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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口被捉弄的冤氣，無論如何得要發洩一下，於是他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大聲問道：「玄真，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

在那樣的場合中，李淵無法不聽他這番理直氣壯的話，便也放下臉來對劉政會叱斥：「劉司馬！你沒有證據，怎能誣告上官？」

「不談這些吧！」他懊惱地說。

「當然，」李靖又說，「合作之議，現在也無從談起。我——」

這一說，大家都有了一個共同的看法；王威和高君雅，多半將在晉祠發動劫持留守的陰謀。等到晚上，劉文靜接到一個報告，便幾乎可以證實了他們的看法！這個報告說；王威所採購的一批便衣，已分發給他親信的部屬；叫他們在五月初一，混在晉祠禱雨的百姓之中。

這句話提醒了李淵，民心士氣是他最看重的；留手不親自禱雨，顯得對天不敬——下了雨還好，若是依然乾旱，老百姓的一口怨氣都集中在他身上，那後果可就嚴重了。

事出突兀，滿堂鴉雀無聲，等待打破這個啞謎；而李淵卻從容得很，把密牒接到手裏，慢條斯理地拆了封；但看不到幾行，臉上變了顏色，同時雙眼很快地上下移動，匆匆看完，把密牒收入封套，凝神靜思。

「跟李世民合作啊！」李靖鬆開手，用腳尖在地上虛畫河洛的形勢，「如果跟太原合作，李密由東往西，太原出兵晉南渡河夾擊；我提三千精兵，東向奇襲，洛陽三面受敵，越王非開城出降不可。」

這情勢在虯髯客的估計之中，洛口一下，他親率大軍赴援，就地組織義師，分為十隊，跨洛水兩岸；抵禦東西兩面的敵人；自然，兵力偏重於西面，以期由守勢變為攻勢，乘勝追擊，直薄東都。

「留守隨便賞什麼，我都要。」

「別擾亂我！」他用略帶粗魯的聲音說。

「我跟肇仁的看法相同。」劉政會附和其議。

倒是張出塵提出了極其扼要的一問：「那麼，三哥現在對李密到底持甚麼態度呢？」

劉文靜的臉色越發難看，李世民趕緊向他搖搖手，然後安慰丁全說：「沒有什麼，你別慌張。你把那道士治眼的經過，細細說一說！」

等他清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睜開眼，首先看到黃羅的帷帳，心裏疑疑惑惑，這是什麼地方？再側臉看去，枕上一彎長髮，細辨面貌，似曾相識，卻再也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

「噢，這倒奇怪了！」李淵很注意地問，「河東以外我管不著，何來怨言？」

但是，因為有這樣的了解，他更覺得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義務：「多算勝少算，就算李藥師相信得過；難保孫道士那些人不會出這個告密的主意——老實說，這是很厲害的一著，如果我換了孫道士，一定為虯髯客獻此策！」

於是，王威說了幾句謙遜的話，同時表示：「留守府一切大小公務，都秉承留守已定的決策，照常進行。」

「自然不行！時機失去了。渡河攻洛陽，祇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襲，才可收功。現在等咱們這裏一出兵，洛陽得到消息，祇派少數人馬，守住『河陽三域』，要攻過去，便費勁了。若是李密一敗，劉長恭回師相救反而渡河攻了過來，大事更糟！」

「不！看起來危險，其實安全得很。」

「祗怕弄巧成拙，滿盤皆輸。」

這就是證據！在王威和高君雅一到留守府，劉政會便發兵搜捕王威的親信衛士——這祗有極短的一段時間可以行動，幸好及時辦妥了。

「寇勢日|逼，要及早為計。」李淵又說，「諸位有話儘管說，無庸顧忌。」說著，視線射向兩位副留守，示意他們率先發言，作為倡導。

李世民微笑不答，卻祇拿眼看著裴寂。

不但民間如此，就是在揚州行宮的蕭皇后，也有這樣的了解。起初，有宮女密啟皇后，說「外面人人要反」。皇后鼓勵她去奏告皇帝——楊廣大怒，殺掉了那個熱心而不聰明的宮女。自此以後，再有宮女傳言宿衛近侍謀反的「偶語」，皇后禁止她們再去告訴皇帝，她說：「天下事到此地步，已不可救藥，何必再說？徒然讓皇帝心煩！」

「咱們進去談！」劉文靜說。

「而且，」劉政會接著劉文靜的話說，「就算沒有這重公案，咱們也該早日舉義；如果形勢落人之後，要想扭過來，可就吃力了！」

「哼！」劉政會冷笑著說：「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裴寂比較持重，他要先澈底瞭解雙方面的辦法，「和平處置如何？」他反問李世民。

「甚麼消息？」李世民愕然不解。

「這不就對了嗎？大家的意見，殊途而同歸，沒有甚麼衝突。」劉文靜興奮地說；同時跟劉政會交換了一個眼色。

震於裴寂的慷慨激昂，所以最後那句不禮貌的責備，使得李淵深深自慚。形勢如此，不能不朝看大家要走的方向去進取，否則搞成眾叛親離的局面，又何苦來哉？

好在實權都在二劉手中，雖然時間匆促，也還能悄悄地擺下天羅地網；到了卯初時分，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靜等王威和高君雅來送死。

「向那個方向奪圍？」

「藥師，」張出塵偎依著在他耳邊說：「你一定要幫三哥！」

「不是撿便宜。是配合虯髯客佔洛口的行動，可以一舉攻破洛陽，東出江淮，西進潼關，事半而功倍。你看——」

「怎麼，你已經得到消息了？」裴寂問。

這幾句話，緩和了大家的情緒，一個個恢復了平靜沉著的臉色。

「現在祗有靜以觀變。」李世民自然也很關切，但他卻是從推翻隋朝暴政的全局著眼：「真可惜！當初沒有能把合作談成功。」他不勝嗟嘆地說。

這一層看得很細、很深，然而：「李藥師不是那種人。」李世民搖搖頭。

「我痛心得很！」他以低沉的聲音說，「各位剛才都看到的，其事不假；幸虧劉司馬及時告變，否則明天此時，在這裏的人，都在王威和高君雅的掌握中了。」

李淵的話，當天就由裴寂轉達給了李世民。從此，他跟劉文靜招兵買馬，結納豪傑；以及說服避難太原的富戶，散財助餉的種種活動，進行得更起勁了。

高君雅忽又轉為平靜了，側臉向李淵說道：「請留守跟他要證據。如果沒有證據，請留守把他押起來，嚴辦；以下犯上之風，決不可長，否則，十幾萬大軍，請問留守如何統馭？」

王威和高君雅的部隊，駐紮通往河北的一線，所以向東奪圍，可得掩護；但是，高君雅原來準備秘密抽調此一線大部份的兵力以為鎮壓之用，現在要留下奪圍的退路，原計劃不能不打消。這對密謀的執行，自然是有影響的。

猜疑之心一起，首先要打聽這兩個副留守最近的行動。裴寂找了李世民和劉文靜來商議；此外還有個劉政會——由於首先創議留守用兵，得有專斷之權，因而，他現在亦能參與最高的機密了。

那種近乎英雄末路的神情，出現在爭強好勝豪邁飄忽的虯髯客的臉上，特別能引起人的傷感，「三哥，三哥！」張出塵憐痛地喊著，「你怎麼了？」

李世民一驚，「是攻太原？」他問。

「是。」劉政會答應一聲，慢慢地轉過身來；行列末端的劉文靜微一點頭，這表示證據已經準備好了。

「我志已決……。」

可是，劉文靜對裴寂，看起來是好朋友，其實是有猜忌的。裴寂得寵於李淵，劉文靜隱隱然有著妒嫉之心；同時他也不能確定裴寂到底存著什麼心思？「謀反」的話，是不是可以直言無隱，得要慎重考慮。

「我說過那話嗎？」他疑惑地自問。

「就因為管不著，才有怨言。『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他們怪留守不該獨善其身。」

「伺候寢殿？」

這一問，丁全懍然一驚；而劉文靜已經覺察到了。

「我不怕！」信秋答道，「砍腦袋也砍不到我。」

王威一時無法作答，便說了老實話：「這件大事，一直是留守在主持，我還沒有仔細研究過。」

「他認為機會快到了！要我來告訴你，特別沉著，不可輕舉妄動，一切聽他的意思。」

到了密室，裝寂報告一個剛自留守府得來的消息：「劉武周從雁門關發兵了！」

「真的嗎？」

他們的看法是一致的。劉武周已由突厥的支持，在馬邑自稱「定楊可汗」，公然反叛，而作為留守的李淵，口稱討伐，卻祗募兵而不發兵，這是可疑之一。

「你聽我說……」

「害人的事都已做了，還說不敢？你不是不知道，皇帝巴不得抓住我的錯，把我除了。你，」李淵又憤慨了，「你對信秋威脅利誘，陷我入罪；王威、高君雅不正好抓住把柄了嗎？」

「那麼，我決定照兩位的意思來辦。」李湄面對所屬，提高了聲音說：「諸位的意見都是一致的，我以諸位的意見為意見。不過雖說迅赴戎機，卻也不可輕率，總期事出萬全，一鼓盪平，才不致於讓劉武周四處竄擾，為害民間。諸位回去，立即備戰，一切進剿方略，我跟兩位副留守商量停當，另有後命！」

