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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1:秣陵春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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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這兒正當風口。來!到這兒來避一避。」
出了巷口往北,是一處菜畦;經霜的白菜已經拔乾淨,楊立升亦早就派人將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地方很大,但燒活太多,不能不胡亂推疊在一起;等鋪好拜墊,李煦父子向西跪下,和尚先唪一遍經;大和尚用梵音抑揚頓挫地唸完了「路引」,開始舉火。
「那就讓順子攙了你去。」
「明天輪到我,是老太太的三七;匆匆忙忙的,吃得也不安逸。震二奶奶,我跟你商量,明兒下午你甚麼事也甭管,好好歇個午覺;最好睡足了它。」
於是連環攜著她的手走回屋裏,為她洗了臉,重新替她梳了辮子;說道:「上姑太太屋裏玩去吧!不過,錦葵的話也不錯,你別再提表哥了。」
「喔,你先說,是甚麼事?」
楊立升領命而去;幸好冥衣鋪已將旗人所稱的「燒活」送到,在滿街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之下,但見從綠呢大轎到李老太太愛鬥的紙牌,無所不有,皆是綵紙所紮,玲瓏逼真,引得看熱鬧的一擁而上。紙紮的玩意經不起擠,急得經手此事的錢仲璿直喊:「縣衙門的哥兒們在那裏?」
「是啊!」四姨娘想一想,也有信心了,「沒娘的孩子,總有些壞習慣,貪嘴囉、撒謊囉、不大方囉!咱們阿筠可是一點都沒有。」
平郡王妃已經生了兒子,名叫福彭,今年十三歲。這福彭是曹太夫人的外孫,亦就是芹官的表兄,四姨娘知道,曹家上上下下都有個確信不疑的想法,福彭將來會成為「王爺」;而芹官有個當「王爺」的嫡親表兄,飛黃騰達,重振家聲,亦是必然之事。但是,芹官的一切,得由平郡王妃來作主,她卻還是初次聽聞。
四姨娘頓了一下說:「晚上放完燄口,咱們倆清清靜靜喝一盅;我有好些話跟你說。還有老太太特為交代的一件事,我們老爺讓我來說。你看好不好?」
震二奶奶心想瑜珈燄口一完,還有一頓宵夜;打發弔客、打發和尚;歸拾動用什物,還有許多瑣碎事務,少不得會有下人來請示,四姨娘一個人一定忙不過來,得幫著她料理料理,累了一天,也落個全始全終的好名聲。
「老根兒人家,都是親上加親。」李老太太又說:「兩家好,不如三家好。咱們李家應該跟馬家也栓上親。」
一語未畢,從窗槅上鑲嵌的那方綠玻璃中,遙見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李煦;後面跟著大姨娘與四姨娘。震二奶奶急忙起身相迎,李煦已自己掀著門簾跨了進來了。
「是!」
聽震二奶奶悄悄說完,曹太夫人久久不語,表情極深沉,竟看不出她的意向;不過,很重視這件事,卻是可以斷定的,否則不必做這樣深長的考慮。
於是她說:「既如此,我可走了。不過『召請』供茶燒紙,老太太就不必出去了。」
她突然警覺!甚麼叫「瓜田李下」?這就是。倘或小丫頭跟人一談此時此地的情形,那時流言就不堪耳聞了。「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羶」,不比鼎大奶奶還更冤枉!
於是她想一想答道:「不會的!既是老太太的遺命,就不願意也不能當時就駁回。」
「好!多承大家費心。」震二奶奶又問一句:「可以上供了吧!」
她說一句,四姨娘點一點頭,「事情倒真是一件好事。」四姨娘說了她心裏的話:「今年連著出兩件事,家運太壞,真教人擔心:老爺若是一倒下來,皇上怕不能像給姑老爺的恩典那樣待咱們家。那時候你想,大爺能頂得起門戶嗎?只怕將來靠親戚照應的日子還多的是。趁現在早早打算,拿兩家栓得更緊,實實在在是一件要格外看重的大事!」
「不過,事情千萬急不得!咱們得好好籌畫定了,才能開口;倘或碰個軟釘子,以後就不能再談了。」
「不暈。」李鼎說著還把腦袋搖了兩下。
「為甚麼不願意呢?」
「那就說定了!不過沒有好東西請你。」
「怎麼叫碰釘子?」
她們不會懂,阿筠的哭聲又起,是因為連環的那句話,正碰到她心坎上。這一陣哭過,心裏舒服得多了,便將錦葵說的那些話,都告訴了連環。
「那當然。」曹夫人說:「既然大哥要她兩樣都管,那就只能打打雜,還是大家商量著辦。」
「過一陣子再說吧!」連環趁機說道:「紳二叔幫著辦喪事,怕沒有功夫教你。」
就是這個主意,贏得了李家下人一個心服口服;吳嬤嬤便即提出警告:「你們別當曹家震二奶奶是好相與的。有恩必有威,犯了錯,只怕四姨娘也護你們不得!」
「有件事,是老太太交代的。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爺、姨娘提過沒有?不過,我覺得我不能不說。」
弔客行完了禮,李煦父子照規矩磕頭道謝。喀爾吉善到任未幾,他也是正白旗包衣,漢姓亦是李;又知李煦謀過他的現職而未能如願,怕他記恨,所以格外恭敬,以伯父之禮事李煦;照旗人的習慣,稱之為「大爺」。
「其實也沒有甚麼!他的話也沒有說錯。」曹太夫人平靜地說,「他一回家正趕上送三;想起老太太平時對他的好處,急急忙忙哭著來送,就是有良心的。若說送老太太,就不能提小鼎媳婦跟琪珠,這是誰定的規矩;說這話的人,自己心裏先就有病。」
「哼!」曹太夫人聲音是冷笑;表情卻是忍俊不禁似地,「明是你慷他人之慨,花不心疼的錢,自己買好兒,倒說替我做面子。」
一頓排揎,反倒將阿筠小心眼兒裏的疙瘩,掃了個乾淨。不過臉嫩不好意思認錯。
「是的,姑太太行事,向來讓人佩服。」四姨娘說:「我的意思,最好請你先代為探探口氣。」
早在順治十五年三月,就有一道譴責吳良輔的上諭:「內監吳良輔等,交通內外官員,作弊納賄,罪狀顯著,研審情真。有王之綱、王秉乾交結通賄,請託營私,良輔等已供出,即行逮問。其餘行賄鑽營,有見獲名帖書柬者,有餽送金銀幣帛者,若俱按跡窮究,株連甚眾,姑從寬免。如此情弊,朕已明悉,勿自謂奸弊隱密,竊幸朕不及知。嗣後務須痛改前非,各供厥職,凡交通請託,行賄營求等弊,盡皆斷絕;如仍蹈覆轍,作奸犯法者,必從重治罪。」
「你別性急!聽我告訴你。湯法師跟太皇太后說,一個人不拘身分多麼貴重,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出過就沒事了!二阿哥天花未出,將來不知道怎麼樣?三阿哥可是出過了。」李老太太說:「你想順治爺就是出天花出了事,這麼一個現成的例子擺在那裏,太皇太后有個不聽的嗎?當時就把預備好的小龍袍,親手替三阿哥穿上了。想當初,」事隔六十多年,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興奮:「三阿哥出天花的時候,我們幾個晝夜看守,提心吊膽,到天花長滿了,結了疤快要掉的那個時候,三阿哥奇癢難熬,只嚷:『癢,癢!替我抓!』可是誰敢啊!幾個輪著班兒撳住他的手;哄他的好話都說盡了!看三阿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都快要抽風了,我們心裏那個不疼的?虧得曹家的孫姊姊——。」
「酒!」曹太夫人輕輕說了一個字。
「這話倒也是!你的心很細,等我再跟老爺商量。」
「好吧!」曹太夫人說:「料想不允你這句話,你也不會走。」
「一點不錯!好在這孩子要強,懂事,肯聽話;老太太生前寵她,我們也不敢不照老太太的意思,格外照看她。」說到這裏,四姨娘用一種突然想到的語氣說:「二奶奶,我跟你商量,老太太的意思,應該怎麼樣告訴姑太太?」
「能這樣,自然最好。」
「是李家的人;都管他叫紳二爺。」有人回答:「一向瘋瘋癲癲的!」
「啊!妙極!」李煦驀地裏一拍大腿,「怎麼我就想不到此?」
「還好。」
「疼不疼?」
「乾脆,」四姨娘看了李鼎一眼:「大爺攙一攙!」
李老太太突然頓住,昏濛老眼望著天邊圓月,若有所思。連環自然關切、自然要問。
「這,姑太太請放心。」大姨娘趕緊聲明:「請了二奶奶來主持,自然事事聽她的。」
「那,楊總管,請你務必多派人去催,有多少送多少來!送來了,不必請進屋,就在外面擺隊,接上送三的隊伍,免得多費工夫。」
接著,李煦又細心設計。最要緊的是,千萬不能說阿筠的八字,配芹官最好,因為震二奶奶太機靈,她要起了疑心,敗事有餘。同時,也不能自己把阿筠的八字告訴人家;這顯得有恃無恐,不怕八字不合似地,也是個破綻。
「啊!」阿筠爽然若失,「今天不去了。」
「既然說停當了,你就跟著兩位姨娘去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囑:「記著,凡事商量著辦,別逞能!」
「有三十年的幫夫運,壽至七十,四子送終,而且死在夫前!真正婦人家一等好八字。」
意在言外,卻很明顯;她擔心曹、李兩家會漸漸疏遠。
順治十七年八月,皇帝最寵愛的賢妃董鄂氏病歿,皇帝痛不欲生,輟朝五日,追諡「端敬皇后」,親製行狀;御祭時命詞臣撰祭文,草稿擬了又擬,改了又改,翰林院的「老先生」為之大窘。
「怎麼?」阿筠已看出她的臉色,不解地問:「連環姊姊,你怎麼不說話。」
錦兒當然也算客,在偏屋另外請她,特地邀了連環作陪;四姨娘吩咐:「錦葵、順子,你們兩個輪班兒,一個在屋陪客,一個就上這裏來招呼,回頭再換。」
「對了!談這件事有時候,得要等出了殯,姑太太回南京之前,替她餞行的時候談;也不必多說甚麼?只說老太太有此心願,本想親自交代姑太太;那知病勢突變,見了姑太太已無法開口。如今姑太太要回南京了,不能不提這話,看她作何說法?」
李老太太的臉色轉為肅穆了;沉吟了好一會說:「別的都說得過去,就怕姑太太嫌她從小沒有娘,這家教上總差著一點兒。不過,也得看她自己!」
接三的禮儀,始自正午;弔客雖在近午方到,執事卻一大早就進入各人的位置了。但見門樓上紮起素彩牌坊,照牆上亦掛滿了藍白綢子的綵球;門前八名接待賓客的家人,一個個腰板挺得筆直,在呼嘯的西北風中,格外顯得精神十足。
於是,這一頓麵席從未初吃到申正;冬日天短,暮靄將合,就該預備「送三」了。
「時候差不多了吧?」又回到內賬房坐鎮的震二奶奶,將楊立升喚了來說:「送了三還得放燄口;至親好友都要等『召請』了才走,這麼冷的天,似乎過意不去!」
「那麼,直接跟姑太太談?」
「喀公鑑賞不虛!」烏林達答說:「這四樣素點心,真是曹家一位當家的奶奶,指點這裏的廚子做的。」
大門自然開得筆直,望進去白茫茫一片,直到靈堂,燭火閃耀,香烟飄揚,舉哀之聲,隱約可聞;往近處看,大門內六角架子上支著一面大鼓,亦用藍白綢子點綴得極其漂亮,權充「門官」的鼓手,來頭不小,是李鼎所養過的一個戲班子的班主魏金生;江南仕宦之家,無不識得此人。
四姨娘心中明白,連環不會特為跑了來找錦葵聊閒天;必是有話不願當著人說,甚至也不願讓人知道,私下有話要說。
「是的。」
「國用浩繁,兵餉不足,而金花錢糧,盡給宮中之費」;「經營殿宇,造作器具,務極精工,求為前代後人之所不及,無益之地,糜費甚多,乃不自省察,罔恤民艱」,自責奢靡,則將來務從簡約,此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
於是從這天起,四姨娘得閒就找連環,密密地反復計議;最要緊的是,不能讓曹太夫人與震二奶奶對阿筠有何欠佳的印象。但也不能教阿筠有意去討「姑太太」與「表嫂」的好;只是一再叮囑阿筠:要守規矩,別亂說話;要識得眉高眼低,別惹厭!
