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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2:茂陵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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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1

三之1

話已說到筋節上,四姨娘不能不略為吐露;心想,索性說得露骨些,或者可以讓他覺得切身有關,不得不盡力去辦。
話一出口,看到沒有人搭腔;而沈宜士卻拋過來警戒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宮廷中的許多秘辛,私下不妨密談;稠人廣座之間,應有顧忌。那「怎麼會」三字,等於說雍親王不配也不該做皇帝;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話!
等如意一走,李鼎情不自禁地感嘆:「當家可真不容易!事無大小,都要想到。」
「我跟你實說了吧,這可是跟老爺前程有關的大事;辦妥了大家有好處。」
「還不是——,」錦兒遲疑了好一會,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讓震二爺氣的!」
「起碼有三天的空。」沈宜士躊躇著說:「此時此地,日子倒很難打發。」
這未完的一句話,仍舊是李鼎為她接了下去:「今天總算找到一個『亮相』的機會了。」
「是!也可以這麼說。中間雖空了幾年也是馬老太爺接著,跟一家人一樣。」
至於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對,倒也不覺得什麼;唯獨風流放誕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學氣,見有曹頫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開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後四年之中,相繼下世;曹老太太哀傷過甚,幾已無復生趣,虧得有芹官這條「命|根|子」作寄託;更靠震二奶奶不時逗她破顏一笑,日子才能打發。只為有曹頫在座,震二奶奶話都不敢多說;死氣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總是用體恤的口氣對曹頫說:「你跟你的清客找樂子去,不用在這兒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迴避也迴避了。
「跟表叔規規矩矩說說話!」曹頫停下來告誡:「別淘氣!」
到這時大家才看清楚,是芹官連奔帶躥地闖了進來,恰好一頭撞在春雨肚子上。闖了禍他不怕;突然發現「四叔」在他祖母屋裏,就不免既驚且懼,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手足無措地僵在那裏,只拿求援的眼色,看著在他正對面的震二奶奶。
「好!」震二奶奶說:「回頭我會派人來招呼你。」
「大爺陪著沈師爺請吧!四老爺在鵲玉軒等。」
這一來,李鼎就更從容了。但震二奶奶卻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而且一連到前房去了兩次,猜不透她是去幹些什麼?
「不敢當,不敢當。」
「只要你肯磕頭,什麼事不能做?哄得她稱心如意,自然會幫你的忙;也就是幫你爹的忙。」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實是根本不曾睡著;心中憂煩,連閉目養神的耐性都沒有,倒是要找些人說說話,還好過些。
這個疑團,李鼎因為聽李紳談過好些宮廷秘辛,倒略能索解;不過還沒有來得及讓他發言,曹太夫人卻又開口有話了。
一個人怔怔地坐著,只覺混身倦怠,連站都站不起來。兩個心腹丫頭順子和錦葵,知道她情緒不佳時,最好不要去攪擾她,所以約束小丫頭不准高聲說話,連走路都踮著腳,不讓它發出聲音來。
皇帝欣然應諾;見了面不准他的保母行跪拜之禮,反倒執著李老太太的手,殷殷問好,提到許多幼年的往事。盤桓了有個把時辰才以御筆相賜。
「如意,燙酒吧!」震二奶奶吩咐了一句,突然問道:「咦!錦兒呢?」
江寧織造衙門在城內利濟巷大街,與總督衙門相去不遠。等李鼎與沈宜士到達時,由於護院張得海已先策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總管曹本仁在大門迎候了。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窯青花小茶壺,壺蓋不翼而飛,便向身旁的秋月使個眼色;卻還有更乖覺的錦兒,一伸手,將塊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蓋的茶壺上,省得有人見了,大驚小怪,會讓曹老太太發覺,或許會數落芹官幾句。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我知道了。我雖沒有見識過那些地方,不過道理是想得出來的。如果我是爺兒們,總也要心境好,才有興致;心境不好就沒意思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懂了。這可得一點兒都不能讓人知道。」吳嬤嬤沉吟了一會兒說:「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來是縫的白布棉袍;後來大家說是喜喪,不|穿縞素,老爺跟大爺的這件棉袍就用不著了。我想我這把年紀了,還嫌什麼忌諱;簇新的兩件衣服,順便把我兒媳婦叫來;錦葵的針線不錯,有她們兩個,我再幫著一點兒;現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換上皮統子,想來不費什麼事。」
「你到南京去一趙,一面打聽消息;一面把咱們的情形跟姑太太說一說。」四姨娘想一想說:「話要說得婉轉,有力量;這會兒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編,反正我把意思告訴你,你自己慢慢兒去琢磨吧!」
「鼎大爺!」
李鼎不便說實話,隨口答了句:「沒意思!」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你這兩年變過了,總像心境不開朗的樣子,自然是有心事的緣故。」
「寧大叔!」錦兒接口:「請你把火盆滅了吧!火燭得小心。」
春雨小腹上疼得很厲害;但如照實而言,便是增添芹官的咎戾,所以強忍著疼說:「沒有,沒有!原是我揭門簾揭得太猛的不好。」
李鼎還是不明白,便有丫頭為他解釋,原來芹官新近學會了扯空竹,先是扯「雙鈴」;等有了程度便扯一頭是圓盤,一頭只在軸上刻出一頭槽的「單鈴」。芹官絕頂聰明,一學便會,一會便厭;有一天異想天開,把茶壺蓋取下來當「單鈴」扯。這就是他口中的「扯壺蓋」。
但是,他的記憶中卻有絢麗燦爛的場面;記不得是八歲還是九歲那年,隨著嫡母在曹家過年,就是在這座廳上,燈火璀璨,笑語喧闐;至今回想,歷歷在目,但卻無法攆走此刻盤踞在心頭的那份落寞的感覺。
震二奶奶說了這一句,站起身來;往前房走去;李鼎側耳細聽,卻無聲息,始終猜不透她是做什麼去了。
李鼎暗叫一聲「好險!」由衷地佩服錦兒的機智;能將這樣一個一指頭便可戳穿真相的窘迫局面輕易地應付了過去!
「就因為不能直截了當地開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說:「震二奶奶只要肯幫忙,就一定幫得上忙。大爺,我想應該用你自己的口氣來說。」
隔室在細聽動靜的震二奶奶,知道是時候了,「呀」地一聲推開了門,一面走,一面說:「都安頓好了!花廳裏也快開席了。老太太說了半天的話,想必也餓了;不如早點吃吧!吃著聊著也熱鬧些。」
曹頫還待再說;曹老太太開口了:「點燈吧!」
「早過了!今年整六十。」
錦兒是帶了一個小丫頭來的,兩盞白紗燈,一前一後,高高舉起,夾護著李鼎,穿長廊,繞曲檻,大家都未說話。
李鼎體會得到四姨娘的深意,藉此示歉,也是籠絡;可惜不能穿,因為沈宜士已經想到此去該帶什麼衣服了。
「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亂投醫;照道理說,他也應該想得到,年老大雖說有年妃的關係,沒有內廷的差使,那裏就容易見得著皇上了?就見著了,也未見得能容他替人說話。」
四姨娘反問:「能不能弄到那麼多?」
「老太太呢?不在屋子裏。」
李鼎將她的話,緊緊記住,雖覺措詞不易,但可向沈宜士請教。不過有句話卻不能不問清楚。
「表嫂!」李鼎請個安;馬夫人回了禮,問起李家上下,有好一會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見。
「這話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憐她的這個寡媳;只要是馬夫人所說,不管有沒有道理,無不同意,此時只聽她在說:「六十年天下,總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從古少有。」
「別跑,別跑!」窗外有個中年婦人的聲音,「看摔著!」
「既然如此,」沈宜士說:「就作罷了吧!」
「話不都說得差不多了?」
「莫非你自己就沒有聞見?」
「是!我跟鼎大爺告假。」曹寧用手一指,「我就睡在後面下房。有事開窗喊一嗓子,我就聽見了。」
轉念到此,不覺氣餒,不敢再問下去。反是曹頫自己告訴他,年號已經定了雍正;嗣皇帝擇期十一月二十即位。哀詔大概也快到了。
等他開了門出去,只見曹寧披著老羊皮襖,亦正自後面走了來;李鼎尚未開口,他已經在問了。
「你是說皇上賞的?」四姨娘搶著說道:「那怕什麼?老子的衣服,當然傳給兒子;你穿了正見得不忘皇上的恩典。」
於是曹寧撥了火盆,添了炭;又檢點了茶水、預備了乾點心,一切妥貼,方始輕輕帶上房門,回自己屋裏。
「啊,啊,對了!」曹震伸手將前額一拍,「這兩年的腦筋不管用了!才兩年的事,都會記不清楚。閒話少說,我奉陪沈先生跟表叔,到那兒去逛逛,如何?」
曹頫卻叫他「表弟」,還了禮,拉著他的手說:「今兒上午,已趕著派專人給大舅去送了信;剛剛聽宜士先生說,原來蘇州也得到了消息了。天崩地坼,五內皆摧,真不知道該從那兒說起?」
「一千兩?」劉伯炎楞住了。
「消息還不知道真假呢?別的事鬧錯了,不過惹人笑話;這件事可錯不得。但願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嘆口氣;聲音又有些哽咽了。
「原來還有這麼一個緣故。」震二奶奶平視著,忽然嘆了口氣,把頭低了下去。
一進門便發覺氣氛有異;曹頫向來沉靜,喜慍不大形於詞色,但他的一班清客,慣以笑臉迎人的,此時也不過默默站了起來,聊盡待客的禮貌而已。
這樣想著,不免多看了幾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轉過臉去;然後起身不知去幹什麼,腰肢一轉,更顯出她一股風流體態,李鼎心裏晃蕩著,有些話要說。
「告訴你實話吧,不是謠言,是真的。」
「正在生。這一回的炭不好,有煙子;火盆在院子裏吹著,等煙子淨了再端進來。」
「沒有那麼多了!」四姨娘將跟劉伯炎商議的結果,告訴了李鼎;又用抑鬱之中含著期待的眼神說:「大爺,這個家可真得靠你了!」
一進入裏屋,李鼎的感覺,就像突然之間到了一個從未經歷過的陌生地方,溫暖如春,不在話下;一屋子似蘭似麝,不可名狀的香味,不知來自何處?以致不自覺地用鼻子使勁嗅了兩下。
李鼎獨坐無聊,找了副牙牌在燈下「通五關」,一面玩牌,一面在想震二奶奶的神態語言;由她所教的那番假話看來,顯然的,她也很怕引起流言,所以要想法子避嫌疑,既然如此,豈可深夜在她臥室中飲酒宵夜?
