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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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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第二部

第二章

桐生一愣,旋即醒悟,「芹二爺沒有寫信。」他說,「只叫我給太太請安,大家問好。芹二爺說,反正已過了元宵就可以見面了,有甚麼話當面談。」
「那,四老爺問我,我就拿這話回他。」
「我不賭。」
「這——」桐生很關心的,「是因為芹二爺不願意,就不想去相親了?」
「烏都統給我的公館,一切現成;過了破五就搬。」
「對了!」秋月欣慰地說:「你算是明白了。」
「喔,你知這件事。」曹雪芹坦然說道:「這件事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四老爺非常熱心,我亦不便潑他的冷水,反正到頭來是一場空。」
「不過,有件事我還得問清楚。太太如果元宵以後動身,我跟著一起去;倘或根本不打算去了,我就不必在家等,早一點回熱河。」
「你是說,四老爺會問,太太那一天動身?」
首先是見曹頫覆命,照秋月的話說了一遍;曹頫已從烏家得知馬夫人一時還不能來的消息,所以並為多問。
「我毫無主意;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搖搖頭說:「我實在不甘於投降。」
「四老爺的信。」秋月說道:「桐生說有喜事。」
「咦!不說要娶烏家的小姐嗎?」
「不知道。」秋月又說:「現在那裡談得到動身的日子?去不去都是還在未定之天。」
「甚麼喜事?」
他算很機警,將曹雪芹不寫信的原因,掩飾得很好。但秋月卻看出他眼神閃爍,而最後那句話,亦似有弦外之音,心知其間必有蹊蹺,要背著馬夫人才能尋根究底問明白。
「你,」曹雪芹抬眼問道:「可有甚麼兩全其美的辦法?」
「是啊!原是世交,現在又要結新親了。咱們芹官將來是烏都統的女婿。」
怪不得,曹雪芹總覺得這回的考驗,有些突兀,也有些不大對勁;聽曹頫這一說,方始明白。可是反感隨之而生。
這時桐生的想法有不同了;認為已能掌握的住阿元,那就不妨好好地談一談。
問到這一點,桐生依舊只能搜索記憶,無奈所見的只是背影,仍然只有一個身材不矮的印象;想了好一會說:「只聽說烏二小姐有才學,沒有聽人說她長得怎麼樣。」
「喏,」桐生按在胸前說道:「有四老爺的信在這裡,等太太看了,你就知道了。」
這句話倒是透露了好些消息。不必說烏二小姐長如何美,只要過得去,眾口相傳,必是加上「才貌雙全」這句老話。只誇她的才,不提她的貌,看來縱非貌吝才豐,也好不到那裡去。
「我懂了。芹二爺的話,我決不會跟人去說,免得生是非。」
「嗯。」桐生在鼻子裡哼了一下,再無別話。
「這不必了!」曹頫辭謝,「通聲會送一個女孩子來使喚。」
「那不是一樣嗎?反正拿事情說明白就行了。」
「怎麼?芹二爺我不懂你的話。」
桐生也很機靈,直到她心生疑懼,急忙答說:「沒事,沒事,是喜事。」
錦兒與秋月都無以為答。就這樣躊躇不定的好幾天,桐生忍不住找到秋月去「討進止」了。
阿元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的私話,當然有關曹雪芹的姻緣,自己的表白是多餘的。心想把話說回來,但看到桐生揚著臉那蹻的神情,覺得軟語央求,心有不甘,因而默不作聲。
「是。」曹雪芹又問:「四叔打算甚麼時候搬?」
「你還裝蒜!」她走上去使勁掐他的手臂,咬著牙說:「我叫你識得厲害。」
一逼之下,倒有了個計較,「四叔,你別問我。」他故意裝出那種年紀輕,談到自己婚事,不免腼腆的神色,「要問我娘!」