「不是!」連環想了一下,很謹慎地答說:「芹官今年六歲,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還是六歲。差得太多了一點。」
一種是盡力而為;看起來這是唯一的相待之道。不過,話說幾分,亦有講究,只能見機行事了。
除了說曹太夫人對阿筠已經中意,略嫌武斷以外,其餘的話都能道著本意。四姨娘是聰明人,聽了這些話,心裏自然而然有了一個結論:阿筠長到十四五歲,如果仍是像目前這樣,令人喜愛;這頭親事就有把握了。
「還不就因為是太皇太后的人嗎?皇上登位那年八歲,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過太監的勢力還是很大,就把吳良輔砍了腦袋,內十三衙門也還是過了一年才能革掉。」
於是四名https://www.hetubook.com.com司大鑼的「紅黑帽」,倒過鑼鎚,在鑼邊上輕擊三下,取齊了節奏,一齊下槌,噹聲大響聲中,跪在靈堂前面的李家女眷,放聲舉哀;外面的鑼聲響亮,號筒嗚嗚,加上「迷哩嗎啦」的鎖吶,引導一對白紙大燈籠,往西而去;隨後便是帶「頂馬」、「跟馬」的「綠呢大轎」與上百樣「燒活」;再後是送三的男客,每人手裏執著一股點燃了的藏香;再後是三十一名身披袈裟、手執法器的僧眾,最後才是喪主、兩名小廝扶掖的李煦,後面跟著李鼎;手捧拜匣,裏面是一份「李門文氏」到陰曹地府的「路引」。緊跟在他身邊的是柱子,手裏抱著一條全白的毛氈,因為李鼎忽然感冒,受不得涼,得替他預備一樣禦寒之物,必要時好用。
「怎麼沒有?」李老太太說:「就是我,皇上也召見過;還提到當年出天花,說癢得受不得的那會,恨不得拿刀子把我們幾個的手剁下來。話剛說完,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
其實恰好相反,四姨娘備的這頓宵夜,比誰都來得精緻,不但精緻,而且名貴,有松江的四腮鱸,也有松花江的銀魚紫蟹,都是進貢的天廚珍品。
等把錦葵捧來的一個包袱解開,裏面一大一小兩隻古錦盒子;四姨娘先開大的那個,裏面是一雙玉鐲;白如羊脂,碧如春|水,色澤正而且透,確是罕見的上品。
自從發現李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遠不如想像中那麼多,四姨娘不免對連環存著芥蒂,只當是存心騙她。後來從玉蓮、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孫子揮霍,連環很勸過她幾次;所以到後來祖孫都是瞞著連環「私相授受」。照此看來,連環既非存心欺騙;而且也證明她從沒有私底下去看過老太太有些甚麼好東西。交櫃子鑰匙時,說「老太太花自己的錢,只怕也夠了」的話,只是猜想而已。
「怎麼啦?你!」震二奶奶帶著埋怨的聲音說:「知道自己不能受涼,也不多穿一點兒。」
「挺圓滿的一場功德,臨了兒叫那個紳二爺攪了局!」震二奶奶滿面懊惱地說。
說著,他調到外面,讓震二奶奶沿著迴廊的牆走,為的是有他可以擋風;手臂還攙著,不過本來攙左臂,此時也調到右面來了。
吳嬤嬤便將一個黑漆方托盤捧了過去,上有一盅酒、一碗飯、一杯茶;連環一時茫然,不知該取那一樣?不免手足無措。
「唉!屋漏偏逢連夜雨,有幾筆款子,早就在催了,一直沒有能催得來。年下到了,京裏的『香』不能不『燒』;不然還可以拖幾天;偏偏又要進京遞摺子,一時那裏去湊?就湊到了得找人劃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說急人不急人?」
聽得這一句,剛要住的哭聲,突然又響了,「越扶越醉!別理她。走!」玉桂一把將玉蓮拉走了。
阿筠點點頭;在鏡子裏問道:「我的眼怎麼辦呢?」
錦葵是一句無心的話,卻不知阿筠的小心眼兒裏裝的事很多;人家是「金枝玉葉,碰都碰不得」,莫非自己就是可以讓人呼來喝去的小丫頭?從李老太太一死,她便受了冷落,本就鬱鬱不自在;此時心裏在想:大家都是沒有父母的孩子,為甚麼只當芹官是寶貝?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有人疼的緣故。如果老太太不死;錦葵說這種氣人的話,就可以回她一句:「你別看不起人!你們不說我是老太太的『活盆景』嗎?你倒碰碰看,碰壞了,老太太不撕爛你的嘴才怪!」
「不要緊!表姊冷不冷?」李鼎一面說,一面在震二奶奶臂上捏了一把,是要試試她衣服穿得夠不夠。
「不是我說的,」連環為了擡高阿筠的身分,撒了句問心無愧的謊:「是老太太的意思。」
「他們同歲,既死在夫前,丈夫自然不止七十。」李煦又說:「若是這個八字,姑太太一定中意。可惜不是!」
四姨娘又要「安席」,也讓震二奶奶攔住了;「可惜只得兩個人。」她坐下來,手扶著筷子說:「有我表嬸在就好了。」
「凡事還是二奶奶為主,自然總有人幫她,姑太太說第二件吧!」
「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她老人家想得更遠,說是這一來跟馬家也栓上親了,三家連絡,更有照應。」
這樣的結果,不能滿意,但也不曾失望;再想到李煦還安排著「改八字」那個伏筆,更覺希望無窮,不由得就有了笑容。
「錦葵不在,就順子一個人,怎麼離得開?我等一等,等——,」震二奶奶躊躇著說:「可又怕舅公等得心煩!」
阿筠當然不知道大人們別具深心,只是乖乖地聽話;尤其是孩子們最難做到的「識得眉高眼低」,她卻做得很好,大人們在商量正事,她會遠遠地避開;看姑太太有點倦了,她亦會很知趣地悄悄退去。所以,曹太夫人一提起阿筠就誇獎:「真難為她,六歲的孩子,這麼懂事!」
「喔!對了!今天是曹太夫人替這裏的老太太開煙火。」喀爾吉善問道:「曹家兩番大故,莫非豪奢如昔?」
「在書房裏。」
連環打定了主意,要為李老太太達成這個心願,她在想,第一步當然要跟四姨娘去談。
「你不是眼腫,怕見人嗎?」
這三棚經,此起彼落,從無中斷;加上內有滿堂弔客,外有滿街等著看送三的街坊,人語喧闐,鐃鈸齊鳴,那種像要把屋子都翻了過來的熱鬧兒,令人恍然有悟,甚麼叫繁華?這就是!