這是反面的試探，如果王威表示：不必如此匆忙，等大致安排就緒了再走也不晚。那是幕僚朋友間相處的正常態度。如果同意裴寂的話，那就顯示他內心巴不得李淵早走早好。然則剛才那種漠不關心的樣子，不問可知是裝出來的。

李世民無法再說下去了。他知道劉文靜讓虯髯客戲侮了一下，深惡痛絕，這一次丁全又吃了孫道士的大虧，自然更加敵視。

裴寂點點頭：「各人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我回去報告留守，看他的意思。」他特別囑咐劉文靜：「肇仁，你聽我的信。」

王威沒有想到他跟高君雅的密謀，劉政會不但完全清楚；而且有他的親信衛士，在堂前俯首無語，心理上已完全懾服，傻了似地，期期艾艾，自己都不知道要說甚麼話？

劉文靜看穿了他的心事，取出王長諧的覆書，交給裴寂：「你把這封信拿給留守去看！潼關兵不血刃，就可長驅直入；一旦起兵，三月可到長安。」

「看這個就明白了！」劉文靜取出一束文書，交了過去。

「作戰沒有萬全之道。」李靖激昂地解釋，「戰史上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先例，不勝列舉；潼關雖說易守難攻，但自古以來，並無千年不壞的金湯，事在人為，祗有懷必死之心，才可以死中求活，殺出一條生路。」

「咱們找個藉口出兵，就說赴援東都；王威、高君雅一定不會疑心，然後兵出天井關，攻其不備，不就成功了嗎？」

但江都以外，正洶湧著波瀾壯闊的抗暴怒潮，年前，鄱陽操天成自號「元興王」；林士弘自稱皇帝，國號「楚」。年後，齊郡杜伏威渡淮河，攻歷陽；渤海竇建德設壇於河間，自稱「長樂王」；隨後，任城徐圓朗，攻破了東平。而瓦崗寨李密的部隊，則在虯髯客的策劃指揮之下，攻洛口、取東都的大計劃，也快成熟了。

兩人的眼光都落在李靖身上——他卻異常沉著，從容考慮；整個情勢有了大變化，他的計劃也需要更張了。原來，他決定以洛陽為第一目標；攻下洛陽，即使潼關為太原方面所佔，仍是可攻可守，進退自如的局面。而現在，看來要以攻取潼關為首要之著；潼關一破，對洛陽守軍是一大打擊；同時李密的部隊也將受到極有力的激勵，這士氣的消長，可以很快地改變洛陽的命運。

虯髯客不響，李靖也不響。空氣僵硬沉重得使她的呼吸都覺得困難了。

「睡了？」劉文靜說，「這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當然睡了！但總有句回話。」

李淵到這時候才想說話，但剛要開口，祗見行列中閃出劉文靜，大叫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還不與我拿下！」

「看吧！信上的摺痕！」

丁全知道事態嚴重，不敢稍有隱瞞，老老實實把他所知道的，孫道士毛遂自薦，替他治好了眼睛的細枝末節，全都說到。

「請看！」李淵把詔令遞了給他。

「裴寂絕不敢！」

「是的。」裴寂點點頭，「還有一層，留守不見得肯奉詔，這在揚州當然是估計到了的，估計到了便一定有第二步的處置；詔令上命王威代理留守，那麼一定另有密詔給王威，內有留守如不奉詔，便當如何的指示。」

「那麼找裴玄真來談一談如何？」

李淵有些啼笑皆非，怔怔地出了一會神，慢慢記起昨晚上的情形，忽然意會，失聲大叫：「不好了！」接著掀被而起，赤足站在磚地上，冷得發抖。

安排好了這一切，李世民去見他父親。李淵正由裴寂陪著在喝酒，他把處置經過，逐一作了報告。

「那麼，照你的意思？」

「怎麼？」

「是。」高君雅先答應一聲，然前遲疑地下了個轉語：「祗不過——。」

「那有這麼簡單！」李世民失笑了。

「我忘了問了。」

「不聽你的話，你要殺人。」

由於得了突厥所援助的大批好馬，劉武周進兵神速，攻下樓煩，盤踞汾陽宮——那裏有五百宮女，劉武周把她們當做禮物，送給了突厥。但是，他卻不敢南下攻擊太原，因為他知道李家父子不是好惹的。

這確是件費解的事，劉文靜極為注意，命令報告消息的人，特別偵查，看把那些服裝分發給甚麼人使用？

「以烽火為號。同時利用警戒的部隊，快馬傳遞信息。」

「是的。」王威平靜地回答。

「怎麼？」虯髯客和張出塵不約而同地發出疑問；因為他們不知道李靖何以改變了智取的主意？

「這封信一直在你身上，沒有隨便擺在別的地方？」

「呈上來！」

「讓他耍一下算得了什麼？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不配談四海之志。肇仁，」李世民以一半規勸、一半告誡的口吻說：「咱們以信義結交天下豪傑，一定要信得過人，人家才樂於為你所用。」

「所顧慮的，是此二人。」裴寂以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兩個字：「王、高。」

李靖忽然頓住了，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空中；在偶然一轉念間，他那「飄忽的印象」，突然凝固。這一次，他算是抓住了！

但這個主意，剛一提出來，便遭到張出塵的強烈反對，「你別忘了！楊素正畫影圖形在捉拿你。」她說，「而潼關在楊素的勢力範圍之內。」

「藥師……。」

「我原不肯的。」信秋委委屈屈地說：「都是監副跟我說了多少好話；又嚇我，說我不肯，留守會動怒，這會兒又怪我！」

張出塵不知他想到了什麼？但從神氣中，她看出他正集中全部思考力在想一件極重要的事；不敢打擾他，悄悄退到帳後去舖床疊被。

寬恕了信秋，李淵把一股怨氣都集中在裴寂身上。怒沖沖出了寢殿，一直來到監副的官舍，探頭一望，裴寂正安閒地在批閱文書。

話雖如此，劉文靜總覺得是個大好機會，就此輕輕放過，一無作為，怎麼樣也有些不甘心。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怎麼個大賭？」裴寂極感興趣地問。

但，王威的反應，出於裴寂的估計以外，他口雖不言，臉上卻有緊張的表情，極注意地看著李淵；要聽他如何作答？

「那是他自投羅網，歸你一起解決。」

於是，他又用酒寫字：「除之可耳！」寫完了，又抹去。

這一下連李淵都發覺了。他也懂了裴寂的眼色，便特意作出考盧的神氣。好久，憬然有悟似地說：「不錯。我是趕快動身的好。說句大不敬的話，皇帝的疑心病重；不趕快走，倒顯得我好像做了甚麼虧心事，不敢去見他似地。」說到這裏，又轉臉吩咐裴寂：「玄真，請你替我準備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走。」

「對呀！」李淵說，「你們知道我喝多了酒，不該聽我的話。」

「哼！」張出塵冷笑道，「王長諧已經跟太原通了款曲，拿住你，正好把你往楊素那裏一送，借刀殺人，替李世民立功。」

「留守！」裴寂又說，「天予不取，必受其害！天下已經大亂，河東一隅之地，不能長保安樂，請問留守，能為楊家『留守』到什麼時候？」

「喝醉了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說明了事由，裴寂首先發問：「各位看，這件事是不是王威和高君雅搗的鬼？」

「留守真是昧於天下大勢了！豈止將士有異心，黎民百姓、誰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祗以為留守順天應人，必有一番吊民伐罪的動作，所以隱忍期待。誰知道留守祗想長保祿位；而況隋祚滅絕在即，這『太原留守』的祿位，亦無法長保。豈非愚不可及！」

在虯髯客親臨指揮部署之下，李密以精兵一千，間道出陽城、北逾方山，由羅口攻佔洛口——那裏有一個規模極大的糧倉：興洛倉。開倉放賑，如李靖所預計的，很快地號召了數十萬的義師流民。

「你說得我不大明白。」

「這還用妳說？」李靖喟然輕嘆：「唉，我當初沒有能堅持，是我的錯。」

在城內，高君雅於中午同時探取行動，第一個目標是活捉李世民；然後以晉祠生變為名，用留守府的符信，召集在城各部隊長宮集議，一齊解除兵權。這樣兵不血刃，大事可定。

「我倒很佩服他有辦法。」一向最能服善的李世民，以十分欣賞的語氣說，「虯髯客那裏真是人才濟濟！」

李淵怎麼不記得？兩年前皇帝——楊廣召他入覲，因為有病誤了時限，楊廣詢問原故，左右回奏：「李淵病了！」楊廣便說：「可得死否？」這話傳到李淵耳朵裏，才知道楊廣猜忌極深，動了殺機；從此醇酒婦人，韜光養晦。但至今想到楊廣的話，還可以叫他不寒而慄。

