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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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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初白的外號叫:『文愎公』,在南書房跟同事都處得不好,查潤木亦似他長兄,看不慣的事,不肯遷就;上頭就很難得叫他述旨。這與張廷玉剛好是個對照。」
「不知道。」
小福兒肩上扛著兩支魚叉;叉上掛一盞明角風燈;燈內插著魏大姊由天然蜂蜜中提煉出來的蠟燭,但未點燃。此外,叉上還掛著拳大的一枚鐵錘;一具藤編的魚簍。
「副都統會准嗎?」魏大姊平靜地說,「我不是掃你的興,我只是要你冷靜下來。能准你的假最好;不准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要有這麼一個底子擱在心裏。」
隆科多倏然抬眼,「那個紳?」他問,「縉紳的紳?」
李紳又驚又喜,急忙問道:「你有了?怎麼我不知道。」
那知就在這天下午,白希突然派了他的表弟佐領成福來看李紳,悄悄說道:「副都統讓我來送個信,隆公要來看你。」
「我只知道他是廣略貝勒之後,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這是道聽塗說。」隆科多說,「前年汪景祺『西征隨筆』一案,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名為『歷代年號論』,說『正』有『一止』之象,引前朝的年號——。」
試了也還是不甘心。雖然副都統白希一再慰勸;同時許了保他為未來的泰寧知縣,而李紳還在盤算,是不是可以找個能替得他手的人,可以讓他脫身回京。
「你想得太好了。」李紳搖搖頭,「風燭殘年,萬里跋涉;而況又是絕塞苦寒之地!我看能不能到得了這裏,都大成疑問。」
「著!」隆科多乾了一杯酒,「你搔著癢處了。上頭就是疑心我故意舉薦查潤木,在內廷當『坐探』。其實冤哉枉也!我要在宮裏布置耳目,有的是人;何必找查潤木?」
這時魏大姊已閃身出現,帶著阿秀來鋪設餐具;少不得還有一番客套。隆科多本打算說完話就走的,見此光景,只有道謝而已。
談到這裏,只見魏大姊匆匆走來,說成福有事求見隆科多;喚來一問,是接到衙門通知,有上諭寄到,請隆科多回去聽宣。
最後是曹頫提出要求,說織造上用綢緞,兩次出毛病,都是曹震處置不善;他不能再信任他的那個侄子,希望李紳肯幫他的忙。同時李煦的官司,由於李鼎年輕不甚懂事;他亦很需要聽取李紳的意見,要求他即刻進京,「面談一切」。
魏大姊常常這樣說,小福兒跟他的妻子——原是魏大姊的丫頭阿秀,亦有同感;甚至李紳自己亦曾賦詩明志,願意終老斯鄉。
「不遠。」
「多謝副都統垂愛,實在感激之至。不過,我有下情奉稟——。」
用「遺念」二字,竟是說訣別的話;李紳跟魏大姊都覺得心裏酸酸地想要哭。見此光景,隆科多也不忍多看,起身就走。
「當然!不過我不必找;理由再足也無用。從去年秋闈,查潤木出事,我就知道該輪到我了。」
「這樣好、這樣好!」李紳搶著答說;同時向成福拱拱手:「請老兄替我陪陪客。」接著又向小福兒示意,招待客人;然後親自打開簾,肅客入內。
「不是,我是說京官。」
「這個法子好。」隆科多竟是熟不拘禮的神態,「嫂子,勞駕,有蜜給我來一點兒。」
為這件事,李紳想了半夜,決定既不送還,也不聲張。因為一告訴副都統,勢必專摺奏報,反而自己惹禍,更替隆科多添罪。
隆科多與年羹堯大紅大紫了兩年,由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皇帝即位開始,到雍正二年秋天,隆科多承襲公爵,另賞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命他的長子承襲,又加宮銜為太保;賞雙眼花翎、四團龍補服、黃帶、紫韁。到了雍正三年正月,說隆科多與年羹堯「交結專擅,諸事欺隱」,禁黃帶、紫韁、雙眼翎;追回團龍褂,削去太保及一等輕車都尉,從寬免革公爵,派他到西城阿蘭善等地去修繕城池,開墾地畝。
「我看你躲開的好!君子明哲保身;這麼一位大人物來,不會替你帶來甚麼好處。」魏大姊停了一下又說:「當然,有些人會覺得是個難得的機會;你不是那樣的人吧?」
「不知道傳旨給隆公是甚麼事?」
「是!」李紳想到該慰勸一番,「隆公爺也不必在心裏先著個成見,到底是椒房貴戚,看先帝的分上,今上亦不致過分為難。」
魏大姊沒有表示,管自己動手收拾屋子——寧古塔的房屋,大小不等,格局是一樣的,進門南、西、北三面接繞設炕,每一面長約三丈、闊為六尺;牆厚三尺有餘,塗上本地所產的細白瓷土,滑不留手。炕上鋪炕蘆蓆;蓆上鋪大紅氈條,西、南兩面開窗;箱籠被褥都置在西北角,因為南炕是客座,理宜潔淨。
把杯話舊,自然又談到時事;李紳想起一件事,好奇心勃然茁發,忍不住問了出來。
「此話怎講?」
「為甚麼?虧你問得出這話!叔太爺如果真的充軍到關外;你不在這裏照應,跑到京裏去幹甚麼?」
「嗯,嗯!」李紳恍然有悟,細想了一會說:「他在內廷三年,未進一言;述旨又不能像張中堂那樣,上頭怎麼交代,他怎麼寫;而是不肯遷就,有所諫勸的。這樣,今上就會想:隆某人怎麼舉薦這麼一個無用的人?」
魏大姊大驚失色,隨即取曹頫的信來看,起頭果然如她所猜測的,是報告曹老太太的噩耗,說他「痛遭大故,未能奔喪」,原因有二,一是解送的上用綢緞,又出了紕漏,上次是分量不足;這次是「石青褂落色」,已交總管內務大臣允祿澈查具奏。曹頫如說要乞假奔喪,一定會碰釘子;倒不如自行陳奏,在京成服,一面守「穿孝百日」的族人規矩;一面待罪,或許反可邀得皇帝的寬恕。
「是。我叫人預備——。」
「來了,來了!」小福兒奔進來說,「是成佐領帶來的。」
「副都統知道的。」李紳低聲說道:「我曾在恂郡王門下行走——。」
「言重,言重!」白希搶著打斷,「你請說吧!」
「是!」
「隆公爺指的是輔國公阿布蘭?」
「你看看!寫的甚麼?」
主僕二人輪番下手,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魚已半簍:「行了!」李紳說,「多了提不動;又吃不了。」
「你聽我說完。據我所知,他所記的上頭的言行,有些是連我都不知道的。照上頭想,他既然能記在日記中,當然會來告訴我。這樣,查潤木在替我做偵探的想法,自然就糾結不解了。你想,上頭會饒得了我嗎?」
送客出了門,李紳坐在南炕上發楞,心裏有種異樣的興奮和不安;一直盤旋在心裏的一個念頭是:隆科多緣何下顧?
