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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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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去了。」
這些內幕,夏雲也都知道,只是不肯告訴季姨娘,由她去生悶氣;自己悄悄收拾了碧文的衣飾雜物,歸入兩個箱子,卻將箱蓋打開,請季姨娘來查看。
「怎麼?」碧文詫異,「問起我?」
說震二奶奶不通人情,在夏雲覺得可笑極了。其實,正因為震二奶奶熟透人情世故,才有這麼一個看來「不通人情」的措施。原來震二奶奶聽錦兒轉述了季姨娘的話,立刻想到,為了籠絡碧文,她很可能將碧文認作義女;朱實就可以算是她的「乾女婿」了。好好一件事,有季姨娘在裏面攪局,一定會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斷然決然地,即將碧文送回家,而且是錦兒送了去的,順便跟碧文的父母說這頭婚事。
碧文便將朱實每晚臨睡前照例要喝的藥酒,倒了一杯來;另外用一隻三格果盤,裝了些松仁、橄欖、肉脯供他下酒。接著便去鋪好了床;自己坐到梳妝台前去。
「一定見過的。碧文在府裏也快十年了。」
最後一步也很順利,曹頫認為曹震舉薦得人;而且正好替芹官另覓嚴師。至於季姨娘那裏,錦兒另有一番軟哄硬壓的說詞,硬壓是抬出曹老太太來,說是她的遺命;軟哄自然是許她另找得力的人,代替碧文。但最能打動季姨娘的一番話是,碧文將來會照應棠官。
碧文看了信的表情,是朱實所不能瞭解的;因為不是憂慮,而是氣憤。
「自然是穿禮服。」朱實隨口答了一句。
話一出口,才想起臨出門以前,碧文告訴他的話:打算做四樣完全江南風味的菜跟點心,再找兩樣平時做在那裏的活計,明天帶到王府,作為進見之禮。料想此時正忙得不可開交,如何又約曹世隆來家吃飯?
「他是奉命來看大舅太爺的,咱們得替他安排,跟大舅太爺見面。易州的『萬年吉地』是禁地,又進不去。我看,明天打發一個人去把大舅太爺接回來。」
夏雲頗感為難;轉念又想,自己犯不著捲入漩渦,反正她怎麼說,照樣轉給震二奶奶就是了。
「在書房裏,還是在這裏寫?」
「只有寫封信給大舅太爺。內務府常有人到易州,託他們捎了去,等大舅太爺回信來了再說。」碧文接著又說:「你明天到客棧跟隆官說,大舅太爺怕有些日子才能回來,他京裏有事,儘可以先去辦。送大舅太爺的東西,不妨先挪到咱們家來。」
「上王府去了。」
齊媽笑笑不作聲;碧文卻有些躊躇,事情交代完了,沒有再留在廚房裏的必要,但又不想到客廳上去陪曹世隆。想了一下,有了個計較。
「怎麼說,也不能讓人家傷心。」錦兒答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替二奶奶說了好話。」
「怎麼只染了一個指甲呢?」
轉念到此,悚然一驚;從曹老太太一死,震二奶奶大權獨攬,越發跋扈,行跡也頗有不檢點之處,倘或季姨娘抓住甚麼把柄,這場風波鬧開來不得了。
「既然是進貢的綢緞,怎麼交給新手呢?老人總還有幾個吧?」
一聽這話,碧文便不作聲;心裏警惕,在曹家有時候聽季姨娘在說,似乎震二奶奶跟隆官不乾不淨。想想應該是不會有的事;大概就因為他愛說這種不莊重的話之故。
碧文點點頭,「我也想過,是不是該去請安?想想好像有點冒昧,所以沒有跟你說。」她說,「既然如此,我應該就去。不過,照規矩,應該先請示太福晉,甚麼時候合適?」
「啐!」碧文微微呵斥,「那來的那麼多廢話。」
「是,謝謝。」