於是議論紛紛，爭相獻策，卻沒有一個主張保守慎重的。王威和高君雅眼見士氣如此，不便提出異議，兩人對看一眼，取得了默契。

下字還未出口，屏風後面搶出八個衛士；一面四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抓住了王威和高君雅。

佔了洛陽，出兵往東，洛口之圍可解；而且主客易勢，劉長恭和方崱陷入被夾擊的窘境，不戰自潰；然後會師渡洛水，痛擊裴仁基，出虎牢，破大梁，分兵齊魯，直下揚州，活捉楊廣，大局可定。

「當然要調查。我去找肇仁。」

「啊呀，我疏忽了！」他慚愧地說：「禱雨那天，由城郊到懸甕山的警戒，由王副留守嫡系的部隊擔任。這一點，我先倒沒有生意。」

等丁全一走，李世民的神情才稍稍顯得緊張，「怕真的是出了毛病了！」他問劉文靜，「你是怎麼看出可疑來的？」

李靖最瞭解李世民，從不放棄為他解釋的機會，所以立刻就說：「李世民決不會乘入之危的。」

「辦妥了。」丁全把王長諧的覆信，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妳儘管說，儘量找我計劃中的毛病；事先籌劃得越細密，臨事之際才越有把握。」

一聽這話，等於是答應了。裴寂大為興奮，「留守，天與人歸，大事必成。請聽我細陳——。」

就這一句話，李淵恍然大悟，是裴寂做好的圈套，便冷笑道：「哼，信秋，你真膽大妄為！我先砍你的腦袋，看你怕不怕？」說著自己動手著履戴冠，看都不看她。

洛口的戰爭，仍舊是膠著的狀態，李密則終於獨行其是地建立了「魏公」的尊號；消息傳到太原，對李家父子是一絕大的刺|激，招兵買馬，越發加緊了！

雖在病中，虯髯客仍不顧張出塵的勸阻，經常邀李靖來研究大局，一談總是通宵。李靖的看法是：洛陽，論守不如四塞之國的長安；論戰不如四通之地的大梁，但不得洛陽，長安和大梁的重要性將大大地減低，所以洛陽為天下之咽喉，不得此地，攻下潼關亦不能發生太大的作用。

劉文靜把劉政會留在署中，一直守候到深夜，也沒有見裴寂有甚麼消息送來。於是，他寫了密簡，打發丁全騎一匹快馬趕到晉陽宮去向裴寂討信息。

而現在情況不同了，太原已有起兵的準備，一出河東，王長諧開關相迎，「那會搞成怎麼個窘相？」張出塵焦灼地問。

這下輪到劉文靜困惑了。「奇怪！」他自言自語地說。

終於，李靖安靜地坐了下來，慢慢啜吸著茶，含笑注視張出塵；眼中閃現著洋洋自得的光采。

「是。面見王都尉，親手交付了那盒子。」

這樣打算停當了，他站住腳，慨然說道：「三哥，我盡力而為。從今天起就開始計劃部署，早則十天，遲則半月，領兵出發。」

但是，怎麼才能拿下潼關呢？他一直在苦思，而始終尚無善策。

這是震動天下的大事。東都洛陽的留守，是皇孫越王侗，年紀雖輕，卻不如他祖父楊廣那樣暴虐昏憒；他派劉長恭、方崱自東都發兵迎擊；同時飛檄駐紮汜水的河南討捕大使裴仁基，統兵西出虎牢關。洛口在汜水與東都之間，李密的部隊遭遇了銳利的夾攻。

「當然可以！妳不跟我說，我也要告訴妳。」

「光有人也不行啊！」

「哼！」李靖冷笑一聲，搖搖頭，甚麼話也不想說。

這一說，張出塵的臉上頓現欣慰之色；然而那祗如黃梅天偶而一露的陽光，很快地重新隱蔵，仍是陰霾一片——她知道，潼關幾乎已是太原方面的囊中之物，力敵智取，兩皆無策。

「玄真！」劉文靜叫著裴寂的別號，裝得不經意地說，「你愛賭，何不大大地賭它一下？」

「留守！」裴寂向李溯拋過去一個眼色，「『君命召，不俟駕而行。』請留守明天就動身吧！」

李淵全副戎裝，出臨大堂，等部屬分班參拜完畢，他站起身來，徐徐說道：「劉武周自雁門進窺，攻佔樓煩，盤踞離宮；我是太原留守，如果放縱劉武周，不加誅討，這是輕棄守土之責，其罪當死。可是發兵得要有詔令；皇帝遠在江都，一來一往，緩不濟急。諸位看，我應該怎麼辦？」

這舞來自西域，名為「昔昔鹽」，舞曲卻是文帝時最有名的文學侍從之臣，而晚年以文字賈禍，被賜自盡的薛道衡所作。

劉文靜無法隱瞞，點點頭說：「確有其事。」

「是。」丁全感激地應了一聲，悄悄退下。

「他打開盒子看了一下，非常高興。我就說：『請都尉賞個回信，我好回去覆命。』王都尉馬上就說：『我寫，我寫！』隨即寫了這封信交給我。又賞了我二十兩銀子的路費。」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麼睡到御榻上來的？也不知道跟侍寢的宮女做了什麼事？反正這是「犯上」的罪名，王威和高君雅知道了，可以密奏參劾，搞成殺身之禍！

「我現在可以跟你說話了吧？」她故意這樣問他。

於是他看了張出塵一眼，意思是招呼她一起來打消李靖的hetubook.com.com原議。而她卻誤會了！

最冷靜的還是李靖，「洛口雖富庶，但一隅之地，李密也做不出大事來！」他看著虯髯客說。

李淵還未開口，劉政會大聲地說：「我！」

看了詔令，王威謙恭地答道：「我一直託庇在留守蔭下，凡有疏漏，都靠留守教導；一旦叫我代理，雖是極短的時間，也怕力不勝任，實在惶恐得很。」

「唉！」虯髯客撫著左臂的箭傷說：「我看錯了人！」

虯髯客久久無語，然後長嘆一聲，不勝黯然低徊似地。

「我，我沒有問。」丁全囁嚅著說。

「河東靠留守的威望，可算樂土，但河東以外，」裴寂輕輕說道，「對留守頗有怨言。」

在虯髯客，既然已把話說開了頭，便索性要說個清楚：「咱們的處境，難在三面作戰，一面洛陽，一面潼關，還有一面是太原。潼關既已成了太原的囊中之物，那麼任何人攻潼關，即是間接與太原為敵；你不怕太原報復？而況，咱們這裏的底細，李世民瞭如指掌；如果輕舉妄動，授人以隙，那是太危險了。」

這兩項決定，執行還比較容易。感到棘手的是王、高的嫡系部隊，大部份駐紮在外，極難控制；一聞變故，不是集結兵力，猛撲太原，便是把部隊拉到河北。不論怎樣，都是一種損失。

這一問，把李淵問得說不出話來。可以想像得到的，裴寂一定會把昨晚上的荒唐，都推到酒醉了的他的身上；事過境遷，而且自己什麼也不知道，要爭辯亦無從爭辯起，不如不說。

大家都同意他的話，祗有李世民獨持異議：「不然。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揚州知道我們跟王、高之間的矛盾，行事特別謹慎，必不會有密詔給王威。實際上也無此需要，留守不奉詔，他們亦沒有辦法，留守奉詔大權由王威代掌，自然配合揚州的意志行事，不必另有密詔。」

「自然是派專使到揚州，密奏皇上。」

「如果兩方面都成功了，咱們在城裏會合，以後的一切自然都好辦了。萬一有一方面失敗，如何善後？」

張出塵默然。她是有私心的，祗望虯髯客成皇稱帝，為國中第一人；而李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平章國事的真宰相。她自己呢，當然是「長公主」的身份，阿兄天子，夫婿英雄；這個美夢在她不知做過多少次了。因此，她的本心並不願跟太原合作，是怕李家父子分了她「張」家的天下——這一點私心，她是連李靖面前都不肯說的。

李世民卻不願如此武斷，「其事在可疑之間。」說，「但有一點，可以試驗出來，如果是王威和高君雅告的密，他們為了避嫌疑，表面上一定裝得漠不關心，不妨從這方面去觀察一下，或者可以看出個究竟來。」

「這不是賭命，是賭天下！」

「你，你是晉陽宮的？」他問。

「這你不必客氣。」李淵徐徐答道：「凡事跟君雅兄商量著辦，也就差不多了。」

「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家照舊供職；明天晉祠禱雨，照常舉行。王威和高君雅，交法司嚴訊，首謀必究，脅從不問。」