「好了,快走吧!客人都快進門了。」
「我也不信。」隆科多說,「我要為天下後世留一條可以揭露真相的線索,所以跟阿老七要了一份玉牒的底本。」
「我告訴你,因為查潤木升閣學,補侍郎,是出於我之所保。」
李紳想了一下答說:「以直報怨。」
「那麼,是隆公爺知道他有這個意思,跟他要來的。」
「算了吧!」白希放低了聲音說,「你何必託他?莫非你還想不到,他是身不由主的人?你要捎信,我替你託人。」
「不錯,不錯!」觀保深以為然,「我也不必先說,等上頭問起來,有甚麼說甚麼。當然,他到你這裏來過這一段,我是絕不說的。」
「原是好朋hetubook•com•com友,」白希囁嚅著說:「特為邀來幫忙的。」
白希不知道李紳原籍何處;只為李紳有江南口音,慌張之餘,口不擇言,正在失悔時,為隆科多抓住了漏洞。
魏大姊說,「送還他也不會受的;徒然鬧得大家都知道。」
「對了!」李紳抓住中斷的話頭,「隆公爺,你說張中堂之得意,與查潤木之倒楣,是一事的兩面;你剛才只說了一面,還有一面呢?」
「他不就是從龍之臣嗎?」隆科多嘴角浮現一絲自嘲的苦笑,「照算我也是。不過,入太廟無分;下地獄有望。」
用滿州話稱侍衛,其音如「蝦」;一等「蝦」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衛;放出來便是副都統、都統,甚至將軍。觀保正是要外放了。
但在兩個月以前,李紳於一夕之間,改變了初衷;鄉思大起,歸心如箭。
「這我就不明白。上論中舉得有例,對先帝垂論,確有不以為然之處;但何曾涉及隆公爺半字?」
「譬如說,勉勵隆公實在任事;將功贖罪之類的話。」
為了接待貴客,魏大姊特為取出平金紅緞的桌圍,繫在炕桌上;又叫小福兒生起一個火盆,坐一壺水在上面,將她辛苦帶來,平時捨不得用的一套細瓷茶具也取了出來待客。
但對魏大姊卻另有理由,「除非事先說明白,臨時躲開,變成有意慢客。」他說,「就算我不怕得罪貴人;遷怒到副都統,教我怎麼對得起他?」
「縉之,」隆科多頹喪地說,「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這次回京,必無倖免之理。人之將死,其言或不盡善;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你跟十四阿哥說,就把我當做禽獸好了,知道傷了好人的錯,無從彌補,唯有哀鳴。」
是甚麼道理呢?觀保不說李紳自然不便問:點點頭不作聲。
他的腳步極快;等李紳夫婦跟出去,他已經上了馬,揚一揚鞭,作為道別;然後雙腿一夾馬腹,往外直衝,轉眼之間,影子消失在雪地中了。
「舉出來的是可舉之供;還有不能舉出來的例子。查潤木對上頭手足相殘,記得很多——。」
「可以這麼說。」
到得「滾單」傳來,隆科多將要渡江到達寧古塔時,白希集合僚屬,預備出東門到江邊迎接。李紳因為是幕友而非有職銜的命官,自然不在其列;那知白希派人來請了他去,要他亦參加。
「喔,我還來得及託他捎幾封信。」
李紳不答;左思右想,總覺得隆科多此來,一定會有幾句要緊話說,不聽一聽可能終身遺憾。
李紳從到了寧古塔,便跟人學習俄文,已頗有程度;接錶一看,失聲說道:「啊!這玩意貴重得很呢,是俄皇送的;上面還刻著上下款。」
「好香!」他說,「松子香,還有玫瑰花香。」
魏大姐說得不錯;李紳掀開兩重門簾,只見隆科多已經下馬,但驟見之下,幾乎不敢相認;三年前還見過他一面,不過雙鬢微斑;此刻卻是鬚眉皆白,而且傴僂得厲害,真個老態龍鍾了。
到底是「沒有」呢;還是他「聽不出來」?不過,並沒有催促隆科多儘快進京,是可以確定的。
隆科多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兩口酒;方始抬眼問道:「你信不信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這句話?」
魏大姊點點頭,沉吟了好一會說:「你把錶給我!反正也不能用;我把它收起來,如果真的還有見面的日子,當面還他。」
