,為了說動各地抗北洋,解民困這宗大事,把其餘的事都先放在一邊去了。一行上了牲口,冒著雪察看了全壩形勢,一面指出哪兒要設柵子,哪兒要鋪鹿砦,哪兒要增堡樓,哪兒要積沙包,一直談論到蘆棚戶附近的凹地邊沿。
「小叫天姑娘,劉媽媽來了!」小嫂兒報說。
關八爺看那北廂院,是一座小巧的雅緻的院落,一幢寬廊紅漆柱的長長的瓦屋,廊下分別垂吊著四盞寫有姑娘花名的紫色紗燈,小叫天、小灩紅、小春菱、小美雪,看來這座廂院是四個姑娘的款客之處,方磚院子鋪著的雪已被掃淨了,院子中央砌有四座花壇,種著荼蘼,金桂,臘梅和天竺等類的木本花,有些玲瓏的立石沿牆羅列著,襯著牆腳的青松。
關八爺搖搖頭說:「明天我就得領腿子上路,沒時間再辦這些瑣事了。」
關八爺搶前幾步跨進來,也不管地上多麼污穢,就單膝落地,抱拳拱手說:「老前輩,老爺子,關八拜望您來了!」
「哪位是關八爺?」齊二叔是個四十來歲,灰黃臉膛,濃眉大眼的漢子,捏著短煙桿,趿著毛窩鞋,踅過來問說。
「他娘的鄭大甩兒,吃掉齊燮元手下的馬玉仁,那種得意勁兒還了得,咱們辛苦運鹽的血汗錢,他也照抽幾成去充他的軍餉,這回攫著機會,咱們也該剃剃他的頭了!」
「八爺,」老曹看看滿身是血的錢九,心裏明白了幾分,躬身朝關八爺說:「我一路踩著這幾個傢伙,他們在黑巷裏醉語連天,口口聲聲要放倒您——江湖黑語塞不住我的耳眼。我踩著他們進了土娼館,嘿,真個是盤絲洞捉妖,先扣了他們的匣槍,一個一個拖來了。如今人交在您手上,我算是交差啦!」
「我找張二花鞋來,也就是這個意思,」戴老爺子說:「實在說,壩上這回拉槍保壩,也太快了些!您跟八爺既來此地,我老頭子領幾個徒弟賣命,原是沒話可說的事情,不過,有句話,得說在前頭,那就是:賣命不賣名,——鹽市若把我師徒幾個的名號亮出來,傳進四判官耳朵裏,那是有害無益——當年四判官正是白虎幫的一個小頭目,叫張二花鞋逼跑了的,四判官是極工心計的人,即使他有意報仇,他也不會親自來,那樣,擒賊擒王可就擒不成了。」
……當關八爺在靜夜裏轉側難眠時,這些故事所化成的形象,總裹著迷離的輕霧,在黑裏湧撞過來,說它神奇也罷,荒渺也罷,至少這些傳說中卻滿含著疾苦人們的願望,——他們渴切盼望著這世上有這樣的強者來除暴安良,擊技是槍炮盛行前的國術,學擊技的人遵師訓,守戒律,行仁義,曾傳為江湖美談,不像如今一槍在手,橫行如蟹,逞血氣,行霸道,江湖怎得不亂?國術怎得不衰?戴老爺子一般人,又怎得不隱?!
