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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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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不但惹眼,路上還怕遭搶。」震二奶奶緊接著說:「我要託你去跟太太說的道理,就在這裏。」
「我不要緊!你知道你媳婦的事嗎?」
「二更天還聽見二奶奶起來的聲音,燈也挺亮的;這會兒燈黑了。大概睡得不久。」
「那裏,那裏!」趙胖子抱拳說道:「本當我作小東,無奈總督衙門張師爺三天前就約好了的;要陪他去看一處房子,只有改日奉邀了。」
錦兒對他又失望,又憐惜;嘆口氣說:「這會兒你該知道了吧,咱們這一家人家,還真少不了二奶奶這麼個人。」
一聽這話,馬夫人對他的感想,大為不同,不過也不能說他全無過失;「你雖做得不算錯,也該跟你媳婦先商量商量才是。」她緊接著,「你趕緊回你屋子裏去瞧瞧吧!跟她說幾句好話。」
「你不懂,我就乾脆告訴你吧!大概一過了年,就會抄家;能多弄幾張當票擺著,或許倒還減點兒罪過。」
「借給誰?」
這一下,曹震作難了;心中一動,覺得有跟吳鐸商量的必要。當下拉他到一邊,悄悄說道:「不知道內人有沒有手印的樣子在這裏?如果沒有,那好辦;隨便找個女人的手印蓋上就是。就怕有樣子在他這裏,那就糟了。」
「怎麼說?我不懂。」
提到春雨,想到芹官,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震二奶奶再也無法強自矜持,故作剛強了;一時思前想後,淒涼萬狀,不過既無哭聲,亦非飲泣,只是淚如雨下;眼中映光,五色閃爍,將錦兒看得怔怔地驚疑不定。
一提這一點,錦兒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既不信,又不甘地說:「不會的!如果那樣子;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還好些。」
錦兒將曹震引到她自己屋子裏,親手關上房門;臉色便不同了,是埋怨的神色,同時將手一伸。
這時錦兒已去而復回;進門便說:「二爺說,全照您的意思,倘能還清了他的虧空,他替你賠不是。」
這個說法實在不高明,數九寒天,半夜裏叫開中門有話說,自然是十分緊急的事,卻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談;令人在著急以外,更增了幾分猜疑。不過,錦兒比較冷靜,向曹震示意說道:「你先到我屋子裏等我。」
錦兒鬆了口氣;幸好還剩下八萬的摺子。估量那包金葉子,大概值萬把銀子;必是提了一部份現款,用金葉子折算;那存摺上至少還有六、七萬銀子。要他吐出來是件不可能的事,權衡利害,只有以小易大。
「吳三爺。」
「行,行!」曹震一迭連聲地同意,「就這麼辦。」
「震二爺!」吳鐸卻又開口;只是欲言又止,彷如非常為難地,倒使得曹震困惑了。
這意思是很明顯的了;馬夫人心中一動,隨即問曹震說道:「你坐一會,我還有話跟你說。」當即起身入內,轉背時向秋月使了個眼色。
震二奶奶沒有說甚麼,只投以感動的一瞥;錦兒看她要掉眼淚,趕緊轉身,出門而去。
這一下錦兒可忍不住了,她自以為忠心護主,不惜跟他一起淌混水;剛才能把曹震說得啞口無言,挫了他的銳氣,讓他無法兼提這樁家醜。唯一可以休妻的時間,已經錯過,自己認為也很用了些手腕。不道所得的結果是如此,這口氣又如何嚥得下?
明知她的話不錯,但錦兒實在是傷透了心,因而聽不入耳!為了敷衍秋月,只含含糊糊地說:「等我好好想一想;我也睏了。」
「我在想,」秋月很謹慎地說,「是不是讓太太把棠官也帶了去呢?」
錦兒細看他的臉色,他卻將臉避了開去;錦兒就怎麼樣也不信「借」這一個字了。
「甚麼事?」
「十萬銀子,換來你這幾句話;你看得開,我可看不開。」
「怎麼是裝幌子?」曹震抗聲說道:「你叫人去問八哥,我交給他幾個摺子?」
「幹嘛?」
「別這麼著。」秋月說道:「剛才大家勸了你半天,你怎麼還是執迷不悟呢?不管怎麼樣,震二奶奶現在只靠你一個人;你想想她的心境!如今只能她對不起你,不能你對不起她。」
這個主意,好像有點匪夷所思;但細想一想,卻不失為妥當的安排,只是有一層顧慮。
「少的到那裏去了呢?」
「怎麼只剩了一半呢?」錦兒問道:「那包葉子不過一萬兩銀子;最多一萬五,數目不對啊!」
接著震二奶奶又論曹家的形勢;有平郡王這門貴親,將來一定可望有照應。就怕落個壞名聲在那裏,變成愛莫能助。「震二奶奶,你真拿得起來。」秋月越發有信心了,「你說吧!怎麼才能買人家『可惜』兩個字?」
「為甚麼?」
震二奶奶聽錦兒說完經過,拉長了臉不作聲;那種臉色實在難看。
這一說也勾動了錦兒的愁思;但也只能往寬處去想,「總算還好!」她說:「若是老太太在世,聽到今天的消息,那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吳三哥,有甚麼苦衷?」
在堂屋裏扶著桌子想了半天,到底還是忍住;但對震二奶奶卻仍然負氣莫釋。再想到她跟曹世隆的那樁醜事,鬧得閤家皆知,無不在背地裏竊竊私語,連自己見了人都像做了甚麼虧心事,抬不起頭;不由得又氣又恨,從心底浮起渺視,平時處處忌憚的感覺,十分中起碼去了七分。
曹震突然記起錦兒受震二奶奶指使,賄買曹世隆脫逃之事,立即有句反唇相譏的話:「與其讓她們去塞狗洞,還不如我來用。」但將要出口時,終於忍住;因為想到自己的行逕,比震二奶奶也好不到那裏;白白讓趙胖子黑吃黑弄走兩萬七千兩銀子,不也是「塞狗洞」嗎?