「我那知道其中還有這麼多講究。」朱實想了一下說:「如今只有另外找人,專程南下去報信;至於曹世隆,我看只有找個藉口把他留了下來。」
「是的。」
「這一說,我可省事了。不過天氣熱了,有些作料擱到明天,變了味也可惜。」
「還有誰?」
這樣默不作聲,僵在那裏,當然不好;碧文索性起身說道:「隆官請坐一坐;我到廚房裏看看去。」
季姨娘也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不過心裏是寬慰了些,漸漸收淚說道:「姑娘你知道的;震二奶奶是一家之主,我也不敢惹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我也替老爺生了個兒子;不該壓得我連在棠官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老人雖有,上頭不管,也是枉然。」曹世隆說,「恐怕像這樣掉色的情形,以後還會有。」
不道他還沉吟未定,曹世隆居然自告奮勇,「朱五爺,」他說,「反正對大舅太爺的心意到了,見不見面都無關緊要;不如我就提前回南,將這個信息帶回去。」
「你別管了!」震二奶奶向夏雲說,「我自己跟她去說。」
「說得不錯。內務府的人都是一早走;我先把信寫好了它。」
「那,」碧文說道:「只說大舅太爺一半天就回來,應該見了面,跟他討個主意,再回南京。」
「頭上『兩把兒頭』,腳底下是一雙便鞋;不倫不類,那有多寒蠢。」
震二奶奶先不作聲;然後帶些負氣似地說:「反正我把禮備好了就是,隨便你願意派誰?」說了這一句,隨即轉臉跟錦兒閒談:「碧文大概快到通州了吧?」
「但願我是瞎擔心,」碧文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季姨娘,」他說,「碧文託我來收拾她的東西。」
和圖書齊媽格外殷勤,左手抓住托盤、右手去接蓋碗;意思是要他擱在茶几上。這一伸手,曹世隆又不免注目;原來她小指甲上還用鳳仙花染紅了的。
「聽說季姨娘大哭了一場。」震二奶奶問道:「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本說有首和四阿哥的詩,要跟我商量;後來叫人出來說:心情不好,明天再琢磨吧!後來我才知道,是老王爺又犯脾氣了;為了有人孝敬老王爺兩千銀子,王爺說應該退回才是。爺兒倆爭了幾句;老王爺一賭氣,拿起銀錁子往外扔,把個金魚缸都砸碎。」
「為了這件事,震二爺跟震二奶奶鬧彆扭,也不止一天了。」碧文又說:「『啞巴吃扁食』,他自己心裏有數。幹嘛自告奮勇,是趕回去料理自己的事,說不定就帶著要緊逃之夭夭了;那裏敢把這個信息去告訴四老爺?」
「朱先生原本忠厚,再有碧文在旁邊;她是從小帶棠官的,說老實話,看得棠官如自己兄弟一般,還有個不逼著朱先生照應棠官的嗎?」
去了有一個多時辰;朱實跟曹世隆細敘別後的境況,幾乎快詞窮了,才見老劉來覆命。
「管他呢!」震二奶奶的語氣很硬:「我才不在乎他。」
「朱五爺,」曹世隆自然要表示關切,「出了甚麼事?你請寬心,有王爺在,慢慢想法子。」
「你們大奶奶脾氣挺好的,不會笑話你。」
「不!」碧文毫不考慮地說,「不必留客人在家住。」緊接著又叮囑:「大爺的話,你也不必跟客人提起。」
「怎麼?」朱實的雙眼睜得滾圓,「何以說是他闖的禍?」
碧文閉口不答;管自己思索,只見她臉上的肌膚繃得越來越緊,最後是憤不可遏,不顧一切的聲音:「反正曹家的甚麼秘密都不必瞞你了,我就跟你實說了吧,震二奶奶跟他有一腿;硬在震二爺面前替他討了個採買顏料的差使。不知道是甚麼下等貨色報了上等價錢!你說,能不掉色嗎?」
碧文不答,往回走入臥室;等朱實跟了進來,才低聲說道:「我沒有留他。」
「姓曹的」三字入耳,碧文特有一種親切之感;但卻想不出「姓曹的少爺」是誰?所以只答得一聲:「哦!」出來問道:「人呢?」