「喜事?」馬夫人急忙拆開信來,卻以老花眼鏡不再手邊,便遞了給秋月說:「你快唸來聽。」
「說甚麼?」桐生揚著臉問。
「覺得委屈了不是?」
「謝天謝地!」錦兒高興得嚷道:「這可真是天大的一件喜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過了燈節,我陪太太一起上熱河。」
「何大叔,」杏香也這樣喚何謹,「這烏都統跟四老爺的交情真厚,是多年世交吧?」
這話說中了曹雪芹的心和圖書事,「眼前到還好。」他說,「杏香還沉得住氣,在形跡上沒有顯出來;日子一長,可就不知道會出甚麼事了。」
「你別忙!」馬夫人說道:「等我先來問問桐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芹二爺說,他不願結那頭親。烏二小姐太驕,將來娶了來,也未見得會孝順太太,跟大家也不會處的和睦。」
「還有件事,」曹雪芹又叮囑:「翠寶跟杏香的事,你可別跟人說。」
「明白。」
「那不是薄倖?」曹雪芹使勁的搖頭,「負心之事,我不能做。」
「哼!」阿元冷笑,「你怎麼不說:我家芹二爺,配得上你們二小姐不?」
曹雪芹點點頭問道:「四叔打算讓桐生甚麼時候走?」
「你到底說不說?」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這話本來不難懂,但她又結尾那一句,彷彿另有未說出來的意思似的;桐生便老實答說:「我不大懂:秋姑娘有話,就明明白白告訴我好了。」
「不錯。」
「好!我告訴你,芹二爺對烏二小姐說不定有誤會;你只當沒有聽過他批評烏二小姐的話。如果有人問起芹二爺的親事,你就說不大清楚。」
「你原來為此!好,過一兩天我告訴你。」
「唉!」曹雪芹嘆口氣:「天下父母心!」
「我只見過背影,個子高高的,比芹二爺矮不了多少。」
「照我看,是在兩可之間,脾氣是有,不至於不講理,然長得不算齊整,可也不醜。這就要看緣分了。」馬夫人說:「如今芹官對人家有誤會,凡是朝壞的地方去看;如果我們看中了,他本人不願意,這件事怎麼辦?」
阿元鬆開手,得意地說:「諒你也不敢!」
「烏二小姐是才女!先說烏都統要請芹二爺做春聯;做了還要寫,由臨時出個題目,要做一幅嵌字的春聯;芹二爺做了,送進去給烏太太看,直誇芹二爺做得好。後來四老爺回來談這件事,才知道烏都統、烏太太看中了芹二爺;烏二小姐說要考一考芹二爺。現在當然也中意了。」
阿元是亢爽的性情,立即表示不滿,「我最恨人說話吞吞吐吐!」她說,「虧你還是男子漢,一點都不乾脆。」
「告訴四老爺,你得把杏香收房;烏家也不能管你這件事。不過,芹二爺,」桐生問說:「你有敢跟四老爺說的膽子嗎?」
「這話是怎麼來的呢?」
「也不是甚麼高攀,只不過相貌、脾氣、才情,那一點也不輸你們芹二爺就是。」
「是這麼一回事——」
此言正中下懷,秋月便向錦兒使個眼色說道:「你陪太太聊聊,我招呼他去吃飯,順便問問芹二爺的情形。」
「聽四老爺跟何大叔在商量,打算派我回京去送信。」
等桐生回到熱河,半月之隔,情形大不相同了,搬了家也多了兩個人:杏香與阿元。
「不,不!那你可弄錯了!」桐生急忙分辯,「芹二爺只當二小姐嬌生慣養,又恃才傲物,將來性情不投,難以相處。夫婦是一輩子的事,我們芹二爺的顧慮,也不能說錯。」
於是她正色說道:「你想到那裡去了!芹二爺也不過那麼一句話,認不得真;婚姻大事,太太當然要仔細打聽了,才能拿主意。烏二小姐既是才女,烏家也不是提不起名兒的人家,要打聽還不容易,如果烏二小姐不是像芹二爺所想得那樣,這門親事就好談了,這會兒去不去相親,不是頂要緊的事。你懂這話不懂?」
「你家二小姐翻來覆去,把我們芹二爺都快『烤糊』了;可是二小姐的金面不露,芹二爺覺得、覺得——」
「是啊!」桐生又說:「不光是四老爺,人家烏家也在等回信;只怕我一回熱河,烏大小姐就要進京來接太太了。」
