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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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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湖澤

第九章 大湖澤

要呀……睡覺喲!
天到黃昏時,四判官和那伙兒土匪還是沒有大動靜,槍聲,說它不響罷,它可又零零落落三五聲不斷,子彈尖溜溜的劃破沉入蒼茫的晚天,打著長長的哨子橫過人的頭頂;說它響罷,它可又不緊不忙的磨蹭著人,使你一顆心放落下去又提升上來,提升上來又放落下去;無論如何,睡總讓你睡不成。
朱四判官氣得臉色灰白,光是跺腳說不出話來!而他底下的嘍囉們偏要拿些缺氣的消息來消磨他,眨眼的功夫,又有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過來報說:「不成,頭兒,風聲緊得很!……咱們前後有兩撥人翻進鄔家瓦房的大院子,好幾十個人進去,活出來都是帶彩的,其餘的全叫關八撂倒了,屍首能碼成墩兒。……那些帶彩的沒命朝外爬,喊得使人骨肉分家,許多膽小的嚇得不敢再爬梯子,眼看撲不上去了!」
想起自己得力的頭目五閻王,想起錢九,想起銜進嘴又吐出的萬家樓,朱四判官就連牙根也發起癢來。這一回,手下人若能順順當當的活捉住關八,自己倒想起處理他的辦法來,那得找上一塊荒墳冢,豎埋下一面沒網的繩床,把關八給活剜掉!假如不能活捉關八,也得認出他的屍首,割下他的頭來,召集黑道上的朋友,讓他們開開眼界,——祗有我朱四判官才拎得下關八的腦袋!……關八爺不除掉,萬家樓那筆款子進不了荷包,也沒法子跟防軍捻成股兒,去夾攻鹽市,眼看一塊肥肉又吃不著了!可不是?
朱四判官本待不理會,另一個又扯著歪腔喊了:「河對岸的民軍聽著!騎白馬的,就是賊頭朱——四——判——官,替我隻齊槍口蓋他!」
「諸位甭急,」關八爺說:「我業已差王大貴抱著木段兒過河去聯絡民軍去了。——四判官料不到這一著棋。依我的意思,咱們退進鄔家瓦房,憑險固守,最多困熬它三天兩日,民軍就會趕來夾擊他。」
在一片喧嚷中,又竄上去五六個人力撮白馬的韁繩,有兩個硬賴在地上,才勉強把白馬制住。
「牽過關八爺的那匹白馬來,」他吩咐說:「關八命該留在這塊地上,就算他是天星,也該歸位了!……斷馬如斷腿,如今他被困在瓦房裏,算是瓦罐裏摸螺絲——走不了瞎爹爹的手啦!」
「總比你在萬家樓漏的那一手——鹹鴨浮水好受些,」前屋上的大狗熊憑空插了句嘴說:「你甭在那兒糟塌我的兒了!」
在鄔家瓦房另一面,錢九手下那伙人開頭就沒賣過力,再加上毛六縮頭縮腦像隻瞎眼的夜貓子,那還號令得人?
朱四判官披著一件三羊皮袍兒,沒扣扣兒,祗攔腰使一根軟絛子紮繫著,反垂的領口使軟白的羊毛全露在外面。他坐在篝火邊一枝橫倒的木段兒上,把羊皮酒袋兒甩在肩膀上,一面眯著眼看火,一面套著袋口仰起脖子飲著酒。
關八爺抬起頭來,遠處的火光閃跳著,把鄔家瓦房映成黯紅的飄搖不定的顏色;不能怪瓦面上的弟兄說這些缺氣話,連自己也覺得一陣陣的升起飄忽的感覺,估量著四判官就要動手了,他停住腳步,撩起袍子翻上了牆頭,跟瓦面上的弟兄混到一起,手搭在眉上朝四邊瞭望了一陣說:「留神著,火熄時他們就會攻撲上來。四判官讓他們吃飽了喝足了來撲咱們,不知能猛到什麼程度?」
「你們想想罷,像鴨蛋頭那種飯桶加蒲包,竟也幹起團長來了,就憑他那一團人,他也想拿下鹽市?簡直是做他媽的霉夢!」石二矮子說:「他要拿鹽市,非得請人去幫打不可,要請,當然是請土匪,而北地土匪群裏,以朱四判官這夥人聲勢最大,咱們能在這兒拖住四判官,就等於拖住防軍的後腿,著比防軍攻鹽市,祗要沒有四判官參與夾擊,自然容易對付;這一來,咱們就是賣掉這條命,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沒種的不敢出來也該答腔呀?」另一個扯著喉嚨管兒叫喝說:「咱們業已在綁長梯,結繩梯了,咱們一撲進去,你們全成了餓死鬼了!」
這一夜像是提著吊桶打水,一上一下鬧個沒完,對於六合幫疲勞睏頓的一群人,真是極為難熬!好不容易熬到東方扯一絲霧白,每人的腦袋都沉重得抬不起來,軟軟的歪在頸上,像條條豎不起的醃瓜!
「算你行,」大狗熊砸著嘴唇說:「你想的比我周全,亂放槍實在沒啥味口,咱們等著用瓦片權當滾木擂石,讓他們開開洋葷罷!」
「矮子,你倒是樂啊,」雷一炮說。
「好。」四判官說:「咱們為求公平,頂好這麼著!誰捉住關八,這匹馬就是誰的!……當著這夥弟兄的面,話就是這麼說了!」
「你說對了,」雷一炮掉過臉,緩緩的說:「昨夜枯林裏摸著打,打得那麼驚天動地,八爺他壓根兒沒放槍,說你不信——八爺就憑那柄匣槍的槍管兒,就砸暈了三個老幾,他這一手,更夠咱們學的了!」
在鄔家瓦房前面的空場上,也有兩具死屍和幾道長長的血印兒,想必是土匪中槍後狂奔時留下的;空場中間,鹽車圍成的方陣裏邊,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倆個滿頭滿臉全是迸灑的鹽屑兒,乍看簡直成了雪人,大狗熊苦熬了一夜,看上去有些懶洋洋的,打火悶吸著葉子煙;石二矮子卻精神十足,坐在鹽包頂上,半臥著,雙手抱著一條腿,真在那兒曬起太陽來了。
「白馬?」大狗熊悶聲地:「也許會叫朱四判官撮去騎了。——您可甭翻白眼,是牠自個兒驚斷韁繩跑了的,又不是我拉了的,說什麼也怪不著咱們。」
「老三,」關八爺望著那些殘圮的門戶說:「你領幾個弟兄,把擺渡人的屍首給解下來,使鹽包把門戶封死再說……」又轉朝雷一炮說:「雷老哥,差位兄弟上屋去開眼,咱們得把這座八陣圖似的宅子給摸熟,才能拿主意,看是怎麼死守它。」
「嘿嘿嘿,」四判官擠著眼,爆出一串乾笑來:「你算是驚弓之鳥,叫關八嚇破膽的了。其實關八並非是三頭六臂,祗不過槍法有些準頭;如今他被困在鄔家瓦房,一盞油估量著也快熬光了,單剩兩根燈草芯兒啦!咱們祗消商量妥當,合力一撲,就會吹熄他那盞燈,——六合幫那伙毛人,生死捏在咱們手掌心,還有什麼好怕的?!」
隔了一忽兒,背後扔過一塊瓦片來。
「我的兒呵!」瓦面上的石二矮子指著一個在長牆外樹林邊漏臉的土匪說:「我他媽硬是該開槍了,他奶奶的,挨得這麼近法兒,雖說我槍法平平,伸槍也能打扁他的鼻子呢!」
無論旁人把關八爺看成什麼樣的人,他仍是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不過是具有一份爽直的性情同悲天憫人的心懷罷了!
