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於是謝掌櫃取來塵封已久的一個卷軸,打開來一看,黃紅色草書一個大「虎」字,俗稱「一筆虎」,下面具款是「弘治戊午時五日子畏書於夢墨亭」。
「不然,那年立春立得晚;二月初四未過驚蟄,仍舊算正月。」謝掌櫃緊接著說:「寅年、寅月、寅時都還不算奇,日子是寅最難得。」謝掌櫃又說:「四寅還不奇;最難得寫這個虎字的四午。」
「你要,你跟芹二爺說。」繡春怕他不明白,又補了一句:「作為你自己的意思。」
「不,不!不敢當。」
「請用茶。」
延入敞廳,只見中間懸一幅達摩一葦渡江的畫;道觀出現禪宗東土初祖的像,繡春頗為詫異。但她還是合十頂禮,默禱了一番。
「買幅甚麼畫?」
於是相偕起身,仍由原路回到謝掌櫃那裏交代了定畫之事,將那幅字取來,當面交了給馮大瑞;然後就分手了。
「何苦!」走到街上,曹雪芹笑道:「又要來逛,又怕人看。」
繡春自然聽得懂他的恭維,越發神采飛揚,將一張俏臉半偏著往上看,作出一種睥睨群倫的神態。
「你也真是,熱心過度了。」繡春又說:「我還真沒有想到,為我的事,連太太在內,都起勁得不得了。莫非真的當我無處容身了,不管有沒有人要,趕緊要拿我送出去?」
對此提議,繡春倒是大感興趣。這因為心境不同了,以前心頭有一層蔽境,總以為自己雖未削髮,至少也是半個出家人,大千世界,擾攘紅塵中的一切,都已絕緣。她平時最大的興趣是,跟曹雪芹娓娓清談,參參似通非通的禪;鬥鬥無傷大雅的機鋒。曹雪芹最大的好處是,從不掃她的興;機鋒鬥不過了,付之一笑,從不氣惱。這跟她的性情是不大相符的;她知道他完全是同情她、安慰她,似乎只要她高興,他甚麼事都不在乎。
「一大兩小三隻老虎的畫好找;不過不見得大的就是母老虎。」
見此光景,曹雪芹不敢多問;從「佩文韻府」的專櫃上,一具福建漆的盒子中取出一錠「天祿琳琅」墨,反覆把玩,終於從「康熙五十九年」的字樣上,想起一件事,算一算年份相符。
「草稿有了,明兒謄一謄就行了。」
「你的文章做得了?」錦兒問說。
曹雪芹很懂得造假書畫、假古董的花樣,不但何謹是行家;更受益於咸安宮的那些白髮皤然的三等侍衛。曹雪芹唸官學,大部份是花家裏的錢;每月關「月規銀子」,照例要做東請這些一肚子不合時和一肚子掌故的老侍衛們。「月規」雖只得紋銀四兩,明月良宵十來個人喝頓「燒刀子」,卻綽綽有餘。「月盛齋」的醬羊肉與「半空兒」堆滿一桌子,看起來十分熱鬧。
「甚麼廟?」曹雪芹答說:「我記得只有一座五道廟。」
「不是北京城欺侮你。」他說:「你跟著我去逛琉璃廠,會落個不好聽的名聲。」
「這樣不知道行不行,」他終於想到一個辦法:「我去弄張一大兩小三隻老虎的畫,跟那張字換一換行不行?」
「一點不錯。」
「這是等著要的東西,找周楚不行;我另外替王三爺找個小名家。雖說小名家,畫得還真不壞!」謝掌櫃突然又說:「喔,我還有一件有趣的東西,不知道王三爺要不要看一看?」
「何謂四午。」曹雪芹問:「你是說午年、午月、午日、午時?」
曹雪芹看繡春左手叉在腰間,腳下站的是丁字步;不覺心中一動,笑著答說:「等我來想個法子,讓你去逛一逛。」
「原來你是寅年生人?」曹雪芹問:「那一年?」
這就有趣了;繡春急急答說:「你別問我!趕緊說吧!」
馮大瑞略一遲疑,方始回答:「晚兩三天不要緊。」
這是極妙的恭維,繡春也替曹雪芹得意,用殷切的眼光望著他,希望他能說出更多的道理來。
就這時曹雪芹的影子已經出現,他是有些不放心,想窺探一下,他們是否談得投機?遙遙望去,但見馮大瑞支頤垂首,顯見得氣氛不甚融洽,急著要趕來解救僵局,腳步不由得就加快了。
「曹二爺,你記錯了,他是生在桃花塢;不是桃花開的時候,生日是二月初四——。」
錦兒想了想,又扳手指數了一下說:「明兒隆福寺廟會;咱們逛廟會去。你難得來一趟,要替太太捎甚麼東西回去,明兒廟會上全有了。」
「怎麼會走了去,有車有馬,看他喜歡那一樣?」
「那怎麼辦呢?你又難得到京裏來一趟。」
「那也差不多了。」繡春將原來嫌淡的墨漿,注入新磨的墨中,找支舊筆攪拌調勻,隨意在紙上寫了兩個字,不漫不滯,筆鋒流利;噓了幾口氣,將墨汁吹乾,看一看說:「行了!」
一語未畢,繡春搶著笑道:「你別管我了。我有地方逛。」
這話在錦兒聽來,心裏當然很不是味道,不過她的涵養比繡春深得多,當下笑笑答道:「你別發牢騷!只怕你將來還會忘掉娘家呢!」
「雄黃」二字說得極短促,不易聽出是女聲;謝掌櫃這時可得意了,因為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證據,由顧主自己去發現,比從他的口中說出來,更有力量。
「不忙、不忙。我先去把石綠拿來,你老看了,就知道我老謝不是吹牛。」
「講究大著呢!第一辟邪,諸惡不侵;第二,特別對肖虎的人有好處。譬如說吧,王三爺明年得一位少爺;那就儘管放心好了,百神呵護,磕磕碰碰不必耽心。保管長得又壯又聰明。」
原來繡春是打算請曹雪芹陪她去逛琉璃廠;所以聽錦兒一說買畫,就知道她猜到了。指明畫中是虎,自然因為錦兒算日子在明年正二月坐月子;明年甲寅,寅為虎,倘生女孩便成了母老虎,因而作此戲謔之詞。