戴老爺子按著關八爺和稽核所長的手,央他們落了座,自己這才坐下來,神色黯然的說:「八爺,您這麼一客氣,叫我這快進棺材的人坐立難安,我真不知怎樣說才好了?……我師徒幾個,全因打心底敬佩您,才越席敬酒。這幾十年裏,我滿眼看遍了江湖人物,沒有一個能跟您比擬的,我見到您,萬分惶愧,自覺大半輩子算是白活了!」
「八爺您來得正好,」方勝苦笑說:「這兩位仁兄滿嘴酒氣,歪斜衝倒的跑來審犯人,十八般刑具換遍了不過癮。又想出兩種新花樣,把那個錢九整得暈過去好幾遭;——如今著人鬆下刑潑了幾盆水,不知醒沒醒呢!……我過來一瞧不是那回事兒。阻住他們兩人不讓再動手。一個抓攮子一個拔匣槍。我不動手制住他們,幾條人命全鬧出來了!」
打那之後,有很多年,神拳太保戴旺官的名字,沒有再在江湖上出現過,等他再露面時,他已經是兩鬢斑白的老人了。
「您千萬甭掛慮這個,」向老三說:「六合幫一夥人信得過八爺,論人是一把兒,論命卻打總一條,您不願拖累咱們,但咱們也不能袖著手讓您一個在油鍋邊兒上跑馬!」
第二天,他們又回到了冰封的路上去了。
煤火爐上閃跳的紅光,把這塊空間染得透紅的,有一種奇異的滴血的淒慘,石二矮子的話音也彷彿不是語言,而是一把一把憤怒的火焰,一滴一滴的血水,朝上燒著,朝下滴著,把可悲可嘆可歌可恨的江湖變成一片使人闖不出衝不走拔不脫離不開的火紅的血海,仁心和仇恨,妒惡和悲懷混纏在一起交織在一起,那樣撞擊著煎熬著人的心腑,一剎間,幻覺湧動,就彷彿這兒並不是囚房一角,而是整個亂世人間。
有人過去替石二矮子鬆綁,一對寶貝哭得像剛死了爹娘的孝子。關八爺不再理會他們,逕自邁步走向亮有馬燈的黑屋。黑屋是一座陰森森的屋子,四壁無窗,祗有屋頂上有兩塊天窗和一座通風孔,地面比外面要低有三尺,進門後,得踏下五道石級,轉過一條彎曲的甬道才踏著實地。
「四判官要對付我,我已耳聞了,」關八爺想起什麼來,換了話頭問說:「我倒想起一宗事情問你,——你可知萬家樓各房族裏,誰是四判官的內線?你可曾見過那個騎一匹白疊叉黑騾子的人?」
「放他們祖宗八代的洋熊狗臭屁!」錢九圓睜兩眼說:「喝多了酒,跟光屁股有他娘啥相干?快你娘的穿好衣裳跟關八爺叩頭罷!」
「我他娘偏要罵你這個龜孫雜種狗操驢屄的!你們準是私通土匪,要不然,為何要把土匪當做老子般的庇護著?不讓你石二爺敲他?!」
「這事我一定辦到。」關八爺說:「我回程時,還得路經萬家樓和柴家堡,說動他們跟這邊呼應。……咱們這就先去察看運鹽鐵路跟那些棚戶去,回頭時,煩所座陪我一道兒去看望戴老爺子,至於那個錢九,等夜晚再審,看來他是朱四判官安下的一顆棋,追蹤到鹽市上來殺我的,可是一準沒錯的了!」
「八爺請稍等一會,我來叫門。」
一行人還沒走到黑屋,剛走進分司衙門一側的院子裏,就聽得院心有人大嘈大嚷了。原來那幢專囚犯人的黑屋前,有棵沖天的老榆樹,葉子落得光光的,祗剩下一些雜亂的枝柯伸向天空;榆樹邊的木桿上吊著一盞頭號馬燈,一些團勇繞著燈圍成半個圓圈兒,那馬燈久久沒經擦拭,燈光透過煙薰的玻璃燈罩,變成黯影斑斑的黃色碎塊,旋動在人的臉上。
關八爺連忙下馬,上前揖說:「兄弟就是關八。」
傳說裏的戴老爺子是那樣的……
「這個你帶著,也許延醫治病用得著它,」關八爺說:「等我走完這趟鹽,回北徐州時再去看視你罷。我明天一早就領腿子上路,今夜還有幾宗事情要辦,無法再留你了。」
