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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1:秣陵春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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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商量決定了,錦兒這天一回去,就不再給繡春作伴。因為曹老太太回來,府裏要忙一陣,震二奶奶不能沒有得力幫手;同時,「二爺」如果為繡春惹起風波,錦兒得明助震二奶奶,暗中維護繡春,不能不回府去。
「是啊!不過還好;幸而太太說了一句:親戚還是要緊的,應該當面問一問紳二爺,如果他真的不打算要繡春了,再作道理。」錦兒急轉直下地說:「二嫂,我請你來,就是要商量,怎麼挽回這件事。不能住庵,不能嫁紳二爺,我看遲早會把繡春逼到死路上去。你說呢!」
「怎麼會有一副七巧板?」
「是不是?」繡春向她嫂子說:「不是我聽錯,是你說錯吧?」
好在她有一個很好的藉口:繡春還不知道怎麼樣呢?等她將養好了再說!因此,錦兒為李紳設計的一套話,根本沒有機會說;昨夜的宴席上,誰也未提此事,不過震二奶奶利用李紳抵制丈夫,要防他日久洩氣,非穩住他不可。所以叮囑錦兒悄悄告訴李紳:曹老太太已經把繡春許給他了,但這話要等繡春身子復原再宣布;以便喜信一傳,跟著就辦喜事。
「她怎麼想來著?」
原來事情尚未定局。因為曹老太太對繡春不甚關心;對李紳的願望也看得並不怎麼要緊;她所重視的是家規與家聲。繡春的新聞,正熱哄哄在親黨之間談論;她覺得已足以損害曹家的家聲,所以經過深思熟慮,決定要把這件事冷下來;而不管是將繡春配給李紳,或者是由曹震收房,都是進一步的新聞,越哄越熱,更難冷下來了。
「怎麼?」李紳愕然,「那不是很明白的事嗎?」
「真是對不起,紳二爺——。」
小福兒想了一會才回答:「也不是甚麼不高興,是有點掃興的樣子。」
「那好!」王二嫂問:「老太太回來,是紳二爺護送?」
「我的姑奶奶!」王二嫂叫屈似的喊了起來,「你還怨我不說,我才說了一句,你就一大頓排揎,都把人嚇傻了!還容得我說?」
「紳二爺說得有理?不過你也知道,一定不會有這樣的情形!」
那裏是甚麼「震二爺」?是「紳二爺」!
「就怕你家有人來,特為把我留下來看家。走,走!二爺屋子裏暖和。」
兩人無意間抓住這麼一個機會,默契於心地一問一答;立刻將李紳與繡春的關係拉得很近了。這使得李紳很快地勾起了舊情——當曹震要求他「讓賢」;而他表示「割愛」,心裏確是有些像刀割似地難過。只是他性情豁達,提得起,放得下;而此刻,那心如刀割的感覺又出現了。
錦兒從大包袱中取出一個小包袱,在繡春面前的床几上解開來,只見是好些補藥,封皮上標著名目:「先天保和丸」、「天王補心丹」之類。另外有兩個小盒子,一個蒙著蜀錦,一個飾著西洋絲絨,一望而知是首飾盒子。
「差點不能來!」
「咦!」錦兒很認真地質問:「紳二爺怎麼說這話?」
「沒有。」李紳搖頭,「恐怕也沒有甚麼好說的!」
錦兒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你越來越黑了!」她問:「紳二爺呢?」
這番話真是振振有詞,李紳越覺侷促,「你真把我說得裏外不是人了!錦兒,」他搓著手說:「我當時心裏在想,繡春這件事一定瞞不住,也一定不容她打胎,所以我的心冷了。不是說,我不要繡春;是想要也不成。」
「你家二奶奶,讓我捎信給何二嫂,過了年接石大媽到南京;那時候,何二嫂就悄悄告訴我,接石大媽的真正原因是甚麼!」李紳略停了一下又說:「那時我就想到,繡春所懷的,一定是你家二爺的孩子;既然如此,不管我怎麼捨不得繡春,亦不能不割愛。」
「行!有紳二爺這句話就行了!」錦兒站起身來說:「紳二爺就對付今晚上這一段兒吧。有話明兒再說。」
「來了一會兒。」
「繡春啊!」
「我託你留點兒神,」錦兒低聲說道:「看魏大姊是不是又來找二爺?如果來找,說些甚麼?你只悄悄記在肚子裏,甚麼也別說。」
「既然如此,何不就替我帶了去?」
「謝天謝地!」王二嫂長長地吁了口氣:「真是絕處逢生,又回到原先那條大路上來了。這一回可真得步步小心,再也錯不得一點。」
「說來話長;等我細細告訴紳二爺。」錦兒擡眼向西面的屋子看了一下;暗示李紳,易地密談。
「你明天一早就回去,跟二奶奶說通了,派人送個信來,請二嫂馬上去求她;一說妥了,我後天就搬。」
「這句話,」繡春很快地說:「我不要聽!」
「回頭再談。」錦兒說:「二嫂子,你借兩吊錢給我。」
「魏大姊」是這家客棧的居孀之女,住在娘家,幫助老父經營祖傳的行業;李紳把她請來,是要把王二嫂託付給她,暫為招待。這一細心的安排,見得他待人接物的誠懇體貼;更可以看出他對繡春的尊重。王二嫂以前聽說他對繡春是如何如何地好,多少存著「說歸說,聽歸聽」的心理;此刻的感受,使她自然而然地浮起一種想法:繡春應該嫁給這樣的人!
「不管它!請先說了,咱們再看。」
「你別瞎說!」錦兒笑著呵斥:「當心二爺聽見了,罵你。」
李紳點點頭說:「好看總談不到!」
一進門,王二嫂便覺眼睛一亮——床几上的兩樣首飾未收,而且盒還開著;那副耳環光彩奪目,誰也不能不為它所吸引。錦兒心裏在想:瞞不住王二嫂了!即使繡春不願告訴嫂子,她也不應該再瞞;因為繡春始終存著一個尋死的念頭,如果她不把話說清楚,萬一出事,豈不擔了很大的干係?
下車一看,王二嫂才知道是一家大客棧;車子停在大敞院裏,只見車帷啟處,曹榮說道:「紳二爺一早逛雨花台去了,剛回來。也不必通報了,你們就跟我來吧!」
「那——。」
「那麼,我請問二爺,繡春是不是很難看,臉上又瘦又黃,頭髮又枯又稀?」
「為甚麼呢?」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愛漂亮,王二嫂自然也一樣,但如讓她回了家再來,耽誤工夫,且費週折,錦兒想了一下,有了計較。
「錦妹妹,」王二嫂換了個話題:「你剛才說,差點不能回來,是怎麼一回事?」
照此看來,魏大姊明明是在挑撥李紳跟繡春的感情。她這是為了甚麼呢?錦兒渴望瞭解;但要問的話,到了口邊又硬嚥回去,因為這一問出來,不言可知是小福兒搬弄口舌。李紳一怒,說不定會雞毛撣子抽他一頓。
「喔,」繡春問道:「為甚麼呢?」
「不管怎麼樣,錦兒,你無論如何得替我辦到這一點;在老太太到家之前,讓我搬到庵裏去,越遠越好。」
到此地步,錦兒覺得不該有任何隱瞞了;於是將繡春鬧著要出家,震二奶奶的本意,以及曹老太太為了整飭家規,不能不偏向曹震的始末因果,細細跟李紳說了一遍。
「我真不懂,繡春,說得好好的,你怎麼又翻了?」錦兒略停一下又說:「我現在跟你說實話吧,有庵二奶奶也不能給你找,老太太根本就不許!」
這可是一樣極費手工的點心;但王二嫂無法推辭,點點頭說:「你可得有耐性。」
兩人也有同樣的想法,如今最要緊的一件事是,要把繡春心中「死」之一念去掉。而比較起來,兩人的心境又以王二嫂來得冷靜些;因此她的心思就比錦兒來得靈活些,心想,好歹先依著繡春,讓她能夠安靜下來,再作道理,也還不遲。
可是,繡春又想,何以紳二爺又說曹老太太仍舊把她許了他呢?莫非她嫂子也在說假話?