卸了猞猁猻的褂子;在南炕垂腳而坐。魏大姊親自奉茶;隆科多一看是細瓷茶具,益發欣然,顏色黃濁,但入口卻別有香味。
及至聖祖接位,憐念廣略貝勒死於非命,對長房子、孫格外照應,阿布蘭是宗室中的能文之士,亦未捲入從康熙三十幾年開始的立儲糾紛;及至聖祖封皇十四子為恂郡王,任命為撫遠大將軍,並准用正黃旗旗纛,以示繼位有人以後,阿布蘭更是全力擁戴,因而為聖祖所重用;康熙五十九年以宗人府右宗正而為議政大臣。
「喔,」隆科多問道:「原籍那裏?」
「沒有。」白希又說:「聽不出來。」
「這可新鮮了!」隆科多咧嘴一笑,「原籍江南的包衣,可是第一回聽說。」
「我怎麼會知道。」李紳笑著回答。
「那——」,李紳想了一下,「那莫如文淵閣的張中堂了。」
「這也不能算不忠!」李紳對查嗣庭有了不同的看法,「以側近之臣,竟能不談人是非,無論如何是位君子。」
在家一歇歇了三天;李紳覺得過意不去,心裏尋思,還是上衙門吧!反正行跡小心些,避開隆科多就是。
「這是你的。」李紳將一封信遞給魏大姊,「小福兒也有。」
李紳無法回答,觀保亦未再問;只說如果真的調為伯都訥副都統,則相敘的機會必多;公事上也許還要請李紳幫忙。一切都等事情定局再談。然後匆匆告辭而去。
「等我告訴你。第一題『君子不以言舉人』。駁他的理由是:『堯舜之世,敷奏以言,非以言舉人呼?查嗣庭以此命題,顯與國家取士之道相背謬』,雖是欲加之罪,也還成理由,說易經次題『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詩經次題,『百室盈正,婦子寧止』,起頭用正字,最後用止字;加上易經第三題『其旨遠,其辭文』,寓意『前後聯絡,顯然與汪景祺相同。』縉之,你倒想,這樣穿鑿附會,真要為天下讀書人放聲一慟。」
「喔,查潤木的性情,有甚麼不妥當?」
李紳這時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對這件事頗為關切;思索了一會說:「其實,以隆公爺你的身分,議政大臣,無所不管,總也可以找得出一個要玉牒底本來看一看的理由吧?」
雖在二月裏,寧古塔仍非重裘不暖;兩件皮袍子穿在身上,臃腫不堪,馬褂根本就穿不上去,「你這不是白問?」魏大姐答說,「而且馬褂也不知在那個箱子裏?要麼穿貂褂。」
「這也就不可思議了!」李紳又說,「就算抓住了把柄,又能如何?到那裏去告皇上的狀?我想,隆公不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那麼我先告訴你此公的來歷;他是杜度貝勒的曾孫——。」
進了屋子,只見魏大姊面南而立;按旗人的規矩,垂手請安,口中還說了句:「隆公爺好!」
「隆公還得一兩天才走吧?」
「不!我知道。查潤木尚且不免,更不用說我了。」
「現在,你就讓我回去,我還捨不得呢!」
「不,不!其中的誤會極深,解釋都無從解釋的。總而言之,他那兩本日記斷送了他自己;也誤傷了我。」
李紳還記得上諭中說:「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有日記二本,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則前書聖祖仁皇帝升遐大事,越數行即書其患病,曰『腹疾大發,狼狽不堪。』其悖禮不敬,至於如此。自雍正元年以後,凡遇朔望朝會及朕親行祭奠之日,必書曰『大風』,不然則『狂風大作』。偶遇雨則書『大雨傾盆』,不然則『大冰雹』。其他譏刺時事,幸災樂禍之語甚多。」
「是!」李紳如釋重負,「副都統體諒我。」
「託誰?」
「看先帝分上?嘿,」隆科多失笑了,「看親娘分上也沒用。」
「內務的包衣,又是正白旗,那裏不好當差,跑到這個充軍的地方來幹甚麼?」
「你不要再三心兩意了!」和*圖*書魏大姊搶著說,「你也該為我想一想;我三十八歲生第一胎,你能不擔心嗎?」
「啊!」李紳大感意外,「原來查潤木也是天子近臣。」
所謂「他們」是隆科多帶來的兩名從人,晶頂藍翎,赫赫五品武官;李紳覺得應有相當的禮遇,卻不知如何處置?