hetubook.com.com從踏上了江湖,使他連靜下來一溫遼遠的時間全沒有了;偶一回顧,就覺滿心潮濕,像陰霉的黑角照不著一絲陽光。這樣多的難民們捲在一起南遷,決不是單純的天災造成的,直奉戰爭,蘇皖交惡,江浙戰事……一場接一場的北洋軍的火拚,像石滾兒碾場一般的輾碎了他們的村落,輾光了他們當中的壯漢和做種的餘糧,使他們不得不離開火燒的廢墟,遠遠的流涉。
「可是八爺,您可知我在淮幫走腿子時,有一回落在錢九這傢伙手裏過?!」石二矮子終於迸發般的吐出他埋在心裏的話來了:「您可知他怎樣待過我跟另一個兄弟?!……」他捲起褲管,轉過腿肚兒來說:「您看,八爺,這是錢九留給我的傷疤。——可憐我那兄弟,硬叫磨折了半個月死了,我——認得他,即使他燒成灰我也認得他!我這是——還他一個公……平!……我沒您那種寬厚的心腸——便宜他一槍送命,我這套玩意兒全是從他學來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背著您,先來找他的原因!」
「八爺您瞧快不快?——咱們不知受了防軍多少氣,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當然不能。」錢九說:「知恩報恩,應當的!我錢九幹土匪,辣是辣,這個我還知道。」
「若是他們不肯遷,也不甚要緊,」協泰棧的棧主說:「那邊還有一道運鹽堆擋著,鹽路員工全都是些年青力壯的漢子,一百多條槍居高臨下,緊扼住淤黃河渡口,防軍那些膽小如鼠的傢伙,未必就能撲過河來。」
「若說早,實在也不早。」稽核所長說:「您不知底下鼓得多麼厲害?!……大夥兒恨透了抽乾餉,吃白飯,反而暗地呵捧土匪的防軍,要不然,像朱四判官他們怎會坐大?」
第一宗,是鹽市的轉變,——這是一宗大事,假如自己能說動鹽市,萬家樓,柴家堡各處回應大湖澤裏的民軍共抗北洋,漕河半邊天就沒有北洋軍的份兒了。
窩心腿方勝聳聳肩膀。
「四號駁船……連福昌,第卅三包,一百……零三。」
陸小菩薩正由向老三陪著,在福昌棧花廳的套間裏等著他。一別多年,陸小菩薩看上去老得多,也憔悴得多了,一臉的病容加上倦意,使他萎頓不堪。
錢九喘息著,突然張開嘴,木木的呆住了,他一生從沒遇過這種事情,從沒見過這等爽快的人,從沒聽過這樣寬懷的言語;這是不可思議的,——自己作的孽,這人清楚,自己要殺他的心意,這人知道,自己謀算著殺他,他卻放了自己。他一時木木的呆在椅子上,他不知該怎樣說怎樣做才好?但他不得不抬眼,仔細看看這個名滿江湖的人物,爐火的紅光跳動在他的臉上,他那張有稜有角的臉飽含著凜然的正直的光,他的兩眼不怒而威,有一股懾人心魂的力量,而穿透那種寒光,使人看到一種少見的寬恕的溫柔。
壩東的蘆棚戶總有一千多戶,圓形的低矮的蘆棚壓著雪,成一片苦難的海,在凹地當中散散落落的伸展有二里路寬長。捲在雪花中低飛不散的炊煙籠罩在這片海上,猶如那些災民們達不上蒼天的怨怒,那樣淒慘的飄浮在低空,使經歷過苦難的關八爺望在眼裏,湧起一股止不住的酸辛……
「那就是了。」關八爺說:「萬家樓萬金標老爺子,義名遠播,不知幫了江湖人士多少忙,我談不上報恩,遇事不能袖手可是真的!」
「少惹事,王八。」腮邊一撮毛說:「各堂總護院尹又香,一樣難招惹,甭把正事給甩到腦後去了。——在壩上,咱們還不夠惹事的料兒。」
那公子哥兒伸出兩隻手指,捏住戴旺官的辮梢兒之後,若無其事的鞭馬飛馳,可憐戴旺官像隻紙鳶似的在馬後飛著。戴旺官雖然自知不敵,落在人家手上,但他忍著疼,沒從牙縫裏迸出半個字求饒。那人這放韁就是三四十里,拖得戴旺官腦袋發麻,方才問道:「你這笨賊,你師傅是誰?」