繡春亦不問那是甚麼不好聽的名聲;負氣地說:「反正我的名聲,也夠不好聽的了!我不在乎。」
「原來還有這麼多店,我只以為儘是舊書舖、古董店呢!」
於是繡春一語不發,領頭就走;曹雪芹無奈,跟著到了曹震的書房。她拿起一錠剛用了不久的墨看,正面是填藍的「天祿琳琅」四字;背面一行小字:「康熙五十九年臣曹頫監造」。
「不行!」連錦兒都持異議,「我跟季姨娘去借一套棠官的衣服你穿。」
「唷!這個東道可不小。等我想想。」
「不錯。明年甲寅三十七。」曹雪芹說:「照這樣看,這幅字給大瑞正合適;算我送你。」
馮大瑞反倒覺得她的烱烱雙眸,有股震懾的力量;避開她的視線答說:「今兒一早。」
可是繡春卻有警惕,她知道曹雪芹是有意避開,好容他們說幾句知心話;這樣難得的一個機會,只聊閒天,未免可惜。倘或曹雪芹一回來,大好機會便算輕易錯過了。
「不!別跟季姨娘要!不然,不出三天全都知道了這件新聞。」
「你不是有要緊事嗎?」
「啊!」曹雪芹搶著說:「我懂了!等我來問老謝。」
曹雪芹心中一動說道:「既然你一定要送,就送進城,怎麼樣?」
「我那敢耍花樣!」謝掌櫃說:「我不敢說白送。王公府第家的闊少爺;我甚麼東西和圖書,敢說白送。」
到得廠東門,臨上車時才問起繡春與夏雲何時動身?曹雪芹與繡春小聲商量了一會,怕耽誤馮大瑞的工夫,決定就在第二天上午回通州。
「不像銀硃;銀硃不應該發黃——。」
聽這一說,曹雪芹與繡春都大感興趣;但未問之前,先作參詳,曹雪芹將前不久讀過的唐伯虎志傳回憶了一下說:「戊午是弘治十一年;他就是那年中的解元!」
繡春想了一下說:「琉璃廠。」
等謝掌櫃一走,繡春便問:「書畫家是不是都在紙店貼潤格?」
繡春不能不答,卻又不願開口,只點點頭,擺一擺手作個「請上馬」的表示。
「行了!得帶一瓶好酒。」
「這是要緊事!」錦兒搶著說:「等把正事辦妥當了,玩起來才有興致。」
「你老看!」老謝要打開石綠紙包,卻讓曹雪芹撳住了,「這不忙。我先問你一件事,有沒有現成的條幅,上面要一隻大老虎,兩隻小老虎。」
「若是女孩兒呢?不就成了母老虎了嗎?」
「我不知道。」繡春關切地問:「我沒有露相吧!」
這一下繡春忍不住脫口吐了兩個字:「雄黃!」
「怎麼樣?」繡春站了起來,得意洋洋地問。
「好吧!我倒聽你說說這個『一筆虎』的趣味。」
這原是個打趣太監的老笑話;聽講笑話的太監,到此一定會上當,脫口問一句:「下面呢?」答語便有兩種,一種是「下面沒有了。」對繡春,自然不便說這個帶「葷」的笑話;便用另一種回答。
「不見得,咱們賭個東道好不好。」
「不!我不要。」繡春斷然拒絕。
「跟他說過了;他今晚趕出城去跟馮大瑞談。他明兒一大早到昌平州去,你有甚麼話?讓芹二爺替你帶去。」
「我是常聽芹二爺說,逛琉璃廠一逛就是半天——。」
「這位王三爺。」曹雪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很清楚,用意是提醒馮大瑞要格外留意。
繡春倒是虛心受教,來回走了兩趟,未免勞累,額上沁出汗珠;用左手往右襟下衣紐上去摘手絹,手還未伸到;曹雪芹便發話了。
「康熙三十七年;今年三十六。」
「四老爺不會誇獎的。」曹雪芹說,「墨漿不好,寫出來的字,黯然無光;怎麼好得了。」
「不是我要,是這位王三爺要。」
「沒有、沒有!謝掌櫃把你當成王公大臣家的闊大少爺了。」
「你別張羅了!我們坐一下就走。你把石綠給我。」曹雪芹又說:「八月節馬上到了,你把帳開給我。」
「喔,」謝掌櫃抬眼看了繡春一眼,「是送人還是幹什麼用?」
曹雪芹向馮大瑞看了一眼;馮大瑞卻未作聲,只將一包蔴酥糖的包封拆開,連紙移到繡春面前,說一聲:「請嘗嘗!」
「是,是!準定這麼辦。」馮大瑞又特為跟繡春招呼:「三——,三爺,我先去預備。」
「不是今晚,是明兒一清早了。」
「你別管!你只說要不要?」
她的身材比曹雪芹低得有限,長短可以將就,就是腰身太肥;而且大袖郎當,看著很不合適。
「後天初十。乾脆就是十一吧,明天我到四老爺那裏去領了題目,後天才能交卷——。」
說到這裏,曹雪芹停住了;繡春不免奇怪,文章尚未完,何以戛然而止?於是問說:「下面呢?」
曹雪芹鼻子裏「哼」出聲音,笑笑不答。
曹雪芹笑笑不響;只說:「我還想喝碗武彝茶。」
「李後主造的紙,名為澄心堂紙。」曹雪芹為繡春解釋;接著又向謝掌櫃說:「老謝,你不必使江湖訣,老老實實說吧!」
他的提議,繡春同意,不在話下;連錦兒也覺得是件很好玩的事,便拉了繡春一把,悄悄慫恿著:「你倒扮出來看一看!」
「有甚麼逛甚麼。」
「不要緊!我也好久沒有逛廟會了。」
但這番意思卻透露不得半點;否則,繡春怎麼樣也不會肯跟他去,豈不大煞風景?因而點點頭笑了:「真正是潘安再世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請列芳名』自然是把捐錢的名字寫上;上百太監的銜名寫下來,一張紙寫得滿滿地;那裏還用得著他寫文章?」
幸好,馮大瑞終於出現了,是繡春首先發見的;一時驚喜交併,但卻往曹雪芹身後退縮。就這時,曹雪芹也看到了。
其實他不必說這番道理,繡春也懂;定定神想了一會說:「我也不必學著走路了。只把男女有別的習慣想通了,就夠了。」