「祗有在這裏除了他！」

「聖命如此，也不必再說了。我此去不放心的是，討伐劉武周這件大事，為了增強實力，計出萬全，耽誤的功夫也不少了。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不像攻太原，是取樓煩。」樓煩在太原西北，那裏也有一所離宮，名為「汾陽宮」。

李淵卻不接，看著王威說：「拿給副留守看。」

那麼，是甚麼陰謀呢？

計劃祇能作到這裏為止。王威把前前後後的細微末節都想了一遍，問道：「如果李世民不在城內，到晉祠去了呢？」

「咱們不要防他們，要爭取他們。」李世民說，「一定要和衷共濟，力量才雄厚。」

「可不是！」李淵懊惱地說，「我不該喝那麼多酒！現在——」他在想，現在該怎麼辦？

那麼，潼關是不是硬拚拚得下來的呢？

「留守，」裴寂站了起來，裝作不解似的問，「酒可醒了？」

「為什麼？」

劉文靜擺一擺手，示意他先不要說話，轉臉向丁全問道：「你見到了王都尉？」

「你的話一點不錯。」虯髯客停了一下，臉上重現堅毅之色，「我的想法是這樣，李密既那樣說，我就算他的話是有誠意的，一方面我仍舊要親自去督戰談判；另一方面，我希望你想辦法加強我的地位，我說話才有力量。」

王威和高君雅還未開口，人叢中冒出一個響亮的聲音：「為了國家的利益，留守應該專斷獨行。」這先意承志的人，是司馬劉政會。

李淵的信心建立了。但到底是他經過許多大風大浪，處事老成持重，「起兵也不忙在一時，目前最要緊的是機密二字。你告訴肇仁和世民，不可躁進；穩健沉著，出以萬全。等機會到了，我自有主張。」他作了這樣的指示。

「不！」劉政會大聲答道：「得要請留守親自過目。」

「本來就籌劃得差不多了。就此出兵，有何不可？」

在虯髯客指揮之下，跨洛水抗東西二軍的戰役，打得很好；劉仁恭一看形勢不妙，退保東都洛陽。洛陽的城池堅固，一時攻打不下，戰事成了對峙膠著的局面。

「信秋！」他想到一個主意，「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送你。」

「哭什麼？」李淵所期待的，就是要把她嚇怕，「還不跟我說實話！」

因此，留守府出現了空前未有的緊張氣氛。李世民雖無官職，卻是發號司令的主帥，在這緊急應變的重要關頭，他沒有時間跟大家從容討論；簡截了當地作了幾項決定。

李淵斜睨著裴寂所寫的字，然後舉手一陣亂抹；這表示裴寂說對了。

這可是李世民都發覺情況不妙了，「你怎麼沒有問呢？」他的話有質難的意味，但聲音卻仍是和藹親切的。

「為甚麼？」

「你簡直血口噴人！」高君雅戟指怒斥。

這就算作了交代，李淵問道：「各位還有甚麼事要陳告？如果沒有事就退堂。」

「也沒有跟什麼陌生人打過交道？」

於是，他親自去見李淵，先談了些別的公事，然後呈上文書，以提醒注意的口氣說：「五月初一，晉祠禱雨；請留守別忘了，期前齋戒。」

李世民則比他還要想得遠些，「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咱們談談以後的事。機密已經洩漏，雖祗有寥寥八個字，虯髯客和李藥師，還怕猜不出來是怎麼回事？肇仁，」他問，「你看這會發生什麼後果？」

其中祗有一個消息，可以使他緊張。消息來自東都，李密開始行動了！

「自然還有別的準備。」劉文靜興奮地說，「在目前，河東是最安定的地方，大河南北避亂到太原的富戶很多，他們都樂於捐輸，所以糧餉也不必擔憂。」

在一傍側耳傾聽的裴寂，看王威這樣無所謂的態度，倒有些困惑了——他的「漠不關心，」到底是如李世民推斷的，屬於故意的做作；還是真的本心無它？非要弄清楚不可。

「先說我失敗，你成功。」

「談何容易？」李淵搖搖頭，「怎麼個『化』法？」

「哼！」劉文靜冷笑道：「你一片誠心待人，人家待你怎麼樣？你忘了虯髯客給你的教訓了嗎？」

「嗯——。」那女郎仍舊閉著眼，膩聲哼著；然後扭了兩下身子，蒙上被，一頭鑽在他胸前。

第一項決定是下令戒嚴，城門關隘，嚴密盤查，防止王威和高君雅的人，走漏消息。第二項決定是指派勁卒，秘密監視王威和高君雅的嫡系部隊；同時用留守的名義，發佈命令，要求那些官兵，照舊服勤，並且提出兩點保證：不受絲毫歧視，與其他任何部隊的待遇，完全相同；以及王威和高君雅，將受到公正的審判。

「現在還不能決定，要看劉武周的動態。」裴寂又重申李淵的指示：「總之，記住一句話，特別沉著，一切聽他的意思。」

王威是個草包，高君雅怕他莽莽撞撞，把話說錯了，趕緊投以一個眼色，然後搶著說道：「不用這樣子！真是真，假是假；大家都在這裏，事情可以說得明白，辨得清楚的。」

打開信，祗看了一眼，李世民就將信封、信箋一起轉了給劉文靜。口雖不言，那舒展的眉目，表示出極其滿意的感覺。

「是，是。君雅兄顧慮甚週！」李淵感激地說。

「留守有請！」衛士來向他報告。

對別人，劉文靜總是朝最壞的地方去想的，「有一點不可不防！」他極緊張地說，「怕李藥師會到楊素那裏去告密——楊素多疑，即使抓不著確實的證據，一定也會把王長諧調走。那一來，咱們前功盡棄了！」

但劉文靜跟他不一樣，他仔細審視著信箋，又翻來覆去看信封上的封口；李世民和丁全都非常奇怪。「怎麼？有什麼不對？」李世民問。

仍舊是李世民、裴寂、劉文靜、劉政會這四個聚在一起商議；劉政會職居司馬，掌握著部隊的動態，稍一撿查，立即發現了一個疑點。

「那麼，你為什麼要害我？」李淵的語氣緩和了些。

「是啊——。」丁全拉長了聲音，張著口忘了閉攏——他深深地困惑了，不知道出了什麼錯？

但是，起兵要得到李淵的同意。李世民幾次探他父親的口氣，李淵沒有任何表示。這是很急人的一件事，李世民決定叫劉文靜去跟裴寂商議。

「文帝刻薄寡恩。他的兒子更是有過之無不及！留守還記得那年有病，皇帝說了什麼話？」裴寂故意這樣問。

劉文靜想了半天沒有好的辦法，既不能阻止別人去告密，也無法在楊素那裏先作任何解釋；而且還不可以先通知王長諧——王長諧知道了這樣重要的密約竟致外洩，一定會存下不可共事的戒心，那就再不能取得他的任何助力了。

李靖的計策確是絕妙；臨時做起來也不難，但事先的準備卻是越細密越好。因此，虯髯客等養好了傷，重回洛口之前，根本不問李靖，何時動手？祇說準備動手以前，希望先給他一個信息，以便接應。

高君雅大笑，滿堂愕然。等他笑完了才問：「誰告的？」

「第一步當然是開府——。」

「怎麼辦？」劉政會冷靜下來了，他從劉文靜的臉上，看出別有會心，「裴玄真到底甚麼意思？」

「事已如此，留守必得定大計、決大策了！」

這自然是談入覲的事，他想好了應該保持的態度，隨即奉召到留守府，李淵在後堂以便服接見，在座的還有裴寂。

「怎麼呢？如果是合作的話，咱們現在可以檢個甚麼便宜？」

事情越來越玄妙了，兩行侍立的文武官員，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賣的甚麼藥？都是睜大了眼，視線隨著他移動。

這種情形，李靖很快地知道了；同時，虯髯客也知道了——他在洛水指揮作戰，受了箭傷，李密把他護送回來，正由張出塵照料著在療養。

「這祗有一個辦法。」張出塵說，「早日把潼關拿下來！」

「喂，喂！」他推著那艷麗的女郎，「你醒醒！」

劉文靜還沒有開口，劉政會跳腳罵道：「裴玄真這老傢伙，真豈有此理！這是何等大事？怎麼不理不睬，到底甚麼意思？」

信秋笑一笑，慢條斯理地下了床，鋪床疊被，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劉武周跟突厥有勾結，這要引起了外患，是一件可慮之事。」李世民不安地說，「我父親怎麼說？」

李靖和虯髯客倆，搶著要說話，終於還是張出塵說了句：「你就讓三哥先說。」李靖才住了口。

是這麼個辦法！劉文靜爽然若失；但不便公然反https://m.hetubook.com.com對，祗說：「聽說虯髯客到洛陽一帶去了，不容易找得到他。」

「好！等我回府，一定好好找些珠寶送你。祗是有一件，我糊里糊塗在這裏睡了一晚，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反賊！」王威怒罵著，「你們這班反賊！當心天子討伐，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一面罵，一面掙扎，但那裏掙得脫，徒然讓衛士把他的手臂，扭得痛澈心肺而已。