鹽市街南的繩席廠裏,幾個屯鹽的大棧房裏,那些運夫、扛手、以及受僱編席結繩的棚戶中來的婦女們,仍然照常忙碌著;雪光映亮了一座座原本陰黯的巨大棚屋,編席的婦女們一排排坐在蒲墊上,一面使壓裂的蘆柴編著席,一面唱著打發寂寞的古老民謠。
「您請放心,八爺,」緝私營長說:「兄弟業已吩咐屯駐各鄉的馬兵分隊撤回壩上來,改編成保鄉團,——緝私營的裝備您是曉得的,單憑這個營,就抗得孫傳芳的一旅人,鹽市十八家大棧的棧工,小鹽莊各路腿子,總也集得起六七百條槍,而且槍火充足……」
「犯人在哪兒審?」關八爺轉朝緝私營長——新任的保鄉團統領說:「還在老營部的那間黑屋嗎?」
「我說八爺,我湯六刮是直腸子人,——我這條命打算賣在鹽市上可不是我師傅他老人家的主意,」湯六刮淒淒迷迷的笑著說:「您即使去看老頭子也算白看,他是不會肯出山的了……也許我那兩位師兄肯出來,那得碰運氣,沒準兒的。」
「論人槍,論形勢,全該守得住,」關八爺沉吟說:「但則,這多的人槍,若沒有一個有膽識,有氣魄的人統領,還是不成。……壩上的運商岸商,全是生意人,集錢辦事,添槍購火行,若論統兵,全都不是料兒。再說那些棚戶雖說勇氣百倍,卻沒臨陣的經驗,若沒人調|教,跟防軍和土匪對起火來,白送性命罷了……」
「咦他奶奶,想不到當婊子的竟有這麼多的名堂?啐!老子不信這個邪!試試看怎麼樣?」說著說著,那隻手就像老虎鉗擰螺絲釘兒似的,在那個小嫂子胸前微隆的地方反覆擰了一把,擰得那小嫂子哎喲喲的尖叫起來。
「再潑他一桶水,」關八爺說:「我有話要問他!」
「我……我祗是鬧著玩的,誰希罕乾瞪小叫天一眼?!走,咱們還是到後街矮屋裏溫暖實惠去!」三個人你扶著他,他摻著你,一路斜的撞出去了。
關八爺的白馬緩緩的踏進棚戶區,喉嚨似乎被什麼噎住,使他半晌沒講出一句話來。一家棚戶使破麻袋縫綴成聊以擋風的門簾兒,因為行炊,把門簾兒扯起一角來放煙,紅紅的灶火映出一個老婦人散亂的白髮,她佝著腰,正用竹削的吹火筒費力的吹著火。另一家門前矮凳兒上,坐著一個臉黃肌瘦的年輕少女,梳著兩條髒得結成餅兒的辮子,正用一盆炭火烘烤許多泥娃娃和泥雞,她十來歲,穿著破爛黑布襖的妹妹,把半乾半濕的泥雞尾部細心的插上羽毛。
「真是一對該死的東西!」關八爺動火說:「這也真太……太不成話了!……如今錢九人在哪兒?」
「啊!八爺……」他是在不知不覺中脫口叫出這三個字,費力的滑下坐椅,伏身抱住關八爺的腿子,把半邊貼伏在他的靴筒上。「八爺,您……您……」這野悍的,粗魯的,殺過人放過火的賊的兩眼濕透了,喉嚨咽哽著,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等老曹走後,關八爺才踱過來,朝著猶自站在門口咒罵的小嫂兒說:「煩你轉告小叫天姑娘一聲,你就說有位姓關的來看她。」
戴旺官一聽,裏外為難,若是不說罷,這人決不會放過自己,說罷,可又污了師傅的名頭!便說:「我是神拳太保戴旺官的徒弟。」
……時光真夠無情,幾十年過去,連那些傳說,眼看也都將湮沒了,誰知道鐵扇子湯六刮倒退清江閘?誰知道窩心腿方勝一腿收徒?!像朱四判官那幫惡匪,反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這全是北洋軍顛倒是非弄出來的結果,又豈止是可嘆而已?!因此,央請他們出來保壩,更是一宗大事了!
