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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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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張廣泗面現驚異,「有這麼一道密旨嗎?說的甚麼?」
「慢慢!」順福答說:「現在還不知道數目,不必動用;不過,既然令叔如此說,為了把握時機,或許到時候我就代為作主了。那時候找你恐怕不大方便——」
玉朗談到這裏,順福也聽得很明白了,不由得怪張廣泗:「你也實在太不聰明了。馬良柱、許應虎都是皇上認為不錯,派到你那裏去的;那知你說得他們一個子兒不值,皇上的面子往那兒擱?」
乾隆十一年,莎羅奔想吞併鄰近各部落,先奪澤旺之印,接著攻其他土司,於是張廣泗受命調四川總督,專辦大金川軍事,以小金川澤旺所住的美諾官寨為駐節之地,以澤旺之弟良爾吉為從屬的部將,用了一個嚮導是漢人,名叫王秋。
「好。」舒靈阿說:「檔案是由老大哥那裏預備?」
「我想過了。」張廣泗答說:「我也聽說了,皇上自己親審,是先要把我唬倒;甚至於會用刑,不過,我已經橫了心,決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我挺住了,我想王爺會替我說話吧?」
「張制軍」是指張廣泗,「本旗」自然是鑲紅旗;姚青如答說:「我不太清楚,只聽說平郡王還不知道張制軍已經押解到京。」
「可是,這一來就不能怪馬良柱遺失軍械。」玉朗說道:「皇上就是派訥公澈查,交代『不必問之張廣泗與班第。』又說:『彼時糧運是否為雪阻滯,已歷半月之久?將情由速行奏聞,倘所供屬實,馬良柱年雖六旬有餘,精力尚屬可用,將來仍發往軍前立功贖罪。』你想,後來馬良柱仍發大金川,可見訥公的覆奏,對你是不利的。」
這就顯得何掌櫃老到了,立即接口說道:「不會打敗仗,有岳東美這一著棋在。」
「是,聽說。」順福問道:「日子不知道定了沒有?」
「是!」
「啊,啊!我明白了。」
張貴乾默無一語,突然間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酒的性子很烈,他又喝得太猛,嗆了嗓子,好一陣才平下來。這時雷掌櫃也回來了,何掌櫃為他引見了順福,隨即將他拉到一邊,略說經過;雷掌櫃點點頭,向順福道聲「少陪」。往外而去,約有一盞茶的工夫,復又回座,手裏已握著三張票據;經由何掌櫃的手,轉交給順福。
「家叔說了,這件事要拜託兩位大叔。至於花費,盡力而為——那個四川人姓何,受過家叔的救命之恩,如果三、四萬銀子不夠,他還可以想辦法。」張貴乾問道:「兩位大叔看,先支一萬,還是兩萬?」
汪由敦是入夜著便衣來到平郡王府的,事先已派人通知王府的長史順福,說有私事要談,請他稍候。順福知道,必是為張廣泗的事,所以悄悄通知慶恆,決定先跟汪由敦談過了再作計議。
「本來就是官稱嘛。」
「那就走吧,姓何的住在打磨廠。」
「玉老五」是指一個漢軍參領玉朗,行五,又叫「苑老五」,因為他本姓苑。此人跟張廣泗同一個佐領,張廣泗當年由監生捐班知府,分發貴州,玉朗曾經為他湊過捐官的銀子,交情很厚;這回張廣泗被逮入京,他老早想去探望,只為順福持重,因為玉朗人很爽直,怕他跟張廣泗見了面,說了不該說的話,多惹是非,所以不准他去。現在主意改了,要以情相結來說通張廣泗,自然應該把他也帶了去。