「讓老劉去跑一趟好了。」
「好!我明天就去問。」
碧文只用了兩個人,一個是門房兼打雜的老劉;一個是來自三河縣的齊媽,是個三十多歲的寡婦,碧文看她一雙眼睛不大正派,只以做得一手好菜,就將她留下來了。
「是啊!」季姨娘不勝欣悅,「我也說老實話,對碧文我還不是拿她當女兒看待?人心都是肉做的,她看在我平時待她的分上,也不能不照應棠官。」
「那可不得了!」朱實失聲驚呼,「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於是朱實匆匆寫好了信;信是寫給曹震的,不便明告是尚志舜透露的消息,只說「聞自內廷」。碧文看完他寫的信,不由得又嘆了口氣。
「哼!」震二奶奶冷笑道:「我才不在乎她好過不好過。」
這樣想著,深悔孟浪;但已訂了約,不便改口。心想好在見大福晉一事,尚未定奪;延一兩天亦自不妨。不過,得趕緊回家跟碧文說明白。
「你沒有問他?」
怎麼到王府倒是商量停當了;可是怎麼去見王妃?應該穿甚麼衣服,有些甚麼禮節?碧文不免茫然,首先衣服就莫衷一是。
「為甚麼?」
季姨娘大為詫異,「她自己為甚麼不來?」她問:「人呢?」
「請了兩桌喜酒。」錦兒答說,「也見了朱太太;碧文還給她磕了頭。」
「你看,派誰呢?」
「我懶得問。」
「我先到張家灣,他們告訴我,你住在西單二條胡同西口,法相庵對面,問了兩家才問到。」曹世隆又問:「五爺呢?」
她剛說這一句,只聽碧文在裏面大聲喊道:「齊媽!」
不道等到午飯以後,平時碧文總會抽空回來一趟的那時候,亦不見她的影子;倒是碧文的表妹夏雲來了。
「京城裏可跟咱們在南京大不一樣。」碧文訴說她的感受,「在南京,每天甚麼時候起來,甚麼時候該預備上床了,就像刻了模孔似地,天天如此;這裏可就沒有準了,有時候回來得早,有時候回來得遲,有時候說王爺天不亮得上朝,有個甚麼奏摺要趕出來,當面遞給皇上;就得大半夜不睡,等王爺進了宮才能回家。等門常常要等到五更天。」
「他那裏在旗?」碧文答說:「曹家是宋朝開國名將曹彬的後代,人很多;當初只有四老爺的曾祖還是高祖那一支投旗,其餘的還是漢人。等到曹家當織造,大大得意了,各地姓曹的,都來投奔;老太爺那時跟大舅太爺郎舅倆,輪流放鹽差,吃閒飯的人不知多少;隆官他爹就是這麼來到南京的。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曹字,一旗一漢,隔得可遠著哪!」
於是第二天上午主僕一起出門,老劉送主人到了三元棧,才轉往內務府。朱實關照老劉,信是否當天帶出,何時方能到達李煦手中?務必問明白;他在三元棧等信息。
著裙是漢裝,從朱實這面來說,理當如此;但見舊主,便得照旗人的規矩。此外碧文還有一層不便明言的私衷,如是漢裝,妾侍不能著紅裙;hetubook•com•com旗人的衣著,嫡庶之分,不甚明顯。所以碧文願意穿旗袍。
「怎麼?他不願住咱們這裏。」
「可怕?」
「甚麼好話?」
曹世隆正站著在看「宮門抄」;齊媽又是弓鞋無聲,驟聽有聲,倒微微一驚,急忙轉眼看時,視線跟那雙不大正派的眼光,碰個正著。
這一折回來,碧文自然詫異;朱實陪個笑說:「我約了曹世隆,今天晚上來吃飯,是為他餞行——。」
於是,派人將季姨娘請了來,震二奶奶親口告訴她;已經派人去通知碧文了,讓她自己來取她的東西。不過碧文的父母住在城外,這一天怕趕不來了。
「不是我故意慢客。你對曹家的人好,我也有面子;再說留他在這裏住,也不費甚麼事,我又何樂不為?實在是,我覺得他有點可怕!」
「二百兩銀子。」
「我以為跟老爺一樣,不愛麵食,能吃就好,我烙幾個盒子吧!」
「你看!」朱實將尚志舜的信,取了出來。
「回家去了?」季姨娘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呢?」