「好!我告訴你——。」他細談了親事的來歷及對烏二小姐的觀感,接著又說:「只要我娘不來,這件事便等於無形打消了;你等著,看桐生回來怎麼說。」
「怎麼難說?」
「唉!」他軟弱的嘆口氣,「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那也不必!總歸是趕不上了;而且,通聲不說把那個杏香趕在年前送到嗎?去了一個,來了一個,人也夠用了。」曹頫又告誡桐生,「在路上凡事小心,別賭錢,別喝酒。」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不會喝酒。」
「是啊!既然是誤會,得想辦法。」桐生也深鎖雙眉,「這個辦法還不好想。光是空口解釋怕沒有用。」
「喔!」曹雪芹答應著起身,順口問一句:「不知道甚麼事?」
「那當然,父母之命是一定要的,我會跟你娘談。不過,先要看看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秋姑娘,」桐生問道:「太太打算那一天動身?」
「芹二爺,」桐生突然出現,「四老爺請。」
「我的意思弄明白了沒有?」
「我不但要跟你說,還要跟你商量。不過,我先有幾句話問你,你得老實回答我。」
「那好!我想問你:你們二小姐,配得上我家芹二爺不?」
「錯也已經錯了。」桐生接口說道:「芹二爺,你得拿定主意才好。」
「那裡有甚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弄得不好,還兩敗俱傷呢!」
「我可討厭這種眼高於頂的人。」曹雪芹放出很鄭重的臉色,「你跟秋月說,烏家這個二小姐,脾氣太高傲;不見得能跟人和睦相處,我不打算娶她。讓秋月把我的意思,稟告太太。」
於是她問,「你還沒有吃飯吧?」
「今年二十六,明天二十七,這會兒託人進京送信,害得人年下不能團聚;這件事太說不過去了。」曹頫說道:「我跟老何商量下來,只有派桐生最合適。」
「說呀!」
「見過一回,」桐生答說:「那天四老爺讓我給烏都統去送信,有位小姐站在角門下轎,只看到一個背影;烏家的聽差告訴我,那就是他們家二小姐。」
「不會,不會!我那能去多這個嘴。」
等桐生將曹雪芹對烏二小姐何以不滿的前因後果說明白以後;秋月認為是誤會的成分居多,當下問道:「那麼,你總聽人談過,烏二小姐是不是那種嬌生慣養、任性乖張的人?」
「喔,」桐生有些困惑,「是甚麼事,在信上說不清楚。」
這番見解,已使得曹雪芹對烏二小姐的看法動搖了,最後的一段話,衝擊的力量更大,她說馬夫人為愛子的婚事,已苦惱了好幾年,這一次更覺煩心,她一方面不能不顧他的愛憎,另一方面又不能不顧烏太太當年親如姊妹的情分。即令烏二小姐不堪作配,要辭謝這門親事,本就很難;若是各方面都過得去,而硬生生回絕了,倒像是有意作對,於心何安?因而由衷的盼望曹雪芹仰體親心,就算烏二小姐不如理想,娶了她略嫌委屈,看在老母得分上,也就容忍了吧!
桐生是不待她開口發問,就先轉述了曹雪芹的口信,「烏家的親事,四老爺很熱心;芹二爺並不樂意,所以不寫信;怕寫了信,四老爺要看。」他說:「一看,準是一場風波。」
「模樣兒呢?」
阿元點點頭。「這倒是我錯怪芹二爺了。不過,」她皺著眉說:「這個誤會可是太大了。」
於是他託辭找杏香有事,飄然遠去;這時曹雪芹還未開口,桐生卻以及關切的語氣問道:「阿元怎麼來了?杏香的脾氣不大好,會出事。」
這就不便深問了;他很識進退,料想桐生應由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以迴避為宜。
當然,交不淺言也就慢慢深了,她關心馬夫人甚麼時候到熱河來;他就正好跟她談烏二小姐。
「這兒鏢局子裡,有仲四掌櫃的人,要回通州過年,」何謹接著說:「正好把桐生送到通州,到了通州,桐生就能一個人回京了。」
「不投降行嗎?芹二爺,你得把事情想明白,烏家的親事,看來非成不可;麻煩是在杏香,趁早了斷的好。」
