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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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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這時震二奶奶陳屍的那間後房,家具都已移走,幾乎成了一間空屋;震二奶奶依舊躺在血泊之中,血已凝成暗紅色;頭旁一對明晃晃的白燭;腳邊一盞一束燈蕊的油燈,直照泉台;一個小丫頭跪在地上,不斷燒錫箔;震二奶奶的身子卻看不到,已用一幅白布遮住;白布上自然染了血跡,有一處隆起的地方,當然就是利刃入胸之處。
「我不知道怎麼應付?只覺得——。」
芹官使勁將嘴一閉,扶著桌角說道:「我不哭!秋月你說,震二奶奶有甚麼話?」說著,已是淚流滿面了。
用到「應訊」二字,魏剝皮連稱:「不敢,不敢!太言重了。昂翁請便。」
這時高大圍牆之外,已隱隱傳來鳴鑼喝道之聲,料想是吳知縣來了。魏剝皮久任州縣,設身處地想了一會,心中突然一動,不覺一喜,自以為還有敗中取勝的妙著。
「既然昂翁這麼說,貴縣就開手封吧!」他向吳知縣說:
聽她說得有理,曹震倒是精神一振,「你說得不錯!怪不得你說他寫的東西有毛病;毛病大著呢!倘有都老爺一參;以當今皇上的精明,連范制台都會受處分,說如此糊塗之人,竟還視之為能員。看他們吃得消不?」他越說越起勁,「咱們算是拿住他的短處了!我託人跟他去說,好便好,不好大家翻!看他怎麼說?」
「有件事,我要問問你的意思。」曹頫很吃力地說:「魏委員來了!說有些事非當面問一問你,才能明白,不知道你——。」
「事先已奉到上諭,查封私產,抵償虧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自當謹遵不違。所有細軟動產,都已經檢點在一起;靜候查封。至於不動產,另外造了一份清冊,請兩位過目。」
「震二奶奶,」秋月問道:「你主意打定了沒有?」
於是,他悄然起身,疾趨而出;一出花廳,為曹家下人所發現,立刻散開,卻是戒備之勢。魏剝皮心裏發慌,但力持鎮靜地說:「煩管家把我的人找來。」
「來啊!」曹頫將在廊上侍候的何誠喚了進來,隨即吩咐:「你到中門上傳話給震二奶奶,說貴客等得久了。」
曹震點點頭,卻又問道:「明天我怎麼回答他?」
「要拖他一拖,見我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開到了第二道點心來通知我。」
令人擔心的是兩件事,一件是查帳;要查明究竟虧空多少?再一件是估價;看查封的動產、不動產,夠不夠賠補虧空。兩事比較,查帳又比估價更覺可憂;因為估價必派首縣,而吳知縣人既厚道,跟曹頫又有交情,將來必蒙照應。查帳就不然了!一個黃二侉子已不易對付;加派的一個委員,更是江寧官場中有名的精明腳色。
「查封之日,已先拜摺覆命,說在清查了。」魏剝皮以一種自己人相商的語氣說:「老兄也是老公事,這種事覆命愈早愈好。為甚麼呢?查清楚了才能覆命;一時不能覆命,就是一時查不清楚,顯得內情複雜,若往壞處去想,對令叔很不利。」
此人姓魏,久任州縣;坐堂問案,有句口頭禪:「你不說實話,我剝你的皮。」因而得了個「魏剝皮」的外號。曹震得知消息,不免又添了幾分心事。
事實上不但曹頫;吳知縣還見到兩眼已哭腫了的曹震,他是真正的苦主,一見吳知縣便跪下來磕了一個頭,眼淚汪汪地說:「求父母官替拙荊伸冤。」
「震二奶奶是讓人逼死的。」冬雪由秋月授意,鼓勵她說:「就是那個叫魏剝皮的贓官。季姨娘,妳不替震二奶奶伸冤;咱們吃虧就吃定了。」
繡春遲疑了好一會,才答了句:「再說吧!」
曹頫不知如何回答;何謹卻有防備,「魏大人,」他說:「我家少主母馬上就要出來了。」
唯一的例外是總管吳嬤嬤。由中門趕到萱榮堂,聽得裏屋一片哭聲,獨有秋月靜悄悄地站著,面容哀戚,卻未流淚;不由得一愣,站住腳問道:「秋月姑娘,怎麼啦?」
到底動手了。那天一早,首府、首縣,帶著皂、快兩班,團團圍住了曹家。首府姓吳,首縣亦姓吳;在大廳前下了轎,曹頫已帶著曹震在滴水簷前,拱手相迎。
震二奶奶是曹寅故後的第二年,才成了曹家的媳婦,時方十七歲,曹震比她大兩歲,算起來今年才三十四歲。魏剝皮只須從曹震的年齡,略一推算十七年前震二奶奶的年齡,便知其事荒唐;誤信荒唐之事,而居然認真追究,豈非荒唐之尤?