王二嫂與錦兒面面相覷,都覺得極大的一個麻煩快要臨頭了。
「這——,」李紳躊躇著說:「倘或她那裏不肯收呢?」
錦兒想了一下,用很有力的聲音說:「一句話,一切照原議。」
一面說,一面連連拋過眼色來;王二嫂是背著繡春,臉上表情不怕她會看到,所以暗示既明顯又強烈,錦兒自能充分會意。
「怎麼呢?」
「不!要專程派人,才顯得紳二爺你的情意。最好再給繡春寫封信。」
這話說得太尖刻,李紳頓如芒刺在背,「錦兒,錦兒,」他極力分辯:「決不是這個意思!」
這一下,繡春不但聽了,而且要問:「甚麼時候?」
這麼一個妖嬈婦人,又是寡婦的身分;半夜三更逗留在男客臥室中,是談些甚麼?這不能不讓錦兒起疑,決定打聽一個明白。
「不!」李紳重重地回答:「我是洩氣,不是生氣。你知道的,生氣跟洩氣不同。」
解釋、訴苦、糾纏帶恭維,將錦兒的俠義心腸又激了起來;「我當然要管。可是,」她躊躇著說:「繡春這個樣子,我可怎麼管呢?」
「有,有!」
「去了以後怎樣?」
聽得這句話,繡春摸不著頭腦;亦無從辨別心裏的感覺,只搖搖頭說:「我鬧不清是怎麼回事?」
這一來,錦兒自然明白三分;不知她們姑嫂,因何嘔氣?便搶著攔住,「二嫂,二嫂,你別走!」她說:「好好的事情,不會弄擰的!你倒說說,是怎麼回事?」
「你瘋了!」錦兒脫口喊出來:「你怎麼會起這樣子的念頭?」
「如果能夠出家,我又何必一定要死?不如多唸幾卷經,修修來世。」
「不,不——,」王二嫂急忙分辯:「紳二爺倒沒有說甚麼,只說你心境不好,難怪!陪他來的魏大姐似乎很不高興。」
「不會,不會!該說些甚麼話,我到車上再告訴你。」錦兒又向看門的老婆子說:「勞你駕,看車子來了沒有?」
「也不能怪你。」錦兒不敢用得理不讓人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說:「換了誰,都是紳二爺你這麼想,那知道另有說法。不然,怎麼叫情呢?」
原來曹震趕到金山寺侍候曹老太太拈香,一路上已將震二奶奶狠狠告了一狀;提出老何作證,說繡春懷的是個雙胞胎。孿生有男有女,或者一對之中一男一女,所以只要繡春能安然生產,他得子的希望至少有七成;就算是一雙女娃兒,等稍為大一點,在曹老太太面前繞膝承歡,可娛老境,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曹老太太為他說動了,因而他的要求也被接受了,准他將宜男有徵的繡春接回來。並www.hetubook.com.com且答應,由她來交代震二奶奶。
繡春回想自己剛才的情形,確是過分了些;內心不免咎歉,將頭低了下去。看樣子誤會是消釋了,錦兒深怕王二嫂會說氣話,讓繡春受不了,所以以眼色示意,悄悄說道:「二嫂,我來跟繡春說。」
「真是!沒有想到起這麼大的風波。」王二嫂說:「二爺真要來了怎麼辦?」
「不,不!怎麼會?」
「對!那就更好了。」
「你沒有問他?」
於是她說:「紳二爺,我沒有料到你是這麼個想法!不過也不能怪你;你想的是在情理之中。倒是繡春的想法,說起來似乎不大合情理。」
「紳二爺,」錦兒福一福說道:「我來引見,這是繡春的二嫂。」
「是的。」李紳平靜地答說。
「這紳二爺實在是好!我雖只見過兩次,看得出來——。」
「今天一早,她陪二爺到繡春那兒去了?」
「二奶奶當然也不是那麼容易說話的人;她說——」
「我老實跟你說,繡春,」錦兒趁機說道:「我也不是反對你住庵堂;只因為那一來,二嫂跟我又不能陪著你,萬一你要尋死覓活怎麼樣?」
「對,對!若是這麼說,就無所謂俗氣不俗氣了。錦兒,你的想法直截了當,我真自愧不如。」李紳站起身來說:「這一趟來,毫無預備;只帶了二百兩銀子打算買書,就把這筆款子移作安家銀子吧!」
「你想吃甚麼?」王二嫂問。
突然,她發覺王二嫂在說話,是驚異的聲音:「震二爺來了!」
「喔!李老爺出門了。錦兒姊姊,你請裏面坐,喝盅熱茶;等我來問,李老爺是上那兒去了?」
「如今最難的是,她那顆心簡直涼透了,要讓它能夠暖過來,只怕得下水磨工夫。」
李紳平靜地答說:「我有耐心。」
這個盒子裏是一隻金錶,景泰藍的底面,周圍鑲珠;撳機紐打開蓋子,錶面與眾不同,一晝夜分成二十四格,正中上下都刻著羅馬字「十二」;外圈每兩格註明地支,上面的「十二」是午,下面的「十二」是子。
「是的,我變了!從前是在夢裏,說的都是夢話;現在夢醒了,自然變過了!」
「怎麼?」錦兒好奇心大起,「怎麼到了二爺屋子裏來了呢?是二爺找她來的?」
說到換衣服,王二嫂也正轉到這個念頭,看一看身上說:「我這麼一件舊棉襖,見生客多寒蠢?我也回家轉一轉吧!」
「老不死的石大媽,真是坑死人了!」
「錦兒,」繡春平靜而堅定地打斷她的話:「我這個病,只有一個地方養得好。」
「二爺,」錦兒問道:「繡春你是見著了?」
「我當然罰了。」錦兒答說:「我本來很不情願,那有這樣子託人捎信的?後來想想,如果我不肯罰咒,他就不會跟我說;我能不知道他要跟你說的是甚麼話嗎?所以我罰了。」
錦兒答應著走了。到了李紳所住的那家客棧,特為留意看了看;果然,櫃房裏坐著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瓜子臉、薄唇、寬額、一雙眼睛極其靈活,透著一臉的精明。
說完,掉身而去。錦兒與繡春相視一笑,莫逆於心。兩人是唱慣了的這種雙簧;繡春一開口說要吃東西,錦兒便知是調虎離山,所以用簑衣餅將王二嫂絆在廚房裏,好容她們傾談不傳六耳的私話。
王二嫂去取了兩吊錢,讓錦兒打發了車伕跟護送的一個打雜的小夥子,關上大門,回到繡春屋裏。
於是她站起身來,看都不看繡春,只說:「二嫂,我得走了。」
「我告訴你吧,還有個人送你東西。」
「那也好!」錦兒故意裝作勉強同意:「不知道二奶奶肯不肯?」
「不錯,不錯!」這句話說得李紳心服,「情到深處便成癡,旁人不易了解。」他又笑道:「錦兒,真看不出,你論情之一字,居然是這麼透澈。」
這話讓錦兒很難回答,實話不能說,假話不知怎麼編?只能設法敷衍,「他們是姑姑內侄,親戚之中,比誰都親,」她含含糊糊地說:「自然有談不完的家常。」說著,趁繡春不防,給了她一個眼色。
「二嫂!」她急忙解釋:「老太太亦不是生繡春的氣,大宅門的規矩,向來這樣。人多了,不能不做規矩;是場面上該說的話,那怕二奶奶這麼得老太太的寵,照樣也得碰釘子。」
「唉!」錦兒不免有牢騷:「管閒事管得我們姐妹的感情都壞了。『頂石臼做戲』,我也不知貪圖甚麼?」
「這一眼,把她的臉看清楚了沒有?」
「決不行!那一來,我沒有好日子過,他也沒有好日子過。再說,我這會連府裏的人都怕見到,那還有臉回府裏去?」
「他也是。」
「對了!倒是有一點兒。」
話鋒如白刃般利,錦兒既痛苦又困惑,不懂她為何一下子變得這樣不受勸?心裏自亦不無氣惱,話不投機,何必再自討沒趣?