於是馬夫人起身告辭,由震二奶奶陪著走了,曹太夫人看曹頫與李鼎都還站著,便叫丫頭端椅子過來,親自指點,擺在軟榻旁邊;秋月又將火盆挪近,倒了茶,擺上果盤,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還順手將房門掩上。
李鼎亦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順口問道:「是甚麼事?」
李鼎陡覺心頭溫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歲以前,正是兩家最興旺的時候,往來極密;他到了曹家,總是由曹本仁照料。因為他是李煦的獨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樣,為人看得極其珍貴;如果叫小廝帶著他玩,怕磕著碰著,傷了那裏,所以曹老太太特為交付給謹慎穩當的曹本仁帶領。
「那,鼎大爺回來了怎麼辦?這個天沒有火盆還行。」
這意思是將她比作妻子;震二奶奶便問:「表叔,你怎麼不續弦呢?這兩年不是和-圖-書也很有些人來提親嗎?」
「不要了,你管你去睡吧!」
「嗯,嗯,你不說我也想到了。」李鼎問道:「回頭我怎麼來?」
「老曹!」李鼎在腳踏小凳上墊一墊足,從車上一躍而下,抓著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還是這麼健旺。半個月前我來,怎麼沒有見你?」
想想也不錯;四姨娘又問:「你們是在那裏見的面呢?」
「我也只做了兩三回。今年夏天才有人傳了這個法子;做法沒有什麼訣竅,就是材料要好。」
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聽不到他每次來時都有的笑聲;更看不到他每次來時都有的笑靨。只見一個小丫頭,在發現他們以後,加緊腳步到堂屋門前,掀開門簾向裏面悄悄說了句:「四老爺跟鼎大爺來了。」
「好!就這麼說。」
「二奶奶在等著呢?」她的聲音很低。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記憶猶新;一想起來,首先便在腦中浮現震二奶奶那雙似怨非怨,彷彿能說話、想說話而又不敢說的眼睛,頓時迴腸盪氣,既興奮、又悵惘、復躊躇,竟好半天都無法作答。
這下是李鼎深感興趣了,「喔,」他俯著身子問:「怎麼錯了?」
「別忘了,我請你吃宵夜;你可留著量。」
「我不知道!」
「是啊!」李鼎也是意興闌珊地,「急景凋年,又遇到這種混沌不明的大局;心境壞透了!」
「扯壺蓋。」
李鼎點點頭,便站在天井裏等;天井極大,圍牆極高,仰臉看灰黯的天空下,左右兩株光禿禿只剩了枒杈的高槐;他無端浮起一陣淒涼,彷彿覺得自己形單影隻,與世隔絕了。
「會幫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釋重負,語聲中充滿了信心,「你自己別說少了。」
這表示他晚上並無約會,如果主人相留,便當接受;震二奶奶弄清楚了他的意思,自己卻須考慮。
「不用了!」李鼎答說:「既然是有要緊事商量,回來得不會早;你把角門掩上就是。」
看看講得有些累了;只聽秋月插|進去說:「老太太歇一歇吧!四老爺跟鼎大爺在堂屋裏坐了半天了。」
李鼎被問得一楞,「你說什麼?」他反問,
「不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嗎?本說送年家的禮,讓曹家多出些;我看這話就不必說了。如果差使不動,內務府有些款子,像交下來的人蔘款自然儘快要交;得請姑太太幫忙。倘如差使動了要移交,更得請姨太太幫大忙。」
因此,她並不催他;一催他會起戒心,不肯說實話。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願多說;將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揀能說的話說:「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錦兒說,四姨有幾句話,要我當面告訴震二奶奶。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話;當天下午,錦兒便來找我,跟震二奶奶見了面,我把四姨的話照實說了,她說,年下她手頭也緊,只能湊兩千銀子。」
「老太太別費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轉臉又問:「今兒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請沈師爺?」
「四老爺派我下鄉催租去了。」曹本仁發現還有沈宜士,趕緊擺脫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肅立招呼:「沈師爺。」說著,打了個扦。
於是秋月帶路,到堂屋門口,剛打起門簾,就聽得震二奶奶的聲音;曹頫不由得站住腳。只見春雨迎上來說:「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來看老太太了。」
這一點,震二奶奶自己當然已經想到了,而竟無顧忌;這跟白天飾詞避嫌疑的態度,成了矛盾,又是甚麼道理?