而麻石上斜臥著的關八爺,似乎還沒醒過來。
「這……這是怎麼弄的?!」朱四判官說:「縱火不成,反他娘的惹火燒身,真是豈有此理,跑罷,毛老六!」
林裏黑沉沉的,土匪們折枝的、伐樹的、捆柴的、搬運的,弄出一片聲音。朱四判官聽著,滿心直樂,問說:「乾柴堆得怎麼樣了?」
「乾糧得省著些兒,」關八爺說:「萬一咱們在這兒熬上三天,四判官仍把咱們軟困著,那時又怎辦?咱們對手是那樣,沒那麼便宜讓咱們猛打一場就定了輸贏!……看光景,他是存心吊著,要等咱們精疲力盡了,他才來一鼓作氣的猛攻,使你連還手的力氣全沒有。所以,咱們總得儘量預備著,不能上他的大當!」
「我他媽有槍丟給他?!」大狗熊咬牙罵說:「我丟他奶奶個屁!……我料準他們不硬攻硬撲,是因為駭怕,他們若在光天化日底下硬撲進大院子,那就須得先算算八爺口袋裏還有多少顆槍火?——一顆火換條命,準的!」
「你他媽的渾透!」朱四判官狠狠的踹了那個傢伙一腳,踹得他蹲著身子,抱著膝蓋跳說:「頭兒甭動火,四爺他真的沒……沒死透,若果不給他水喝,他能撐到明天早上呢!」
「挨燒不知是什麼滋味?」石二矮子縮縮腦袋說。
「我說八爺,」雷一炮在瓦上說:「土匪有白天硬撲的樣子了,您聽槍聲響得多密。」
「有了有了!」他說:「四判官想活活燒死咱們,咱們何不先下手為強?也送他一把火。你們想,屋後的北風像棍打似的急,四判官那伙毛人全匿在枯樹林子裏,咱們抽兩個弟兄從後面溜出去,舉火先燒著林子,火燒起來比馬跑的還快,不怕他不退下河心去洗澡。」
突然,他聽見長牆外的聲音。
「我們朝回摸,」另一個說:「單聽林子深處嗚鳴的,好像是鬼嚎,再聽聽,又像是人聲,晃動火摺兒燃起火把來,才看見毛六爺,被綁在樹上像隻捆蹄似的。」
時辰從乾澀的眼縫裏流過去,關八爺悄悄的側轉頭看看星位,判定三更已過,接近四更天了,槍聲由激轉緩,嗚嗚的牛角聲也早黯啞下去了,偶爾仍有些喊叫聲繞著長牆走,但長梯的梯影上已經看不見冒出的人頭。
牛角聲仍然遠遠近近,時斷時續的響著,枯林裏盤踞著的土匪們仍然使冷槍把人吊著,六合幫的一夥人,無論如何也鬆不下精神來。
「噯,裏頭的那些魚鱉蝦蟹聽著,要吃點兒喝點兒什麼,就乖乖兒的扔了槍出來,姓關的他供養不了你們,咱們頭兒卻給你們預備著啦!」
還是大狗熊說得爽快,「雷一炮,你忍著點,腸子拖出一節不算稀奇,塞進去照樣吃飯,……我當初害痢疾,出大恭把大腸頭擠出一大節兒,也沒見出什麼大毛病來!你要夠漢子,咱們就打個賭,賭你不死。你若是閉上眼不理咱們,你就是頭號甩子!」
伏在瓦面上的弟兄們低聲聯絡著,有的在裹傷,有的在重分槍火,祗有石二矮子在嘰哩咕嚕嚷著餓。向老三在那邊低喚著自己。
枯樹林子一經燒著,那濃煙勃勃的火焰捲騰著,順著尖猛的風勢,扯西北燎向東南,風吹著火,火牽著風,無數下捲的火舌頭舐著林子,發出潑潑啦啦的炸聲,匯成一片紅毒毒的火海,直朝這邊撲了過來。可憐那些搬弄了半夜乾柴,累得哈哈喘的傢伙,反被這把無名火嚇得屎滾尿流,一聲吆喝,大夥兒全拉腿朝回亂撞。
天黑了,冷槍也跟著停了,周圍更死寂得可怕。
「各把槍火乾糧飲水預備著,」關八爺瞧看了地勢之後傳話說:「多分些人上屋去,不要死守著一個地方,土匪猛撲時,替我轉著開槍,讓他摸不清咱們守在那兒。……中院房子裏,使三四把匣槍挺著,有突進院子來的,好跟瓦面上的呼應著。」
「八爺您可甭為咱們掛慮,」雷一炮瞧出關八爺的心思,就放聲說:「咱們是走到那兒算到那兒,誰的命都沒有繩頭拴著;話又說回來,防軍若在這時刻攻鹽市,咱們這十來個毛人,能吊住他朱四判官,使他沒法跟防軍沆瀣一氣去夾擊,死也死得夠本了!」
和-圖-書太陽蒸蒸的朝上升,轉眼可就快到傍午時分了。
慢慢的,不單是關八爺,六合幫的每個人都看透了四判官的心事,沒人再想著伸槍潑火,卻輪替的守望著,也輪替的和衣睡起覺來。這樣沉靜的等待著,等待著最後的時辰——當大狗熊躺在瓦面上拉風箱似的打鼾時,石二矮子醒著,從黝黯的夜空底下去看那片枯林,一些面目猙獰的枯枝真像是些窮凶極惡的白色嬌魅,喋喋地笑著。夜,冷而脆,彷彿禁不住人喘口大氣就會折斷似的。
無論關八爺怎樣沉著,伏身在瓦面上的一夥人仍覺得這樣悶聲不響的乾熬實在不是滋味;土匪們見鄔家瓦房光捱槍擊沒見動靜,膽量也就跟著暴長起來,在鄔家瓦房正南的空場邊,不時閃動著挾槍的人影,枯樹林裏,更不時傳來你兄我弟的呼叫聲,掘土埋屍聲,和一些馬匹雜亂的啾叫,那些聲音自然帶給人一種被圍被困的感覺。
「嘿,好馬!」徐四一看見白馬,就情不自禁的讚歎起來:「真真是匹好馬呀!」他兩眼骨溜溜的亂掃著,使兩隻手指輕捻著他下巴上一撮毛,他那張黃裏透亮的蟹殼臉,一笑起來就顯得更闊了。
「四判官這個雜種,不叫咱們丟槍算他聰明,」石二矮子又在找話形容了:「咱們可變成掛在簷口的風雞啦!他奶奶的。」
「我得在這兒打一會兒盹,」關八爺說:「關照房上的弟兄,除了『開眼』的,其餘都不妨閉上眼養養神,土匪就是白天來攻,也沒有這麼快法。」
哎……喲!
飢餓和極度的睏頓會把人磨弄成那樣;會使每一張臉子脫肉般的深陷下去,會使人腮幫兒時時興起痙攣性的抽動,會使人兩眼發花,看什麼東西都忽大忽小,忽遠忽近,飄飄漾漾的,當中裹著一團青黑,會使兩耳裏嗡嗡的響個不停,彷彿有幾盤石磨在耳邊旋轉著一樣……
槍聲幾乎聽不見了,祗有一把扔擲乾柴的聲音,那些土匪利用長牆掩著身子,縮在牆根底下,反手朝裏扔柴火,關八爺的匣槍再靈也打不著他們。幾百隻螞蟻也扛得七寸長的大蜈蚣,幾百個人捆柴扔柴當然夠瞧的,不到一會兒功夫,前後的方磚大院子裏業已積滿了柴火捆兒了。
論槍火,鹽簍裏起出來槍火還算充足,論槍支,這十來支匣槍跟朱四判官就不能相比了!假如朱四判官耍花招兒,使槍火作輪番猛撲,這是自己最感頭疼的事;八百土匪硬抬六合幫十來支槍,大白天裏頭碰頭臉碰臉,沒什麼巧討,扯平了算算,一個人至少要打土匪三四十,鋼筋鐵骨也該熬化了!要是彭老漢的民軍不能及時趕到,無論六合幫這干弟兄怎樣豪強,想打贏這場火卻比登天還難!……
關八爺點點頭,仍然背著手,在方磚大院子裏踱著;這夥弟兄愈是想得透、看得開,自己心裏愈覺沉重,愈覺不能牽累著他們。天色逐漸接近黃昏時了,當然,最好自己在這場火裏,能跟朱四判官臉對臉一決生死,能一舉鏟掉他,不怕這窩土匪不散,祗恐怕朱四判官不肯露面罷了……。
晨光裹著一絲淡霧映在荒落的大院子中間,庭院中的水磨方磚被上一層霜屑像誰潑灑了一地白粉,在那片白白的霜上,疊印著關八爺無數腳印兒,眾人當中,也祗有關八爺了無倦意,誰也料不透有多少取不盡用不竭的精力潛藏在他偉岸的身軀裏?!
哎嗨唷!