「你看,嚇人一大跳!」玉蓮又好笑、又好氣地說。
「你這話說得全不對!」連環沉著臉說:「這話要是讓四姨娘聽見了,會把她氣死,她不是挺疼你的嗎?你說這種沒良心的話!若說沒有人理你,你不看上上下下,不都忙得不可開交,那有工夫陪你玩兒?都說你聰明懂事,連這點都不懂。真是白疼了你!」
這是真的不礙。震二奶奶斜睨著他笑道:「必是你心裏在胡思亂想。天罰你!」說完了,又拿手絹摀著嘴笑。
「那年我三十四歲,老爺才八歲。」李老太太追憶著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說:「正月裏拜年,都在談吳太監出家的事;到了年初四,有人說,滿漢大臣進宮請安,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到了初六一大早,曹家的老太爺,就是姑太太的公公,那時在內十三衙門當差,匆匆忙忙奔了來說:宮裏有旨意:不准點燈、不准潑水、不准炒豆子。這才知道,皇上是出天花。到下午,天牢裏的犯人都放了出來,是為皇上求福。那知道當天半夜裏,皇上就駕崩了。初七天還沒有亮,曹家的老太爺就帶我們進宮,等著給順治爺磕頭。這時候還不知道誰當皇上;直到中午,曹家老太爺來報信兒,又淌眼淚又笑——。」
「來換燈籠。」
震二奶奶微笑著,將秋月招到一邊,悄悄叮囑:「想法子哄老太太早早上床」,才又帶著丫頭回到花廳內賬房。
「那麼,」連環問道:「是誰定的呢?讓如今的皇上當上皇上?」
震二奶奶定在臘八那天動身;一有了行期,便得排日子餞行,幾個姨娘各做一天的東道。喪服中八音皆遏,只是弄些精緻新奇的飲食,說些閒話,圖個熱鬧;而名為替震二奶奶餞行,主客卻是曹太夫人,所以四姨娘另作安排,以便避開曹太夫人談這件親事。
因此,所有的視線都落在曹太夫人臉上;她卻聲色不動,慢條斯理地說道:「本來至親休戚相關,能夠出力,沒有個推辭的道理;不過,自己也得量力而行!若是大包大攬,臨了兒落個包涵,自己沒臉,還是小事;把老太太的這場大事辦得欠圓滿,只怕你我的心都不安。」
世家大族的婚喪喜慶,都按朱文公的「家禮」行事,喪家延親友一人,專典賓客,謂之「主賓」;延知禮的親友一人,凡喪事都聽他處置,請之「相禮」。不過李煦請震二奶奶襄助,卻非專主一事;所以想了一下答說:「以『相禮』為主;『主賓』為輔。將來有幾位堂客來,譬如吳中丞的老太太來了,我想非要勞動姑太太替我陪陪不可。」
「喔!」震二奶奶問:「舅公這會在那兒啊?」
原來照北方跟旗人的規矩,道是死者在亡故三天以後,會登上望鄉台遙望家鄉,乃至戀家不捨,魂兮歸來,故有「接三」之舉。第一件事當然就是上供,名為「開烟火」,照例由已嫁之女盡這番孝心;由於這是第一次為死者上祭,所以無形中便成了第一次正式受弔;喪禮的風光,亦就是第一次展現。
「本來就該盡力!」震二奶奶說:「反正都還小,慢慢兒來。頂要緊的是,阿筠自己要爭氣。」
「沒有甚麼瞞不過!又不是到了十歲開外,有人來打聽八字,流傳在外;改了時辰會露馬腳。」李煦看了看桌上的紙說:「阿筠生在卯時,就說寅時;『寅卯不通光』,誰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寅時還是卯時,還不是憑大人一句話。」
「我哭老太太!」
「言重!言重!」李煦說道:「我已經叫人把花廳收拾出來了,請二奶奶就治公吧!」
「王妃!」
震二奶奶點點頭;嬝嬝娜娜地踏出來,向一直跪在那裏的李煦請個安,低聲說道:「舅公,該行禮了。」
不問還好,一問讓阿筠哭得更厲害;把玉蓮、玉桂都招引了來,三個人連哄帶嚇,說「再哭就不跟你好了。」才讓她抽抽噎噎地,自己擠出一句話來。
「怎的不把秋月她們也找了來?」震二奶奶問說。
「自然開了。」震二奶奶說:「我可替你老人家大大做了一個面子。」
「說的倒是甚麼呀!」曹太夫人有些急了,怕是自己答應不下來的事,所以催得很急:「大哥,你快說吧!說明白一點兒。」
「說得是!在等冥衣鋪送紙紮的傢伙來。」楊立升答說:「老爺昨兒才交代,凡是老太太屋子裏動用的東西,都得照樣紮了燒化;東西太多,分五家鋪子在趕,大概也快到了。」
「啊!」大姨娘說:「這個主意好,我趕緊說給我們老爺去!」說著匆匆忙忙走了。
「你這位大爺,」四姨娘自語似地說:「真老實!」
「人也不能老走順運,爬得高,跌得重;是要栽這麼一兩個觔斗,往後反倒平平穩穩,無災無難了。」
這一來,震二奶奶成了名符其實的「客卿」,只坐在那裏替四姨娘出主意。第一個主意是,按名冊重新分派職司,某人照著何處,某人專司何事;特別定下輪班交接的規矩,務期勞逸平均。又說數九寒天,值夜、巡更的格外辛苦,應當格外體恤。當下商定,後半夜另加一頓點心;多發一個放在腳爐中取暖用的炭結。
入夜來,李煦命小廝將「子平真詮」、「萬年曆」等等相命之書都找了出來,在燈下細細推算下來,不由得心有點涼了。
「明天得專誠到老太太靈前去磕個頭。」震二奶奶有些不安地說:「我們做晚輩的,也沒有能在她老人家面前盡多少孝心,想想真教受之有愧!」
「只要佟都統不調,沒有急用,多少日子都可以。不過她要的利息重,舅公也犯不著吃她的重利;過了年,看有那筆款子進來,先還了她再說。」
阿筠點點頭,就不作聲了,一個人靜靜地寫了兩張字。連環一面陪著她,一面在想老太太的遺言——。
待她剛想停當,四姨娘的話也快說完了;聽得最後一句,不由得雙手亂搖,「使不得,使不得!」她說:「這時候那裏就談得到媒禮了?」
其時佛事早已開始。按旗人的規矩,唪經論棚,京中講究僧、道、番、尼,四棚俱全,番是喇嘛,外省缺如,所以李家這天只有三棚經,一棚尼姑,就在靈堂東面;一棚和尚,設壇靈堂正對面;還有一棚是玄妙觀中請來的七七四十九名全真道士,在晚晴軒中鋪下法壇,要打一場七晝夜不停的解冤洗業醮——這是李煦早就說過的了,只為老太太健在,怕作法事響動法器,驚動了老人家;如今正好順便了卻這一頭心事。
「現在要談到織造上頭來了。」李老太太說:「這自然是個好差使,正黃、鑲黃兩旗的包衣都想爭。太皇太后說:織造既是管宮裏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該讓我的包衣去。這話名正言順,誰也不敢駁。於是乎曹家老太爺,放了江寧;馬家老太爺,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爺爺,放了蘇州。」
震二奶奶心知不會是好事,裝作一無所知地問:「甚麼事?請舅公吩咐。」
四姨娘微笑不答,只親自檢點這兩樣珍飾,照舊用包袱包好,放在震二奶奶身後的茶几上,摸一摸酒壺說:「酒涼了!錦葵,燙熱的來!」
「姑太太真正老謀深算,不能不服她;更不能不聽她。阿筠還是我自己帶!」她說:「將來是怎和圖書樣的賢淑,還不敢說;女孩兒家要溫柔,這一點,我也是常常跟阿筠這麼說。至於出痘的時候,自然格外當心;會不會留下甚麼殘疾?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這是為甚麼呢?」
震二奶奶不作聲,顯然同意了。於是李鼎命小丫頭點燈籠引路;一手攙著震二奶奶的手肘,從花廳裏面的角門開了出去,但見涼月在天,西風瑟瑟,兩個人都打了個寒噤。
因此,四姨娘不但前嫌盡釋,反倒覺得她可敬可重,可以做個管家的好幫手。這時見她來了,便很假以詞色;一面讓坐,一面叫錦葵:「給你連環姊姊拿茶。」
「錦葵知道。」四姨娘回臉看著震二奶奶:「老太太說,曹家、李家,還有府上馬家,這三家是分不開的,一榮俱榮,同枝連根。芹官雖是外曾孫,跟自己的曾孫沒有兩樣;姑老爺又只有這麼一枝根,將來務必替他找一房能夠成家把業的好媳婦。如今天緣湊巧,現成有個小姑娘在這裏;老太太說,人品模樣兒,照她看,是沒有甚麼好挑剔的。只要託出一位夠面子的人來做媒,親事一定可以成功。震二奶奶,我家老太太託的是你,還親自替你留下了媒禮。」
大家聽到這裏,都拿眼望著震二奶奶;倒讓她有些發窘,趕緊搖著雙手說:「不成,不成!我那幹得了這個差使?」
李老太太想了一會,眼睛突然發亮:「你是說阿筠?」
「老太太有個心願,」連環左右看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說:「想跟姑太太家,親上加親!」
話還未完,震二奶奶便即阻攔:「算了,那成甚麼樣子?教人看了笑話!我能走。」
如今呢?如今說不起這樣的硬話了!阿筠這才發現老太太死不得!悲痛與委屈交集;眼淚一流,撒腿就跑,奔到李老太太住的院子裏,將彆住的嗓子一放,號啕大哭。
李煦勃然色變,急急回頭去望;其餘的人,包括僧眾在內,亦無不向東面望去,只見一個中年漢子,邊哭邊喊,飛奔而來。
「都檢點過了?」
李鼎不作聲,心裏卻是一直在琢磨,四姨娘這句話甚麼意思?莫非暗示,可以把震二奶奶勾搭上手?念頭轉到這裏,不由得想起震二奶奶向小丫頭背影呶呶嘴的神情,一顆心頓時火辣辣地動盪不已;但「不行!你去取火,讓小丫頭在這裏陪我」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在耳邊,立刻又覺得脊樑上冒冷氣。
「一點不錯!」
「我也不知道。糊裏糊塗在柱子上撞了一下。」李鼎哭喪著臉說。
「還好!」震二奶奶站起身,提腳踮了兩下;又走兩步,顯得不大俐落了。
「好倒是好,就怕阿筠的八字,曹家早就知道了;瞞不過去。」
突然間傳來呼喊:「老太太,你可走好啊!弟妹、琪珠,你們倆可看著老太太一點兒!」
剛坐定下來,喝得一口茶,只見李鼎走了來說:「表姊,我父親著我來請表姊,有件事非得求表姊不可。」
「快去收回來!那盤子一套五個,少了一個,其餘四個就不能上台面了!」四姨娘又說:「從大奶奶沒了,晚晴軒就沒有人管了;甚麼事一問三不知,丟了還不知道是誰拿的?快去吧!」
「二奶奶你真會說話,」李煦苦笑道:「實不相瞞,過去對令叔失過一次信用,雖然料理清楚了,總覺得沒臉再見令叔。『人人要臉,樹樹要皮』,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
一連碰了兩個軟釘子,把震二奶奶的興致打掉了一大截。四姨娘很快地發覺了,深為不安,自責似地強笑道:「你看我這個人怎麼啦?真像蘇州人說的,『吃了生蔥』,一開口就惹厭!」
「老太太活著,她不敢這麼說;老太太一死,就沒有人疼我了!都不理我了!」說著,阿筠倒又要哭。
「不要緊!開角門出去,往裏繞一繞,誰也瞧不見。」
她的心思極快,沉吟之間,已籌思妥當,「舅公,」她說:「若是要我叔叔劃三千銀子,不如舅公自己寫信;我的話一定不靈!何以故呢?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而且常有往來;何必我插手在裏面?我叔叔會說,李大爺託我墊錢,非經你的手不可;顯得我只相信親戚,不顧交情。那成甚麼話?舅公請想,是不是得駁我的回。」
「李老太太倒是在想甚麼呀?」
不過,既受重託,料想必有好些人在暗中注視:都說曹家的震二奶奶,能幹出了名的,倒要瞧瞧,究竟有點甚麼能耐?所以亦不能不露一手給李家的下人看看;只要他們略有三分忌憚之心,自然遇事巴結,既有面子,又不傷和氣,豈不甚妙?
