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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說停當了，虯髯客一躍上船。丁全抽去跳板，一篙撐開，往對岸駛去；虯髯客坐在船頭上，想起孫道士所問的一番話，倒覺得有些吉凶莫卜，心神不定起來。

「是的，你沒有。但是你不能保證你的部下也沒有。」

虯髯客這時才一跨腿從驢背上跳了下來，剛要開口，李世民先笑著大叫道：「三哥，我要罰你！」

「你帶我到那裏去？怎麼不往中軍大帳？」

虯髯客失笑了。然而笑的祗是他一個，李世民和劉文靜，以及帳下的衛士，無不是面色凝重。他們都看到張出塵的生死一髮之間的驚險場面，充分感受到了她的那一股剛烈之氣；不論是誰，凡是真正表現了無懼於死的，都是足以使人懾服的。

「藥師，一個人必得有承認失敗的勇氣，才有重振旗鼓的可能。眼前是一大頓挫，該儘快收拾，收拾好了，重新來過。」

「喔！」張出塵驚喜地輕喊，「這麼快！」

「是的。」李靖點點頭，「但也不忙，以後再說好了。」

張出塵睜圓了雙眼，臉色發白，胸部微微起伏著，是極生氣的樣子。

回頭一看，虯髯客和劉文靜都已出帳。「三哥！」李世民拱一拱手說：「請你在此坐鎮，我們去看看。」說完，向劉文靜招一招手，從衛士手裏搶過馬來，兩人一躍上騎，飛奔而去。

哭聲和眼淚又使她自己覺得羞窘，因而急急回身，踏著細碎的步子，往裏奔了進去。

「是呀！」孫道士說：「直到今天才見面，是太晚了點。但是——。」他拿眼看著張出塵。

剛強的英雄，從不容許人見軟弱的一面；何況是一見投契、情如骨肉的知交？虯髯客不知怎麼心中忽然發酸，但他自知人事以來，便沒有流過眼淚；這時挺一挺腰，還是把淚水忍了回去。

一覺睡醒的虯髯客，聽得聲音有異，悄悄起來，向外張望，正看到李靖在仰天長吁。那遲滯的腳步，恰為心情沉重的寫照，他從未見過他這樣子的憂心忡忡，一籌莫展。

「那還用說嗎？」

張出塵不響。回想到在李世民大帳之中，他那為她乾坤一擲的驚人之舉，自覺說話祗逞詞鋒，未免太不識好歹。

「我想，彼此合作，比較好些。」

虯髯客倒有些歉然，笑著對臉色青紅不定的丁全說：「你先請上去。」

「難道這裏不是你的事業？」

「豈僅五百年？」虯髯客負手仰望著遙遠的南方，自語似地說：「也許千年以後，才有位大智慧、大魄力的豪傑之士，能做此石破天驚的大舉動！」

「那麼，」張出塵說：「現在我安然歸來了，甚麼事都可以丟開了。」

這時孫道士把虯髯客的衣袖輕輕一拉，問道：「三哥，要不要派人接應？」

「好，我說。」虯髯客看一看李靖張出塵；轉臉對孫道士說：「今日之局無私。但世民遠來，而且他心情沉重，處境為難；再說又是咱們的好客人，你陪世民去看咱們的部隊，請他指點指點，順便也散散心。」

「妳！」虯髯客斬釘截鐵地說：「我把妳看得比一片錦繡江山還重。」

「咱們走吧！」張出塵向劉文靜說了這一句，又回身跟送到中門的內眷，深深致謝，殷殷道別。

「是！」張出塵被提醒了，拭一拭眼淚，儘量放鬆了臉上的肌肉；她要高高興興送他的行，就像他祗是去探親訪友，乘興出遊那樣——她知道，在此刻，她唯一能報答她三哥的，就是如此了。

張出塵點點頭，又嘆了口氣，一步懶似一步地走下小山；李靖牽著兩匹馬，和孫道士跟在她後面。

「三哥，一路保重！」張出塵揚著手大喊。

夫婦倆合騎一匹無鞍的快馬。由馬道出門，猛揮一鞭，飛馳南城。

孫道士欲語不語，彷彿要提出爭辯似地。然而，他終於接受了他的要求，答道：「當然，我該尊重你。我有甚麼意見，會先告訴你。」說完，他就走了。

「有。」李靖毫不遲疑地答說，「李世民的性格，我很清楚。再說，若非如此，這個人又有何足取？」

「嫂子！」李世民接口說道：「妳這一說，叫我們置身無地！」

「妳知道的，他一向贊成合作。」

「那麼，」孫道士祗好這樣說了，「且等一天再說。」

「怎麼啦，老孫？」張出塵笑著嗔道：「有客人在這裏，倒是勞駕你招呼招呼嘛！」

李靖接受了他的勸告，直著脖子，灌了不少酒；然後踉踉蹌蹌，進了自己的臥室，倒頭便睡。

等他一走，大家也都散了。孫道士陪著李靖來到西院臥室，祗聽鼾聲如雷，虯髯客已睡得很沉了。

於是，那一絲曾在心頭閃現的靈光，又浮現了——這一次，他很快地把握住了，乾坤一擲，全人夫婦之義，報答異性骨肉，這可是曠古絕今的大舉動，不管李世民是如何的蓋世英雄，也決計辦不到這一點！

虯髯客還未答話，就看見帳外廣場，又進來一隊士兵，一樣高矮，個個生得健壯高大，身披銀甲，手執長戟，領先的一名，單手捧一面紅白兩色的大旗，踏著極穩健的步伐，來到帳前，傾旗向前。這自然又是致敬——極隆重的軍禮，因為那面旗是山西義軍的軍旗，所以他等於代表全軍致敬。

兩人就在城牆邊上坐下。虯髯客舉目遙望，黃河自北狹泥沙俱下，一折向東，滾滾而去，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攪得人氣血翻騰，不由得激起無限的雄心。

等丁全上了船，虯髯客在黑衛身上，輕輕一拍，往前一推；那匹調|教得通了人性的健驢，四蹄交錯，通過了狹狹的跳板，在船中間穩穩地站定了。

「三哥！」李靖問道：「此行何往？」

於是，李靖叫人把李世民和孫道士都找了回來，商談合作；自然，虯髯客是主要的發言者。

張出塵理都不理他，依舊望著李世民等待答覆。

虯髯客未及答言，就聽見一陣歡暢而戲謔的大笑。她倏然轉身，慢慢抬眼，威嚴地搜索著，要看看是甚麼人敢如此放肆？

「是，是！」李世民向衛士使了個眼色，「去著看劉司馬在不在？如果在營，叫他立刻就來。」

真是變了！孫道士在心裏想；他從未聽過他如此長篇大論地談過他的心事，那低沉而纏綿的聲音，若非親自目見耳聞，決不能相信它出於叱吒風雲的他的口中。然而那聲音中的力量，卻比他的任何暴喝、狂笑、大吼、長嘯來得強烈。於是孫道士對他的感覺也變了，從前他祗心誠悅服地聽命於虯髯客，現在，他一心在想如何才可以幫助他？

「怎麼呢？」

一句話觸動了孫道士的記憶，去年邂逅李靖，正是這炎熱難耐的七月，一年的功夫，波濤迭起，經歷過多少風險，到頭來總是化險為夷；然而，龍爭虎鬥，攪得風雲變色，也要有棋鼓相當的對手，才不寂寞。一想到此，對劉文靜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同時又動了躍躍欲試的心，於是矍然而起：「三哥，讓我過河去，如何？」

「一下子也說不盡那許多，以後你跟藥師再研究吧。」他站住腳，視線掃了一遍，最後落在張出塵身上，點一點頭，回身向李世民抱拳說道：「多承款待，我該送出塵回去了。」

「世民，我問你句話。」他說：「你十幾萬軍隊，後無糧草，前有阻隔，進退兩難，眼看軍心渙散，有譁變潰散之虞；這豈不是害苦了河東老百姓？」

「我自有善策。」

低著頭，默默地細想，入於忘我之境，他乃能充分體會到李靖的心境，那是一重重糾結難分的衝突，李靖摯愛妻子，但也忠於朋友的付託；為了朋友的大事業，為了保持高昂的士氣，以及為了他自己立身處世所必須把握的不屈的正氣，他不能接受劉文靜的要挾。

「我就是這個意思。」虯髯客點點頭，忽然又說：「咱們這一年有意思得很！」

虯髯客閉著眼點一點頭，然後張眼拱手：「各位寬飲，我先告退。」

「這不妥！」孫道士大不以為然，「這不是了事的態度。」

萬千義軍，依舊應聲相和，「時光早晚到天涯」那一句，唱得特別瀏亮悠遠，聲浪在初秋的夜空中，振盪出無窮的希望和歡樂。

「藥師！」李世民肅然說道：「我馭下無方，冒犯了嫂子，又驚動了三哥，萬分不安，必得跟你道歉。」

劉文靜萬分尷尬，一時竟答不出話來。李世民突然意會：「是張出塵？」他問。

「還有那個出塵？」

虯髯客不斷搖頭，大不以為然：「你錯了！」他說：「你僅許世民為將才，太小看了他。世民深沉英武，還有一項最大的長處，為你我所不及；他的肚量如海，善善能用——祗看劉文靜好了，以你我的性格，不能用劉文靜，他能用；就算用了，劉文靜對你我不會死心塌地，而對他，真是一片血誠。藥師！」虯髯客停了一下，極嚴肅的提示：「這是人君之度。」

就這一句話，讓張出塵震動了！自古以來——兄妹友愛之情，從無如此之重；而況是異性手足。此一刻，她的心頭有著從未經驗過的驕傲，但是，肩頭也有著一種從未負擔過的壓力——這一份情義太重了，承受不起，報答不盡；因而她在無比的驕傲之中，感到了等量的恐懼。

張出塵出現了，她穿著男裝，卻披散了一頭長髮，臉上一塊黑，一塊白，加上淋漓的汗水，顯得狼狽極了。

「妳一見就知道了。」

這一來，不但大出李世民的意料，連虯髯客也一楞，急切間想不出一句話來回答。

「似乎還少一位客。」他看了看四週說。

「好極了！」李世民說了一句，忽又躊躇：「我該立刻趕回去才不耽誤時間。」

說著，把馬一帶讓出路來，一起到了都尉署，在大堂重新見禮。

「照你想，會有怎麼樣的變化？」

這時各營都已加強戒備，有那專門負責營地勤務的軍官，率領著一隊帶了繩索、鉤鍬的士兵，沒命狂奔，趕去救火。

「三哥變得婆婆媽媽了。」

虯髯客笑了，是那種搔著癢處的舒暢的笑，「藥師，你不愧是我的知己。」他說，「然而，你還未深知——我一直想跟你從容作十日的長談，苦無機會；今天，你看到我的心裏來了，我無妨稍為說一下。何以我不能居於人下？因為我的想法和作法，不能為在我之上的人所接受。我相信，我要說了出來，怕連你們都不能同意。」

「藥師！」虯髯客說，「你一向是很冷靜的，事情牽涉到一妹，由於太關心的緣故，便有些亂了。事實很明顯地擺在那裏，劉文靜如非事出無奈，不會出此不光明的手段；李世民自然不會贊成，可是他能說劉文靜不對，自動把一妹送回來嗎？一個極現實的危機擺在那裏，十幾萬人張著嘴等著，李世民拿不出解決的辦法，卻又把部下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打消了，請問，他何以服眾？」