「胡得有些兒發苦,敢情是?!」大狗熊說:「祗怕到陰司去,連閻王爺也分不清咱們是誰了?」
排槍一歇,石二矮子就搶著嚷嚷起來:「這他媽該老子抬頭換口氣了!他奶奶的,大狗熊,你覺得滋味如何?嗯?!……你說怎樣?!」
「我他娘從來沒像這般捱餓過!」他說:「這一回餓得我前牆貼後牆了,甭說什麼烤的,唉,就他娘有隻冷饃啃啃也成,就他娘喝碗稀湯呢,也不會凍成這個樣兒活活沙沙的呀?!」
關八爺說著,抖手抽脫他玄色披風的帶子,解下那件披風,蹲身把孫二拐腿冷硬的屍體小心包裹起來。現在,他橫著托起那具屍體,走出陰黯的屋子,走過方磚鋪砌的、泛著褐黑苔痕的院落,緩緩的走向那座石砌的六角井去,一個遭橫死的擺渡人,一個愛喝幾杯酒,熱心熱腸的為來往過客講說故事的老頭兒,一種含冤帶屈的死,這些簡直平淡得不能當成一個故事。當年,初隨雙槍羅老大走腿子,曾經過這裏。落著雨的黃昏,一夥人圍在渡口邊飲著他特備的涼茶,聽他講些渺渺茫茫的故事,……多少溫情多少夢,多少迴圈果報鋪展著,一條條亮如向晚的顏彩濃烈的秋雲。
有一處地方,三具死屍伏在一道兒,一個胸口中槍,把長槍摜在一邊;一個執短槍的土匪,脅下卻捱了他同夥的攮子,攮柄還緊攢在那個傢伙手裏。而那個傢伙也死了,兩隻眼珠像金魚似的凸在外面,臉成豬肝紫,上下唇之間,多了一團帶血泡的被牙齒咬穿的舌頭。——不用說,他是被人從身後扼死的,舌頭才會伸得像那種樣子……也有的被槍火頂掉半邊腦殼,血雨激射在樹幹上的,也有的拖著一地的肚腸……腦汁染在黃葉上,碎肉飛在枯草上,……看也會把人看飽了。
「讓他們打去!」向老三說:「賊種要是敢爬牆,咱們就使瓦片砸碎他們的腦袋!」
朱四判官一聽,這好,這他媽整砸了鍋了!馬頭一領又轉朝東面跑,就見自己手下人跑得一團糟,有的想渡河,被對岸的槍火打落在水裏,有的像蛆蟲似的擠在河灘上頑抗著,大部份人順著河北岸的高堆朝東跑,爭先恐後,跌跌爬爬。
「我自覺還能撐他幾個時辰!」雷一炮固執的說:「你去罷!……還是:八爺那邊……要緊……」
「到天亮就好。」石二矮子也說:「南興村過去有個中醫靈得很,死人全叫他治活過——我聽旁人講的。等咱們打退了四判官,我使車子推你去!」
關八爺淡淡的笑了笑說:「想渡河,這還不是時候,你以為四判官業已退走,那就弄岔了,沒等你現明身子,兩邊準有亂槍蓋你,河沒渡成,反折了人,那才更不是辦法。」
哎……唷……
「噯,矮鬼,幫忙把我匣槍扔過來。」雷一炮的聲音嘶啞,呼嚕呼嚕的,有點像拉風箱:「我帶了傷,爬不動了!」
「雷老哥,」他說:「你傷在那兒了?!」
朝前面去,踩過很多火,很多血,很多槍聲,驚叫和呼號,也踏過很多死亡的陷阱和不忍人的痛傷。絕非是什麼樣忠肝義膽的豪雄,更非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祗是一個想做一個「人」肯做一個「人」的人。在這種燒著火,流著血的年月,風暴捲動四野,烏雲壓遍遠天,他不能躲避,也無處躲避,他無法把愛意流溢的心懷扔棄,尋得一處隱居之所;也許自己最好的隱居之處就是在風裏,夜裏,火裏和血裏。他要這樣眼睜睜的呼吸著走過去,挺起脊梁走過去?歸向不可知的情境……
在荒涼的鄔家渡口,黑夜枯林裏掀起的一場混戰已經過去了。當太陽照進密林時,慘烈的景象仍然遍地存留著,刺痛了關八爺和六合幫那伙蠻漢的眼。
「當然,咱們不能伏在這兒,眼睜睜的等著他們舉火,」關八爺說:「事機既這麼緊迫,咱們得多動腦筋,想出對付四判官的法兒!」
「你要是缺精神,趁白天,正好盹一忽兒,養養神。」關八爺說:「四判官正要考考咱們有多大耐性哪!」
旱匪頭兒徐四的本錢雖硬,但他不像朱四判官那樣大懷野心,他的手下,在北地各處荒道上打劫些流財業已夠了,沒跟朱四判官合股前,不至於跟關八爺這樣的人物結仇,也不至於面臨著一串打不完的硬火!地頭蛇空長三千年,也成不了龍,上不了天!最初聽信朱四判官的甜言蜜語,想在萬家樓分它一票,誰知反貼了老本,這一路下來,弟兄伙裏業已怨氣沖天,喊著要拉槍散夥了!……這回圍關八,雖得不著錢財,至少還有匹好馬可牽,早點完事,牽匹馬走路,總比兩手空空好看些。……
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好像都是多餘的了。
「祗要不怕浪費槍火就行!」四判官說:「關八那腦袋不是鐵澆的,幾百條槍一齊吐火猛蓋他,我看他還有什麼法門兒?」
早在攻撲萬家樓時,四判官就有意使槍火蓋倒關八爺,那回沒得手,這回可趁了心願。頭一場排槍放過,瓦面上就朝下栽了人;那人中彈後全身一震,順著脊坡翻滾下去,跌落在方磚院子裏。
「他們實在是拉槍退走了!」一個說:「枯林裏漆黑一片,半個人影兒也沒見著。」
這算是什麼呢?這種自己從根厭倦的混殺!但總有人逼著人不得不這樣,然後,不知名姓的死者橫屍在眼前,太陽照著一番全無夢意的冷冰冰的真實,使那些沐沐的鮮血滴滿人欲淚的雙瞳,英雄不在這裏,看樣子,不除掉四判官這個惡漢,比這更慘的景況還有得瞧呢!
「倒不是中槍,是叫捆麻了!」毛六哭喪著臉說:「錢九那幫人不但不幫您的忙,緊要的辰光,還倒拽您的後腿!……他們拉槍退走了!臨走把我摘了槍,捆在樹幹上,塞了我一嘴泥,要不虧這兩位救我,我怕不叫捆死在那兒?」
「嘿,八爺,土匪全叫您的窩心拳打退啦!」林外的曠場子上,遠遠傳來石二矮子窮吼的聲音,聽來是帶著笑的:「快出來罷,夥計們,出來曬場好太陽罷。」
「有理進茶館去說,咱們先拔腿再說!」
「你甭顧我,」雷一炮咬著牙,絡腮鬍子根根豎著說:「你頂好竄到前面去,去照應八爺去罷!」
長牆外有人放聲的叫嚷著,而翻進院子裏來的一些人影,全茫無頭緒的亂奔亂竄,穿堂裏伏著的匣槍一張嘴,方磚地上就躺了不少具屍首。那些傢伙衝進來容易,一旦遭到槍擊,想退出去可就難了,有些機伶的溜著邊,背貼著牆壁還槍,誰知房頂上人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旱匪頭兒徐四平常也不是不怕關八爺,祗因為肚裏先裝了些酒,錯把醉意當成膽氣,再加想得那匹白馬,就埋起匣槍翻上了牆頭,誰知剛上去就劈胸捱了一槍,軟丟丟的從長梯上滑下來了。
「天曉得關八的匣槍怎樣打的,橫打橫著倒人,豎打豎著栽人!」
正當眼皮闔攏時,槍聲突然轉緊了。石二矮子忽然精神起來,在墨黑裏摘出匣槍,扳起大機頭兒,等著找爬牆的打!誰知空等了半晌,光聽一片彈嘯中夾著磚飛瓦炸,光聽四周揚起眾多殺喊,卻覓不著半個爬牆的人影兒!
白馬一塊玉被牽過來,那匹馬彷彿真有些靈性,不慣野火以及陌生的人群,hetubook.com.com兩隻筋球滾凸的後腿微微蹲屈著,刨踡起前蹄,向後掙扎著,發出一串長長短短的嘶叫。
還是關八爺夠沉著,看樣子,就那麼靠上麻石上盹著了。這屋頂上的瓦松好密,一株株主枝直豎著,朝外抖開透肥的肉紅色的葉子,你爭我擠的拔有六七寸高,眯起眼望過去,又像是萬千小小的寶塔,又像是密密紮紮的林子。唔,有一天死後能葬在這樣的林子裏該多好,人這玩意說起來太沒意思,也許這一火就中槍挺掉,那祗好一頭栽進枯井去,聽孫二拐腿那老頭兒講故事了。……忽又收回那些游離的思緒,舉眼朝遠處望去,打個切適的比方,枯樹林這一帶像是水中沙渚上的毛草灘兒,鄔家瓦房像是一隻縮伏在毛草上曬殼的烏龜,人在高處朝下望,錯亂的枯枝濃又密,亂戳著天空,昨夜關八爺跟一夥弟兄在那兒打賊的也都搞不清楚了?不眨眼也看不出什麼來。
石二矮子沒誇張,鹽車上疊著的鹽包鹽簍,被槍彈射得爛兮兮的,布滿了蜂巢似的孔穴,鹽車周近,到處都潑撒著濃霜似的鹽屑和晶亮的顆粒兒,使人想得到夜來的彈雨有多密集,若沒這些鹽包擋著,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倆個,怕早就涼了。
「四爺跟六爺來了,頭兒。」有人打斷他的沉思,跑過來哈腰報說。
「怎樣?老六。」四判官驚問說:「你莫非也中了槍?我看你那兩腿不甚活便……」
屍首很輕,但托著無辜老人屍體的關八爺腳步是沉遲的,他似乎禁不起這樣死亡所加給他的重量,這不單單是一次死亡,一個人的死亡,……「亂世的好人做不得了!」那聲音像錘擊般的撞動著他,一時,他竟不知自己在胡亂想些什麼?!