引入客座,幸喜無人。客座開了天窗,四壁掛著書畫,倒也軒爽雅致。謝掌櫃叫小徒弟沏茶買點心,頗為殷勤。
「沒有這回事。」曹雪芹不容她再問下去;立即把話扯了開去,「這五道廟有一段掌故很有趣,我講給你聽。前面是寒葭潭,往東有四條路,兩條是斜街:櫻桃斜街、楊梅竹斜街;加上咱們現在往南走的這條路,一共五路交會。據說是正陽門跟寅武門龍豚會合之處,所以建一座五道廟鎮著。」
原來用的是曹震的「文房四寶」,他向來不講究這些;其實也用不著講究,因為肚子裏墨水有限。不過墨漿太淡,不成其為不能謄真的理由,曹雪芹無非託詞而已。
這是曹雪芹的感覺,繡春卻根本想不到此。但一路行走,總有人盯著看,也是件討厭的事。當下說道:「咱們找個地方歇歇腿,該回去了。」
於是兩人起身出門,謝掌櫃送到門外,不斷地叮囑:「過兩天再請過來;過兩天再請過來!」曹雪芹漫然答應著,想起剛才的情形,不由得笑出聲來。
「不!」繡春搶著說:「我並沒有讓你仍舊幹鏢行的意思;我是說,不管你幹甚麼,總要照你自己仔細想過,覺得不錯的路上去走。」
「是啊!都由紙店收件。」
「何必等到明天?」錦兒勸道:「趁這會兒吃飯還早,把文章謄清了;晚上託夏雲帶了去,也讓四老爺誇你一聲好。」
「有!」錦兒帶些要挾地,「你先說了,我馬上沏給你喝。」
據說,五道廟是前明天啟年間,宮中太監為獻媚於大璫魏忠賢,特意湊了一筆錢,建這座五道廟為他祈福。落成之後,有人出主意,要請一位大名士為五道廟立一塊碑,備了好紙去求。這位大名士,心裏實在不願,可又不敢得罪魏忠賢;靈機一動,欣然落筆。
「你這話簡直老趕!廟會人不多,那兒人才多?」
「不必送。」曹雪芹答說:「我們還逛逛;回頭來取。」
這個動作令人注目。曹雪芹一看明白了,原來蔴酥糖有葷素兩種,葷的內夾一塊熟豬油;繡春雖已開齋好幾年,卻一直只吃所謂「葷邊素」,不進「大葷」。於是,他說:「你這包給我。」另外找了一包素的,拆開包封,跟她交換。
「但是,」曹雪芹問:「寅年寅月寅日寅時生的人;在午年午月午日午時,寫這個『虎』字,倒是一樁巧事兒。只不知其中還有別的講究沒有?」
馮大瑞是騎了馬來的,一勒韁繩,翻身下鞍:叫一聲:「芹二爺!」接著又招呼:「王三——。」
「對!就是這話。」說著,曹雪芹悠閒地坐了下來。
「你不是要趕出城去嗎。不如就在這兒睡一𥇰,回頭我叫你。繡春明天不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明兒再聊好了。」
「不然!若是小姐,一定也是聰明智慧,不過性氣剛一點兒;姑爺的八字合對了,走一生的幫夫運。」
「可不是!二月是卯月,不是寅月。」
「我不知道。我是這麼疑心!如果你自己覺得不會闖禍,在甚麼地方都行。」
錦兒見她笑容詭秘,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同時也想明白了;卻故意問道:「你有了甚麼主意。」
一說破了,曹雪芹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不能不分辯,「我可沒有這麼想。」他說:「你們一向談得來;如今更加不同了。」
「東西是兩位帶著走?」謝掌櫃問:「還是送到王三爺府上。」
「五月是午月,端午不管干支是甚麼,可以稱為午日。可是,又怎見得是午時呢?」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當下說道:「你試試我的袍子!高矮倒還將就得過去,就怕腰身太肥。」
一坐下來,先細看兩人的臉色,繡春有些反感,故意問說:「你當我們吵嘴了,是不是?」
「那得等把你跟王二嫂送回通州以後再說。」
曹雪芹笑笑不答,走過一家南紙店,有個中年人趕出來喊道:「曹二爺、曹二爺!你要上好的石綠,我覓來了。」
「嗐!也不必去提它了。反正土地菩薩也不過跟地保那樣,當地是誰偷雞摸狗,他或許知道;遠走高飛的江洋大盜,他從那裏找影兒?」
「我有甚麼話?」
「有篇挖苦八股文,儘說廢話的『二郎神廟記』,你知道不知道?」
「就是這話囉!」曹雪芹說:「這要服飾、言語、舉止上,都混得過去才行。」
「不知道。」
「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你也別妄自菲薄——。」
但這層蔽境,從那天月明之夜,與秋月肝膽相照時,便已在無形中漸漸消失;塵世萬象,往往午夜夢迴時,在她心頭不期而至。所以此時一聽得錦兒的話,便笑嘻嘻地答說:「好呀!到那裏去逛逛?」
「這要問你!」曹雪芹看著繡春說:「我看,這幅字對大瑞也許有用處——。」
「姑娘」兩字剛要出口,方始想,急忙用左手將嘴一掩,卻忘了手上帶著韁繩;使的勁很大,將馬都拉了過來,趕緊又用右手去擋馬頭。這樣張皇失措地一折騰,少不得又引來些閒人。
繡春從進廟來便不曾開過口;此時見韓道士走遠了,窗外亦無人影,不必顧忌,便即問道:「這麼個小廟,居然有碧螺春待客;還有蘇州的茶食,倒真沒有想到。」
見此光景,繡春再無話說,等把曹雪芹的夾袍穿上身,暖氣襲人,直到心頭;沒來由地一陣魂飛魄蕩,趕緊收束雜念,低頭去看袍子多長?