張出塵氣得生嗔，「三哥！」她沒好氣地說：「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

「潼關來人。沒有錯兒，快攏岸吧！」

孫道士還是不響，視線掃適四週，最後落到李世民臉上，「請！」他說：「你該去看一看。」

這一說，李靖便當仁不讓了。他叫李世民儘快把部隊開到潼關；這最快要三天的時間，在這三天以內，他將作成奇襲永豐倉的計劃，祗等河東義軍一到，這個計劃便可執行。

「藥師別鬧意氣！大局為重。」

於是有衛士上前問訊，丁全搶著迎了上去，略略數語，那衛士立即顯現了肅然起敬的神色；退兩步，轉身疾趨進帳。

「這與你平日的主張不符啊？」

「這一時也說不盡，咱們晚上再細談。」虯髯客說，「既然決定合作，該早早告訴李世民，叫他準備。再晚兩天，我看他們的戰馬都要填到肚子裏去了！」

張出塵剔一剔燈芯，光燄躥起，照見孫道士滿臉惶恐憂鬱的神色；那在李靖夫婦，還是第一次見到。

「咱們就在這裏分手吧。」李世民說完這一句，猛然想到絕糧的危機還未解決，一顆心往下一沉，不自覺地喘了一大口氣，下面還有幾句門面話就說不出來了。

「知錯就好！拿軍律來，看『據掠民女』是何罪名？」

「你不能走。」虯髯客笑道：「劉文靜的花招最多，祗有你能制得了他。」

「真像一場夢，這一年！」張出塵不辨悲喜地自語，「一場希奇古怪的夢——可是，還要做下去。」

「是，是。三爺丨」劉文靜得了丁全的報告，知道大難可解，不惜委曲求全，所以擺出滿臉的戒慎恐懼，準備以他那一套柔媚的功夫，來軟化虯髯客的暴躁性子。

張出塵一想不錯，萬一劉文靜再出花樣第二次落入羅網，那就非搞得破臉不可，因此，她也不再客套了。

「我看這樣，明天先答覆他們，說還要考慮，再請他們寬限兩天。」

李世民深深點頭，感激地說：「謹受教！」

「三哥，一向好！」

依照約定，夜間舉火為號，孫道士點燃火把，不住搖幌。好久，彷彿看見對岸有一點黑影在移動，漸行漸近，終於看清，果真是一條渡船。

「祗要不死，必有相見之日。」

「不！」虯髯客很快地回答，「我平生從未失信於人，『合作』的話，不可更改！」

就這時，有女人的嗓子，尖聲叫道：「是我放的火！李世民你別走！」

「三哥！」一直沒有說話的孫道士，站住腳，面無表情地開了口：「你到底上那裏？告訴我個準地方；等我幫藥師攻到了長安，我找你去。」

李靖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然而他也還不知道虯髯客到底要採取怎麼樣的方式來合作？所以看看他說：「三哥，既然決定合作，事不宜遲，該讓世民準備準備？」

「李世民這樣講交情，怎會被屈受辱，是我自己願意的。」

「咱們一定要勸得他答應，大家在一起，等時世平靜了，好好過幾年日子。」張出塵一直喜愛江南，「我要到吳楚之間去住幾年，然後遍訪南朝遺跡。啊！」她眼中閃耀著愉悅而興奮的光輝：「煙雨樓臺，春|水綠波，江南的溫柔，我在夢裏領略過；親到的日子該不遠了吧？」

李靖開始感覺徵兆不好，心亂如麻，一時竟失去了他平日那種從容不迫而有決斷的長處。

「喔！」孫道士驚喜地問道：「你是想把出塵去救了出來？」

說到最後一個字，孫道士不等李世民有所表示，捉住他的臂，大踏步走了出去。

就此時，劉文靜也來敬酒，「三哥，」他極鄭重地說「第一杯，是我陪罪。」喝乾了，又斟滿：「這第二杯，多謝三哥義重如山。」

「不，不！」劉文靜搶出來說道：「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親送過河。三哥，你是見首不見尾的一條神龍，難得把晤，讓我們好好向你討教、討教。」

「你不妨先說說你的意見。」李世民又說：「我這一回到河東，當然要趕緊把這好消息稟告家父。家父也一定會問：如何位置三哥？那時我得有個辦法提出來。你說是不是？」

「喔，把你吵醒了。」虯髯客歉意地笑笑。

剔暗了燈，攜手共入羅幃；第一聲雞叫已聽得見了。

等他辦了這件大事，張出塵也安排好了筵席，來請入座。照規矩，應該是李世民的首座，他謙讓虯髯客——虯髯客便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來。

這是從痛苦中熬鍊出來的覺悟，譬喻雖淺，已足夠說明他的看法。從他那堅毅沉靜的眼中，李靖確信他的話出自肺腑；一年以來，苦心調護，最大的希望，是得到一個有利的時機，容自己進言合作，而此刻事態的演變，過了平日的希望，細想一想，李靖才能體會到那是件多麼叫他人興奮鼓舞的大事。

「我仔細想過了。我不會後悔——為妳，做甚麼都值得！」

「那麼，甚麼時候回來？」

這等於告訴她，李靖不便重提合作之議，那麼，「你為甚麼要答應人家合作呢？」她說：「乾坤一擲，為的是甚麼？」

「我要說了，你們一定認為我匪夷所思。」虯髯客微笑著答說。

「話別？」張出塵大聲地說，嗓子都有些嘶啞了，「話甚麼別？他那次出門都沒有這一套；常時連他和_圖_書甚麼時候走了都不知道，怎麼忽然說要話別，難道一去——。」她不忍再說下去了。

李靖細想了一下，答道：「祗要不是迫於無奈、被屈受辱；則與河東合作，原是我早就勸過三哥的。」

「這有條件嗎？要了面子，丟了裏子；吃啞巴虧的還是我們。」

「笑話……。」

「你有把握嗎？」

李靖望望掛在西南天際的下弦月，不知不覺地說了句：「出塵這時候不知道睡了沒有？」

李靖不能不感動，但要他放棄二十年來自我砥礪而成的軍人的氣節，以及兵學的修養，可是件極其為難的事；想了半天，總覺得此一刻還不是下最後決心的時候，因即說道：「限期在明天中午。到時候再說吧！」

進入東面李靖的臥室，孫道士站住腳，躊躇了一下說：「藥師，你總有個主意吧？拖延著總不是回事。」

李靖笑著往浴室走去，溫湯中一泡，滿身輕快，疲勞盡去；精神奕奕的回到臥室，覺得有許多話必須跟張出塵先談一談。

天太熱，李靖在屋子裏待不住；取一條涼蓆，舖在院子裏，坐著納涼。沉沉的夜色中，隨風飄來南北兩城的更鼓聲，這使他想起去年隨出塵星夜自長安出亡的那一夜，萬千往事，一齊兜上心來，「快一年了！」他在心裏感嘆地說，這一年多少波折，多少變化，多少成就，細想起來，真太不平凡——而這一切都是由張出塵而來的，沒有她，世上便沒有李靖這個人——早為楊素抓去殺掉了！

「是。」李世民停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在我們弟兄之上。」

「喔。」丁全先陪個笑，然後略帶遲疑地說道：「三爺不想先看看劉司馬？」司馬是劉文靜的新頭銜。

「但說無妨！」

「十分抱歉！」李世民說：「實在無可款待，宰了一匹馬。怕難下咽吧？」

「中午。」

「很難得的了。」虯髯客一面回身走去，一面答說，「夭矯莫測，足見高明。祗是——。」

「這是誤會。我替我的部下道歡。」李世民又恭恭敬敬地一揖。

忽然，孫道士踮起腳來望著，大聲叫道：「好像三哥回來了！」

歌聲剛終，鼓聲又高，銀甲武士再度起舞，陣法愈變愈奇，愈變愈快；等舞步緩了下來，張出塵聽那樂曲，知道又要唱了。

「誰？」張出塵趕緊問。

「藥師。」虯髯客又把酒葫蘆遞了過去，「你多喝點酒，睡去吧。看天色，四更將到，睡一覺起來，咱們好好商量。」

鼓聲復振，兩隊各有人持小旗一揮，方圓兩隊，按著節奏，往中間轉去，一面轉，一面變換隊形，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時而如北斗，時而分九宮，時而如翼舒，時而如箕張。虯髯客心裏有數，李世民是按照兵書上的陣法來編的一種「燕舞」。

「這——。」虯髯客一楞，「我沒有想得到這個。」

然而，對於張出塵何以求死？卻祗有李世民最瞭解，也最受感動，於是，他大步跨前，看著虯髯客和張出塵，以清清朗朗的聲音說道：「你們兩位，做哥哥的輕天下，重手足；做妹妹的，寧願捐生要成全兄長的事業，這番義氣，自然罕見。不過，懂義氣的也還有，三哥，合作之議，咱們取消不提；兩位既是河東的貴賓，祗請吩咐，無不從命。」

而張出塵的情緒比他還要複雜，莫辨悲喜，彷彿還有無限委曲，這一切都歸之於一聲長嘆：「唉！三哥，何苦？」她搖著頭：「你是婦人之仁。」

虯髯客的笑容慢慢收歛了，微仰著臉，眼中閃現著深沉而略帶幻想的光彩，用一種老師宿儒，剖析哲理的徐緩清朗的聲調說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那大公無私的境界，我嚮往了二十年了！自從夏商以來，天下成為一姓之私，爭相殺伐，於是，國泰民安，便難永期。我曾自誓，如果我得了天下，一定把天下公諸天下人。若以為我有治國的才德，委以重任，我自然當仁不讓；否則，另外選賢與能。我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祗守他的法，便不必怕帝力的干涉。要這樣重見唐虞盛世，才是我千秋萬世，名垂不朽的第一等事業！」

「我說過，為了一妹，我甚麼都可以犧牲——」他眼睛望著空中，閃爍著，漸漸露出一種非常奇異而無法究詰其意義的微笑。

「是的。」虯髯客看看將曙的天色，「我該走了。」

「一妹，」虯髯客笑道：「妳哭夠了？」

虯髯客又大笑，拍拍丁全的背：「不知者不罪。以後再不會有這種事了。」

「三爺！我，我是情急無奈。我知道錯了。」

於是李世民把兩百騎兵留在北岸，祗帶一名徒手的衛士，伴著虯髯客和張出塵一起渡河。

於是，那一百二十八名士兵齊聲高喊：「謝三爺賞酒。」彷彿早知他有此舉，預先被教導了好的。

「軍中一切不便——我姊姊跟著家父在一起，如果她也在這裏就好了。這樣，」李世民定神想了一下說：「我們一路來，軍民關係搞得很不壞；臨汾很有幾個熟人，我派人把妳送去，要梳妝、要衣服都方便。回頭再請到我那裏，備一杯水酒，替妳陪罪。」

但虯髯客立刻又把她喊住，「一妹，」他用徵詢的語氣說：「咱們也該盡一盡地主之誼吧？」

「李世民！」憤怒的張出塵，手舉一把柄上滿鑲珠寶的雪亮小刀，指著劉文靜問：「你的部下，到底算是義軍，還是土匪？」

「肇仁！」李世民轉臉以很威嚴的姿態對劉文靜說：「我把這件要緊差使交給你。你可好好伺候著，將功折罪。」

丁全自然不再提；恢復了正常的神色，說道：「兩位請上船吧。」

「請問岸上招呼的是誰？」船上有人反詰。

「我半生心血在這上面。」虯髯客指著他的書說，「中多奇計詭謀，不得其人，萬不可傳。切記，切記！」

「別這麼稱呼我！」李世民親熱地搖撼著他的手：「老孫，你我雖是初見，神交可太久了！」

「誰？」

說完，虯髯客頭也不回地走了。張出塵一馬當先，上了那小山，憑高望遠，祗見那匹黑衛四蹄翻滾，揚起好大一片黃塵；漸行漸遠，祗剩下一點點黑影。

「中午可到臨汾。」虯髯客說：「若是一切順利，今晚就回潼關，至遲不會超過明天中午。」

「我也要聽聽！」一串清脆的聲音，自屋中透了出來；張出塵推開窗戶，接口相問，她早已住了哭聲，並已拭去淚痕，臉上依舊浮現著極淡但極甜的笑容。

「那麼照你看呢？」

營地失火，是行軍第一大忌。李世民匆匆說了句：「三哥，你也來看看！」便即搶步出帳。

失火之處，相去尚遠，烈日之下，火光不甚明顯，但黑煙滾滾，以及一陣陣傅來的必剝之聲，可以想見火勢不小。這麼熱的天，那些營帳柵欄都被晒得乾燥極了，這要一蔓延開來，會搞得不堪收拾，所以李世民十分焦急。

丁全雖已回去，他帶著的那二小隊人還未撤走，很快地，把控制著的兩艘渡船，都搖了過來待命。

「這就不對了。那四位應該都到潼關，怎麼回去了兩個？」張出塵意會到了，「我知道了，四個人分成兩撥，給你，給藥師分頭去報信，好叫你們來贖我回去是不是？」

「別『三哥』『二弟』的。」虯髯客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此處不敘私情。」

「三爺，你有話？」丁全回馬來問。

「特來請罪。」

「我以為以靜制動，才是難得的境界。」

「不管他賣的甚麼藥？咱們照咱們的安排去做。」李靖把他跟李世民商定的辦法，說了給她聽。

「一妹，」虯髯客卻好整以暇地，拿她從頭看到腳，滿意地點點頭：「妳好像沒有受甚麼委屈。」

虯髯客居然變得這樣含蓄客氣起來，李世民倒有些詫異，便追問一句：「三哥，你有所批評，怎麼不肯跟我說？」

望著深沉窅遠的北方天空，李靖像胸口為一樣重物所壓，氣悶得要窒息，他重重地透著氣；夜深人靜，即使是微微的呻|吟聲，也清晰可聞。

由於相隔已近，騰空的烈燄已看得相當清楚，橘黃色的火舌為黑煙簇湧著，滾滾不絕；幸好那是一座獨立的營帳，四周有足夠的空地緩衝火勢，料無燎原之虞，李世民算是放心了。但既已到此，沒有不去看一看的道理，所以搖一搖頭，又揮一揮手，隨即一叩馬腹，依舊往火場中跑了下去。