「出了甚麼事?半夜裏就得跟太太去回?」
「八哥,我這裏有兩個摺子,連本帶利六萬兩千多銀子;整數補虧空,餘數你瞧著辦,快過年了,藩庫那幾位朋友,本來也就該敷衍、敷衍了。」
「這是『國書』;勞你駕講給我聽吧。」
秋月笑笑不答,只細心關照坐夜的老婆子:「好好兒送錦姑娘回去。夜深了,小聲點兒;你喜歡多嘴,嗓門兒又大,別驚吵了震二奶奶。」
於是,站起身來,先去開了堂屋門;連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沒有,只說一句:「把燈給我!」從陳媽手中接過明角風燈,轉身便走;只見震二奶奶已坐了起來。她是連番受驚,一時虛脫,離昏厥只一線之隔。人雖勉強坐了起來,要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了。
曹震默然半晌,終於說了句:「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
錦兒在等他這句話;他的話一出口,她隨即便說:「咱們一塊兒去。」
「唉!」她悄然自語:「她不來,我找她去!反正委屈到家了,也不在乎這一點。」
錦兒就不再看了,但也沒有將包裹還給他;隨手往身旁一放,口中問道:「你給了那兩個摺子?」
因此,曹震一回來,錦兒已守在堂屋門口;見了他先說一句:「家裏差點出人命;你沒有想到吧?」
「兩個。」
「這——,」錦兒說道:「如果真是那麼急,也不必二奶奶親自去找她;我把她請來就是。」
曹震聽完,大為寬慰,因為這番話在馬夫人面前說,真是振振有詞。不過今晚絕不可能有閒豫的辰光與心情來寫家信。念頭一轉,拱手說道:「八哥,一客不煩二主;給四老爺的信,請你代筆。偏勞、偏勞,改天我請你河房喝酒。」
接著幫小丫頭將震二奶奶扶上床,方始低聲表示了她的看法;必是出了甚麼為難的,曹震不願意讓她著急,所以要避開說話。反正等不多時,她會來報告曹震說甚麼,這會兒先好好息一息。
於是他說:「震二爺,這六萬銀子珍貴不下於六十萬。這一陣子我為四老爺愁得睡不著。這下子,不要緊了。」
曹震不答她的話,只向裏屋指一指問:「現在怎麼樣了?」
「照道理說,芹官跟棠官應該一例看待,才顯得公平。不過,這番意思怕季姨娘不明白。」
震二奶奶不作聲,拿著象牙籤子剔了好一會的牙,突然顯得有些激動地說:「秋月,我拿你當妹妹看,告訴你一句心腹話:我是最要強的人;這一回讓我們那位吃裏扒外的二爺,把我弄得灰頭土臉,人面前抬不起頭,你想我心裏是甚麼滋味?現在出了這場禍事,倒是我的一個機會;你看著好了,我一定把已丟了的面子撿回來。」
辭了出來,轉往秦淮綺春院。年歲逼近,河房中不免冷落;因此曹、吳一到,倍受歡迎。曹震好久沒有能大大揮霍了;這天無端發了筆橫財,當然要做豪客,「叫條子」將舊院各葩都招邀了來。每個姑娘帶丫頭,老媽各一;外帶弄笛吹笙的樂工,至少一名;加以幫閒的、賣零食的、賣花的等聞風而集,擠得滿滿的;即令不是年下,秦淮河上也很少這種盛況。
「你不回去,就是對不起她https://m.hetubook•com•com。現在好比共患難;不能說共了一半,不理她了。那叫甚麼共患難?」
「我怎麼會想到?」
瓶子是水晶的,高約尺許;一望而知是瓶藥酒。秋月知道它的來歷;是先帝所御賜,用老山人蔘、茯苓、黃朮等等藥料、浸泡天主教士進獻的陳年白酒,真正「上用」,與尋常賞人的藥酒不同。曹寅去世時,還剩下三瓶;那年李煦來看曹老太太,喝了兩瓶,剩下一瓶,讓震二奶奶要了來,一直捨不得喝,說是她的「一寶」。
他的聲音聽上去空落落地,令人大有種異樣的感覺;錦兒心裏七上八下,自覺軟弱異常,扶著桌子坐了下來,才能開口說話。
「好吧,你看。」
震二奶奶說到這裏,突然又停了下來;雙眼亂眨,顯然在考慮一個絕大的疑難;因此錦兒便不作聲,靜靜等著。
「急脈緩受。」震二奶奶正色說道:「往後風波不知多少?太太一走,內裏只有我們三個人撐;你得沉住氣!」
「也要能要得起來,才能要啊!」震二奶奶緊接著又說:「你把當票檢一檢;聽說太太那裏也有幾張,你也去要了來。」
念頭轉定,隨即下床;小絲棉襖上披一件斗篷,輕輕開門出去;到得錦兒那裏,舉手推門文風不動。震二奶奶不覺氣餒了。
「是一萬五。」曹震插了句嘴。
「這話對!我就說吧。」吳鐸停了一下問說:「震二爺,那兩個摺子上的錢,你夠不夠花?夠了,不必再談;不夠,咱們再想辦法。」
吳鐸卻反遲疑:「震二爺,」他出以一種歉然的神態,「你老恐怕還沒有懂他的意思。」
由於吳鐸的奔走,三個存摺的圖章掛失,另換新章,在縣衙門立案一事,不消半天就辦妥了。
「出事了!」曹震說:「我來找你,是要讓你去告訴太太。」
一聽是吳鐸;錦兒更不敢放鬆,「憑甚麼你借兩三萬兩銀子給他?」她說,「這個人笑裏藏刀,吃人不吐骨頭;你怎會交上這種朋友?只怕不是借;是騙你,哄你吧?」
「那不好!」秋月接口,「外老太太八十多了,雖是嫡母;跟太太的感情一向是好的,聽得這些話,不就急壞了?」
這時馬夫人認為她可以跟曹震見面了;故意隔著門簾問道:「外面是誰?」
「外面挺冷的吧!」震二奶奶頭也不抬地說:「先吃燙飯。暖了身子,飽了肚子好辦事。」
「哼!」錦兒冷笑,「你倒真大方!既然能糟蹋二奶奶的錢,兩三萬銀子送人,想來自己的債務已經了掉了。」說著,手捏存摺,往外便走。
「都快送灶了;忽然要趕進京,這不讓人奇怪嗎?」秋月又問,「少不得總有幾家要替太太餞行;見了人怎麼說呢?」
聽得這話,秋月頗為不安。聽她的語氣,彷彿要報復;而看她的臉色,卻又不像。
「怎麼?」錦兒問說:「你拿二奶奶的私房補了公家的虧空?」
震二奶奶不作聲,臉色卻越來越陰沉;好久才嘆了口無聲的氣。
這辦法乾淨俐落,毫不費事;曹震欣然同意。於是趙胖子立了新摺:兌足金葉,用個建漆朱紅盤捧了出來。曹震便在原摺上親筆加批,蓋上新章;當場交割清楚。
「那大概不至於;抄家,想來是免不了的。」
當然,先將震二奶奶扶了回去,曹震跟在後面問道:「怎麼回事?」
織造一共三處,蘇州高斌,新任不久;他的妻子又是皇四子弘曆的乳母,當然可保無虞。這就不言可知是曹頫了。
這是指的三處織造差人進京,多索伕馬、苦累驛站,為山東巡撫塞楞額所參那一案。錦兒想了想問道:「那是三處都有分的案子,為甚麼獨獨四老爺『審案未結』?只怕還有別的案子吧?」