「我是猜想,」桐生原是算計好了的,「看你現在的樣子,似乎可以跟你談幾句私話。」
接下來是到金粟齋去見曹雪芹,因為有阿元在,不便多說;只將秋月的信交了出去。信寫得很長,也很坦率,說在京中已多方打聽了烏二小姐的一切,並不如他所說得那樣,所以疑心曹雪芹是有了成見;勸他虛衷以聽,冷眼觀察,打破心中的蔽境。又說,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烏二小姐既然親自考驗,深為賞識,即此一端,便是知心;就算本性高傲,對他也會另眼相看。
「我和*圖*書幾時跟你說過假話。」
阿元不服氣,「你說!」她提出質問:「甚麼時候我心裡藏不住話?」
秋月考慮了一下答說:「我另外寫信給芹二爺。」
「芹二爺,恭喜你啊!」
「對了!」秋月突然想起,「芹二爺的信呢?」
「杏香是怎麼個說法?」
這一問,使秋月警覺到談這件事的措詞,必須檢點,不然會引起嚴重的誤會,好事未諧、無端結怨,惹來無數煩惱。
等桐生到熱河時,阿元管領金粟齋已經五天了。先看到阿元,大感意外;再看到杏香,雖是意料中事,卻陡生濃重的不安,深怕旦夕之間會起風波,著實為曹雪芹擔著心事。
房子大了,用的人就要多。房主是戶部當過好些肥差使的一個司官,如今派在湖北收稅,留下司閽、花匠、打雜各一人看房子,當然都要留用;烏都統又見了一名熟悉官場的幹僕,充作曹頫出門辦事拜客的跟班。上房照料起居不能沒有人,便將阿元也派了來。
而且反感還不止一端,但此時已不容他去細想,他只覺得要將曹頫的興奮壓一壓,但又不能當頭澆上一盆冷水,只好推到他母親身上。
意思很明顯的,他不能要杏香,但亦不願娶烏二小姐——猜想他是推拖的手段,不說不願,只說事業未成,功名未立,一時不想娶親;甚至立下誓願,非中了舉人不娶親。想中舉人很難;想不中是他自己做得了主的。為了逃婚耽誤了功名,這種傻事,在他是做得出來的。
將阿元派來,原是烏太太跟烏大小姐商量好了的;烏太太是決意要曹雪芹做女婿了,而且自覺這頭親事已成定局,一切的打算,都拿曹雪芹當未過門的嬌客看待;阿元原是派來照料曹雪芹的書房,督促他讀書用功,不過不便明言。一聽曹頫的話,正好將這件事挑明了,說他們叔侄分住兩處,一個丫頭照顧不到;杏香伺候上房,阿元照料金粟齋,方為兩全其美。曹頫覺得這話不錯,而曹雪芹卻有苦難言;這一來,他跟杏香便無從親近了。
「咦!」一進二門便遇見秋月,他是代馬夫人送客出門,正要回進去時,發現了他,詫異而又有些不安的問:「大年初一趕回來,有甚麼急事,芹二爺怎麼了?」
曹雪芹站起身來,在屋子裡閒走了幾步,突然站住腳問:「烏二小姐你見過沒有?」
聽此藐視之語,曹雪芹勃然大怒,想立即回他一句:「有何不敢?」但念頭尚未轉完,便已氣餒;怒火當然也消失無餘,只剩下慚愧了。
桐生大為興奮,「照這麼說,咱麼真得好好兒談一談了。」他說,「你知道不知道,有件事,芹二爺心裡很不舒服?」
「四叔,這件事我得問我娘。」他格外加強了語氣說:「我許了我娘的,不論如何,總得她答應了才算。」
桐生到家,正是乾隆元年正月初一。雖由於仍在國喪期間,八音遏密,既聽不見爆竹之聲,也看不見鮮艷服飾,但街上熙來攘往,自有一種雍正年間所缺少的閒豫氣象,加以這天日麗風和,更顯得人人臉上有一股喜氣。
這件事一定可以辦得到,因為有個很好的理由,只說當年閨中之交,睽違多年,思念不已;想接馬夫人來敘舊,且不談婚事,馬夫人為了探望愛子,亦必欣然受邀。烏思哈同意如此辦法,而且認為應該由烏大小姐進京去接,禮節比較周到;日期當然就在元宵以後。
「沒有太聽說。」桐生答道:「只聽說不大愛理人;那是因為他有一肚子墨水,不大有人能跟她談得來的緣故。」
「那就算了。」
其中的癥結,實在大出秋月的意料。打聽到得烏二小姐,說法不一,有的說她有脾氣,有的說他待人接物,一派大家風範;談到相貌,有的說她長得庸俗,有的說她長得端莊。最令人困擾的事,打聽了四個人,恰好一半這麼說,一半那麼說,不知聽誰的好?