「統兵之難，就在這裏，有時不得不替部下負責。這，你當然很明白。」虯髯客又說。

愕然之中，唯有李靖色變：「三哥，咱們不打啞謎！」他懍然地說。

「三哥，我不懂你的話。」

「為妳，做甚麼都值得！為妳，做甚麼都值得！」心中不住誦唸著這句話的張出塵，入於癡迷，雙眼茫然地凝視著遠處，兩行熱淚，如斷了線的珠串，滾滾而下。

李世民原以為必是一場長夜之飲，想不到虯髯客這麼快就醉了。心想，李靖夫婦小別勝新婚，如此良宵，應該是專屬於他們倆的，因此，他乾了面前的酒，照一照杯，站起來說道：「來日相聚之時方長，我先告辭，趁夜涼正好趕路，我這就過河了。」

正在惶急無計，忽聽帳外人聲嘈雜，一片聲在喊：「火、火！」

「妳聽我說完。」虯髯客又歡喜、又傷感地握著張出塵的手說：「一妹，妳記住我的話，一個人不管多麼高傲，自己心裏要有分寸；自己騙自己的人，一文不值！未遇藥師和世民以前，我雖久已聞名，卻以為才具遜我甚多，為友，是我幫手；為敵，不足為懼。其實不然！而況藥師跟世民再加在一起，那足可應付一切了。有我不多，無我不少，不是投閒置散，便祗可供奔走。一妹，妳不願這樣子委屈妳三哥吧？」

「對了！」虯髯客接口又說，「一妹，我勢在必行。妳如果待我好，該讓我瀟瀟灑灑，毫無牽掛地上路。」

「喔——。」李靖心想，張出塵被劫持的消息，已經傅了出去，這對士氣，多少是個打擊；新近歸附的官軍中，也難免有人會生異心，不管如何，在表面上要沖淡這一意外事件的嚴重性，所以，他低低說了一句：「三哥，你該先去勞軍。」

李靖自然明白；他也明白虯髯客的意思，為了義氣，不惜委曲求全。但是用兵的強弱，往往就是意志的考驗，誰能堅持到底，誰就佔上風，而他，此刻正在痛苦地堅持。

「怎麼回事？」李靖比較鎮靜，「老孫，你慢慢兒說！」

關門已經大開，一隊義軍站在道左，等李世民經過，以軍禮致敬。自然，李世民也下了馬，緩緩步行，含笑答禮；進了潼關，才重新上馬。

「三哥！」陪在他身傍的李世民問道：「你看，這陣法的變換如何？」

他忽然想到，李世民即使迫於環境，不能不遷就劉文靜，他一定會送個消息來，或者寫封信解釋他的苦衷，而竟沒有；這不像李世民平日的為人，是何緣故？值得深思。

夜很深了，人也很倦了——他的疲憊倦怠是勞心的結果，正如虯髯客所說的，在張出塵被劫持的這場糾紛中，他的處境最難；應該是一個對她的安危最關切的人，為了表示不以私害公，以及維持軍心的穩定和士氣的昂揚，他必須在表面上做出對她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姿態。其實，一日思量十二時，內心焦慮震撼，六神無主，那份苦況，祗有他自己知道。

「這，」孫道士覺得解除李靖的兵權，是件不可思議的事，「這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總之，你決沒有引退的道理。要救出塵，祗有讓步。你盡這一夜的功夫，細細想一想；如果沒有好辦法，那麼你就不用管這件事了！」

然而，眼前不是指責劉文靜的時候，他祗搶步上前，一揖到地，「嫂子！」他說：「一切都是我的不是。先請到前面休息，容我陪罪。」

「是的，我很放心。我要闖我的去了！你們都回去吧！」

因此，她的氣平了些：「三哥！」她問：「藥師怎麼說法？」

那是感激涕零的眼淚——人間最美麗的眼淚；旁觀最清楚的李世民，心中一動，剛要開口，卻為張出塵搶了先。

一想到此，李靖萬分不安。他自然不是沒有替河東的義軍想過，原來的打算，是等部署稍定，佔領永豐倉以後，先撥一部份糧食接濟李世民，然後等見了虯髯客，重新再研究合作的途徑。此刻，他發現自己錯了，錯在沒有能細想別人迫不及待的處境！狗急了還要跳牆，十幾萬軍隊不得一飽，自然甚麼事都會做得出來的。

「快牽馬來！」張出塵慌張地吩咐。

「三哥，三哥！」張出塵老遠地大喊，加上一鞭，反而越在李靖的前面。

「就像妳所做的，祗要妳跟李世民當面談過，就不要緊了。」

「喔，喔！」孫道士轉臉向李世民抱拳為禮：「這位想來就是最愛朋友的李二公子了？」

「我在想——」李世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縱然他自己不願爭名位，然而名不正則言不順，咱們應該作個最好的安排，一則表示尊敬；二則也要靠他來領導。」

最後，連那一點黑影也看不見了。張出塵卻還捨不得走，舉起手遮著潤濕的眼，迎著朝陽，向東凝視。

「一妹！」虯髯客給她一個勸阻的眼色。

隨後，李靖陳述他的看法，他相信李世民會把張出塵送回來；在虯髯客面前，他仍舊堅持這一看法——事實上，他不能不如此堅持，因為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救妻子出險，唯有等待著奇蹟出現。

到了限期會有甚麼辦法呢？他茫然地，一點點頭緒都想不出來。

討得了這個暗示，孫道士才把李世民奉為上賓，從身上掏出一面小旗，揮了幾下，城上戒備的義軍，立刻後退，很快地消失了影子。

但虯髯客是何等腳色？既存心要跟劉文靜過不去，便不理他那一套，冷冷地問道：「你奉了誰的將令，把張出塵劫持到此，藏匿不報？」

這就多事了，張出塵心中不以為然；可是在場面上，要繃住面子，所以反歉然地向李世民說道：「真的，我竟疏忽了。請二公子也過河，到潼關盤桓一半天，讓藥師也有個跟你道謝的機會。」

劉文靜心裏一驚，暗想：這傢伙倒真刁惡！給人按上這麼個罪名——任何軍律，若要認真執行，『據掠民女』都是軍前立斬的罪。自然，虯髯客祗是借題發揮，但真的要讓他大大羞辱一頓，威名掃地，也夠難堪的了。

「走！」李靖搶先上馬，迎了上去。

「一妹、藥師！」虯髯客徐步迎了上來，分攜著李靖夫婦的手，細看一眼，以低沉的聲音說道：「我要走了！這一趟要走得遠些。」

「不以為然？」

於是，李世民也祗好報之以大笑，一面移動腳步，挽著虯髯客的手進帳，一面側身望著他說：「三哥，我真沒有想到你來。」他指一指高掛中天的白日，「『大旱雲霓』，祗你一來，我就覺得耳目清涼了。」

「一妹！」虯髯客拍著她的肩說：「也許不到十年，我一定回來看妳。」

「三哥！」張出塵捉住了他話中的漏洞，理直氣壯地質問：「你說要顧大局，負責任，那麼，你這飄然一走，豈非不顧大局，不負責任？叫我們不可抽身，自己卻抽身走了，這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吧？」

南城原由李靖親自坐鎮，等大局一定，移交給了孫道士接管。四更天氣，又是高爽的城樓，他正睡得舒服，突然驚醒，側身靜聽，一陣清脆、勻稱的蹄聲，得得而來；他聽慣了那聲音，心中訝異：「他，這時候上那裏去？」

「很明白，我是說妳心裏丟不開。」

「不必了。」虯髯客說，「祗要一匹馬，一袋乾糧，我現在就帶一妹走。」

「自然是想去闖一番事業。」

「不行！老孫，你的主意雖好，時間晚了。」

「這一次呢？」

「別這樣！」張出塵輕聲警告，「三哥在對面屋。你放開，我有話問你。」

這樣想得深了些，他為自己悲哀的感覺，便也更分明了。忽然，靈光一閃，彷彿覺得他可以做一件出人頭地，人所難能的大舉動；然而那到底是怎麼個舉動？他無法說得出來。那一念來得太快，等他想要抓住它時，它已逃逸得無影無和_圖_書蹤。

他知道，南朝在她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公主的尊貴，是她此生中最嚮往的；這就是她何以熱切盼望著虯髯客成就帝業的原因之一。由此看來，虯髯客居李淵之次，在她亦是一種委屈和犧牲。

「這太奇怪了！」面色凝重的李靖，對孫道士說：「你請先去，說我跟出塵馬上就來。」

果然，等他們一上岸，孫道士也到了面前，滾鞍下馬，叫一聲：「三哥！」便忙著先把張出塵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然而目前呢？概然一諾，仁至義盡，誠然是人間一大快舉。祗是十幾萬軍隊進退維谷，可又怎麼辦？一想到此，頓覺心膽俱裂。

「出塵！」李靖也勸她，「妳別這樣子，反叫三哥難過。」

「是，是，三哥你請說，我無不從命。」

那中軍大帳，氣象森嚴，丁全遠遠就下了馬，步行向前；虯髯客卻不管這一套，按轡徐行，到了旗桿之下，把韁繩往下一撂，那匹黑衛便文風不動地站在那裏。

虯髯客沒有反應，不知是他沒有聽見，還是故意不答？祗見他的腳程更快了。

獻舞的甲士，恢復了初入場時的隊形，並再度向貴賓致敬。這一次虯髯客不僅揮手答禮，而且離席來到帳前，親自斟酒相勞。

「我想不會。」

衛士大聲應諾，敬禮欲下。虯髯客叫道：「慢一點。」等衛士重新回身過來，他走過去指著李世民說道：「你懂得他話的意思不懂？你出去打個轉，回來向我覆命，就說劉文靜不在營裏。」

於是，李世民點了兩百甲冑鮮明的近衛騎兵，點起火炬，用全副「大都督」的旗仗，護送虯髯客和張出塵南下。

她卻不管，重重疑雲，到這時非把它掃除乾淨不可，「此一時也，是說他們把我劫持在此，你不能不屈服？嗯？」她質問似地說。

放肆的是劉文靜，笑得簡直輕狂。李世民神精肅穆，不住用眼色示意阻止；可是阻止不了他，「說咱們三哥『婆婆媽媽』，這可真是新聞，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劉文靜說完了又笑。

如此想著，張出塵急於要弄清楚他的行蹤和來意，但又不便當著李世民和劉文靜，彰明較著地發問。略一躊躇，她先從無關緊要的問起：「三哥，你甚麼時候到的？」

「怎麼？」張出塵勃然變色，剛平息的怒氣，一下子又都湧了上來。

「你放心！」虯髯客豪邁地說，「既然我來了，天大的事有我擔承。」

「妳不能騎無鞍馬呀！」李靖轉念一想，作了極明快的處置：「來！妳先上。」

席間，自然數虯髯客的酒興最豪，其次是李世民；自出兵以來，他的心情從未有如這一天這麼舒暢，因此，他是準備著大醉的。

客人去意甚堅，主人卻是堅留不放，但李世民和劉文靜留客的用意可又不同，一個大部份出於款客和致歉的心情；一個則是希望把煮熟的鴨子，送到口中，不僅不容虯髯客變卦，最好能具體談成合作的條件，大軍開拔，跟虯髯客一起進入潼關。

對這話感到最興奮的，不是孫道士，而是張出塵；祗要他有這句話，便不怕消息中斷；他總有個去處，總有個家，等他通知了孫道士，她和李靖自然也知道了，那時候萬水千山，再遠她也要去看他。

「是河東義軍？」孫道士高聲發問。

李靖不知她在李世民軍中，有拔刀自刺那一幕，虯髯客卻一聽就知道了她的牢騷，「一妹，」他激動地說，「妳這一說，叫我心裏難過極了。妳也該想想我的本意；別太抹煞我愛護妳的一片心！」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生離已是不堪，卻又道及死字，連孫道士都覺得心裏好不是滋味！「三哥，」他說：「你可千萬想著我點兒！你知道的，我不是做官的材料；不配那『開國功臣』四個字。」

「若非他幫嫂子的忙，放起那把火。我到現在還蒙在鼓裏；那一來，普天下祗說我李世民不情不義，何堪蒙此不白之冤？」

「潼關。」

「怎麼丟得開？」虯髯客微笑著說了一句：「一妹，妳是違心之論。」

夜深如水，加以全勝而還的心情，張出塵精神抖擻，跨一匹臙脂馬，比甚麼人都跑得快。黎明時分一到了風陵渡口，遙望潼關；雉堞起伏，雄壯的城樓，半隱在曉霧之中，彷彿還看得到她親手縫製的紫色大旗在微微飄動。