「春雨知道了,芹官自然也知道了。」
「怎麼?你寶貝都不要了?」
「怎麼?二奶奶打算——」
「這,」錦兒嘆口氣,「還不知道內帳房有錢沒有?」
「好吧,我告訴你。給了兩個三萬的。」
「我還在想,」震二奶奶又說,「甚至連太太面前都這麼說,索性瞞到底。」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能受他的騙?」
曹震一愣,隨即警悟,先將金葉子拿到手,放在身後;然後說道:「我跟你說過,沒有那麼多了。」
她未曾說那兩人是誰;不過錦兒能猜想得到,「一個自然是太太。」她問:「還有一個是秋月?」
但此時猶有希冀,曹震有三萬銀子,這個年一定可以過得去;餘下的兩個摺子或許不會即時處理,還來得及攔住。及至錦兒坐轎子去問了餘下的兩處,才知道都已得手。震二奶奶急痛攻心,找了一服還是曹寅在日封存著的「鶴頂紅」,待吞服自盡時,為錦兒及時搶了下來;因而上下都知道震二奶奶要尋短見。
「果不其然,是唬人的。這個死胖子心也夠狠的!震二爺,這個摺子的來路,讓他料透了:居然捏著脖子幹,我勸你不必答應。」
「我知道,你提了點兒現款。」錦兒將那包裹交了過去,「我擅作主,這個給你過年;你把摺子跟圖章給我。」
「喔,你在這裏。」曹震問說:「太太呢?」
「何必多問?」曹震有些窘迫了。
「家都破了,還留著這個幹甚麼?」震二奶奶突然住手,「今天還是不能喝。過一天給老太太除靈;先上了供,大家『散福』。」
秋月心想,震二奶奶真是厲害;不過,這樣做法,表面是盡了人情,實際上卻是害了別人。因而提出建議:「官府一追,不但一個子兒不能少,額外還得花費。倒不如先跟欠錢的人說通了,那怕打個折扣呢,把借據還了人家,豈不乾淨?」
「對了!就是這句話。」震二奶奶說:「泥人還有個土性;別以為我就會受這麼大的委屈。」
震二奶奶點點頭說:「信裏說些甚麼,當然不會有人知道,現在還來得及遮蓋。你們聽清楚了,大家的說法,不能有出入。」說著,端起碗來吃飯。
「這樣說,還有個八萬的摺子在你手裏?」
「回來了。都上床了。」
「你這是跟誰講理?跟皇上講理嗎?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震二奶奶又說:「你沒有想到舅太爺家的情形?」
「好,就算一萬五,加上四萬,一共五萬五,少了二萬七千多銀子,你讓我怎麼交代?不管怎麼樣,總有個去處,倒說連問都問不得一聲,你也太霸道了。」
曹震恍然大悟,「這就是說,我八萬多的一個存摺,取回四萬,就算拉倒?」他說,「這也未免太狠了一點兒吧?」
「我不是說你問不得;只勸你不必問。」
錦兒便坐了下來,等了好一會,不見他發話,便說了句:「我等著呢!」
「這可真怪事!」錦兒問說,「是給了賽觀音那個騷|貨了不是?」
「震二爺是不是得了甚麼消息?」
「那兩個?」
曹震大吃一驚,急忙伸手來奪;錦兒自然不給,但看他神情近乎獰厲,心知不能動蠻,當下用平靜而堅定的聲音說:「我不要你的。我看一看,仍舊還你。」
「震二爺回來了!」
震二奶奶挾了一個醉蟹的蟹蓋,擱在她面前的碟子裏,「就是這一個不抄。」她彷彿無視於錦兒的憂色,「我也擔心太太會受不了。還有芹官,也是累贅。我有個主意,你們看行不行?我想請太太帶著芹官,趕年內先進京;反正遲早是要回旗的,何必在這裏受驚嚇。」
「照我看,根本就是唬人的!就按你的辦法辦了再說。」
「那麼,我索性自告奮勇陪你走一趟。說不定要費一番口舌;有些話,震二爺你不便說,我來替你說。」
「除了圖章以外,還得震二奶奶自打手印。」趙胖子緊接著說:「當時我就勸她;我說:震二奶奶,你的身分尊貴;這種打手印的辦法,窮家小戶,既不識字,又不用圖章的才通行。震二奶奶你用這種辦法,傳出去會叫人笑話。震二奶奶不聽!她說:你別管!這筆款子數目大了點兒,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就這麼著,定規了第一、憑摺子;第二、憑她本人;第三、憑她的手印。三樣缺一樣都不行。」
「自然是行事別刻薄;更不能落個話把在那裏。」震二奶奶用感慨而豁達的語氣說:「反正咱們家還沒有破;我可是讓我們那位二爺玩兒完了!既然命該如此,就認命吧!我手裏還有五六萬銀子;預備讓太太帶一萬銀子走,其餘的先還二爺的虧空。餘下親戚存在這裏吃利息的錢,掃數還清了它。至於人欠的,也很有個數目,大可不必去討。反正要抄了家,只拿借據往外一送,自有官府去追;咱們既不藏私,又做了人情,何樂不為?」
「十五萬銀子。」
震二奶奶居中,錦兒與和圖書秋月相向坐定;等小丫頭盛上粥來,震二奶奶說道:「你盛了燙飯到後房去吃,這裏不用你招呼。倘或耳朵裏刮到一句、半句話,只當沒有聽見;你要敢胡說,當心我揭了你的皮。聽清楚了沒有?」
「先有點兒胃氣痛;躺了半天,剛睡著。」秋月問道:「震二奶奶的事,震二爺知道了?」
看曹震有遲疑的模樣,秋月便從旁開導似地說:「震二爺會的。不管怎麼樣,震二奶奶是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回來的;就憑這個,震二爺也不能不安慰安慰震二奶奶。」
秋月和錦兒都不答腔。收拾了桌子,釅釅地沏了一壺茶,細談應變要辦的幾件事,該如何著手;等談得都有了頭緒,曙色也透上窗紗了。
「太太面前不能瞞。」錦兒也不贊成,「不過,芹官倒是不讓他知道真相的好。」
「我沒有甚麼對不起她。」
「怎麼叫『拿個大主意』?」震二奶奶住了眼淚;用錦兒遞給她的一方手絹拭著臉問。
一衝動之下,霍地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回走。這一下震二奶奶方始省悟,是把她得罪了;回想一想自己的話,確是不能教人心服。但等她方有悔意時,已經失去了安撫錦兒的機會。
怎麼說呢?自然是勸她回來;但這得有番婉轉而不失身分的說詞。說得不好,給人一個錦兒跟她主子發脾氣;震二奶奶做了虧心事,不能不跟她說好話的印象,以後還怎麼能馭下服眾。若說找個泛泛的理由,譬如傷處作疼,要她回來看看,萬一她倒不理,這在面子上又怎麼下得來?