「對了!」錦兒又說:「你今晚上就睡在這兒好了。」
錦兒大為詫異,「你怎麼想到這個地方?」她說:「那兒盡是舊書店、裱畫舖、南紙店,從沒有聽說婦道人家去逛琉璃廠的。」
聽得這一說,繡春大笑:「我輸了!」她說:「我一定替你買幅老虎回來;不過,那頭老虎若是母的,可別怨我。」
「那末,你說呢!逛那兒?」
「有趣的在後頭。據說——」
說婦女逛琉璃廠是新聞,指平時而言;正月裏「逛廠甸」又當別論,那跟赴廟會沒有兩樣。但在這秋風將厲的八月裏,實在看不見有婦女出入那些從明朝就有的舊書舖。
「你別想了,我說吧!你輸了替我買幅畫。要老虎。」
「閒話少說,看看是甚麼時候了?」錦兒看小金鐘上,長短針並指在「十一」上,便又說道:「快交子時了。我去叫醒他!」
「那末——。」
「在廠東門。」
曹雪芹大出意外,「這是怎麼回事?」他問:「你耍的甚麼花樣?」
「現成的可沒有。」謝掌櫃說:「現在畫虎的名家是周楚;這位老先生玩藝是真好,脾氣可不敢恭維,收了潤格,三五個月不交貨;儘讓我挨罵,我不替他收件了。不過曹二爺的事,另當別論。」
「我唸給你聽:『夫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兄也。今為建廟,廟前植樹,人謂廟在樹後;我曰樹在廟前。』這位大名士仿照這個體例;援筆大書:『夫五道廟者,五道之神也。人以為樹在廟前,我以為廟在樹後。何則?請列芳名。』」
「難聽的名聲!」錦兒詫異:「逛舊書舖是雅事,有甚麼難聽?」
「你的文章有多長?」
「有個醬肘子;那蒸了一塊青魚乾在那裏。」
第一踏進,五六個坐在那裏看書的「老先生」,一個個都不看書來看人了,一個個低著頭,眼珠往上翻。繡春便有些沉不住氣了;將曹雪芹拉了一把,𠴂一𠴂嘴,退了出去。
「是,是!王三爺。」馮大瑞說:「我請兩位到那裏坐坐,喝一鍾!」
不過正在說笑話,場面熱鬧;這一陣尷尬的感覺,很快地也就過去了。等曹雪芹講完,馮大瑞問道:「芹二爺,這個『虎』字,真能辟邪?」
宮中物品,「上用」的品質最高;「咦!」曹雪芹詫異地問:「你怎麼知道?」
這樣沉默著,局面顯得有些僵,曹雪芹便沒話找話地問繡春:「你知道謝掌櫃把你當做甚麼人了?」
謝掌櫃口講指畫,很起勁地在談;曹雪芹不時注意繡春的臉色,看她全神貫注,深感興趣的樣子,知道她已經決定要買這幅字送錦兒了。
「我也這麼說。」
說到這裏,曹雪芹問道:「你倒說,這位大名士寫這麼一座廟的碑文,應該如何措詞。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這倒是無意中為繡春拈得了一個話題,她便將曹雪芹在路上告訴她的笑話,為馮大瑞講了一遍;自然而然地又幾乎恢復到以前那種隨意談笑,無甚拘束的情境了。
「我送兩位上車。」
這可真讓曹雪芹再也想不出推託的話了。思路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有時自己會轉彎;曹雪芹心中一動,隨即答說:「好吧,碰個釘子也算不了甚麼。」說著,笑了一下。
「對了!就是五道廟。」馮大瑞問道:「車停在那兒?」
「那——,」馮大瑞躊躇了一下說:「兩位先慢慢逛著,我把車去找來。」
「說你還要上保定?」
「是這樣的,」曹雪芹開繡春的玩笑:「王三爺的太太有喜了,大概明年正、二月臨盆;王三爺兼祧兩房,很想生個雙胞胎,所以想買這麼一幅畫,討個口采。」
「不必!」曹雪芹說:「你請回吧!」
「不,不!動了胎氣,我這個罪可當不起。省點事吧!」
「這一覺睡得很舒服。可以跟馮大瑞作長夜之談了。」旋又說道:「不,長夜之談,不如作長夜之飲。姊姊,有甚麼吃的,讓我帶走。」
「好!」
這樣做,是曹雪芹經過考慮的;因為他總覺得馮大瑞似乎有些深藏心底的話,要跟繡春傾訴,而苦無機緣,所以特意作此安排。
繡春是鵝蛋臉,懸膽鼻,一改了男妝,宛然是個「像姑」;曹雪芹在心裏說:跟她一起去逛琉璃廠,我不成了「老斗」了嗎?