想到這裏，他彷彿看到她用怨責的眼光凝視著他，指他負義，指他狠心。「無論如何得救她出來！」他輕聲自語著，霍然而起，繞著院子，一圈又一圈地漫步；很快地，思維都集中了；集中在李世民，劉文靜和張出塵身上。

「彼此合作。」

「三哥！」張出塵大聲喊道：「你答應了人家甚麼？」

這可把張出塵氣壞了！她不明白虯髯客何以如此輕於許諾，要把將成的帝業，與人分享？而且他是一向主張獨行其是的，忽然一改素志，更為可怪。或者——。

念頭還未轉完，身子已一骨碌地爬了起來；趿著鞋，匆匆下了城樓，正遇見虯髯客在叫關。

可是，先醉的卻是虯髯客，喝到二更天，他在席間扶著頭閉上眼，臉紅如火，鼻息咻咻；一到了這樣子，便得把他扶進去歸寢了。

「這不行！」

酒酣耳熱之際，虯髯客拔劍起舞，高吟著漢高祖的「大風歌」。舞訖，在義軍將領的歡呼聲中，徐徐收劍；取一杯酒，瀝在階前，指胸自誓：「皇天后土，鑒我微衷，如漢高『分我一杯羹』的用心，雖得天下，我亦不為。」

李靖和孫道士一齊迎了出去，彼此相見，憂喜交雜，李靖搶上兩步，拱手說道：「三哥，幸不辱命。」

這話，卻祗有李靖能夠駁他：「不然！運籌帷幄，我自信可與任何人爭一日之短長；行軍統馭，世民自然是大將之才，但統籌全局，決大疑、定大計，非三哥莫屬。」

「用兵求神速，求靈活，盡人皆知。我卻另有看法。」

就這時，雲破月來，洒落一庭清輝，風過處，李靖的衣袂飄飄，看去竟似不勝蕭瑟。而虯髯客卻是滿心愉悅，多少天來在李密那裏所受的委屈，消失得一乾二淨，咳嗽一聲，隨手撿起朱紅酒葫蘆，推門走了出去。

「王長諧。」

她忽然想到了，或者是李靖放心不下，委曲求全，以合作為條件，交換她的安全和自由；而虯髯客迫於友誼，不得不勉強同意。這樣看來，倒也不能怪他。

「是的。我要記著三哥的話——我想，我將來的事業在天山大漠。」

於是，李靖親自引導李世民去到軟禁王長諧的地方——在都尉署的花園中，王長諧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供應無缺，唯一的不便，祗是王長諧本人的行動，不能越出花園以外，而此刻，這一層不便也消失了。

「這不行丨」虯髯客搖搖頭：「明天中午沒有確實而可以叫他們滿意的答覆，立刻便有不測之禍。」

「好，三哥！」她一跺腳說，「我從此不管你的閒事。」話未完，身子已轉了過去，揚袂舉步，是一怒絕裾的姿態。

「那必是攪得一塌糊塗了！」虯髯客想了一會說：「不可能有那樣的情形。如果真有那樣的情形，你告訴藥師，千萬不可過河，堅守潼關，等我的消息——我人不到，一定會有信到。」

因此，當孫道士探詢他應該如何應付對方時，他斷然決然地答道：「不理他！」

「嗯，嗯。」虯髯客答非所問地說，「一妹，妳不用我囑咐，妳自己知道，要為藥師珍重。」又轉臉向李靖說道：「藥師，我可把一妹交給你了！」

「因為我知道，我才星夜渡河；交朋友相知以心，祗要我知道你一心希望出塵安然歸來就行了。」

「不要緊。」虯髯客說：「你知道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留不住我。」

「三哥的意思是接受對方的條件？」

「丁爺！」孫道士頑皮地笑道：「你的眼可大好了？」

「藥師！」虯髯客以一種迷惘嚮往的聲音說：「你記得吧，我臨走的那一晚，在這院子裏？」

「這裏，」虯髯客先看李靖，後看孫道士：「這裏的事業，我交給你們倆了。好好跟李家父子合作。」

「三哥，你，你怎麼知道？」

「三哥，你可是改變主意了？」

「我自然不在乎。」虯髯客停了一下，說：「我就是為了救出塵，不敢做沒有把握的事。萬一不成，後果堪憂。」

李世民詫異更甚，視線很快地掃了一遍，看到孫道士的詭秘的苦笑，李靖沉著之中略現興奮的表情，以及張出塵的閉得緊緊的兩片櫻唇，彷彿有些不服氣的神色，才恍然大悟；虯髯客仍舊維持著他在河東所作的諾言，因而心頭如浪翻潮湧，生出無窮的喜悅，臉上的愁苦，自然也為嘴角的嬉笑所代替了。

張出塵雖然伉爽，到底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沒有不愛美的，所以李世民的話，在她十分中聽。而且她天性|愛潔，這麼熱的天，好幾天沒有能痛痛快快洗個澡，也真難受，這樣一想，自更欣然樂從了。

他們那逗弄小女孩的神情，使張出塵大起反感，她踏上兩步，回過身來，懍然看著她那關係最親的兩個人說：「我看你們倆，臨大事都不夠堅定明快。自古成王成霸，都要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你們不能。」

「原因很多！」虯髯客徐徐答道：「其中之一是我在李密那裏飽經的刺|激，瞻顧躊躇，為了個人的得失，忘掉共同的敵人，祗看小處，不看大處，以致於搞得各人一條心，就像伸出一隻手來，五隻手指，木強不靈，那還能抓得住甚麼東西？」

「多謝三爺那一剪刀，多謝道爺的好藥。」丁全強笑著，說了這兩句自嘲之中怏怏不甘的話。

「去吧，老孫！」張出塵笑容盡歛，投以撫慰的眼色。

虯髯客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平靜的點頭：「不必了。我答應你的話一定算數……。」

「錯了，一妹！」虯髯客從容接口，「臥薪嘗膽，吞炭漆身，為了報仇雪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才是大丈夫。至於為了一己私心，昧天下之大義，這忍人之所不能忍，乃是殘忍。我所不取。」

其實他是怕虯髯客帶著張出塵一走了之，合作之議，就此擱了下來，所以留著他想盡一夜的功夫，談出個確確實實、詳詳細細的辦法出來。

三天的日子，在他比三年還長——三年的煎熬，可真是心身交瘁了。

「不！」李靖搖搖頭，正要說下去；守衛的義軍，匆匆進來報告，虯髯客到了。

「嗯。」虯髯客點點頭，又問：「你說我該不該去？」孫道士看看他，沒有作聲。

李世民和那衛士都大窘。在虯髯客嘿嘿冷笑聲中，僵立無語。

李靖緊皺著眉，集中思慮，細想他話中的涵義，卻仍是不解，便又問道：「然則，三哥，你何以自處？」

李世民的神情，毫無做作；他確是不知道張出塵在他軍中。虯髯客稍為想了一下，便都明白了，心中惱恨劉文靜太不講交情，做事又欠光明磊落，非給他點顏色看不可！

「一妹急著要趕到你這裏來，我不該冒冒失失慫恿她快走。她到底不懂用兵之道；而我應該想到河東部隊，受制於潼關，可能有所動作。這稍為想一想，就可明白；可是我竟未想，一念之差，陷害了……。」

「一妹，一妹！」虯髯客的聲音中，有著從未有過的惶急，「我不好，我胡說！」說著，搶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

「笑話，笑話！」李世民趕緊陪著笑說。

「可是終於見了面。」李靖激動地說：「從此，咱們不要分離，尤其是妳，決不可以再單獨行動；這份提心吊膽，簡直能把人急得發瘋！」

於是，來到那李靖曾澈夜躊躇的院子裏，一進門，虯髯客便站住了腳，李靖自然而然地隨著止步，張出塵卻又忍不住了，想要發問；但看到虯髯客那瞻顧有所搜索的眼光，不由得保持沉默，免得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嗯！」孫道士深感興趣地：「這你倒真是變了。不過——，」他偏著頭想了一下，又說：「你對朋友向來是很重情義的。」

孫道士是一向甚麼都不在乎的表情，此時卻沉默不答，臉上出現了臨大事戒慎恐懼的神色。

「差點忘了件要緊事。」虯髯客從懷中取出一本四寸長，兩寸許寬，蜀錦封面，裝潢的極講究的小書，從驢背上遞給李靖。

回到都尉署中，進入李靖的私室，他們才談到張出塵。虯髯客說他是特為趕來的；剛要領兵出發，驟聞生變，一切計劃都擱置了，他特別強調，現在是救人第一。

滿座愕然，唯有李靖覺得刺心，此外，就是孫道士看出一點因由，他怕虯髯客再說出甚麼叫人驚疑的話來，輾轉傳猜，足以打擊士氣，於是趕緊攔在前面說道：「三哥有醉意了，去安置吧。」

「這位子，」李世民指著他的座位說：「從現在起，三哥，就是你的。我理當讓賢……。」

「何時歸來？」

「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很出意料的；我沒有想到妳在河東吃一趟辛苦，竟能促成咱們求之已久的合作。」

「世民！」虯髯客又說：「我佩服你是個硬漢。你說『面下戰書』，可見你此來純為送我們兄妹回潼關，別無機心。交朋友就得這樣才行。」

劉文靜一直由那家富戶陪著在前廳閒談；到日落時分，張出塵翩然出現，容光煥發，像換了個人似地，驟然一見，劉文靜竟有些認不得了。

經不住李世民情意懇切，虯髯客便對張出塵說道：「咱們就叨擾了吧。」

「你們想，我做宰相，那個皇帝肯聽我的主張？別說皇帝，你們也未見得會贊成我。」

做主人的李靖並不挽留，祗說：「正事要緊，你先過河去安排吧。」

一句話，把張出塵說得又高興，又不好意思，翩然往後院而去。喜心翻倒的李世民定一定神，才想到該商談個具體辦法出來，但不知該如何措詞？因而訥訥然有些艱於出口。

於是，李世民寫下一封信，遣他的衛士，立即出關過河，送給劉文靜，命令河東義軍往潼關開拔。

「就讓他們笑話一次好了。為了救出塵，三哥，你還在乎這個？」

「慢慢就好了。有藥師安慰妳——你們有許多大事要辦，把心思放到那上面去，就不覺得甚麼了。」

「我想，三哥的地位，應該是一人之下。」

「那麼，我問你一句話，你現在預備拿我怎麼辦？」

「喔，祗三爺一個人上我們河東？那等我先把三爺的『夥計』送上船。」說著，就伸手去拉那匹黑衛。

「好的。明天上午，咱們一起跟他說。好歹要說得他點頭才罷。」

三個男人都不響；而表情各異，虯髯客持等待的態度——等她把脾氣發完；李世民則以怨責的眼光看著劉文靜，而劉文靜躬腰低頭，十分惶恐；自然，這一半是故意做作。

「多謝三哥！」李世民逐一道謝：「多謝老孫，多謝藥師，多謝嫂子。」

而她，正也是同樣的心思，「三哥到河東，你不知道？」她問。

夢正酣處，張出塵首先驚醒，推一推李靖說：「你聽！」

這一說，驚得張出塵滿身冷汗；等她急急披衣起床，李靖已拔閂開門，把孫道士放了進來。

「怎麼不喝？」虯髯客笑道：「如此良宵，不可無酒。」

轉眼間，船快到岸了。關內出來三匹快馬，順坡而下，跑得極快，虯髯客的目力最好，回頭向張出塵說道：「老孫來接咱們了！」

「哼，面子早丟完了！」張出塵冷笑著說，「明明是個圈套，你為甚麼要往裏鑽？三哥，我問你，你是怎麼來的？」

「不，不！嫂子，」李世民極懇切地說：「未能替妳接風，至少該替妳餞個行，聊表微意。吃完了，我馬上派人護送妳到潼關，這樣，將來跟藥師見了面，我做朋友的，也還有句話好交待。」

接著，有更雄壯的聲音相和；重唱那最後兩句。這時，張出塵才發現廣場四週，黑壓壓一片人頭——那自然也是李世民麾下的義軍，來與貴賓同樂。祗是，這麼多人進場，她竟毫無所知，不免又生新的驚異！