「怎麼不清楚,我不敢跟王爺說,不過跟六爺提過。」玉朗問張廣泗:「馬良柱重新回金川以前,有道密旨給訥公,你恐怕不知道。」
「我跟我叔叔住一起。」張貴乾答說:「請兩位老叔到這面來坐。」
這話偶然跟和親王弘晝談起;弘晝向來是甚麼事想到就說的,當時轉到一個念頭,便即回奏:「皇上不如親自審他一審,問他個心服口服。」
「我想,皇上的打算是這樣子的——」
「那就是了。」姚青如立即接口,「張廣泗歷任總督,官居一品,照規矩不能用刑;刑部就不能預先備刑具伺候,也不能把執刑的差役帶進宮去,所以刑部不能主辦這伺候親鞫的差使。」
「失陪片刻!」何掌櫃說了這一句,領著張貴乾到內室密談。
「我是覺得我所想到的也許不怎麼對,這一點關係極重,我得仔細想一想再說。現在我說說我的看法,兩位倒看,還有點道理沒有?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千萬不能客氣。」
於是,張貴乾跟獄卒去要了一塊出入的腰牌,陪著玉朗跟順福出了刑部,找到坐來的車子,直駛打磨廠,在一家牌號叫做「潤豐成」的顏料舖子下車。
聽他話中有牢騷,順福急忙辯白:「老五,你別誤會,那是為王爺,為你,為大家好。誰又不讓你說話了?」
「不一定,不一定。」順福是安慰的話。
「是,是!多謝汪大人指教。」
「檔案。」汪由敦說道:「凡是與張廣泗有關,像他所參過的人、交刑部議罪的,都要把它檢齊來。」
原來現銀的運送是件極麻煩的事,各省解餉,多派候補的州縣官帶領兵丁,隨同鏢客,循官道進京。官府的餉銀,綠林中是不敢動,但民間的財物就不同了,雖然失了鏢,鏢局會照賠,但總會打點折扣,而且也很耗費時日。凡是做大買賣的,對此都很頭痛,卻想不出有甚麼可以變通的方便辦法。
「說得是。」阿克敦對汪由敦說:「平郡王亦算是賢王,這件事咱們倒得琢磨、琢磨,看有甚麼可以讓他不至於太煩惱的地方。」
「既然如此,我先領一萬銀子,分開成四張。」順福又說:「這是幾處關口先要去打通。」
「怎麼?」順福問道:「王秋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莫非是間諜?」
「這裏的雷掌櫃,跟天津日昇昌的雷掌櫃,是叔伯兄弟,如果他們兄弟都認識呢,就叫他們大雷掌櫃、小雷掌櫃。」何掌櫃接下來說:「潤豐成的牌子沒有日昇昌來得響;小雷掌櫃的名氣也不如他老兄,不過他們是聯號,潤豐成的票子,拿到日昇昌,照兌不誤的。」
「總在兩三天之內。」
「張大爺,」有個小夥計迎上來問:「是來看何掌櫃?」
「順治十四年江南科場案,是由御前侍衛執銅棍伺候;這回皇上如果要用刑,一定也是由御前侍衛執行。兩位大人又不能指揮御前侍衛,這就是刑部無法辦這趟差使的理由之——」
這話的意味就深了,順福不敢隨意搭腔,只看著何掌櫃,希望他有所解釋。
「謝謝。」順福又說:「何掌櫃,咱們官稱吧!你這個稱呼太客氣,不敢當。」
「壞就壞在用王秋,更壞的是張大人還真信任這個傢伙。」何掌櫃嗟嘆不絕地,「一錯再錯,錯到今天。」
「他最陰狠的一著是,儘說良爾吉應該重用。他說澤旺的印,給莎羅奔劫走了,他要為兄報仇;其實也是為他自己,因為澤旺懦弱無用,一切都要聽這個弟弟的,而且已許了他,將來把土司的印傳給他,所以良爾吉跟莎羅奔簡直是不共戴天之仇。這話很動聽,張大人一直矇在鼓裏。」
順福與玉朗對他這話,都有意外之感,因為張廣泗自矜清廉,說從不做「吃空額」或者一年只發「九關」或「十關」的花樣——發餉稱為「關餉」——一年十二個月,只發十個月便是「十關」,剋扣兩個月,閏年便是三個月。但張廣泗的用度很大,都在餉項中開銷,只是從未見他接濟過故舊朋僚。如今忽然聽說他有這麼一個慷慨的朋友,是真是假就頗成疑問了。