「紳二爺,你可也別太高興!這面,裏應外合,我家老太太瞧在親戚的分上,一定會點頭;那面,可還不定怎麼樣呢?」
繡春沒有理她;王二嫂卻還在喊,最後是李紳開口了,「二嫂,」他說:「她心境不好,今天不打攪她了。」
「這下,」王二嫂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老太太交代,二奶奶不就非答應不可了嗎?」
「妹妹,」王二嫂在一旁幫腔:「話說到這樣子,也就是了。」
說完,隨著李紳進屋;他住的是「官房」,照例三間,在中間堂屋裏坐定,李紳問道:「聽說王二哥是鑣行的買賣?」
「不拘甚麼,帶湯的就行。」繡春又說:「只怕錦兒也餓了?」
房門上又響了;這次是王二嫂自己先開口聲明:「妹妹,是我一個人。」
「她搗甚麼鬼?她為你出的力可大了!一會兒來,你細細問她。妹妹,事情都轉好了,只要你自己把心放寬來,好好將養。」
「商量也商量不出甚麼來!紳二爺是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了不要她就不要她!」
「二爺,」小福兒迎上去通報:「錦兒姊姊在屋裏。」
錦兒點點頭,輕輕答一聲:「是。」
「是的。」李紳向小福兒說:「打盆水來我洗手。」
「好!」李紳欣然答應,卻又為難,「怎麼稱呼呢?」
「見著了。」李紳點點頭。
於是,繡春一心嚮往著青燈黃卷的生涯,盼望著錦兒能有好消息帶來。到了第三天,錦兒打發人來悄悄喚王二嫂到府中西花園後門相會。
「不敢當。」
「請坐!」他將手中的一部「板橋雜記」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來,口中問說:「有事嗎?」
但不管怎樣,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必信其無的說法,所以神色便不同了,歉意地說道:「照你這麼說,倒是我錯怪了她!」
「好!」小福兒問道:「我知道了,可怎麼來告訴你呢?」
「我看不出來。」小福兒搖搖頭,「二爺自己也說,『我沒有生氣』。」
「這又不是甚麼太為難的事!」錦兒接口說道:「過兩天,等你精神再好一點,讓二嫂幫著,一半天就做好了。」
「是來看李老爺?」魏大姊問。
一聽這話,錦兒不由得冒火,「好了!」她倏地站起身來,「說了半天,全是白費唾沫!」
王二嫂還未答話;錦兒問道:「紳二爺,這話是繡春告訴你的?」
她是無心的一句話,繡春聽來卻是一種指責與譏笑——她心裏還是撇不開男人!敢情尋死覓活,鬧著要出家,都是做作?
「唉!」王二嫂一跺腳說:「好好的事,只怕又要弄擰了!真是,我也受夠了!」說著,轉身便要離去。
錦兒有些好笑,「紳二爺,」她說:「若是你肚子裏連這點墨水都沒有,可怎麼趕考呢?」
這話在王二嫂聽來,自不免刺耳驚心,亦有些惱怒。心境不覺現諸形色;錦兒自然頗為不安。
「那麼,紳二爺,」錦兒問道:「你知道繡春現在怎麼樣?」
「不要緊!二爺明天動身,到鎮江去接老太太;回來以後,一時也不會抽得出工夫。反正,我會留心這件事,決不讓你們為難就是了。」
這一下是錦兒的臉色變了,「繡春,」她說:「你變了!」
到了李紳住處,小福兒直接將她帶入李紳臥室,只見生著炭爐,上坐一壺熱水,「骨嘟嘟」地在冒白汽,靠窗方桌上有一副正在拿「相十副」的牙牌;泡著一杯茶,另外還有一碟子果子乾。由於茶也在冒熱汽,錦兒便說:「這是你的茶?你倒會享福!」
「說話了?」
他穿一件鼻烟色的寧綢灰鼠袍子,玄色團花貢緞馬褂,戴一頂紅結子的軟緞摺帽;左手袖口挽起一截,手裏抓著一部舊書;右手盤弄著兩枚核桃,一路「嘎啦、嘎啦」地響;一路瀟瀟灑灑地走了進來。
「見面就不必了!倒是紳二爺有甚麼可以表情達意的東西,不妨給她見一面。」
這一打開,繡春大出意外,原來後蓋背面刻得有字:「一日思君十二時!」
「那還用說?」李紳接口便答:「只要力之所及,怎麼樣我也得盡心。」
幸好來了救星,是錦兒。大門未關,她一路喊:「二嫂,二嫂!」一路就走了進來。
「問了。」錦兒答說:「他還是不肯說。意思是抽冷子來這麼一下,所以自己都不知道時候。」
「紳二爺呢?」王二嫂又問:「老太太跟他怎麼說?」
聽她在談時,李紳已經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不斷在冒汗;及至聽完,更覺五中如焚,方寸大亂,急急問道:「怎麼叫不上不下,不生不死?」
「他怎麼說?」
「大致清楚。」
「甚麼地方?」
「說開了,就是了!我也不能有尋死的癮。不過,」繡春提出同樣嚴重的條件:「你也得替我辦一件事——。」
「原來是這麼一個誤會!二嫂沒有錯;繡春也沒有錯,只是性子急了些。話不說不明,鑼不打不響;這會兒可以敞開來說了。繡春,你不願求人,我也不是肯求人的人;昨天是紳二爺託我把二嫂約了去,當面談你的事。若說她有嫌棄你的心,這話如果讓他知道了,可是太傷他的心!」
「聽說紳二爺今兒上午,到繡春那裏去了?」
「好吧!」繡春無奈,「你隔一天打發一個人來看看,總不致於不行吧!」
「喔,」錦兒問道:「二爺回來了怎麼樣?」
「繡春,我得走了。」錦兒hetubook•com•com說道:「你好好養病——。」
「新女婿第一次上門,就碰了你一個大釘子!」
「我可不能要『他』這兩樣東西!」繡春神色凜然地說;同時將兩個盒子向外推一推,很明白的顯示,藥物照收,首飾不受。
「二奶奶說,二爺跟繡春的事,她一點也不知道;石大媽只說會穿珠花,誰知道繡春把她找了來打胎。繡春也從來沒有說過,她懷了二爺的種;年前回南京只說月經不調,要在她嫂子那裏住幾天。再想不到鬧出這麼一件活把戲!二爺要她,只要繡春自己願意,她不反對;不過已經許了給紳二爺,而且是繡春自己心甘情願的,親戚面上得有一個交代。」
「怎麼?是——。」李紳看了看王二嫂,沒有說下去;只是一臉的關切。
「錦妹妹,」王二嫂無可奈何地說:「這個法子,我可不知道怎麼想了。大宅門裏的規矩,說實話,我也不大懂;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錦兒緊張了,「二爺生氣了嗎?」她問。
「唉!」繡春在那裏嘆氣了。
「就是她。」
「喔,」李紳擡眼看見站在那裏,微笑目迎的錦兒,用隨便而親切的聲音說:「甚麼時候來的?」
話只有三句,貫串起來卻有好多的意思;再想一想錦兒在這間屋子裏說話的態度,事實更容易明瞭:震二爺對自己還沒有死心,而且曹老太太也已經許了他了,只待她病體復原,便可收房。錦兒所說的「老太太說了,只等繡春將養好了,立刻通知紳二爺來迎親」,就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假話」。
於是她說:「繡春,咱們倆誰也別死心眼兒,只當是旁人的事,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我倒問你,二爺既然這樣捨不得你,你倒不妨想一想,就讓他把你接回去,行不行?」
王二嫂當然知道,幼|女少婦若說能添得一分妍麗,甚麼都可犧牲;同樣地,自覺醜得不能見人時,不論許她甚麼好處,都不足以使她露面。繡春此時的心境,她能瞭解;不過不如繡春看得那麼嚴重,所以仍舊在談她喜歡談的事。
說著,魏大姊已從櫃房裏走了出來,蜂腰削肩,體態輕盈;錦兒這才發現,原是個極妖嬈的婦人。