「怎麼樣?」她問,「還能喝嗎?」
「他不同。我保他在內廷行走。」
「這話——?」
「是觀老二觀保不是?」李紳失聲說道:「那可是太熟了!」
「我聽說題中有『維民所止』四個字,『維止』為雍正去頭之象,因此賈禍。」
「不!果然問起來,你倒不宜瞞著,因為他在這裏的一舉一動,或許已經有人密奏過了。如果你不說,豈不顯得無私有弊?」
「無非抓個把柄在手裏。」
魏大姊嘆口氣,「怪我!」她說,「我當時闖出來插句嘴就好了。」
有孝服在身,給人寫信才用藍封面;李紳急急抽出那封信來,一看筆跡,臉上頓時憂疑不定:「是曹四老爺從京裏寄來的。」他一面說,一面撕信封。
「這就更令人不解了。既是天子近臣,多少有感情的——。」
「我正要派人到府上去請。」白希的眉宇之間,隱有憂色,「昨天,你們談了點甚麼?」
於是隆科多問「姓李的」是何許人?白希不敢提李紳的名字;只說是正白旗包衣。不道隆科多當過那一旗的都統;又久在御前行走,對內務府的情形,極其熟悉。當時問出一句話來,竟讓白希無以為答。
「既然如此,隆公當然先要問個仔細;你跟他好好談一談。讓他知道你的才具;我再託他經過吉林,跟都統提一提你的事;到了京裏,在吏部關照一句,這一來,你不就十拿九穩了嗎?」
「是!」成福答說,「已經加了鞍子了。」
「我瞧瞧她去。」觀保轉臉對白希說,「那位魏大姊,朋友沒有一個不服她的:賢慧、能幹、熱心,最好客不過。」
魏大姊也頗感意外,萍水相逢,以此珍物相贈,足見情深義重,但似乎承受不起。
「啊!」李紳失聲說道,「怪不得!那可是死定了。」
「我大叔!」李紳閉著眼說,「七十多歲的人,還充軍!」
「隆公爺,傳說中所謂『私鈔玉牒』是怎麼同事?」
隆科多答非所問地說:「他的長兄有個外號,你知道吧?」
「不論為了大叔,還是為了曹家,我非去一趟不可!明天一早,我就跟副都統去請假。」
李紳明白了。玉牒便是皇室的家譜,那位皇子原名甚麼,何時改名,原因何在,都記載得清清楚楚。皇帝原名胤禎,奪了原該屬於恂郡王的皇位,還奪了恂郡王原來的名字胤禛,在玉牒上可以看得很明白。
「別難過!阿秀去絞把熱手巾來。」魏大姊將「六親同運」四字想了一下,又問:「還有那位親戚家出了事。」
這又是李紳大惑不解之事。查潤木其人,他倒是有所知的;此人出身浙江海寧世家,兄弟四人,以「嗣」字排行,老大便是本名嗣璉字夏重的查初白,在洪昇「只為一曲長生殿,誤盡功名到白頭」的那重公案中,受了牽連,斥革功名;改名慎行,復又應試,在康熙四十二年點了翰林,凡有巡幸,無不扈從,是先帝最賞識的文學侍從之臣。
「不敢,是內人。」
就這樣,俄頃之間便已親如家人;不過魏大姊很知趣,而且廚下也需要她去料理,所以悄悄避了開去,好讓他們談要緊話。
李紳也知道,請假不容易獲准;因為寧古塔正要設縣,名稱都有了,定為「泰寧」;一切建制,是由李紳一手經辦,何能擱置?不過,他不試一試是不能甘心的。
出了木城西門,雪地上很明顯地一條行人踏出來的路;走不多時,牡丹江已經在望。小福兒找到河灘平緩之處,直往江面行去,到了冰上;放下魚叉,背風打火鐮石點燃了紙煤,吹旺了點起風燈,交到李紳手裏,然後舉起鐵錘,使勁砸在冰上;這個工作很辛苦,因為冰有四、五尺厚,要砸開一個洞,得好好費一番氣力。
「那麼,皇上如果查問呢?」
「想來已錄副本交給另外很妥當的人了?」
由於隆科多已無須再避;同時也想打聽昨夜催隆科多去聽宣的上諭中,到底說些甚麼?所以李紳照舊上衙門了。
「現成有個觀老二在這裏,託他最妥不過。」
「他之所以紅,與查潤木之所以倒楣,是一事的兩面。今上御極,康熙三十九年年亮工那一榜,好些人得意了,張廷玉也是這一榜,召入南書房『述旨』,煌煌上諭,正反都是『朕』一個人的理;即出於張廷玉的大手筆。」隆科多突然又問:「你知道他紅到甚麼程度?」
「早想給隆公爺去請安,實在是分身不開。」
這個喜訊,多少沖淡了他的憂傷;不過,兩個月以來,他的性情彷彿變過了,沉默寡言,經常望著西面的天空發楞;有時候自言自語地叨唸著:「到底怎樣了呢?怎麼會沒有消息?」
「既然如此,副都統也就不必問了。」
雍正四年正月,又因他的家人牛倫犯罪;皇帝將這筆帳派在他頭上,從寬革退吏部尚書一職,往議俄羅斯邊界事務;在興凱湖畔紮營居住,已經好幾個月了。
他指的是文淵閣大學士張廷玉;隆科多深深點頭,「一點不錯!四年工夫,由刑部侍郎而入閣拜相,紅透半片天。」他緊接著問:「你知道他為甚麼這麼紅?」
「聽說隆科多昨天在你這裏?」
「我要去看看他。」
再一個原因,就是要料理李煦的官司;還是那件為已被改名為「阿其那」,且早已死在幽所的允禩,買了幾個「蘇州女子」的老案。如今舊事重提,又牽連到康熙五十一年繼噶禮為江督的赫壽。據說赫壽曾送過恂郡王兩萬銀子蓋花園之用;送允禩的銀數,或說三千,或說兩萬六千,刑訊赫壽的兒子英保及僕人滿福、王存,迄無確供。不過李煦卻痛痛快快地承認了,說用銀八百兩,買了五個「蘇州女子」送允禩。因為如此,大概不致於有死罪,但充軍是必不可免的。
「這一次的案情不小。」白希告訴李紳,「輔國公阿布蘭私下送了隆科多公一份玉牒;宗人府參了阿布蘭一本,結果將隆科多公牽涉在裏面。」