「我知道了。三哥，」李靖答道，「你不甘屈居人下，咱們把跟河東合作之議取消，仍舊自己幹自己的！」

於是，孫道士提起了那酒葫蘆和革囊，領先自馬道m.ｈｅtubook•ｃｏm•com下城去。虯髯客安詳地舉著步；李靖夫婦一左一右追隨在他身邊。

「為令尊之貳？」

「好，好！就這麼辦。我走了，兩三天以後再見。」李世民回馬揚手，但忽又圈轉馬來，拱拱手說道：「嫂夫人面前，千萬為我和肇仁，善言解釋，拜託，拜託！」

「一妹，」虯髯客微笑著提醒她說：「別人在恭維咱們呢！」

「算了。」虯髯客以結束笑談的語氣說，「你不能拿出塵作賭注，老孫，你怕還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有點變了！」

「草草不恭，真是祗有一杯薄酒。」他站著乾了一杯上好汾酒，拿空杯翻過來，向客人照了一下。

進了營門，丁全領先往右面的馳道跑了下去；虯髯客心中生疑，便即大喊：「老丁！」同時勒一勒韁繩，停住不動。

「難道妳三哥不是個重義氣的人？」

很快地，彼此會合在一起，都勒住了韁。

「這我就不管了，你們商量著辦好了。」

很顯然的，孫道士跟虯髯客的看法和做法相同，李靖明白他的暗示，覺得自己，以統帥的地位，不便沉默，於是神色威嚴地說：「我希望你尊重我，任何行動，一定得經過我的同意。」

李靖不答。他為李世民設身處地想一想，也認為不能這樣做。

高聲答了這一句，李靖立馬關前，目送著李世民在他從人的樹枝火把映照之下，漸漸遠去，直到河邊，他才緩緩的圈回馬頭，進入關門。

「不！」虯髯客激動地說：「我心裏難受；藥師，你一定得聽我的話，把一妹快接回來，我才能安心。」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是個孤兒，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成年以後，走南闖北，倒是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是朋友到底是朋友，自從認了一妹，我才覺得我不是世間最孤單的一個人，原來我也有至親骨肉。我自己私下立過心願，為了一妹，我甚麼都可以犧牲。你，你們是夫婦，難道，你也不肯像我這樣犧牲一點點嗎？」

「這——。」李世民遲疑了。

於是，虯髯客緩緩出了潼關，李靖夫婦和孫道士跨馬相送。關前是一條坡路，迤邐兩三里之遠；走盡坡路，右面一座小小的崗陵，在這裏，虯髯客停了下來。

「不為合作，我跑你這兒來幹甚麼？」

「怎麼？」張出塵還未開口，李靖關切而又困惑地看看虯髯客，又看看張出塵，問道：「妳怎麼跟三哥鬧脾氣？」

「我特為來接妳的。」

「怎麼辦？」孫道士問道：「還有半天的時間。明天中午，答覆的延期到了，該如何應付，得要拿個確定的辦法出來。」

終於是李世民先開的口，「藥師！」李世民說：「三哥這樣的大恩，我不知何以為報？在河東，我準備讓賢，不想碰了他一個大釘子，你知道不知道，他心裏究竟作何想法？」

有這一句話，李靖心中的遊移疑慮，掃除了大半，他問道：「我不知道是何原因，使得三哥一改素志？」

李靖想要說：「他是不願屈居人下的，就是令尊，亦無例外。」但是，轉念又想，虯髯客既然可以改變獨行其是，不求合作的本心；或許也可以改變不願屈居人下的初衷。因此，他深深點頭：「在令尊面前，三哥是晚輩，自然不能越了過去。我想，『一人之下』的地位，他應該是有接受的可能的。不過，這要慢慢進言，不必操之過急。你我先把這意思擺在心裏，一步一步朝這方面去做，總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虯髯客始終未曾發言，可是極用心地注視著；數一數那一隊士兵，共是一百二十八名，魚貫交錯，一化為二，分成左圓右方兩隊。

「好，我送到潼關。」

幸好，南關不遠。快到城邊李靖放慢了馬，由馬道直上城牆。虯髯客正在等著，他面西而立，看不清臉；祗他身後的初日，正自王屋山東面升起，熹微的光影，照出他健碩的身驅，屹立如山。

三轉以後，舞步漸緩；金鼓聲中忽聞絲竹之音；然後響起了雄壯的歌聲：

「東面！你指洛陽那方面？那裏依舊相持不下，我說失算，是不該讓一妹冒險。」

張出塵不便堅拒，點點頭答應了。

「那麼，你是希望他溜了去的？」

始終平靜的虯髯客，就算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為眼前這番深厚的情義所打動，他略略感到眼眶潤濕了，很快地眨了兩下，陪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有你們今天這樣待我，我就算不虛此生了。不過，凡事要顧大局，負責任；自下潼關，義軍聲勢大振，再與河東會師以後，西窺長安，東下洛陽，中原一定，楊廣如釜底游魚，不亡何待？當此緊要關頭，你們怎可抽身？為全私義，不顧大局，則一切咎戾，都由我起；徒然叫我良心不安，豈非愛之適足以害之？」

這話說得李靖滿心委屈，卻又難以分辯，彆了半天，逼出一句話：「如果三哥肯早聽我一句話，跟李世民合作，就不會有今天的為難了。」

「是我。」

睡眼迷離的李靖，聽得一片擂門的聲音，立刻清醒了，天色未明，叩門如此之急，不問可知，出了重大的事故？是兵變，還是來自長安的官軍反撲？或者，河東出了甚麼花樣？

「是，是！」李世民自責似地說，「我高興得糊塗了！」

於是，他問道：「世民，你是不是說，把你的『右領軍大都督』讓給我？」

馬極快，歷亂的蹄聲在破曉的長街上，敲出一片清脆的繁響。張出塵穿的是光滑的熟羅裙子；那匹餵得極壯的白馬，也有著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片，因此，她在馬後雖緊抱著李靖的腰，也仍舊坐不穩，幾乎連他一起拖下馬來。

「不會，決不會。」張出塵極堅決地保證。

「不，不！路上不能再有差錯，不是我自己送，我不放心。」

他沒有功夫去細想，祗極快地從床上跳了下來，順手摘劍在手，問道：「誰？」

這是極奇怪的態度！氣宇並不寬宏的劉文靜，在此將有絕糧譁變的緊要關頭，何以如此高興？難道他的危難已經過去？跟虯髯客有關係沒有？

「一切的經過，我還不知道，要算也無從算起！」其實，李靖已能猜出一個大概，祗是不便措詞，故意這樣閃避著回答。

「慢慢！」虯髯客一揮手問：「你這是幹甚麼？」

就這時，拴在城門口的那匹黑衛，昂首長鳴，再看到虯髯客那長行必攜的革囊和朱紅酒葫蘆，驀地驚醒：虯髯客要走了，遠遠地走了！富貴可以看做浮雲，這份比天倫之愛還深厚的情感，卻是再也割捨不斷。

「要不要我指出妳心裏的不安？」

「一妹，妳責備得有理。不過，妳祗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在這裏，已經沒有用處了……。」

原來是一番好意，倒錯怪他了，「那麼，」她的神色和緩了，「你說怎麼辦？」

這再無可疑了，李世民大喜過望，把虯髯客延入帳中，指著他的位子說：「三哥，你請上坐；我來傳令參見。」說著便要囑咐衛士，召集將官。

「捨此別無他途。」虯髯客又說：「你不是本來就贊成跟李家父子合作的嗎？」

他不說這一句還好，說這一句，正給了她發威的機會：「三哥，你走，我不走！」

那李世民這時疾趨上前，在虯髯客身後坐下，提高了聲音說：「我有些小玩藝，請三哥指點。」

「從那裏來？」

丁全大窘——所迎接的這兩位客，恰好是他的冤家對頭，一個傷了他的眼；一個治好了他的眼，卻盜取了他的機密。

這層意思，連張出塵都領會到了，趕緊又站了起來，肅然答禮。

「那裏的話！該我去向藥師道歉。」

「本該嚴罰。但這情形不同，我不但不罰他，還要重賞。」

這是幹甚麼？張出塵又加一層疑惑；側身一望，虯髯客已從席上站了起來，揮手答禮；這才意會到是向他們致敬，便也跟著採取了同樣的行動。

這一個圈子轉下來，虯髯客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同時對李靖也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及完全不同的估價；他原以為李靖屬於策士之一流，運籌帷幄，獨擅勝場，偶而率少數勁卒，遂行奇襲，亦能憑他的機智，馬到成功；至於大部隊的指揮，可能非其所長。

「唉！」李靖嘆了口氣，黯然地低下頭去。

此一問大難作答，李靖夫婦和孫道士都急於要想知道下文；而李世民卻是久久無語，因為正觸著他心頭的創痛，以致於蹙首低眉，心事如潮。

「請下馬歇一歇吧。」李世民勒住了馬說，「我派人去找渡船。」

「三哥，怎麼醒了？」李靖站住腳說。

張出塵自然不懂這些。可是，舞步她卻是行家；看那些糾糾武夫，居然都懂音律，步法跟隨節奏、舒徐轉折之間，扣得嚴絲合縫，大為驚異，自然也大為欣賞。

「人生路不熟，得有充分的時間去摸他們的底細。譬如說，出塵到底在甚麼地方就不知道。瞎摸瞎闖，萬一露了蹤跡，叫人笑話。」

張出塵一滑滑下馬來，祗叫得一聲：「三哥！」便覺喉間梗塞，熱淚撲簌簌流個不住。

於是，宴會散了。李靖親送李世民出關；兩人都感到有許多話要說，所以在義軍火把照耀以下，他們並馬關前，都沉吟著不忍道別。

「陪妳去的那四個人，回來了兩個；我才知道消息。」

「當然睡了。」

「何以見得？」張出塵覺得事有轉機了，好歹要附和他的意見，便可把他留了下來，於是興奮地催促著：「三哥，你說嘛，快說！」

張出塵心想，危機已度過，也不爭在半天的功夫，從從容容，風風光光，讓李世民禮送到潼關，未始不是件佔身份，有面子的事。便點點頭表示同意。

李世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指他的陣法，祗求花巧，不夠實在。如以不變馭萬變，則變者疲於奔命，而不變者以逸待勞，勝負之勢，不待交鋒，便已判定。

將到臨汾，遙見紅白旌旗飄搖，一望無垠，在正午的日光之下，顯得十分燦爛。那天沒有風，甲帳相接，靜悄悄聲息無聞，虯髯客暗暗佩服，李世民治軍可真嚴肅。

「就是他不肯說，我才不明白。祗叫了南關，讓我來請你們夫婦倆去話別！」

「那有這話？」

這確是個宜於杯酒言歡，促膝深談的環境，李世民非常滿意；把虯髯客和張出塵延入上座，親自把壺斟酒。

然而他又何能置張出塵的生死於度外——這比他置自己的生死於度外要難得多。不說他們夫婦的情分；祗張出塵出生入死，把他救出長安，以及在風塵中舒慧眼，識英雄於未達之時的那一份知遇之感，便使得他無論如何不敢擔負辜恩忘義的名聲。

張出塵握著自己的手腕，疼得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虯髯客又心疼，又著急，還有深深的不滿，「一妹，」他呵斥著，「妳真胡鬧！」

李靖不解所謂，張出塵卻明白；一想起那色如玫瑰卻難以下嚥的馬肉，心裏還覺得難過，便不再多說甚麼了。

「我不懂這恭維。『義重如山』指的是甚麼？」她逼視著他問。

「世民，你這不是待客之道。我剛到，犯了你甚麼軍令，你要罰我？」虯髯客也故意這樣答說。

「誰？」李世民詫異地問。

「何苦氣得這樣子？」李靖上來握住她的手，「妳有話儘管跟三哥說。三哥那一次沒有依過妳的話？」

張出塵語塞。他的答覆不能使她滿意，甚至於他還沒有瞭解她的意思，心裏著急，卻一時說不清楚。

「那是因為我是妳的三哥。」虯髯客笑道：「換了別人說這番話？妳會贊成嗎？」

「萬里之行，自此而始。咱們就在這裏分手吧。」

李世民極注意地在觀察，城上人多而不亂，刁斗森嚴，無隙可擊，看來要進長安，除卻以後慢慢再談合作以外，別無途徑。

虯髯客提著他的酒葫蘆，悄悄出了西院，來到馬槽，叫醒管理的義軍；大家都知道他的行蹤不測，從不說去處，所以那義軍也不開口，祗以極快的手法，把他的黑衛配好鞍子，牽出槽頭，拿韁繩交到他手裏，才說了句：「三爺走好！」