「四哥!」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請了個安。
「在屋子裏躺著呢!」
辦不妥呢?劉伯炎想問而自覺礙口;不過既與「前程」有關,自是「大事」,說不得只好把留著等年下去走的一條路子,提前先走。
「唱曲子是反正不行的了!國有大喪,八音遏密。」沈宜士倒有些心動了,「光是清談,亦未嘗不可。」
「不要緊!」錦兒從容自如地,「送鼎大爺回來的時候,帶兩個燒紅的炭結,續上炭,不又是一盆火了。」
「鼎大爺!」鬚眉皆白的曹本仁,掀開車帷在喊。
「還是魚。松江的鱸魚;說是只生在什麼橋底下,真正的四鰓鱸。」震二奶奶說:「不假,我看了,真是四鰓。」
「四哥總也知道雍親王——如今的這位皇上的為人,刻薄寡恩;爹實在很擔心。」李鼎緊接著說:「為未雨綢繆之計,派我跟著沈宜士到安慶去看年方伯年希堯,趁熱打鐵。爹說:這是三家禍福相共的事,杭州是來不及通知了;咱們曹李兩家,務必同進同退。」
曹頫剛站起來,只聽得院子裏在喊:「表叔,表叔!」是孩子的聲音。
匾下是一塊極大的掛屏,用五色玉石嵌成的「瑤池壽宴」圖,兩旁有一副烏木嵌銀的對聯:「堂前壽愷宜霜柏;天上恩光映彩衣」也是御筆——;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皇帝第四次南巡;曹寅提到他的母親,也就是皇帝的保母想見駕。
「當然能。」
「我知道了。」曹頫說:「等我回明了老太太,一起商量。」
雖是孩子的聲音,一屋子的人,除了李鼎,表情都變了。首先是曹頫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其次是曹老太太,有些著急;再次是震二奶奶,大有戒備之色;而丫頭們是一個個惴惴不安,有的只是偷覷曹頫與曹老太太的臉色;有的咬緊了嘴唇,不斷在搓手,這就使得李鼎也有些緊張了。
到得曹太夫人院子裏,靜悄悄地聲息不聞;踏上台階,恰好遇見錦兒掀簾而出,一照了面,兩個人都站住了腳。
一走走到叉路口,錦兒突然將李鼎一擠擠到牆邊;接著「噗」地一口,將紗燈吹滅,李鼎大為困惑,不知她何以有此動作,正想動問,已讓錦兒搶在前面發出聲音。
「怎麼?味兒很大是不是?」震二奶奶問,似乎略感詫異地。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話怎麼說得出口?」
「就遇見了也沒有什麼!」震二奶奶說:「我這個人向來敢做就不怕。」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鼎壓低了聲音說:「沈宜士的顧慮很有道理。他說,算日子哀詔快到了。軍民舉哀成服,他還無所謂,平常素服就可以;我得穿縞素,得趕件白棉袍出來,隨身帶著,說換就換。」
震二奶奶對他這話大感興趣。本來是想在一個景泰藍的罐子裏,掏幾粒紅棗丟在火盆裏解炭氣;蓋子緊一時尚未打開,為了有話要問李鼎,索性連罐子都抱了過來了。
「誰說沒有用?」在指揮丫頭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接口:「用處可多著呢!細瓷的配上銀蓋子,粗瓷的配上木頭蓋子,還不是一樣使?不配蓋子,小丫頭用來澆花、澆盆景,都說比什麼都趁手。而且,現在手段高了,真難得摔一回。」
她已經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沒意思」三字也解釋得很透澈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說什麼。深深點頭,道聲:「正是。」
「飯後還鬥不鬥?」
「是啊,」李鼎又忍不住開口了,「今天十一月廿六了,哀詔怎麼還不到?」
「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敵不過人家。」
「叫柱子。」
「好!那就一言為定。」曹震站起身來說:「我去料理一點小事;順便派人先去關照。至多半個時辰,來邀兩位一起坐。」
「喔,老曹!」
「老太太請!」錦兒的聲音不低,「就走吧!」
「不鬥了。」
「沒那個規矩!站著好。」
震二奶奶把臉又轉過去了,「你先去,我馬上就來。」等錦兒一走,她才向李鼎輕聲說:「你先到老太太那裏打個彎,倘或老太太問起,你就說你替四姨娘帶話來給我;我抓你的差,寫年禮的單子。」
「大爺,」四姨娘說:「今年的第一個冷汎過了;第二個冷汎看樣子就要到了。你把你爹的這件皮袍子穿了去。」
「真的嗎?」李鼎摸著自己的臉說:「我自己倒不覺得。」
李鼎臉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測」之意,不敢領這個情。這些話要變個說法也很難,所以索性推得乾乾淨淨。
「好!我知道。」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專管這座廳的白榮,持著一串鑰匙,匆匆而來;招呼了客人,隨即將所有的槅扇打開;李鼎一踏進去,首先觸入眼簾的,便是高懸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盤龍,綠地黑字的橫匾,寫著「萱瑞堂」三字,上款是:「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筆」;下款是「賜工部侍郎銜江寧織造臣曹寅之母孫氏」。匾上正中「瑞」字上面,是一方鮮紅的圖章;李鼎曾經問過,那是御璽,刻的是「萬幾宸翰之寶」六字。
不解之事太多,一個一個一遍遍地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聽得窗外有人在喊:「鼎大爺,鼎大爺,睡了沒有?」
「好端端地,說這些話幹什麼?」震二奶奶微覺掃興;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嗯,嗯!」震二奶奶低著頭,往火盆裏丟紅棗;又撥炭火。好久不聽見他再開口,便抬頭問道:「你才說了一個緣故;還有一個呢?」
「兩年。前年秋天,足下到蘇州來,不是還聚過兩回?」
「就是這話囉!只有自己動手,悄悄兒偷著做。」四姨喊道:「順子,看吳嬤嬤在那裏?順便到大爺那裏,跟瑤珠把大爺的那件『蘿蔔絲』皮袍要了來。」
四姨娘息了好一會,自己替自己一遍遍地鼓勁;卻是越想越煩;而煩到極處,反逼出一股橫勁,自己對自己說:莫非真的就困住了?索性找了去,開誠布公談它一個辦法出來。
一面說,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臉色;由於她始終並無半點不贊成的表示,不但鼓勵了李鼎,能夠暢所欲言,而且覺得事情很可樂觀。那知曹太夫人並不以為然。
李鼎頗為失悔,歉然說道:「原是我不知趣!來,來,表姊,罰我乾杯;你請隨意。」
「葷粉皮」何能盛饌?而且碟子裏只有麻醬油與薑米,不知葷在何處?李鼎好奇心大起,舀了一大匙送到嘴裏;一經咀嚼。立即分明。
如今呢?他手扶著冰冷的牆壁在想,懸崖勒馬,尚未為晚,如果轉身而回,震二奶奶亦不致會見怪;因為錦兒會說明經過,有這樣一個意外波折,以致不敢赴約,是情理中事。
「這算不了什麼!」震二奶奶說:「只要日子過得順遂,就累一點兒真的會累壞人?我不信。」
果然,不過三刻鐘左右,曹震便興匆匆地來邀客;而李鼎卻變卦了——他是在想,曹震既已回家,要約震二奶奶私下見面,就頗不容易了。難得有此機會,決不可錯過。因而以身子不爽作為辭謝的藉口。
等她再回來時,有錦兒、如意,還有個小丫頭跟在後面,都提著食盒,一個火鍋,四樣炒菜,兩樣點心,另外還有一鍋香梗米粥。是把宵夜的食物都催了來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曹頫低聲答說,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
原來曹震為了繡春,與妻子鬥氣;明的鬥不過鬥暗的,這一年多以來,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裏,只覺得丈夫忽然上進了,本來可以派總管去辦的事,諸如採辦材料;趕辦按時應解運的御用衣料,赴機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奮勇,搶著去辦;至於內務府、工部、戶部的司官,到江寧來公幹,倘與織造有關,本都歸他應酬,此時更加起勁,所以經常極晚才回府。而且一個月總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趕不回來。
「這話也是。這和*圖*書四個字太顯露,失之於淺。得另外想。」
這副神情在四姨娘並不覺得意外,她早就看準了,震二奶奶對李鼎別有一副心腸;如今看他的樣子,可以想像得到,他們見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李鼎答應著,將一件獺皮領子的「一裹圓」,披在身上,只見曹寧已經穿好了皮襖問道:「我跟鼎大爺等門。」
「不有議政大臣嗎?八阿哥封了親王,又是議政大臣的頭兒;他跟咱們兩家是有交情的,只要有他在,一時總還不要緊。」
「那麼,」李鼎很吃力地說:「大姑的意思是,一動不如一靜;根本不理這回事?」
曹頫會意地點點頭;轉身過來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說:「諸公談談;我跟家表弟暫時失陪。」
曹家事無大小,皆由曹老太太作主;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這樣一周折,只怕一時難有結論。李鼎怕耽誤了大事,覺得應該提醒曹頫。
「誰想得到,一生下來到今天,牙都掉了沒有動過窩兒;一晃眼,六十年,日子可真快呀!」
震二奶奶連著碰了兩個釘子,臉上神色不變。若非曹頫在座,她會故意逗著曹老太太,直到逗樂了為止;此刻卻只是笑嘻嘻地說:「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說,有哪樣好東西沒有嚐過?今兒個暫且將就,明兒等我想幾樣總得老太太說好的好東西,補請表叔。」
四姨娘很重視這個警告。年關過不去,第一個受窘的就是自己。所以,稍為想了一下,決定聽他的勸。
李鼎心想,他的消息來得晚;也就比較確實,便急急問說:「是雍親王接的位?」
「什麼趕不上?」
聽這一說,芹官才高興了,站起身來,隨手抄了個壺蓋,藏在懷裏。等丫頭將堂屋裏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將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來,芹官開始「顯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噠」一聲,摔碎了一個壺蓋。
進來的是另一個丫頭,補繡春的缺的如意,「老太太留兩位本家太太吃飯,點了兩樣點心:蝦仁爛麵餅;核桃盒子。」她說:「錦兒到小廚房督工去了;我去叫她回來。」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話,不過我不明白:既然外頭的女人都趕不上家裏的,那,表叔你為什麼還在外面玩呢?」
「你看你,」震二奶奶走過來拿手絹替他擦汗,「就表叔來了高興,也不必走得那麼急。」然後轉臉問春雨:「碰疼了那裏沒有?」
於是,當夜由李鼎挑燈寫信,將曹老太太的看法與沈宜士的意見,一併稟告父親,請示行止。第二天一早,將張得海找了來,叮囑他趕回蘇州;儘快討了回信再翻回來。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強應聲:「是!」
「那就是了。」震二奶奶轉臉對如意說:「你去告訴錦兒,留鼎大爺吃飯,爛麵餅跟核桃泥盒子多預備一點兒,另外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不必多,也不必忙。」
這是李鼎不知聽過多少遍的故事;有幾次到萱瑞堂,也曾想起這個故事,但不會有什麼感覺。而此刻卻不同了,伴隨著這些記憶而來的,是莫名的悵惘與悲傷;他在想:曹家再也不會有這種日子了!