哭聲中還夾雜了言語,凝神細聽,約略可聞:「家破人亡了啊!那裏想得到,曹家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丟了紗帽就有人來欺侮;欺上門來到底逼出人命——。」
秋月怕鬧得太厲害,成了僵局,不好收場,便即拉住她說:「季姨娘,你別指出名兒來,只哭震二奶奶苦命,叫人逼得走投無路,只好尋了短。這就夠了!四老爺也不能說你不對。」
「有甚麼躲不過?譬如說我託病,難道他亦非見不可。」震二奶奶特別作了提示:「總而言之,他來隨他來;你不能請他。你請了他來,我託詞不見,這話就說不過去了。」
說著,自己引路,曹震後隨,曲曲折折地走向萱榮堂;吳嬤嬤早已先一步傳達信息。季姨娘、鄒姨娘、錦兒、秋月及其他年長的丫頭、年輕的僕婦,盡皆迴避,由吳嬤嬤領路。直入內室。
儘管魏剝皮精明多機智,也不曾想到何謹會這麼虛晃一槍;就在這一愕之際,曹頫已有意會,「你說,何謹,」他神色極嚴厲地,「季姨娘說的是誰?甚麼出了人命?你剛才說有人受了傷,震二奶奶忙著救人;又是誰?」
原來出了命案,不管他殺還是自殺,例須報官相驗,若是有身分的人家,因為骨肉不和、或者其他原因,有人輕生,什九隱瞞不報;即或驚動官府,亦每每攔輿請求免驗。倘為婦女,更不待言。因此,吳知縣此來,可以想像得到,決未帶了仵作來,這樣,就留了下一個極大的漏洞。
這時何誠已以「抱告」的身分,跪遞一張稟帖,口中說道:「我家少主母為時勢所逼,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請大老爺免予相驗。」
「我自己來取;我自己來取。」
何謹也就跟了進去;秋月還在廊上,淚眼汪汪的錦兒,正從裏面出來,一見吳嬤嬤放聲又哭。
一語未終,芹官渾身發抖;繡春急忙上前扶住,輕聲喝道:「別哭出聲來,驚動了太太!」
「怎麼樣?」震二奶奶問:「催得很緊?」
「你,你,」曹震慌亂地說:「你在說甚麼?」
(全書完)
「下去吧!」吳知縣回頭看到曹震,便又說道:「世兄,這三個書辦交給你了。」
「是實在情形。譬如你現在催我,我不理你,你怎麼辦?https://www.hetubook.com.com」震二奶奶又說:「你不必急著回答,好好想一想。」
光是查封一事,可說毫無麻煩,因為只封箱籠櫥櫃;至於箱籠櫥櫃中置何物,另有清冊,將來派出委員估價時,方始逐件清點;此時只須編具字號,貼上封條,便算完事。
「實在也是閒得慌,借此消遣。」
「還不必走到那一步。」震二奶奶答說:「你跟他一說,是教了他;要彌補這個毛病也很容易。讓他自己發現,一定會有表示,那時再說不遲。」
第二天見面,魏剝皮遞給曹震一個信封;接到手中,沉甸甸地壓手驚心;抽出來一看,更是倒抽一口冷氣,密密麻麻地寫了五張信紙,要問的帳目,一共二十幾筆。
「你只聽他的外號就知道他的為人了。不但精明,而且刻薄。」曹震又說:「而況這次丁憂起復,分發原省;頭一趟派差使,當然要格外巴結。你看著好了,吹毛求疵,不知道有多少麻煩?」
這是要找個清靜地方密談的暗示;曹頫便向何誠說道:「你看,請吳大老爺那裏歇足待茶。」
「一刀斃命?」
吳知府是怕曹家弄些不值錢的東西充數,以為就此可以抵欠虧空;所以不能不聲明在先。曹頫還沒有辨出弦外之音,曹震卻很明白,便低聲向曹頫說道:「請四叔跟吳太尊說:我家絕不敢藏私。」
躊躇未定之際,只聽「咕咚」一聲,是重物倒在地板上的聲音;怕是震二奶奶摔跤了?秋月這樣想著,毫不遲疑地直奔後房。
吳嬤嬤心中一動,立即有了主意:「老何!你來。」說完,她掉頭復進中門。
吳嬤嬤還待上前揭起白布,吳知縣急忙搖手說道:「不必,不必!」轉身又對曹頫說道:「趕緊料理吧!少夫人實在死得好慘;不能再讓她這樣冰冷地躺在地上了。」
這便等於問苦主的供了;曹震答說:「拙荊性情剛烈,是拔刀自刎的。」
「她說:要你記著她的血,讀書上進,別讓她白死!」
「我知道。」秋月搶著說:「那以外的話。」
「啊!」曹震終於心領神會,「我懂了,不管他怎麼逼,我一定想法子替你留下可以推託的餘地。」
江寧的官場,包括駐防的將軍、副都統在內,都覺得曹家的麻煩,應該隨著震二奶奶之死而告一段落了。一種直覺的看法是:「已經逼出人命來了!莫為已甚吧!」
及至錦兒撫屍一慟,自然裏外都驚動了;但曹家的規矩嚴,下人們只是悄然疾走,低聲相詢:出了甚麼事?卻沒有一個敢隨便闖了進來的。
秋月怕惹馬夫人傷心,不敢談震二奶奶臨死的情形;芹官與繡春解得此意,也都不提,且在馬夫人問到時,還幫著秋月支吾。因此,談到夜深,大部分是談回旗的細節;如何分批北上,到京如何安頓?都定得有詳細的步驟。秋月此來,便是面報這些步驟,請示馬夫人有何意見。
「自然,自然!」吳知縣親手接了稟帖,轉交隨從的刑房書辦,復又問道:「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們馬家的女兒,總算對得起曹家了。」馬夫人一面說;一面眼圈就紅了。
聽得這一說,秋月重新給客人行了禮;吳知縣叫一聲:「秋月姑娘!」深深打量了她一眼,但見淵靜肅穆的神態中,似乎蘊藏著極深的機心;驀地裏省悟,震二奶奶這一死,實在殉曹家的家難。
果然,魏剝皮問說:「府上到底出了甚麼意外?是不是震二奶奶死了?」
曹震將他們引入一間空屋,如款待賓客似地,已備下茶果;寒暄一番,商量從何處起手查封。
「何謹!」曹頫有些焦躁了,「你把話說清楚一點兒,到底是誰出了事?甚麼『受了傷正在救』;甚麼『一下子想不開』?你是說誰啊?」
「不錯,不見。」震二奶奶搶著說道:「不見他也可以對付他。」
「他來看我幹甚麼?」魏剝皮又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四叔的意思是,我應該見一見他?」
「今天做兩樣點心;怕有客來。」
問到這一句,曹震方始從頭細說;曹頫怒意全消,但也像曹震一樣,心中有個極大的疑團,不知道震二奶奶的葫蘆中,裝著甚麼藥到病除的仙丹?