李紳心裏想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但話到了口邊改了自語似地:「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
李紳沒有答話,從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來,她是猜對了。不過,還有費猜疑的事;看他臉上突然轉為蒼白,呼吸急促,彷彿受了極大的驚恐,然後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老二名嗣瑮,字德尹;小初白兩歲,亦後初白兩年入翰林。老三便是嗣庭,字潤木;他也是翰林,而且科名在前;康熙三十九年與年羹堯同榜。查初白與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幾年便已告老還鄉;查嗣庭由翰林開坊,升內閣學士,調禮部侍郎;上年放了江西主考,那知出闈未幾,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革職拿問,交三法司嚴審定擬具奏」;同時浙江巡撫李衛,奉旨到海寧逮捕查初白、查嗣瑮及老四查嗣瑛,連同子孫內眷,四房共十三口,都是鐵索鎯鐺,押解進京,下在俗稱「天牢」的刑部監獄。
等小福兒將燈照著冰洞;李紳已將魚叉和圖書取在手中,稍停一會,使勁往冰洞中叉了下去,提起來時,已有一尾似鱸而黑,土名「哲祿」的魚在叉上了。
「不談,不談!」隆科多亂搖著手說,「誰都看不透他的八字。」
觀保很注意地聽完,沉吟了好一會說:「我告訴你吧,上頭當面交代的差使,是查查他在這裏的態度。其實呢,知道凡是在十四爺那裏待過的人,無不痛恨隆科多,指望我這趟回去,狠狠告他一狀。本來,我倒也打算這麼辦,好歹替十四爺出口氣。現在聽你這一說,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有、有!」魏大姊取來上好的紫蜜,為他調在茶中;知道他愛甜食,便又取來兩樣乾果,一樣叫烏綠栗,形似橄欖,而核小如櫻,味甘而鮮;一樣叫歐栗子,大如櫻桃,甜中帶酸,十分爽口。
「信是有。不過——。」
到得秋來,霜楓滿山,映得一江皆紅;那時就該準備入山行獵了。及至大雪封山,堅冰在河,有活魚可捕;正就是那晚上他要去找的消遣。
李紳大為駭異,「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隆公為甚麼紆尊降貴?」
「隆公爺還鬧這些俗套幹甚麼?」李紳又說,「隆公爺要不要先寬寬衣,怕回頭出門會冷。」
他這樣說,是因為阿布蘭亦是一向擁護恂郡王的;想來作為恂郡王親信幕友的李紳,對此人一定深知。其實不然。
「多謝、多謝!我想『蒼天垂佑』是一定的。十四阿哥的八字我看過,壽算很長,你們賢伉儷,照相法看,白頭偕老,決無可疑。」
三年前,為了恂郡王已為皇帝軟禁在馬蘭峪,怕他的僚屬會被「莫須有」的罪名所株連,所以李紳聽了妻子——已有了正式名分的魏大姊的勸;接了新任吉林副都統白希聘他入幕的關書,來到了寧古塔。魏大姊的說法是:「寧古塔本來就是充軍的地方;皇上看你已經到了這裏,治罪也不過如此,當然就饒了你了。」
「這沒有關係。」白希又奪他的話頭,「在這裏絕少有人知道你的過去;隆公面前,我不說破就是。」
「你要知道其中的緣故?」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查潤木既為天子近臣,如俗語所說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以絲毫不念?」
「『未進一言』,就是他從來沒有說過任何人的是非。你想,今上所要的是能替他做耳目的人;外面流言紛紛,側近之臣,知而不言,得謂之忠乎?」
「那就不知道了。」成福答說:「只聽說中午喝酒,隆公問起設縣的事誰在規畫?副都統告訴他,是位姓李的朋友;於是——。」
聽這一說,魏大姊倒也有些著慌;想起「懷璧其罪」這句成語,不暇思索地說:「我看這件事,得告訴副都統。」
「毛病就出在這上頭。」隆科多問道:「縉之,你知道現在漢大臣中,最紅的是誰?」
「怎麼不見?」李紳愕然反問。
「既然如此,真是真,假是假;案子應該不要緊。」
「把燈給你!」
「託福,託福!她倒是跟寧古塔有緣,居然想終老斯鄉了。」
李紳沉著地反問,「副都統聽到點兒甚麼?」
「他的日記,與隆公爺何干?」
「二爺,」魏大姊從東間走來問道:「你見不見這位貴人?」
這個地方名叫「雞林哈答」,在寧古塔西門外三里許;是臨牡丹江的一道長岡,壁立千仞,長約十五里;岡上多松,旁枝斜出,橫出倒插,意想不到的奇形怪狀。這裏一年最好的時候,是在端午前後,紅杏如火,梨花似雪,掩映在蒼松之中;加以崖壁下遍開的芍藥,與碧波相映,曾使得初臨其地的李紳,疑夢疑幻,不信人間有此仙境。
「於是,」李紳接口說道,「他就交給隆公爺你了。」
李紳只有遜謝,不便作何表示。隆科多內心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故主——恂郡王的一生,無端葬送在隆科多手裏,又何能忘懷?