「別想不開!唯其心境不好,更得出去散散悶。這樣,咱們也別上秦淮河;我弄個清靜的地方,找幾個文文靜靜、開出口來不討厭的妞兒,陪著喝酒閒談。既不招搖,又把日子打發了。兩位以為如何?」
震二奶奶也知道,李家連遭兩場喪事,境況又不見佳;要風風光光辦一場喜事,不但力所未逮,而且也沒有那種心情。
「繡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頭說道:「我做錯了一件事。」
曹太夫人胸中頗有邱壑,知道這個內侄所要談的,不是小事,便點點頭不作聲;好讓李鼎跟馬夫人與震二奶奶見禮。
「那是康熙二年生人?」
「是雍親王接的位。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曹震轉臉去應酬沈宜士:「沈先生,咱們有三、四年沒有見面了吧?」
「夏雨,」她一面喊,一面奔了上去,「我的燈滅了。你上那裏去?送我一段路。」
「說得是!」曹頫點點頭,「那麼大舅是怎麼個意思呢?」
「可是,這會兒不知道那條路子才管用?」
四姨娘也很乖覺,知道決不會是這麼兩句話;想一想只好用別的話套他,「當時只有你跟震二奶奶兩個人?」她問。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麼不早說?」
看他興致盎然,震二奶奶不忍拂他的意,便順口附和:「好啊,想兩個什麼字?」一面說;一面親自替他斟了一盞茶來,然後喊道:「錦兒,你倒是來跟我回話呀!」
「是的。應該請示堂上。」曹頫說道:「你就在這裏吃飯吧!吃完了到老太太屋裏坐坐。」
直到進了一道垂花門,錦兒方始喊道:「小蓮,你到廚房去等我。」
「就是這兩句。」
「你帶的小廝叫什麼?」震二奶奶答非所問地說。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沒法兒的事。等哀詔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萬體恤小輩,別太傷心了!哭壞身子,上下不安。」
「那是因為京裏閉了幾天城的緣故。再說,接詔也有一套儀注,一省一省過來,都得停留;不比馳驛;可以不分晝夜趕路。」
這使得李鼎記起了錦兒的話,震二奶奶必是在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氣。「清官難斷家務事」,有時連勸慰都是多餘的;但他心裏不能不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雙鳳眼,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一條不顯稜角的通關鼻,配上厚薄適中的兩片淡紅嘴唇;而且皮膚腴潤光滑,找不出一絲皺紋。要說美中不足,只是頰上幾點極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點,反更動人;否則也許會像畫中的美人,顯得沒有生氣了。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話已到此,不妨問上一問:「通聲常常不回家?」
「心境不好,懶得動。」李鼎苦笑答說:「剛才沈先生還在說,此時此地,是很難打發,我有同惑。」
李鼎脫口說道:「怎麼會呢?」
「還有個要緊的人在路上,十四阿哥。等他到了京,看是怎麼說?到底一個娘肚子裏的人,做哥哥的知道做弟弟的委屈;做弟弟的也不能不尊敬做哥哥的。這麼兩下一湊付,國泰民安,日子也不見得不好過。只是康熙爺——。」說著,曹太夫人語聲哽咽,熱淚盈眶,無法再說得下去。
「不好!」震二奶奶搖搖頭,「什麼芝啊,蘭啊的,俗氣!」
「真是,」李鼎不由得感慨:「俗話說的,『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實在講究不盡,不過,這種日子,只怕——。」他黯然地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主意只有四姨拿。」李鼎問道:「不是說讓沈宜士到安慶去一趟嗎?」
「這會兒還不知道。」
「原來你帶回來的那些補藥,是這麼來的!」
「什麼粉皮?是甲魚的『裙邊』嘛!」
「四哥,出爐的鐵,要不了多大工夫,就由紅變青,打它不動了。」
別人不曾注意她的眼色,錦兒卻已深喻;不動聲色地溜了出去,指使一個小丫頭到廚房去關照,請客應有白魚。
「茶也不必換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動身,請四姨把東西預備好,叫人送到我那裏好了。」說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去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從後面來的。」春雨又問秋月:「要不要進去回?」
「在屋子裏。請進去吧!」
曹頫與李鼎聽得曹太夫人的話,已都站了起來;等丫頭打起門簾,踏進門檻只見馬夫人與震二奶奶,亦都站著等待;隔著一個極大的雲白銅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張軟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來。李鼎等曹頫閃開身子,還未開口,便跪下來磕頭。
這是指曹璽在康熙二十三年病歿任上,由震二奶奶的祖父接任江寧織造;以後才由曹寅接手而言。不過曹寧卻始終在江寧織造衙門,所以感慨比李鼎深得多。
這是為誰興嘆,難說得很;不過李鼎可以看得出來的是,自己的這幾句話,帶給她的感觸極深。
就像剛入鵲玉軒時那樣,一踏進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門,李鼎就有一種陌生而異樣的感覺。
這回是震二奶奶按規矩,先向李鼎行禮,口稱「表叔」;李鼎卻仍舊照多年來的習慣,叫她「表姊」。
「不!在鬥紙牌。」
「那也不算什麼好東西。還有呢?」
四姨娘將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銀子;但也不會是五十萬。李鼎心想,這可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他的說法並不能為李鼎所接受;不過還是同意作安慶之行。因為若說不去安慶了,就該立刻踏上歸途;此非作客的時候。而且哀詔一到,朝夕哭臨;曹家又那裏還能盡待客的禮數?這一來,就無法找機會跟震二奶奶見面;倒不如拿到安慶作個藉口,才能在曹家逗留。
李鼎點點頭,細細打量著,要看她的眉宇之間,是否真個別有幽怨?
李鼎知道,當著曹頫的清客,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如今消息既經證實,走門路越快越好;且先辦了這件正經事再作道理。
「對了!」震二奶奶坦然承認,「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太刺眼?」
「表叔跟客人住那間屋,也不知道他們有預備沒有?」震二奶奶趁機告退,「我得看看去。」
「當初我應該寧願得罪紳表叔,成全了他。倘是這麼做,繡春到底是在家裏;幫著我管著他,反倒不會讓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嘆口氣,「我做事向來不悔,只有這件事,一直在悔。」
「你叫她也睡好了。」
「味道怎麼樣?」
說著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攔阻,「今兒個晚了,院子裏也冷,別玩吧!乖寶貝,」她說:「明兒表叔到前廳裏看你顯本事。」
攤開置在楊妃榻上的那件藏青湖皺面子皮袍,一色純白,找不出一根雜毛;毛長三寸有餘,輕輕一抖,便如風翻麥浪,起伏不定。這是極名貴的白狐,出於御賜;李煦視如拱璧,只每年正月裏有應酬才穿一兩回,平時什襲珍藏,所以歷時十年,依舊如新。
「豈止點綴?」李鼎說道:「既謂之『趁熱打鐵』,這一錘下去,總得火花四迸,格外著力才好。」
「對了!」曹老太太說:「你先陪著你嬸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預備好了,你還回來。」
但這個念頭旋起旋滅,始終升不上去;他真希望再有像夏雨這樣一個丫頭,持著燈過來,逼得他非轉身回去。無奈沒有;只聽得隱隱風送過來的聲音:「寒冬——臘月;火燭——小心!」接著,梆子作響,伴以鑼聲,二更天了。
曹頫的書房有好幾間;鵲玉軒是與清客盤桓之處,所以這間書房很大,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戶,窗外不時有人往來,並不是宜於談機密的地方。李鼎躊躇了一下,索性走到中間一張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離得四面遠遠地,以防聲音外洩。
「是陪沈師爺到安慶去路過,先來給大姑請安;還有點事,爹讓我聽大姑的意思辦。」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來。
李鼎是回到晚晴軒了;但四姨娘卻臨時改了主意了。就因為發覺了瑤珠的秘密,怕她會「聽壁腳」;甚至在枕邊向李鼎細問,或者亂發議論,所以原來打算自己到晚晴軒去的,改了將李鼎請來細談。