這一喊不但齊媽,主客亦都微吃一驚;齊媽匆匆奔了進去,只見碧文把臉沉下來了。
輕描淡寫幾句話,將他的打算,駁得乾乾淨淨。朱實又慚愧、又佩服;笑著說道:「你的心思比我細,主意比我多;索性你說吧,該怎麼辦?」
「也隨你。我都無所謂。」朱實問說:「得買點甚麼像樣的東西帶去吧?」
「那就別踩!穿一雙繡花平底鞋也一樣。」
「是啊!」錦兒一面回答;一面眼看著曹震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便即低聲說道:「二爺對隆官的意見深著呢!」
「十二年了!」曹世隆又問:「你倒守得住?」
「輪不到我們去喝喜酒。不過,震二奶奶去了。」
「你別打岔,先聽我說完。今天要請客,明天進王府,只能緩一兩天了。至於曹世隆要回南,是他自告奮勇;有個消息,必得趕緊通知四老爺跟震二爺——。」
「沒有孩子?」
「怎麼?」碧文越發詫異,「要回南了。」
「莫非我現在就不傷心?」季姨娘悲從中來,真的「嗬、嗬」地哭了起來。
「當然,不然,碧文怎麼能走?」
「碧文的父母許了這頭親事?」
這時已到了客廳,碧文招呼客人落座;親手去倒了茶來。曹世隆便又道明了進京是專為來慰問李煦的。
可說之事正多,碧文卻先須作款客的安排,最要緊的是,先要派老劉到王府去問朱實,甚麼時候可以到家?因為曹世隆雖非曹家的「正主兒」,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曹字,須當做自己人看待,可是畢竟男女有別,朱實早歸,自不必言,即或要晚一點回來,也還不要緊,就怕這天住在王府,那就只好早早開飯,盡了做主人的心意,然後早早送他回客棧,到得明天朱實回家,再作道理。
「回客棧去了。」
「真的?」震二奶奶隨即想到了李鼎,「他們父子已經回京了嗎?」
「是的,問起你。還想見見你。我看,你明天得進府去請個安。」
聽這一說,曹世隆擱下筷子;有點茶飯不思的模樣。主客愁顏相向;不識相的齊媽便在一旁似笑非笑地問道:「老爺跟曹少爺怎麼啦?」
碧文從容,他也從容了;寫完了信,又寫一張名片,將老劉喚了進來,交代送信。
「他剛到工地,又是聽差遣的人,不能說回來就回來。再說,既是禁地進不去;打發人去了,還不是單身回來。」
「怎麼?你還是一個人;你丈夫呢?」
「是啊,我也這麼想。」
於是她說:「季姨娘,你別怨震二奶奶,她絕不是欺侮你;實在是怕你捨不得碧文,所以有些事瞞著你。其實,她也很有照應你的地方,昨天還跟我說,棠官大了;像他這種正在發育的孩子,吃飯不知飢飽,該替季姨娘想想,加她的月例銀子;只等回過了太太,就可以撥給你。這雖是小事,也足見得她沒有甚麼有意跟你過不去的心。」
「大爺,請用茶。」
「喔,」寫到一半,朱實突然將筆放下,「有件很要緊的事,忘了告訴你;今天太福晉,打發人出來問起你。」
「怎麼?」曹世隆問:「鼎大爺呢?」
「那麼,請問朱五爺,現在打算怎麼樣呢?」
「是的。」碧文憂心忡忡,「我真怕會出事;尤其是想到季姨娘。」
「此刻應該已經回京了。」曹震說,「四叔的意思,該派個人去看看。」
「不必!不必花那種冤枉錢。王府裏甚麼沒有?論理,應該拿自己作的活計,或者作兩樣菜跟點心孝敬,才算是一點誠心。」碧文想了一會說,「索性這樣吧,你明天進府,託人跟福晉去請示,就說我後天上午給福晉去請安。合適不合適?」
「自然是儘快通知令叔跟令叔祖。」
「難怪你不留他。」朱實問道:「他進京來幹甚麼?」
「隆官,你住在那裏?」碧文說道:「裏面坐吧!」
「那有這麼快?」
「那就穿旗袍好了。」朱實一味依從,「隨你高興。」
震二奶奶默不作聲;算是聽了錦兒的勸。
「怎麼吃不來?」
「一定來得及。」朱實起身說道:「我這會兒回王府https://m.hetubook.com.com去寫信;晚上仍舊到舍間小酌,算是餞行。」