繡春知道他有意開玩笑;但一臉的鄭重懇切,竟似真事一般,實在忍不住要笑,趕緊端起茶來喝一大口,原意有茶嚥了下去,可以止住笑聲,不道反而噴了一地。
「三姑娘,你的意思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我仍舊——。」
「過路當然無所謂;你說,繡春到那裏去逛甚麼?」
「不必了!你不認識車把式,找起來費事。不如你騎馬先走,請你的老道朋友,沏好了茶,我們一到就能喝了。」
「好!你說,怎麼賭?」
等馮大瑞跨馬一走,繡春輕聲問道:「怎麼這樣巧啊!偏就遇見他;是你預先約好的吧!」
「別擺出那臭美的模樣兒了!」錦兒笑道:「你側走幾步看看,像不像個爺們?」
「逛逛街還得想法子,不是欺侮人嗎?」
這樣轉著念頭,忽然想起馮大瑞生肖屬虎,不覺心中一動;但未及細想,曹雪芹已站起身來說道:「我前前後後去走一走,看有那塊『廟在樹後』的碑沒有?」
「這可是異想天開了!只怕不行。等我回來再談吧!」
繡春也笑了,「我是怕人多,擠了妳的肚子。」她覺得就逛廟會不能讓錦兒陪著去,所以又加了一句:「怪熱的!算了吧。」
「我沒有問,也不便問。」曹雪芹說:「不過我倒跟他約好了,他十一上午回來,本打算馬上去淶水;不過送一趟通州,他也很樂意,不過耽誤一天的工夫。」
「真是,何必外求?」曹雪芹說:「現成有王二哥的衣服;就是長一點。」
「這不對吧!」曹雪芹說:「我看過『唐伯虎全集』,其中有他墓誌銘,記的是生在桃花開的時候。」
「譬如,問他昌平州那天回來;仍舊可以送你回通州。」
「你看你!」繡春拉一拉他的衣袖,小聲埋怨:「一個人無緣無故發笑,像個瘋子!都在望著你呢!」
「好!」謝掌櫃說:「先說這張紙,是澄心堂紙。」
「嗆著了不是?」曹雪芹從容不迫地說:「王三哥,你坐一會;我替你跟老謝去磨價錢。」說完,將謝掌櫃拉了就往外走;這自然是照應繡春,好容她有工夫恢復常態。
默默聽著的繡春,對鏢行的一切,耳濡目染,可以猜想得到,馮大瑞大概是有一次丟了鏢,不知劫鏢的去向;上土地廟燒香祝禱,結果指點不確。照此看來,似乎他很相信求籤問卦這一套。
「你別胡說,傳出去不知道我多兇似地。」錦兒把話題很快地又拉了回來,「你知道馮大瑞要到那兒去?」
果然,曹雪芹發覺路人都在注目——其實倒不是因為曹雪芹發笑的緣故;而是這兩個人走在一起,讓人猜不透是怎麼回事?繡春的容貌、神態,真像戲班子裏的小旦;但曹雪芹卻是個不羈的書生,怎麼看也不像那「小旦」的同行或是徒弟。若說是「老斗」,年紀又太輕了;相形之下,更顯得惹眼。
繡春笑笑不再作聲,於是馮大瑞開口了,「芹二爺,」他問:「像那樣的『一筆虎』,能不能替我也弄一張?」
琉璃廠本來以燒琉璃瓦的窰出名,自東而西,長可二里,中間有一道橋,橋北正對琉璃窰。市面橋西比橋東來得整齊。不過曹雪芹帶著繡春還是從東面進廠,往西徜徉而去。
「我沒有問他,各人有各人的事,何必去打聽?」曹雪芹緊接著說:「走,咱們找繡春聊天去。」
「明天初九,後天初十,十一回通州,也還是太侷促了一點兒;只好到時候再說。喔,還有,」錦兒問說:「你說繡春想逛琉璃廠異想天開,這話倒也是;不過何以又說不行呢?莫非琉璃廠還不准堂客過路?」
第二天一早到了曹頫家,領了題目;曹頫坐車到糧臺去辦事,正好給了曹雪芹一個跟夏雲從容談這件事的機會。
「別躲懶!」繡春知道他的毛病,「我替你磨墨。」又問夏雲,「有好墨沒有?」
「著!」謝掌櫃拊掌而笑,「今天貨遇識家了!」
「幹嗎?」
馮大瑞愕然反問:「不是說要送給二嫂的嗎?」
繡春便一搖三擺地走了幾步,做作過甚,反惹人注目。曹雪芹便說:「這樣不行,你也別老想是假裝的;反正是天足,只要拿腳步放大來,再放慢一點兒;別走你們走慣了的碎步就行了。」
「啊,」錦兒掉身就走:「你別說了。」
「這話也是。」曹雪芹不再堅持了。
「在這裏會闖禍?」馮大瑞詫異地問。
這明明是說,他可以替他弄幅贗鼎貨;馮大瑞雖懂其意,卻有些傷腦筋,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話引到繡春所買的那一張上去?