錦兒與秋月對看了一眼,都有莫測高深之感;因而也都不開口,只分別動手,一個從震二奶奶手裏接過杓子;一個去檢點餐桌。
「朋友嘛,還不是一句話;何必要借據?」
笙歌嗷嘈,脂香粉膩;屋雖不小於舟,春則猶深於海。珠圍翠繞中的曹震,意氣飛揚,樂不可支;正在興頭上時,只見興兒匆匆奔了來,直闖筵前;曹震雖已醉眼迷離,也能看出他臉色有異。
「完了!」錦兒不覺失聲:「上下擔心的事,到底沒有能避掉。」
錦兒看鐘上短針已指四點,料想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你就睡我的床吧!」她說,「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裏,一定是談到天亮。」
吳鐸略想一想,很快地說:「所謂抵給他,就是拿四萬銀子換摺子。」
「唉!」曹震重重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逃避她的咄咄逼人的眼光。
「你看!」
「是啊!」曹震不說消息來源,「表老太爺已經靠不住了;如果不趕緊彌補虧空,四老爺也會出事。」
這番話著實見效,錦兒等她話剛一完,立即答說:「我就看這一老一少的分上;將這一段兒丟開就是。」她接著又說:「這下兒你可以放心,不必再押解我回去了吧?」
錦兒看到那包金葉子,立即有了主意;一把拿了過來,拉開抽斗,往裏一丟,將插在鎖眼上的鑰匙一轉,只聽得清脆的「喀拉」一聲,抽斗鎖上了。
「不行!」錦兒斷然拒絕,「我上當只能上一回。」
曹震倒抽一口氣冷氣,只得望著吳鐸;希望他能有一番說詞,勸得趙胖子變通辦理。吳鐸當然體會得這層意思;當下極力勸說,說震二奶奶臥病在床,不能親來;年近歲晚,需款甚亟,請他通融。趙胖子兀自搖頭,毫不賣帳。
「怎麼能不問?你倒摸摸良心看,對得起人對不起人?」
「喏!」震二奶奶往枕頭下一掏,將個紙包扔在錦兒身邊;打開來一看,是曹震過了戶的四萬銀子新存摺,與他的一枚圖章。
馬夫人欲語不語,頗顯躊躇;秋月穿金引線地提一句:「震二爺是忙四老爺的事去了。」
「我不大明白。」曹震答說,「我自覺沒做錯了甚麼。」
這時小丫頭已點上燈籠,預備送錦兒回去;秋月看她仍未心回意轉,便要親自送她,為的是同行一程,還有勸她的機會。
曹震默不作聲,就越顯得情虛。錦兒覺得他忒過分了,便數落他不告而取,即欠光明磊落,說到虧空,儘可以跟震二奶奶商量;看樣子存心不良,只為東窗事發,無法交代,才找了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好吧!就照你們的意思。」震二奶奶看著錦兒說,「你吃完了,把咱們商量好了的主意,去告訴二爺,看他還有甚麼話?」
「怎麼叫大概?」
曹震實在說不出口,但除非棄金,不能不說。遲疑了很久,終於作了困難的選擇;「你先把那包金葉子給我。」他說,「我不騙你,一定說實話。」
「我明白,我不走!不過太太的私房,現銀雖沒有,東西也不少,光是大毛衣服就有上十口箱子,這要帶了去,不惹眼嗎?」
「另外還有些窮親戚放的帳,也得趁早料理清楚,拿單據收了回來。」
曹震又遲疑了。而錦兒是從他一進門,便注意到他隨手攜著一個包裹;進屋時,那包裹也放在身邊。此時知道那包裹貴重;便冷不防地一把搶了過來。
錦兒一聽這話,半晌作聲不得;真的會抄家?她簡直想都不敢想了。
突然間,擂門如鼓;既是深夜,震二奶奶又是草木皆驚的心境,所以這一嚇,冷汗淋漓,手腳皆軟,趕緊伸手在房門上撐住,才不致癱了下去。
清朝人管滿州文叫「國書」;滿州話是「國語」。其實有語無文;滿文完全是譯音。曹家除了故世的曹寅以外,連曹頫都不懂滿文,更莫說曹震;但八十五是真滿州人,為了想考「翻譯進士」,在滿文上頗下了工夫;平時朋友通信,儘量用滿文,尤其是機密消息,為防洩露,滿文更宜。
「他說:如果震二爺缺銀子花;可以把這個摺子抵給他,先拿四萬,其餘隨後再說。」
曹震畢竟還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看到妻子這種狼狽的模樣,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因此,不忍加重她的刺|激,說一句:「你好好睡吧!我有幾句話跟錦兒談。」
遙聽得巡更的梆子打三更,秋月催著錦兒說:「夏雲都走了一個更次了,你請吧!我也倦了。」
想想也是。現在要靠曹震出面應付各方,當然要讓他站穩腳步。錦兒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見識畢竟高人一等。
「你得聰明一點兒!」她拉著錦兒的手,一路送、一路說:「這會兒震二奶奶一定悔得要命;你寬宏大量,照樣照應她,她會打心眼兒感激你,把你平時的好處都想了起來。不然呢,把你平時對她的好處都折了!你倒想想,那一樣合算?」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就算是撿來的錢」一句話,落入曹震耳中,格外清楚。他原來的盤算是,用那兩個存摺一共六萬銀子有餘,彌補公款虧空;這一筆數目大,很可以好好運用。但如不能兌現,一切都無從談起。
「你不相信是不是?」
這時震二奶奶起身去開了紅木大櫃,東尋西找,口中不斷在自語:「咦!會擱到那兒去了呢?」
馬夫人就要等她提這話;當下點點頭問:「四老爺怎麼回事?」
「那會有這種事?」
最後,曹震不能不出以威脅了:「趙掌櫃,你可放明白點兒!這款子是要彌補織造衙門虧空的;誤了事,你吃不了,兜著走吧!」
「不,不!你跟她去商量;我也回去靜靜兒想一想。」
「我明白。」秋月答說,「請太太跟震二爺磨個一刻鐘,再放他回去。」
曹震去看八十五時,不聞有甚麼噩耗;知道妻子已經獲救,此時便說:「全家上下要緊,我可沒法子再顧她。」
這時整座院子裏的人都起來了,而且集中在堂屋內外;無不困惑萬分。自然,最詫異的是曹震。
「要了來怎麼樣?都贖出來?」
「當然,這非說明白了不可的。」
「喔,」曹震自然要打聽,「莫非你有甚麼消息?」
凡是為她挑在身邊的,都知道守口如瓶是最要緊的一件事;那小丫頭答一句:「聽清楚了。」隨即迴避得遠遠地。
曹震無奈,只好編個理由:「讓人給借走了。」
「晚了!又晚了一步!若非鬧這場閒是非,把祭田那件事也辦了。如今,那裏還有退步?」
曹震心想,這話也不錯;好在摺子圖章都在自己手裏,也不怕他搞鬼,因而欣然領受了好意。
到得第三家,震二奶奶存入了八萬多銀子在那裏的一家木行;掌櫃是個大胖子,姓趙,生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好相與的人。那知不然!