「怎麼辦呢?虧空總有二、三十萬銀子,也許還不止。你爹又是這個樣子,我在他面前,一句有關係的話都不敢說;事到如今,總得有個人拿主意才好。」
「如果一定要這麼和*圖*書多,我也可以勉強辦得到;不過,年下可就一點法子都沒有了。」
震二奶奶根本就沒有想到,應該以此珍物款客:但口中卻一迭連聲地:「有,有,自然有!」說著向旁邊瞟了一眼。
應約的只有李鼎一個人。問起沈宜士;他只說讓曹震約走了;又補了一句:「那種地方,我不便跟通聲在一起。」通聲是曹震的別號;表叔與表侄在一起挾妓飲酒,自有不便。大家聽他的話,自能會意;曹震將沈宜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錦兒一言不發,從腋下鈕扣上解下一把鑰匙,放在桌上,便待退了出去。
「爹聽說是雍親王得了皇位,當時急得吐血。」
李鼎沒有說實話;震二奶奶當時是這樣說的:「到底是你借,還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銀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錢花,故意裝窮,讓你來這麼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說,她這種損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過,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賬,我借兩千銀子給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辦,只要你說老實話。」
「我也知道,不過是極要緊的用途。而且非得今天湊起來不可;沈師爺跟大爺,明兒一早就要動身了。」
一說清楚,李鼎亦就連絃外之音都聽出來了,這是動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幫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怎麼不好,」
「是!」曹頫恭恭敬敬地答說:「兒子已經請了人陪客。」
祖母的話;芹官不忍違拗;但頓時就不自在了,翹起了嘴,笑容盡斂。於是震二奶奶便出來轉圜。
「照如今的局面,掌權的是八阿哥。馬中堂以前就為了舉薦八阿哥當太子,碰了很大的釘子,他們的交情很深;隆尚書跟八阿哥,也是常有往還的。我就是——。」說到這裏,曹太夫人突然頓住;沉思了好一會,仍舊是搖搖頭,「真不明白,圈禁了十來年,從未封過的十三阿哥,怎麼會一步登天?」
「爹病在床上,是四姨張羅的;盡力而為,才得五百兩金葉子。爹說:自己至親,儘管說老實話。這個數兒怕還菲薄了一點兒;想請四哥儘力湊一湊。」
老年人所喜的就是「熱鬧」二字;很想多找些人來陪著她吃飯,但一看到有曹頫在,要熱鬧也熱鬧不起來,所以只問:「你弄了些什麼好東西給你表叔吃?」
江南稱鼈為甲魚,宰殺洗淨,入鍋微煮:剔取「裙邊」,用眉鑷將上面的一層黑翳鑷去;上籠蒸熟,加佐料涼拌,即可上桌。製法實在了無足奇;只是這麼一碟,要用到好幾頭鼈,一器之費,平常人家十日之糧,就顯得珍貴了。
裏屋自然也廳見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澆盆景的壺。」
曹李兩家的規矩差不多;李鼎自然能夠想像得到她的難處。當即說道:「我只坐一會兒好了。回頭老太太請客,你得去招呼;不必客氣了。」
「是!我自然追隨。所謂『趁熱打鐵』,總得有所點綴吧?」
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錦兒的聲音,隨即答說:「沒有睡!」
「還有一個,就是她有流紅的毛病;常時不准我進房。」
「能扯得起來嗎?」
「上次我來,就聽說你到海寧去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也聽說了。」劉伯炎好奇地問道:「沈師爺跟大爺到底上那兒?這筆款子真是要得那麼急嗎?」
「這有兩個緣故。」李鼎從她手裏接過罐子來,打開了蓋子,「在場面上,大家一起哄,不能不逢場作戲。」
「好!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
李鼎從未受過那一位庶母如此呵責;膏梁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當著人失面子,裏裏外外丫頭老媽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惱。雖能體諒四姨娘的心境,強自忍受,而臉上已青一陣、紅一陣,非常難看了。
「我倒沒有想到你在家。通聲跟我說,要邀你跟沈師爺出去逛逛;你怎麼不去?」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況——,」他本想說:「國有大喪,也不是飲酒作樂的時候」;話到喉頭,覺得措詞不妥,便改口說道:「何況,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慶;所以今天不請他,他決不會見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見老太太吧!」
迎了上來,秋月低聲招呼:「鼎大爺,什麼時候到的?」接著,不等李鼎回話,便又向曹頫說道:「抹了好一陣子眼淚,有點兒倦了;剛蓋上皮褥子,把眼閉上。四老爺看呢?」
「好吧,」震二奶奶終於開口了:「你把鑰匙給我。」
「那就走吧,給老太太開飯去。」震二奶奶轉臉說道:「表叔,我請你吃宵夜吧!剛才四叔派人到老太太屋裏催請;知道是在我這裏,把話轉了過來,請你去喝酒。」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壺蓋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壺也就沒有用了!」
見他沉吟不語,四姨娘深怕他說出拒絕的話來,便用央求的語氣說道:「大爺你總不能看著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什麼限度?」四姨娘突然發怒,「你們爹兒倆花錢像流水一樣,窟窿扯得這麼大!當時自己有個限度,又何至於會有今天?」
「我從震二奶奶那裏來,正要回去。」
「你倒真會形容。上裏屋來吧!」震二奶奶一面帶頭走,一面說:「可沒有什麼好東西請你。」
「說得也是!鼎大爺請吧!」
這是說先帝賓天;明年元宵,未過百日,當然不能張燈賀節。李鼎便問:「你不知道聽見什麼消息沒有?」
「那也無所謂,只說路過安慶,尊公叮囑,應該去看看他。豈不聞『禮多人不怪』?八旗世交,並不一定要有事才能登門。」
一句話說中了瑤珠的心病,臉羞得像紅布一樣。這一來證實了四姨娘的懷疑不錯;本待及時以當家人的身分,好歹先追究明白再說。繼而轉念,正在期望李鼎出力之時,不要因此惹他不快,因而改用訓誡的口吻說:「你可得守本分!別以為爬上高枝兒了,到處張狂。只要你守規矩,我自然成全你。」
「宜士先生遠道而來,且又多時不見;我自然要替他接風。等飯後,我跟老太太去回。」
「是的。」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動產,不動產可以變錢救急的,只是不便提;怕四姨娘誤會他在查問她經管的賬目,所以只緊皺著眉頭,不出一聲。
說是大門,其實是西面的偏門。因為皇帝南巡,總是駐蹕織造衙門,所以正門等於行宮的宮門,終年緊閉。不過西門的偏門也很宏敞,足容高軒出入;李鼎與沈宜士坐的是長行的馬車,一進入利濟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帶水磨磚的圍牆;鋪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動了,車輪輾過,只聽見「咯咚、咯咚」地響,配著輕脆的馬蹄聲,響了好一會,車子才慢慢停了下來。
到得裏屋一看,紫檀方桌上已設下兩副杯筷,中間是四個碟子,紫醬色的是醉蟹;鮮艷如胭脂的是雲南宣威腿;淡黃色的是椒鹽杏仁。另一樣白色如雪、平滑軟膩的薄片,卻叫不出名字來,總不會是粉皮吧?他心裏在想。
這給李鼎出了個難題;少不得還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為了虧空太鉅,無法彌補,深恐一旦出事,連累至親,以致憂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獨子,在理在勢,不能不為父分憂,卻又計無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是!那年太老太爺奉太皇太后的旨,到這裏來當織造;我娘隨太老太太來了沒兩個月就生我。所以小名叫寧兒。」
聲音是平和了。接下來便談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裏裏外外,一片肅靜,包括曹頫和李鼎在內,無不凝神靜聽。
「說來話長。」李鼎嘆口氣:「不談吧!談起來掃了興致。」
於是她喊:「順子,你去看大爺在不在自己屋子裏。如果在,你說請大爺別出去,我去看他。」
「要是前個五、六年,這也不算大數目。」劉伯炎吞吞吐吐地:「如今只怕一半都難。」
「沈先生,表叔,」他作了一大揖,「昨兒個兩位駕到,失迎,失迎。」
「幫大忙,也得有個限度吧?」