他知道那些人,在豫東的黃土平原上,在魯南岩山赤赤的山區,在蘇北東海岸的荒土,都有著他們聚居的村落,灰黃的茅屋頂,閃光的黃土牆,有他們肥沃或是貧瘠的祖產田畝,有他們牛羊牲畜,有他們撒種和豐收的盼望,他知道,知道那些逼壓,那些迫害,那和他的生命從根綰連著,不可分開……
「人家八爺問的是跟姓萬的走了的小荷花姐姐,問她原姓原名?問她是從哪兒盤來的?問那萬姐夫叫什麼?問他帶她去了哪兒了?」小叫天怕老鴇母聽不清楚,就著她耳朵說了一遍又重複了一遍。
那小嫂兒還沒及轉身,小叫天業已從裏間轉出來說:「一聽聲音,就知八爺來了,小叫天在這兒拜見八爺。」
萬……家……樓?!關八爺把她們的言語默記一遍,伸手捏起他的黑貂皮帽子;他不能停留,老六合幫的夥伴陸家溝的陸小菩薩在等著見他。
「全是一個『俠』字累了人。」隔了半晌,戴老爺子才吐出話來:「走道兒的朋友,論起『武』來,誰都有兩下手,真說具有『俠』性的人,千百人裏也難挑出一個人來。江湖上提起『俠』字,總把『武』字加在前面,好像非武不能行俠,那就大錯了!像歷史上的相如懷璧,張良刺暴,那才是大俠之風!……後來一些江湖末道,不懂得行俠的真意,動輒拳腳|交加,打字朝前,為一拳一腳結怨,互拼互殺,代代不休,那算是什麼?!……我說八爺,早年練武技,還得拜師投門,日受教誨,花幾十年功夫,才能練出真本事來。您看如今罷!隨意買桿槍也就『武』起來了!弄得烽火狼煙,一塌糊塗,我師徒幾個不隱,又有什麼辦法?……」
「我這人天生賤皮子,」拎馬燈的一個傢伙說:「見不得標緻的小娘們,見了心癢,不是摸就是捏,再不然捺倒一陣揉!……你讓我花錢乾坐,冒充正經人,我不幹這種冤大頭,我恁情花兩毛大錢後街矮屋裏摟野雉打水鋪,那還實惠些兒。」
關八爺上前彎腰,仍然攙扶起他來坐回椅上去,然後緩緩的開口問說:「錢九,我是關東山,我問你,昨夜你為何趁我轉背時拔槍要殺我?咱們是有冤?有仇?你還是另有人主使?……我不用刑求,祗是想問個明白。」
第二天雪仍沒停,祗是風勢比頭天略微顯得弱些;關八爺剛起身,套間裏就來了不少的客人;原來鹽市上的官紳人等,趕夜草擬了一個護鹽保壩,聯絡四鄉抗稅擊匪的辦法,打算奉給關八爺過目後,寫帖分頭張貼出去,同時想請關八爺去察看壩東壩西那些災民們的棚戶,大家共同出力拉槍,才能抗得住防軍的突擊。
「你他媽甭朝我一人頭上賴賬,大狗熊,——尖頭子彈劃破他的肋骨,這把戲是你玩的!」石二矮子一瞧見關八爺走過來,一迭聲叫喊著:「八爺八爺,這個姓方的好不講理,他他他……他他娘私通土匪,還把我吊在這兒,大狗熊想揍他,反叫他一掌打倒在這兒爬不起來了!」
關八爺點點頭,卻無法笑出聲來;不錯,鹽市一片保壩聲是很自然的,經過這多年,恁誰有再好的耐性,也該被北洋防軍磨傷了心。但眼前形勢時擺著,假如南方的北伐軍出師的時間配合不上,準會有一場慘烈的戰事和極大的傷亡。一想到未來的光景,就不由不使人滿心沉重。……
「吉人自有天保佑,陸大哥。」關八爺說:「我算是託天之福,躲過了頭一關。向老三想必已經告訴了您,那個馬五和_圖_書瞎子行刺沒成汆河跑掉了!錢九如今被逮,在這兒還有些不知名姓的,諒也走不了。我掛慮倒不是自己,卻是這十多個跟我捲在一道兒的兄弟。」
「真你娘的丟死人,」他哼著罵說:「我早知你們全是膿包,——被逮也得像個被逮的樣兒嘛?!你們這是怎麼搞的?」