「全補了虧空?」錦兒全神貫注著;看曹震稍現遲疑,立即以極具自信的語氣說:「絕不會!不過裝個幌子。你自己說,這是件瞞不住的事。」
於是黯然擁被而坐;等小丫頭復又睡下,鼾聲漸起,雖極輕微,也覺得吵人,越發心煩意噪,只在想著錦兒。
興兒欲言又止,只是看著左右;曹震隨即起身,招招手將興兒帶到僻處,好容他明說。
「遲早有這麼一天!不過年下來這麼個消息,老天爺未免太https://m.hetubook.com.com無情了一點。」震二奶奶臉色落寞地想了好一會說:「你倒問問他,還有多少虧空?」
「不要緊,你不必忌諱;往下說吧!」
「還有一層,」冬雪插|進來說;她的話很率直:「你得替我們想想,你如果今天不回去,震二奶奶一定會怪到我們頭上,尤其是秋月。」
看他的這憊懶的神情,錦兒倒有些計窮了;想了想問:「你知道三個摺子,一共多少錢?」
這個說法,一面為馬夫人進京找了非常充足的理由;一面也可以消釋全家上下,因為京差星夜送信而引起的驚疑。錦兒與秋月都心領神會,深深點頭。
「說話算話?」
曹震自然要慰勞慰勞吳鐸;但卻不願與趙胖子同遊;聽得這話,正中下懷,還怕吳鐸堅邀,壞了興緻。
「就那樣也夠受的了。」錦兒將飯碗放了下來。
「甚麼?」半醉的曹震,一下子醒了,「怎麼回事?」
「怎麼能不問?就算二奶奶的私房是家用上省下來的;可也是十兩八兩,一點兒,一點兒積下來的,多少辛苦心血在內,能不問一聲嗎?」
「二奶奶不打算要這四萬銀子了?」
「第二件,是務必不能惹出閒是閒非來。」震二奶奶又說:「咱們破家不要緊;得要買人家『可惜』兩個字。若落得人說一聲『活該』;那就完了!甭想再翻身了。」
曹震便從皮袍口袋中,掏出新摺跟他的圖章,交給了錦兒。打開一看,不由得色變。
「二爺,請回去吧!」
震二奶奶將藥酒仍舊送回櫃子,走回來說道:「秋月,如今內裏真要靠我們三個了。其實錦兒只能算我的幫手;真正要挑這副擔子的,只你我兩個。」秋月頗有負荷不勝之感,急忙說道:「震二奶奶,你太抬舉我了——」
「別說得那麼好聽!」錦兒對他的唱高調,頗生反感,「只要你不是狂嫖爛賭,少花幾文,又何至於會有今天的虧空。」
「小事,小事!請吧。」
錦兒陡然發覺,自己肩上的負荷加重了——震二奶奶的處境,有力也難使;料理這場麻煩的責任,只怕要落到她頭上。她也知道,這是件不容猶豫推諉的事,因而自我鼓起勁來,先替曹震撐腰。
「對了。」震二奶奶沉吟著,自語似地說:「春雨呢?要不要讓她也知道?」
「不錯。」
「你總應該明白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為我好。」錦兒的牢騷又來了,「人人對我都好,就一個人不是。」
這句話說中了要害,曹震決定慷他人之慨。但討價還價,卻有餘地;略作考慮以後說道:「吳三哥,託你跟他去說:六萬銀子抵換給他;兩萬現銀,其餘四萬,轉到我的名下,另立新摺。」
「是怎麼個說法?」錦兒心急;看她那好整以暇的神情,近乎做作,不覺微生嗔意,「那裏就餓成這個樣子!連說句話的工夫都顧不上來了。」
一回自己屋子,只見曹震對著燈發楞;她便先問:「甚麼等不到明天說的話,半夜裏巴巴地叫中門?」
錦兒派人去找曹震,特為關照,說是吞金;用意嚇一嚇曹震,其實不險只驚。不過此時當然亦不必說實話。
「二奶奶存錢的地方來了一個人;跟錦兒見了面,裏頭就亂了!」興兒吞吞吐吐地說。
這一聲驚動了曹震,回頭一看,才想起金葉子得而復失,這一急非同小可;而錦兒不等他開口索取,先就提了條件。
「所以我勸你不理他。」吳鐸很快地接口;接著又自言自語地咕噥著,「就算是撿來的錢,也不能這樣慷慨。」
「表老太爺」指孫文成,他是曹璽的內侄,那時稱為「表少爺」;到了曹寅當織造,升格為「表老爺」;如今自然是「表老太爺」。
聽得「除靈」二字,秋月格外關心;不過察言觀色,已知震二奶奶對應付這場傾家的災難,有全盤的打算,所以並不急著動問。
「是!」小丫頭問:「找到了怎麼說?」
等錦兒睡下,震二奶奶也醒了;喚起在她床前打地鋪的小丫頭,捻亮了燈,看鐘上已交丑時,便即說道:「你去看看,回來了沒有?」
「幾個?」
「我已經交了兩個摺給八哥,讓他明天一大早到藩庫上兌;今兒晚上我得詳詳細細寫一封信,託總督衙門進京的摺差帶去。快的話,年底就可以到;四叔在京裏補一個摺子,再有兩位王爺的照應,差使是可以保得住了。」
盜摺一事,完全是曹震一個人所幹,連興兒都未曾與聞,所以這天亦沒有帶他到趙胖子那裏去。如今看他的神情,心中不免嘀咕;剛要動問,興兒已先開口了。
於是曹震便將從八十五那裏得來的消息,加枝添葉地講了一遍;他說他三天之前,即已得知情況不妙,怕馬夫人著急,沒有告訴她。如今不要緊了;因為他替「四叔」補了一大筆虧空。
原來錦兒自從存銀的醬園來通知,說摺子已換了曹震的名義,急忙告知震二奶奶;趕回來開箱子一看,三個存摺不翼而飛,不由得大驚失色。
「我的天,是怎麼回事?」錦兒強自掙扎著,將被震二奶奶壓住的雙腿抽了出來;顧不得外面叫門,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不覺鬆了口氣,心還在跳。
「我還不怎麼完全清楚。」秋月答說:「不過,總不至於像李家那樣吧?」
「不必,不必!」錦兒雙手外推,作個堅決辭謝的姿勢,「我懂你的意思。等我好好睡一覺,明兒早晨也許就忘記這回事了。」
「還不是塞楞額那個忘八羔子多事。」
「好吧!你告訴夏雲,把棠官帶了去,季姨娘可不能再亂吵了。」
顯然的,曹震如果答一句「夠了」;即令他有很高明的主意,亦聽不到了。因此,曹震不暇思索地答說:「不夠。」
原來她是故意在磨練她們應變的涵養;錦兒倒是心平氣和,生了信心,居然能剔著蟹蓋中的紫膏吃了。
震二奶奶看了她一眼說:「我們都是菩薩心腸。有天芹官跟我閒聊,說甚麼世界上最痛快的事,莫如孟嘗君那個姓馮的清客,替東家去收帳,空雙手回來,連人家的借據都燒掉了。曹李兩家的老太爺當初都是太慷慨了,才落得抄家還虧空的下場。」稍停一下又說:「你的話也有道理,不過這會兒沒法子跟人家去說;你是好意,他還只當這會兒去要債,竟是連年都不叫人家過了。你那個主意,咱們到時候再看吧!」
「二爺自己總知道吧!」
「也好!」震二奶奶說,「別驚動人!」