「不，不！」王威不等他的話完，趕緊阻攔：「到揚州要一個多月的功夫，想快，也不爭在一兩天。」

「你有把握，對方的一切做法，必都能符合你的想像？」張出塵說：「這整個部署，一節扣著一節，變動不得一點點；稍為有點變動，下面都接不上了。那時你自陷牢籠，可沒有人救得了你！」

「事機緊迫，延誤不得了！」第三個說。

「王都尉怎樣個表示？」

「自然要迅赴戎機。」

「噤聲！」裴寂趕緊喝阻。

「咱們的聯絡呢？」王威又問。

「誰去找？」劉文靜預先聲明，「我可不去！」

但事情要有個結論，既然彼此都不能同意對方的見解，那就祗有擱置下來，「觀望一下吧，過了年再說。」李世民的這個結論，劉文靜也接受了。

會議散後，李淵跟王威和高君雅商量，認為既要防守太原和晉北各地，又要出動大軍進剿，兵力還不夠充分，需要招募補充。留守是主帥，而且話也有理由，王威和高君雅自然表示同意。

這以後，各地稱兵舉義的消息，越來越多，有的稱帝、有的稱王、稱公；還有稍為「謙虛」一點的，僅稱丞相或總管，在五花八門的自封的尊號之下，各自為政。李世民對於這些消息，不敢忽視，可也並不以為別人已著先鞭，太原勢將落後而焦急。他祗是密切注意著各地的動態，並派出幹練的親信去相機聯絡，準備一旦兵出河東，便可互為呼應，聯成一氣。

「留守，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自己怎麼不記得？難道真的醉得人事不知了？」

「我祗覺得太危險了！」

但是，事實上是個外弛內張的局勢；王威和高君雅的嫡系部隊，自然會有所動作，如果處置不善，會激出極大的變故！自相殘殺的結果，不但老百姓會被潰敗的散兵游勇所蹂躪；更予敵人以可乘之機，可能招致劉武周勾結突厥入寇，弄成內憂外患，交相煎迫的危局。

「這樣說來，你們已經都規劃得差不多了？」

他的話沒有完，劉文靜卻又要抗聲相爭，裴寂趕緊做了個強有力的手勢，加以制止：「別作無謂的爭執。肇仁，你平心靜氣說你的辦法。」

信秋用手在空中一畫：「這就是寢殿。」又指指床，「這就是御榻。」

李淵年輕時，曾受薛道衡的賞識，因此，這時聽見唱他的詩，激起無窮的感慨。「薛道衡太耿直了。」李淵對裴寂說，「文帝親口對我說過：『薛道衡所擬的詔諭，都是我要說的話，十分得力。祗是他的性子太迂闊了。』既然知道他迂闊，應該原諒他；為了他所上的一篇頌詞，其中有幾句觸犯忌諱的話，便賜令自盡，未免叫人寒心！」

「自然是向東。」

「請留守明示處理辦法。」劉政會催促著說。

這再無可疑了，王威在觀禮的百姓中都埋伏了人，可見其計劃的週密。然而，他們沒有功夫再去進一步搜查證據；第二天月底，下一天就是五月初一，他們祗有一天的時間來籌劃應付。

「可是有一點，我現在不能不明告各位。」李淵又說，「方今天下洶洶，河東算是一塊清淨樂土；從我算起，既受地方的供養，便有保境安民的責任，決不容許再有任何叛亂的行為發生。王威和高君雅的陰謀，到底是怎麼個情形？還不十分清楚；可能有人受他的煽動，參與其事，甚至蠢蠢思動。我希望大家加意防範，如有知情不報，包庇窩藏，叫我發覺了，一定嚴辦。請各位回去，轉告部屬親友。」

「養癰貽患，防不勝防。」劉文靜大聲地說。

李世民指著地圖解釋：如果早有合作的成議，則在虯髯客攻洛口之先，太原先期以精兵屯晉南；洛口一破，等劉長恭、方崱展開領兵出擊，便可掌握洛陽內部空虛的弱點，出晉南重險天井關，渡黃河，自孟津直趨洛陽，那時越王祗有束手就擒。

「留守！」王威作了一個結論：「大家的看法都差不多，以早日剿滅亂賊為上策。我想，可以一面上奏，一面發兵。這樣雙管齊下，君命戎機都可以兼顧了。」

「你替我去吧！」李淵皺著眉說。

「對！」劉文靜一拍桌子湊過去說，「這麼大一個賭注，不值得幹一下？」

高君雅心裏十分得意，而表面卻愈益恭謹，又說了些別的閒話才退了出來。下值以後，寫了個柬帖，把王威請來小酌。

那知到了第三天，揚州派來一位使者，持著詔令，召李淵入覲。

看到二劉的態度，李世民不便再多說；裴寂也為他們說動了——不過，他所考慮的是除去王、高以後，連帶發生的劇變的局勢，得有一個妥善的決策。

「如果你失敗，也是同樣的情況，等我回城相援。」王威說，「祗怕兩方面都失敗。」

「他說他先建尊號，祗是為了易於號召齊魯兩淮的義師；稱『公』而不稱『王』，是準備將來擁戴我登大位。這番話，表面很動聽，我不便有別的表示。而且，我絕對不願見我內部有分裂的情形出現，所以等傷勢稍好，我還要到洛口去，跟他澈底談一談。」

張出塵一驚，急急問道：「誰？李密？」虯髯客點點頭：「他不肯出死力打洛陽。」

「全一姓之私恩，負天下之仰望，竊為賢者所不取。」

劉文靜看一看丁全，向李世民使了一個警戒的眼色，然後又問丁全：「你在路上可曾喝醉過？」

「沒有用！」高君雅搖榣頭：「如果洩漏風聲，你我必遭毒手。而且，看這樣子，不等咱們的專使到揚州，他們父子恐怕就要動手了。」

「我以為以和平處置為妙。」李世民首先表示：「內部的裂痕，祗宜彌補，不宜擴大。」

劉文靜心頭一驚！暗想不錯，虯髯客那方面既然對太原採取敵對的態度，那麼，知道了這一層機密，一定要想辦法來打擊破壞。這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久旱不雨，民心惶惶。為了安撫人心，我以為還是留守親自去主持的好。」

全域文武要員，這時都來到了留守府。照例，朔望「衙參」，但以五月初一，晉祠禱雨；所以提前一天。卯正時分，王威和高君雅陪著李淵一起升座。參拜完畢，李淵宣佈；皇帝下詔令召赴揚州，不日就要啟程，留守的職務，指定王副留守全權代理。

「請講！」

「成就如何？」

這消息傳到太原，李世民和劉文靜都異常關切。李密一出師攻占洛口，乘勝西進；李靖一定舉兵響應，關洛連成一氣，居天下之中，四方可傳檄而定。太原太落後了！

「甚麼？」王威從座位上霍然而起，「誰告？是……。」

「藥師！」張出塵又神情嚴肅地說，「三哥現在祇有你一個人了！一定得謀定而後動——否則，有了萬一的失閃，這，這——。」

「藥師，你一向是最冷靜的，何以此刻失之於如此操切？」虯髯客以長兄的口吻，微帶責備地說，「洛陽不下，任何硬攻的手段，皆不可行——就算有穩取潼關的把握也不行！藥師，你難道連『螳螂搏蟬，黃雀在後』這句俗語都記不得了？這裏是根本重地，等你傾師而出，洛陽以輕騎襲我，唾手可得。那時你顧此失彼，進退失據，豈不是輕輕毀了我一生心血！」

「看樣子，你遇見過什麼陌生人？」

劉政會不理他，手指那些衣服，環視他的寅僚，說道：「自城郊至晉祠，十五里路的途程由王威派兵，一手控制，這還不算；他叫他的親信衛士，易穿便服，混在觀禮的老百姓之中，其意何居？」他倏然轉身，直指王威，厲聲喝道：「你說！你是甚麼意思？」

劉文靜聽得眉飛色舞，也覺得合作確有好處。但此刻，「仍舊可以撿便宜。」他說：「咱們趕緊派兵出天井關，渡黃海，先把洛陽拿下來再說。」

「你看呢？」裴寂轉臉問李世民。

這番話把裴寂說動了心，但是，進關中並非易事，所以還躊躇著，無法作一肯定的答覆。

這最後一句話，劉文靜不能不在心中同意。他自己就是個現成的例子，李世民凡是交付了他什麼任務，除非事前先有商量，事情辦到中途，絕不加以干預。事後祗有誇獎鼓勵；辦錯了至多告誡下次不可如此，絕少責難訓斥。因為如此，他才死心塌地，樂於替他盡忠竭智。