於是碧文披散著一頭長髮,便走來照料朱實寫信,筆墨紙硯都齊備了,又將油燈剔亮;自己坐在一旁,一面用把牙梳通頭髮,一面看他寫信。
「也差不多了。」震二奶奶又說:「碧文不知道見過大舅太爺沒有?」
「也別說這話——。」錦兒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了一句:「讓隆官先避遠點兒也好。」
「我說二奶奶要加她的月例銀子——。」
朱實大為高興,「『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若得世兄辛苦一趟,再妥當不過。」他又問:「世兄打算那一天動身?」
聽到這裏,碧文可是聽不下去了;但如一闖進去,彼此都沒有意思,只好悄悄地又退回廚房。心裏在想:這齊媽用不得了!接著又想,曹世隆原來是這麼一個人!看起來季姨娘的話,也不是全無影響。
「四老爺跟震二爺,派他來看看大舅太爺。另外有沒有別的事,可就不知道了。」
「她交代的?這不是欺侮人嗎!」季姨娘臉都氣白了,「我真不明白,她幹嘛這樣不通人情?」
出廚房本有條夾弄,直通大門;齊媽為了看看客人的樣子,特意穿過客廳。可又不能無緣無故地從客人面前晃過;因而倒了碗茶,捧到曹世隆面前,未語先笑,接著是斜瞟一眼,方始開口。
這是朱實最愜意的一刻;喝著酒看碧文卸妝。而心裏總是充滿了感激曹家的念頭;因而又想起曹家來的人。
「不錯,不錯!遇到這樣的事,四老爺巴不得能請教大舅太爺;有這樣討教的機會,豈可錯過?」
「我倒問你,碧文有甚麼值錢的東西沒有?」
「可憐!可憐!」曹世隆問道:「你守寡守了幾年了?」
震二奶奶不作聲;坐下來端起一把成化窯的青花小茶壺,慢慢喝了幾口;才說了句:「你別怕,一切有我!」
曹世隆笑道:「那不正好趕上熱被窩?」
「是啊!真想不到。你怎麼找了來的?」
「怎麼不會?如果她人在府裏,為甚麼又讓我來替她收拾東西?」
「世兄,」朱實故意問道:「御用的衣料,何以會掉色?這件事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真是!」碧文也嘆口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直到吃完喝茶時,碧文才又出來敷衍了一陣;曹世隆自覺無趣,起身告辭,碧文說了一句:「明天再請過來。」自己先走到堂屋門口,等著送客。
「我告訴你一個笑話,有咱們家那樣的老媽子,就有那樣的客人,一見了面,有說有笑,倒像前世結下的緣分。」碧文將她的所見所聞,細細地說了給丈夫聽。
「難得有南京的人來——。」朱實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聽得這話,季姨娘彷彿當頭被打了個霹靂,震得好半天說不出話,錦兒正好起身告辭。
「啊!原來是我們大奶奶娘家人來了!」
「對了!我是你們大奶奶娘家人。」曹世隆問道:「大奶奶待你怎麼樣?」
這一下,將季姨娘氣得幾乎當場昏厥,「這是誰的主意?誰出這麼一個絕戶才想得出來的主意?」她咆哮著說,「我倒要問問她去,憑甚麼不讓我去;倒讓不相干的人去?」
「喔,多謝!」曹世隆微笑著,從托盤中拿起蓋碗,雙眼卻仍看著她。
朱實仍舊將曹世隆邀了回去吃飯。碧文打了個招呼,就不再露面了;只見齊媽進進出出,忙個不停。曹世隆亦總是目送目迎,渾然不覺主人已在注意他了。
這樣,曹世隆也就知道了,可以估計何時才會有李煦的覆信;心裏有個打算。
「季姨娘,你別錯怪了震二奶奶,她倒是說了該請你去喝喜酒的;太太說不必,怕你見了碧文傷心。也是一番好意。」
「十二年了。」
「說他會瞞住這個消息,話不錯;若說他會逃之夭夭,絕不會的。是旗人,逃到那裏去?那裏也逃不了。」
「對了!這樣從容一點兒,反倒好。」