杏香是除夕那天到的,起初茫無所知,只看新年裡與烏家往還密切,不是烏都統帶著兒子來訪,便是派人將曹頫叔侄接了去盤桓,而且烏家天天有人派了來,或者送食盒、或者跟何謹來接頭搬家的事,在在顯示兩家不是普通的交情;到得聽說烏家要派一個叫阿元的丫頭來,他覺得不能不打聽和圖書了。
曹雪芹大感意外,不由得站住腳想了一下;然後踩著輕快的步伐,直奔北屋,掀簾一看,除了曹頫還有何謹。
「那好!我明兒就動身。不過,到了熱河,四老爺問起來,我怎麼說?」
「噢!」曹雪芹很注意的問:「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
曹雪芹心想,家信當然要寫,婚事亦必然要談,可是信中的話決不能讓「四叔」知道;而又不能不讓他先看,這豈非一大難題。
阿元默然半晌,失色說道:「我倒沒有想到,芹二爺的氣量是這麼狹!」
在曹頫看,他自然是千肯萬肯,只不好意思明說而已。當下以體諒的心情說道:「這也是你一番孝心,我到不好埋沒你。好!我先告訴烏家,回來寫信給通聲,讓他告訴你娘討回音。」
「這會兒還沒有吃飯?未時都過了。」馬夫人很體恤的,「先吃飯去!回頭我還有好些話問你。」又向秋月說:「他也辛苦了,又是大年初一;別弄些冷飯冷菜吃了不舒服,你去交代一聲。」
當天晚上,曹頫燈下修書,曹雪芹卻在燈下沉吟,始終不能決定自己的家信是單獨另寄,還是與曹頫的信合在一起發出?另寄比較妥當,但不知何處去覓便人;如果合在一起寄,又怕曹頫問起信中內容,飾詞搪塞,未免問心有愧,萬一陰錯陽差,拆穿真相,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你說;說來我聽聽。」
這樣一想,毫不考慮的答說:「還是請四叔寫得好?」
「原來芹二爺為這個不高興。」桐生勸道,「嬌生慣養的小姐嘛!又是才女;難免的。」
「我信也不寫了!」曹雪芹指著桌上好幾個那信箋揉成的紙團說:「怎麼樣措詞也不合適;你只把我的意思,悄悄兒告訴秋月好了。」
「那麼,芹二爺到底是怎麼個打算?看樣子,烏家的親事會成功。」
「芹二爺呢?我又該怎麼說?」
曹雪芹猜到他指的是甚麼,卻故意問一句:「甚麼喜事?」
「雪芹」,曹頫用一種難得有得興奮的語氣說:「這回你可找到丈人家了!你烏大叔、烏大嬸對你都很中意,願意拿雲娟許給你;雲娟的眼界很高,他要考考你。如今算是讓她取中了。」
「聽這話,我家芹二爺倒是高攀了?」
女孩子肯這樣動手掐人,那就不是泛泛的情分了;桐生痛在臂上,樂在心裡,伸手握著她的手腕告饒:「好了,好了,我說!」
「當然明天就走。」
「說得倒也是,」曹頫深深點頭,「本來這是一件大事,也應該我出面來說,才合道理。好吧,我來寫。」
「知道了。」
「喔,」馬夫人又問:「烏二小姐長得怎麼樣?」
「那就別賭錢!」何謹接著說:「四老爺賞你二十兩銀子做盤纏,只要不賭錢,路上滿富餘的了。」
於是就在曹雪芹書房外間,秋月為桐生要來了兩碗年菜,一個火鍋;一面看著他吃,一面談話。
曹雪芹愣了一下,「兩敗俱傷,兩敗俱傷。」他輕輕的唸了兩句;突然大聲說道:「對!就讓他來個兩敗俱傷好了。」
秋月不是唸是講,「原來烏太太請太太到熱河去是相親。烏家的二小姐,才貌雙全;烏都統根烏太太都看中了芹二爺。」她笑著大聲說道:「烏二小姐還考了芹二爺,十分中意。四老爺說,這是一頭極好的親事,只等太太去了,看一看烏二小姐,事情就算定局了。」
一聽這話,杏香立刻想到阿元,心裡不知是何滋味?這天找到一個機會,直接向曹雪芹動問。
桐生倒也沉得住氣,坐下來拿起阿元夾繡花樣子的一本布面舊帳簿,細細翻閱。那種好整以暇的神情,像是有意在折磨人死的,惹得阿元一陣陣冒火。
「也不能說委屈,似乎不太公平。」
到烏家去了回來,情形改變了。烏太太跟大女兒商量下來,認為「相親」這個步驟是絕不能省得;不然馬夫人亦無從定主意。但京師、熱河,人隔兩地;將雲娟送進京讓曹家相攸,未免有失女家身分,而且就算是做長輩的肯遷就,雲娟也一定不肯成行,所以唯一的辦法是將馬夫人接了來。
「烏都統的信已經發了,是烏太太出名;可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二小姐代筆。」曹頫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這樣,我就不必寫信了;你寫封家信,把烏家接你娘來的本意告訴她。」