二更時分,聽得叩門聲響;繡春立刻精神一振,「錦兒回來了!」她說。
「差一點送命!」
「二嫂,你試試!二奶奶說了,這套衣服就送了給你。」
「是啊!」
原來芹官好動不好靜;聽說繡春的二哥在鑣行裏,便吵著要繡春帶他來看王二,還要跟王二學保鑣。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誰都不敢跟他出門;怕萬一磕磕碰碰摔了跤,誰都擔待不起。所以繡春好說歹說地哄他,答應製一個小小的鑣袋送他,才能安撫下來。
「我知道。」王二嫂答說:「繡春也跟我談過紳二爺;似乎紳二爺府上的情形,她也知道得不少。」
「得罪了誰?紳二爺?」
「那麼,是甚麼意思呢?」
「是啊!當然這麼說。」
「他沒有說;只說讓你知道就好了。」
「不礙!」繡春答說:「我知道我已瘦得不成樣子了。」
「兩次?」繡春打斷她的話問:「除了今天這一次,你多早晚又見過他?」
錦兒聽不明白他說的話,只冷冷地說:「如今繡春是生、是死;就看紳二爺的了!」
「我也不是說貶低我的身分;我如今還有甚麼身分好端得起來的?」繡春搶著表白:「我只覺得犯不著去求人!而況,我本來就打算好了的,甚麼人也不嫁!」
「好,我送!」小福兒把門簾一掀。
錦兒知道小福兒秉性憨厚,只是有點戇;像這種事,跟他說了就會出麻煩,所以改口答道:「那麼,她甚麼時候去的呢?」
「甚麼怎麼樣?」
錦兒卻得理不讓人,接著又說:「如果紳二爺覺得繡春不應該打胎,就應該說話,譬如寫信告訴繡春,或者乾脆,叫那個混帳的石大媽,不必到南京來;如今紳二爺知道繡春一定會把肚子裏的累墜拿掉,可又說甚麼亂了血胤,不就是安心不要繡春嗎?」
「好不好不說,壓根兒就辦不通。你的事,二爺大致都打聽清楚了;跳腳大罵石大媽,說是『甚麼石大媽!我入——。』」錦兒臉一紅,急忙縮口,「反正那罵人的樣子,根本就不像個官宦家的爺兒們,你可想而知,他是怎麼心疼你打掉的孩子?聽說他已經跟四老爺說過,要把你接回去;說你是宜男之相,他還沒有兒子。四老爺說,這件事他作不了主,得等老太太回來再說。二爺已發了話,二奶奶准他娶你,萬事皆休;不然要在老太太面前告二奶奶一狀。又說:他要打不贏這場官司,把曹字倒過來寫。我再告訴你吧,大家都說,二爺這場官司能打贏!三個人擡不過一個理字去,都派二奶奶的不是!」
「是,是!不過,」李紳苦笑著以指叩額,「我腦子裏很亂,真不知道該怎麼說?錦兒,你教一教我。」
好久,終於捉摸到了,「唉!」她嘆口氣,「到底不知道是你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反正我這副不能見人的模樣,偏偏就讓他看到了!」
「芹官。」錦兒說道:「芹官還說,你還欠他一個『鑣袋』;問我甚麼時候能給他。」
「算了吧!」王二嫂勸她:「病人不宜照鏡子;過幾天吧!」
繡春就像被人打倒在地,忽又當頭打下來一個霹靂,幾乎支持不住。但心裏卻有清清楚楚的念頭:他是來看我的!看二嫂怎麼打發他走?
「原來紳二爺還沒有回蘇州,就打算不要繡春了!」
「誰?」繡春想不起來,「誰會送我這個玩意。」
錦兒還未答話,繡春接口說道:「他真要來了,二嫂,請你跟他說:二爺,你如果要繡春馬上死在你面前,你就去看她!」
「我沒有太注意,好像是一個勁地勸二爺別生氣。」
這時她才發覺,錦兒與王二嫂都已走了。側耳細聽,並無聲息,心裏不免奇怪;便下得床來,扶著牆壁,慢慢走到堂屋,才聽到王二嫂的臥房中,有錦兒的聲音。
錦兒楞住了,與王二嫂面面相覷,都不明白繡春的態度,怎麼又變了?
「我的姑奶奶,」錦兒大搖其頭:「那有這麼快!就算二奶奶答應了,總還得跟太太回一聲;然後要找庵,找到了要跟當家師太商量。不是我說,清規好的當家師太,做事都很仔細的,如果是個醜八怪,她不怕會招惹是非;憑你,她要想想,她是白衣庵,你就是觀音菩薩,賽如一塊『活招牌』,不知道會惹多少油頭光棍來打主意,只怕從此清規就守不住了!」
聽得這話,王二嫂一顆心才比較踏實。「妹妹,你聽見沒有?」她看著繡春說:「誰都這麼說,養好身子是第一。老古話說的是:『心廣體胖』。你總得把心放寬來。」
「那是病容嘛!」
「我是說二爺的心境,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甚麼?」繡春問說:「二嫂,你說甚麼人上門。」
兩人的心情一變,反是錦兒激動,繡春冷靜,「我的念頭也不是隨便起的,前前後後盤算過,」她說:「只有這樣最好!」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要用我這張臉,把震二爺嚇回去!告訴他,謝謝他的好意,請他再不要來跟我胡纏了!」
「二嫂,」繡春忽然插|進來說:「我想吃點兒東西。」
一轉念間,自覺解消了難題,心境倏而轉為平靜,臉孔的顏色也不同了。
「小福兒!」錦兒喊住他說:「我託你點事行不行?」
「魏大姊,就是櫃房裏的那個魏大姊?」
「是紳二爺住的那家客棧的少掌櫃;掌櫃的大女兒,居孀住在娘家,幫著老子照料買賣。挺能幹,挺熱心的人。紳二爺想來看你,請她作陪,又請她打聽我家的地址;她居然都辦到了。」
「就是這一點點理由,似乎也很難找。」李紳仍感為難,「出爾反爾,那怕是強詞奪理,總也得有個說法。」
於是錦兒在前,李紳隨後,送到院子門口;錦兒回身請李紳留步,由小福兒帶路相送。
「喔,」小福兒說:「這必是魏大姊掉在這兒的!」
「嗐,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繡春有喜,紳二爺早就知道了。」接著,錦兒將與李紳談話的經過,都告訴了王二嫂。
「我也鬧不清你是怎麼回事?」王二嫂說:「既然已經開了門,為甚麼忽然又關上;倒像存心給人一個過不去似地。」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了。」王二嫂又說:「錦妹妹,如果紳二爺有甚麼誤會,或者不高興,千萬請你說明白。」
「那,那怎麼辦呢?」
接著,便打開網籃,一一交代,不但「主子」,凡是跟繡春談得來的,幾乎都有餽贈;其中有個扁扁的紅木盒子,抽開屜板,裏面有本紅絲線裝訂的冊子,與十來塊不同形狀的紅木板。王二嫂不知是何物,繡春卻識得。
「病要好得快,自然要請最好的大夫,服最好的藥;非錢不辦!我送她點錢,行不行?」
錦兒不認識她,她倒認識錦兒,滿臉含笑地起身來招呼:「錦兒姊姊,請坐,請坐!」
「嗯,」繡春答說:「多給我一點湯;米粉不必太多。」
「怎麼回事?」
「我看你身材跟二奶奶差不多;這樣吧,我去找一套二奶奶的衣服,你就在這兒換了去好了。」
「頭一回是二爺找她;第二回是她找二爺。」
「那麼你作了證人沒有呢?」王二嫂問。
李紳語塞,承認錦兒的指責不錯,自己話中有漏洞;而這個漏洞是因為自己的話,有所保留而出現的。如今必須明白道出他當時的想法,才能解釋一切。
「剛才你的話,全是你自己那麼想;你的身子一向比誰都壯,只要好好調養,自然會復原,那談得到春天沒有過完,倒已到了冬天的話?」
「那就是了!繡春的嫂子有點大舌頭,紳震不大分得清楚;繡春也只當我家的震二爺來了,要躲躲不掉,起了個笨念頭,要拿她那張難看的臉把我家二爺嚇回去。誰知道開出門來是你紳二爺。」錦兒喘口氣又說:「紳二爺,請你倒想想,如果你是繡春,肯不肯把這張臉給你看?為這件事,繡春心裏難過得要死,跟她嫂子吵得不可開交,是我去了才勸開的。如今紳二爺你反倒以為她向著我家震二爺,不願理你紳二爺。這個冤到那兒去喊?www.hetubook.com.com