但看樣子震二奶奶又似乎打算會見魏剝皮;因為這天好好打扮了一番,又換了出客的衣服。修飾既畢,還問秋月,有何不妥之處?
儘管曹震焦憂、憤懣、咀咒不絕,而震二奶奶卻很沉著;甚至還不時露出些微得色,這就讓人莫測高深了。
「是。」
芹官哭濕了枕頭,心裏只想著震二奶奶的遺言,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不讓震二奶奶白死;但他知道,他這一輩子在任何作為時,都會想到這句話。
「你上那兒去?」
何謹沉吟了一會說:「這會兒外頭已經有點知道了。四老爺當然要查問;可不便馬上就指實了,說是讓來客逼死的。最好裏面鬧一鬧;我到外面見機行事。」說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一定說:足下既然懼內;能不能讓我跟尊夫人談一談?」
曹震聽她的話,仔細想了一會,果然無計可施;吵嘴打架,無非更添閒氣。「我,我只好跟人家說:『蠻妻孽子,無法可治。』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曹震又說:「我只有請教他了。」
一出中門,下人們都圍了上來,探問消息,吳嬤嬤不說震二奶奶是怎麼死的;只說:「預備辦喪事吧!找跟震二爺的人,看在那裏,趕快請回來。」
「喔!」馬夫人異常注意地:「上次何謹來,我問他震二奶奶臨終有甚麼交代,他問過你,沒有話。原來還是有的!你快說吧。」
轉到這個念頭,既困惑又好奇;渴望看一看她的「錦囊妙計。」心裏尋思,此刻便去開她的梳頭匣子如何?
「甚麼?」錦兒抓秋月的肩膀問。
談到這裏,曹震心中浮起一個疑問,莫非魏剝皮就此罷手不成?當然不會的;如果他真的下決心要當面向震二奶奶問個清楚,那裏會想不出辦法。
「躲得過嗎?」
何誠未及答言;秋月從隔室閃了出來,先福一福行了禮,方始說道:「在老太太起坐的那間屋子裏,已經備下茶了。」
聽這一說,秋月便知吳嬤嬤也瞭解了震二奶奶的死因,深深點著頭說:「吳嬤嬤的話一點不錯。」她又問:「何大叔,你看該怎麼辦?」
「回頭你們下去揀老成的人,聽主人家派人帶路,說封甚麼,才封甚麼。別胡亂動手,更不准騷擾;尤其不可驚了人家的內眷。」
往日客到留飲的例規,早已蠲除了。偶爾有遠道客m.hetubook.com•com至,必得留下便飯,亦都是從館子裏叫菜來。因此,錦兒覺得奇怪,是甚麼與眾不同的客人,要自己預備點心招待?
曹震沉吟了一會,覺得他不妨試一試;於是第二天找朋友去打聽,回復讓人倒抽一口冷氣。
「說起來也還是震二奶奶的遠見。」秋月回憶著說:「每次她跟我私下商量,借老太太的東西送當舖應一應急,都會把當票送來。有幾回把當頭贖了回來,當票還在我手裏;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沒當票也可以贖當。掛失好了。我說:既有當票,何必費事?震二奶奶笑笑說道:留著當票也許有用處;譬如作個擋箭牌甚麼的。誰知會是這麼一個大用處!」
秋月與吳嬤嬤都深解何謹的用意;這種近乎誣陷的行逕,宜乎婦女出面,要用指桑罵槐的手段,使身受者疑懼不安,而又無法要求澄清,更無法破臉,始為上策。否則,倉卒變起,真相未明,便即率直指責;旁人一聽便知懷著成見,這場官司就落下風了。
「我可說不出甚麼道理;只想到徐州那算命的有句話,似乎不能不聽。」
於是,他坐在匟上默默思量,那些事可問;那些事可能會讓震二奶奶惱羞成怒,以不問為宜。
等季姨娘搶步進去一看,立即嚎啕大哭。這倒不是假哭,她本來就是易於衝動的性情;最近這一陣,由於震二奶奶極力修好,居然真的生了感情,加以季姨娘又痛破家,亦念愛子,早就積蓄了一肚子的淚水,此時恰好「借他人杯酒,澆自己塊壘」,所以此時放聲一慟,聲勢驚人。
「現在,再也見不著人了!」錦兒哽咽著說:「震二奶奶死得好慘!」
魏剝皮聽說震二奶奶會來「應訊」,心就安了。他在想,曹家出了意外,有人突然亡故,是明擺著的事;此人之死,與他之來有關,亦頗顯然。但所謂「欺上門來到底逼出人命」,是無知婦女的話,不必重視。不過,曹家既有此意外怫逆之事,震二奶奶的情緒一定不會好;回頭見面,措詞要格外當心才是。
「世兄說得是。」吳知府又說:「我跟吳大令今天奉命而來,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只請昂翁派令侄,或者得力的總管指封,說封甚麼,就封甚麼。至於將來估價,是不是可以抵虧空有餘;就不是我們所能為力的了。」