隨著朱四判官闊闊的笑聲,徐四和毛六也都那樣的大笑起來,笑色雖然一樣,心思卻各有不同。
「弟兄伙,盡力熬著罷,」關八爺說:「無論死活,我敢說這是最後一夜了!明早上,不是土匪看不見咱們,就是咱們看不見土匪!」
忽然,沉黑裏有一絲亮光跳躍起來,使他想起唯一對付朱四判官的方法了!關八爺正想跟弟兄們說出這種方法,誰知一向糊塗的大狗熊卻搶先開口了。
「喝!好難馴的牲口!」匪眾們喳呼著。
幾個人業已割斷繩索,把擺渡人孫二拐腿的屍首抬進屋來,又使沉實的鹽包封住鄔家瓦房正面的門戶,長牆外的四野寂寂的,登臨瓦面的人都看不出有什麼動靜。
又是一天,慢慢的消磨過去了……
實在說,像鄔家瓦房這麼廣大的宅院,單憑六合幫這十來支槍,無論如何也是顧不過來的,一進院子比一進院子荒冷,一進院子比一進院子深沉,人在空屋裏發聲講話,各處的樑間都嗡嗡響著回聲,彷彿真有什麼樣的妖魔鬼怪匿在暗裏偷學人語一樣。
除掉關八爺,就連一向穩沉的雷一炮也以為朱四判官這一回會在白晝硬撲的了。朱四判官手掌上攤得出七八百匪眾來,槍支多,火又足,白晝硬攻,吃掉六合幫,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何況牛角響過不久,枯林邊上閃動著人影兒,近得幾乎能分出眉眼來;何況第一槍劃過人頭頂之後,槍聲就零落的響開了。
雷一炮沒答腔,也沒功夫答腔,他不斷掀起層疊的瓦片,用力朝底下扔擲,雷一炮的臂力本就頗有斤兩,再加上狠命扔擲,瓦彈下去直可比得子彈,有兩個業已被打得扔了槍,雙手抱頭蹲在那兒發昏了,瓦片再打下去,使那兩個傢伙哎哎嚎叫著,繞著圈子亂爬。
「枯樹林子裏有火光,」雷一炮說:「他們是在升火禦寒,嗯,有兩處豎起長梯來了……比樹頭還高。」
「咦,八爺的白馬?」向老三這才想起什麼來說。
「放心罷,毛老六,關八一除掉,鹽市可真不在我眼下,等我踹開鹽市來,自會還你一個小餛飩!」朱四判官說:「如今鹽市高喊護鹽保壩,防軍逼得要攻它。防軍攻鹽市,又非找我幫打不可,咱們先拿它一筆幫打費,然後再大掠十八家鹽棧,就憑這兩票,一生也享用不盡了!」
咱們家的
誰知抬眼已不見毛六的影子了。
那邊有人挪動身子讓開一條路,穿著一身寶藍花緞短襖褲,袋口拖著一條懷錶鍊兒的徐四走在前面,人模人樣,穿著長衫馬褂,頭戴紅頂瓜皮小帽的毛六歪歪晃晃的跟著。
「鴨蛋頭身上有幾毛,我全清楚,」他說:「那個甩子渾身全是酸氣!……早先在咱們老家北邊那帶集市上幹扒手,吃人當場抓著了,把上下衣裳剝光,反絞兩隻膀子吊在十字街口廊柱上,挺著肥豬般的一身肉,狠捱一頓鞭子。……」
石二矮子縮縮脖子說:「那當然是我。」
石二矮子使腳踹翻了一架長梯,側滾過身子忙著抽換彈匣;那邊的雷一炮恰把匣槍放在瓦上,伸手掀起大疊的瓦片,狠朝底下砸去;砸得幾個溜邊的傢伙抱著腦袋哀叫,好像是挨刀的肥豬。
朱四判官一聽,沒死鞭著馬,剛跑出沒有幾丈地,一粒流彈飛過來,差點射飛自己的耳朵。
沒有時間讓活著的人哀悼死者,槍聲跟鼓譟聲復又騰揚起來。不過這一回土匪們不再爬牆了,他們卻把大束的乾柴隔著長牆扔進院來,同時,關八爺聽得見牆外斷樹拖曳的聲音,枯枝堆積的聲音,有人在使耳語悄悄傳遞著什麼……他聽不清那些人說些什麼,但他直接意識到土匪們可能在這時舉火!
「幾把匣槍釘著你,看你能飛上天去!」一個喊說。
槍火是那樣密集,槍火把人與人之間最低的一點聯繫全給割斷了,槍口的藍焰從枯林邊沿的濃黑裏迸放出來,像一朵一朵魔花,密密的閃現著;槍火刮過每人的耳朵,打得人睜不開眼抬不起頭來。明知有人中槍滾落下去了,但誰也無法扯他一把,誰也無法問問傷的是誰?死的是誰?排槍密射時,人祗有平伏著聽天由命。
徐四這一栽不大要緊,徐四手下一把兒旱匪沒了頭兒,誰也不肯押上性命去爬牆了,本來就沒誰願打這場火,鄔家瓦房裏既無財寶,又沒金銀,何況關八是個硬裏兒,碰上他就腿瘸胳膊折,說什麼也犯不著,蹚黑道走混水,錢財才是大王爺,四判官算啥?!就是賣命跟四判官出力,把六合幫吞掉,宰掉他們上肉案兒也賣不了幾個錢,抓活的更沒什麼獎賞,黑裏亂嘈嘈的,又沒有誰押陣,既然有懶可偷,大夥兒就當縮頭烏龜,虛放它幾槍應應景兒也就罷了!
「我倒是有意把這匹馬送給誰,」四判官說:「可是,夥計噯,這匹馬的主子,是關八那個魔星!…… 」
「成!」向老三說:「咱們就照您的意思辦!」
轉眼長成莊稼漢了,當年唱眠歌的爹埋在屋後的墳裏,但這支謠歌沒被埋下去,自己也銜著那樣的短煙桿,幽幽的唱響過寧寧的夜晚,星芒亮在娃兒欲張欲闔的眼裏。……眠歌仍匿在過耳的風中,但在今夜,在今夜,實在不適於尋夢,一陣睏上來,真想撕扯著眼皮,捏一把瞌睡蟲放在嘴邊嚼爛,但總不成!心裏想著,不能睡,不能睡呀,那不爭氣的眼皮偏要朝上闔攏。
「頭兒頭兒,事情有些不妙。」那人張口結舌的喘說:「咱們徐四爺……他……他他中槍……」
「趕快著人繞到西北角去瞧瞧,」朱四判官跟左右說:「關八那伙人業已抓在手掌心了,難道還放他跑掉不成?!……快著徐四爺跟毛六爺加把勁,務必在天亮前把六合幫拿掉。」
守在鄔家瓦房裏的一干人陷在可怕的死寂裏。
「頭兒說的不錯,」徐四說:「咱們困也困了他們一日夜了,就這麼泡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兒;今夜晚,咱們就得動手把這肉瘤給拿了!……我業已著人綁長梯,結繩梯了。」
「不信你就瞧著罷,」雷一炮說:「土匪的來勢,比起北洋防軍來,那可大不相同。——那些防軍打火,拿著槍空擺架勢,每槍釘著三五發槍火,放完了完事,可是四判官手底下這幫土匪,那桿槍不釘百十來發槍火?我估量著,圍咱們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們要是槍槍張嘴,一頓猛放,真夠瞧的!」
有人把枯柴塊兒添進火堆裏去,邊焰上迸起魯魯的火星,升進頭頂上的黑裏去。那匹馬雖被五六個漢子拼力撮住,仍在暴躁不安的刨動著蹄子。
跑著跑著,那匹倒楣的白馬竟使起性子來,四蹄蹬蹬的直是打轉,朱四判官撮韁磕鐙伏不下牠,一轉眼間,跌跌爬爬的都跑到前面去,自己反落在後面來了。正急著,就聽後面有人嚷叫說:「瞧,騎白馬的準是朱四判官,咱們追呀!」又有人歪著嗓門兒叫說:「四判官,你不丟下馬來,老子替你頭上錘八個窟窿放血!你奶奶的!」
「我操他奶奶!」他那麼樣的詛咒著。
他把孫二拐腿葬在枯井裏,從長牆腳邊滾過一塊盤形的麻石封住井口,歪身坐在盤形石塊上,兩手托著下巴,凝凝的望著不時穿越雲片的太陽;弟兄們各幹各的事情,沒有人來驚擾他。他坐著,他落在方磚地上的影子像一頭困獸,顯得分外的孤單。
「我說,能省,就省幾顆火罷,」向老三悄聲說:「咱們若都猛打猛潑,怕天沒落黑就祗剩一堆彈殼兒了,槍火如今比命還貴,費不得。」
「我操你的祖奶奶,」石二矮子啐了口吐沫,掏出一顆乾糧果兒放在嘴裏嚼著……
就算是爛仗罷,假如四判官手下人都能硬挺下去,六合幫可真夠慘的了,可惜土匪雖說人多,也吃不住硬磨,衝也衝進去了,喊也喊粗了脖頸了,遍地磕磕絆絆的人屍,誰見著不膽寒?那些不聲不響的屍首還嚇不著人,糟就糟在掛彩帶傷的身上,有些走劫運,剛翻進長牆就被槍火灌上了!不是拖了胳膊就是拐了腿,有些得「頭」彩——腦瓜子被瓦片砸得冒漿!逃得槍彈的從牆缺口翻遁出來,嚎的嚎,喊的喊,媽媽菩薩老子娘一齊出籠,把後面的心都扯疼了。
石二矮子說的不錯,鄔家渡口這一帶是塊死地!唯有當四判官意欲舉火的時刻,才意味到「死」字真像是一面羅網了。人終竟是人,終有一時失算的時候,今夜沒料到四判官會舉火,正像昨夜沒料到白馬一塊玉會斷韁走失一樣。走失了白馬倒不算什麼,損折了這幫兄弟就使人雙瞳欲裂了。在這樣的時刻,祗要朱四判官肯露面,自己決不會饒過他,這種人,應該還他一個公平,但連這一線希望也很渺茫,自己明知朱四判官這隻狡狐是不肯露面的。
「省著你那兩顆火罷。」關八爺說:「等會來還用得著的。」
野性的笑聲仍然哄哄的迸響起來,在這塊染血的地上,六合幫這夥漢子們,還是頭一回這樣開心。有了關八爺這樣沉毅,有了石二矮子這樣詼諧,他們雖然處身在危境中,卻像吞了一付萬寧丹一樣。
「那邊有口六角井,井底是涸的。」