由於朝夕相處的地利之便,以及桐生那略帶稚氣的憨相,易於打動女孩子的心,所以只不過三、五天的工夫,跟阿元就像是一起長大的同伴那樣了。
「四老爺、太太、秋姑娘、錦二奶奶,全都贊成這門親事;全憑芹二爺一個人反對,恐怕反對不了。」桐生又說:「芹二爺真的反對,就不該讓阿元來!這就像打仗一樣,主將未到,先鋒已經把人家的營盤都佔領了;芹二爺你倒想,能不投降嗎?」
看曹頫的神情,光說一句「願意,」只怕還未饜所望,他所期待的回答,應該是「求之不得」。若非如此,在他看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轉念到此,不覺有些氣餒,擔心一句話會說得他的臉色陰沉下來,曹雪芹最怕看他這種臉色。
於是秋月帶著他直奔上房,馬夫人正有錦兒陪著在閒談;看桐生突然回家,亦頗感意外,正待發問時,只見桐生已跪下來磕頭賀歲,接著從貼肉小衣的口袋中,取出曹頫的信,雙手奉上。
「怎麼個了斷法?」
「你還見過她的背影,我可連背影都沒有見過。」曹雪芹的怨氣上湧,憤憤地說:「考這樣,考那樣,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學問似的!考完了,連個影兒都不露,我可是像猴兒似的,讓人耍了個夠。你說,這算甚麼!」
「沒有。」
「不願意這麼做,就只有一個辦法。」
「烏家倒不要緊,已經有回信給人家了,說身子不太好,天氣也還冷,得緩一緩才能動身。」
「你可聽見了!」曹雪芹轉臉對桐生說:「信送到了,馬上就回來幫著搬家。」
秋月考慮了,斷然決然地說:「你不必等了!先去吧。」
「才女都是這種性情,她既然很賞識芹二爺,就不會談不來了。」
「不是我說話吞吞吐吐,」桐生答說:「怕你心裡藏不住話,會惹是非;不是我自己跟自己找麻煩?」
「不一樣!」曹雪芹說:「在我娘面前,四叔的話跟我的話,分量不一樣。」
烏都統代為安排的公館,對曹頫叔侄二人來說,有點大而無當,除大廳以外,正屋兩進,後帶一個花園;曹頫一個人占了第二進上房五間;第一進作為辦事會客之用,還有餘屋可做客房;曹雪芹住的是花園,園中有軒、有亭,有水閣,為了起居方便,曹頫為他挑了位在花圃之中,後有一樹丹桂的三楹敞軒,題名「金粟齋」;烏都統亦贊成他住在這裡,認為是個「蟾宮折桂」的好兆頭。
桐生對他此時的心境,可說洞若觀火;心裡在想,想拿杏香收房,是不容易辦到的事,就能辦到,對他也沒有甚麼好處;但要讓他親自來斬斷與杏香的一縷情思,卻又是千難萬難。看樣子,只有自己做惡人了。
一直過了「破五」,秋月亦無一個確實的答覆給桐生,因為馬夫人始終未能決定,是不是該接受烏太太的邀請。本來是件無所謂的事,只為敘舊其名而有相親之實,倘或不打算結這門親,不如宛轉設辭謝絕;去相了親而辭謝婚事,必然是親家未結,結成冤家,馬夫人怎麼樣也不肯做這種事。
「喔,」阿元很注意的,「甚麼事?」
「告訴她,不能要她了。」
「私話,」阿元有些疑惑,「甚麼私話?」接著,他又正色說道:「我跟你可沒有私話。」
桐生摸熟了曹雪芹的脾氣,勸亦無用;只有另闢蹊徑來挽救此事。這樣轉著念頭,突然覺得負荷加重了,本來只需想法子弄走杏香即可;現在還得設計讓他不能不娶烏二小姐,否則即無法避免兩敗俱傷的結局。
桐生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這話說得不錯。」
「我家太太一定會來,也一定會看中你家二小姐。不過,姻緣這件事也很難說。」
「她也知道烏家的事。」曹雪芹答說:「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成功的。太太不來,就算無形中打消了。她大概是在等著這件事的下落,所以這幾天深藏不露。」
聽這一說,曹雪芹方始發覺,自己已在無意中中陷入重重糾結、層層束縛的困局之中。細細想去,竟不知何以自解?
「怎麼呢?」
看完信,他的雙眼潤濕了;阿元忍不住問道:「好端端的,為甚麼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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