馬夫人還不知道震二奶奶最後的遺言——整個曹家上下,除了錦兒以外;沒有人曾聽秋月說過,此時可以公開了。「震二奶奶臨終有句話,我只告訴過錦兒;我跟她的想法一樣;覺得這句話,應該先回明太太再說。」
「吳大老爺?」魏剝皮問:「是首縣吳大老爺?」
「他敢!」震二奶奶頓時發怒;她那雙俏眼,一睜圓了便近似三角形,看著格外威嚴:「莫非他真要逼出人命來?」
於是震二奶奶起身迎了出去;叫一聲:「四叔!」問說:「甚麼事,還勞動四叔親自來。」
兩吳都有過奉旨抄人家的家私的經驗,最怕被抄之家,有不明事理的婦女哭哭啼啼,口出怨言;甚至糾纏不休,情勢弄得非常尷尬。吳知府剛才那番話,即有不願惹麻煩之意;如今聽曹頫這一說,知道曹家的家教嚴,一家之主的話,不作興打個折扣,因而心中泰然了。
目送震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後房,秋月坐了下來細想她的話;莫非震二奶奶這一陣子無聊,看三國演義入了迷,還留下甚麼錦囊妙計不成?
話猶未完,哭聲將它打斷了;曹頫一聽便知是季姨娘的聲音,不由得便將兩條眉毛聚攏,幾乎擰成一個結了。
曹頫不作聲;曹震卻認為有解釋的必要:「既名之為不動產,來龍去脈,都是可以稽考的。」他這話的意思是表示,並不曾暗中圖謀脫產。
「我已經看出一點毛病來了。你等我好好兒想一想,等想停當了,我自然要跟你商量。」
「你別擔心!不妨打聽打聽,有甚麼熟人可以託託人情。」震二奶奶低聲說道:「丁憂兩年多,坐吃老本;起復以後,少不得要應酬應酬,亦正是要錢用的時候,咱們送他個兩三吊銀子,買他個高抬貴手,你看如何?」
這一轉念間,她的心定了下來,而且思路也變得很敏銳了;震二奶奶是求仁得仁,照她的意思去做,比救她更要緊;而況看樣子已是不救的了。
吳知縣的跟班遠遠在伺候,受喚上前,奉命去找了刑房、兵房、戶房的三名書辦來,吳知縣有番話關照。
聽得這一說,曹震才比較安心;第三天見了魏剝皮,將震二奶奶的話,照本宣科地說了一遍;魏剝皮也久知震二奶奶是厲害腳色,當下說道:「尊夫人是女中豪傑,說的話真是擲地作響;幾時可以有結果,請尊夫人自己定規好了。只要不誤范制軍覆命的期限,怎樣都可以。」
於是四個人聚在堂屋中低語,吳嬤嬤先將震二奶奶自裁的情形略說一說,然後提出一個看法。
「你別問我?你就說吧!」
此言一出,隔房嗷然一聲;季姨娘首先哭了出來,頓時一片舉哀之聲,曹震不由得又垂淚了。
這話傳到范時繹耳朵裏,不免心驚肉跳;想到曹家既有平郡王這門貴戚,而天子近臣的內務府官員自然都向著曹家,犯不著去犯眾怒,因而翻然變計,化苛求為迴護。當然,魏剝皮為求免禍不能不替曹家說好話,也是一個關鍵。
「二奶奶!二奶奶!」秋月大聲喊著。
一句話將馬夫人和秋月都崩得開不得口了。
「嗯,嗯。」曹震大感興味:「那麼,我該怎麼回答他?」
「當然,你吩咐吧!」
「你想呢?」
「再說,」秋月接口,「就是芹二爺的那句話,總不能讓震二奶奶還有餘憾。」
「先要讓魏剝皮知道他逼出人命來了。季姨娘你得替大家出氣;給魏剝皮一個難看。」
那知何謹有一套柔能克剛的工夫,使個眼色,竟就跪了下來;他的兩個夥伴亦復如是。見此光景,魏剝皮便知硬闖亦會被拖住;人家先禮後兵,先占住了理,識趣些吧。
曹震既信又疑;靜下心來細想一想,總覺疑多於信,「你還打算治魏剝皮?」他問:「你是怎麼抽他的筋?」
震二奶奶卻不為然:「別聽他的!」她說:「等他來催;要催得緊了,我的招數才施展得開。」她緊接著又說:「不過,如今似乎不能不告訴四老爺了。」
「別看吧!吳嬤嬤,你老人家看了會受不了。四老爺若問是怎麼死的?你說,自己拿刀扎的。」
「那句話?」
「讓繡春回來!」震二奶奶氣息微張地說:「這把刀給芹官。上面有我的血,要他記住……,讀書上進,別……別讓我白死……。」死字幾乎無聲,也再不會有聲音了。
這一看,使得性情和平的曹頫,hetubook.com.com也忍不住動怒,將曹震找了去,一開口就問:「你怎麼把難題都推給你媳婦?她是婦道人家,本不宜干預公事的。」言時聲色俱厲。
「回頭我先出去。談得攏便罷;談不攏就要你來接應了。」震二奶奶又說:「是怎麼個接應法,我都寫下來了。回頭你打開我的梳頭盒子就看到了。你坐一會,我去換衣服。」
這意味著家務事不便當著外客說;只要曹頫一進去看到了季姨娘,自然明白。因此,曹頫再無別話,向魏剝皮拱一拱手說:「請寬坐!我讓舍侄媳馬上來應訊。」
「震二奶奶臨終交代,但願繡春能跟錦兒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震二奶奶尋了短見!都是叫兩江派來的官兒逼的!」吳嬤嬤既驚且詫,「震二奶奶會尋了短見?」她有些不能相信,急急問道:「救下來了沒有?」