看看時機快成熟了,四姨娘跟連環商量,兩個人的意見相同,先在震二奶奶面前露個口風,作為試探。如果震二奶奶贊成,便拜託作個大媒。
「第二件事,我原來的打算是,我等出了殯回去,讓震兒媳婦先回南京——。」
「我看,應該讓舅公跟我家老太太當面說。」
到這時又該「知賓」忙了,分頭招呼入席。接三照例是麵席,但李家供應的是整桌素筵;「知賓」還秉承李煦要讓「弔者大悅」的一番待客之誠,私下告訴貪杯的賓客,備得有上好的花雕,「這是喜喪!」知賓為人解嘲;同時暗提警告:「只要別喝醉了,小飲無妨!」
四姨娘也是極能幹的腳色,機變極快,「媒禮也不過說說而已!」她說:「實實在在是老太太的一點『遺念』,不過,憑良心說,老太太待你可真是不同,照我看,就是給你留的一份最好!」
楊立升正站在簷口照看,立即閃出來答應:「楊立升在!」
縱然如此,皇帝仍舊覺得未盡悲悼之情;竟有看破紅塵之意。於是吳良輔在徵得玉林與木陳的同意之後,自願代皇帝出家。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師最有名的古剎,唐太宗征遼還師,為追薦陣亡將士所建的憫忠寺祝髮;皇帝親臨觀禮。其時已有病在身,第二天就臥疾不起了。
「那面自然是芹官。」連環答說:「咱們家也有配得上芹官的小姑娘。」
於是長、元、吳三縣派來的差役,舞著鞭子,大聲吆喝著來彈壓。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排出一條可容「導子」行進的路來。
「真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喀爾吉善咂著嘴說:「光說這四樣素點心,只怕江南除了這李府上跟金陵曹家,再沒有第三家能拿得出來!」說著又吞了一個菜泥包子。
錦葵去取了兩面西洋玻璃鏡子來,跟四姨娘各持一面,為震二奶奶前後照看,她嫌看不真切,取下押髮插在四姨娘頭上,左右端詳,越看越愛。
「你倒說得容易!人家就是老天爺賞的這麼一枝根苗;賽過金枝玉葉,碰都碰不得。那像你!」
「連環,」四姨娘問道:「你看姑太太願不願意結這門親?」
「按規矩是應該這麼辦。不過,」四姨娘很謹慎地說:「他又怕碰釘子。」
想通了這些道理,更覺得這頭親上加親的姻緣,非結成不可。
「唉!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府上的這本經,特別難念。不過,」震二奶奶特別提高了聲音,希望能起鼓舞的作用:「舅公身子仍舊那麼硬朗;表叔,這回看上去沉靜老練,跟以前大不相同,若是皇上賞下甚麼差使來,不必愁他拿不下來。就這兩件事說,四姨,你眼前累一點兒,後福還有的是呢!」
震二奶奶心想,錢是非借不可的,但代借了這筆錢,責任都在自己身上;倘或不還,至少也要能開得出口來討才好。第一,要張筆據;第二,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討債才便於措詞。
「這倒也是實話,我也不必替她假客氣。」曹太夫人從容說道:「可是,在這裏究竟不比在自己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一半就好了!」
不過,親上加親的想法是不錯的。連環想到一個人,頓時心頭一喜;悄悄說道:「老太太,我倒有個主意,不知成不成?」
「但願如你所想的那樣就好了!」
「是!」震二奶奶向楊立升說:「傳鼓!」於是三通鼓起,院子裏樂聲大作;震二奶奶與連環從白幔後面將曹太夫人扶了出來,但見一身縞素,頭白如銀,雖然面現哀戚,而神態自然從容,在男左女右,兩面觀禮弔客的一片肅穆之中,走到拜墊前面站定;接著,大姨娘領先,李家的女眷連阿筠、琳珠在內,在靈桌西面的草荐上跪齊,震二奶奶向鳴贊遞個眼色,示意贊禮。
震二奶奶聽到一半,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所以四姨娘在說後半段時,她聽而不聞,只在心裏琢磨。這件事輕許不得,是不須多想就知道的;她在琢磨的是,自己應該採取怎樣的一種態度?要決定這一層,又得先自問有幾種態度可採?
李鼎一楞,旋即會意;看她凜然不可犯的神色,問都不必問,問了會自找沒趣,便提高了聲音喊:「等等!你回來!」
「她說:寧可讓阿哥恨我一時,別讓我自己悔一輩子!是阿哥,將來就有當皇上的份兒;若是一位麻臉皇上,瞧著多寒蠢哪!又說:寒蠢還在其次;就怕該立太子的時候,看三阿哥樣樣都好,就是臉麻了不好,這關係有多大。」李老太太緊接著說:「後來聽人說,宋朝不知那位皇上歸了天,也是太皇太后作主選皇上,有位阿哥居長,本該選上的,只為生來大小眼,太皇太后說:這看著不像樣!把皇位給了別個阿哥。還真有那樣的事。」
話很多,得從長計議;四姨娘說的實話,連環便端一張小凳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四姨娘大為驚愕:「怎麼?」她急急問說:「怎連姑太太都做不了主!那麼誰能做主呢?」
「打老太太一撒手走了,我李家內裏三代沒有正主兒,得請個能擔當大事的人,替我主內。我早就想過了,」李煦的視線帶著震二奶奶,「除了姑太太你這個能幹賢惠的侄孫媳婦以外,再沒有別人。」
但吳良輔這一幫的太監與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近帝近佛則攻天主教;近太后近天主教則攻佛,利益所關,壁壘分明,漸成勢不兩立之局。
「怎麼?」四姨娘問:「蹩著了?疼不疼?」
不過,喜在心裏,而臉上卻是一臉肅穆之中,帶著惶恐的表情,「四姨!」她歛手說道:「不知道老太太是甚麼遺命;怎麼一件大事?只怕我辦不下來!」
小的一隻之中,是一枚押髮,拇指大的一片紅寶石,四周金絲纍鑲,不但名貴,而且精緻,震二奶奶一看就愛上了。
「怎麼樣?」四姨娘問說。
四姨娘卻無這種只往好處看的想法;但如只往壞處看,便是一家敗落人家,又有誰肯跟你攀親?所以話到口邊,卻又嚥了回去,換上一副笑容答說:「但願如你的金口。說真個的,小鼎這趟從熱河見了駕回來,真是長了見識,看上去是有出息的樣子了。不過,有才情還得有人緣。」
「不相干!各有各的。」四姨娘將那枚押髮拈在手裏,「你的頭髮好,正配使這個!」說著,便走到震二奶奶身後,要替她將這枚押髮戴上。
「你是在那兒得到表嬸兒的消息的?」
「四姨,你真把我擡舉得太高了!當然,這件大事,我家老太太會問問我,我也一定會效勞。不過,四姨,你只見我家老太太事事將就著我;不知道這是她老人家的手段。我說對了,當著人擡舉我,好教我格外巴結,說得不對,決不肯在人面前駁我,保住我的面子,才能讓下人服我。其實,事無大小,她老人家心裏自有丘壑。所以,我只能說,我盡力去辦;辦得成、辦不成實在不敢說!」
「那!」連環記得當時曾打斷老太太的話問:「那是怎麼回事?」
從去年春天離開李家,魏金生便帶著他的「水路班子」在江蘇的蘇、松、太;浙江的杭、嘉、湖跑碼頭,到一處轟動一處,著實攢了幾文。這一次是應常熟錢家之邀,來唱重修宗祠落成的堂會,得知李家老太太之喪,特地趕來磕頭,為楊立升留住,充當這個差使。
「啊!啊!我知道。」李煦搶著說道:「我自然寫張借據給你。」
「好!就這麼辦。不過,」李煦忽又皺眉,「錢,我是在京裏用。」
老年人愛熱鬧;曹太夫人倒是倦了,卻捨不得去睡,「還沒有『召請』呢!」她說:「你忙你的去吧!答應了給人家幫忙,可別躲懶。」
「誰是湯法師啊?」
鳴贊有意討好,高聲唱道:「晉爵!」
「老太太又不是剛故世,你哭也不止哭過一場了!」玉桂也怪她:「這會好端端地又來這麼一下,你倒是甚麼毛病啊?」
「怎麼回事?三阿哥當了皇上;都是我們親手抓屎抓尿抱過的,你說還不該笑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你在姑太太面前,別老提『表哥』!」錦葵特為叮囑阿筠:「姑太太會想芹官。」
四姨娘的表情,就跟當時李老太太聽見她提出阿筠來配芹官那樣,雙眼顯得格外明亮,而且很快地在眨動;顯然的,她聽到一個值得好好去打算的新主意。
「老太太你別講宋朝,只說咱們大清朝。」連環問道:「那時大家聽了曹老太太的話,怎麼樣呢?」
「沒有這個道理!咱們對坐吧。若是拘束了,就無趣了。」
「不要緊的!舅公平時厚道,又捨得結交,不會有人跟他過不去。再說,這種沒法子追究的事,也不能到皇上面前胡奏。」
「也沒有甚麼好說的。」
「沒有甚麼!走快一點吧!」他把手放了下來,疾行兩步;忽又醒悟,回過身來,歉意地說:「我都忘了我自己的差使了!腳上這會好一點兒了吧?」
連環使用雙手捧酒遞上;曹太夫人接過來,高舉過頂;然後交給另一面的震二奶奶,捧到靈前供好。
丫頭們都知道,其詞若憾,其實深喜;所以個個含笑不答。
連環心想:一點都不錯,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無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為人,應該已經投胎在好人家了。不過也論不定,不都說吊死鬼要討到替身才能投胎嗎?