「唉！」張出塵嘆口氣：「咱們差一點不能見面。」

「為甚麼？為甚麼？」張出塵大聲喊著：「三哥，你是怎麼想來的？你不能走！決不能……。」

虯髯客平靜地搖一搖手：「一妹，咱們到裏面去談。」

「你也是個糊塗人！」虯髯客稍顯不耐地說，「合作不是分贓，何必非講名位不可？」

敬了禮的士兵，迅速轉身，用火炬圍出一片廣場，照耀得亮如白晝。然後一陣鼓聲如雷，繼以金鈸、銅角、胡笳之聲，眾音雜作，氣勢驚人。

「但是，劉文靜的氣量，你也是知道的。」孫道士說：「三哥在太原耍了他一下；我在潼關又把丁全耍了；現在，你又把他到嘴的食，硬奪了下來，劉文靜可是恨極了咱們，說不定就會遷怒到尊夫人頭上。萬一出了甚麼亂子，悔恨莫及！」

「如此，我現在就接你的權柄，行不行？」

「世民，你畢竟輸我一籌！」虯髯客笑聲停了，笑容還掛在嘴角，「你以為我看中了你這個的『大都督』的位子？令尊自封『大將軍』，李密自封『魏王』，」他雙手拉開他的虯鬚，「我難道就不能自封個『虯王』？」他正一正臉色又說：「這自然是笑話；說正經的，談合作決不能談條件，否則，勢利相結，利盡則翻臉成仇。世民，多說你雄才大略，蓋世無雙，看來也不脫世俗之見。」

張出塵微露雪白的牙，囅然而笑；李靖卻是面有得色，一揚眉問道：「三哥，老孫！如何？」

「藥師！」虯髯客和張出塵不約而同地高叫。

孫道士有些失望，但馬上又自我鼓舞了：「我以前也沒有想到過。我祗是此刻觸機，憑三哥你，百萬軍中取人首級的身手，何不試一下？我挑幾個極能幹的人跟你去。」

一句話沒有完，虯髯客仰面狂笑，聲浪震得那座牛皮大帳，嗡嗡作響；李世民和他的衛士都愕然不知所措。

堂上三個人，目送著他們；等背影剛一消失，張出塵便大聲地嚷道：「三哥，你別把好好的一個件事攪壞了！」

她的問句，也是李靖和孫道士要說的話，他們都緊張的期待著；期待著虯髯客哈哈大笑，或者點一點頭。

「出塵！」李靖打斷她的話，提醒她道：「妳先聽三哥說！」

「說來還是李世民最厲害，繞了無數彎子，到頭來還是達成了他的願望。」張出塵忽然憂形於色地說：「三哥怎麼辦呢？他說另有善策，到底葫蘆裏賣的甚麼藥？」

「我不是我跟三哥鬧脾氣，是三哥自己的脾氣變了。」

「別難過，別難過！」虯髯客笑停了，拍著他的背說：「潼關不跟你打！」

「怎麼回事？」李靖滿浮著笑容，一半是想像到必是件極有趣的事；一半是嬌妻歷劫歸來，有著掩不住的喜悅。

劉文靜緊跟在後，跑不多遠，祗聽唏里花拉一片亂糟糟的聲音，火燄迅即減弱，卻躥起更多的黑煙和灰沙——那座營帳，被拉倒了；壓小了火勢，但一陣陣灼熱的風撲過來，迫得人要倒退；兩匹馬不約而同地唏㖀㖀一聲長嘶，直立了起來。李世民和劉文靜都下了馬，避到上風的地方，視察救火的工作。

「回頭再調查。」劉文靜答道：「沒事了，你請回。」

「三哥！」張出塵由他傳授兵法，聯想到他還該有一番臨別贈言：「你再給我們留幾句話！」

「嗯，好！」她深深吸了口氣，感到自己的身子和心都在微微發抖，但她強自抑制著，好讓虯髯客從容陳述。

「這話從何而來？」李靖愕然。

「對，對。咱們現在就走！」張出塵一改原來從容回潼關的想法，急於脫出樊籠。

「一妹！」虯髯客忽然又變得異常溫柔了，「妳何必非要跟我鬧脾氣？」

「別這樣！一妹，妳叫我面子下不來。」

三個人都欣然色喜，雖未說話，心裏卻是同樣的想法；也許，虯髯客回心轉意，打消遠行的計劃了。

渡船上祗帶來虯髯客那匹黑衛；孫道士把自己的馬讓給李世民騎，從人的兩匹，一匹給了張出塵，一匹他跟李世民的衛士合騎，揮上一鞭，當先引路。

「十年。」

李靖和孫道士都黯然無語，張出塵卻是心如hｔｔｐs://ｗwｗ•ｈeｔuｂook.ｃoｍ.ｃoｍ刀割，不由得顫聲說道：「三哥，你真的要走？」

孫道士心想，會有怎樣後果呢？一面騙他們，一面黑地裏去救人，這會觸怒了氣量狹隘的劉文靜，一狠心……。

「真的，三哥！」張出塵說：「你倒是說個準地方！」

消息傳到潼關，所有的義軍首領——自然包括李靖在內，都震動了。

怎麼忽然問這話呢？李世民看他的臉色，是那種暴雨將來以前的平靜，心知事有蹊蹺；然而不能不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的。」

「別上鞍子了，快走吧！」她說。

虯髯客稍為想一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即作出愉快的神色，忙不迭地答道：「是的，是的。咱們馬上就去。」

「那麼，我和出塵，仍舊跟著三哥一起走，從頭幹起。」

李靖把酒葫蘆接到手裏，看一看，搖搖頭，又遞回給虯髯客。

搴帷下車，李世民已在帳前迎接，「請進去吧！」他說：「有位嘉賓，等妳好久了。」

瞭解到這一層，他怕她還會變了主意，有所主張，那雖不足以破壞合作的成局，但會影響到團結的程度。因此，他覺得該用句話套住她，讓她也分擔些敦勸虯髯客的責任，那她自己就也不便再提出任何異議了！

「這怕不行。」李靖遲疑地答道：「他們快絕糧了，等不及的。」

「不錯，我本來贊成合作。但此刻不行。」李靖憤然作色，「在對等的地位上才可以談合作。挾持之下，侈言合作，不過自欺而已。這跡近投降的事，我李靖不幹！」

「那麼，」孫道士想了一下，覺得眼前唯一可以幫助他的，祗是表示充分的支持：「你快去吧！早早把出塵接了回來！」

「我已經決定了。你應該能想像得到；而且我相信你一定贊成我的決定。」

虯髯客自然不便說實話，但就在略一猶豫之際，張出塵便看出真相來了。同時，她也想起，跟虯髯客見面以後，他始終沒有提起李靖；這太奇怪了，無論如何，以夫婦休戚相關，李靖該有話託他轉告，而竟沒有，照此看來，他的河東之行，恐怕李靖根本就不知道。

這時，虯髯客說話了：「一妹，妳瞭解藥師的性格，怕不瞭解他的處境；他的處境很難，我不能不出面來料理這件事。」

「對！我不甘屈居人下——這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在河東，李世民要把『右領軍大都督』讓給我，我不要。我不能做他父親的部將。」

但是，他立即又有一種極其複雜的感覺，彷彿欣喜、又彷彿失望——失望是對他自己；平生意氣自喜，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流人物中的第一位，而過去，曾輸李世民一籌，現在，李靖又有凌駕他而上之的模樣。他的「第一的第一」的志向，勢將成為可笑的虛願。

「一妹，咱們走吧，有話回家再說。」

「甚麼？」張出塵舉目望去，果然那一點黑影重又出現，越來越近，看清了真是虯髯客。

「三哥！」她抹一抹眼淚，喘息著說：「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藥師的處境為難，我也知道。天意人事，安排我走一條路；三哥，我把藥師交給你了！」

甚麼叫義重如山？張出塵不暇細想，直覺地伸手去拉著虯髯客的左臂，大聲地說：「三哥，這一杯你別喝！」

「嫂子！」李世民搶著抗議：「妳不能這樣說。我對三哥，對妳，從無一點惡意。」

「你們送我出關吧！」虯髯客也有些強笑似地，「小黑在催我了！」

「我想通了，心安理得，自然睡得沉。」他停了一下說：「你可沒有想開，嘴裏說的是一套，心裏想的又是一套。」

李靖夫婦和孫道士都對李世民的答語，有意外之感；而虯髯客卻是仰面大笑——笑得李世民愕然不解。

虯髯客失笑了，「藥師，」他說，「一妹罵我『婦人之仁！』」

於是，劉文靜親自送張出塵回城，請一家富戶的內眷代為招待，香湯沐浴，洗頭櫛髮，都由那家富戶的兒媳親手照料；最後換上女服，自然也由居停供給。

「東南方面。」

「誰是你的三哥？」虯髯客兜頭給他一釘子碰。

「有人問起來，說我一兩天就回來。」虯髯客破例地這樣吩咐了一句；他知道李靖一定會追查他的行蹤，所以作此交待。

就這時，聽得潑喇喇一匹馬跑得好急——是李靖得到消息趕來了。

而且，也決不可能「縱虎歸山。」饑餓的群眾是憤怒的、殘忍的，胃的空虛使人失去自制，而生路的斷絕，可以使人瘋狂；即使劉文靜無意於殺張出塵，但饑餓而又失去希望的群眾，必然以她為洩憤的唯一對象，「十手所指，無疾而死」，何況十幾萬人，怕不把她撕成碎片？那時，劉文靜、李世民——任何人都庇護不了她！

虯髯客和李靖都有著意外之感，互相對看了一眼，並不急著要去慰勸張出塵；他們都想像到她有一種無法用語言解釋的委屈，唯有在眼淚中才能自自然然地流瀉乾淨。

「這話更叫人不解。」

局面有些鬧僵了！虯髯客看到李靖這樣表示，越發敬愛，但苦於無法轉圜，煩得不住搓手吸氣，好久，嘆口氣說：「藥師，我悔恨莫及！」

「不過，陪罪之說，免了吧！話說開了就算了，」她說，「找個地方息一息，我就走。」

李靖和孫道士都沉默了。都在回想著虯髯客的話，也都有一種迷惘而驚異的感覺。他們到此刻才真正瞭解虯髯客，以及由虯髯客而真正瞭解李世民。一腔熱血、一顆赤心、一副義膽，粗豪的虯髯客情重如山；此刻才知道他還有海樣深的智慧。如炬的目光，照澈了前因後果，也看清了他自己的路——。

除非——他恍然大悟，李世民根本不知道張出塵在他軍中。是劉文靜瞞著他幹的好事，「擒虎容易縱虎難，」糟了！

「你不知道劉文靜幹的好事？」

局面有些僵了，她要跟虯髯客爭辯，而李世民出頭擋了駕——擋駕的人沒有甚麼錯，她不能遷怒。這一來，豈非變得有苦說不出？

「你幹得好！」虯髯客握住他的手說：「失算的是我。」

他不是怕劉文靜或李世民會採取甚麼不利於他的舉動；是怕張出塵性情剛強，出了甚麼不測的亂子？但細想一想也不會，限期既到中午，則在未得確實信息以前，劉文靜和李世民一定會對她加意保護，目前不必過慮，要緊的是，早早趕到臨汾，一切糾紛，都可片言而解。

虯髯客沉吟了一下，搖首不答。握著嘴輕聲打個唿哨，那匹黑衛得得地跑了上來，虯髯客微微一躍，便已穩穩地坐在驢背上面。

那條渡船，咿咿呀呀地搖到岸邊；船頭上的人，一跳上岸。孫道士與虯髯客一見之下，相視大笑。

「三哥，你別說話！」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實在也弄不清，當時我心裏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在表面上，我是採取靜以觀變的態度。」

「藥師，」虯髯客在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以嚴肅但從容的神態問道：「你此刻心中有何算計？」

「我不去，我是送行的。」孫道士答說。

接過來一看，杏黃綾子的封面上，一筆草書，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個字「張氏兵法。」李靖不必再看內容，便即拜了下去，高興地說：「多謝三哥的厚賜。」

「一路保重。」李靖鄭重囑咐：「三哥，勿負十年之約！」

「我知道，我會有信給你。」

虯髯客不能不表示態度，但剛叫了一聲「一妹！」就讓張出塵高聲打斷。

「對！」張出塵迅即應聲：「如果三哥一定要走，就帶我們一起走。」她轉臉又問：「老孫，你呢？」

「行！」李世民不敢有一點遲疑。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劉文靜搶出來答話：「他不知道。出塵夫人，妳罵我好了。」

「這——。」張出塵突然發現，大事又要弄糟了，著急地大喊：「三哥，你快走！別管我。」

虯髯客縱聲大笑，笑聲一停，半真半假地說了句：「我怕劉肇仁要殺我！」

「這也要怪劉文靜不好。」張出塵答道：「他把我乾擱著，甚麼人都見不著；我急於想見一見二公子，問個明白。沒奈何，我告訴看守的衛士，說我吃不慣他的大鍋飯，要自己做。那衛士上了我的當，替我搭了個行灶，又替我弄來油鹽作料；油倒在牛皮帳篷上，鹽撤在火裏，火苗往上一躥，那麼乾燥的天，一下子就燒得轟轟烈烈——。」說到這裏，她突然頓住，彷彿自悔失言似地，然後轉臉向李世民問道：「二公子，你不會處罰那衛士吧？」