「你說,說明白了,我把金葉子還給你。」
「怎麼叫裏頭就亂了?話說得不清不楚。到底怎麼回事?」
「三個摺子啊!」
「不要緊了!剛睡著。你請過來;咱們好好說一說。」
於是錦兒先服侍他上床,棉被猶溫;薌澤微度,曹震心裏動得一動,馬上就冷了。
「嘚,」錦兒低聲說道:「總得留個退步啊!」
「既然是借,總有字據吧?你倒拿出來瞧瞧。」
「不,不!不是我有苦衷,根本談不到。我是在想,我有幾句純為你震二爺設想的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那倒不盡然。關照她瞞著芹官,她一定聽話。」
「季姨娘屋子裏的夏雲也在。」
這就不但悔,並且相當著急;不知錦兒一怒之下,會有甚麼動作?反正只要有任何動作,對她都不會有好處;因而心裏七上八下,自覺得沒有這樣軟弱無用過。
「二奶奶吞了個金戒指。」
曹震搜索記憶,想不出有甚麼吞金獲救,得以不死的見聞,不免憂思忡忡,但思緒窮處,常有豁然開朗之妙;曹震心想,震二奶奶果然不救,事情反倒好辦,只要站穩腳步,不怕親友任何質難。
打定了主意,當即答說:「只要她顧全大局;我也不為已甚。」
「三個摺子!」曹震輕鬆自如地,「不在我身上了;現在是在八哥那裏,明天一早就送到藩司衙門了。」
她只當錦兒是有意相拒;因為以前她的房門是不上閂的——其實,從曹震夫婦感情破裂那兩天起,錦兒便已改變了習慣。因為她怕捲入漩渦;更怕震二奶奶猜疑她暗中在幫曹震,所以除了白天疏遠外,歸寢時特意閂上房門;免得曹震夜半來求歡,拒之不可,納之又怕震二奶奶疑心他們枕上密語。
「找秋月去商量;商量定了,天一亮就得動手。」
「到底是麼案子呢?」
言下大有責怪錦兒之意;使得她透骨冰涼,心都在發抖。
等秋月跟隨入內,馬夫人低聲囑咐,趕緊到震二奶奶那裏去一趟,將這些情形先說一說。
「對!」
秋月忍不住問道:「震二奶奶,你倒是找甚麼呀?」
往返磋商,議定五萬五千銀子抵換,一萬五現銀用金葉子折算;四萬改立震記的存摺。
「這話說得倒是。」錦兒霍地起立,「我不能替你們招怨。」
「你也應該想到的;拿人家的根都刨完了,也未免太不留餘地。」
於是曹震囁嚅著說和*圖*書了經過;錦兒黯然無語,漸漸地起身,開了抽抖將一包金葉子擺在桌上,自語似地輕聲說道:「現在我才明白,好大一家人家,怎麼會一下子敗了下來?」
此中委屈,震二奶奶再機敏也猜想不到;此時她只在躊躇,倘或叩門而錦兒不理,豈非是再一次的自取其辱;但如悄然而回,可以預知,必是眼睜睜等天亮,那是種甚麼滋味。
「震二爺這話怎麼講?怎麼是『全家上下要緊』?」
「對了!移私作公,四老爺的差使才能保住,全家才有飯吃。」
「謝謝,謝謝!這個主意很高明。」
「我起來!」震二奶奶冒出來一句;隨即便要下床。
這樣一想,不忙回家,先到織造衙門找「物林達」——司庫,此人出生時,正逢他祖父八十五生日;所以起名就叫八十五;能言善道,所以大家雙關地叫他「八哥」,曹震亦不例外。
從曹震手中接過一封為汗水浸漬、既縐且髒的信,抽出信箋舖平了看,上面寫的是:「內閣奉上諭:杭州織造孫文成年已老邁;李秉忠著以按察司銜管理杭州織造事務。江寧織造曹頫,審案未結,著隋赫德以內務府郎中職銜,管理江寧織造事務。欽此!」
震二奶奶的心一沉!平時再晚回來,一定會悄悄兒來看一看;這晚上,果然是賭氣了!
「唉!」她嘆口氣,「你只去找一找,看她在那裏,幹些甚麼?悄悄兒去,悄悄兒回來。」
「就這樣吧。」曹震問趙胖子:「該怎麼個手續,你說。」
「是,是!開銷了多少,給我一個數目,我馬上叫人送過來。」
「哇!」錦兒嚇得狂喊;再想到聽說過不止一回的故事,那就簡直嚇得魂靈出竅了——有那受人欺侮凌|辱,含冤莫伸的,有個極狠毒的報復辦法,半夜到冤家門前去上吊,或者服毒自殺,錦兒原就幾次想到,而且這晚上秋月也曾談起相同的想法,震二奶奶是極要面子的人,出了這件醜事,只怕尋短見,需得防備。因此,這時她很快的發生聯想,本就想尋死,又受了她的刺|激,一時想不開,服了毒藥,死在她房門外了。
「這樣說,還是不幸中的大幸。」錦兒又說:「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可得定下心來,好好拿個大主意。」
「這話一點不錯!」震二奶奶嘆口氣,「我也是甚麼都有辦法,就拿季姨娘沒法子。說不得也只好交給你了;好在有夏雲。」
「輸掉了?才多大的工夫,能輸得掉兩、三萬銀子?」
由於預先獲得通知,說曹震拿震二奶奶的私房,都還了曹頫的虧空;震二奶奶恰似「啞巴夢見娘,有苦難言」。不過這話是真是假,固待求證;而數目多少,更要問個明白。為了可進可退,有所緩衝起見;震二奶奶仍決定自己暫不跟他見面,由錦兒去問他個水落石出。
說完找秋月去訴苦發牢騷。震二奶奶自然要問;小丫頭便照她的話回答。震二奶奶便說:「你去找一找;看在那兒?」
「四老爺如果出了事,全家上下都不得了。你看是那一頭要緊呢?」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在想,四老爺的虧空也補得差不多了;有王爺在裏頭照應,定一個期限補足,也就是了。何必非抄家不可?」
「你不必客氣。」震二奶奶搶著說:「可也不必怕;這副擔子當然也要讓你挑得動。剛才我細想過了,事情也還不至於糟得不可收拾。咱們家跟大舅太爺的情形不同;大舅太爺是跟八阿哥、九阿哥都有往來,當今皇上早就討厭他了。四老爺為人忠厚老實,皇上也知道的;如今不過鬧了虧空,辦事也不怎麼漂亮。虧空好得有幾萬銀子已經先補進去了;抄家就來抄好了,把虧空補完,自然沒事。」
秋月點點頭;明知道是樁不好辦的差使,也只得硬了頭皮答應下來。
「我才不稀罕;拿錢買出來的。」震二奶奶撇撇嘴。
「甚麼?」曹震故意問一聲。
「怎麼個說法呢?說外老太太得重病,來勢不輕;想太太想得要命;外孫子也沒有見過。舅老爺派專差送信來,請太太帶著芹官趕進京去見一面;晚一步,只怕送終都不能夠。」
這時早有丫頭去報,說是「二爺回來了。」馬夫人便囑咐在陪伴安慰的秋月,先迎出去;好從她跟曹震的周旋中,瞭解他的居心何在。
「我出去串串門子。」她喚住一個小丫頭說,「二奶奶那裏你看著一點兒;如果問起我,你說不知道到那裏去了。」