「自然是太后!從那天起,就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又是聽了湯法師的話——。」
李家伺候這位姑太太,倒是無微不至;總怕她寂寞無聊,常在替她想消遣的法子。只是熱孝之中,不便有絲竹之聲;若說替她湊一桌牌,倒容易得很,無奈曹太夫人自己覺得不成體統,堅拒不許。這一來,除卻人來人往,陪她閒話以外,別無遣悶之道,自不免「想家」了。
震二奶奶心裏好笑,李家熱中這頭親事,竟致如此患得患失!本想說:「如果舅公一說就成,豈不是用不著媒人了嗎?」但話到口邊,突然醒悟,這樣說法倒像她對做媒很有把握似地。千萬說不得!
「怎麼不好?」震二奶奶很高興地,「我也有些話,不說帶回去,腸子裏癢得慌。」
「舅公這話,侄孫媳婦可擔當不起!」爭強好勝的震二奶奶,經不起李煦一恭維,已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曹太夫人尚無表示,不敢應諾;但神情之中看得出來,她本人無可無不可,一切須稟命而行。
震二奶奶所說的「王妃」,是指平郡王訥爾蘇的嫡福晉。平郡王是太祖次子,太宗胞兄禮烈親王代善之後;代善有擁立胞弟的大功,所以蒙恩特深,一門六王,煊赫無比。但一樣封王,卻有區分,一種是及身而止,子孫雖可襲爵,卻逐次降封,爵位越來越低;一種是「世襲罔替」,只要清朝不亡,子子孫孫永襲王爵,俗稱「鐵帽子王」。
聽到最後幾句話,震二奶奶凜然心驚;連連點著頭說:「老太太的心可是真細。這一層上頭,關係不小,我一定跟四姨娘說明白!」
一種是婉言辭謝;但決不可行!且不說至親,就是泛泛之交來請作伐,除非有特殊的窒礙,不便開口,亦無拒絕之理。
吐露了這個想法,李老太太自語似地說:「我這個心願,湊巧了一點都不難;不過,我怕我是看不見了!」
這些「老古話」,連環也聽得不少,便即答說:「要不然,怎麼會讓睿王爺看重,讓兩家的老太爺管內務府呢?」
四姨娘一聽這話,覺得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趕緊接口說道:「一點不錯!親戚彼此幫襯最要緊!震二奶奶,老太太得病的時候,有幾句很要緊的話交代下來;我們老爺說:姑太太那裏,震二奶奶是個當家人,這樣的大事,應該先告訴她;而且老太太又交代了,這件事要託震二奶奶。有此兩層關係,姑太太那裏倒可以慢一慢;且先看震二奶奶的意思。」
說著離座一揖,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閃避,「舅公,你這話說得太重了!」她說:「你老人家請坐。我有個計較,看行不行?」
「這是誰啊?」有個弔客低聲問。
「那是別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不敢當!不敢當!」震二奶奶急忙避開。
「從熱河回京以後。」
就這片刻之間,震二奶奶已經想好了,做媒一事,不能不格外盡心,不過,話要說得清楚。
「是甚麼盒子?」
楊立升也說:「接三是姑太太的事;上頭交代了,一點馬虎不得!震二奶奶是這麼體恤大家,大家也得捧捧震二奶奶!務必放出精神來,好好辦事。廚房、茶箱是自己人,不用說;鼓手跟『堂名』是誰接頭的,千萬先關照:第一、不許弄些糟老頭子、小孩兒來湊數;第二、不許躲懶;第三、不論動用的傢伙、身上的衣服,必得乾淨整齊!」
「有你陪著說說話,等一會兒要甚麼緊?」
「怎麼不叫小丫頭,還自己來?」
「老太太說得絲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沒娘是一樣的。」
說完轉臉向外來看,月光正照在她臉上;一雙眼中充滿了憐惜,倒像盈盈欲涕似地。李鼎的心一跳,不由得一哆嗦。
「是的,是的!」四姨娘雖不無失望,卻絲毫不敢形諸顏色,仍是十分感謝的神情,「二奶奶你這『盡力』兩個字,老太太如果聽得見,一定也會高興。」
「還沒有。」
巡撫衙門的午炮,恰似接三祭典開始的信號。首先是魏金生擂了一通催促執事的鼓;也通知了男女弔客,從各處集中到靈堂來觀禮;及至二通鼓響,執事皆已齊集,一桌極整齊的祭筵,由本來在陪客的震二奶奶趕了來,親自看著,擺設妥當。然後,她一隻手扶著靈桌,喊一聲:「楊總管!」
只為走得太急,小丫頭絆了一跤,人沒有摔傷,卻將燈籠摔熄了。繞行迴廊,有月色相照,沒有燭火倒也不礙;但前面那條長長的夾弄,不能沒有照明,李鼎便罵小丫頭:「走路不長眼睛!還不快回去點了燈籠來?」
「她要是要兩分,也不能依她的。」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一分五內扣;舅公用三個月,拿利息先扣了給她,婦道人家貪小的居多,也讓她高高興興。」
因為燈籠舉高了,他額上的疱讓人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詫異地問:「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個疱?」
「『花花轎子人擡人』,人緣亦要彼此幫襯才顯得出來。若是無親無友,光是老婆孩子、丫頭聽差面前得人緣,能管甚麼用?」
就這樣心潮起伏之際,不知怎麼一頭撞在柱子上,額上撞出老大一個疱;心裏十分懊惱,但有苦說不出,只有定定神,舉高燈籠,好生走路。
「既然想,為甚麼不派人把他接了來?」
「是!」
「那時候我們家的老太爺呢?」
吳良輔明明是首犯,皇帝置而不問,寵信不衰。皇帝好佛,奉迎江南名剎高僧,供養在禁中,其中玉林與木陳,更受尊禮;吳良輔即與此輩高僧結納,無形中得到許多庇護。這一來宦官與上三旗的包衣,特別是屬於太后的正白旗包衣,更加勢如水火了。
「雖未定局,不致於碰釘子。」李煦又說:「這件事能不能成功,關鍵在兩個人的八字。今兒晚上,等我來細排一排。」
「鐵帽子王」一共只有八個,而代善一支,已占其三:本人是禮親王,長子岳託一支是克勤郡王;三子薩哈璘一支是順承郡王。岳託傳子羅洛渾;羅洛渾傳子羅科鐸,已在康熙初年,改封號為「平郡王」。
「這——。」
「父母之恩,那裏報得盡?盡心而已!」
「白事都還辦不過來;那裏就談得到辦喜事了?」
李鼎唯有陪著苦笑;再一次舉高了燈籠,照著她扶著小丫頭的肩,一直穿過夾弄,轉過彎,就到了李煦的書房。
「我看看!」震二奶奶仔細察看傷處,油皮未破,亦無淤血,便又問道:「頭暈不暈?」
「說得是!」
曹李兩家的女眷,雖在旗籍,卻是漢妝;震二奶奶梳的不是「燕尾」,仍是墮馬髻。她確是生了一頭好頭髮,雖有服制,不施膏澤,亦如鍛子一般又黑又亮,襯托得押髮上的紅寶石,格外鮮艷奪目。
住了還不到半個月,曹太夫人便有些想家了。名為「想家」,其實是想孫子。
「你們聽聽,」曹太夫人向丫頭們說:「都是她的理!」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這麼一條『命|根|子』,有個不想早早抱孫子的嗎?芹官又長得結實,至多十八歲,一定娶親;可是,咱們家的小姐才十二歲,上花轎可是太早了一點。」
這表示她顧慮著曹太夫人未必肯從李老太太的遺命。然則曹太夫人不肯從命的原因在那裏?連環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是李老太太曾指出來過的,怕阿筠從小失母,家教或有所欠缺。這一點必得有個很有力的解釋;最好能舉個彰明較著的例子,讓曹太夫人心裏有這麼一個想法:女孩子從小沒娘也不要緊;只要有人好好教導就行!這一來,親上加親就談得攏了。
「姑太太,」他一進門就說:「我求你件事,你可不能駁我的回。」
「是的。」
「甚麼事,怎麼急?請坐下來再說也不晚呀?」
震二奶奶很聰明,知道舊家世族,亦有許多「城狐社鼠」盤踞著,架弄哄騙,明侵暗蝕,其弊不可究詰。自己只是受託料理喪事,並非替李家整頓積弊;而況又是一個短局,就有此意,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料理,貿貿然就去揭此輩的底細,落得虎頭蛇尾,徒然留下話柄而已。