沉吟了好一會,錦兒毅然決然地說:「好吧!我跟你一起去走一趟。」
「不錯。可只是看到一眼。」
王二嫂起身就走,開門出去,果然是錦兒;不但人回來了,還帶來一個大包袱,一個網籃。
「我怎麼不相信你?可是,錦兒,只怕你自己都沒法兒相信你自己!」
「震二爺?」錦兒詫異。
到此地步,錦兒只能硬著頭皮說假話:「老太太說了,只等繡春將養好了,她立刻通知紳二爺來迎親。」
「找庵!」錦兒搶著說:「我一定替你找。不過你得想一想,在你是大事;在別人看是小事。老太太一回來,上下都會忙得不可開交;一天兩天顧不到你的事,也是有的。反正我總擺在心裏,就一時不能替你辦妥;我也會攔著他們,不會給你添心煩。」
「老太太說了,誰要是有點小小不如意,就鬧著要出家,不成話!沒那個規矩!」
李紳聽罷不語,好半晌才長嘆一聲:「唉!聚九州之鐵,難鑄此錯。」
「也不是向著二爺。」錦兒停了一下說:「這裏頭拐彎抹角的緣故多得很,一時也說不盡。」
「這是去蘇州以前的話了,他倒還記得!可是,」繡春皺著眉說:「這個願心怕一時還不能完。」
錦兒一面說,一面打開包裹,裏面是一件玫瑰紫緞子,圓壽字花樣的紅棉襖;一條玄色湖縐的百褶裙,起碼也有八成新。
說著便幫王二嫂擺好碗筷;等舀了一飯碗的米粉送到床几上,將筷子交到繡春手裏,跟王二嫂在方桌前面,相向而坐。王二嫂背對繡春;錦兒可以看到繡春的側面。
「這你別管!有我。」王二嫂說:「我這會兒擔心的是紳二爺;得要把他穩住才好。」
「罰甚麼咒?」
「新女婿啊!紳二爺是特為來報喜的;曹老太太仍舊許了紳二爺,把你配給他。」
「閒著沒事,學二爺消遣的法子。錦兒姊姊,你請坐這裏,舒服一點兒。」
「他的那句話,只能帶給你,再不能跟第二個人說。」
等走近了,聽得錦兒小聲在說:「剛才逼在那個節骨眼上,我不能不說假話。二嫂,這些情形,你都放在肚子裏,千萬不能讓繡春知道。」
「怎麼?非親非故,二嫂,你是怎麼找上門去的呢?」
繡春在想:要在他人眼中證明自己是甚麼人,全看自己的行徑。她決不能承認自己「口是心非,慣會作假」;在她看,那是一種最讓人瞧不起的人。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那種人,唯有堅持原意。
李紳又凝神靜思,將這番措詞,通前澈後想了一遍;很興奮地說:「我起碼有八成的把握。此刻,咱們得再往下談。老實說,我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一次來毫無預備。回頭你家老太太倒是答應了,我赤手空拳,可怎麼辦這樁喜事啊?」
繡春一聽,心境立刻又不平靜了;是甚麼不能讓她知道的假話?她本無意「聽壁腳」;此刻卻不能不屏聲息氣偷聽了。
繡春有些著惱,「誰要跟他過不去?」她說:「都怪你話說得不清楚,明明是紳二爺,怎麼說是震二爺?」
談得尚無結論,王二嫂已經將消夜的點心都做好了,繡春的雞湯筍乾米粉;錦兒的蓑衣餅,另外還有一碟醬菜,一碟燻魚,連同碗筷,做一個大托盤端了出來。
「如今我家二爺還是想要繡春。她那麼要強的人怎麼還肯進府;再說,就進去了再也沒有好日子過。豈不是不上不下,一個人懸在半空裏?至於不生不死。」錦兒冷笑道:「二爺,不是我嚇你,繡春尋過一回死,也是碰巧了才把她救了下來;到現在她還存著這個念頭!雖然活著,也跟死了一半差不多。」
既然如此,只好在李紳身上打主意!錦兒在想,恐怕要靠李紳的熱情,才能使得繡春那顆冰透了的心回暖。
沒有想到他會把這件事看得如此嚴重!錦兒楞住了;好半晌才省悟,自己的這種態度只有使誤會加深,應該趕快解釋。
「喔,」錦兒問道:「想來你就是魏大姊了!」
「唉!」繡春嘆口氣,「我心裏亂糟糟地!你們不知道那種滋味。」
於是幫著王二嫂換好衣服。錦兒很周到,還帶著一盒粉,一帖胭脂;將她裝扮好了,再借一把梳子攏一攏頭髮。錦兒走遠幾步,偏著頭看了看,非常滿意。
錦兒心裏明白,李紳雖有希望,卻無把握;曹震雖遇挫折,但他不必也不會就此斷念。繡春的歸屬,尚在未定之天,像今天繡春由聽聞一字之差所引起的誤會,讓曹震知道了,就可能會振振有詞地說:繡春一片心都在他身上;說她喜歡紳二爺,那是別有用心的撒謊。不然,怎麼一見了紳二爺就把房門關上,不理人家?
「二奶奶不放我。」錦兒答說:「你想,少了一個繡春,再少一個我,她自然撕擄不開了。」
「二奶奶只穿過一回,跟新的一樣。」錦兒說道:「是嫌花樣老氣;我看也還好。」
說到這裏,正好小福兒打了洗臉水來,李紳便喚他找鑰匙開箱子;錦兒靈機一動攔著他說:「紳二爺,我沒法子替你轉交這筆錢。你讓魏大姊派人替你送去好了。」
「不敢當!」王二嫂還了禮,把頭低著。
「是!」錦兒回頭說道:「曹大叔,你在櫃房裏喝喝茶,等著我。」
「我不知道。我在外屋打瞌睡;到她走的時候我才醒,都三更天了。」
「不!」小福兒答道:「先是二爺一個人回來;過了一會,魏大姊來找二爺。」
「你不知道,自病自得知。再說,我的心境不是以前了!」
「紳二爺」三字入耳,繡春恍然大悟;原來是王二嫂口齒不清,「紳」字唸得像「震」字。不過,她也深深失悔,總怪自己不夠冷靜,才會聽不清楚。
「但也要快!」王二嫂說:「二爺真的來了,到底是繡春主子家,我也不好說甚麼沒規矩的話。」
「二奶奶怎麼說?」
「你想想,」錦兒喘息略定,又接著說:「照這樣子,你就躲到庵裏去,二爺也放不過你。只看他送你的這兩樣東西,就可以知道,他是真的要你,並非跟二奶奶嘔氣。」
「去看紳二爺!」錦兒答道:「我本想讓你自己跟紳二爺去商量;看樣子其中有些曲折細微的地方,你還弄不清楚,非得我去一趟不可。」
「其實,你何用如此?」錦兒不假思索地說:「既然你已經打算出家了,應該一切都看得開。」
「錦妹妹,」王二嫂問:「昨天晚上是怎麼談的呢?」
有誰會送她這麼名貴的一樣首飾?繡春心中一震!方欲有言;錦兒在催她看第二個盒子了。
錦兒突然將話頓住。她本來要問:「那麼,為甚麼魏大姊要勸二爺別生氣。」剛一開口,突然領悟:這那裏是勸人家別生氣?明明是在鼓動人家生氣!這個甚麼魏大姊才跟石大媽一樣可惡!
「請屋裏坐吧!」
然則還是紳二爺自己來報的喜;就不明白他這個喜信是那裏來的?繡春想來想去想得頭都痛了,還是不得其解。
「不!」錦兒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想吃湯湯水水的;那天二嫂做的鵝油簑衣餅,我還想吃一回。」
李紳自然動容,看一看王二嫂,又看錦兒,不無要求證明繡春所言屬實的意味。
李紳大驚,脫口問道:「怎麼會呢?」
如今話已出口,無法掩飾,甚至沖淡都不可能;只有平心靜氣地商議,才能找出一條不致於將她逼上死路的路來。
「我送過她一個『剛卯』,我的心意都寄託在那上面。若說眼前,我只望她早占勿藥。」李紳怕錦兒聽不懂這句成語,又說:「只望她早早復原;要表達這番情意,只有一個辦法,但怕太俗氣。」
李紳住在西跨院,一踏進去便看見茁壯的小福兒奔了上來,大聲喊道:「錦兒姊姊,你好哇!」
此言一出,錦兒錯愕莫名,「原來紳二爺知道了!」她問:「紳二爺是怎麼知道的呢?」
細細想去又不像。錦兒是當時逼得非說假話不可;她嫂子沒來由說這假話,不怕將來拆穿真相,難以交待?