「我叫人把第二道點心開出去。」錦兒答說:「再拖他一會。」說完掀簾而去。
「他會有甚麼表示?」
「范制軍的公事,請昂翁過目。」吳知縣從靴腰子中,掏出一封紫泥大印封,遞向曹頫。
「喔,傷在那裏?」
「今天不早了。老兄請回吧。等我把要請教尊夫人的事項開出來;請老兄明天來取,或者我派人到府上。」
於是,他站住想了一會,說一句:「管家你請進來,我有話問你。」
秋月將手挪開,復用雙手將盒子慢慢推到芹官前;她的手指長而白,皮膚下的纖細青紫筋脈,似乎隱隱在跳動。這使得芹官在打開盒子的那雙手,也在發抖了。
「會,會!」芹官再無別話;只是使勁揪著頭髮飲泣;秋月與繡春也陪著他淌眼淚,勸到快天亮時,方始勸得他睡下。
「言重、言重!」吳知縣急忙遜避,拱著手說:「世兄,快請起來,有話慢慢說。」
吳嬤嬤看她臉色深沉異常;再將她前後的話回味一遍,已有領悟,便即點點頭說:「等我先進去看一看。」
原來為曹頫指斥為荒唐的一件事是,康熙五十年曹寅請款修建專供駐蹕的織造署西花園;五十一年春天竣工,驗收查對帳目,有幾筆帳尚未查清,曹寅即在這年七月底,因瘧疾病故揚州,這幾筆未清之帳,亦就不了了之。
這一聲「是」,宛如數九寒天的一桶冷水,澆得魏剝皮渾身抖戰;心裏不斷自語:「完了!完了!」
話傳到萱榮堂,震二奶奶正在跟錦兒與秋月商量,何謹來了好些日子,應該打發他回徐州去看看;順便捎帶些甚麼吃的、用的東西去。這一來話題中斷,錦兒起身便走。
「怕甚麼?」震二奶奶是鼓勵的語氣:「有話儘管說。只要有道理,我一定聽你的。」
就在這時候,有個聽差走到曹震面前,低聲說道:「震二奶奶派人送了一張圖來。」
聽到這裏,原來臉色沉重的曹頫與魏剝皮;無不顏色大變。曹頫尚未作聲,魏剝皮已搶先開口,「昂翁,」他抓起貂簷暖帽說道:「府上有事,不敢打擾,就此告辭吧!」
「言重、言重!」曹頫平靜地說:「請到花廳待茶。」
「沒有。只要四老爺跟震二爺商量定了就是了。不過,」馬夫人看著繡春問:「你怎麼樣?」
「倘或他倒坐了轎子來看四叔,說要跟你見一面;你怎麼辦?」
這一頓悟,便生出許多想法;察言觀色,曹頫恐怕未必瞭解;曹震卻很難說,不過事先一定也不知情——當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震二奶奶會出此實為上策的下策;不然,早就在防備,震二奶奶怎麼也死不成了。
「怎麼辦,怎麼辦?」心裏的這個聲音愈來愈響。在不知怎麼辦之中,秋月覺得孤立無援;而就是這個感覺,讓她回復了本性:曹老太太多年教導、鼓勵、培養出來的果斷性格。她想起曹老太太講過的許多臨危不亂,不為感情左右,亦不為浮言所惑,冷靜地、也是狠心地為大局作最好的打算的故事。
「救不活了!」秋月說道:「吳嬤嬤,震二爺正好不在家,請你跟四老爺去回一聲。」
但芹官與繡春相處日久,對她比較瞭解;當即說道:「這話有兩層意思,甚至可說三層意思,一是你還俗;二是你仍舊回咱們家來;三是你跟錦兒在一起過日子。你說『辦不到』,是第三層意思辦不到;還是第二層意思辦不到?」他緊接著又說:「那樣的話,未免太讓震二奶奶傷心了。」
「震二奶奶你真該多想一想。」
「我是說,他這樣逼迫;於他自己沒有好處。」震二奶奶怒容全斂,從容說道:「你放心!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那天四老爺說你荒唐;把老太爺在日,我還沒有進曹家門的事,都推在我身上。其實,這魏剝皮才荒唐;他不想想,康熙五十一年,我才多大?」
「我還是不見。」
「是!」何誠答應著;略停一停,看主人別無叮囑,便退了出去,到中門上傳話。
應付官事,都是曹震夫婦在辦;曹頫出面,亦不過擺個樣子而已。此刻震二奶奶認為應該告訴曹頫,在曹震自然照辦;他用最省事的辦法,把魏剝皮寫下的詢問事項,直接送了給曹頫去看。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說著,吳知縣左右望了一下。
「是的。只有一刀。」
終於雨過天青了!恰是震二奶奶「斷七」的那天,秋月到了徐州,也帶來令人安慰的消息,奉到上諭:曹家的虧空,准由已查封的家產折價賠補,倘有不足,恩准寬免。同時接到在內務府的一個至親的信,說「皇上接兩江奏報,見有『查出歷年當票數十紙』字樣,憮然久之;謂『不料曹家貧乏如此。』此為恩旨之所由來。」
「我看,」曹震非常吃力地說:「只怕拖不過去了!」