「風月堂也罷,如意堂也罷,那些全不算什麼,真個兒的。我說,毛老六,就憑你這種機智,在黑道上https://m.hetubook.com.com硬是闖得開!」朱四判官說:「一槍在手,什麼全有,嘿嘿嘿,連北洋防軍全向你低頭。」
「我說八爺,」石二矮子說:「如今我餓得還剩一口氣不打他們,再等下去,祗怕連匣槍全使不動了!咱們何不撞出去,乘黑跟四判官拚一陣?……這餓死鬼可真的不好當。」
兩個壯實的漢子合撮著白馬一塊玉的韁繩,像兩隻死扛著蒼蠅的螞蟻,猛可地,白馬一聲昂嘯,踡蹄直立起來,一個傢伙被摔開去,飛落在地上,另一個仍纏住韁繩,像一隻放不起來的風箏。
關八爺仍然像昨夜一樣,背袖著兩手,腰插著雙槍,在那兒踱著沉遲的方步,彷彿把一夜時間全記在他所留的腳印兒上。
「龜孫兒的,老子賞你兩槍!」石二矮子罵著,喉嚨已乾啞得分了叉了。
大夥兒瞧著關八爺沒損傷,心裏都像吃了定心丸,雖說情況萬分危急,卻越打越起勁了。朱四判官各槍所帶的槍火雖然不少,但六合幫的各支匣槍,槍火也都是頂足了的,省著留在這一晚拼,不愁缺彈。
時間就在疏疏落落的槍聲裏,人影幢幢的圍困中,混沌的、緩緩的流過去,一分一寸都比一年還長!但凡是經歷過狠拚惡鬥的人都體會得到,對方晃一隻打不破的悶葫蘆,是最使人難忍的了……。晌午過了,土匪還是沒有猛撲的跡象。守在鄔家瓦房房頂上的六合幫那干人,真個是又飢又渴,祗好掏些乾糧來塞塞牙縫,吊出些口涎好潤唇,直至太陽大甩西,石二矮子扯了幾次頭髮,大狗熊嘆有八口氣,朱四判官那邊,偏就沒有其他的動靜。
「可不是?」石二矮子又說了:「我他媽也就是這種意思;防軍的老底兒我摸得清楚,孫傳芳抗南軍,把他的老本全推到長江南烤火去了,後方幾座營盤裏,放的是幾隻飯桶!」
「八爺,雷一炮不成了!」關八爺聽出他嚥淚的聲音:「他胸脅,小肚子,胳膊,一共中了三槍,腸子拖老大一節在外面,裹全沒法裹。」
「抓關八呀,抓關八呀!」
錢九那把子人,原想跟四判官合夥,在萬家樓分筆肥的,誰知一開頭就折了人,貼了老本,早就嚷著散夥了,錢九帶人入鹽市,一去就沒了消息。今夜圍鄔家瓦房,他們抱的是觀風望陣的心情,若果四判官打的順當,大夥兒不妨搖旗吶喊湊合湊合,壯壯聲勢,充充門面。偏巧開初就沒打好,兩番衝進長牆,沒見著對方人影兒光是捱槍,一梭火潑出來,活人就變成屍首,亂七八糟鋪在大院子裏,有些膽大的還沉得住氣,曉得自己姓什麼叫什麼?知道自己腦瓜還在不在脖子上?那膽小的,早就嚇暈了頭,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
時辰在石二矮子的感覺裏過得很慢很慢,從來也沒像這樣慢過——彷彿被棗核兒釘釘在那兒,再也流不動了。而殺聲仍到處騰揚著,灌進人耳,流進人心,這樣的情景魘壓著人,使人滿腦子空空的,恁什麼全不能想了,祗有一個若即若離的游絲般的意念把人拴繫著——一個本能的衛護生存的「殺」字。
「四判官這個雜種,真會吊老子的胃口!」他罵說:「他可把老子肚皮裏的饞蟲全引到脖頸上來了!——大狗熊,你覺得怎樣?你嗅著烤肉味兒沒有?」
朱四判官剛把話說完,就聽有人一路嚎叫說:「火燒起來了!火燒起來了!頭兒,您瞧瞧那邊的火頭!」朱四判官一抬頭,我的天爺,一把火近得就彷彿壓在自己的眼眉毛上面,這把火那裏燒的是鄔家瓦房?卻把北邊的枯樹林子燒著了!
「您也甭埋怨,頭兒可也甭急,」毛六伸著腦袋擠著眼說話了:「若說拿主意,我倒有個現成的主意在這兒,祗是想捉活關八可就辦不到了!」毛六說著,歪過身來,使手掌招住嘴,套在朱四判官耳朵上,嘰哩咕嚕的吹了半天的氣,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單見朱四判官那張灰敗的臉,逐漸轉變了顏色。
關八爺滾過一段瓦面,滾至雷一炮躺著的地方,緊緊的捏住雷一炮粗糙的大手,他想跟這位開頭腳的漢子說些什麼,但他喉嚨被緊緊的鎖住,吐不出一個字來。
正想著,那邊有人舉著火把,兩人把毛六架著,一拐一拐的走過來了。
「噯噯,裏面怎樣?」
四判官明明已把硬牌抓上手,偏遲遲不肯亮點兒,這也許是他過份聰明,他想保全子彈和人力,把六合幫纏困到筋疲力竭的時刻再打,那他可就錯了!……今夜他若再不動手,民軍就該貼在他脊梁上,拖下去祗有六合幫有利,這好像攤開巴掌看紋路一樣的清楚。孤身無寄一個人,生死倒不在意中,祗是當壩上急待援手時,偏被窩在這塊孤伶伶的地方,實在是心有不甘。再說,眼看著幫裏這群弟兄,伏在這兒爭生待死,而他們身後邊,那些土牆矮屋的老家笆門邊,有多少老母病妻都還在那兒引頸盼望?!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聽恁他們栽在四判官手上……
即使到了筋疲力竭的地步了,六合幫一夥人的精神卻在這片殺喊聲中振作起來,瓦面上各管匣槍開始吐火,長牆頭上像下湯糰兒似的撲通撲通朝下栽人,黑裏也不知栽倒了多少,但覺那些人好像是打不完的,倒下去一批,又蜂湧上來一批,仍然呵呵的怪喊著,從牆缺間,長梯上翻進方磚大院子裏來。
「著人去請徐四爺跟毛六爺來,」朱四判官又說:「這該是甕中捉鱉的時候了!」
石二矮子原想滾過去替雷一炮裹傷,但他離不開,他得發槍擋著跟撲進來的匪眾。
可憐徐四雖中了槍,卻不甘心就死,被他手下人擒著兩腿,像拉黃包車一樣的倒拖著跑到林子裏,兩眼還斜斜的朝上吊著,湧溢著血沫的嘴還嚅嚅的囈語著:「馬……馬……白馬!」
哎喲,
「八爺真有他的!」石二矮子讚歎說:「旁的甭講了,就憑他這種耐勁兒,都夠人學三年的。」
是牆外的叫喊聲愈來愈加響亮了,但是,關八爺可不是這麼容易被抓住的人,他打得比誰都狠比誰都活,每當一梭火潑出手,他就滾動身子,讓還槍的人槍槍全擊在空無一人的瓦面上;他不但使槍火狠剃四判官的頭,更時時照應著各處伏身瓦面的弟兄。
一夥人卸掉鹽車陣,乘著朱四判官暫退的辰光,撤進這座傳聞已久的鬼屋來,這座宅第是如此荒寂,如此頹圮,前後五六進院落,四面圍著青灰冷黯,塔松密立的長牆;陽光一透過那些琉璃瓦嵌的花窗就變了顏色,一些多稜的光球,白蒼蒼的滿是鬼氣;那些高大的房舍並不十分古老,卻因久無人住的關係,顯得異常灰暗,粗沉的晉木樑泛茶褐色,有一直壓到人眼皮上的感覺,樑間桁上,張掛著長長的兜滿浮塵的蛛網,粉壁上遍是煙薰火烤的痕跡,偶有一兩處瓦背為狂風翻動,露出芒星一樣的天光。
「還……還還還……還沒死透,」那個傢伙木頭木腦的幽了徐四一默說:「還有一口游漾氣,翻著白眼珠兒,在那兒一抽一抽的嚷著馬呀馬的呢!」
石二矮子不理會冷槍必溜必溜的刮過來,一面說,一面更在瓦面上摹擬起鴨蛋頭捱打的那付德性來。正當他翹著屁股伸著腦袋時,一粒子彈射炸了屋脊一端的虎頭瓦,嚇得他猛把腦袋朝瓦溝裏埋,這一回,他叩頭叩得真夠響——腦袋下去太猛,把瓦全磕碎了兩塊。
當朱四判官正在東南邊撲打不休的時刻,錢九的那撥人卻從枯樹林背後悄悄的拉走了。他們怕毛六報信,把他摘了槍綁在樹上,總算對他客氣,祗用他的瓜皮帽兒裝了一把泥塞在他嘴裏……
有些弄岔了方向,翻到這邊來,逢人就喊說:「不得了!不得了了!關八這一手匣槍,可真是開槍就見血,出手就傷人,弟兄伙,能遁的就遁罷!」
「你可甭再那麼急急躁躁,像火燒屁股似的,」雷一炮在那邊說:「這還早得很,八字沒見一撇呢,等歇怕沒你打的?!」
「對呀,兄弟夥,」錢九的人就應上了:「四判官又不是誰的老子?生咱們養咱們的,活該聽他。咱們打家劫舍,自個兒的事情自個兒好拿主意,手風順,多做它幾宗案子,手風不順就銷聲匿跡不出頭,如今四判官硬拿鴨子上架,逼咱們跟他伙穿一條褲子,錢財好處沒得著,先去頂關八的子彈,這算啥玩意兒?!」
「錢財我倒不敢枉想了,」毛六說:「我這人素有寡人之疾,——離不開小餛飩倒是真的。」
槍聲疏一陣,密一陣從林間射過來,在人頭頂上,偶爾能看得見一朵一朵淡藍色的槍煙,有些槍彈射在磚壁和瓦脊上,瓦屑和磚粉四處迸散著,內行人一聽槍彈來的方向,就知鄔家瓦房四面都有土匪。雷一炮面對著這種景況,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打算招呼關八爺,誰知關八爺不知何時業已站起身來,背袖著手,繞著苔跡斑斕的方磚大院子,在那兒低著頭慢吞吞的踱步呢!