「那好!一言為定。」
一點不錯!繡春心想:怪不得錦兒說甚麼「已經打算出家了,應該一切都看得開」的話;敢情是暗暗相勸,趁早對紳二爺死了心吧!
「可回來了!」王二嫂一面接東西,一面如釋重負地說:「繡春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
瞭解繡春心理的,自然莫如錦兒。在她看,繡春經此打擊,萬念俱灰,如今連生趣亦不一定會重生,更莫說婚事!而且,她的性子向來剛強執拗,亦是說了話不願更改的人;已經表示,只願出家,永斷俗緣,只怕一時還難得挽回她的意志。
說完,錦兒將王二嫂託付了給看花園後門的老婆子,匆匆穿花圃,繞過迴廊,越假山,走捷徑去找震二奶奶。不多一會,由原路回來,手裏已多了一個包裹。
「現在不成了至親了嗎?」
但先看到王二嫂面現抑鬱,已覺不解;及至進入繡春臥室,發現她面凝寒霜,更驚疑不定了!
這是將小福兒支使開,好方便錦兒講話;她領會得這層意思,所以等小福兒走遠了,方始問道:「怎麼樣,見著了沒有?」
「是的。二爺說要人帶路;又得跟繡春姊姊的嫂子打交道,所以特意請她陪了去。」
話風如懸湫傾注,暢順無比;他在想「女為悅己者容」,所以女子對容貌能否悅人,看得很重;繡春的想法實在比自己的推測,更合情理。不過錦兒楞了一下,卻不能使他無疑;震二奶奶調|教出來的丫頭,說話行事,都高人一等,安知不是她隨機應變,臨時編出來這麼一套理由。
「到那裏?」
到得院子,她拉住錦兒說:「錦妹妹,你別難過!千不看,萬不看,看在她心境不好上頭。」
兩人都在攢眉苦思;畢竟還是錦兒心思靈巧,想得了一個理由,喜孜孜地說道:「紳二爺,我看你要這樣說;你說:你原本捨不得繡春,只為給石大媽捎信時,才知道繡春怕是懷了孕;後來又聽我家震二爺談起,才知道繡春懷的是他的孩子。這就捨不得也要捨了。如今聽說繡春已經小產,而且住在外面,情形不同,又當別論。」
「不會!我回家順路轉一轉,關照王二嫂就是。」
聽得這話,王二嫂的氣順了些;她想了一下說:「既不准繡春出家,又說嫁到李家不合適,那不就只好讓二爺收房了嗎?」
hetubook.com.com指的是床前一張舖蓋棉墊子的藤椅;錦兒一坐下來立即發現,椅旁有塊湖色綢子的手絹,撿起來一看,便知是閨閣中所用,忍不住要問一聲。
「二嫂,我本來自己想去一趟,怕繡春問我,有些話還不便說。」錦兒說道:「事情鬧得很僵!」
冷眼旁觀的王二嫂,當然也看出來了;繡春的態度自是錯了,卻不敢責備她,只能背著她向錦兒道歉。
「那麼——。」
繡春的臉色發青發白!沉默了好一會說:「這倒也是實話。錦兒,你還有多少實話,一起跟我說了吧!」
「你只答應我一件事,別再起甚麼拙心思!繡春,」錦兒提出嚴重警告:「你若教我在府裏擔驚受怕,我一輩子不理你。」
「本來就該等你來說,就甚麼事都沒有了。喔!」王二嫂突然想起,「錦妹妹,我告訴你,紳二爺來過了!」
「那是現在!昨天可不是。」繡春突然起了疑心,神色亦就很不妙了,「現在也不是!人家都嫌棄了,自己找上門去求人家;二嫂,你就不為我留餘地,你也得想想二哥的面子啊!」
繡春不作聲,心裏有著一種無可言喻的不安;可是她卻辨不出,使她不安的東西是甚麼?
「全聽你的!」李紳盤算了一下說:「我還可以待個五六天,你看,能不能跟她見一面?」
「你別急!只要你拿定了主意,法子自然會有。」
「我家二爺,可曾說繡春已經懷了孕?」
漏洞被捉出來了,王二嫂也不必抵賴:「昨天!」她說:「跟錦兒一起去的。」
繡春只把藥收了起來;拿兩件首飾的盒蓋閤上,再向外推一推。錦兒便取在手中,向王二嫂揚一揚說:「二爺送繡春的;繡春不要。」
「談得很好哇!」錦兒答說:「老太太也很關心繡春,說是無論如何總要先把身子養好。」
「沒有法子!老太太問我,可有這話?我說有的。老太太就說,如果繡春沒有這件事,嫁到李家,倒是好事;如今有了這一段,反倒不便給人家了。又問繡春自己的意思怎麼樣?我說,她想出家。老太太就不高興了!」
「紳二爺,」錦兒問道:「你可知道,繡春差一點不能再跟你見面?」
一聽這話,錦兒大吃一驚;旋即悔悟,不該只顧自己說得痛快,不顧繡春所受的刺|激。
「對了!」繡春點點頭:「這件事我就託了二嫂!」接著她將這段情由,說了給王二嫂聽。
李紳啞然失笑;點點頭說:「你責備得不錯。如今就算你出了個題目,我得好好交卷。」
「如今我家二奶奶只能咬定一句話,當初許了紳二爺的,親戚的面子要顧,必得先問一問紳二爺。只要你拿定主意,說得出一點點仍舊要繡春的理由,我家二奶奶就有辦法。」
「唉!都像紳二爺你這種君子人就好了!」
正談著,小福兒出現;一見錦兒奔了上來,笑嘻嘻地叫應了,然後說道:「錦兒姊姊,你進來坐;二爺是在逛舊書攤,快回來了。」
「不管病容不病容,我只請紳二爺說心裏的話,這麼一張臉是不是很難看?」
王二嫂點點頭,想了一下,看著李紳說道:「紳二爺,我妹妹只願姓李,不願姓曹!」
「好!」錦兒正中下懷;略一沉吟,覺得有句話,應該由王二嫂交代:「二嫂,請你把繡春心裏的打算,跟紳二爺說一說。」
「你說吧!我該怎麼辦?」
「這——,」錦兒遲疑了一會答說:「老太太的意思是整肅家規。她說:家裏丫頭、年輕媳婦這麼多,一點不如意就鬧著要鉸頭髮、當姑子,家都不成一個家了!繡春是她娘老子寫了契紙的,不能由著她的性兒愛幹甚麼,就幹甚麼!」
錦兒臉一紅,「我也是胡說的。」她將話題扯了開去:「紳二爺,我倒要問,當時你是不是很生氣?」
王二嫂自己卻有些露怯,「錦妹妹,」她說:「到了那裏,你凡事兜著我一點兒;別讓我鬧笑話,下不得台。」
「是他約了去的?」繡春問道:「二嫂剛才怎麼不說?」
於是,她將錦兒的衣服拉了一把,悄悄說道:「當初我妹妹有些心事,只跟錦妹妹你說過;我看,請你告訴紳二爺吧!」
李紳的神色也很凝重,「錦兒,」他說:「你知道的,人各有志,不能相強!繡春先以為你們家二爺去看她,所以開了房門;一看是我,知道弄錯了,立刻又把房門關上。說實話,她這一關門,我的心可是涼透了。」
「你怕吃不了那麼多!」王二嫂向她小姑說:「我舀一碗出來,你就在床上吃吧!」
「你把後面的蓋子再打開來!」
「怎麼不會?」錦兒答說:「我也不懂甚麼,聽大夫說是服錯了藥,血流不止,胎死腹中;幸虧命不該絕,一支老山人蔘把她的一條命,硬從鬼門關裏拉了回來。二爺,不是我埋怨你,你做事拖拖拉拉,兩面不接頭;如果你覺得繡春應該讓我家二爺收房,索性就寫信來說明白了,繡春亦就不致於遭遇這樣的兇險。如今,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尷尬到極了。」
「談些甚麼呢?」
「用不著你自己去說,今天晚上請你吃飯,老太太會當面問你,你不就有機會說話了嗎?」
繡春這一回是真的支持不住了。但是,她還是使盡渾身氣力,將兩扇房門砰然閤上;身子順勢靠在房門背後,雙眼一閉,淚珠立即滾滾而出了。
言為心聲,這隨口一答,證實了錦兒的猜測不錯;而且玩味語氣,主要的還是要避開李紳。
「那麼,紳二爺你預備怎麼辦呢?」
話題轉變,繡春知道不會再談她的事了;想到讓她們發現她在聽壁腳,彼此都會尷尬,因而趕緊又悄悄扶壁而回,到得自己屋子裏才透了口氣,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來,回想剛才所聽到的話。
「你完全誤會了。我決不是這個意思!」李紳想了一下說:「不過,錦兒,你也應該替我想想,我總得有個說法;不能自己跟你們二爺去說,我以前說過的話不算,我還是要繡春。」
「唉!說來話長,我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既然她心裏有數,就不會為自己的模樣嚇倒;王二嫂也就不再作聲。但是,繡春仍舊嚇著了自己;因為她已不認得鏡中人——在她看,鏡中不是人,是夜叉羅剎,瘦得皮包骨一張臉,黃如蜜蠟,顴骨高聳,配上一頭枯黃如敗草似的頭髮,與一嘴白森森的牙齒,自己看著都害怕。
「行啊!怎麼不行?」
「二爺怎麼說呢?他說,跟紳二爺談妥了?」
她恨嫂子糊塗!心裏一生氣,不免衝動;莫非真個要我當面來回絕他?緊接著又想,就憑現在這副模樣,他還會來糾纏?索性開了門讓他看看,好教他死了心!