「那不要緊!」錦兒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所以附和著說:「拿腰帶紮緊了,看不出來。」
「琉璃廠多的是舊書舖,再就是古董店、裱畫店;此外有賣眼鏡、賣烟筒的;還有補牙、補兔唇的。你去逛甚麼?」
為甚麼要作為他自己的意思呢?馮大瑞不甚瞭解,但已無法細問;因為曹雪芹已經回座了。
這時繡春才想起來,曹震辦糧臺,有的是車馬;當即說道:「別讓他騎馬吧!摔著了可不得了。」
「大瑞!」
他還約略記得,那年夏天,曹震到徽州去過一趟;想來就是去造墨。這就難怪她記得這麼清楚了。
不一會錦兒親自沏了武彝茶來;影綽綽地,看過去還有一條影子,到得窗外光暈之中,才看清楚是繡春。
「而且,」曹雪芹接著說,「穿甚麼要像甚麼。如果繡春放不開腳步,不像個男人,仍舊會露馬腳。」
馮大瑞沒有再說下去;繡春也不便固辭,挾半塊蔴酥糖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你別跟我客氣。」曹雪芹說:「送你二嫂的畫,我另外找謝掌櫃替你辦。你看怎麼樣?」
「這是好墨!」繡春說道:「咱們家不知道奉旨進過多少回墨,就數這一回造得最好;跟『上用』的墨差不多。」
「我也知道繡春想逛舊書舖;可就是從沒有一位堂客到那裏去過。要買甚麼書,叫人去就是了;買得多了,或者珍貴版本,還可以送來挑。」曹雪芹又說:「堂客逛舊書舖的事,偶爾也有;不過犯不上去落那麼一個難聽的名聲。」
就在酒酣耳熱之際,曹雪芹搞了一肚子的「雜學」;所獲得的偽造書畫古董的知識,比何謹那裏聽來的多得多。其中有個年輕時曾是山東官場的紅員;當過好幾年首縣的正紅旗蒙古人德克尼說得好:「凡是稍為有點名氣的書畫古董,無一沒有假的;只看假得好不好?假得好,明知是假亦不妨當做真的來收藏。」曹雪芹此刻就覺得這幅唐子畏的「一筆虎」雖假卻假得好;用雄黃來寫,更是極用了心思的;因為端午不比中秋,賀節飲宴,必在中午,要喝雄黃酒;用現成的雄黃來寫字,當然亦是在午時。
「我不信,那裏有這樣荒唐的事!」
「不巧之至,我一去,他正要跟朋友一起出門。你看,我把酒都原封不動帶回來了。」
「夜這麼深了,他還要到那裏去?」
「幹嘛?」繡春問說:「你在找人?」
「不是!我也不是那種勢利眼,只看著做官好。我是希望你走得遠遠兒的,省得在這裏闖禍。」
那知偏偏就去瞄了馮大瑞一眼;而馮大瑞正好也在看她。視線一接,心頭一震,自己恨自己明知故犯,偏生如此不檢點!
這時曹雪芹已解開衣紐,將一件線春夾袍卸了下來;錦兒接在手裏,提住兩肩,往上一舉,等繡春兩
和圖書
臂往後,套入袖管。「你不在乎就好辦了。」曹雪芹問道:「你不在乎女扮男裝吧?」
「你當時求的是件甚麼事?」
「你真不在乎?」
這話就不但繡春,連錦兒亦大感興趣,「芹二爺,」她問:「你的意思是讓繡春用爺們的打扮?行嗎?」
「天不早了!」曹雪芹看一看日影說道:「咱們走吧!」
「人家王三爺不是愛貪小便宜的人。你這麼做買賣,反而會讓人起疑心;不是聰明的辦法。咱們老老實實講交易,誰也別佔誰的便宜。」
於是等謝掌櫃講完;他一本正經地說道:「王三哥!你不是想生一對雙胞胎嗎?將來生子是貴子;生女得貴婿,說不定還拴婚給那位王子呢!我勸你無論如何買了下來。」
馮大瑞心想,她要送他這張畫,完全是為了他祈福保平安;正是夫婦休戚相關、安危與共之義,若說不要,不獨傷了她的心,而且會引起她更多的疑慮。因此,毫不遲疑地答說:「要!」
「天下荒唐的事多著哪!尤其是太監。」曹雪芹又說:「傳聞那塊碑還在五道廟;咱們到那兒看一看就知道了。」
繡春微微一笑,心裏在考慮一種態度;這樣扮女為男,跟著曹雪芹來逛這一趟,一直有種彆彆扭扭的感覺。此刻當著馮大瑞,如果仍舊冒充「王三爺」,這種感覺一定會愈來愈甚。
「手絹兒在左手袖筒裏。你得先把扇子交到左手,再用右手伸到袖筒裏去掏手絹,才合道理。」
於是錦兒派丫頭到門房中去關照,半夜裏還得出城,讓車伕伺候著。然後又預備了點心,快近子正時,才去叫醒了曹雪芹。
這時繡春又拉了曹雪芹一把,這當然是不贊成的表示;而恰恰為馮大瑞瞧見,很識趣地說:「送進城怕城門一關,得半夜裏才能出城,也很麻煩。」
最觸目的是繡春手中的那把扇子。本來端午節開始持扇,直到重九,秋扇方捐;但一入新秋,摺扇持在手中,指指點點,都不打開;而繡春卻是放開收攏、收攏放開,時而輕搖幾下,加上她那「方步」,真像做戲。尤其是有人注視時,她心中發慌,不由得就會將摺扇舉起來障面;最要緊的是遮住耳朵——耳垂上有一個戴耳環的眼,怕人看破。
馮大瑞莫名其妙,只目送著他的背影,到了院子裏,方始自語似地問說:「不知道芹二爺說的甚麼?」
曹雪芹的意思是,真的要跟馮大瑞作長夜之飲,等送他上馬後,再坐車回來。那知去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回來;錦兒剛剛睡下,得知信息,復又起身到客房中來照料曹雪芹,順便打聽馮大瑞。
「季姨娘說,糧臺上多的是車,所以我把老劉連人帶車打發走了。」夏雲躊躇了一會說:「不要緊。四老爺的身材跟繡春差不多;穿過一兩回,還簇新的衣服也很多。我跟季姨娘要一套好了。」
這一來,繡春還有幾句話,就非快說不可了:「你要不要那張『一筆虎』?」她問。