曹震想了一會,突然說道:「派隆官去好了。」
信封得很結實,但信封上畫得有「十萬火急」的記號;朱實便毫不考慮拆了開來,抽出信箋一看,不由得皺了眉頭。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有這麼一個消息,總不能不告訴他。我這就去找提塘去。」
「就因為這樣,才能讓她心裏好過些。」
這時碧文正走了出來,一聽有聲音,不免奇怪;再聽是齊媽的聲音,越發奇怪。不由得便站住腳細聽。
朱實不作聲;只說:「倒杯藥酒我喝!早點睡,明天一早我到客棧裏去看他。」
於是齊媽放下廚刀,先解圍裙後洗手;然後從擱板上取下一個梳頭盒子,用一個塗了玫瑰油的粉撲子,將頭髮抿得油光閃亮,一絲不亂,才翹著腦後髮髻上高高的一個「喜鵲尾巴」,一步一搖地走了出去。
「二十來歲、三十不到。」
「不要緊!回頭慢慢兒做出來,不動筷子就不會壞。」
「啊!」謎底揭曉了,卻更感意外,「隆官,你怎麼來了?」
「何必!」錦兒勸道:「大家高高興興,和和氣氣,不省了多少煩惱?」
「不是我有麻煩。我是說府上。你看!」朱實順手將尚志舜的信,遞了過去。
「不用看了,」季姨娘問道:「你是怎麼給她送去?」
震二奶奶想了想說:「也不能拿你的錢來給我做面子。好了,就算加和*圖*書給你吧;我添她二兩銀子的月例。」她停了一下又說:「銀子雖只有二兩,可是打從老太太去世,樣樣節省,只有她加了月例。」
「有幾樣首飾,一雙金鐲子,三個寶石戒指,還有一個鑲珠子的金錶。」
「說得是!」齊媽將她那雙不正派的吊梢眼,瞟了碧文一下,「大奶奶心思真快,又是賽觀音的模樣兒;怪不得老爺一回家,就躲在屋子裏不肯出來了。」
「請震二奶奶派人送去。」
正又好笑、又煩惱地在那裏盤算齊媽的去留時,老劉回來覆命,說朱實聽得有曹家的人來,頗為高興,他今夜何時回家,無法確定;且先把客留下來再說。好在李煦到易州去了,現成的空鋪,並不費事。
「只怕又有麻煩了。唉!」朱實重重地嘆了口氣。
「信跟片子一投進去,裏頭傳話出來,要我等一等。後來派人出來說:『要下午才有人到易州;信得明天上午才能來到。』另外,尚大人有封覆信,讓我帶回來。」說著,劉二從護書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朱實。
「在這裏寫好了。」
尚可喜有七個兒子,除了長子以外,都隸屬於內務府;名字改了一個字,由「之」變「志」。尚家是漢軍鑲紅旗;與滿洲鑲紅旗的防區相同,所以跟平郡王府的關係很密切。當初曹寅嫁女,平郡王府的喜事,即由尚志舜的胞兄尚志傑承辦;那時的尚志傑已升為內務府總管大臣,年邁病故,由尚志舜接補遺缺,仍舊與平郡王府走得很近;所以朱實入王府未幾,就跟他很熟了。
到了下午在王府事畢,朱實先到三元客棧,看曹世隆正在督促他隨帶的小廝,收拾行李,便即說道:「世兄,不必忙了!正好王府有差官到南邊去,我就先捎了信去了。世兄,你還是等大舅太爺從工地回來,一則是專誠致意,理當等待;二則,大舅太爺到底見多識廣,經得風浪也多,這件事如果能想個甚麼法子,在京裏就撕擄開了,不就省了好多事了嗎?」
「有多大年紀?」
朱實是指曹震及曹頫;他心裏倒在想,看曹世隆如此關切,真不妨讓他趕回去送信。不過,人家剛剛到京,連李煦都還沒有見到;他自己總也有些至親好友託辦的事要料理,讓他趕回去送信的話,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朱實所說的「尚大人」,名叫尚志舜;現任內務府總管。這尚志舜本名尚之舜;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幼子。「三藩之亂」,響應吳三桂的是尚可喜的長子尚之信;尚可喜本人及次子之孝一直輸誠,忠順不叛,所以三藩亂平,除了尚之信賜死以外,對尚之孝毫無處分。尚可喜是早在康熙十六年便死在廣州;六年以後,尚之孝奏請葬父遼東海城;但一回海城,逗留不歸,議政大臣追訴當尚之信反叛時,尚之孝不能大義滅親,斷然討伐;現在藉口葬父,久留海城,說他「計圖宴逸」;實際上是怕他有異心,所以建議革職後「與其子弟並籍入內務府」。從此,內務府除了包衣,還有漢軍。