「他說,」李紳說得很慢:「他跟繡春有約,希望我放手。君子不奪人所愛,我不能不負繡春了。」
「我在這兒!」有人應聲;回頭一看,正是李紳,穿一件舊棉袍,沒有戴帽,手裏握著一個白布小口袋,不斷地捏|弄著,發出「沙、沙」的響聲。
繡春先打開錦盒,白綢裏子上臥著一副碧玉耳墜,是小小的一個連環,上鑲掛耳的金鈎;下垂極細的金鍊,吊著一枚六角長形,上豐下銳的金鋼鑽,材料形製,精緻異常。
小福兒笑笑不以為意,但一轉眼間,只見他一臉的頑皮,盡皆收起;錦兒不免奇怪,掉頭一看,方始明白,原來李紳回來了。
「好,我一塊兒做。」
「我剛才說過了,我不能害人。」
但怎麼忽然會上門?來幹甚麼?是誰把這裏的地址告訴了他?必是錦兒!轉念到此,繡春真有冤氣難伸之感!痛恨錦兒多事,而且魯莽,難道她就看不出來她這副模樣不能見人?這不明明是要她出醜!
「挪地方!挪到那兒去?」錦兒覺得很不妥,「你別忘了,你還不能勞累;更不能吹風。」
「正是!今天晚上請他吃飯,老太太就會當面問他;要想法子得快!」
「既然這樣,就嫁紳二爺。」
「沒有。」李紳答說:「不過,我已經知道了。」
「喔,」李紳問道:「能不能讓我去看一看繡春?」
見此光景,李紳慌了手腳;又不敢去拉她,只搶先占住出路,攔在門口說:「錦兒,錦兒,你性子別急,咱們慢慢商量。」
因此,繡春這天的心情比較開朗;再想到錦兒中午要來,幾天蓄積在心裏的話,有了傾吐的機會,更覺得精神一振。於是掙扎著起床,起先還有些頭暈;及至吃過一碗王二嫂替她煮的鴨粥,似乎長了些氣力,便坐到梳妝台前,伸出枯瘦的手去卸鏡套。
「真謝謝二奶奶!」王二嫂笑道:「這一穿上了,倒像要去給那一位老太太拜壽似地。」
「說得一點不錯!」王二嫂拍手笑道:「原來錦妹妹的口才也是這麼好。」
於是她撇開魏大姊,從正面問道:「紳二爺,誤會大概是解釋清楚了;你是不是還覺得洩氣呢?」
「好!請等一等。」李紳從容起身,走到廊上喊道:「小福兒!你到櫃房裏,把魏大姊請來。」
聽他這話,錦兒略感寬慰;把話頭又接到魏大姊身上,「去是一起去,回來也是一起回來。」她問:「魏大姊把二爺送回來就聊上了?」
長長一篇話,說得累了,錦兒坐下來只是張口喘氣;繡春卻是緊閉著嘴,胸脯起伏,心裏亂極了。
「我知道。你先把東西收一收。」
「對了!用點心寫。能一封信把繡春勸得心活了,才顯你紳二爺的本事。」錦兒起身說道:「我得走了。讓小福兒送我出去吧!」
「妹妹,妹妹!」王二嫂在外面喊。
錦兒沉吟了一會說:「出來一趟不容易;索性我再去看一看紳二爺。」
「二奶奶沒有不肯的道理。」繡春插|進來說:「只要你先把話說到,二奶奶自有辦法。」
「唉!」是王二嫂嘆氣,「老太太一向聽二奶奶的話;這回怎麼倒像是向著二爺呢?」
「我的主意早定了!一了百了!」繡春一下激動了:「錦兒,我今天盤算了一天,我把我心窩子裏的話掏給你,我這個人就算瘋了!你看,」她伸手到頭上,抓住一綹頭髮,略微一用勁便扯了下來,「頭髮會掉,皮膚會皺,骨節會痛;我這個人我自己知道,春天還沒有過完,已經到了冬天了。我不能害人!錦兒,紳二爺是難得遇見的好人;我打算明天請二嫂到府裏跟二奶奶說兩件事。第一件,求她替我找個庵,我修和圖書修來世;第二件,請她作主,把你許給紳二爺!」
「談些甚麼呢?」
「你說!」錦兒起身坐到她床沿上。
她那種絕望無告,飄飄蕩蕩一無著落的聲音,聽得錦兒痛心不已。不過,她仍舊鼓起勁來說:「繡春,你別這麼說!你一定得相信我跟二嫂,事情會弄得很好。」
「怎麼樣?」上了車,王二嫂便問。
錦兒由此開頭,將剛才跟繡春的談話;除了繡春希望她嫁李紳這一段之外,幾乎毫無遺漏地都告訴了王二嫂。其間繡春幾次側臉以目示意,錦兒裝作不見,把話說完為止。
「不!你不去就變成我多事了。」錦兒站起身來,「你等我一會,我去跟二奶奶回一聲,順便換件衣服。」
「誰教你們像親姐妹一樣呢?錦妹妹,你也要原諒繡春,她是最好強的人,弄成今天這種窩囊的情形!連見人都怕;你想想她心裏是怎麼一種滋味?」王二嫂緊接著又說:「錦妹妹,這件事你不能不管;救人救澈!如果你撒手不管,不但繡春沒有救,連我也不得了!你是心腸最熱的人;我可是全副千斤重擔要擱在你肩膀上了。這不是我撒賴,實在是只有你錦妹妹才挑得起這副擔子!」
李紳愕然,「錦兒姊姊,」他問:「你說是那一面?」
「是的。」錦兒找了個很冠冕的理由:「我家老太太派我來傳一句話。」
意會到此,方寸之間難過極了!「繡春啊,繡春,」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都道你爭強好勝,說一不二;原來你也口是心非,慣會作假,你成了甚麼人了?」
「這是我求之不得。可怎麼照原議呢?我話已經說出口了,許了你家二爺了!」
她將眼睛閉了起來,感覺脊樑上在冒冷氣;而眼中所見,是枯枝敗葉,殘荷落花,斷垣頹壁,凡是所見過的蕭瑟殘破的景物,不知怎麼,一下子都湧到眼前來了。
言語神色,並皆峻厲;王二嫂嚇得楞住了。
「當然!不過也得到明天。明天才有確確實實的好消息帶給她。紳二爺想,這話是不是?」
嗐!她突然省悟,既然堅持原意要出家了,又管他的話是真是假?這樣一想,倒是能把李紳拋開了;但心裏空落落地,只覺得說不出來的一種不得勁。
錦兒跟王二嫂都不作聲;但保持沉默,也覺得難過,錦兒便向王二嫂討教簑衣餅的做法,彼此談得很起勁。
震二奶奶說,曹震跟李紳如何說法,她不得而知;不過李紳和繡春說的話,她都知道。震二奶奶說李紳如何尊重繡春,以及繡春如何傾心,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並且她還有證人,就是錦兒。
「喔,」錦兒問道:「你怎麼沒有跟了去。」
於是錦兒轉回臉來,向魏大姊笑一笑說道:「多謝你!回頭見。」
「你看,」錦兒回頭向王二嫂說:「繡春甚麼話都告訴紳二爺了。」
於是李紳讓小福兒到魏大姐那裏,把王二嫂請了回來。當著人不便細談;不過她看錦兒與李紳的臉上,都有神采飛揚的喜色,知道談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行!」
「這容易。」王二嫂轉臉問錦兒:「老太太那天回來?」
「你想繡春懷著曹家的孩子,我又把她接了來,豈不亂了宗親的血胤?」
想到這一點,她覺得不妨作一試探,「你是要避開二爺?」她問。
「不錯,不錯!明天就有好消息了。」