「讓尊夫人拋頭露面,也不成體統。」魏剝皮自己把話拉了回來:「這樣吧,我把所有尊夫人經手,而尚無著落的帳目,一款一款開出來,請老兄帶回去,問明尊夫人,一條一條寫下來。有了結果,我就可以交差了。」
「既然震二奶奶是讓來的那官兒逼死的;咱們得想法子留住他,等震二爺回來,再作道理。如果這會跟四老爺一回,那官兒馬上就拱拱手走了。怎麼辦,是不是合適?秋月姑娘你倒想呢?」
「不敢,不敢!」曹震躬身回答;然後向三書辦說:「三位請!」
「他會把他寫的東西要回去。」
話雖含蓄,曹震卻聽得出來,「內情複雜」,而「往壞處去想」,自然是弊端深重。魏剝皮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曹震認為應該重視。
這下馬夫人被提醒了,「對啊!」她說,「你願意不願意跟震二爺在一起是一回事!願意不願意回家又是一回事。繡春,回來吧!這兩個多月下來,我可真捨不得你呢!」
「如今這麼一大堆疑難;你怎麼答覆人家?」
「你得厚著臉承認,怕我;拿我沒辦法。」和*圖*書
有跟曹家交情厚的;或者同為旗人,興起兔死狐悲之感的,憤憤不平地說:「曹家不過鬧虧空;虧空也是多少年積下來的。皇上無非整飭吏治,破家賠補虧空,也就是了;奉旨的人,一味吹求,莫非意在勒索?知趣的便罷;若不知趣,索性請一位都老爺,參上一本,大家鬧他一鬧。反正不管怎麼樣,曹家已經賠上一條人命,不見得再會賠上第二條。」
這話讓曹頫不知如何作答?一切都是照她的計策行事;不想最後問出這麼一句,不解其意何居?
「梳頭匣子——」
「千萬使不得!」他將打聽的話來告訴妻子:「此人心狠手辣。有一回奉派查案,查的是放賑報了虛帳;出事的縣官跟他同榜,一看老同年到了,當然說了實話,面託成全,還送了五百兩銀子。他沒有說不幫忙,銀子也收下了;這不是沒事了嗎?哼,你猜怎麼著?」
「好!」季姨娘很快、很響亮地答應:「我去。」
但震二奶奶倒也沒有讓他過分為難,「四叔,」她說:「見是可以見他。不過也不能太遷就,請四叔陪他聊聊;等他開口催了;我再出去。」
「是!」吳知縣起身走到廊上,向曹家的聽差說:「麻煩管家,叫我的人來。」
曹震想了一下說:「我這麼回答:這件事我不敢管;我也不敢告訴她。」
「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秋月笑道:「從老太太故去以後,還是第一回見震二奶奶你這麼用心打扮自己。」
一聽這話,震二奶奶發了好一會的楞;然後開口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可是我也不相信魏剝皮真能剝了咱們的皮。你還是照對付黃二侉子的辦法,到搪塞不過了,就推在我身上。」
震二奶奶一驚,但很快地恢復了常態,「這句話倒有點意思。」她說:「等我好好想一想。」
「是!」
「震二奶奶呢?」季姨娘慌慌張張地,「今兒早上還見過面,又說又笑的;現在——?」
「看樣子非得見一見尊夫人不可了。」
「可憐啊!」季姨娘住了手哭訴:「這麼要強的人,會拿把刀扎在自己胸口上。好死不如賴活,震二奶奶妳到底是受了甚麼委屈,忍心走了這條絕路?」
「派老成一點兒的人!」
等曹頫一走,錦兒與秋月都出現了,「二奶奶,」錦兒問說:「你真的要見他?」
於是她疾趨數步,跪在臉如金紙,雙眼將閉的震二奶奶身邊的血泊中,用低沉清晰的聲音說道:「二奶奶,你真有擔當,死得重於泰山!有甚麼話交代,秋月拼死要替二奶奶做到。」
這句話讓曹震無法接口,因為既無法推託;更不能允許,而又別無話說,只覺得窘迫不堪。
「好,好!」曹頫連連點頭:「你怎麼說,我怎麼辦。」
一面說,一面去開震二奶奶的鏡箱;上面有張紙,只寫的一句話:「姓魏的逼出人命來了!」
「在那裏?人在那裏?我看!」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吳大老爺馬上就到;一到就都明白了。」
這一問,秋月倒是一愣;遇見錦兒不曾在她預期之中;身上會沾了震二奶奶的血,更未想到。於是定定神說道:「你等一下!」
「錦兒姑娘,別哭,咱們商量大事。」
一面哭,一面撫摸屍身,等碰到刀把上,秋月急忙提出警告:「拔不得,一拔血會標出來!」
這一陣沉思,費的工夫不少;驀地裏驚覺,何以至今不見震二奶奶露面?抬頭看時,何謹在廊上與兩個曹家的下人聚在一起,不知說些甚麼?這一下,魏剝皮心知不妙!只怕已是身蹈危地,趕緊走吧,越快越好。
「四老爺,」何謹平靜地答說:「請進去安慰季姨娘;我在這裏伺候魏大人跟震二奶奶見面。」
「喀!」吳嬤嬤大大地喘了口氣:「震二奶奶真狠!」一面說;一面搖晃著白髮盈顛的頭走了。