「二爺,走吧!」
「說不定跟叔太爺做一路走。」魏大姊始終保持著樂觀的心情,「兩位老人,能夠在這裏安安靜靜過幾年日子,說起來也不是壞事。」
「不送還也不妥。」李紳說道,「俄皇送錶這件事,上頭一定知道的;萬一問起來怎麼辦?」
倒是東面來了個消息,一等公「舅舅」隆科多,奉旨從興凱湖回京,特地派人到寧古塔通知白希,預備車馬。
「我不信。」
「有,有,頗有干係。」
這一來白希不敢不說實話:「單名一個紳字。」
「不!見了面自然認識。」李紳將凳子移近主人,聲音放得更低了,「隆公本來是廢太子的人;後來跟八阿哥走得很近;恂郡王跟八阿哥最好,所以跟隆公也很熟,又是舅舅,在西邊有甚麼話不便行諸奏牘的,都寫信請隆公找機會面奏先帝。有時甚至只是口信;我就專程為替恂郡王捎口信,見過隆公兩次。今日之下,如果相見,其情難堪的不是我,是隆公。倘或因此而怨副都統多事;我又於心何安?」
走到門口,隆科多卻又站住腳,回身向跟在後面的李紳問道:「看樣子,是來催我上路了;恐怕天一亮就得走,你有沒有信要帶進京?」
「備點酒菜好了。」李紳答說,「如果來得晚了,衙門裏自然會送酒來。」
「對了。」隆科多問,「此人你總很熟悉吧?」
果然,到得申牌時分,白希派人送了一大錫壺的「二鍋頭」來;食盒中是一個攢盤;一個火鍋。但珍貴的卻是一盤白麵饅頭;麥粉跟稻米,來自遠在七百里外的高麗會寧府,而且每年只得十月間才准去採辦一次,所以只有宴客時,才蒸饅頭、煮白米稀飯。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隆科多對李紳的疑問提出解答,「譬如說他出題悖逆,又何嘗不是故意穿鑿?」
「只聽說隆公的嗓門兒似乎挺大,可聽不清楚你們說的話。」
「隆公爺也不必這麼說。」李紳極力想出話來安慰他,「年亮工是因為軍權在手,又太跋扈了;他部下只聽軍令,不奉詔旨,名符其實的功高震主;你如今連九門提督都不是了,情形不同的。」
李紳心中一動,隨又問說:「有沒有幾句勉勵的話?」
「要,要!一室如春,舒服得很。」
「可是,硬按在查潤木身上,何能教人心服?」隆科多問:「縉之,你記得不記得查潤木在江西出的題目?」
「那要看他如何答奏了?」李紳答說,「我想他不會傻到說實話;一定隨便編個理由,譬如說『弄丟了』之類。」
於是一家都緊張了;李紳這時才想起一件事,「要不要穿馬褂?」他問。
「對了!我跟他要,他不敢不給。」隆科多笑笑說道:「如今從家裏抄去一個底本,不錯;可是我——。」他含蓄地問說:「縉之,你明白了吧?」
到寧古塔快三年了,在魏大姊來說,真是心滿意足。
隆科多想了一下說:「好!我知道了。請你看看我的馬去。」
「這,」李紳問道:「送隆科多玉牒幹甚麼?」
一面說,一面從做奶茶用的磚茶上劈下一塊,搓散了置入壺中,兌上開水;燜了一會,倒出一杯來遞給李紳。
「沒有甚麼?只說派了人接替隆公的差使;等新派的人在途中相遇,讓隆公把對俄羅斯交涉的經過,切切實實作個交代,免得前後不符。」
「這——和圖書,」李紳吸著氣說,「怎麼辦呢?」
「你說這話,我覺得很安慰;足見我的賞鑒不虛。」隆科多又說:「我當初舉薦他時,就因為他安分謹慎,在內廷述旨,機密不會洩漏。那知道——。」他突然停下來,嘆口氣,「唉!如果我早知道他的性情,我不會舉薦他,如今變了害了他了。」
「我不明白,這道上諭也沒有甚麼了不得的事,何必勞動你這位一等『蝦』,萬里跋涉?」
終於是觀保下定了決心;在飯罷喝茶時問:「魏大姊很好吧?」
「正隆」、「正大」兩年號見於遼金,荒淫無道的海陵王,年號正隆;哀宗的年號正大。清出於金,但多少是一種忌諱,因為金非正統,有夷狄的意味在內。至正則是亡國之君元順帝的年號。
杜度是清太祖的長孫,他的父親叫褚英,是清太祖的長子;以諫父不宜反明,致為太祖所手刃,但杜度並未因此而遭受歧視。當時得力的親族有四大貝勒、四小貝勒,杜度即為四小貝勒之一。
「你要託他捎信?」
「正統」、「正德」是前明的年號,英宗有土木之變,蒙塵塞外;武宗以嬉遊無度,不壽而且絕嗣。隆科多以為平心而論,在雍正年間,發這樣的議論,也實在太無顧忌;汪景祺確有些自取之咎。
「隆公爺喝點熱湯。」魏大姊舀了一碗湯,雙手捧上。
可是,不久有一道指斥「浙江風俗惡薄」,應將浙江士子鄉會試停止的上諭中,開頭就說:「查嗣庭日記,於雍正年間事,無甚詆毀,且有感恩戴德之語;而極意謗訕者,皆聖祖仁皇帝已行之事。」豈非前後矛盾?
「感情!」隆科多一仰脖子乾了酒,哈哈大笑,笑停了說:「縉之啊,縉之,你真正是書生。如論感情,我還是他舅舅呢!」
「我知道,你很忙。」隆科多鬆開手,回身對成福說道:「你請回吧!他們來過一次,認得路了。」
「是的。」李紳答說,「是他自己問我的。」
「莫非送還給他?」
「還有一面,只看上諭中指責他『在內廷三年,未進一言』,這句話,就可以知道了。」
李紳喝了一口,苦著臉說:「又澀又苦,一點香味都沒有。」
說到這樣自責的話,李紳不能不感動,覺得必須要有所表示了,「隆公爺,」他說,「我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見到十四爺;如果蒼天垂佑,還能活著見面,我一定將今天的情形,細細陳述。」
康熙六十年,恂郡王平服西藏,重興黃教,功成還朝,阿布蘭受命在宗人府立碑紀功。此是為恂郡王將來登大寶後,臣下頌揚聖德作張本,自然大遭「今上」之忌。雍正二年將他降爵圈禁;恂郡王的西征紀功碑,自然仆倒磨滅,卻誣賴在阿布蘭身上,說「宗人府建立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阿布蘭以為不佳,另行改撰不頌揚皇考功德,惟稱讚大將軍允禵。朕即位後,伊自知誣謬,復行磨去。」
「下次再遇到這種事,你把我叫進去告訴我。」李紳緊接著又說,「其實,入境從俗;本地向來內眷不避外客,以後有客來,你用不著再躲到裏面。」
「我們想不問,可是欽差緊盯著。」白希嘆口氣,「也真不巧!偏偏就他不在的時候,有侍衛來傳旨。」
「只記得第一題『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說是謗訕時政。關於年號的題目,就只知道說的『維民所止』。此外就不知道了。」
於是夫婦倆又談論隆科多所說的,也許還有重逢之日;必是他自知這次奉召進京,獲罪不免,卻能逃死,也許充軍到寧古塔,豈非又可見面了?