「這不要緊,就作為我家要用錢,請我叔叔代墊。」震二奶奶歉意地說:「有句話,舅公可別罵我;佟都統太太那裏,我得交賬——。」
一霎時烈焰飛騰,風聲虎虎,加上「噼噼啪啪」的乾竹子爆裂之聲;這個有聲有色的場面,吸住了所有弔客的視聽;沒有人想到李家的喪事,心裏浮起的是一種無可究詰其來由的很痛快、很舒泰的感覺。
「我的丫頭呢?」震二奶奶問;又坐下來,伸手下去握著自己的右足。
「咱們不現成有個芹官的少奶奶在這裏嗎?」
「你一個人去跟她說好了!」曹太夫人立即接口:「你跟四姨娘說,這件事只能擺在心裏,千萬別說破!阿筠慢慢懂事了,若有那不知輕重的丫頭,拿這個逗她取笑兒,讓她一生了心,說不定就害她一輩子!」
把小丫頭叫住,換手讓她回來跟震二奶奶作伴;李鼎匆匆又從角門回到花廳,四姨娘奇怪地問:「怎麼回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李煦搶著說:「年下事多,你又不在家,更得二奶奶料理。這樣,過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去;臘八到家。姑太太看如何?」
「那裏的話?四姨,你自己多心。」震二奶奶很體諒地說:「我知道你心境不好!也難怪,如今府上這個家,除了你,誰也當不下來。」
「你跟四姨娘去說,就說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阿筠既是老太太喜歡,就該另眼相看,盡心管教,將來只要性情溫柔賢淑,像我們這種人家,不怕物色不到好女婿。這才是不負老太太的一番期望!」曹太夫人停了一下又說:「至於親上加親這件事,不妨這麼想,可別以為事情非這麼辦不可!姻緣這兩個字最難說,我也做不得主;譬如說你大姑,作夢也想不到會嫁到王府。再說,芹官到底還有他娘在,也得問問她的意思。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喔!」阿筠突然想起一件事,「連環姊姊,你叫人送我到紳二叔那裏去好不好?」
「世上就沒有你辦不下來的事。」說到這裏;她轉臉對順子說:「你去替錦葵,叫她把兩個盒子捧了來。」
「老太太賞我這麼好的東西,教我心裏怎麼過得去?」震二奶奶說:「我看,給我換兩樣別的;這些東西留著將來給阿筠添妝吧!」
這話說得很透澈,震二奶奶完全瞭解了;她心裏在想,這個媒現在還無從做起,不過受了人家的重禮,不能不想法子搪塞。
這當然要問過李煦。他還是第一次聽四姨娘談及此事;但認為不開口則已,開了口就不能碰釘子,所以不主張作何試探。
「我來之前,佟都統的太太,有筆私房錢,共是兩千五百銀子,託我替她放出去。只為趕著動身,還沒有來得及辦。莫如舅公先使她這筆銀子;期限也寬舒了些,就出幾個利息也值得。」
「唉!」曹太夫人嘆口氣;「也不過少了個小媳婦,就會亂得一點章法都沒有。我們李家——唉!」她又重重嘆了口氣。
原來震二奶奶、也就是曹顒之妻馬夫人的娘家,不但與曹、李兩家同為正白旗的包衣,而且也當過織hetubook•com.com造。馬夫人的祖父名叫馬偏額,是順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蘇州織造,他的長子改了滿洲名字,名叫桑格,康熙二十三年當江寧織造;是曹寅的前任。馬夫人就是桑格「最小偏憐」之女;她的哥哥有好幾個,長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親。另外有個哥哥叫馬維森,是內務府的紅人,管著好幾座庫房;與領了內務府本錢作買賣的「皇商」,以及包辦修繕宮殿陵寢的大木廠,都有往來。
原來,阿筠雖未正式從師,老師卻很多;李鼎替她啟的蒙;李煦高興了,教她唸唐詩;但她跟李紳唸書寫字的時候居多。而自「接三」那天,李紳回來以後,她還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紳二叔」;此時由寫字想到積下的「九宮格」,已有好幾十張,急著要拿給李紳去看,所以作此要求。
李煦親自打門簾將她迎入屋內,滿面憂容地說:「深夜驚動,實在叫事出無奈。有件事只有求二奶奶你伸手拉我一把;不然這個關可就難過了。」
「那怕甚麼!新郎倌比新娘子大十歲的多得很。」
「有多遠啊!」
「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嗎?我們都是姊妹相稱,我管她叫孫姊姊;她管我叫文姊。」
「這有個緣故,回頭你就知道了。」四姨娘說:「請上坐!」
「對了!都得像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也少好些是非。」曹太夫人問道:「賞號開了沒有?」
上下忙到天亮,李老太太的靈停好了,停在二廳;窗槅子已經拆了下來,西北風「呼溜、呼溜」地刮進刮出,吹得一個個發抖,走廊上東面八個和尚唸倒頭經;西面八個尼姑唸往生咒,凍得唸經咒的聲音都打哆嗦了。
「若是她在,也不致於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甚麼主意?」
這是件令人極為難的事。但誼屬至親,彼此的底細,盡皆清楚;震二奶奶在曹家當家,銀錢調度,動輒上千論萬,只憑她隨身攜帶,起臥皆俱、上鐫一個「英」字的一顆小玉印,寫「付錢三千」,她叔叔那裏就會照付。所以如用這些手續上的託詞來搪塞,不能令人置信,只會傷了感情。
「我怕姑太太嫌阿筠從小父母雙亡,是個孤兒。」
「還沒有到在內務府當差的時候。」李老太太說:「當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當差;後來睿王爺死了,沒有兒子。鄭王爺他們公議,說正白旗應該歸皇家,這才成了『上三旗』。不過,內務府在那個時候,也還輪不著上三旗當家。」
眼泡腫著,人家自然會問;連環想了一下說:「那你就別出去了!在屋子裏寫字好了。」
話雖如此,其實是太監與包衣爭權,而以皇帝的支特,太監占了上風,所以特設一項規定:「凡係內員,非奉差遣,不許擅出皇城;職司之外,不許干涉一事。」太監原就如此,不受影響;顯而易見的,這是吳良輔用來限制包衣行動的巧妙手法。
說著,臉上浮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落寞的顏色。連環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裏替她難過得很。大概這個念頭存在她心裏不知多少時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愛想,自覺是個極好的主意;誰知道說出來半文不值,她那心裏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連這麼一點道理都想不通!」
宮中之所以靡費,是因為十三衙門無一不是銷金窟;所以要裁十三衙門,首先就得制裁太監。罪己的遺詔中,是從寵信吳良輔說起。
原來孝莊太后是受過洗的天主教徒,對教父湯若望的尊敬,亦猶之乎皇帝之於玉林、木陳。但太后與皇帝是母子,天性畢竟重於宗教,所信雖不同,而皆願容忍。湯若望在中國多年,人情透達,自己知道在守舊的大臣眼中,是個危險人物;而況天主教與佛教雖皆非中國固有,但歷史深淺不同,佛教傳入中土,已歷千年,禪儒相結,成為理學,為中國士大夫安身立命之託。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國生根,只有委屈求全;所以從不敢說一聲「皇帝不該信佛。」
照她的解釋,其實阿筠已經中意了。但女大十八變,不能不防以後的變化,譬如說:阿筠還沒有出痘;倘或一場天花,留下甚麼殘疾,還能退婚嗎?曹太夫人再有一層不放心的是,怕阿筠無人管教,長大來不是乖戾驕縱,就是小家子氣。芹官豈能娶這樣子的媳婦?