第二件也還是與金川軍務有關,張廣泗已經由山西巡撫陳宏謀,遣派武官帶領兵丁,押解到京,收押在刑部。皇帝已經得到密報,張廣泗一路向過境的官員表示,金川用兵,老師糜餉的責任不在他;對於邊疆的情形,他最熟悉,有的可以力擒,有的可以智取,有時候兵貴神速,有時候又必須計出萬全,對大金川土司莎羅奔,他定下了十路進兵的計畫,岳鍾琪卻不贊成;好不容易部署將快完成時,朝命派訥親來當經略,一切由他指揮,以致前功盡棄。
「我——,」張貴乾強抑著聲音說:「皇上是借刀殺人;現在連那把刀都成了『罪人』了。」
「青如的酒量,可與恆公較一日之短長。來,來!」他親自起身為姚青如去搬椅子,「奏稿不忙,青如,你先陪阿大人好好喝幾鍾。」
「是。」姚青如又問:「請兩位大人的示,此外還該預備些甚麼?」
「裏頭?」玉朗傾身向前:「你是說宮裏?」
「那,那要看張制軍自己了。他為人最吃虧的,就是有個諉過的毛病;當年平郡王因為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本旗的出色人物,照應他的地方很不少,如果有些罪名,他不肯自己承擔,只說曾奉平郡王面諭如何、如何?那一來,誰也幫不上平郡王的忙。」
「好吧,我得問一問,明天到了那裏,我該怎麼說?」
「那末,他這個間諜是怎麼做的呢?」
看他仍是如此剛愎自用,順福與玉朗都替他擔心。順福正要勸他自錯,玉朗恰又提到他另外糾參的兩名將領:哈攀龍與高宗瑾。
談到此處,潤豐成的小夥計,帶著豬肉舖的小徒弟來擺飯,是一個內有十份樣滷味的「盒子菜」;另外一個十錦火鍋,是潤豐成所備。何掌櫃的酒量極宏,「二鍋頭」的燒酒,一口一杯,下咽無聲;順福雖也以好酒量出名,這時也有自嘆不如之感了。
雷掌櫃有此苦惱,四川的大商人亦復如此,攜帶現銀到下江去辦洋廣雜貨,又有風險又不便。既然如此,何不來個「劃帳」?雷掌櫃靈機一動,煩惱盡去;但也是靠他的信用,都知道天津日昇昌顏料舖,是家極殷實的大商號;雷掌櫃說一不二,有他親筆「出票」,拿到天津日昇昌,不論多少,都能即時兌現。
他的話沒有錯。不過那只是皇帝用指甲在鬆軟的夾宣摺子上,畫上一道「掐痕」,或橫或豎,側光一照,看得非常清楚;批摺太監便照掐痕所示,或批「知道了」;或批「覽」;或批「依議」。都是例行公事。
張貴乾臉色黯然,但順福卻另有見解,「也不見得說不上話。」他說:「反正那一位皇上左右,都有一兩個信得過的人。」
阿克敦大為躊躇,「姚老爺說得很有理啊!」他向汪由敦說:「皇上一聲交代用刑,那時候怎麼辦?」
阿克敦酒量極大,汪由敦卻總是淺嘗即止。這天四侍郎有的沒有來,有的來過走了;兩人對食,汪由敦以無法陪飲,頗以為歉;阿克敦獨酌亦不免掃興;但等姚青如一來,汪由敦想起來了。
「這,我也沒有錯。已經斷糧了,我不叫他們撤,莫非活活讓他們餓死?」
這就談到平郡王了,「鑲紅旗的都統,似乎應該到,不過也只是漢軍都統。鑲紅旗的郡王,正在病假之中,我看,舒公,你就不必提吧。」
「是啊!可是他這個間諜做得人看不出來,因為他從來沒有跟莎羅奔這面的人來往過。」
「是。」張貴乾答說:「反正跟順大叔談也一樣。」
「好!請你格外費心,寧濫毋缺。」
「這一道,你多半不會知道,因為上諭格外交代:不必問之張某某。」
「訥公呢?」順福又問:「上諭裏面,一再提到,說張制軍明知訥公不懂軍務,會壞事;故意裝糊塗,隨他去胡亂發號施令,似乎幸災樂禍,有意藏奸。」