「怎麼?」魏大姊眼尖,「有封藍封面的!」
「現在也還來得及;追上去跟他說。」
說著,臉色又陰黯下來。魏大姊失悔不該提到李煦,勾起了他的心事;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話,慢慢轉換他的情緒。
「瞞不過隆公爺,」魏大姊得意地笑道:「磚茶太粗,味兒不好;所以我擱了些松子跟玫瑰花瓣在裏面。」
由於他是如此親熱,又想到他如今的處境,李紳只說兩句言不由衷的話,作為安慰。
「他跟你說些甚麼?」觀保緊接著聲明:「法不傳六耳。」
「貂褂只能在家裏穿;見客穿貂褂就僭越了!」李紳決定了,「寧願失禮,不能越禮。」說完,往外就走;卻又轉回身來說一句:「記住,你不必迴避。」
此時成福已經答話:「我陪他們兩位,借李師爺的廂房坐一坐;回頭還伺隆公爺回去。」
「江南。」
「是他!」隆科多的表情很複雜,既似他鄉遇故的驚喜;又似冤家路狹的憂慮,閉著嘴唇想了一會才問:「他住得遠不遠?」
「才三個月,我不告訴你,你怎麼會看得出來?」
於是順理成章地,李紳將觀保邀了到家;與魏大姊相見驚喜,絮絮敘舊,談了許多軍前的往事。慢慢提到眼前;魏大姊就告個罪,起身走了。
「等我想想。」
在接受聘書以前,李紳曾告訴魏大姊,在前明教過太子讀書的桐城方拱乾,由於順治辛酉科場案的牽累,充軍寧古塔,赦回以後,做了一部書叫做「絕域記略」,一開頭就說:「寧古何地?無往理亦無還理;老夫既往而復還,豈非天哉!」警告她說,絕域苦寒,非人所居;那時想回來,是辦不到的事。
「啊,啊!」白希完全諒解了,「既然如此,供應之事,我另外派人料理;你索性在家歇兩天吧!」
「正是!」
這是指恂郡王而言;李紳說不下去了,於是魏大姊接口說道:「隆公爺看開了倒好;一路上瀟瀟灑灑,該吃該喝,樂得享用。不過路上要保重,這種地方,得了病可真是受罪!」
「多謝,多謝!」隆科多接過湯碗,喝了一口放下,從腰帶上摘下一個荷包;又勒下手上的一個碧玉扳指,放在匟桌上說:「今天有這一會,也是緣分;留下作個遺念吧?」
李紳照白希的指示,按一個公爵應該受到的禮遇,預備行館和車馬。
「明天走。」
「不!他怎麼敢交給我;那時他只知道我有點兒牢騷,還不知道我心裏悔得要死。」
不過,事已如此,亦只好聽天由命;且先打聽打聽隆科多的情形,再作道理。
「不要緊。耽擱一半天,總說得通;你如果有信,明天送來就是。」
「是的。」
寧古塔七月飛霜、八月飄雪、九月河凍、十月地裂,要到三月底,草木才會萌芽。那是二月底,雪雖止了有半個月,凍猶未解;又恰好沒有風,李紳便想到了他最喜愛的一個地方和最有趣的一種消遣。
「莫非——?」魏大姊猜測著,「曹老太太不在了。」
不同的是,當年痛飲縱談,意氣風發;如今,酒淺言寡,彷彿無形中有一道帷幕橫亙在中間,彼此可望而不可即似地。不過,兩個人的心裏,卻都想搗破這道無形的幕。
因此,白希派成福先來通知。交代已畢,成福連坐都不坐,隨即辭去;因為隆科多果然要來訪李紳,白希決定仍舊派他領路,所以要趕回去待命。
原來這名被尊稱為「欽差」,賫旨遠來的侍衛觀保,本在恂郡王大營中當差,為人謹飭知禮,頗通文墨,他最佩服李紳;在軍中常有過從。自從恂郡王回京出事,先被幽禁東陵;後來移居大內壽皇殿側的小屋以後,隨從星散,有些比較幸運的,為皇帝所籠絡,或在「御前行走」,或授為和圖書「乾清門侍衛」。觀保就是比較幸運的一個。
「那麼,你就躲開。回頭我來對付。」
這表示不但他不會把李紳的話告訴第三者;希望對方也是如此。李紳想了一下,認為舊日的交情,仍舊是可信賴的;於是將隆科多如何懺悔的話,細細告訴了觀保。
「上頭的意思,要叫我到伯都訥去當副都統;不過還沒有定。讓我先送上諭來,如果定了,半路上會有旨意,我就不必再回京。」觀保略停一下又說:「此外,當還有別的道理。」
李紳跟魏大姊相顧黯然,一步懶似一步地進了屋。魏大姊打開荷包,只見裏面是個極新極精緻的金錶;撳開錶蓋,裏面刻著兩行字,便順手遞給了李紳。
「照你這麼說,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白希停了一下說:「咱們還是照咱們該守的本分辦。不必巴結,可也不必落井下石。最要緊的是,少跟他談這些事。」
「怎麼啦?」魏大姊心慌慌地問。
李紳心想,如果侍衛回京覆命時,將所見所聞,據實回奏;皇上一定會查問,所會何人,所談何事?這一來不但自己惹上了麻煩,還怕替白希也惹了禍;因為像隆科多這種情形,經過之處,有司應該嚴密看管,絕不能容他自由行動的。
「原來隆公爺精於子平、柳莊;想來給今上的八字——。」
「為甚麼?」
「啊!」李紳大為失悔,「你說得一點不錯;剛才我怎麼沒有想到?不然,當時就可以託成佐領回覆擋駕。」
「唉!」李紳嘆口氣:「無怪蘇東坡要說:『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不過,我又不明白,查潤木到底是為了甚麼,會讓今上對他如此深惡痛絕!」
「八個茶杯,只剩下三個了;還好,壺嘴不缺。」魏大姊又埋怨著說,「去年曹家託人帶來兩斤西測龍井;我說留一點兒待客,你不肯,真正辜負了我這套景德鎮的瓷器。」
「要香味容易。」魏大姊又問:「要不要備酒?」
「這話倒也是。不過上頭再問一句:他到姓李的那兒,幹甚麼去的?我該怎麼說?」
到家蒸了兩條魚,又蒸了半隻脂厚半寸的風乾雞,李紳正高踞北炕,在飲家釀的「米兒酒」時,副都統衙門送來了一扎信。
「不行!」李紳搖搖頭,「他那匹『烏雲蓋雪』是營盤裏有名的快馬。」