「是啊!正為這個犯愁呢?」
一種是存心敷衍;好歹先答應下來,辦得成、辦不成再說。這樣的態度,有欠誠懇,也不宜施之於至親。
大姨娘特為來說:「姑太太別出去了!會凍出病來;到大殮的時候再說。陰陽生批的是酉時大殮。」
「你們別怪她!她哭,自然有她的道理。」
「西洋人;他的那個國度叫甚麼日耳曼。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李老太太說:「本來二阿哥比皇上大八個月,皇上在那個年歲,也還看不出來,後來會創那麼大一番事業,按理說,二阿哥居長,皇位該二阿哥得——。」
「怎麼好法?」
「是,是!這該姑太太領頭。」
「若說你幹不了,還有誰能幹得了?不說別的,只說搭棚遮風這個主意,原不算新奇,可偏偏就只有你想得到!二奶奶,咱們至親,你總也不忍看我家破人亡,就袖手兒不管吧?」
於是,她問:「錦葵,昨天裝雅梨給大爺的那個盤子,收回來了沒有?」
想到這裏,她毫不思索地說:「不行!表叔,你去取火;讓小丫頭在這裏陪我。」
連環記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挪到別墅的第三天;只有她一個人陪著老太太納涼,不知怎麼談起了「老古話」?李老太太說:「曹李兩家是分不開的!當時一起在睿王爺旗下;好到比親弟兄還好。遇到打仗,兩家的爺爺總是搶在前頭;也不知死過幾回,總算命大,到底跟著睿王爺進了關。不過,那個苦頭也不知吃了多少;連馬溺都喝過!你道,這片家業是容易掙來的麼?」
當然綴尾的還有一班人,是執事與李家的下人,捧著拜墊之類的用品,空著手的也持一個小燈籠,亮紗所製,上貼一個藍絹剪成的「李」字。
「那是誰啊?」連環性急,又插嘴問了。
震二奶奶的這個譬解,表面是說李煦;暗中也是為自己曹家的境遇作勸慰。三年之中,父子雙亡,兩度瀕於破家的厄運,這觔斗栽得不謂不重;衡諸盈虛之理,否極自然泰來。這話不必說破,讓曹太夫人自己體會出來,心情更覺寬舒。
左一個「震二奶奶」;右一個「震二奶奶」,且又將她看得這麼重,擡得這麼高,身受者真有飄飄然之感了。
四姨娘心領神會,只悄悄把這些話告了連環,叮囑她說:「倘有人問起阿筠的八字;或者阿筠自己來問,你可記住,是寅時!」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緊守著曹太夫人的「別逞能」之誡,到得花廳就聲明:論人,個個陌生,不知孰長孰短;論事,件件生疏,不明來龍去脈,所以遇著下人回事,仍請四姨娘發落,遇到疑難,商量著辦;或有所見,直陳無隱。四姨娘聽她說得在理,跟大姨娘商量之後,決定照她的意思辦。
「也難怪你!一個爺兒們,最怕遇到這種事。」震二奶奶也嘆口氣,「我表嬸也是!去年還跟我說,說你慢慢收心了,在家待得住了。我也替她高興,倆口子有幾年恩愛的日子過。那知道你倒收心了,她可伸腿走了!」
小丫頭不敢作聲,摸著牆壁又繞迴廊走了回去。此時風勢忽大,震二奶奶不由得聳一聳肩,說聲:「真該多穿點衣服才是。」
「事情怕還不能就這麼完!只看天恩祖德了!」
「早就檢點過了。」
「怕姑太太不答應。」
「不光是我!」曹太夫人說:「探喪的人要凍著了怎麼辦?」
「是啊!」連環很起勁地說:「同歲小幾個月。模樣兒,性情;又是那麼靈巧!我看沒有那一樣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別有心事;見她不答,只以為她不以為然,便即問道:「連環,你說我這是癡心妄想不是?」
「談親事,當然是講兩家交好;再論人品。談得投機,八字差一點,也能將就;如果『趕麵杖吹火,一頭兒熱』,那面游移不定,這個節骨眼上,能有人提一句:『不如討個八字,合一合看!』那成敗就全看八字好壞了!所以,這一著,在咱們是備而不防,務必深藏不露,到時候自有神效!」
喀爾吉善還想寒暄幾句,門鼓卻又響了;烏林達便上前將他扶了起來;有個家人用擦得雪亮的雲白銅盤子,捧來一根細白布撕成的帶子,其名謂之「遞孝」,本應接來繫在腰上;喀爾吉善為表示情分不同,要了一件白布孝袍來穿上,自居於喪家的晚輩。然後由烏林達陪著,到了客座,茶箱沏來一碗六安瓜片;擺上四碟素點心,是熱氣騰騰的蒸食;菜泥包子、花素燒賣、芝蔴松子餡的蒸餃、棗泥核桃方糕。
不過,只要多想一想,就會覺得這不但是事理之常,而且也是勢所必然。旗人家本來尊重姑奶奶,何況這個姑奶奶是如此貴重的身分?就平郡王妃來說,欲報父母之恩,期待娘家興旺,若無芹官,一切都將落空!自然呵護備至。
「原來就是曹老太太,她怎麼說?」
震二奶奶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不知怎麼,腳下一絆,人往一邊歪了過去;李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趕快走吧!」震二奶奶說:「你不是感冒?這風太厲害。」
震二奶奶輕輕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轉過臉來,向前呶一呶嘴,意思是當心小丫頭發覺。
不過上三旗的包衣,亦非全無奧援,尤其是正白旗包衣,為孝莊太后的家奴;當多爾袞死後,正白旗包衣奉歸皇室時,曾作了一次分配:「鑲黃屬太子、正黃屬至尊、正白屬太后」。所以皇子、皇女的乳母、保母,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選取。
「又不是孤兒院裏沒人管的孤兒!」
他所指的避風之處,正當轉角,風雖不到,月光也照不到;李鼎又站在外面翼護,震二奶奶逼仄在死角落裏,是個很安全的位置,但也是很不安全的位置。
「可怎麼又歸了如今的皇上呢?」
這一來,李家的女眷,自然放聲舉哀;襯著院子裏的樂聲,哭得十分熱鬧。於是便有幾位善應酬的堂客,如蘇州府的夫人、臬司的二姨太、巡撫的居孀住在娘家的大小姐,上來勸請節哀。等曹太夫人慢慢住了哭聲,行完禮起身;便是震二奶奶磕頭;接下來才是李家大小依序行禮。禮畢樂止,恢復了一片喧嘩;都在談論,李太夫人有這麼一個女兒,才真是福氣。
「那麼,二奶奶,照你看,跟姑太太說了,她會怎麼說?」
「當時哭了?」震二奶奶打趣似地問:「哭了幾缸眼淚?」
原來明朝亡於宦官,所以早在太宗年間,並特為鑄一面鐵牌,明明白白指示,凡是太監干預外事,凌遲處死。但此輩數百年心傳,善於獻媚邀寵;當時皇帝剛剛成年,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竟為前明所遺留的太監所惑,特別寵信一個吳良輔;聽從他的獻議,竟不顧祖宗家法,廢止內務府,恢復明朝的宦官制度,設立司禮、御用、御馬、內官、尚衣、尚膳、尚寶、司設八監;尚方、鐘鼓、惜薪三司;兵仗、織染兩局,合稱「內十三衙門」。規定:「以滿洲近臣與寺人兼用。」所謂「滿洲近臣」,就是上三旗的包衣。
「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喜事!誰也想不到,才二十四歲的順治爺,沒有幾天的功夫,說是駕崩了;更想不到皇位會落在三阿哥頭上。咱們正白旗,打那時候起,可就抖起來了!上三旗若說滿洲、蒙古、漢軍三個旗分,也許正黃、鑲黃比正白旗來得人多勢眾;如說是包衣,正黃、鑲黃比正白可就遠了去了!」
「這當然應該效勞。不過,這個口氣怎麼個探法,可得好好兒琢磨、琢磨。把話說擰了,弄成個僵局,以後要挽回就很難了。」
「自然不如從前了!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不是也不要緊。」四姨娘說:「就算阿筠早生一個時辰好了。」
於是從容不迫地說道:「王妃遠在京裏,凡事也不能平空拿主意;而且也不會違拗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呢,甚麼事都少不得你這位軍師;所以說來說去,頂重要的還是你!」
「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麼好。說有一年南巡,住在江寧織造衙門,還特地拿她老人家扶出來給喝酒,敘了好半天的舊。可有這話?」
「先倒沒有怎麼哭。回來——,唉!」李鼎不願往下說,只重重地嘆口氣。
「好!我先謝謝二奶奶。」說著,李煦起身,兜頭一揖。
「四姨娘,你看怎麼樣?」震二奶奶轉臉問道:「我想少幾樣也不要緊;橫豎出殯的時候還可以補。」
「怎麼啦!」連環趕緊將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拉住,蹲下身來問道:「誰欺侮了你?」
對於娘家的境遇,曹太夫人亦持此想。鼎大奶奶的死於非命,無異折了李煦的一條手臂;如今又有喪母之痛,一年辦兩次白事,說倒霉也真到頭了。可是,她總覺得還不能釋然。
「繞過這個院子,穿一條夾弄就到了。」李鼎說道:「表姊,你走裏面來!」
「這就很難猜了!不過,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我家老太太一定有個讓人心服的說法。」
在曹家,希望都寄託在王妃身上;正要她來關切芹官!此時關切得愈深,將來照應得愈多;實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還有怎麼樣?自然聽她的。隨便三阿哥怎麼鬧,咬緊牙關不理他。到得疤都掉了,光光鮮鮮一張小臉;不由得心裏就想,再受多大的罪也值。」
「那不用探聽,喜歡!可是,四姨,喜歡歸喜歡,跟做曾孫媳婦是兩碼事。」
「自然是替你老人家做面子;就是我買好兒,也是替老太太做面子。李家上上下下不都在說:到底是姑太太調|教出來的,強將手下無弱兵;若非姑太太格外寬厚,震二奶奶敢這麼大方嗎?」
「喔,喔,老太太的意思!」四姨娘一面想,一面說:「如果姑太太是老太太親生的就好了。」
約莫巳末午初,第一位弔客到了,是管理滸墅關的內務府員外郎喀爾吉善;等他一下了轎,魏金生掄起繫著白絨球的鼓槌,「鼕、鼕、鼕」三下,由輕而重,由徐而疾,然後一陣猛掄;引路的家人便高舉名帖,帶著喀爾吉善,直到二廳,高聲唱道:「滸墅關喀老爺到!」於是堂名細吹細打,請來「支賓」的四位親友之一,專管接待旗人的織造衙門的烏林達,躬身趨迎,陪著到靈前上香行禮。等贊禮的一開口,李煦、李鼎父子立即在靈桌右面的草荐上磕頭回禮;白幔後面亦便有婦女舉哀之聲,其中有曹太夫人、有阿筠、有連環、有琳珠、還有些善哭的丫頭、老婆子;當然也有李煦的妾,只得五、六兩姨娘——四姨娘在花廳內賬房;大姨娘監廚;二姨娘因為跟四姨娘爭權嘔了氣,說是肝氣犯了,疼得滿床打滾,不曾來陪靈。
「這,讓人瞧見了不大好吧?」
「是在河南當臬司。我們家老太爺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結了親,姑老爺在皇上面前很說得動話,他由蘇州調江寧,才保薦老爺來管這個衙門,至今二十七年,你幫我,我幫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個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禍福同當。不過——。」