「給一兩銀子,總是筆買賣;只要王三爺高興,就都有了。」
這樣轉著念頭,為貪圖後來的生意,慨然說道:「既然曹二爺這麼說,就給一兩銀子好了。」
「人多不多?」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正眼看著馮大瑞。
茶設在右首的一張方桌上,茶具不甚講究;但斟出來的茶,香味濃郁,繡春略聞一聞,就辨出是洞庭碧螺春。此外還用粗磁盤盛了四樣茶食;都是江南風味,甚至一樣蔴酥糖包封上,還印著「蘇州孫春陽」的字樣上。
「總算逛過了,心也可以死了。替錦兒買幅畫,回去吧!」
繡春欲言又止;終於只說了一句:「你就快謄稿子吧!」說著起身就走。
「怎麼?還沒有逛完,就意興闌珊了。」曹雪芹一面說;一面四處張望。
繡春也覺得話說得過分了些,便不再答她的話;只問:「芹二爺在幹甚麼?」
「你管我叫姊姊,你就不能為姊姊去碰一個釘子?不然,我也不要這個虛好聽的名兒。」錦兒又說:「何況又是為了繡春。」
曹雪芹原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如今讓錦兒說破在先,便又變了主意;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定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定碰釘子。」
「老老實實說,這張『一筆虎』獨一無二,為什麼呢?唐伯虎生於寅年、寅月、寅日、寅時;這個八字就難找了。」
曹雪芹原有些酒睏,想想也不錯,便卸了線春夾袍,在藤椅上躺了下來;錦兒取條羅剎國的毯子替他蓋上,掩上房門,回到自己屋子裏,只見繡春支頤獨坐,對著燈臺在發愣。
但曹雪芹沒有想到,這個難題在馮大瑞還未走時,便已遇到。當時沉吟好一會說:「姊姊,我老實跟你說吧!馮大瑞這個人的脾氣很僵,還有個越扶越醉的毛病;你越是替他著想,他越不領情。明知不行,我又何必去碰這個釘子?」
「謝謝!」繡春作勢伸手;但卻又縮了回去。
「那,那就跟鄒姨娘去商量。」夏雲又說:「這件事交給我了;下午我去看錦兒,會把衣包帶去。」
「怎麼沒有?」夏雲答說:「進貢的墨還存著一大盒,用一輩子都用不完。就擱在書櫃頂上。」
「你想到那兒去逛?」
「聽說是昌平州。」
「我怎麼不知道!」繡春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只坐下來在大硯池中注了清水,然後捲一捲衣袖,緩慢而勻稱地磨起墨來。
「他本來要來找你聊閒天,我勸他睡一𥇰,回頭好有精神辦事。」錦兒又說:「你明兒別走;我陪你逛逛去。」
「那不是土地廟常見的一塊匾嗎?」
「他府上在那裏?」
馮大瑞是有預備的,「打這裏往南有座廟,」他說:「那裏的老道,我很熟。」
繡春亦有躍躍欲試之意,不過要扮就只有穿曹震的衣服;繡春不願,便搖搖頭表示拒絕。
「我有什麼豁不出去的。不過,我是怕你露馬腳。」
「不必!索性讓他多睡一會。唷!」繡春突然想了起來,「他可怎麼去法?總不能走了去。」
一路上自然頗受人矚目,一個身材高大、稚氣猶存的少年,與一個貌如女子,帶些「娘娘腔」而年歲已近三十的美男子,結伴同行,時而低語,實在讓人猜不透他們是何路數。
接著便談剛才買「一筆虎」的趣事,因為順帶要說給馮大瑞聽,所以講得格外詳細。馮大瑞哈哈大笑,繡春也樂不可支;但提到說「王三爺想生一對雙胞胎時」,不免發窘;心想,這要絕無表示才好,否則笑話就變得別有涵意了。
「管牠呢!咱們就說大的是母老虎好了。」
帶的酒不是一瓶,是一罎——紹興專銷京莊的花雕,一罎五斤;連食盒一起帶上車去。曹雪芹將走時,錦兒將他拉到一邊有話說。
「怎麼?」她一進門就說:「北京城這麼霸道,女人連逛琉璃廠都不許?」
馮大瑞很注意她這幾句話,聽完垂下頭去,左手撐著前額,毫不掩飾他在細細體味她這些話的神態。
曹雪芹一看,墨漿烏黑光亮,調得十分出色,便即笑道:「有人說,殿試沒有別的訣竅,只要墨漿調得好,寫出來的字黑大圓光,就有鼎甲的希望。真可惜你這一手經濟。」
「好吧!準定這麼辦。」曹雪芹又說:「不過我還www•hetubook•com.com得趕出城去;不然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了。」
「我輸了替你繡個肚兜,外帶送一條金鍊子。你輸了呢?」
「這家二酉堂,」曹雪芹說:「是地地道道的百年老店,在明朝就叫老二酉。要不要進去看看。」
原來曹雪芹學畫須用的顏料宣紙,都在這家招牌叫墨花齋的南紙店買:掌櫃姓謝,做生意很巴結。看到繡春,趕緊又請教姓氏。
「這是甚麼掌故!」繡春有些怨氣,借此發了出來:「一點都不有趣。」
曹雪芹一楞,想了一下答說:「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你如果真的想要一張,我也可以替你辦到。不過,」他皮裏陽秋地笑道:「真假可就不保險了。」
於是她想,本來在鏢局中,常是大大方方地跟馮大瑞有說有笑;何以此刻就不能如此?若說有婚約在,便應羞怯,顯得自己跟尋常小家碧玉一樣了!這一轉念間,自然而然地決定了要出以怎樣的態度;反正曹雪芹是絕不會笑她的,而且看樣子已預先有了布置,絕無閒人打攪,便露本色,又有何妨?