虯髯客長長地吁了口氣，視線掃過雲封的群山，雄偉的潼關，將落到張出塵身上時，突然一低頭，拉開韁繩，一直跑了下去。

「我受了不少刺|激，也得了不少安慰，自以為海闊天空，毫無黏滯，其實不然；我也是人，人之為人，就在一個『情』字看不破，也不必看破，這層道理，我這一年當中才懂得。」

「說給我聽聽！」

根據實際的觀察，虯髯客才知自己過去的想法錯了，李靖是大將之才，他不但能將兵，將將更有一套獨到的手法；每至一處守將有所請示時，他的答覆，往往祗有一兩句話，便能叫請示的人，欣然意會而去。虯髯客平心靜氣地自我檢討，覺得他亦不能比李靖做得更好。

「哼，我還敢罵你？」張出塵冷笑一聲，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看，祗對李世民說道：「我相信你大概也不知道。你的部下，把我軟禁在這裏，一個要緊人見不到，一句要緊話不能說；沒有法子，我祗好放把火，把你引了來。燒掉你的東西，我以後叫藥師賠你……。」

「那麼，你先把出塵替我請來。」

「對，對！」虯髯客笑對李世民說道：「你看，我一妹多賢慧！」

「那就答應他們的要求吧？」

「三哥，你這番抱負，真是曠古絕今。不過陳義過高，怕五百年以內，都無實現的可能。」

「你知道的，我不甘屈居人下。」

「酒醒了。」他一揚酒葫蘆，拔開塞子，先喝了一口，然後遞了過去。

孫道士與那義軍弟兄們所負的責任不同，他必須得問一問虯髯客的行蹤：「這麼早，上那兒去？」

兩方面都勒住了馬，湊在一起，李靖很快地跟張出塵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先招呼了虯髯客，再招呼李世民：「我算定了，咱們會在潼關見面。別來無恙？」

「請問！」李世民很恭敬地說。

「讓我走！現在就走！」

「到那裏去？」張出塵搶著發問。

當時，李世民還頗稱許他持重而識大體。誰知道他暗地裏做下這麼件不光明的事，壞了河東義軍的名聲，以致於讓張出塵罵得如此不堪，這太不可原諒了。

「從今一家人了，不必客套。」張出塵一想事已如此，落得大方些，便又說：「我想總應該暢飲一場來慶賀慶賀。你們談談，我去安排一下。」

「好嘛，你說！」

「嫂子，妳聽我說，」李世民的聲音，瀟灑而溫柔，「妳怕是誤會了。我怎麼敢不放妳走？祗是，嫂子，妳這一副狼狽樣子，怎麼上路？到了潼關，讓藥師看著，不知路上吃了多少辛苦，不心疼嗎？」

「不是甚麼緊急軍情。三哥等你們倆去話別！」

張出塵疑雲大起，急步進帳；抬頭一看，失聲叫道：「三哥，你怎麼也來了？」

「當然記得。」李靖答說，「那晚上三哥睡得好沉。」

「怎麼不要罰你？」李世民一手扶著他的肩，一手指指他的胸，「你在太原，喝了我好幾罈陳年汾酒，臨了來個不辭而別。你說，該罰不該罰？」

「是。」李靖恭恭敬敬地答說：「你放心，我會吧出塵照料得好好的。」

時已入暮，後帳幕布都捲了起來，祗留一個穹頂：微微的晚風，搖晃著牛油巨燭的火焰，溫柔地、朦朧地，不但襯托得張出塵雲鬟霧鬢，綽約如洛水神仙；連伏虎金剛般的虯髯客臉上，都籠著一層罕見的慈祥之氣。

於是，從人牽來兩匹馬，虯髯客仍舊騎著他那匹健碩的黑衛，按轡徐行，到南北兩城及各山的駐區，向義軍及歸順的官軍，殷勤慰勞，附帶視察防務及重行編組的情形。

「我當然要把妳和三哥的面子找回來。」李世民說：「明天我親自護送妳回潼關，順便再向藥師道歉。」

「為甚麼要這麼長的日子？你去幹甚麼？事先甚麼跡象都沒有，說走就走，連老孫都在奇怪，弄不清你的脾氣。現在又說一去十年，可又沒有準地方——東南方面，到底是那裏？」張出塵說說似乎氣上來了，一句高似一句，說到最後，拉緊了虯髯客的手，也更提高了聲音：「三哥，這些你要是說不明白，我不放你走！好端端在一起，忽發奇想，說要走了，去幹甚麼？」

「那麼，今天又如何呢？」

「你們都不理我，我還哭個甚麼勁？」張出塵也笑了；然後，又嬌嗔似地輕跺一跺腳：「三哥，你別囉囌，快說你的『善策』！」

「噢。」孫道士遲疑著應聲，關切地等他說下去。

「對，對！」

於是，她說：「三哥，我知道你心裏另有一番大計劃，要等做得差不多了，才肯讓我們知道。我不知道那是甚麼計劃？你不願意說，我們也不問。祗就是老孫的那句話：你可千萬想著我們一點兒。你的行蹤向來變化莫測；我此刻並不覺得咱們要一別數年，有月亮的晚上，或者風雨無聊的日子，你隨時會像神龍樣地出現，來看我跟藥師。三哥，你說，我這不是妄想吧？」

一句話，讓李世民把整個情況都弄清楚了。他記得劉文靜渡河回來以後，是這樣報告的：虯髯客已從洛陽趕了回來，將領兵西進，打通函谷道。為了避免衝突，他依照指示，全師撤退，但曾寫了一封信，交給半途截獲的，虯髯客派赴潼關的使者，託他轉交李靖；信中說明委曲求全的苦心，希望李靖能在三天以內，提出合作的辦法。

這話不對吧！張出塵大眼珠骨碌碌地轉著，要找出這句話背後所隱藏著的事實。她的疑惑，劉文靜最瞭解，趕緊亂以他語：「後帳已經備了酒，喝著談吧！」

然而，「三哥，你呢？」李靖又遲疑了，「你是不能屈居人下的！」

李世民沉吟了一會，點點頭，神情為嚴肅悲苦：「各位都知道我軍中的窘況；誠如三哥所說，河東義軍有譁變潰散之危，萬一貽害地方，皆是我一個人的咎戾，因為糧源不繼之初，家父曾準備回師太原，由於我的力諫，才繼續進軍，所以今天的局面，該我一個人負責。」說到這裏，語氣轉為激昂：「事情已擺在那裏，十分明顯，河東義軍，成了騎虎之勢，有進無退。我今天面下戰書，五天之後攻潼關。不過，」李世民痛心疾首地說：「同為義軍，出此自相殘殺的下策，我難過極了！」

說完，他的視線掃過四週，劉文靜嗒然若喪；虯髯客微笑不語；張出塵卻忘了手腕的疼痛，喜孜孜地答道：「二公子，你太客氣了。趁這深夜，正好趕路，我現在就跟三哥告辭！」

「三哥，你先聽我說。」李世民搶過話來，以極懇切的神情望著他，「家父開府河東，我不能請他讓位給三哥；祗有我這『右領軍大都督』的位子，是我作得了主的。三哥，你先委屈一下。」

「言重，言重！」李靖答道：「這裏不是說話之處，請！」

「嫂子，」李世民說：「請妳吩咐！」

「咱們上去說話。」虯髯客把韁繩交了給在開城門的義軍，首先走上城牆。

張出塵有著無數的迷惘和焦躁，但是她的視線不由得為帳外一連串的火炬所吸引了；數百士兵，如兩列火龍，蜿蜒進場，直到帳前停住，一齊躬身施禮。

那略有些僵窘的劉文靜，倒正好找到句話：「對了。」他向張出塵說，「就憑三哥親自來接妳這一點，就顯得你們兄妹倆的義氣，叫人又羨慕又欽佩。」

心情已恢復平靜的張出塵，細想一想，單靠自己的力量，並不能把虯髯客擁登大位；帝業既不可期，ｍ.hｅｔubｏoｋ.ｃｏm.ｃom那麼能有「一人之下」的相位，應該可以滿足了。

張出塵生性|愛馬，想到長嘶追風的駿物，竟成了人所憎厭的盤餐，不免悽然；而李世民軍中，竟致於殺馬裹腹，亦可想見他的窘迫。這樣轉著念頭，越發失去了食慾。

張出塵沒有話說了。

「三哥！」她的淚花在燭光中閃耀著，激動地說，「你決不該這麼做！那違反我的本心；我一心等著要看你做一番頂天立地的大事業，成王稱帝，富有天下——天下定於一；而且你的性格也是沒有辦法跟人合作的。你管你走，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隨便人家拿我怎麼辦？我不怕！三哥，有藥師和老孫幫著你，幹甚麼都會成功；你犯不著為我犧牲。一時的慷慨，會搞成終身的後悔；三哥，你得好好想一想。」

虯髯客點點頭，半仰望著沉吟了不會說：「藥師，照我看，不出三年，天下可以大定。記住！安內所以攘外，外患不除，男兒之恥。」

「不，不！」虯髯客又一揮手，詞令如波翻雲譎，「話又得回來，條件還是有的，不過與富貴利祿無關而已！」

丁全無奈，祗好領著他往中軍大帳去見李世民。

「如果明天中午不見你們回來呢？」

這話也不錯，在場面上，張出塵不能不鬆手；於是虯髯客緩緩抬手，喝盡了杯中酒。

「不！我用不著看他，我看你們李大都督。」

張出塵滿意地笑了。她雖豁達，但從各方面看來，李靖對她的安危，似乎不甚關切，這使她心頭隱隱作痛；現在，她才知道，李靖為她所受的苦，過於她自己在河東所感受到的。

這一說，張出塵豈僅認為他匪夷所思？簡直震驚了！得了天下不做皇帝，世間那有這種人？

但是，劉文靜的作風使他憤怒。他不以為別人的劫持張出塵，可以跟他的挾持王長諧能夠相提並論；他是出於無奈而採取的一條唯一能夠進入潼關的路，但劉文靜可以舊事重提，先申述困難，請求合作或援助，於公於私，他是決不會袖手的。這一點，劉文靜應該想得到，而竟出以劫持一個弱女子的手段，是可鄙的、可恨的。

這話一出口，李世民倏然收步，身子微往後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目光中，有九分肯定、一分否定的驚異。「三哥！」他正一正臉色問：「你願意合作了？」

一番話，說得李世民既慚愧，又佩服，更敬愛，低眉歛手，恭恭敬敬地說：「三哥，你責備得絲毫無錯。談合作，不談條件……。」

這算是想透了！而隨之以來的是冷汗淋漓，滿心的驚恐和焦躁。

「是。『不得其人，萬不可傳。』」李靖復誦他的話，表示敬謹接受。

「這不是鬧意氣，我正是為了大局。在潼關我是統帥，可是潼關不是我一人拿下來的；我不能為救我的妻子，把弟兄們辛苦得來的戰果，平白與人分享。而且這不盡止於拱手讓人，而是一種屈辱，我不能叫弟兄們為出塵而蒙羞。」

但已晚了！那匹黑衛不讓生人接近，蹶蹄就踢；還虧丁全躲得快，沒有挨牠一下，但那倉皇閃避的樣子，已顯得相當狼狽。

道次唱的是一首七絕：

「那麼！」李靖大為困惑，「這，怎麼合作呢？」

這話一出口，衛士卻為了難，祗拿眼盯著李世民；而李世民比他更為難，吸了口氣，低聲下氣地喊道：「三哥……。」

於是他答道：「三哥最聽妳的話。妳好好勸一勸他，他一定聽。」

「你放心！內人一定會諒解。」

士兵們看見「大都督」一到，越發鼓足了勁道，潑水的潑水，撲救的撲救，不一會，火場中便祗剩下一團團的白汽和遍地的水漬了。

「從前我祗有朋友；現在我才瞭解天下兄弟姊妹的骨肉之情。五倫之中，唯有孝悌從天性中來——我很奇怪，出塵不是我的胞妹，而我總覺得是一母所生。我在外面，常常會想，出塵不知在家幹些甚麼？有時鬱悶不堪，真想殺人，這時候，祗要想想出塵的笑臉，叫我『三哥、三哥』的聲音，心境馬上就會平靜下來。我也常常在想，可以做些甚麼讓出塵高興的事？現在，又不光是讓她高興不高興的事了，關乎她的安危清白；我把她看得極其尊貴，若是讓她稍為受點侮辱；就是我莫大的遺憾，而且這遺憾是無法彌補的。所以，我要儘早趕到河東。老孫，你該該解我，我張某若不能庇護我這唯一的至親骨肉，雖得天下，又何足貴？」