拆開封固的紬紙包,裏面是一個錦盒;芹官有似曾相識之感,急急掀開盒蓋,吳三桂用過的那把解手刀,赫然在目,金柄依舊,刀光如雪,但卻染著暗紅的斑點。
等他回身入內,何謹亦起身跟了進去;心裏已猜想到他要問的話,決定透露實情。
「這魏剝皮真該剝皮,回省覆命,見了藩台,首先就把五百兩銀子交了上去,說是賄款,幸而那藩台倒還厚道,覺得魏剝皮未免過分;參放賑的縣官,沒有再提行賄的事,不然罪加一等。」曹震接著又說:「如果咱們送他兩三吊銀子,他照樣這麼一回,吃得消嗎?」
「是的!扎得好深。」
「是,是!」曹震再無話說。
這眼色中的暗示,非常明顯,她還有話要跟芹官說。等他回自己屋子不久,秋月來了,手裏捧著一個盒子;後面跟著繡春。兩人的神情都是肅穆異常。
「魏剝皮的話很難聽——,」曹震遲疑了一會說:「我也不必學給你聽。反正連老太爺幾乎都罵了!」
吳知縣轉呈吳知府,翻開一看,臉上大顯訝異之色;「府上四世織造,在江寧六十多年,原來宦囊所積,不過如此!」他並不隱藏他的感覺:「實在料想不到。」
一聽這話,季姨娘一止哭聲,淚眼婆娑地望著冬雪說道:「你說!你說!你教我怎麼替震二奶奶伸冤?」
「是,是震二奶奶?」剛剛趕到的何謹問說:「甚麼急病?」
「纖弱女流,能一刀自裁,真正剛烈。」吳知縣試探般問道:「不知道能不能讓我瞻仰一下少夫人的遺容?」
「上面是震二奶奶的血。——」
「就是那個魏剝皮;一定要見我一面,問一問那些陳穀子、爛芝蔴的老帳。讓他來吧!看我對付他。」
圖是曹家的地圖,畫明進出方向;註明堆存箱籠的件數,清楚明白。為頭的刑房書辦,不由得感嘆:「大家都知道曹家的二少奶奶,精明能幹,十個男子漢都抵不上;真正名不虛傳。」
「啊!四老爺在那裏。」冬雪接口,「你別去吧!」
說完,秋月也走了;她也是到小廚房,特意要來告訴錦兒,第二道點心慢一點開出去,好給震二奶奶留下充分思考的工夫。
「左胸、致命的地方。」
這是激將法;季姨娘的勇氣自然被激出來了,「怕甚麼!」她說:「人死了還不許哭?皇上也不能這麼霸道。」
這樣想著,不由得側耳靜聽;期待著牆外鑼聲歇處,花廳外人聲漸起,行客拜坐客,會有吳知縣出現;那知聲息杳然,可想而知的,吳知縣已跟曹頫見面了。
馬夫人尚未開口;繡春已斬釘截鐵地答說:「這,辦不到的!」
聽說是震二奶奶的主意,曹頫怒意稍解;但曹震的錯處還有,「就推在她身上,也該有個分寸。你看,」他指著紙面說:「這一款,是老太爺手裏的事;那時你媳婦還是馬家的姑娘,你也推在她頭上,豈非荒唐?」
「要回去?」曹震冷笑:「我才不給。」
接著,他hetubook.com.com又與吳知縣招呼過了,方始側身前導,引領至花廳;兩吳升匟,曹頫在東首第一張椅子上陪坐,曹震站立在他身後。
曹頫被提醒了,「吳太尊請放心!」他說:「請兩位儘管看,儘管封;絕不讓兩位在公事上為難。」
「芹二爺,」秋月將盒子放在桌上,卻拿手按著,顯得異常珍重似地,「震二奶奶有樣重要東西送你;還有話。你先看東西吧!」
「錦兒,」她加重了語氣說:「你先把心穩住,仔細聽清我的話:姓魏的逼著要見震二奶奶,欺人太甚,逼出人命來了!」
「在這裏。」曹震從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清冊,遞給吳知縣。
「是!」三名書辦齊聲回答。
「他會怎麼說?」
「話我會說;事情可就不知道怎麼辦了?照你的話,遲早有個結果給他;我可想不出來怎麼樣才會有交代得過去的結果。」
「怎麼啦?看你身上的血,還有手上!」
「是!」何謹口中答應,卻另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請魏大人花廳裏寬坐;吳大老爺馬上來看魏大人。」
小廚房雖還保留著,但已有名無實;朱媽是早就辭差不幹了,錦兒和秋月輪流下廚房,早晚各做兩桌飯,一桌比較講究,開到花廳,是曹頫、曹震叔侄,和兩名帳房的常饌;一桌開在萱榮堂,震二奶奶先用,然後是錦兒、秋月和丫頭們雜坐進食。伙食帳也是錦兒和秋月輪流掌管;但每天買些甚麼菜,少不得總要請示震二奶奶。
「曹織造在江寧三代四世,一向受地方愛戴;如今曹四老爺是因為虧空封產,以備抵償,不是抄家;你們弄清楚了沒有?」
「不見也不行!他找上門來了;就像債主子坐逼一樣。」震二奶奶又說:「你先叫人把點心開出去。」
但是,魏剝皮卻非黃二侉子可比;他找了曹震去問話,輕聲細語,措詞平和,跟他的那個外號全不相稱。問到最後,說出一句話來,讓曹震大吃一驚。