「不敢當,不敢當!」隆科多一面抱拳還禮;一面向李紳問道:「這位想來是嫂夫人了?」
汪景祺以為年號「凡有正字者,皆非吉兆」。他舉了五個例:正隆、正大、至正、正統、正德。
「我想起來了!」正當白希張口結舌時,隆科多又說,「大概是織造李家的子侄。你說,叫甚麼名字?」
「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魏大姊說,「你也該聰明一點兒,曹家的事用不著,也輪不著你去管;咱們李家的事,要管也是在這裏管,不是在京裏管。」
「縉之!想不到跟你在這裏見面。」隆科多張開雙手,抱住李紳,然後執著他的手說:「早知道你在這裏,我就可以有個人聊聊了。」
「隆公爺!」李紳急趨兩步,以手撫額,彎腰點頭,這個禮節等於作揖;如果跪下來撫額點頭,便是大禮。
這是件大事,一年才兩三回有家信;魏大姊與小福兒夫婦,都圍在炕桌前面,要看是甚麼人來的信。
「嫂子這幾句話,可真是金玉良言!」隆科多抱拳低頭,「我一定記在心裏。也許,也許咱們還能見面;那時候再來叨擾。」說完,扭頭就走。
「不!不必費事;回頭你只派個靠得住的人領路就是了。」
「我告訴你吧!今上已許了他身後配享太廟了!」李紳駭然,「這真是聞所未聞。」他說「只有開國從龍之臣;或者開疆拓土,於國家有大功的勳臣,才能配享太廟。他是何德何能,得此非分的殊榮。」
「隆公爺久居樞要,汲引的人也很多啊!」
「阿老七對十四阿哥的擁戴,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意旨,他沒有錯。不過,這個年頭兒,誰要是八、九、十四,還有三阿哥的人,像修『律歷淵源』的陳夢雷,都會倒楣。阿老七自知不免,就想拿玉牒的底本,交付一個妥當的人;這個底本上面記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爵位,准用正黃旗纛旗,等於御駕親征;將來有人寫史書,真相都在裏面了。可是,阿老七找不到這麼一個妥當的人。」
清朝太祖起兵,在明朝萬曆年間;八旗初起,每每破「邊牆」而入,長驅南下,大致由直隸到山東為止,擄掠的漢人,便成了「包衣」;既然從未越長江而南,又何來江南的包衣?這不是奇談!
問到這話,李紳便起戒心,簡單地答一聲:「是的。」
「縉之,在這裏不怕隔牆有耳,可以說幾句知心話。」隆科多的臉色陰黯了,「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開了,白帝城受顧命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時;我跟年亮工,功高震主,自然不免。不過,我沒有想到他對同胞手足,居然亦是如此狠毒殘忍!我在想,八阿哥封廉親王,是我的主意;如果肯受籠絡,就沒有甚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以後他不斷發牢騷,引起人家的猜疑,多少亦是自取之咎。九阿哥自不量力,輕舉妄動,我亦可以抹著良心說一句,與我無干。唯獨十四阿哥,我怎樣也不能說,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這句話擱在我心裏好久、好久了;不說出來,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跟誰說呢?跟誰說,就是害誰!今天好,天可憐見,讓我有個機會好說。縉之,你一定有跟十四阿哥見面的機會,務必把我的這句話帶到!」說完,站起身來,兜頭一揖。
「啊!」隆科多像突然想起,「初次見面,可沒有備見面禮兒,那可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甚麼叫勉勵的話?」
「隆公爺別問我了,乾脆往下說吧!我在洗耳恭聽呢。」
他鄉遇故,況在絕域,李紳倒想跟他見一面,卻又怕惹是非。及至白希問出他們的關係,倒是很熱心地慫恿他們敘舊;而且特地置酒作東。就這樣,分手五年的夥伴又在一起喝酒了。
「不是田文鏡、李衛嗎?」
副都統衙門所在之處,是個木城,俗稱「新城」,東、南、西三面開門;副都統的衙門在北面依牆向南伸展,規模不小,因而整個木城看上去就是一座衙門。李紳辦事之處緊鄰副都統的簽押房;他一到,白希就知道了,立即著人來請。
「嗯!我就來。」等成福一走,隆科多輕聲說道:「我實在不想回去;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晚一天半天也不要緊。不過,我怕有人去搬口舌,說我不趕回去聽宣,在你這裏喝酒,又是一大款不敬的罪名。我倒不怕,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了;我怕連累你,說不得只好掃興而歸。」說完,將一杯酒喝乾。
「本來你可以不必去給他磕這一個頭;不過,縉之,你知道的,我要保你當第一任的泰寧知縣,見一見他也好。」白希緊接著說,「到陛見時,皇上一定要問他一路的風土人情;寧古塔設縣的事一定會提到,你說是不是?」
「是。他的號就叫縉之。」
「唉!」李紳將酒一推,捶著炕桌說:「六親同運,為甚麼壞到這樣子!到底作了甚麼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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