曹太夫人一向能予人以可信賴的感覺;她那除了擔心芹官摔跤以外,遇到任何大事都不會驚惶的神態,便是一顆定心丸,而況說得也確有道理,所以不但李鼎愁懷一寬,連曹頫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裏浮起一句自己跟自己常說的話:吉人自有天相。
「如今城門自然是開了?」
於是他說:「四哥,我看看你的書房去。」
「曹太夫人的話,倒是真知灼見。」沈宜士沉吟著說:「不過既然來了,安慶似乎還是可以走一趟;只是犯不著塞狗洞了,好好打點一份年禮,意思到了就行。」
等他們剛一走,曹頫派個小廝來邀:「請沈師爺、鼎大爺到鵲玉軒去坐。有新得的幾張畫請教。」
不但嘆氣,而且面有憂色。大家巨族的下人,都善於窺伺人意,也懂得怎麼樣應付;像這樣的情形,不宜多問,也不宜打攪,最好是冷眼旁觀,默然待命。
震二奶奶不答,沉思了一會;眼神由沉靜而突然閃爍,然後說道:「也好!隨他!」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開些。」馬夫人也說:「皇上雖然壽不過七十,當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從前那位皇帝有這麼大的福份?」
「是。」
「那,那就湊一半吧!」
「我們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從來沒有不好的時候。」
於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著芹官,走向一邊;曹頫換了副臉色,轉身說道:「表弟來了,娘的興致好像好很多;只別吃得太飽了!」
一面說,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開口告訴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決定起早,比較爽利;把護院的張得海、楊五帶著,保護那一千兩金子。
「對了!天兒很冷,別讓客人凍著了;我看把沈師爺跟你表叔安頓在一起吧。」
「喔!」李鼎無端一陣興奮,兩頰的皮肉不受控制,震得牙床格格作響。
「開了。」曹頫問道:「表弟,剛才聽宜士先生說,還要到安慶去?」
「我的這雙眼睛怎麼了?」李鼎突然心動,故意這樣問說。
「是!」瑤珠的答應,低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還有新鮮的吶!」四姨娘問道:「孝袍得偷著做,你聽說過沒有?」
進了前房,卸了身上的那件「一裹圓」;震二奶奶已自迎了出來,穿一件玄色寧綢暗花的薄絲棉襖;同樣顏色質料的散腳袴。袴腳與大襟、下襬都鑲著猩紅色的「欄杆」,頭上還簪著一朵極大的名種茶花。打扮得不但俏皮,而且紅黑兩色襯得她的皮膚也更白了。
「這還像句話。」曹老太太看著震二奶奶說:「四鰓鱸實在不稀奇;倒是松花江的白魚,到底幾千里地以外來的,不知道請沈師爺有這樣東西沒有?」
她那樣伶牙俐齒的人,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來形容她自己的衣服;李鼎便接口說道:「顯得更年輕了。」
「你們留一個人在外面伺候好了。」震二奶奶問道:「今天是誰坐夜?」
「這叫『葷粉皮』。」震二奶奶說:「用調羹吧!」
「我早說過,只要四姨娘把路指出來,我一定去走。」
「不!我覺得眼睛一亮,很開朗、很舒服;就像陰雨連綿的天氣,忽然看見太陽從雲端裏鑽出來那樣。」
李鼎點點頭,默無一言地在萱瑞堂東面,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處,拈香行了禮;隨即轉到鵲玉軒去看曹頫。
四姨娘點點頭說:「https://m•hetubook.com•com意思是,咱們家虧得姑老爺照應;不過姑老爺一倒下來,咱們也出過力。皇上雖說看姑老爺的情分,到底也要有人出面,肯當自己的事辦。幾家老親是一個根兒上的,要好都好;有一家過不去,就會連累大家,只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請姑太太務必救我們一救。這不是賴上了曹家,是實逼處此,莫可奈何!」
「有甚麼關係!你是看著我長大的。」
說完,他乾了一杯酒;震二奶奶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說道:「其實談談家常,那怕是不怎麼能讓人高興的事,也不要緊。我就是不喜歡無緣無故說喪氣的話。如果凡事都朝壞的地方去想,只怕一夜到天亮都會睡不著覺。」
「好!清腴無比。」李鼎又舀了一匙,「這樣子吃裙邊,我還是第一回。」
「我知道。」
「你看,是不是?」震二奶奶冷笑著說:「我早就算定了,他今天還是不會回來。」
「這樣吧,就在南屋裏玩一會。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遠地來,累了。」
這時震二奶奶已經起身,親自撥旺了一盆火,聽錦兒來報,李鼎來了,急忙迎了出來,一到前房,陡覺寒氣侵襲,便毫不思索地說:「裏面坐吧!裏面暖和。」
這當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裏的消息。他的話說得沉重;臉上卻沒有什麼莫大悲痛的表情。李鼎知道他這位表兄的性情,倒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本來賦性沉靜,又講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以致有此類似麻木不仁的神色。
「是啊!」李鼎不能再掃興了,附和著說:「本來就沒有什麼大了不得的。」
震二奶奶嫣然一笑;得意地望著自己身上,「老早想這麼穿,可又不敢穿出去。」她說:「一個人躲在屋子裏,穿起來照鏡子,可又沒有意思。今天總算——。」她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李鼎不在晚晴軒;不過順子留下了話,一回去就來通知。四姨娘且不管他;將內賬房劉伯炎請到花廳裏,跟他商量,怎麼湊那一千兩金子。
經過了一陣極難堪的沉默,只見四姨娘倏地起立,毅然決然地說道:「說不得了!只好拿命去賭!大爺,請你去告訴沈師爺,最好明天就走,我預備一千兩金葉子,讓你們帶去——。」
「你今年多大?」李鼎問道:「五十剛過吧?」
「怎麼?」
李鼎不懂她的意思;不過自己覺得是很好的一個機會,沒有曹震,很可以跟震二奶奶細談。
震二奶奶沉吟未答;李鼎心裏明白,必是中門已經關上,他半夜裏回住處,須從備弄中繞出去,所以錦兒預先弄了把鑰匙來。
由他這句六十年,不由得使李鼎想起一句俗語:「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兩個三十年了,風水還不該轉?
「不囉!老太太等著,鼎大爺快一點兒吧!」
「怎會挑在那個地方見面?」四姨娘很快地問。
「老太太,太太;還有後街上請來的兩位本家太太,老搭子。」
李鼎心想,曹頫每晚上與清客聚飲,總要到三更天興闌才罷;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藝,且頗健談的人,這頓酒就不知喝到什麼時候了?不如攔一攔他的興致為妙。
聽這一說,李鼎恍然大悟;曹震所說到海寧去督工辦花燈,只怕一大半的日子是消磨在金屋之中。至少可以斷定,昨夜必是住在藏嬌之處;因為照路程計算,一早進城,很快到家,必是住得不遠;既無急事,不必趕路,算起來昨天日落之前,便已到了江寧城外,要回家也還來得及。即令城門已閉,叫開來也方便得很,為何不進城呢?由此可見,他說一早趕回來的話是撒謊。
「喔,又何致於如此?」
「好了,好了!」到這時候曹老太太才發話:「沒有什麼就讓開;別堵著路,讓你四叔走。」
「是!」
回到自己屋裏,已經起更了。伺候屋子的曹寧是曹家的一個「家生子」,但也鬚眉蒼蒼了;掌燈迎了進來,一面替李鼎倒茶,一面寒暄著。李鼎尊主敬僕,格外假以詞色;看他將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便說:「你也坐嘛!」
一想到此,心往下一沉;不自覺地嘆口氣:「唉!」
吳嬤嬤自己也省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說:「這一淌眼淚,又是找這麼一件袍子;不把我兒媳婦嚇一跳?」
「大爺呢?回來了?」
「聽見了。」
曹頫無奈,只得點頭答應。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託他的清客代為陪伴,作主人為客接風。口中不斷地表示:「失禮之至,失禮之至!」
「爹的境況,不敢瞞大姑;聽說是雍親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也許我跟通聲真的有點不一樣。我在外面玩,都告訴了你表妹的!」李鼎說道:「說起來,表姊你也許不相信;我所遇見過的女人,沒有一個及得上你表妹的。」
「這樣也好。」
「鼎大爺還要甚麼不要?」
「不!走吧。」
震二奶奶要錦兒來回的話,即是請示曹老太太,要不要留客吃飯?如今聽如意所說,便是有了回話;而且看她要陪李鼎,已經替她安排好了,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不必叫她。」
「怎麼啦!」瑤珠將頭低了下去,看自己身上,同時窘笑著說:「姨娘倒像從未見過我似地。」