「抓關八呀!抓關八呀!」
關八爺仍然兜著圈兒緩緩踱著方步,彷彿存心要數數院子裏總共有多少塊方磚似的。「四判官是隻狡狐,」他說:「他們放槍鳴角,全是在吊人胃口。你放心,昨夜他雖在黑裏吃了大虧,天不落黑,他不會硬撲的,你要是忍耐不住,那正好著了他的道兒了!」
大狗熊那邊,一架長梯上朝上冒人頭,石二矮子順手潑過半匣火,使那架長梯變成空的。而土匪似乎發覺了這邊瓦面上有人,密雨般的槍火移過來把人罩著。猛可地,雷一炮半邊身子一挺,伸手想抓他的匣槍沒抓著,人就連滾帶滑的滑到一邊去了;幸好那邊靠著偏屋的山牆,形成一條深陷的流水溝,把中了彈的雷一炮擋著,沒落進土匪手裏。
「我說八爺,天既已亮了,那幫土匪也叫您窩心拳打得抱住心口蹲在那兒喘氣去了,咱們總得想辦法渡河。」石二矮子說:「窩在這塊死地上,把子彈打光,可也不是個辦法哪!」
「好。」
「瞧光景,四判官準想抓活的了,八爺。」石二矮子打了個怪長的哈欠,伸伸懶腰。
「沒什麼動靜,」向老三說:「除了土匪吹角,您想必也是聽得見的。」
「沿河朝東罷,夥計,民軍佔住河南啦!」
也許叫關八爺料中了。
也許那張嘴閒不得,石二矮子覺得牙癢,一說起話來,就大河流水似的,滔滔不絕淌下去了,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又扯到鴨蛋頭的頭上。
夜來時。
「那不成,我不能單單把你扔在這兒!」石二矮子說:「這是你的槍。」
月芽兒出來了。
「我不信當真能煮化了人?」石二矮子說。
關八爺抬起頭,兩眼在緊鎖的濃眉陰影下望了望天色和時辰,沒說什麼,仍然一步一步的繞著方磚院子,在那兒緩緩的踱著,彷彿耳朵裏並沒聽見石二矮子的叫嚷,也沒聽見零亂的槍聲,尖亢的彈嘯以及瓦面上弟兄們嘰嘰喳喳的說話。
時辰一久,翻進院子的人更多,也不知關八在那兒,橫豎閉上眼亂發槍,逢人就打,又打起亂糟糟的爛仗來了。
石二矮子是寧願熬著睏,也不願這麼闔眼養神了,直性人最怕想這些,自家腦瓜裏沒幾條紋路,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還不如岔開去,想點兒旁的,或是幹點兒旁的,一付牌還別在腰眼裏,可惜大狗熊不在身邊,一個人賭不成,要不然,倆個在瓦面上賭牌倒是蠻有意味的。那邊伏著雷一炮,臉板得跟一張「大天」似的,逗他賭牌,怕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說。和-圖-書
朱四判官越聽越來火,轉臉一腳,想踹那人的屁股,誰知那傢伙似乎不願意再捱一腳,趁黑溜掉了,害得朱四判官摔了一跤。懊惱罷,實在也夠懊惱的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五閻王,粗豪的錢九,全栽倒在關八手裏,如今又輪到徐四的頭上了……自己混世闖道多少年,還沒在誰手上栽過,偏生遇著關八,大觔斗連著小觔斗,栽的鼻青眼腫,徐四中了槍,不知毛六怎樣了呢?
「這兒坐著罷,二位。」朱四判官拍拍木段兒說。
樹呀頭……高唷,
這邊剛差了人去,那邊有人慌慌張張報的來了。
「嗨,再這樣熬下去,咱們就要給他磨亮了!」
其實他比誰都想得深,想得苦,他判斷過,假如王大貴半途不出岔兒,彭老漢的民軍就該在這當口到達;彭老漢跟自己是生死之交,民軍在大湖一帶很有名頭,無論那方面,全比朱四判官手下這幫烏合之眾強得多。但這種想法早被成捆扔來的乾柴擊碎了,就算民軍能及時趕到大河南岸,也擋不得朱四判官燒這一把火,在目前,靠外來的一切力量也救援不了自己啦!
那瞌睡蟲兒……又爬上了
說打盹也是假,牛角聲銳得直鑽人的耳縫,誰當真能盹得著?而人終竟是肉做的,疲睏得有些發飄;昨夜又冷又黑又長,人在生死之間進進出出,一閉上眼,就看得見黑裏浮著的諸多幻象,推不掉,攆不掉的那一些……染血的枯木,溢血的人屍,多少傳說中的亂世,彷彿全是拿人血染成的。
……這算啥?大狗熊朝瓦松上噓了口氣,滿心湧泛著困惑的聲音,這他媽豈不是瞎貓戲弄死老鼠?四判官擺下的這種聲勢,不由人不灰心;就算他八爺長著六臂三頭罷,怕也熬不過朱四判官一陣硬撲了……
夜朝深處走,天氣又轉寒了,在瓦面上伏著的人罩在濃霜下,說多淒冷有多淒冷,假若有頓熱湯熟飯添添火,也許會覺得好些,肚子一空,渾身熱氣也跟著散盡了,不由的發出僵索來。但在眼前的枯林裏,升起一堆又一堆的火焰來,那些在夜風裏搖曳著的、紅紅亮亮的火舌勾描出無數枯枝的黑影,槍聲停歇後,代之而起的是土匪們嘩嘩的哄笑聲,拉扳機擦拭槍支聲,喝酒猜拳聲,馬匹的嘶叫聲,鼻子很尖的石二矮子硬說他還嗅著烤肉的氣味。
「嗨,甭提啦,」負傷的爬著叫:「誰碰上關八誰就這個樣!」
到底有多少瞌睡蟲兒?癢兮兮的在人眼皮上爬呢?!每到睏倦時,就不期然的想起那隻古老的催眠的詩歌來,當自己光屁股睡搖床的辰光,夜夜星光亮在人的額頂上,爹銜著短煙桿兒,閒閒噴著辛辣的煙霧,一面不甚經心的、斷續的唱著:
「嗨,」向老三歎口氣說:「四判官那種有心眼兒的賊,鬼名堂多得很,誰知下一步他會耍什麼花招?……也許他會先派人來說項,比如:交了槍不打之類的!」
「那當然,」向老三說:「在萬家樓,他們已吃過八爺這一杯,曉得八爺伸槍後的滋味了!」
石二矮子拗不過他,順著瓦溝朝前游過去,關八爺在另一幢房屋的瓦面上,正跟土匪們殺得沉酣呢!怪不得一批土匪簇湧進來,另一批連不上,原來關八爺雙槍頂住了半邊天,爬牆的全給他掃下去了。關八爺這手槍法,石二矮子今夜可算領教到了,兩支匣槍在手,不但照顧了東面的一溜兒長牆,還照顧了偌大的院子,土匪在那兒現身,關八爺的槍火就點到那兒,槍槍不打空,使長牆裏外屍首疊著屍首。
而朱四判官仍然蒙在鼓裏,自從在萬家樓跟關八爺對過槍之後,他就犯上了心虛膽怯的毛病,儘管心裏把關八恨到骨頭裏,可就不敢出頭跟關八爺面對面的鬥槍。好在手下人多,活捉關八不易,抓個死的也成,旁人在攻撲鄔家瓦房時,他仍坐在枯林中的木段上喝他的老酒。
「倒不是那些,呃呃,」毛六說:「頭兒您可沒見過像小餛飩那種樣的女人,丟掉她,真比丟掉金銀財寶還使人窩心……」
饒是這樣,還是有人翻進牆來,混戰著。
朱四判官懂得馬,也認得這匹神駿的坐驥;白馬一塊玉是萬家樓的一寶,他想得到牠業已非止一天了;他早就聽過有關白馬一塊玉的傳說,牠是萬老爺子託人在口外盤回來的,說牠參與過口外秋集上的大賽,說牠奔馳起來四蹄貼腹齊,遠望恍似一團急滾的雪球。——昨夜在枯林裏著了關八的道兒,白貼上廿多條命,誰想到憑白落下這匹馬來?有了這匹馬,多貼幾條命也划得來!——關八再狠,如今他是孤掌難鳴,丟掉馬,他就先輸了一半,還有那一半——該是關八的腦袋,早晚也就給他拎的來了。
這時刻,怪異的牛角聲又在遠處吹響了……
狂風暴雨似的槍聲過去了,緊跟著,那些土匪們嗷嗷叫的怪吼起來,嘶啞的非人的叫聲挾帶著原始的淒怖和野蠻,在黑夜裏撕著人心,這聲音,使人想起一隻獰猛的大鷹使利爪撕碎活兔——跳動的活肉上游走著一縷鮮紅。誰中了彈從瓦面上滾落了?誰呢?!無論是誰都是一樣的了,都是推鹽車、灑血汗、死裏求活的人,滿臉的塵沙,滿身的黃土,活得卑微,死得默然,有冤有屈也無處可訴了!而土匪們暴喊著,有長梯的影子豎靠在長牆上。
時辰慢慢的流過去,彷彿經過好半晌了,鄔家瓦房裏槍聲還是那樣猛,動靜還是握不住,拿不穩。慢慢的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了,——不知怎麼搞的?原先那些啊呵喊叫的殺聲,卻變成鬼喊狼叫的哀嚎——再聽聽,槍聲祗有東南角還算密紮,西北兩個角上怎麼連槍也不響了?!