「好，妳說。」李靖放開了手。

他猛然打了個寒噤，直覺地說道：「投鼠忌器，使不得丨」

「不要緊。」李靖搖搖頭，「劉文靜祗聽一個人的話：李世民——他能控制得住他。」

「劉文靜那小子，詭計多端；一個已陷在裏頭，我怕再陷上一個，事情更棘手了。」

虯髯客點點頭，走到公案傍邊，拔一枝令箭扔向衛士，隨隨便便地吩咐：「替我把劉文靜抓來！」

「自然是護送妳到潼關。立刻就送。」又是劉文靜搶著回答。

這一晝夜的日子特別長，消息沉沉，李靖的判斷：李世民會送張出塵回來；無疑地，他是錯了。

另外有兩隊士兵，自小河邊列隊延伸，直到火場；手中極快地傳遞著盛了水的木桶。劉文靜抬頭一看，突然勒住了馬，叫道：「大都督，火勢不礙了，你請回去吧！」

「你有人在這裏，派人送封信給劉文靜，不就行了？」

「三哥！」他終於祗好閃避，「我能不說嗎？」

在李靖，迷惘多於焦慮，而警惕又多於迷惘。兵機不測，一絲的疏忽，可以造成絕大的失敗。河東已經起兵，而且傳聞糧秣不繼，一心的指望，就在長驅而入潼關，就食於永豐倉；現在，他們全部希望落空了——這不是一人一家的得失，十幾萬大軍，進退維谷，一旦潰敗，流落民間，河東一片清淨土，立刻就會糜爛。這責任在誰？

「三哥！」李世民著急地問道：「你這話從何而起？」

「這，」李靖也笑了，「這說得匪夷所思。」

「出塵！」李靖溫柔地撫著她的背：「回去吧！咱們記住三哥的話，朝前看，好好做一番事業。」

船到中流，發現潼關有了動作，城上多了許多矗立的人影，迤南迤北，伸展到底，顯然的，因為李世民的那一隊輕騎，引起了潼關的警戒。

「我一個人自然很快。妳知道我那『小黑』的腳程。」

「沒有甚麼要緊話，祗請你去沐浴。這麼熱的天，一身臭汗，我可不許你上床。」

「喔，老孫！」李靖問道：「有甚麼緊急軍情？」

「不會化玉帛為干戈？」

然而，終於是安然回到潼關來了！她的笑靨、怒容和眼淚，都是這一天真真實實發生過，而不可能疑真疑幻的——於是，他興奮了，腿上也有了勁，一叩馬腹，飛快地趕回都尉署。

「我跟你一樣，也碰了他一個釘子。」

渡河上岸，有人迎接；先把他招待到帳篷裏吃了早飯，也餵了驢。然後在朝陽影裏，由丁全陪著，飛騎往北而去。

「不見得。」張出塵倔強地回答。

「你的花樣真多。」虯髯客笑道：「跟劉文靜正好一對兒。」

一燈熒然，窗紙上照出張出塵的俏影；李靖一眼望去，心頭湧生了無限的憐愛，跨進房去，先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從那溫馨的感覺中，補償他這幾天的相思之苦。

這實在是句無意義的話——沒有一點點意義，完全是情感；不管虯髯客如何提得起，放得下，這時也不免迴腸蕩氣；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盈盈欲涕的眼，側過臉，撫著她的肩說：「一妹，妳向來是很伉爽，看得破的人。」

「那能如此？」虯髯客懍然相拒，「說出去的話，一定得算數。答應河東合作，萬萬不可失信。」

張出塵一聽這話，氣得眼都紅了，她一心要幫他成就帝業，中心一片不忍之心，深自壓抑；苦口苦心，煞費維護，結果反落了個「殘忍」兩字的批評，這委屈何處可訴？

「不，三哥，我贊成。」張出塵大聲回答。

「那還不好辦？」孫道士接口答道：「我們騙一騙對方，說答應他們的條件就是了。」

「是呀。」孫道士也笑著答道：「我想會一會劉文靜，好好鬥他一鬥。」

張出塵使勁一奪袖子，但卻站住了腳，胸脯不斷地起伏著，總覺得那口氣難以平伏。

「這話很難說。」李靖答道：「我曾想到三哥會悄悄兒溜了去；我、我沒有說破。」

張出塵發現他的神態有異，猜出了心事；但她咬一咬牙，裝作未見，祗說一聲：「多謝二公子！」便回身向渡船走去。

「三哥！」他喊了一聲。

也許有一條路，是他所忽略了的。李靖在想，「三哥，」他毫不遲疑地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自古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安邦定國，儘有發抒抱負的機會，帝業不成，何妨作個名相？君權與相權並立，宰相平章國事，自有權衡，平生理想，不愁不能實現。三哥，我知道你是有理想的。」

「三哥，你怎麼不說話？」張出塵嗔怨地說：「我叫人欺侮了，你反來登門告饒。你，你覺得我是該受欺悔的？」

孫道士穿好衣服，隨著虯髯客下了城，順手取了枝松脂火把；虯髯客一騎當先，趕往風陵渡，孫道士的腳程慢，過了一會兒才趕上。

果然是張出塵。她正在一小群衛士的監視圈中突圍，「不准攔她！」見機的劉文靜，大聲喝阻衛士。

張出塵退後一步，懍然問道：「這話從何而來？」

李靖臉色微變，但旋即明白，虯髯客出於善意，因而摳衣長揖：「三哥成全我跟出塵，感恩不盡。不過大丈夫行藏出處，貴乎光明磊落，進退之間，不可絲毫苟且。我從現在起，就將兵權奉還三哥，聽憑三哥處置。如果出塵能脫險，我夫婦買山偕隱，從此不問世事。為了兒女私情，放棄責任；在我是慚愧痛心的，然而事出無奈，也祗好抱慚終身了。」

「他能依的就依。不能依的，你就死在他面前都沒有用！」張出塵憤憤地說。

「藥師，我很滿意。」虯髯客怡然自適地答說；這一句話，大家都瞭解的，但停了一下，他再說出一句話，卻都愕然了，「本該是一局和棋，都祗為顧忌著局外人，搞得糾纏不清。太可惜了！」那尾音很長，是虯髯客很少有過的語氣。

「張出塵？」李世民間。

「是。」劉文靜答應一聲，轉過來向張出塵一揖：「文靜奉職無狀，一切請多包涵。見了藥師兄，還求妳替我瞞著點兒，給我留個將來見面的餘地。」

感激、慟愧，再加上那無可剖白的委屈，和自覺虛擲了的苦心，以及痛惜已成的帝業，將要失去，於是，唯有付諸放聲大哭了。

「我送你到渡口。」

「且等一等再說。」李靖心中焦急，表面卻是沉著的，「劉文靜不會知道出塵要來，特意在半路上設下埋伏。無非發現出塵的蹤跡，臨時才打定的主意——這主意，李世民不會同意，他知道了，一定會把出塵送回來。」

「三哥，」李靖大聲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自責如此。死生有命，誰也害不了誰！」

這一說，大家都哈哈大笑；在此黯然魂消之際，這笑聲是奇怪的、難得的，然而也是淒楚的。

「三哥，」孫道士打斷他的沉思，問道：「你是上那面去？」他手指著風陵渡。

他們倆都知道他道「如何」兩字的意思。李靖早就判定，劫持張出塵之舉，李世民決未與謀；若是他知道了，一定會把張出塵送回潼關。現在，完完全全地證實了他的看法不錯。

他們這樣一吹一唱，恭維得張出塵滿心舒暢，把幾天來擔驚害怕、鬱悶焦憂的委屈，一掃無餘。

虯髯客卻是個最善於自我排遣的人，眼前既無善策，且先拋開再說。召集義軍，斟酒相勞。席間報告了些洛陽前線的情況；他心裏對李密非常不滿，但此時並無一句譴責的話，祗以樂觀的口吻推論，由於潼關的變化，洛陽膠著的形勢，將被打破。同時又斷言，三年之內，天下可以大定；要過豐衣足食的太平日子，自然不是一下子可以辦到，但是，那必是使人樂於刻苦的有希望的日子。

「不必。」虯髯客搖搖頭。

「有你，有我，出塵還擔甚麼心？自然照樣睡她的好覺！」

「不，不。」張出塵搶著對她丈夫說：「二公子不知情，劉文靜也是情急無奈。」她略有些窘地笑道：「反倒是我燒了他們一座營房。怪過意不去的。」

一提這個人，李靖和李世民無不欣然同意，並且也都佩服虯髯客待人的道義和設想的週到；二李對王長諧都懷著疚歉之心，正好借此夕的勝會，盡釋前嫌，重新結交。

「那我們兄妹呢？你又把我們的臉面擺在甚麼地方？」

不多久，帳前閃出了李世民的影子，一抬眼看見虯髯客，定睛注視著，慢慢浮現了笑容，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然後，一撩衣襟，急步搶上前來。

就這時，帳門口閃出一條人影，向上長揖，口中說道：「劉文靜待罪軍門。」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極快地從衣袖中取出那把小刀，反手向自己的胸口剁去。但虯髯客比她更快，就在李世民和劉文靜驚愕不知所措時，他已如閃電般，躍身一擊，擊中了她持刀的手腕：那把珍貴而鋒利的小刀，飛落到兩丈以外的地上。

「這萬不敢勞動。」

「十年！」張出塵尖聲一叫，但立刻又強忍吞聲：「好、好！你說，你說。」

這番義正辭嚴的話，在虯髯客聽來，多少是起反感的，覺得他是在唱高調，於是，脫口說出一句話：「如果你覺得你的處境為難，那好辦，我先解除你的兵權！」

他那超然物外，跨越兩間的先知姿態，直印入李靖夫婦和孫道士的心底深處，永難磨滅。他——這位粗獷豪放，看來胸無城府的三哥，心思竟關注在千年以後，無怪乎把及身的富貴，看做過眼雲煙。這胸襟的開放，使得他們都感到再要勸虯髯客留下來，談甚麼做皇帝，做宰相，已是一件毫無意味的事了。

這一次真的走了！人影越來越淡，終於消失。而在李靖夫婦和孫道士心頭，他的影子卻越來越濃，像雕縷在石版上那樣深刻。

接著，虯髯客又與孫道士寒暄道勞。李靖不知他何以自責？找一個空隙，插口問道：「怎麼說失算？難道東面形勢不好？」

出了都尉署的側門，本想取道北城，較為方便；但北城守將是吳「坊主」，他不願把行蹤洩露給比較生疏的人，因而一直往南城奔了下去。

「喔？」張出塵眼神閃爍地望著他。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孫道士頓著足說，「我跟他在一起多年，他的脾氣我摸得熟透了，但這一次連我都不明白，他忽然說要走了！」

驚喜交集的王長諧，被他們請了出來，跟虯髯客和張出塵相見，感覺中恍同隔世。但是，他很快地消除了心中的不安，臉上的忸怩，看到虯髯客的豪邁，張出塵的大方，李靖的瀟灑，以及孫道士的風趣，還有他們的出自真誠的親切，立即激發出一片深摯的敬愛仰慕之心。

於是，李世民問道：「怎麼起的火？」

「怎麼看破呢？三哥，我管不住我的心；我不能叫我自己不想著你。」

李靖怔怔望著他，嘆口氣：「唉，我好難。公私無法兼顧。三哥說怕我為難，要解除我的兵權；我倒真希望他這麼辦——那一來，至少還可以全我的私情。無奈——。」他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門口已準備了一輛雙馬拉的青幰車，把張出塵送到車上，劉文靜親自跨轅，由四匹引馬前導，出了西城，不遠就是營地，馬車直闖軍門，到中軍大帳停住。

李靖臉一紅，「三哥，你當然知道我放心不下！」他說。

「別碰牠！」虯髯客趕緊大聲警告。

等孫道士一走，李靖夫婦匆匆忙忙更換衣服；李靖先換好，親自到槽頭上去牽出一匹馬，剛在上鞍子，張出塵也到了。

豪爽的虯髯客也乾了杯。張出塵不能喝烈酒，祗沾一沾唇，說聲：「多謝！」便即放下，在木盤中拈了一片肉，送往口中；那片肉色如玫瑰，十分鮮豔，但有酸味，相當難吃，不由得微微皺了眉。

「老孫，不算晚。」她毫無遲疑地回答。

「怎麼？」李靖皺著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