震二奶奶只顧心疼私房錢,忽略了錦兒的表情;話一說開頭,當然也忍不住,「你也太好說話了!」她說,「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豁出去,跟他大鬧一場。」
「我虧空,她攢私房;一出一入,正好扯個直。」
「二爺,」她正色說道:「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拿出魄力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會兒也不必去見太太,見了沒有用處,反而嚇著了她。如今該怎麼辦,乾脆你就自個兒拿主意吧!」
「既然是為我,又有甚麼不能說的呢?」
「信上說,皇上的幾件『大事』都料理清楚了;從明年開始,預備大大地整飭一番。內務府派出去的人,亦要看考成。皇上的意思,年記太大、精力不夠;杭州孫織造,大概首當其衝,其次是——。」
「如今最要緊的是兩件事,一件是別讓太太受驚;芹官是咱們家一顆苗,將來長成大樹,讓全家遮蔭,都指望著他,當然也要格外看住。這件事我託你跟太太去說:該挑甚麼人跟了去?該帶甚麼東西?你跟太太商量好了,就算定規了。」震二奶奶緊接著又說:「太太只怕要你跟了去;我可得把你留下。」
曹震心裏七上八下,想像上上下下亂成一團的情形,不由得心悸。但躲是躲不過,延也延不得,只能硬起頭皮,向吳鐸說道:「舍間有要緊事,我不能不趕回去;敗了老兄的興,實在抱歉之至。這裏——。」
「原是到一個地步說一個地步的話。」秋月想起一個人,「全家上下,別的都好辦,就怕季姨娘不懂事。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得人心都煩了。」
趙胖子想了一下說:「既然震二爺這麼說,我不能不通融。」他取一張白紙遞了過去,「請震二爺回去,讓震二奶奶蓋個手印;寫上提款的數目。萬把銀子現成;如果提得多,得要有個三、五天的日子,讓我預備。」
說完匆匆而去,但一到家門,卻反顯得從容了。其時天色已暮,門燈熒然,門上聽差見了他,一齊起立;曹震發覺大家都以一種奇異眼光看著他,卻以自覺心無愧怍,貿然直入,一直來到馬夫人院子裏。
「沒有那麼多了。」
「我睡不著,想找錦兒去聊天;那知你半夜敲門——。」震二奶奶突然想到,「日間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自恨措詞不好,所以停了一下,方又說道:「錦兒的門又開得猛了些,害我一跤跌了進去,差點摔死。」
在錦兒倒真想拿行動來出氣;她一個勁要找曹震,取回那包金葉子,同時告訴他說:「二奶奶心疼她的錢,你別讓我為難;有話你自己跟她說去。」然後回來再跟震二奶奶說:「我把他現在手裏有的東西,都替你拿回來了。總不能把他交給八哥的兩個摺子,跟趙胖子詐了去的兩萬七千銀子,也記在我頭上吧?」
「煩的是『審案未結』這句話——。」
就在這片刻昏瞀之中,堂屋門又「蓬蓬」地響了起來,「二爺進來了!」是坐夜的陳媽的聲音,「誰來開開門?」
秋月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泛泛安慰,「震二奶奶把這件事忘掉了吧!」她說:「公道自在人心,日久天長,自然知道震二奶奶你是怎樣一個人?」
曹震進門先請安;接著便問:「聽說太太胃氣痛,不知道好一點兒了沒有?」
「我,我不大懂你這話。」
「你別問了行不行?」曹震悔之莫及,也很痛苦。
「震二爺回來了!」秋月特為高聲回答;接著上前掀起門簾,示意曹震入內。
「我作個小東,」吳鐸說道:「請震二爺、趙掌櫃河房一敘。」
「我剛才前前後後都想過了。」震二奶奶從容說道:「事情要往遠處去想,可得往妥當的地方安排。你們說,會壞到甚麼地步?」
「既然不夠,震二爺,你就不能不拿撿來的錢看了。」吳鐸緊接著說:「三個摺子,你用了兩個,多下一個還了給震二奶奶,只怕她也未必見情。」
「為甚麼?沒有理由;有理由就告訴你了。」
「請震二爺在摺子上批個『全數提訖』;蓋上立了案的新圖章就行了。」
「怎麼怪你自己不好?你說。」
「我知道,我知道。你把東西給我。」
小丫頭想了一下說:「大概剛睡。」
等錦兒將秋月邀了來,讓她們深感詫異的是,震二奶奶毫無愁苦之容;屋子裏收拾過了,衾枕都疊得好好地;火和-圖-書盆續了炭,燒得極旺。她只穿一件寬大的薄棉襖,正在火盆上調製燙飯;靠窗的方桌上,點著明晃晃的一支新燭,已擺好了四個吃粥的葷素碟子。
「我就是沒有主意。你說,我來辦。」
「震二奶奶,這話你可錯了。」秋月急忙代為辯解,「震二爺的意思是,你替他還虧空,足見得你顧夫妻的情分;相形之下,就顯得他不對了,所以替你賠不是。」
曹震自然要攔住她,「你別走!」他陪著笑說,「等我慢慢告訴你。」
「震二爺,」已看出端倪的吳鐸,搶著說道:「這裏請你不必管了;我來料理。」
於是先到一家糟坊;後到一家醬園,有吳鐸代言,更有上元縣准予立案掛失的文書;而且款子又不即提走,都一無異議地換了「震記」名義的新存摺。
「我想也不致於到那地步。」震二奶奶也覺得話說得過分,有害無益;因而鄭重告誡:「你再去問問他,消息是怎麼來的?還有甚麼人知道?這個消息,絕不可透露;除了咱們這兒三個,明兒只能告訴兩個人。」
「震二爺,我跟你老,雖是初見,仰慕已久。這件事,說起來有點兒難處。」趙胖子掉轉頭問道:「震二爺,不知道震二奶奶跟你提過沒有,取款子格外有個約定?」
「雖是賭帳,也得弄清楚。」震二奶奶搶著說:「牆倒眾人推;自己根腳不鬆動,別人就不容易推了。」
「那就一定先急死四個人!」震二奶奶說:「秋月、太太、芹官、我。」
這時錦兒也驚醒了,亦是心跳不已;匆匆起來,抓了件絲棉襖披在身上,便來開門;那知門閂一拔,震二奶撐不住了,整個身子往門檻撲了進去,連錦兒一起撞倒在地。
「是啊!早就想告訴震二爺,怕你聽了心煩;這會不妨奉告。」說著,從抽斗裏掏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
一語未畢,聽她歡然說道:「在這兒了!」隨即見她探身進去,不知從那個角落中找出來一個瓶子。