他們兩人都是「郎將」的本職，各有屬於自己統率的部隊，雖然為數不及李淵的多；但卻是他們敢於出此密謀的唯一憑藉。

「怎麼？」劉文靜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現在不行嗎？」

「是。我叫信秋，伺候寢殿。」

李靖接受了虯髯客的指示，內心愈感到責任的沉重；因為照現在看，李密已不可恃，虯髯客唯一主要的助手，祗有他了。他在想，虯髯客雖說「做到那裏算那裏」，實際上很希望他能早日拿下潼關。基於這個瞭解，他決定親自到潼關去看看動靜。

「發現了什麼疑問？說出來大家研究！」

劉政會卻更從容了，回身答道：「馬上還你的證據。」說罷，徐步走到堂前。

「重申前議，找虯髯客合作。」

「傻孩子！」李淵跺跺腳，著急地說，「這要讓人知道了，不得了！是砍腦袋的罪名！」

「翦除王、高，我也贊成。不過這一來，就是公然跟揚州為敵了；不容咱們再有從容籌劃的時間。」他慢吞吞地說。

說完，退了堂。文武官員，眼看二劉如此神通廣大，輕輕易易就破了這麼大一個叛亂案；並且以極明快的手法制服了叛徒，不是佩服，便存戒懼，所以回去以後，各都加了幾分小心，把秩序維持得很好。

這番分析，連裴寂亦不能不佩服。於是作了兩點決定：第一，試探王威；第二，調查揚州是不是另有密詔給副留守？這第二個任務，託付給劉文靜，因為他有人埋伏在王威和高君雅那裏。

「不必找虯髯客，找藥師就可以！」

「一個道士，替我治好了眼。」丁全說，「此外再沒有跟什麼陌生人打過交道；當然，吃飯住店，遇到的少不得都是……。」

於是，他解衣上床，在同一個枕頭上，以低得僅僅能夠讓她聽見的聲音，把他一個更次中，細細籌劃妥當的一切，作了極詳盡的講解。

「多待一兩天也做不了甚麼事，何不早走？」 　　「留守難道忘了？後天晉祠禱雨，是個大典。」

「那就這樣說法，河南有事，咱們不能不加意警戒，多派部隊沿黃河巡邏，一有機會，立刻渡河。為了佈防而調動，在留守的職權以內，不須奏報請准。」

商量停當以後，第二天李靖夫婦，把孫道士找到虯髯客病榻前面；關緊了門，密密商議。虯髯客認為是一絕好的妙計；孫道士更是興奮萬狀，他拍胸脯保證，一定能把李靖的計劃，執行得十全十美——在李靖的計劃中孫道士是第一要角。

於是，裴寂在晉陽宮好好佈置了一下，邀請李淵赴宴。席間不提時局，祗談風月；加以宮女受了囑咐，周流不息地殷勤勸酒，以至於李淵很快地有了酒意。

「啊！」劉政會恍然大悟。

「天下如此之亂，你我還能安然在此飲酒作樂，實在也很和*圖*書難得了，」李淵感慨而又慚愧地說，「祗是不免愧對蒼生！」

這是對李淵的恭維，他聽了心裏很舒服，便說了真心話：「世民跟我說過好幾次，勸我有所動作；我覺得這件事出入太大，顧慮太多，所以沒有理他。」

「你先讓我說完。」

「這就叫『默成』！」劉文靜說，「薑是老的辣！裴玄真的心計城府，比你我深得多。咱們不能不佩服他。」

王是虎賁郎將王威、高是虎牙郎將高君雅，這二個人名為副留守，其實是楊廣特意派來監視李淵的——當然，這祗有極少數的人能夠看透這一矛盾。

其次，一切戰備，不像北出雁門關，準備戰於沙漠的樣子；反是軍需中置辦雨具，不用說，是要南下用兵了。

「妳的話不錯。但我要妳進一步去想一想，這整個部署之中，有那一點會出我所料，發生變化？」

「留守一定要說我叫信秋侍寢是做錯了，我就給留守陪罪。」裴寂徐徐答說。

「二公子沒有向他父親提過？」

「是再也明白不過的事！」李靖點點頭，「目前最大的關鍵在洛陽；洛陽一下，首尾相連，聲勢完全不同了！」

「告訴你，」劉文靜放低了聲音說：「這是不答覆的答覆。」

在城上分手以後，高君雅回到留守府去處理日常公務；輪到副留守看的文書，卻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其中有一道牒文，來自晉陽令劉文靜，說春旱已久，將成災荒，擬請留守在晉祠主持禱雨。

「不行。」李世民搖搖頭，「出兵要先奏准，若是自由行動，王威他們一定會起疑的。」

摒退僕從，他們兩人杯酒深談。高君雅把準備借禱雨的機會，逮捕李淵、裴寂、劉文靜等等的密謀，說了給王威聽，問他的意見。

「藥師！」張出塵提醒他：「該你說話了呀！」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緊握一握拳，嘴角牽動著，發出受驚時所生的那種痙攀——那樣的動作和那樣的表情，看在文武官員眼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於是，李淵開府稱「大將軍」；李世民以「右領軍大都督」作先鋒，帶著劉文靜起兵太原，直指潼關。

「三哥！」她覺得需要表示明確的態度：「我支持藥師的計劃！」

「高明得很！」李淵點點頭，轉臉問高君雅：「君雅兄的意思呢？」

「但有一點。」她特別提出警告：「祗要稍為洩漏一點風聲；對方有了防備，咱們就完全受人所制，走到絕路上去了！」

裴寂知道這時候他需要藉酒澆愁，於是抓住機會，左一杯，右一杯地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唉，隨你。」李淵嘆口氣，喝口酒：「敗家也是你，興家也是你！」

「是！」丁全振振有詞地說，「這麼要緊的東西，我怎麼能隨便擺在別的地方？」

王威卻自以為成竹在胸，依舊從容不迫。皇帝召李淵人覲的事，他是知道的，心裏在想，李淵必不奉詔，皇帝將會大失所望；然後，他用一輛檻車把李淵解送揚州，那時皇帝又會喜出望外。不用說，加官晉爵，是指顧間事了。

「光是不去也不行！得要弄弄清楚才好。你快去調查明白來告訴我！」

張出塵聽得一陣驚、一陣喜，激動的心情，好久都平靜不下來。

信紙上有兩道摺痕，這表示有人看過信的內容，重新折好了再放進信封去的。

「他說他的部卒都是山東人，洛陽不下，不肯深入關中。」

四更已過，丁全才回來報告說：「裴監副睡了。」

裴寂慢條斯理地捲好那一束文書，交還劉文靜，徐徐答道：「外間流言，都說你跟二公子結交草莽，招兵買馬，是真的嗎？」

「喔！」李淵看了看裴寂，遲疑地說：「也好，我等禱了雨再走。」

滿堂靜寂無聲，祗見大家面面相覷，有的拿不出主意；有主意的自覺不便首先發言；還有些人在沒有想主意以前，先要研究一下留守作此徵詢的用意何在？如王威和高君雅就是這樣的想法。

「有事！」堂下有人響亮地答應，祗見劉政會從行列中閃了出來，手裏持一通文書，高高舉著；大步走上堂去：「留守！有一通密牒。」說著，把密牒雙手呈上。

「我自然希望早日舉義。」李世民答道：「誰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

王威和高君雅，臉色大變；堂下竊竊私議之聲漸起，劉政會不敢怠慢，指著那些被捉來的人，高聲叫道：「要證據，祗問王威的親信衛士！王威跟高君雅密謀，趁明天晉祠禱雨，殺盡太原大小官吏，然後領兵出雁門關，投奔突厥。」

「怎麼樣？」他得意地問。

主客異勢，強弱懸殊，這場硬仗的結果如何？誰也無法預料。但有一點，李靖是有把握的，他一定可以打一揚出色的仗，把部下的力量發揮至頂點；同時，他也準備戰死疆場，來報答虯髯客的知遇。

「你不是局外人！」劉文靜立刻接著他的話，以極懇切的態度說，「有時父子不如密友，留守跟你無話不談，你一定可以把他說服。玄真！」他放低了聲音，睜大了眼，顯得極其鄭重神秘地，「天下洶洶，其實都不能成大事；以留守的聲望，二公子的才能，加上河東的人力、財力、物力，進關中、取長安，正大位以號召天下，不出一年，就可奠定千秋萬世的事業，那時候論功行賞，你是開國功臣的第一位。」

「是你！」高君雅沉下臉來，厲聞問道：「證據何在？」

於是裴寂向侍酒的宮女使一個眼色。不一會，十二個樂工，抱著箜篌、琵琶、答臘鼓之類的樂器，列隊上堂，席地而坐；然後八名健骨高軀的宮女，穿著奇異的胡服，臉和雙臂用五色香粉畫成「紋身」的樣子，手牽著手，碎步來到筵前，在急管繁弦聲中，且舞且唱：