眉……梢,
趁槍火略鬆的當口,石二矮子橫滾過去,摸著雷一炮遺落的匣槍,也不知那來那麼一股子勁兒,他猛的爬起身,踏著瓦脊飛奔過去,躍到雷一炮身邊。
「慢點兒,慢點兒!」朱四判官沉吟說:「這把火假如一燒起來,關八準是狗急跳牆,嗯嗯,換是我,也會跳出來拼一拼,總比活活燒……死的好。」
白馬啾啾的亢嘯著,毛六抬頭看看馬,隔住飄搖的火焰,那匹馬的眼亮亮的,彷彿也望透自己的心思,毛六不禁格楞楞的打了個寒噤。
黑夜裏攻撲,氣勢分外驚人,星光映不出人臉,祗見四面八方湧動著人影,帶著淒蠻的殺喊,在石二矮子暈暈糊糊的幻覺裏,那些全不像是人,而是傳說中黑夜顯魂的鬼怪。
一聲喊出口不大緊,嚇得朱四判官滾身滾掉白馬,沒命的朝前狂奔,就聽身後那條歪嗓子又在喳呼說:「河對岸的民軍聽著,朱四判官業已扔掉白馬跑了!如今馬在石二矮子手裏,……窩裏兄弟,甭亂開槍!」
「那就是說,誰騎牠誰倒楣!」毛六坐下來吐了口吐沫:「關八沒死之前,誰騎牠也騎不安穩。說真話,頭兒,你就是把牠送給我,我也不敢要!」
一個在慘淒裏打滾的丑角型的人物,平常最大的痛傷也祗是打嘲謔罵,一旦從尖銳的慘淒中滾落,卻用自己大把的淚把自己泡軟了。而站在一邊的關八爺極力抑制住自己,六合幫這干弟兄,鹽市的安危,全都挑在他的肩上,他不能像石二矮子那樣輕易展露他的真性情,廝殺恰像暴雨中的雷響,一聲響過,另一聲就將跟著響了。
毛六的話彷彿真是一口仙氣,把朱四判官的眼裏吹出光彩來,兩頰吹出笑意來,先是點著頭,後是拍著巴掌,連聲說:「好計,好計!我說毛老六,你這個鴉片煙鬼,你他媽簡直就是哈迷蚩揍出來的!」
「要是三面夾攻還好些,」那人埋怨說:「咱們光在東南拐兒上賣勁,西北角軟扒扒的,也不知在弄什麼鬼?這好像一個人患了半身不遂,單憑半邊膀子一條腿就能摔倒關八,那才怪呢?!」
「說走就走,」大狗熊說:「誰跟我一道兒去放這把火?」
「好!好!就這麼著,」朱四判官說:「吩咐各人把槍火頂膛,封住宅子,然後扔火把!」
而那些活著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嘍囉們,總算暫時退離了鄔家瓦房附近的枯樹林子,他們並沒真的退走。倚在一棵血樹上,眉尖掛著悲沉思慮的關八爺算得到,他算得到朱四判官這一回是把魚銜進嘴的饞貓,不會輕易扔掉盡殲六合幫的機會的,也許在一兩個時辰之後,他們就會重新響著號角,風樣的捲殺過來了。
他知道,在鄔家渡口吞掉六合幫的夢,業已叫這一把火給捏碎了……。
如今,他困在瓦脊上,用自己的性命跟六合幫這一干弟兄的性命捲在一起,蒙黑的星光仍依稀勾描出半夜苦鬥後遍地橫屍的慘景;有些屍體互擁著,蜷伏在牆隅的陰黯中;有些平伸雙手,掛在長著無根枯草的牆頭,血泊在星光下顯不出顏色,但他能想得到那種鮮紅……如果沒有四判官,如果這些人能給他一個不動槍的機會,他想他能說服他們,祗要做一個「人」!他會像翼護六合幫這干弟兄一樣,盡力翼護他們,像面臨著蒼鷹的母雞翼護她的雞雛,但四判官逼他們撲向一支不肆凶行的槍口,這本賬該記在朱四判官一個人的頭上。
也許是二更天,也許二更還不到,六合幫一夥人苦苦等待的時光終於來了。就在那種每人眼皮發重恍恍惚惚的辰光,一聲尖銳的牛角劃空而起,剎那間,四面都響起牛角的和應聲。
「說是這麼說,我難道不懂?!」大狗熊說:「咱們總不能縮著腦袋先捱他的?!」
「妙著兒!」石二矮子說:「鄔家瓦房有空地和長牆隔著,火燒朱四判官時,諸位正好是隔牆觀火!」
一堆旺燃著的篝火亮在枯樹林子當中的一塊空地上,火焰的紅舌頭被夜風擰絞著,抖抖的,又亮又長。火光紅得很陰慘,把一些扭歪的染著酒顏的臉染得血塗塗的,火光也呼啦呼啦的笑著……
大狗熊扒在前屋的瓦面上,鼻孔不停的吸動著,聞嗅著風裏飄來的、熏烤食物的香味,口水把半截袖子都打濕了。
喝酒儘管喝酒,朱四判官的心計卻沒亂一點兒,他知道自己這夥兒人,是三股麻線頭搓擰起來的,自己兩眼落在關八身上,徐四跟錢九的兩股人,眼珠裏祗有錢財二字,目前三股人合圍著鄔家瓦房,不像萬家樓和鹽市那麼肥,沒有那麼多金銀財寶讓人眼亮;自己領著人,圍的是鄔家瓦房的東南兩面,北邊是徐四的人,西邊是錢九的人,錢九失了風,權由在壩上抗風來的毛六領著;關八雖然被困,和_圖_書但若想拿住他,非得找徐四跟毛六來商議不可。
「老三,」關八爺朝前屋瓦面上伏著的向老三叫說:「瞧著有什麼動靜,跟我招呼一聲。」
「早走早沒事!」
經過一夜苦苦的拚鬥,土匪們遺下了廿八具染血的屍首;有的肩背上帶著飛扎進去的攮子,凝一臉極端痛苦的神情,緊抱著一棵白慘慘的、沒了皮的樹幹,就那麼僵死過去,死者臨死前一定是慘號過,所以死後還張著嘴、鼓瞪著眼,像是古老傳說裏抱樹的恐怖的殭屍鬼;有的老老實實的伏身在一塊沒化盡的殘雪上,雙手抱著頭,通身上下沒見顯著的傷痕,好像一個趕長路口渴極了的客旅,俯身去吮吸地面的雪水,但他的耳朵眼和鼻孔中全有血水滴出來,把雪面染得透紅;向老三知道他是被雷一炮使悶棍砸死的。
早在黃昏時,一點兒果腹的乾糧也用盡了,飢餓和乾渴像火一般的燒著人心腑,把人弄得空空茫茫的,時間混混沌沌的朝前流,人也混混沌沌的跟著朝前流,也不知那兒才是止處。假如領腿子的不是關八爺,恁是換誰,祗怕這兩日夜的乾熬也把人心裏的一點鬥志熬鈍了!正因為領腿子的是關八爺,正因為關八爺辦任何事一向都是算得清,斷得明,從來沒失算過,正因為關八爺的氣魄、膽識、機智、沉著使人信服,這夥人才咬緊牙根苦忍著,在死寂中熬過最難耐的時光。
「我說,八爺。您還在那數磚塊?您早點兒拿個主意罷!」石二矮子一急上火來,就扯開了喉嚨管兒,滿腔埋怨的窮嚷嚷了:「再等下去,咱們就會被四判官牽著鼻鉤兒拉走啦!」
「八爺,四判官準是要舉火燒咱們了!」向老三說:「您看罷,咱們在瓦面上,成了駕不起雲頭的天神,突是突不出,循也遁不掉,萬一一把火燒的來,可真燒得咱們『面目全非』啦!」
至於抗風來的毛六,聽說個「關」字就心驚膽顫,那還有跟關八爺對火的意思。毛六心裏背著一本賬,沒事掏出來算算,連自己也覺得該遭報應。被修理過的人犯的血臉,被姦淫拐帶過的女人,被自己謀殺掉的把兄卞三,常在夢裏現形,笆斗大的一張臉朝人胸口猛撞……也夢過紅臉的關八爺,兩眼棱棱的,彷彿能望穿人的五臟六腑,跑全來不及,還談得上其他?