於是客人分成兩路,李鼎由曹榮陪著,經雨廊往東;穿過一道角門,便是一座五開間的楠木廳,此時只有中間的槅扇開著,所以廳內極暗。曹榮便站住腳說:「不知道鼎大爺要來,祖宗堂還鎖著。請等一等,我找人來開。」
震二奶奶不即答話,轉臉問李鼎:「你聽見了?」
李鼎不知道她何以忽有此話?困惑地問道:「你說什麼事情看開些?」
「是!」吳嬤嬤答應著卻不走;低聲問道:「姨娘,怎麼說是駕崩了?那兒來的謠言?」
這是不必考慮的;曹頫還不曾開口,李鼎已經作了答覆:「別驚動老太太!回頭再來吧。」
「是!」劉伯炎如釋重負,「少借少吃利息。我這就去辦。」
沈宜士也猜到了,李鼎大概還有些私話,要跟曹老太太或者震二奶奶說,便不再推辭;任由曹震拖著走了。
「是了!」
「再說,像年老大這種身分的人也很多,這一開了例,有一個應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這筆錢好省。」
話說得很露骨,李鼎越聽越不是味道;已經打算好了,想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麼才能哄得她稱心如意」;只以聽到最後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話就說不出口了。緊閉著嘴唇僵持了好一會,才迸出一句話來:「好吧!我試一試。不過四姨可也別指望她會幫多大的忙。」
「是誰在陪客啊?」曹老太太說:「沒有主人,禮數上總欠著一點兒。」
「對了!一個多月沒見你,你變了樣兒了。別是你在大爺屋子裏作怪吧?」
這一進去回明了,就是件殺風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勸慰解悶;曹頫仰體親心,便搖搖手說:「先別驚動;待會兒再說。」話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來喝茶暫等。
於是看畫、飲酒、閒談;到得席散,已是正午時分了。
「好!」李鼎說:「你先陪著沈師爺到鵲玉軒去看四老爺。我到祖宗堂去磕頭。」
「今兒一早到家的。」曹震又說:「皇上交代,要辦兩堂花燈,限年內到京。花燈就數海寧一個鎮,叫峽石的最好,我在那兒住了一個多月,日夜督工趕好了,那知竟用不上了。」
「倘或姑太太倒問:該怎麼救?你拿什麼話答她?」
「表叔、你會扯壺蓋不會?」
「但願如大姑的話就好了。」李鼎一半是禮貌的陪笑;一半是真心的寬慰,語聲中充滿了笑意,「回頭我跟沈宜士說,他一定也很佩服姑太太。」
「不!不!」李鼎趕緊說道,「沈先生,你別為我掃興!」一面說,一面裝作勸駕,身子背著曹震,向沈宜士使了個眼色。
「鼎大爺去了就知道了。」錦兒又說:「今兒晚上風大;可多穿一件。」
曹頫心知又是在攆他去了;隨即欠著身子說:「娘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兒子還是去做主人吧!」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裏派人查訪;那知曹震十分乖覺,一遇到這種情形,他總是先得到風聲,有一陣子安靜;同時,不是將外室的香巢另移他處,便是花幾個錢遣走,事後另結新歡,所以震二奶奶始終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氣得發肝氣。
類此的言外之意,經常會有;曹頫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側耳聽著,一等靴聲消失,立刻又生龍活虎一般了。
「沒有人。震二奶奶直打呵欠;等你一回去,大概就得關門上床,這個天氣一個人睡——。」下面的話,李鼎就聽不到了。
「好!你再告訴錦兒,叫人從地窖裏取一小罈花雕出來。記住,五斤罈子的那一種;挑一挑!」
「好!你等一等。」李鼎又說:「要不,你進屋子來坐一坐!」
這倒解消了錦兒的一個難題。料想震二奶奶對他素有好感,就貿然帶領了去,也不致於見責;便即點點頭說:「那就請吧!」
「是劉媽。」錦兒答說。
聽得李鼎的回話,四姨娘急得要哭了。
「錦兒說: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裏新合的藥,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著的,讓鼎大爺帶一點兒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那些用得著,那些用不著,索性打開庫房,請鼎大爺自己去挑。」
「是老太太請鼎大爺?」
「還好。」
「那可真是『如入芝蘭之室』了!」李鼎笑著說了這一句;一時興到,不暇思索地問:「我替你寫個橫匾,就用這四個字;表姊,你看好不好?」
接著,門簾一掀,出來一個長身玉立的青衣侍兒;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你也別這麼說。」李鼎勸道:「話是真是假,明天就知道了。」
「是!」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準再下手。」曹太夫人說:「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這條路,沒有什麼用處。」
第二次由前房回來,剛剛坐下;錦兒掀著門簾進來了,「我才從老太太那兒來。」她說:「還有六七把牌。」
「這一下陳設都要換。」是震二奶奶的聲音,「桌圍椅披是用藍的,還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來,好連夜動手。」
「咱們兩家,這幾年大風大浪都經過了。表叔,」震二奶奶忽然勸說:「你也看開些!」
「我聞出來了,」他脫口說道:「是西洋香水的味兒。」
「對了!有一天芹官闖了來玩;正好京裏帶了東西來,有瓶香水,他非把塞子打開來不可。使勁一拔,用的勁太猛,香水灑了一地。至今兩個月了,味兒還沒有散盡;把梅花的香氣都奪走了。」
這個時候震二奶奶何能閒得如此?李鼎不覺關切,「怎樣?」他問:「是身子不爽?」
李鼎不知她為何有此態度?只覺得作為慰問,也是可以跟震二奶奶見面的一個藉口;便即說道:「我看看她去!你們二爺有什麼不對,我來勸他。」
一語未畢,房門外有人接口:「誰的心境壞?」語落身現,逕自掀簾而入的是曹震。
「真的!」吳嬤嬤的眼眶潤溼了。
「鼎大爺,蠟已經點上了!」曹榮說道:「磕個頭,就請到裏頭去吧!老太太不知怎麼也知道鼎大爺來了,打發人出來說;跟四老爺見了面就請進去。」
城南聚寶門外,有座石山,背城臨江,風景不惡;江寧士紳懷念曹寅的遺愛,奉旨准建一座祠堂,名為「曹公祠」。沈宜士尚未到過,特意去瞻仰行禮,是情理之常;但說還要轉和_圖_書到天寧寺去看老和尚,就不見得靠得住了。
因此,他試探著說:「鼎大爺怕是乏了?」
聽語氣,她的日子似乎過得很平順;而神氣卻不像,顯得落寞,甚至還有幽怨。由於不能確定她的心境,亦就不便貿然表示可否。而在俄頃的沉默中,李鼎的鼻子倒變得很靈了。
「多謝四姨!不過這——。」
曹寧笑了,「鼎大爺這麼說,我可恭敬不如從命了。」他端來一張小板凳,坐在門邊。
「老爺好,大家都好;我豈有不盡心的道理。不過,眼前亦沒有那筆款子可以挪動;年近歲逼,出了重利亦不一定借得到。只好我盡力去張羅,能湊到多少是多少。四姨娘看呢?」
「今天一早,我已經派舍間的護院,回蘇州送信去了。等回信來了才知道。」
過了一會,如意來回報:「二爺陪蘇州來的沈師爺,到聚寶山老太爺的祠堂裏去行禮;還要轉到天寧寺去看老和尚,今兒是回不來了。」
「她到老太太那裏去了。」李鼎不願多說;只問:「二奶奶呢?」
「原來你的名字是這麼來的!只看你多少歲,曹家在江寧就是住了多少年。」
這句話在李鼎聽來,有些挑戰的意味;心想,你既不怕,我又怕什麼?於是微笑坐了下來,望著震二奶奶笑道:「我好久都沒有這樣舒服過了;就像回到自己屋子裏一樣。」
「那麼,表弟,」曹頫問道:「你安慶還去不去呢?」
天色還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囑咐;是暗示曹頫時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這就是旁觀者清。」震二奶奶說:「像我,也有人說我凡事不像從前那樣有興致了,仔細想想,確是如此。」
「不是沒有聞見,大概是聞慣了不覺得。」
「那更不是什麼希罕的東西。什麼四鰓、三鰓?跟𩷖魚沒有什麼兩樣。」
這話說得李鼎大起反感,「錢在人家手裏,我不能磕頭求她吧?」他緊接著又說:「其實她真要肯拿出來,我就給她磕頭也算不了什麼。就怕磕了頭還是不成!」
「不,他跟沈宜士帶來的聽差,都讓你們這裏的門上邀了去;也是作客去了。」
小蓮是走在前面,提著燈往小廚房而去,錦兒便移到前面,卻又不走,直到小蓮的人影光暈俱皆消失,方始開口。
不上一盞茶的功夫,找了吳嬤嬤來;四姨娘對她不能不說幾句真話,道是謠傳皇帝駕崩,李鼎上南京不能不預備成服,要縫一件孝袍帶著。讓吳嬤嬤找兩個會針線而口緊的人來,連夜趕工。
曹震夫婦單獨住一個院子,五楹精舍,後面西首添建了兩間廂房,跟正屋打通,聯成一氣,形如曲尺;東北兩面是圍牆,如果川堂的屏門一閉,那兩間廂房便極隱密,再也不怕有人窺探。這原是震二奶奶避囂的一法;久而久之成了例規,穿堂的屏門,雖設常關,那兩間廂房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禁地;曹家下人,不知這兩間廂房是什麼樣子的很多。