劉文靜不響，嘴角慢慢出現一絲詭秘的冷笑，揮揮手叫丁全退了下去。

李靖忽然心中一動，彷彿看到了甚麼；但那像暗夜中電光一閃，來不及看清楚甚麼，便已復歸於漆黑一片，印象飄忽，再也捕捉不住。

是的！劉文靜從沉思冥想中驚醒過來，時間真是不多了，至多祗有兩個時辰，可供部署；而且調兵遣將，必須在極端機密的情況下進行，如果稍有風吹草動的跡象，王威和高君雅起了疑心，搶先採取行動，那時大動干戈，喋血三晉，便將搖撼民心，搞成不堪收拾的局面。

「如果你失敗，自然是個混亂的局面；奮戰堅持，等我赴援。」

「人，祗要有了私心，一切行事，便往往有乖常理了！」虯髯客停了一下，又說：「我曾跟他說，如果洛陽一時拿不下來，不必虛耗時間；間道越過洛陽，會合一起，西取長安。他還是不肯。」

但大致說來，工作的進行相當順利。王威派定了警戒的部隊，並且親自到懸甕山去勘察了地形，決定了部署的細節。這一切他都不肯假手於人，因此，把李家父子瞞得滴水不漏；王威祗待禱雨那天早晨，指揮親信，秘密行事。

「真的出現了那最壞的情況，祗有會合一起，力戰奪圍。」

李淵揮一揮手，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轉臉對王威說道：「有人告你跟君雅謀反！」

「怎麼？」李淵大驚，「難道將士都有異心？」

「甚麼事沒有能堅持？」

王威考慮了一會，終於深深點頭。但是，李淵護衛嚴密，不容易下手；而且，大部份兵力掌握在他們父子手裏，處置不善，激起互變，就算能夠殺了李淵，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咱們回去好好想一想。」高君雅說，「過一兩天再細作籌劃。這件事，最要緊的是機密！除你我以外，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嫂夫人面前，亦透露不得一個字。千萬，千萬！」

「這樣，你挾持他使用留守府的符信召將的計劃，不是落空了嗎？」

那是各地遞來的報告，盡是舉義起兵的消息。果然，裴寂一看便明白了劉文靜的用意。

這自然不能怪信秋——祗要她說了實話，李淵倒反有許多憐惜歉疚之情，便放緩了聲音：「好了，不要哭了！你祗聽我的話，別在外面亂說，我仍舊送些首飾衣服給你。」

晉祠在太原西南十里的懸甕山；而李家父子的兵馬，足可控制全城，城裏聞變，必定有所動作，是否能鎮壓得下來，大成疑問。所以王威的顧慮，實為全局成敗的關鍵。

「這是個好機會。」王威說，「可是城裏如何？」

於是，他在旁邊發言了。

這下把信秋嚇得臉色大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是的。」劉文靜用清晰低沉的聲音說：「祗待留守一句話。」

「這樣說，不是背叛三哥嗎？」張出塵失聲驚呼。

「不會！」李靖搖搖領：「決不會！」

「怎麼回事？」裴寂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跟誰賭？為什麼要賭命？」

裴寂的官位是晉陽宮監副——晉陽宮監，由李淵以太原留守的身份兼領，等於一個空銜；富足的晉陽宮的管理實權，都在裴寂手裏。在名義上，他是李淵的僚屬，實際上則是李淵的密友，因此，要向李淵進陳機密大事，他是個最適當的人選。

於是，招兵的告示，貼得到處都是；劉文靜又奉了李世民的命令，多方策動，所以應募的壯丁，絡繹不絕。由於晉陽宮庫藏的富饒，糧餉被服，可以作充分的供應；但李世民的眼光看得遠，並不因一時供應無缺便疏於籌劃，仍在多方勸募捐輸，太原城內的各類工匠及貧家小戶，紛紛投入軍需採辦之中，造成了極繁榮的市面。

「你總是信人太過。」劉文靜大不以為然，「你相信虯髯客，結果如何？還不是叫他耍了？」

「唉！」李淵嘆口氣說：「我可真沒有辦法了！」

興奮異常的劉政會，沒有功夫來跟他評論人物；祗說：「四更都過了，咱們得趕快動手！」

李淵點點頭：「因為如此，我想慢一點動身，總得先跟你談妥當了再走，路上我才能放心。」

「別廢話！」劉文靜極冷峻地又問，「那道士姓什麼？」

看看差不多了，這天劉文靜使了個眼色，不相干的人，一個個托故都躲了開去，祗剩下他跟裴寂兩個人。

話說得十分懇切，李世民不能不作讓步，以為撫慰之計，「多作防備總是不錯的。可是，」李世民問：「怎麼個防備呢？」

李淵不答。「喝酒吧！」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以指擊桌，高吟梁簡文帝詠舞的詩句：「垂手忽苕苕，飛燕掌中嬌；羅衣恣風引，輕帶任情搖……。」

「你回來了，一路辛苦！」李世民先親切地慰勞，然後問道，「事情辦妥了？」

「義憤所積，人人都希望河東出兵。民心士氣的歸趨如此，所以一旦起事，三五萬人，一呼可集。」

「是的。」第四個說：「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我們願效前驅。」

裴寂報以會意的眼色，然後向李淵說道：「留守，事到如今祗有化家為國了。」

「總有個理由吧？」

「為了保全他自己的實力。他準備自建尊號稱『魏公』……。」

「我想過了。」高君雅說，「你我兩人得分頭行事，一個在晉祠，一個在城裏。我想，我負責晉祠那一方面……。」

「但是劉文靜不可不防。」虯髯客停了一下，作了個結論：「總之，潼關祗可智取；你盡力去做，做到那裏算那裏。另一方面，我等傷勢稍為好一點，仍舊回洛口去，也要作一番最後的努力。」

「你聽到留守的吩咐沒有？」高君雅斷定他拿不出他們勾結突厥的證據，所以再逼他一句，「快呈上來！」

「不，不！」虯髯ｈtｔｐs://ｗｗw•ｈｅtuｂoｏｋ.cｏｍ.ｃｏｍ客大為不安，「藥師的計劃，完全要不得。」

「留守自己說要睡在這裏，誰敢說個不字？」

在劉武周一進雁門，李淵就下令整頓城防，準備堅守——而這祗是做給王威和高君雅看的一種姿態。等聽說汾陽宮的五百宮女，哭哭啼啼，將要出關時，他下令召集守將牧令會議。

「好！」李世民不等劉文靜發脾氣，便先溫言慰諭：「這道士很夠交情，他一來河東，你就把他帶來見我。現在你先下去，好好兒休息兩天！」

有人一開了頭，跟著說話的人便多了：「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留守負專閫之寄，理當發兵討賊。」第二個說。

「危險當然有的。不過王長諧也算是朋友，總可以講點情面的。」

「我當然要講話。不過這句話，我不講你們也可以想像到。」李靖以極有力的聲音說：「一定得搶在太原之先佔潼關！」

李世民決定用遮斷分化的辦法，他叫劉政會發兵符，把最遠的、駐娘子關的高君雅的部隊調入太原；一面命令駐五臺的精兵，星夜南下接防，隔斷了往河北的通路。其他王、高的部隊，一部份調五臺、一部份調晉南，防區夾雜在李家軍中間，萬一生變，易於鎮壓。同時，李世民叫劉政會查明那些部隊的餉銀糧服補給的情況，發倉開庫，儘量補足。這樣恩威並用，大家都相信可以把他們安撫得下來。

「沒有！」丁全斬釘截鐵地答說。

「這倒可以考慮。」李世民點點頭，心中在想：如果虯髯客作戰不利，渡河助以一臂之力，可以發生很大的作用。當然，他這一打算不會告訴劉文靜的。

裴寂仔細看了那信，又問起那信的來歷，劉文靜細細地告訴了他，「好！」他覺得有把握了，決定試一試！

「哼！」劉文靜又冷笑道，「孫道士這傢伙專會搗鬼，到底也露了馬腳！」

「對！這一點，是整個計劃中最要緊的一著。我想，在眼前，祗能讓三哥和老孫知道。此外，咱們要把機密保持到最後一刻。」

得到了李世民的同意，劉文靜立刻派丁全到晉陽宮去請裴寂。但真巧得很，丁全還未出門，裴寂正好來了；神色匆匆，不像是無事來閒談的。

而皇帝仍然沉湎於酒色；並且從他自己玩女人的經驗中得到一個「靈感」，搜羅江都一帶過剩的女人——死於開河、征遼以及其他不堪負擔的徭役的人的寡婦，配給他的最親近的兵卒，作為一種激發士氣的手段。

到底是可共心腹的密友，而且裴寂剛剛還強調了他的忠心，再聽他這樣一說，李淵無法再責備他了；但闖出來的禍要收拾，「現在該怎麼辦呢？」他問。

「玄真，你看呢？」李世民問裴寂。

「那還用說！」劉文靜脫口相答。

「不，不！」王威有自知之明，才具不及高君雅，所以打斷他的話說：「城裏重要！君任其難，我任其易。」

「跟你自己賭。」劉文靜從容不迫地說，「而且一定可以像你這幾天賭錢一樣，大贏特贏。」

無意說謊話，最怕有心人裝作無意在旁邊聽。王威一時情急，露了馬腳，自己還未發覺，裴寂卻捉到了一條線索，等王威一走，立即告訴李淵說：「晉祠禱雨，留守萬不可去。看他們有甚麼花樣搞出來。」