朱實駭然,望著碧文好半天才說了句:「怪不得!他聽見這個消息,臉上一陣陣地,好不自然。」
「太福晉」是指平郡王福彭的母親,也就是曹寅的長女。她打發丫頭來說:「聽說朱師爺的姨太太,是太福晉娘家那一房的人。太福晉想見見。」朱實當時回答:「是曹四老爺季姨娘屋裏的人。」這話不便照樣說給碧文聽,只好含糊其詞了。
「甚麼消息?」碧文忍不住又搶著開口了。
信未看完,曹世隆的臉色就變了,是很不自然的樣子;等看完將信交回,說了句:「沒有麻煩則已,倘有麻煩就小不了。」
「不憑甚麼。話可是我已經說出去了;如果二奶奶不願意,就扣我的月例,加給她好了。」
「說得是啊!」季姨娘頗為不悅,「怎麼一聲不響,自己就回家去了呢?」
「不巧,昨天上易州去了。他一個人,年紀大了,不能沒有人照應,我就請他住在這兒。」
「那也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震二奶奶說,「我賠碧文就是。」
「無兒無女,苦人兒一個。」
「憑甚麼?」震二奶奶打斷她的話問。
一聽這話,錦兒先就心中一跳,震二奶奶倒很沉著,「怎麼會想到他?」她問,「他也不是幹這種差使的人?」
「喔,」季姨娘問問,「你去喝了喜酒沒有?」
「好吧!請季姨娘說。」
「送了多少聘禮?」
曹世隆先是一楞;聽到最後,臉色大為開朗,「是,是!朱五爺說得不錯;我就等大舅太爺回來。」接著關照小廝:「行李不必捆了。」
雖是一句玩笑話;季姨娘倒認了真了,立刻找小丫頭來開箱子,將她平日積的一些首飾尺頭,挑了又挑,挑成一份「嫁粧」,只等碧文來了,「娘兒」倆還有好些體己話要說。
「莫非他就專幹採辦?」曹震冷笑,「年下那趟採辦顏料的差使,可真讓他摟飽了。美差都是他;苦差便也得來這麼一兩回,才能教人心服。」
「大奶奶,」齊媽正在剁肉;暫時住了手問:「來的這位爺,吃得來麵食嗎?」
錦兒一面慰勸;一面失悔,不該說鄒姨娘也被邀了去喝喜酒;設身處地想一想,也難怪季姨娘傷心。再看到她那涕泗橫流,痛不欲生的模樣,自然而然地在心裏浮起一個想法:震二奶奶的手段厲hetubook.com.com害得太過分了!只怕跟季姨娘已結下了不解之仇。
「大奶奶,」新用的一個聽差老劉,隔著窗子在喊,「南京來了一位姓曹的少爺,說要見大奶奶。」
「我住在順治門外上斜街三元棧。」曹世隆一面走、一面問:「大舅太爺住在那兒?」
「顏料怎麼會不好?進貢用的,誰敢馬虎?不過,這兩年染織房的老人死了好幾個;新手經驗不足,染得不夠實在,就會掉色。這兩年,四老爺不管事;都——。」曹世隆突然把話嚥住;接著搖搖頭,發一聲微喟,作出不願多談的神情。
碧文想了一下說:「明天你先去看了隆官;回家來將老劉帶了去。我預備好了聽信兒;怕萬一太福晉說:這會兒就合適,讓她來好了。我馬上就可以走。」
「是!」
也就是一盞茶的工夫,朱實興匆匆地趕了回來;進四合院看堂屋漆黑,微覺詫異;穿過天井向迎出來的碧文問道:「世隆呢?」
「對了,早點開飯。」碧文定了主意,「有點費工夫的菜,不必做了;去叫個『盒子菜』,把王府送的南酒開一罈,喝完酒,做個甚麼湯吃烙盒子。好讓客人早一點兒回客棧。」
「那,那是怎麼同事。」
「這封信一到,震二爺跟震二奶奶可不鬧翻了天?幸虧老太太過去了,不然不知道會氣成甚麼樣子?」