「下次魏剝皮再請你去問話時,你告訴他,要問的事太多,又隔了那麼多年,而且帳簿也都收了去了,得一件一件慢慢兒想、慢慢兒查。」震二奶奶又說:「你要格外表明,這並非有意拖延;請他設身處地想一想,也會知道是件沒法兒急的事。」
「喔,」震二奶奶很注意地問說:「你倒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如果不見他,又怎麼應付?」
「打定了!」震二奶奶答說:「我還是照我原來的辦法。這件事,我想了不只一天了;怎麼樣也躲不過去,倒不如我見一見他,當面說清楚了,一了百了。不過,秋月,你得替我打接應。」
秋月還怕她不能領會震二奶奶的意思,便作為提示地大聲說道:「震二奶奶讓姓魏的逼死了!你自己看去,已經沒有救了。」
「對了!這份東西要收藏好,將來是極有用的一項證據。」
「這是,」曹頫特為替吳知縣引見,「先母生前邊極得力的一個人,名叫秋月。」
「這搪塞得過去嗎?」
「是。」
照何謹所說,吳知縣是特別來看他的;如果到曹家一下了轎,直接來看他,助曹家指屍索詐,提出任何要求;不妨暫且允諾,事後很可以翻案。因為應驗屍而不驗,真相未明,何得說他逼迫震二奶奶?這便是吳知縣留下的一個漏洞;抓住了足資防衛。
「昂翁,」吳知府與曹頫是棋友,滿面歉疚地說:「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得罪,得罪。」
門簾一掀,秋月自覺魂靈出竅:想極聲大喊,卻喊不出口,只不自知地用手按著左胸;而那正也是一把金光閃閃的解手刀插入震二奶奶身子的部位!
任何反應都沒有;秋月屏著氣探一探鼻息,確知已經嚥氣。不由得閉上眼睛擠出一眶淚水。
「拿刀扎的!」吳嬤嬤臉色大變:「扎在胸口上?」
「禍起不測,只有求老父母作主。」
「像這樣的事,最晚到甚麼時候就必得覆命了?」
曹頫接著便向曹震問說:「清冊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你明天要施一條苦肉計。」
曹震搶上一步,接了過來;抽出范時繹給首府與首縣的「札子」,遞到曹頫手裏;他接過來細看時,神色未變,但紙張微微波動,見得手在發抖了。
曹家的家規甚嚴;見此光景,曹震趕緊垂手彎腰,陪笑答說:「原是侄兒媳婦的主意。我也認為不妥;她說她自有作用。拗不過她,我只好照辦。」
「何謂苦肉計?」
「不!我有事。我沒工夫等他。」魏剝皮一面說,一面硬往外闖,已打算著如果何謹一攔,便加叱斥,來個先聲奪人。
一語未畢,聽冬雪在外面高聲說道:「四老爺來了!」
「『傷官見官,其禍百端。』魏剝皮不是官嗎?恐怕這句話要應了。」
等曹頫一走,何謹便說:「請魏大人升匟。」
然而她沒有工夫去體味哀痛;站起身來,直奔外房,正遇見錦兒,只見她雙眼睜得好大,臉都嚇白了。
「二奶奶不是說不見他嗎?」
如今舊事重提,曹震無以為對,使出最後行遁之計,推在震二奶奶身上。
曹震猶在沉吟;曹頫到底在官場上久些,知道是知縣在公事上老到,腳步站得很穩,當即答說:「理當請貴縣眼視明白。」
大家能會意,已是應允的表示!事緩則圓,此時反不宜過於執著。而且夜也深了;秋月便說:「太太該安置了。明兒個再細談。」說著,向芹官使了個眼色。
這一下,秋月對震二奶奶的死因,內外皆明,徹底瞭解了。她本已想到震二奶奶是以死殉曹家,打算著兩江總督看這死得可憐,諸事從寬。現在才知道,她早就打算著要抽魏剝皮的筋了!
「崩冬、崩冬」的心跳,彷彿在問:「怎麼辦,怎麼辦?」秋月此時的感覺是悲多於驚;驚又多於悲!多少天來,她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怕會出甚麼不測之禍;但卻不敢將她的感覺跟錦兒去談,怕會替她增添不安。否則,也許就不會看到眼前這等悲慘的景象!
「你別管。『沒有金剛鑽,不攪碎磁器』;他會剝皮,我會抽筋。走著瞧吧!」
斥之為「荒唐」,已是極重的語氣,曹震不敢再辯。但內心自問,並不荒唐;因為推在震二奶奶頭上,原是無可奈何的搪塞之計,只為應付眼前,只要搪塞得過去,就算做對了。
(第四部終)
「已經送出去了。」
聽這一說,錦兒便轉身到小廚房去照料;秋月便說:「震二奶奶,依我說,以不見他為是。」
「不錯,要這麼說,前後的話才相符。」
「對了!你就請教他。」
辦法是不錯,可是讓誰來鬧呢?秋月正這樣在想,忽然發現季姨娘急急奔了來;不由得失聲說道:「好了!來了個會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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