「聽了你的計策，我的傷勢都好像輕了不少。」虯髯客笑道：「潼關現在是咱們的囊中之物了，儘管慢慢來，事緩則圓，我現在唯一要求大家的，就祗有兩個字：安全！」

於是，在高君雅的策劃之下，他們作成了極細密的行動計劃。自城郊南至懸甕山晉祠，十五里的大路，由王威的部除擔任警戒。另外撥一批幹練的士卒，易穿士庶的便服，混在觀禮的民眾之內，一方面作為戒備兵力的一部份；一方面等事發時鼓噪響應，左右民意。

虯髯客動容了！他瞭解李靖是為了急於替他打開困境，才有這樣拚死的決心；其情可感，但其事並不足取。

於是，劉文靜說了除去王威和高君雅的辦法。辦法自然很多，主要的是得下決心；他反翻申說，王、高是一大障礙，若不翦除，貽患無窮。接著，劉政會又作了補充，言詞異常激切。

「說你們勾結突厥。」

「勢不兩立，已無法彌補了！」劉文靜的態度很激烈。

「我倒有個辦法。」李世民忽然興奮地說。

裴寂抬起頭來，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這種事，親如父子都談不攏，難道局外人說話，反能生效？」

終於迂迴曲折地逼出了一句最真實、最要緊的話。「唉！」李淵長嘆一聲，久久無語。

「請問留守，」高君雅問道：「密牒上怎麼說？」

李靖緩緩地站起身來，在室中蹀躞著。他再一次研究進取的大方略，究竟是硬拚，還是鬥智？為了加強虯髯客在李密那裏的發言地位和影響力量，如果能以一場硬仗，打下潼關；即使犧牲慘重，在洛口那裏可以取得補償，算來還不失為中策。

「這不要緊。」高君雅說，「如果那天上午，知道李世民也去晉祠，我可以預先假借別的名義，召集會議，按照原計劃進行。」

很快地，劉文靜得到了確實的結果，最近從無任何來自揚州的使者，到過王威那裏。但另有一個奇怪的消息，說王威派人到市面上買了一百多套平民士庶穿的服裝，不知作何用處？

因為有「不可輕舉妄動」的告誡，增兵巡河，相機南渡的計劃，自然是打消了。李世民每天照舊在劉文靜那裏飲酒下棋，在表面平靜的生活中，密切注意著劉武周的動態。

「不然！」李世民從容答道：「你要往遠處看……。」

她的眼中微閃淚光。夫婦的恩愛關切，出以莊重的規誡，這在性格堅毅冷靜的李靖，是完全能夠體會的。他一把攬住她的肩，用緊緊的擁抱，充分表示了他接受勸告的意思。

「賭命！」

「自然有證據。」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

這道牒文，觸發了高君雅的靈感，一算日期，在五天以後；文武大僚，齊集晉祠，正好一網打盡。一想到此，高君雅歡喜得要跳起來。

高君雅想了一下，慨然答應：「好！」又說：「既然如此，那一天自城郊到晉祠的警戒，得用你的部隊。」

「別無回話。祇說：『監副睡了。』」

「為國人皆曰可殺的暴君盡忠嗎？」裴寂冷笑道，「哼，怕祗有留守一個人盡忠！」

「西阻潼關，東絕河洛，成了孤立之勢，就算別人不來攻你，自生自滅也維持不到多少時候。」虯髯客以尊重的口氣，轉臉問一句：「藥師是這樣吧？」

「信秋！」他定一定神，想先把事情弄明白，「我昨晚上怎麼留下來的？」

於是角門上出現了一隊衛士，捧著刀，押著上十個也是穿了軍服的壯漢，走到簷前，一字排齊；最後一個衛士，捧著一大包簇新的便服，走上堂去下了一跪，將衣服放在公案前面，便又迅速退下。

「晉陽宮宮女侍寢的事發作了！」李淵在心裏想；這當然是王威和高君雅告的密。

「老弟！」劉文靜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連這點意思都不懂？就是你說的，『這是何等大事？』而且就剩下明天一天，再無從長計議的功夫，而他居然拿『睡了』兩個字來搪塞，這不是太出於情理了嗎？」

氣量狹窄的劉文靜，默然不語。他心裏非常不高興，這不獨因為李世民誇讚「敵人」；更因為十分圓滿的一著妙棋——打通了王長諧的關係，竟以丁全的一時愚蠢，盡洩機密，真是喪氣得很。

於是，裴寂將李世民和劉文靜秘密籌劃的情形細細陳述；同時又把王長諧的覆書，拿了出來，說明經過。

「謝謝留守。」信秋淚眼婆娑地拜了兩拜，立起身來，轉往殿後去了。

高君雅深深點頭：「這一點異常重要。我想這不外乎三種情況，一是你成功，我失敗；二是我成功，你失敗；三是你我都失敗。關鍵在你那方面，晉祠得手，李世民不能不俯首聽命。」

「肇仁正要派人去請你。」李世民說，「咱們有件事得商量一下。」

於是，王威和高君雅都動了疑心；他們發現暗中有人在偵察言行，不敢大意，借著巡城相遇的機會，第一次談到存在各人心裏的疑惑。

到了晉陽令署，跟劉文靜一談，把他所接到的，王威派人採購庶民便服的報告參合在一起研判，可以更進一步地確定，晉祠禱雨，必有陰謀在內。

「提過的，沒有什麼表示。二公子的意思，想託你進言。」

亂過一陣，等王威和高君雅被押了下去，堂上重歸於肅靜，李淵咳嗽一聲，以留守的身份，對這件在眾目昭彰之下破獲的叛亂案，發表了意見和指示。

好用心計的劉文靜，知道裴寂愛賭，決定利用他的這個弱點。

那李靖恰像著了魔一樣，一會兒微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失聲驚叫，一會兒自言自語；走遍了屋中每一個角落，足足有一個更次，沒有跟張出塵說過一句話。

李靖精研兵法，自然也深明這層道理，祗由於「士為知己者死」的一念，考慮不免輕率；此時在虯髯客以全局安危相責之下，紅了臉，囁嚅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於是，他故意找些人跟裴寂去賭錢，並且故意讓裴寂大贏，然後置酒痛飲；一連幾天，把個裴寂擺佈得樂不可支。

大業十三年的新年，是隋朝開國以來，最黯淡淒慘的一個新年。從山巔到水隈，從城鎮到農村，無衣無食的人民，都有這樣一個看法，或者說是願望，或者說是決心；大業十三年該是隋朝最後一年。

「請留守下令，另調部隊，擔任警戒；讓他們自己肚子裏明白。」

李淵不置可否，祗說：「獨孤皇后是我遠房姨母；文帝在日，於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對他不起的事。」

「玄真，你幹的好事！」

「不然……」

「計將安出？」高君雅問。

「留守，留守是怎麼個意思？」劉文靜興奮地問。

「好自然是好。但是——。」

「這封信，是你親眼看著王都尉寫的？」

「東都一下，咱們的大勢去矣！」劉文靜不勝焦灼地說。

「糟了！」李淵在心裏說，深深吸了口氣，順手披了一件衣服，坐在那裏發呆。

王威是有名的懼內，所以高君雅才這樣特別叮囑。茲事體大，王威算是緊緊記住了這個警告。

「是！」王威平靜地說：「君雅兄才具遠勝於我，其實應該叫他代埋，才是正辦。」

禱雨的時刻是在中午，祗等李淵率同文武官屬下跪祈天時，王威舉劍為號，警戒的部隊自四面集中，包圍祭檀，逮捕所有官員；然後向民眾宣佈李淵謀反的罪狀。

「盡忠而已。」

「談當然可以談。」李靖接著他的話說：「但一方面也要早自為計。」

以副留守王威、高君雅為首，晉陽宮監副裴寂、晉陽令劉文靜，以及各軍郎將、校尉都奉召到了留守府大堂；李世民並無官職，祗能在暖閣屏後，悄悄傍聽。

張出塵細想一遍，竟找不出一點毛病。照李靖的計劃行事，別人都在他擺佈之下，如響斯應，一切的一切都是鐵定而不可移的。

「留守怎麼說這話？」裴寂疾趨到他身邊，「我對留守的一片耿耿忠心，可表天日！」

「把人帶上來！」劉政會走到滴水簷前，大聲命令。

「反跡已著，你我該採取斷然處置！」王威說。

王威會意了，坐了下來讓高君雅去應付——但他心裏憤怒難平，祗拿眼瞪著劉政會。

這下因為動作太猛，把那女郎吵醒了。「留守，快上來！」她揉著倦眼，伸手來拉，「凍出病來，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