「那,你不用管,只說了就行。」
這時五道廟已經在望;而且馮大瑞已經迎了上來;進了廟門,並不入殿,一直引到後進,但見中間一座敞廳,左右廂房,有個中年道士上來問訊,他就是五道廟的當家,馮大瑞的朋友。身上雖著的道袍,言談舉止,卻與在家人無異,請教他法名,他回答姓韓。曹雪芹心裏明白,這韓道士必也是漕幫中人。
繡春覺得這話很中聽,剛想開口,怕聲音露出馬腳,便只拉一拉曹雪芹的衣袖,點一點頭,表示讚許。
「不!理當要送。」
「曹二爺,」謝掌櫃悄聲問道:「這位王三爺也在旗?」
果然,等曹雪芹回到錦兒那裏,吃過午飯,開手做策論,等草稿已成,到了錦兒那裏,從窗外便望見一條男人的影子——當然是繡春;進去一看,只見她穿一件二藍直羅的夾袍,裏面是玄色寧綢的套袴,打著極挺括的裹腿;簇新的雙樑緞鞋白布(左衤右伐);頭上戴一頂青緞小帽、帽簷上縫著一個碧玉壽字;手裏還捏一把刻竹骨子的摺扇。
「著!」不等曹雪芹話完,馮大瑞便忍不住搶著說:「芹二爺這話,可把我點透了。我也是遇到這麼一回,自己知道心誠得不能再誠了,可就是不靈。廟祝偏就編派我心不誠,心裏真是不服。現在聽了芹二爺你的話,我才懂;小小土地,有多大能耐?原是我沒有找對人。」
錦兒從小看著他長大的,曹雪芹的毛病都知道;每遇他要調皮了,便會有這種笑容,當下提出警告:「你可別哄我!你跟馮大瑞說了沒有,我自會知道。如果你騙人,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自然到這裏來。儘明兒一下午敷衍成篇;晚上就可以喝酒聊天了。」
「那還不是一番望我上進的好意。」
「好!這一點大概不會碰釘子。」
長了有補救的辦法,將下襬往上提一提,有腰帶紮住;外罩馬褂或臥龍袋就看不出來了。
那年,繡春從隨著曹老太太及震二奶奶到蘇州李家去弔喪回來之後,就再沒有進過曹家的大門。
「你先別問。」曹雪芹說道:「這張字,你只老老實實說個價兒;讓他覺得不貴,一高興了,以後自然有做不完的買賣。」
曹雪芹尚未答話,發覺繡春又在拉他的衣服,自是示意辭謝。這原在他意料之中,當然也是裝作不覺,只這樣答說:「喝一鍾就不必了。能找個清靜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倒也不錯。」
「對了!當方土地有管得著的事,也有管不著的事;管不了自然不靈,廟祝不說他的土地法力有限,只說你心不誠——。」
「是唐伯虎的字。」曹雪芹說:「這也平常得緊;不知道有趣在什麼地方?」
「這話也是。你明天上午就到四老爺那裏去領題目,順便交代夏雲,派車伕回去取王二哥的衣服。」錦兒又問:「你的文章在那兒做?是回學宮、還是到這裏來?」
「他是書獃子,理他呢!」
馮大瑞是滿口答應了的,但至今不見人影;看繡春歸意甚濃,倘或他來晚了,失去這個大好機會,實在可惜;也辜負了他的苦心。這樣轉著念頭,神態就不免顯得有些焦躁了。
謝掌櫃聽到最後這句話,越發覺得自己的推斷不錯——他聽說「王三爺」生女或者會拴婚給「王子」,可知必是王公大臣家的子弟;姓王是假託的姓。看王三爺那帶些靦覥的模樣,又不帶隨從,深畏人見的樣子,說不定就是位王爺,閒得慌,也悶得慌,私下溜出來散散心,亦未可知。
曹雪芹笑而不答;錦兒有些發窘,原來她沒有把話說明白,繡春有些生氣,她又不便再多做解釋,因而表情尷尬。
「對了。」
於是,她突然問說:「你知道,我為甚麼想讓你去投軍?」
「五、六百字。」
「你說了這麼辦;自然依你。」
「你問馮大瑞那天回來?最好還是讓他送繡春回通州。」
「曹二爺,你再細看看,是拿甚麼東西寫的?」
「啊!真是。」馮大瑞也知道繡春飲食有些習慣,搥著自己的頭說:「看我這腦筋,會忘了王三爺不動大葷。」
「何以見得可惜?」繡春笑說,「巴望到你中了進士,金殿射策的時候,我來替你調墨漿。」
只是王達臣的衣服在通州;讓老劉回通州去取,亦未嘗不可,不過起碼也要一天的工夫,最快也得後天才能出遊。
「是,是!」馮大瑞搶著說道:「我是屬虎的。」
「還有,明天你得陪繡春去逛琉璃廠。」
「你要我說,我就說。大概是前年吧,來薰閣去了個衣著入時的堂客,要買一部『疑雨集』,招來了好些人看熱鬧。有人知道她,是蘇州來的一個詩妓——。」
「這位是王三爺。」曹雪芹代為回答;繡春便抱著扇子拱一拱手。
曹雪芹支支吾吾地;他確是在找人。上午去看剛從昌平州回來的馮大瑞,特為跟他說明,下午要陪男裝的繡春去逛琉璃廠,希望他也來,裝作不期而遇地,便自然而然地可以跟繡春盤桓半個下午,豈非一樁好事?
曹雪芹笑笑說道:「你可是越來越精明了!怪不得震二哥這麼怕你。」
「這又有什麼不行的。只看繡春能豁得出去不?」
「你們請談談,我告退。」韓道士哈哈腰說;顯然的,他不善於應酬。
「是不是!」錦兒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的鬼主意,明天出城去晃一趟,說人家已經走了;是不是?」
「是的。我說的話,一定算數。」
「我輸了她的東道。」繡春將賭東道的經過說了一遍,隨又說道:「最好能找這麼一幅畫,一隻母老虎帶兩隻小老虎,祝她生個雙胞胎。」
「曹二爺,隨便甚麼東西,一眼能看出味道來,就有趣味也不高。」
「不敢,不敢!請裏面坐。」
「你且猜上一猜。你一定猜不到。」
「不是什麼妄自菲薄。『天生我材必有用』,不過我不是做官的材料。」
「誰知道呢!反正像這種事,有三個字的說法,叫做『誠則靈』。」
「如果有要緊事,就不必送我們了。」
聽曹雪芹這一說,謝掌櫃就不好意思再使甚麼花巧了,開價八兩銀子;繡春很高興地買了下來。
「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