等回到自己屋子裏,恰好看到鼎大奶奶的「四珠」之一的瑤珠;眉鬆眼活,腰細臀豐,不由得定睛看著。
「這變成師出無名了!本來是有事託他,不妨登門拜訪;如今無事上門,不顯得太突兀了嗎?」
李鼎入目一亮,不住眨眼。震二奶奶微窘地笑道:「我這身衣服,顯得,顯得——。」
劉伯炎點點頭,重新又通前徹後地盤算了一番;問出一句話來:「真要那麼多嗎?」
「喔,」四姨娘問道:「還有什麼話?」
就這時候,如意已把燙好了的酒端來了。主客二人,面對面相將落座;李鼎扶起筷子,首先就伸向雪白的那樣菜;滑溜異常,怎麼樣也挾不起來。
「你別這麼緊盯著看。」震二奶奶窘笑著低下頭去;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你那雙眼睛!」
「鼎大爺!」是如意的聲音;她從黑頭裏迎上來問道:「錦兒呢?」
「在庫房樓上。」
「有魚。吉林將軍送的白魚;今年還是頭回嚐新。」
「對了!淡淡的就敵不過人家了;要濃濃的才好。」
四姨娘頗為失悔,但當著下人,也不便公然認錯;只好故意從丫頭身上找個台階,大聲喝道:「大爺的茶都涼了,你們也不換一換!越來越不懂規矩了。」
要考慮的是曹老太太吃飯,總由她親自照料,尤其是有客在,更當盡她侄孫媳婦的禮節。這一來便無法回來作主人。事在兩難,頗費躊躇。
「小鼎,你說吧!你爹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四姨娘把話聽得很仔細;照他的語氣,似乎款子是湊得出來,只是要功夫去辦。於是答說:「晚個一天半天還不礙;太晚了怕趕不上。」
這自然是有些負氣的模樣。四姨娘看在眼裏,苦在心裏;固然心境大家都不好,但眼前的千斤重擔,到底是她在挑,他應該體會得到她的苦處,竟爾不肯相諒;這個家當得真是教人心灰意冷了。
言外有意,卻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報之以微笑了。
「四哥,」李鼎黯然說道:「美夢成空了!」
他的話剛完,門簾中又閃出來一個人;是比秋月要小十歲的春雨,揚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說:「請四老爺跟鼎大爺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說著,便趕了去問春雨。
聽這一說,曹頫越發不便進屋去見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馬夫人;曹頫跟她雖是叔嫂,但彼此年紀皆未過三十,加上一個侄媳婦正在盛年,曹頫自覺應該迴避。儘管曹老太太說過,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頫賦性比較拘謹,從小又熟讀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學氣;一見了這一嫂一侄媳婦,端然正坐,目不旁視,不用說他自己,連旁人都覺得不自在。
「這個主意高!」李鼎欣然領受,「四姨也不必另找了,我那裏就有件現成的『蘿蔔絲』,換上面子,加上裏子就是。」他又說道:「皮袍加裏子,可是沒聽說過;頭一回的新鮮事兒。」
「怎麼?冷?」錦兒問說。
「數目太大了?」四姨娘問。
「要說多少呢?」
「睡在你外房?」
大家的規矩嚴,這時震二奶奶便輕輕將芹官一推,呶一呶嘴;芹官亦自能會意,站在門旁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小大人」的樣子,等著送叔父。
整段話中,最要緊的是「重利」二字;四姨娘便挑明了說:「出重利自有人肯借,利息多少,請你作主;只是要快。」
她的急促的聲音,無異一面鏡子,讓李鼎照見自己露了馬腳了。但如飾詞解釋,反而不妙;所以只照當時錦兒所說的話回答。
「是啊!」錦兒神色自若地說:「只怕有緊要的事商量。」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聽二嫂子說了沒有?我到院子裏扯給你看!」
李鼎心中一動,「那我就不進去,省得攪了局。」他又問:「你們奶奶呢?」
「四姨,」李鼎急忙問說:「我也去?」
「啊!」,曹太夫人大驚,探身問道:「要緊不要緊?」
震二奶奶趕緊呶一呶嘴,在她身邊的春雨,立即迎了出去;剛剛揭開門簾,便見她「唷,唷」連聲,彎著腰只是倒退。隨即聽曹頫喝道:「看你!莽莽撞撞地,那像個書香子弟!」
「怪不得這麼靜。」李鼎問道:「是哪些搭子?」
錦兒愕然不知所答,一時想不明白她是何用意。
「起來,起來!」曹太夫人說:「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事先也不給一個信。」
「到老太太那裏去了!」李鼎將路遇夏雨的情形說了一遍,大讚錦兒:「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還不是為了要送人的那份禮,輕了拿不出手;就拿得出手,別人沒有看在眼裏,也不會出死力幫忙,要送得重呢,又那裏去張羅?」
「慢一點!」震二奶奶忽又將她叫住:「你到中門上跟梁嬤嬤去說,鼎大爺在我這裏商量正事;叫她派人等門。」
正在這樣談著,只聽如意在門簾外面喊:「奶奶!二爺打發得貴回來,有話跟奶奶回。」
「四哥呢?」
「這是什麼玩意?大概是海味?」
「倒不是客氣,我也很想跟表叔談談。」震二奶奶心想,只要他諒解就好辦了,「這樣吧,我把時候錯開,老太太那裏早點開飯,我去打個照面,敷衍一陣子就回來。表叔稍為晚一點吃好不好?」
「慢著!」震二奶奶問道:「外面屋子裏的火生了沒有?」
「喔,」震二奶奶答說:「你問他是什麼話?」
「是!」如意答應著,轉身而去。
「怎麼說沈師爺也來了?」曹太夫人問說。
「對了!」李鼎急轉直下地說,「四姨這一回要我怎樣跟震二奶奶開口,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吧!」
「虧得爹還硬朗;大家又都揀能讓人寬心的話說,總還不要緊了。不過還得養,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頂著。」李鼎略停一下又說:「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別因為我們家連累了大家。所以,要趕緊打點;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條路。」接著,他將預備到安慶去託年希堯的計劃,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備重禮,以補不足的意願,傾瀉無餘。
曹頫笑一笑說:「我知道。你先見老太太去吧!」
怎麼辦?李鼎在心中自問,不免焦急。而就在此時,發現有亮光來自身後;這就毫無考慮的餘地了,沿壁疾步,向右一轉,進了震二奶奶的院子才鬆口氣。
「啊,啊!這我倒沒有想到。」四姨娘想了一下說:「光是棉花不夠暖,太厚了又嫌臃腫;襯絲棉又太輕壓不住風。這樣吧,我找件『蘿蔔絲』的羊皮統子,用白布面、竹布裏,把它縫在裏面,你看好不好?」
「是!」錦兒使個眼色;讓如意帶著小丫頭退了出去,方又低聲說道:「備弄門上的鑰匙,在我這裏。」
「吳嬤嬤你別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頭都還不知道這件大事呢!」
「錦兒還留下話,叫我到時候問奶奶,鼎大爺如果沒事,是不是該留鼎大爺在這兒吃飯?」
錦兒欲言又止;倒不是不願細談,而是覺得這樣站在走廊上喝西北風聊天,旁人見了會詫異,因而躊躇。
轉念一想,實在也不必為了這個原因,徒勞跋涉;要想留下來,法子並不是沒有。他很婉轉地建議,不妨寫封信問問他父親。沈宜士心想,這也是正辦,便點點頭表示贊成。
他比李鼎大十來歲,但打扮得比李鼎更年輕,棗兒紅寧緞的皮袍;上套一件玄色巴圖魯嵌肩,用的珊瑚套扣;頭上是一頂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腦後拖著一根油鬆大辮,辮梢上的絲穗子拖到腰下;腳上是雙樑緞鞋,白綾襪子;袍子裏面一條紮腳綢夾袴,襯得他那雙極長的腿,更顯挺拔。只是黃黃的臉上一陣油光,青氈氈的一片鬍樁子;一望而知是酒色過度了。
「好吧!我們一起走;順便把給老太太送點心的兩個盤子取回來。」錦兒接著又問:「我們奶奶屋裏還有誰在?」
為什麼要偷著做呢?這只要稍為想一想就能明白;「對了,」李鼎認為是個難題,「如果交出去做,又不能跟人說,是給皇上穿的孝;那麼是給誰穿的呢?這個誤會傳出去可不得了。」
「我也還是那句話,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來是姑太太作主,其實是震二奶奶當家。就算姑太太答應了,沒有震二奶奶點頭,也還是不成。」四姨娘問道:「上次你去,她對你怎麼個態度?一直都想問你,老記不起;這會兒你倒細細跟我說一說。」
震二奶奶卻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議一件很急、很麻煩的事,不定談到什麼時候;所以接口說道:「我讓小廚房好好做幾個菜;乾脆,四叔跟表叔陪著老太太一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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