「今天晚了;不如等我明天跟張敬齋見面以後,再去稟告王爺。」順福又說:「明天我想找玉老五跟我一塊兒去探監。」
皇帝聽說過不止一次,張廣泗向來功則歸己,過則歸人,如今居然歸過於君,自然痛恨萬分。
「我聽張大人說,訥公這幾年紅得不得了,自己有點兒忘其所以了。皇上很討厭他,可又翻不了臉,所以一直派他出差,最後派到大金川,要看他打敗仗,才好殺他。既然如此,就不必去指點他了。」
一聽這話,順福便知張貴乾有話說,走到廊上問道:「世兄,你住那間屋?我到你那裏看看去。」
張貴乾躊躇了一會說:「這樣,我先跟家叔去談一談。請兩位大叔稍為坐一坐。」
首先開口的是順福,他浮起笑容,疾趨上前握著他的手臂說:「敬齋,早就要來看你,部裏不許;今天是得汪大人幫忙。」他將腦袋往後一仰,端詳著張廣泗的臉說:「氣色不壞嘛!」
「我說張大人一錯再錯,就是指這一層。」何掌櫃抬起頭來說,聲音都嘶啞了,「那時候,皇上派了人來了;這上當的事,還不能提,一提自己先就認了罪了。」
因此,雖說日夜有人看守,張廣泗在那裏還是很自由;順福與玉朗到達時,他正在滿院陽光的天井中,練他擅長的「太祖洪拳」,一見了面,彼此都說不出話,眼睛直勾勾地對望著。
「不!」張貴乾的聲音越發低了,朝北面指一指,「我是說裏頭。」
「紙裏包不住火,趁早捏滅了它,不過留下一道焦痕;一冒火焰,勢難保全。」汪由敦用低沉的聲音說:「六爺,切戒因循自誤。」
「啊,啊!他這不算冒險。」順福問道:「岳鍾琪的這些情形,張制軍知道不知道呢?」
「那麼要用刑怎麼辦呢?」
「皇上親鞫這件事,兩位想必知道了。」
順福暗暗驚心,覺得汪由敦的話靠不住,張廣泗似乎仍舊有諉過之意——說甚麼事,是照平郡王交代的話辦理。此刻的態度像是已經改變,但又安知親鞫之時,刑求之下,不會又改回來呢?
「現在還不知道。」何掌櫃說,「就看這兩天的軍報;如果不是照我們推測的那樣,就有活路。」
於是坐定下來,先談平郡王身子不好,難耐繁劇,更不能受刺|激;張廣泗非常關心地傾聽,最後說了句:「五爺為我的事心煩,實在很不安。不過——,」他躊躇了一回,以一種斷然撒手的神情說:「唉,算了!一切都不必提了。」
所謂「御門」,即是皇帝御乾清門聽政,等於常朝儀、大學士六部九卿,皆須侍班,也算是個大典,不常舉行。如今皇帝「御門」親鞫官犯,似乎有失體統。
那舒靈阿年紀甚輕,從未辦過這樣的差使,所以老早就派人來過說了,說是「刑部汪大人來了,請給個信,舒公爺要來拜訪。」汪由敦當然知道他要談些什麼。軍機處不是晤談之地,便派蘇拉去傳話,請到王公朝房會面。
「是的。」舒靈阿問道,「皇上如果問我,該派那些人,我該怎麼說?」
張貴乾怔怔地聽著,好一會才冒出一句話來:「照這麼說,家叔是死定了?」
這是怕有人闖了進來。汪由敦看關防很嚴密,便開口直說了。
「何掌櫃剛才說的情形,我也十分清楚。不過王秋那小子,不是個好東西,誰都看得出來,只有我叔叔始終信任他,這也真叫是冤孽了。」
「當然,講理嘛!」順福看著張貴乾說:「你的話提醒了我,令叔是皇上的一把刀;訥親也是皇上的一把刀!」
「那當然。我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懂。」張廣泗很鄭重地說:「請兩位上覆王爺,張廣泗不是隨便能唬倒的人,我胸中自有丘壑,也有把握,不致於讓皇上處我的死。請王爺放心,我一定盡我一點兒報答王爺的心;只求王爺將來能在緊要關頭替我說一句話。」
何掌櫃說的是一口湖北話;打簾子肅客入內。張貴乾引見過了,彼此少不得有一番客套;等雙方沉默下來,到了談正事的時候,張貴乾向順福與玉朗道一聲:「兩位大叔坐一坐,我先把家叔的意思,跟何掌櫃說清楚。」