福昌棧的王少東遞上辦法來,關八爺看了說:「諸位是否詳實考量過了?——在北洋軍的窩裏抗北洋,可不是一宗小事,一點兒馬虎不得,帖子一張貼出去,北洋防軍就等於斷了接濟,一定會惱羞成怒,拉隊伍來攻鹽市,故此,鹽市上必得處處設防,有個萬全的準備!」
「沒有。」老鴇母搖頭說,突然她又說:「對了,我好像記起來,小荷花說過她原姓秦,……嗯……祗不過她不是從卞三毛六手上盤給我的。您若想弄清楚,再經北地時,您何不取道萬家樓去瞧瞧,那就弄得清了!」
關八爺走到小叫天門前,就見紗燈光下站著三個穿著新皮袍兒,舉止有些呆笨的漢子,在那兒說話。
可憐縣太爺拔簽時那隻手全是活活沙沙抖索著的,那些跟班的,站班的,平時槓著膀子吃公門飯的傢伙,到哪兒拿人去?!……既拿不著人,交不了差,逢到三天一小比,五天一大比,祗有硬著頭皮脫|光屁股挨板子,好在站堂打板子的全是自己人,呶呶嘴,睒睒眼,拍拍灰了事。
「行。」關八爺說:「我已著人踩著他們去了!」
「又是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向老三跺腳說:「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八爺您待他們太寬厚了,才把他們寵成這樣的!」
關八爺嘆了口氣說:「兄弟也祗是盡人事罷了。」
錢九斜著眼珠瞅一眼,有氣無力的點點頭。
雙槍羅老大說是在北地見過戴老爺子,處事待人,一點兒也不像他年輕時那種樣子,卻是樸拙溫和令人覺得可親可敬的老頭兒,他也常跟年輕人坦述他當初心浮氣躁而吃大虧的往事;那時候,他從沒當著人顯露過他苦練多年的身手,單就他的幾個徒弟那幾下子,也就夠瞧的了!……
「好罷,」錢九喘息說:「你聽著,不論你真話假話,橫直我是認命了,聽你講話總還人味十足,我就直對你說了罷。我是天生粗人,半輩子幹土匪的,我跟朱四判官原不是一夥兒,祗因他槍多勢大,一心要捲萬家樓,著人來跟我說項,說是有內線,成事機會大,……他貪錢財,我跟徐五貪那些馬匹,就擰成股兒幹上了!……萬家那一火,你半路殺出來壞了事,害得我啥也沒弄到手。你姓關的也是在江湖混事闖道的人物,總懂得『光棍不擋財路』罷?萬家樓跟你風馬牛,你何苦出面管事來著?……事後你逞英雄,摘頭祭靈,可也把咱們臉面摘盡了!……這回是四判官安排我帶著一干弟兄混進鹽市,踩著你,要把你放倒。……我殺你沒殺成,平空來了一攮子,把我腕子廢了,這算是你的命大,但則你也得當心,遲早你會栽倒的,我那干弟兄不會饒過你。」
關八爺這才起身長揖說:「晚輩徒有虛名,心裏著實惶恐得很,雙槍羅老大死後,少見教導晚輩的人,這回能在鹽市得遇您老人家,真是天大的幸運……」
從棧房朝東拐,空場兒邊上有條石路上坡,一道窄街的街口第二家就掛著客棧的燈籠。燈籠熄了火,在寒風裏旋蕩著,偶然現出一邊的「迎賓客棧」四個黑字來。關八爺估量著這就是窩心腿方勝開的客棧了。
無論怎麼說,長期輪流脫|光屁股捱板子總不是回事兒?捕快頭目就想到張二花鞋的頭上了;大夥兒一計議,也祗有央張二花鞋出面,才能壓得住白虎幫,才能捕得人,結得案。張二花鞋原不肯出面,經不得捕快頭目的央告才答允了。
「張二花鞋跟我祗能操練團勇,」戴老爺子又說:「教他們使長矛,劈單刀。至於湯六刮,他會領著路工們幹的。」