朱實也覺得不甚合適。在曹家所看到的都還是漢裝婦女;一入王府,常有機會得見旗下貴婦;「兩把兒頭」就得配上不容易走得快的「花盆底」一搖三擺,才顯得雍容貴重。尤其是花信年華的少婦,養著極長指甲的手中,握一塊彩色大手絹助勢,更如風擺楊柳,嬝娜生姿;如穿平底鞋,就絕不能有這種輕靈美妙的姿態。
「那可沒有得話說。我們大奶奶又能幹、又賢慧,最體恤下人的。我跟我們大奶奶說:將來老爺放了外任,一定得把我帶去,反正我一個人兒,也不累贅。」
「算了!」碧文下了決心,「索性照我原來的身分;也顯得我不忘本。」
「我姓曹。」
到得開飯,碧文只讓老劉向曹世隆致意,自己並不出來相陪。一般的規矩原是如此,碧文也不算失禮;不過曹世隆不免納悶,覺得女主人似乎前熱後冷,卻想不出是何道理。
那會是誰呢?碧文急於揭開謎底;一雙在曹家走慣了的腳,自然而然地繞著四合院的迴廊,出了中門,往前走去。
「街坊要笑話啊!」齊媽問道:「大爺尊姓?」
「辦喜事沒有?」
「喔,這裏離石駙馬街不遠。」
這也是實情。錦兒也只能泛泛地替震二奶奶辯白幾句;陪著坐了好一會,看季姨娘神態如常,方始辭去。
「我也知道得穿禮服;何勞你說?我要問的是穿旗袍,還是穿裙子?」
「我來剁肉;你去叫盒子菜!」
事實上不但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六天亦未見碧文的蹤影。到得第七天,震二奶奶才派錦兒去告訴季姨娘,碧文已經跟著朱實上船進京;留下她的東西,孝敬季姨娘,作為多年主僕一場的報答。
「還有——,」錦兒考慮了一會,終於說了實話,「還有鄒姨娘。」
「可是,我又不會踩『花盆底』。」
「慢慢、慢慢!」季姨娘好夢方醒似地,一把拉住錦兒,「姑娘,你請坐下來,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連夜將信送到尚志舜家,結果是原件帶回。尚家的門房告訴劉二說,他家主人明天一大早有「內廷差使」;寅刻便須進宮,已經睡下了。信不敢收,怕耽誤了。不過尚家門房指點劉二,明天大概辰時左右,尚志舜會出宮到內務府;是不是要派人到易州,也在那個時候才知道。有信託帶,最好到時逕至內務府接頭。
「說走就走。」曹世隆答說:「我馬上要櫃上雇車來;來得及明天就動身。」
「你這會就到內務府尚大人那裏去一趟,跟門房說,拜託尚大人看有誰到易州,把信交了下去;捎到了,能給回信最好。」
「這個禍,就是隆官闖的,不能光託他送信;光託他會耽誤大事!」
「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老劉到王府裏去了。」
「都是染得不好。」
「在門房裏。」
「不必!你想法子帶個信給碧文,讓她自己來取;我還有東西陪嫁她。」
「碧——,」曹世隆趕緊縮口,定定神笑道:「管你叫五嫂子吧!你沒有想到是我吧?」
「早就丟下我去了。」
「京裏來了人,帶來一個想不到的消息。」曹震向他妻子說,「大舅太爺赦回來了。」
「我,」朱實大感困惑,「我真不懂你說的甚麼?」
「不是顏料不好?」
「是!我明白。」
「沒有見過也不要緊;鼎大爺她總見過不止一回。大舅太爺到了京裏,總要去見王爺;朱先生回去一說,自然就接上頭了。」
各省都有「提塘官」駐京;自以兩江為首,共有三名提塘官,朱實跟為頭的楊都司很熟。當面一託,楊都司滿口應承;恰好第二天逢五送「塘報」,順便帶去,有半個月曹震就可以收到朱實的信了。
齊媽將小指往裏一縮,藏在掌中;拿茶碗擱了在茶几上,方始答說:「成天幹活,還能都染紅了?不叫人笑話!」
後面這段話,大可不說;季姨娘就是這麼語言無味,錦兒懶得再跟她多說,「好吧,」她站了起來,「你就準備嫁『女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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