「錦兒,你替我費的心,我都知道。不過,我的命不好;只有修修來世。你若真的肯幫我的忙,就跟二奶奶說,趕緊替我找庵。」
王二嫂沒有作聲;過了一會,突如其來地說:「喔,錦妹妹,你上次不說有個治孩子溺床的單方?」
錦兒想了好一會說:「明兒我打發人來給二爺送點心;來人會問你,有話帶回去沒有?如果沒事,你就說沒有!如果有話要告訴我,你就說,讓我來一趟,我就知道了。」
這是入春以來的第一個好天,金黃色的陽光,布滿了西頭的粉牆,溫暖無風,很像桃紅柳綠的艷陽天氣。
繡春聽她「活招牌」的話說得有趣,不由得囅然一笑——王二嫂與錦兒都覺得她的這個笑容很陌生,也很珍貴。
車子已經到了,還有曹榮陪著去;這當然是震二奶奶的安排。王二嫂也認識曹榮,招呼過了,跟錦兒一起上車,下了車帷;但聽車聲轆轆,經過靜靜地、穩穩地一條長巷,市聲入耳,路亦不甚平穩,好在不久就到了。
錦兒知道她是問李紳;卻不願回答。因為一提到他,就得談繡春的終身大事;而覺得此刻不是談此事適宜的時機。
錦兒也知道,讀書人,尤其是像他這種讀書人,最講究的就是說一不二;所謂「千金一諾」,已經許了人家割愛的,忽又翻悔,那是小人行徑,在他確是難事。
「這也沒有甚麼不行!不過不是送她錢;是紳二爺你留下的安家銀子。」
於是她答一聲:「來了!」然後扶著牆壁,走到門口;雙手扒著兩扇房門,往裏一拉,豁然大開。及至定睛一看,這一驚又遠過於發現自己變得像個夜叉;以及初聞「震二爺來了」的聲音!
等她讓滿面含笑的魏大姊接走;錦兒開口問道:「我家二爺跟紳二爺談過繡春?」
錦兒並無詫異的表情,是猜到繡春會有此表示,但亦沒有反應;只說:「他還讓我帶一句話給你;還教我跪下來罰咒。」
「已經在路上了。是坐船;順路到金山寺燒香,還得幾天才能到家。」
「那,二奶奶沒話說了?」
「你打開來看!」
「直到夥計來催,說有人等她結賬她才走。臨走,還給二爺飛眼兒。」小福兒齜一齜牙說:「這娘們,有點邪!」
「庵裏。」
「好!有紳二爺這句話,繡春有救了。」
「你聽我說,壞事還不只這個。」錦兒接著又說:「我們這位二爺,臉皮也真厚,居然在路上就跟紳二爺說:繡春是他所愛,君子不奪人所好,請紳二爺成全。紳二爺自然沒話說,連得二奶奶也沒話說了!」
「來找二爺幹甚麼?」
「一點不錯!」王二嫂感覺事態嚴重:「這位紳二爺,我雖沒有見過,照你們所說,是寧肯自己吃虧的外場人物;既然他已經答應二爺撒手了,話自然不會再改的。」
「我不知道,我沒有去;二爺留著我看屋子。」
「對了!這非錦妹妹出馬不行!我去不去倒無關緊要。」
「魏大姐!誰啊?」
「喔!」李紳頗為注目;他知道繡春姓王,所以自然而然地這樣叫:「是王二嫂!」說著,拱一拱手。
繡春不作聲了。緊皺雙眉,心事重重;怔怔地想了一會,突然說道:「錦兒,勞你駕,把二嫂請來。我得挪地方!」
「不是七巧板,比七巧板的花樣來得多,這叫『益智圖』」。錦兒將那個本子遞給繡春:「你知道是誰送你的?」
「且不談甚麼君子、小人。」李紳急於要知道繡春近況,「請你說吧,繡春怎麼了?」
「原來不是錦兒搞鬼!」
「我不知道。」李紳答說:「跟你說實話吧!我一直想問,總覺得不便開口。為甚麼呢?已經答應你們二爺了,雖然只是一句話,在我看她就是你們二爺的姨奶奶了;無故打聽親戚家的內眷,會招人閒話!」
「王二嫂子,你打扮出來,著實體面;這一到了人面前,誰不說你是官宦人家的少奶奶。」
錦兒心裏明白,曹老太太到家,一震一紳兩「二爺」也就到了南京,她得避開。不過避「二爺」是痛心疾首,真的不願相見;如果要避李紳,恰好證明她心裏還丟不開李紳。
錦兒沉吟了一會,答說:「你只說找庵的事,差不多了;明兒中午我當面跟她細談。」
「頭一回;昨天晚上從你家回來,魏大姊還在櫃房裏結賬,二爺就問她繡春姊姊的哥哥家,知道不知道?說姓王,幹鑣行的。魏大姊說,這容易打聽。過了一會就來給二爺回話,坐了好半天才走。」
「就是這話囉!」
可惜還是遲了一步;王二嫂已將錦兒不願她問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是指繡春的事;老太太跟紳二爺怎麼說來著?」
「是我多了一句嘴,說昨天和你去看了紳二爺;繡春就疑心紳二爺嫌棄她了,我跟你倆是去求親的,貶低了她的身分!」
「對了!這是很明白的事,繡春胎一打掉了,還會亂甚麼血胤?」
「聽不聽在你!」錦兒順口就說了出來:「他說他要來看你。」
王二嫂爽然若失地說:「原來是這麼一個意思:多冤枉!平白無故地把人給得罪了。真冤枉!」
因而極力支撐著,屏聲息氣,側耳細聽;發覺王二嫂已將他領了進來。果然,聽見她在門外說:「妹妹,震二爺來看你了!」
「唉!」繡春重重地嘆口氣:「這就逼得我非走那條路不可了!」
「大家都問你的好。我還替你帶了好些東西來。」
「你罰了咒沒有呢?」
「是、是、是!」李紳不待她說完,便已笑逐顏開,抱起拳來,大大地作了個揖:「錦兒姊姊,你真高明!教我茅塞頓開。準定照你的說法;而且我要說在前面。」
說著,虛掩的房門已被推開;繡春轉臉相視,發現王二嫂的表情很奇怪,喜悅與懊惱一起擺在臉上。
事實上都有責任,一個說得不夠清楚,一個聽得不夠仔細。錦兒自然不明白她們在說些甚麼,及至問清楚了,不由得有些著急。
「錦兒姊姊,」小福兒問道:「你要說甚麼?」
於是她說:「錦妹妹,我倒覺得我妹妹的辦法不錯。我去求二奶奶,或者求太太,再不然求老太太,把我妹妹送到清規好的庵堂裏去,帶髮修行。我想二爺總也不好意思到庵堂裏去鬧吧!」
李紳默然;且有躊躇之意。王二嫂發覺,自己夾在中間,成了錦兒與李紳開誠相見的一個障礙,應該設法避開。
「只怕是你聽錯了!這也不用去說它;我只不明白,何以震二爺就能開門,紳二爺就不見?」
看她陰晴不定的臉色,王二嫂和繡春都不免猜疑。不過繡春想到的是自己,以為錦兒跟她同感,這麼難看的一副模樣,落入他人眼中,是件很窩囊的事;而王二嫂所想到的是李紳,暗中自問:莫非錦兒覺得繡春是把紳二爺給得罪了?
「那麼,錦妹妹,你看我回去該怎麼說?」王二嫂說:「繡春一定會問我,不能沒有話回答她。」
「錦兒!」繡春突然一喊;聲音很大,彷彿有些忍不住似地,「你請過來,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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