「嗯嗯,」大狗熊悶悶的說:「這像是四判官請咱們喝一壺滋味很濃的原泡老酒,把老子弄得有些兒醉醺醺的了!」
時辰在他身前身後波流著,彷彿時光也化成無數透明的箭鏃,穿透他的身體朝前面去,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去向他自己也不能知不能解的苦難情境裏,他彷彿是生在風中,長在風中,不知將要飄歸何處。
朱四判官坐在枯林空處的木段兒上,跟毛六談的,都是燒死關八之後的事情。他告訴毛六:在江湖上混世,不要太看重一時的得失,看要看得準,行要行得狠,挖掉一塊肉也不作興叫疼。
就這麼盲目傳播著;是關八爺打的也是關八爺打的,不是關八爺打的也是關八爺打的,硬把關八爺抬在嘴上,弄得人心惶惶,手把著長梯兩腿就發軟了。
「依您的意思該打算怎樣?」大狗熊吸著煙,鬱鬱的說:「我也覺退不得,一退反中四判官的詭計。橫直咱們槍火足,硬碰硬試試也行。」
「可憐的孫二拐腿,」石二矮子蹲在那具屍首面前,喃喃的說:「亂世的好人做不得,奶奶的,終年替人擺渡也會開罪人,鬍子全白了,竟落得這……種下場?!」說著,嘆著,兩眼一擠,竟擠出淚來。
他倆人插起匣槍,一前一後,飛快的消失到黑裏去了。風嗚嗚的在林梢上尖嘯著,彷彿向朱四判官報警的樣子,可惜朱四判官喝了半皮囊烈酒,已經有些醉了。
「我的兒,厲害厲害!」
打這種火,拚這種仗,到底是為了什麼?自己不是保疆衛國的英雄好漢,又不是替北洋將帥賣命吃糧的兵勇,犯不著耍槍玩命。但這人間世上總有許多曖昧難分的糾結鋪展在自己的生命道途上,逼得人要正面踩踏過去,臨到這種辰光,祗能憑一個人做人的良心來選擇。
倒楣的寒霜又朝人骨縫裏鑽的來了……
朱四判官嘆口氣。
「真有你的,雷老哥!」石二矮子說:「你說不放槍,果真就使起瓦片來了!」
晌午時,浮雲退到天腳去,頭頂上的晴空藍得有些虛幻,就彷彿是一口深不可測的魔井一般;風還那麼尖溜溜的刮著,在枯樹林梢上響著一片細長的尖亢的嘯音,彷彿在碎心哀泣著什麼。
幸好幾個嘍囉還撮著白馬在等著,朱四判官接過韁繩,片身上馬,抖韁就朝南竄,他原來的幾分酒意也叫這把火嚇沒了!他比誰都清楚,按照鄔家渡口的地勢,整個稜坡除了鄔家瓦房之外全是枯樹林子,東面是座斷崖,西邊是蘆葦遍生的沼澤。枯樹林子起了火,祗有兩處能避火,一處就是鄔家瓦房,另一處就是南邊的河灘,如今鄔家瓦房被關八佔者,祗有奔河灘了。
「您光在那兒踱步了,八爺。」雷一炮說:「人是鐵,飯是鋼,您總不能餓著肚子來打這場火,萬一天黑後,四判官帶著人猛撲上來,連啃乾糧的機會都沒啦!」
「跑了還好,」關八爺嘆息說:「若是牠不掙斷韁繩,也該死在流彈上了!……我並不擔心馬,咱們連人都沒有離險地呢。」
「去你娘的!——我說,後來他不幹扒手去幹小賊秧兒,頭一回偷牽人家的牛失了風,那家偏生沒男人在家,祗有姑嫂倆,鴨蛋頭挖窟進屋,剛伸進腦袋去,吃人家喀嚓一聲,使牛鐲鎖住了他的脖子,就那麼扣了他一夜,二天嫂子牽著他爬遍村子,姑子跟著使鞭子抽屁股,爬兩步,挨一鞭,打得他一路叩響頭,直是求告說:『姑奶奶,祖奶奶,你就饒過我這一回,下回我可再也不敢了……』」
「我說老三,他們這可不是慢火煨湯,存心要把咱們煨爛了再吃?!」
毛六沒說話,靠在火堆邊坐著,胸前倒烤得暖暖的,脊梁背上卻冷得厲害,其實也不是冷,是怕,單就愛姑被賣那回事,傳到關八爺耳朵裏,自己就吃不了兜著走了!……要抗風,別處避不了關八,祗好投奔四判官,原以為能躲過關八不碰面的,瞧光景是走不脫了;假若四判官跟徐四倆個,今夜能把六合幫吞掉,那算是天大的喜氣,假如吞不掉他,那可就慘了……無論如何要自己拎槍跟關八對火,說什麼也幹不得。傳說虧心人打火,槍子兒也有眼,專朝人腦袋裏鑽。
風把雷一炮睡意朦朧的嘆息飄走了,天頂浮雲飄移過去,現出些疏亮的星顆子,雲飄著,飄不盡人心的一份哀感。石二矮子說他也覺得今夜有些不大吉利的預感,就如同平素在賭場上手風不順要輸錢一樣,混身都釘著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人這玩意兒,天生就他媽有些賤皮子!忙得閒不得,迎風冒雪走腿子上路,鹽包那麼沉重,上半身熱汗呼呼的,腳底下冰寒得有些麻木不仁,一天趕它七八十里路,也沒覺累在那嘿?偏生一歇下來,混身骨頭同筋脈都鬆散掉了,鬆垮垮不對一點兒勁兒,兩隻眼皮重有他媽的兩百斤,抬也抬不動了!
娃兒
「民軍,民軍堵著河了!」
「關八不是神人,」徐四在那邊說話了:「他想拿十幾支槍守住鄔家瓦房,他算是做夢!」
而關八爺還是那樣背著手,在方磚大院子裏兜著圈兒緩緩的踱著。餓火一樣燒著他的腑臟,條條血絡一樣布滿他的眼角,他的嘴唇也已經破裂,咽喉乾轉發痛,充滿一股苦味,但他在等著。……第一夜沒猛攻猛撲,四判官算是走錯了一著棋,這個白天他不猛攻猛撲,他該是走錯兩著了。南興村離腳下不太遠,彭老漢的民軍就在幾十里外,若沒別的差錯,今夜必到,幫裏的一干弟兄,祗要能熬過半夜,就將見著四判官被前後夾擊。在民軍沒來之前,飢餓和睏頓是座黑山,確是夠人爬、夠人翻的!
角聲一起,枯林裏的火光被人壓熄了,黑裏也不知有多少支槍迸了火,由於槍聲太密,一時也分不出槍聲,祗覺呼呼隆隆的好像颳起一陣激烈的狂風,風頭掃動整個枯樹林子,掃動長牆瓦屋和院落,磚屑迸散著,屋瓦炸裂著,綠火閃迸著,單是聲音就把人震得滿心迷亂,頭暈目眩了。
在這種天乾物燥的季節,一把火燒起來,那種慘狀是不敢想像的,當初扼守鄔家瓦房時,算過千著萬著,偏就算漏了朱四判官會來這一著——火攻!鄔家瓦房的長牆外面,圍的是枯樹林子,正是朱四判官舉火的好材料,瓦房裏各房各屋,全是粗壯沉實的晉木樑柱,不但易燃,而且經燒,如今想到這些卻已經晚了。
「我撿著了一條命,放在掌心,一瞅,嘿嘿,原來正他媽是自己的。討了這等的大便宜,為啥不樂來?!」
大夥兒又靜默下來。
白馬剛到河堆邊,就聽河南岸又響起槍聲來。
那月亮兒芽兒一出
雷一炮咧開嘴,一個僵硬的笑容留在他臉上,但他不能說什麼,他的兩排牙齒因過度疼痛咬得很緊,他的手在關八爺的掌心裏慢慢僵涼了。
夜流著,霜落著,離天亮不遠,北風更為尖寒……
突然,牛角聲密起來,那些牛角哨兒像煮著什麼似的,繞著鄔家瓦房四面響,看光景,好像朱四判官餓極了,不把六合幫這干人抓去吃掉不稱心似的。
旱匪們紛紛議論著。
由緊張、焦慮裏茁生出來的寂寞實在是最難耐的,石二矮子這回可嘗著它的真滋味了!兩眼瞪瞪的,伏在瓦楞間朝外瞭望著,悶得沒事幹,祗好在那兒乾數瓦片,數著一楞有多少瓦?……一塊、兩塊、十塊、百塊……數下去,他幾乎把眼前半邊屋脊上的瓦片都數遍了。
在前屋的瓦面上,大狗熊似乎比石二矮子更心急,若不是向老三一把扯住他,他業已預備伸槍了。
「徐四爺栽啦!徐四爺栽啦!」有人一路叫喊過去。
「怎麼?!徐四爺中槍死了?!」四判官像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他死了?!」
斜陽映著他的身影,他的腳步那樣沉重,彷彿每一步下去都能把腳下的方磚踩碎;很多遙遠的掛慮在心底湧騰著,保鹽抗稅帖子張出後,壩上的情況不知如何了?王大貴泅渡後,不知已否聯絡上民軍?——這些在眼前都得擺在一邊了,眼前是怎樣對付四判官?怎樣保全六合幫的這干弟兄?
「雷老哥,咱們不能讓他死後曝屍,」他說:「得想個法子盡速葬了他。」
「跟頭兒回,」那邊有人答話說:「業已差不多了,祗等您一句話,咱們就扔火把!」
「你,你們這些笨腦瓜子!真不靈哪!」四判官自己也有些失魂落魄的罵說:「硬撞既然行不通,為啥還要硬撞來?!你們就不能想出一個,一個,嗯,一個……活抓關八的主意來嗎?」
「這可容易,頭兒!」毛六又在獻計了:「祗要吩咐下去,除了燃火的,其餘的槍口全平封住宅子,看見人影就開槍,關八若不願被火燒死,挨槍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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