「真對不住您,方爺。」關八爺躬身道歉說:「這倆人十足是兩個屁漏筒兒,一灌多了酒,啥事都鬧出來了……您千萬看在兄弟薄面上,甭計較他們,爾後兄弟自當留意,多加約束他們,要不然,他們把性命玩丟了,還不知是怎麼丟的呢!」又轉朝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說:「今晚上,我向方爺討情,權且放了你們兩個,可是從今天起,我要罰你們兩個——不准滴酒沾唇,要是不聽的話,你們拉腿子打岔兒去!」
關八爺站在通道盡頭的石級上,寒風拍打著他玄色披風的底襬,他凝望著燈華和月光交融的闊院,有一種哀遲的迷離的情懷輕霧般把他掩蓋上,人常道海鹽商官鹽商窮奢極侈,這種傳言實非虛語,單看鹽市上的幾家妓館,就可見一斑了!多少曲折的哀情,多少悲淒的血淚?在這些歡場的背後——如今壩上既然拉槍自保,這些風月場非得讓他們散去不可。
「北廂院到了,老爺。」小嫂兒說。
「多承老前輩關心,晚輩個人恩怨死生,倒不常掛在心上……」
「我知道,」老人緩緩的說:「壩上勢孤力薄,而孫傳芳卻有幾十萬大軍,我擔心的是——萬一北伐軍晚來一步,這許多好百姓……都要……埋骨荒郊了!」老人順起煙桿來,裝上一袋煙,並沒就著爐火去吸,卻彎腰捏起一塊燒得正紅的火炭來,吸燃了煙,那火炭仍然捏在手上。
窩心腿方勝親自去泡了茶來;戴旺官老爺子捻著鬍鬚,兀自點著頭,似乎在玩味關八爺適間所說的話。暖屋裏地方小,旺燃的爐火吐著紅紅的火苗,使人有一股熱烘烘的感覺,但老人的臉上始終籠罩著一層冰霜。
在戴旺官老爺子的幾個徒弟中,出名最早的,要算是張二花鞋。傳說張二花鞋這個渾名兒是有來由的,來由就在他的那雙花鞋上……!
「八爺,我的好兄弟,」陸小菩薩見了關八爺,止不住濕了眼,半是闊別的離愁在這一剎湧聚,半是久別重逢時的激動和歡欣,使他嚥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關八爺急忙扶持他在榻邊坐下,直至他理順了一口氣,才幽幽的說:「我這回迎風冒雪來壩上,一來是著實想看看你,二來是先報個訊兒。……當年老六合幫一干弟兄折了翼,祗活出四個人,幸好你跟彭老漢,向老三都挺得起脊梁,而我是完了,……我叫他們攫住,雖被商團保釋出來,因為熬不過刑,半邊身已殘廢了,煤油辣椒水灌得太多,常咯血,想來是沒多少日子好活的了!」
嗨呀,呵喲!
「你不回陸家溝?」
「你再看看罷,石二,」關八爺悲痛的說:「就算他是一隻狼,你這樣也夠過火的了!」
「啊,您是說老師傅?他老人家在暖房烤火呢!」
關八爺許是過慣了苦日子,一旦安享暖鋪高床,反而難以交睫。便捻亮油燈,取出張二花鞋的那把攮子來把玩著;攮子不過四寸長,兩面帶刃,薄得很,掂著直沒什麼份量。按理說,尋常即使是孔武有力的人使用這種攮子,也壓根兒用不上勁,而張二花鞋竟能用這把攮子,不現身形,飛擲進錢九的腕子,斬筋斷骨,攮尖還嵌進桌面近寸,這種身手,非傳說中武俠是根本辦不到的。
「棧工也都集合妥了,」景興棧主說:「祗盼八爺過湖時,跟彭老漢彭爺說妥當,若是北洋軍大股攻壩,再加朱四判官的匪眾夾擊時,盼望大湖澤裏的民軍,能及時起兵相應,要不然,單憑壩上一地,究竟嫌勢孤力薄,沒法長久撐持。」
那人呵呵笑著說:「嗯,不錯,我沒會過你師傅戴旺官,不過也久聞他的大名,聽說他練得一手神拳,功夫了得,可沒想到竟會調|教出你這樣的膿包徒弟來?……罷了,罷了,權看你師父的面子,我就放了你罷!」那人一抖手,把戴旺官摔在路邊的草地上,等戴旺官爬起身,人和馬全叫煙塵隔住了……!