「四姨,」她說:「阿筠配芹官,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你知道的,我們家的那個『小霸王』,不但是我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也是曹家的『正主兒』!所以談到這件事,連我家老太太也做不了主。」
這是指的二姨娘;接著便講了她許多跟四姨娘嘔氣的故事,震二奶奶自然是以同情與關切的心情傾聽著;剛才所生的小小芥蒂,也就在這一番深談中消釋了。
「有你這句話,我受氣受累也還值!偏有人還不服氣,只當當這個家有多大的好處似地。有時候想想,那口氣真嚥不下;恨不得就撒手不管!反正別人吃飯,我不能吃粥;何苦賣了氣力還招人閒話?」
這佟義原是漢人,投歸旗下,從龍入關,總管宮內事務;與吳良輔勾結作惡,幸而早死,得免身首異處之禍。
聽得津津有味的連環,實在不捨得當時的故事中斷,便又問道:「後來呢?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一下子當了皇上,那不是天大喜事嗎?」
「好!我這就去。」
到得順治十八年正月,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親貴重臣在孝莊太后的主持之下,作了一次鞏固滿洲勢力的大改革,假託遺詔罪己,「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明季失國,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為戒,而委任漢官,即部院印信,間亦令漢官掌管,以致滿臣無心任事,精力懈弛」;「於諸王貝勒,晉接既疏,恩惠復鮮,以致情誼睽隔」,凡此重漢輕滿,引以為罪,則以後自必排漢親滿,此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
「主意是早就打定了;剛才聽見搭棚的話,益見得我的主意打得不錯!」
「好,好!請說,請說!」李煦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上,俯身向前,靜聽好音。
「你是說阿筠?」
「我自己來。」連環從錦葵手裏接了茶,站在那裏跟她說些不相干的話。
李煦是因為催索參款,只弄來幾百銀子;賣田又非叱嗟可辦;辦喪事都還虧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兩金葉子。而曹三等著要走,非立刻找一筆現款,不能過京裏的那個「年關」。如今聽得有此兩千五百銀子好借,喜不自勝,急忙答說:「好極,好極!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
連環有些為難。「紳二爺」已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物,李煦提起來便罵他「畜生」;聽說李紳自己亦說過,只等老太太出了殯,就要回山東老家歸農去了。既是這樣子,派老媽子將阿筠送到他那裏,似乎很不相宜。
「四姨全明白了!」震二奶奶因為她有此欣悅的表情,覺得那份重禮可以受之無愧,亦大感寬慰,笑著說道:「咱們這樣的人家,若說女孩兒會是小家子氣的樣子,是決不會的;就怕把她的脾氣寵壞了!」
「說得不錯,我想用三個月就行了。」李煦又說:「至於利息,請二奶奶作主就是。」
「這樣說,芹官的壽算,還不止七十?」
「你們聽她的,她也要拿得出來才行。大哥!」曹太夫人要言不煩地說:「有兩句話,我想先說在前頭,第一、『主賓』不能『相禮』;『相禮』不能『主賓』,震兒媳婦只幹一樣還差不多。」
「我知道。」連環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聽說震二奶奶快回去了;我總覺得這件事最好當著她的面談。震二奶奶好面子,喜歡攬事;照她的想法,這麼一件大事,不能別人都知道了,她倒不知道!萬一由這上頭存了小心眼兒,怎麼辦?」
李煦口中的「令叔」,即指馬維森,因為「皇商」採辦之物,遍於四海;譬如要到福建來採辦供上方玉饌的海味,自然要帶一大筆銀子。但如果南邊有人要捎現銀到京裏,只要劃一筆帳,彼此方便。曹寅在日,如果京裏要用銀子,都由馬維森那裏兌劃,至今如此。李煦在風頭上時,憑一封書信,讓馬維森先墊個萬兒八千的,亦辦得到;只是有一次墊了五千銀子,久不歸還,直待催索,方始償清。李煦自覺信用已失,不便開口,所以特地重託震二奶奶。
「風這麼大,又不能生火盆;不然火星子刮得滿處飛,會闖大禍。」震二奶奶接口說道:「我看只有一個法子,搭蓆棚,把天井整個兒遮住,不教風刮進來?不就行了嗎?」
「何以呢?」
「姑太太一定說,芹官有娘在那裏;得先跟她商量。事情還是不能定局。」
「是!」錦葵答應著走了。
「諸事齊備了?」
長輩去世,將生前服御器用,分贈親近的晚輩,名為「遺念」;旗人原有這個規矩。本乎「長者賜,不敢辭」之義;而且有這樣鄭重的意思在內,自然逼得震二奶奶非受不可了。
「這話也不錯。」逼到這地步,把四姨娘的實話擠出來了,「乾脆就拜託你跟姑太太說,老太太有這麼一份心願;看姑太太怎麼說?」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馬家倒又近了!」
李鼎不好意思說,震二奶奶不願跟他單獨相處,只說:「小丫頭走得慢,怕人家等得心急。」
「連環,」她的聲音在喜悅之中帶著困惑,「老親攀新親,是怎麼個攀法呢?」
「不怎麼太好!」李煦答說:「阿筠如果早生一個時辰,配上芹官的八字就好了!」
「不行,不成!」四姨娘說:「叫人擡軟椅!」
話確是說得很明白。因為除了曹太夫人的意思以外,還有震二奶奶的解釋。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答說:「我有甚麼能好逞?不過跟幾位姨娘學著一點兒就是。」
「那有個不是的?」震二奶奶答說:「反正凡事經你老人家一想,裏外透澈,別人能想到的,話裏就有了。就怕我說不周全!」她擡眼看著秋月又說:「你也幫我記著點兒,若是我說漏了,提我一聲兒。」
至於玉林、木陳是得道高僧;凡高僧無不廣大、無不圓融、亦無不世俗,只是能見世俗之大。如果攻天主教為異端,勢必挑起母子的衝突;所以玉林與木陳,亦不會跟湯若望過不去。
「大爺,不敢當,不敢當!」他也跪了下來,大聲說道:「老太太好福氣!一生享盡榮華;身後孝子賢孫,替她老人家辦這麼體面的白事!」
「老太太安置吧!」震二奶奶說:「這一天累得可真夠瞧的!」
「是的。」四姨娘想了想說:「不妨探聽探聽,姑太太是不是喜歡阿筠?」
震二奶奶無法推託了,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都像老太太這麼說就好了!」
訥爾蘇是羅科鐸的孫子,康熙四十年襲爵,照例成為鑲紅旗的旗主。其時曹寅正是得君最寵之時,皇帝竟將他的長女「指婚」訥爾蘇;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由曹寅親自送女進京成婚。包衣的身分極低,竟得聯姻皇室,出一個王妃,實在是絕無僅有的榮寵。
「我跟你實說吧,我都沒有想到過這件事。」曹太夫人緊接著又說:「這話不對!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一想到心裏就在說:還早得很!急甚麼?就把這一段兒拋開了。如今老太太有這個意思,我自然不能不仔仔細細想一想。想下來還是那句話:早著呢!不必急著定親。至於阿筠,將來替芹官找媳婦的時候,少不得也會想到她;不過這會兒還談不上。女大十八變,這會兒定下了,萬一將來不如意,你說怎麼辦?還能退婚嗎?」
「連環,」四姨娘招招手說:「你必是有話跟我說。來,坐下來好說話。」
「就是這話!」連環答說:「以前是跟著姨娘學規矩;以後還是得跟著姨娘,格外用點心照管,出了閣一定不會丟娘家的臉。」
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記錯了。其實只過了一個多月;那天是順治十八年二月十五,特頒一道上諭:「朕惟歷代理亂不同,皆係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亂者,加以僉邪附和其間,則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鑑往轍,不設宦官。先帝以宮闈使令之役,偶用斯輩,繼而深悉其奸,是以遺詔有云:『祖宗創業,未嘗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國,亦因委用官寺。』朕懍承先志,釐剔弊端,因而詳加體察,乃知滿洲佟義、內官吳良輔,陰險狡詐,巧售其奸。熒惑欺蒙,變易祖宗舊制,倡立十三衙門名色,廣招黨類,恣意妄行,錢糧借端濫費,以遂侵牟,權勢震於中外,以竊威福。恣肆貪婪,相濟為惡,假竊威權,要挾專擅,內外各衙門事務,任意把持;廣興營造,糜冒錢糧,以致民力告匱,兵餉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擾亂法紀,壞本朝淳樸之風俗,變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惡已極,通國莫不知之,雖置於法,未足蔽辜;吳良輔已經處斬,佟義若存,法亦難貸,已服冥誅,著削其世職。十三衙門盡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時定制行。內官俱永不用,爾等即傳布中外,刊示曉諭,威使知悉,用昭除奸癉惡大法。」
李煦不容她往下說,搶著開口:「我只求二奶奶幫我挪一挪;在令叔那裏,先撥三千銀子,一過了年,立刻奉還。」
「不會的!」四姨娘插嘴說道:「二奶奶的才幹,誰不佩服?」
接下來獻飯、獻茶,然後上香;震二奶奶扶著曹太太跪了下去,只聽她喊一聲:「娘!」隨即伏在拜墊上嗚咽不止。
李老太太有個想法,亦可說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個女兒,匹配芹官;姑表聯姻,不但曹李兩家更不可分;而且由於芹官是馬家的外孫,鼎大奶奶又是馬家的表親,這一來重重姻緣,綰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應不到了!
「上二奶奶屋子裏取手絹兒去了。」順子答說。
話中包含的事太多,震二奶奶無法接口,換了個話題;「我那表叔呢?」她問:「明年得續弦吧?」
「你也說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鄭重囑咐:「這件事很可以做!不過要慢慢來。你先擱在肚子裏,甚麼人面前也別說。等我想一想,再來好好籌畫。」
這一商量,李煦翻然變計,索性假託李老太太的遺命,希望震二奶奶來做這個媒;而且還備了謝媒的禮物;自然是一份重禮。
「對了!」四姨娘被提醒了,「這件事得從震二奶奶身上下手;只要她肯幫忙,事情就有六分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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