這個小丫頭很伶俐,很快地回來報告,錦兒在秋月那裏,談得很熱鬧。
「甚麼格外的約定?」
「對了,好好睡一覺;等醒過來,平心靜氣想一想,你就會知道,我勸你的話是為你好。」
「看開點吧!」錦兒勸她,「不管怎麼樣,他總也有短處讓人拿住了。『財去身安樂』,他不會再打飢荒了。」
「你怎麼越說越傻?再說,贖出來幹嗎?莫非還充闊。」
「不是的。」曹震痛苦地搖搖頭,「總而言之,怪我自己不好。」
「震二爺,我再替你出個主意:你拿尊閫的新圖章去轉個帳,舊摺塗銷,用你自己的名義另換新摺。這麼辦既省事,又妥當,你看如何?」
「也好!」
看震二奶奶不反對;秋月急忙說道:「這不要緊!讓夏雲跟她細細說明白。」
聽說在秋月那裏,震二奶奶比較能放心,因為秋月最識大體,一定會勸她回來;但有夏雲在,事情就難說了。回想當時夏雲輸誠,本可趁勢收服她,作個幫手;只為一念之誤,猜忌疏遠,以致生出多少是非。這一來又平添了幾許悔恨,心情越發灰惡。
「他是怎麼意思?」
這樣做自然很痛快;可是,想到他們夫婦兩鬧得天翻地覆,而馬夫人又必然會找她去料理這樁麻煩,不由得就氣餒了。
「不,不!萬一露了馬腳,面子上就難看。」曹震低聲說道:「吳三哥,你倒套套他的口氣看。」
錦兒不用看,捏一捏就知道了,「是金葉子?」她問。
「好吧,我就告訴你;趙胖子心太狠,我折了給他了。」
秋月微微瞪了冬雪一眼,怪她不會說話,看樣子錦兒越發負氣,不會跟震二奶奶和解;這可得好好勸一勸她。
「自然有非馬上趕進京不可的緣故。」震二奶奶問錦兒:「今天那封信是怎麼來的?」錦兒還在思索曹震所說的經過;秋月插了句嘴:「想來是專差。」
「原說沒有那麼多。」
這個小丫頭出去一看,堂屋上了閂;等門的不見蹤影;再轉到錦兒臥房後窗下,只見窗帘有微光,自然是睡下了。
「那,那——」曹震亂搔著頭,「那就更麻煩了!怎麼辦呢?我都沒有主張了。」
老婆子答應著,果然一路無話地將錦兒送了回去。門是虛掩著的,錦兒悄悄推了進去,順手閂上。恰好刮起一陣西北風,直撲面門,冷得她發抖;急忙推開堂屋門,等門打盹的小丫頭,方始驚醒;錦兒便指指震二奶奶的臥房,低聲問道:「甚麼時候睡的?」
曹震知道東窗事發;定一定神說:「不要緊,你長話短說。是怎麼亂了。」
看曹震的神色,興兒略為心定些;當下說道:「我在外頭,也不大清楚。聽中門上說,二奶奶由太太那裏趕了回去,叫了小丫頭去問。接下來,就是叫我進去問:二爺今天到那裏去了?我說我不知道;二爺今天出門,沒有叫我跟去。二奶奶就跟錦兒說:趕緊都去問一問;等錦兒出門回來,就聽說二奶奶吞了個金戒指。太太大哭了一場;上上下下都驚動了,現在派出四撥人去,到處找二爺,快回去吧!」
聽她說得在理,而且語氣又是從容堅定,秋月不覺愁懷一寬;肩上的也就不太覺得沉重了。
曹震心想,鬼門關上放回來是假;看這三個摺子是真,如果妻子看得開,不妨息事寧人,說兩句好話,了卻眼前的麻煩,再作道理。
錦兒心想她睡著了不知道,所以說「大概」。既然睡得不久,就不必進去了,低聲說一句:「你睡去吧!明兒一早叫我。」
「拿來!」
他搶在前面說道:「不敢,不敢!改日我來奉邀。」
如今既有六萬銀子解交江寧藩庫,轉解戶部,看來曹頫的紗帽可以穩住了;即或不然,辦移交也輕鬆。當下靈機一動,決定先將自己的三千銀子虧空補上;餘數先解藩庫,有帳將來再算。
錦兒點點頭,吃完一碗燙飯,擱下筷子就走了。
沒頭沒腦的一番話,使得曹震茫然不解所謂;楞了一回問說:「到底怎麼回事?」
出門上車,興兒跨轅;走到半路上,曹震才想起一句要緊話,隨即掀開車簾,大聲問道:「二奶奶怎樣了?要緊不要緊?」
「現在還不知道;何大叔在想法子救呢!」
「還有甚麼人在?」
「不管你們怎麼說吧,我算是怕了他了。」震二奶奶猶有悻悻之意。
一聽這話,八十五精神大振。原來他的消息很靈通,早知道曹頫在京裏遭了麻煩,有不穩之勢。他本職是內務府的筆帖式,與曹家並無淵源;但他管庫亦鬧了些虧空,倘或一辦移交,曹頫不得了,他亦了不得。
「從舅太爺出事以後,幾次做夢;夢見抄家,哭醒來心裏寬鬆,原來是夢!如今夢成真的了!」震二奶奶這時才有痛苦的表情,「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雖不致於像李家那麼慘;一回了旗,那種冷冷清清的日子,也夠人受的。芹官怎麼能過那種日子,我真想都不敢想?」
「四老爺是受人中傷,裏外都有;聖眷難免受影響。好得有怡親王、平郡王,多少有個照應;倘或四老爺做件值得誇獎的事,王爺們在皇上面前就容易講話了。如今盡力彌補虧空,不是件大好之事。」八十五緊接著又說:「我明天一早就到藩庫去接頭;同時儘快通知四老爺。庫裏不能不留點現銀,又是過年;准定先繳五萬五;請震二爺今晚上辛苦,詳詳細細寫一封信,我明天託總督衙門『跑奏摺』的專差帶進京;四老爺一出奏,事情就算穩住了。」
曹震很謹慎地問:「聽說她尋了短見,如今救回來了。是怎麼回事呢?」
秋月心想這倒是實話,不過還得切實勸一勸;沉吟了一會,想起一個說法,「千不看,萬不看,只看兩個人的分上。」她手往堂屋一指,「一個是老太太;一個是芹官。老太太若是在此,瞧見震二奶奶今天這麼可憐巴巴的模樣,會傷心成個甚麼樣兒,我可是想都不敢想;不過,只看芹官,也就可以猜想到了!這兩天他拉長了臉,眉心都打成結了;不管春雨怎麼勸他、逗他,總沒有笑臉。說多了還惹他發脾氣。如今再看你不理震二奶奶;只怕他真要哭出來了!好妹子,你有多少委屈,只算在這一老一少兩個人的帳上,行不行?」
「不!今兒我睡在你這裏。」
「沒事了,各人去睡各人的覺。」錦兒看一看曹震的臉色,又發現他手中拿著一封信,剛定下來的心,不覺又往下沉。
吳鐸接受了委任,去跟趙胖子私下密談;談了約莫有兩刻鐘的工夫才來向曹震回覆。
這話說中了曹震的心病,越發開不得口;錦兒也就更振振有詞了,「公的不說,再說私的,我擅自作主,把這包金葉子給你過年,二奶奶那裏,未必就通過。」她說,「現在摺子上本金八萬,利息兩千多,這包金葉子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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