哎呀,嘿唷,噯呀嘿——唷!
戴旺官一路追著那公子哥兒,直到蘇魯兩省交界處的一段荒路上,就連夜趕路,在前面道上等著他;二天一早,天還沒放亮,輕霧裏蕩響一陣馬蹄聲,不一會兒功夫,那公子哥兒策馬出現了,戴旺官匿身樹後,等那匹馬經過時,縱身躍出,想擋住馬頭;誰知就當他縱身躍出那一剎,那公子哥兒輕輕一領韁,那匹馬像輕煙似的從戴旺官身邊竄過去了,戴旺官就覺微風一蕩,原來自己的辮梢兒業已捏到人家手裏去了。
「陸大哥是特意來報信的,」向老三說:「他說是朱四判官在萬家樓吃癟後,懷恨在心,發誓要把六合幫齊根剪掉,……大渡口朝南百里地,一步一座刀山。」
「那不是八爺來了,」大狗熊帶著哭腔說:「石二矮子,我說你甭惹禍,你不聽,這好,咱們這算一道兒下水了。」
「我不是跟您頂撞,八爺。」石二矮子振振有詞的說:「假如有一天,您落在朱四判官手裏,您就相信我沒幹錯了,他那套玩意,包管比這個還厲害八倍!……我一點兒也沒冤屈了他,您知他手底下殺過多少人?」
「來罷,所座。」關八爺說,一面挑起門簾子跨進屋去;暖房就在迎門東側,沒張簾子,房中升著一盆很旺的炭火;神拳太保戴旺官還是穿著那件破舊的皮袍兒,手捏一支旱煙桿,坐在靠窗的一把木椅上,窩心腿方勝沒落座,垂手立正的站在一邊。
在人圈兒裏面,關八爺一眼就看見石二矮子,上身被剝得光光的,雙手被反剪著吊在樹丫上,兩腳半懸空,祗有腳尖兒點著地;大狗熊目瞪口呆的坐在雪地上,抱著一隻胳膊,而窩心腿方勝一聲不響的雙手交抱著膀子站在石二矮子面前,聽由對方破口大罵呢。
「就是昨晚我說過的戴旺官戴老爺子!」關八爺說:「他老人家肯不肯出來,還說不一定,咱們現在就去拜訪他。」
關八爺臉上一陣泛紅,從袖裏捏出那柄匕首說:「您不是俗人,不用俗謝,關八知恩就成了。——今後,我當把這條命,用在該用的地方。」又捏著那柄匕首轉朝稽核所長說:「不由您不信,昨夜我去如意堂,沒留意那個匪目錢九,當我轉身時,他拾起已經餵上頂膛火的匣槍,虧得張二爺飛了這一攮子,扎穿錢九的腕子,要不然,今天我該裝殮了。」
「好,」關八爺說:「要是方爺先到,那對寶貝怕要吃些苦頭,……罰他們也算是罰我御眾不嚴罷……咱們這就慢慢兒的踱過去好了。那雷老哥。——等歇要是玉興的老曹來找我,告訴他可到分司衙門去找我。」
「且慢八爺,」錢九朝前爬動半步,滴了一地血印兒,緩緩的抬起頭,仰望著,關八爺在他眼裏成了一座山,他那樣偉岸,那樣安詳,那張臉上的光把周圍一切的陰慘景象全逼開了:「我……我還幾句話要說……」
「我說少東,」關八爺說:「煩您立即找個醫生來,先替他扶到福昌去養傷罷。……我說錢九,你也不必這樣,更不要怨人行刑拷打你,——當初你也這樣整過他的,等你養好傷,你願去哪兒去哪兒,缺路費,我著福昌的王少東送你。」
「我說,曹爺,這位貴客老爺您打算替他找哪位姑娘來伺候?」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