「好,請,請!」
「是嘛!」玉朗點點頭說:「好漢一人作事一人當,他本來就該這樣兒嘛。」
「刑部堂官當然要到;兵部亦不能不到班伺候。此外,我看只要管兵部的來中堂就行了。」
「不!這些刑具怎麼能拿到宮裏?」
「呃,」順福很注意地問:「想請教汪大人,張敬齋還說了些甚麼?」
「是,是。」何掌櫃連連點頭,「等這裏的雷掌櫃來了,我就請他開。」
此言一出,但見張廣泗脹紅了臉,好久才掙出一句話來:「是這樣子嗎?」
「是說馬良柱遺失軍械的原因,說以前駐守的一個地方,大雪封山,軍糧運不進去,士兵把馬鞍子煮了當飯吃——」
順福在火盆旁設座,聽差的伺候完了茶水,慶恆吩咐:「都退出去,前後多照看。」
那知一到金川,又為張廣泗所參,說他將皇帝命他赴軍營效力一節,隱秘不宣,意思是要回建昌去當他的總兵。及至張廣泗奉到上諭,才知道不是准許應虎回任,而是要他到金川來打仗,因而派他為南路統領,那知「該鎮急遽冒昧,毫無調度」,以致攻塞不克,反失炮位,結果許應虎又是革職拿問。
順福是長史,對於平郡王甚麼事可做,甚麼事不可做,比慶恆瞭解得多;汪由敦入夜便衣謁見,對平郡王來說,亦不甚相宜,所以暗地裏拉了慶恆一把,示意他不必強求。
「身子不怎麼好;說來話長。」
「聽說要用刑,刑具當然也得歸刑部辦。」
「這兩位是家叔的至交。」張貴乾說:「到裏面再引見吧!」
等張貴乾一走,www.hetubook•com•com玉朗開口了,是質問的語氣:「那兩個太監叫甚麼名字?」
「好!」汪由敦答應著,「這件事我來料理好了。」
張廣泗不作聲,但臉上的悔意是看得出來的,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我想到了就好了。」
「也好!這件事得交秋審處的總辦去辦。」
三張票據都寫著「寄存」的字樣,數目是一張四千,兩張三千。順福考慮了一下說道:「我暫且收下。是怎麼個情形,明後天就有回話。」
「是,是!大叔你看要送多少?」
「那要看情形。反正不外乎安慰之外,提醒他越有擔當越好。」
念頭一轉,想了個閃避的說法:「便衣不恭,入夜不宜;我明天來參謁王爺。好在事情已經明白了,請六爺稟告王爺,說我來過,先把我的話跟王爺說一說。」
「張敬齋跟提牢廳的司官談過,這一回他不至於諉過於人。我想,王爺知道他有此表示,應該會欣慰。」
「是的。」汪由敦問道:「王爺知道這件事不?」
就在院子裏,有一陣久別重逢的寒暄,然後主客進屋,順福便交代帶來的東西,特別說明那件狐皮袍只上過一回身;又交代那五百兩銀子是供他在部裏花費的。
這一層很有關係,倘或皇帝追究,何以入夜便服去見平郡王?顯然有不可告人之事,那時便有口難辯了。
「是,是!」順福訝異地道:「原來汪大人跟我們六爺沒有見過。」
「不!謝謝。」汪由敦峻拒:「咱們先談的事,決不宜喝酒。」
「費心,費心,真正過意不去,吃的,穿的我領了。」張廣泗打拳本來只穿了一件小棉襖,此時便將皮袍穿上,拱拱手說:「解衣衣我,感謝萬分。不過,這銀子不敢領。再說實話,我也帶得有。」
「當然。」
於是蘇拉去添了杯筷來,姚青如也就不作客套,陪阿克敦連乾數杯。汪由敦趁此片刻,已將奏稿看完,稍為改動了幾個字,跟阿克敦大致說了內容,隨即判了行,命蘇拉將奏稿送到司務廳去繕發。
張貴乾還有些將信將疑的神情,何掌櫃便又說道:「皇上是不是安了這一著,不久就可以見分曉。照我看,傅中堂這回去,一定奉有密旨,到了大金川,那個仗該怎麼打,都聽岳東美的。咱們看著好了,看傅中堂的軍報怎麼說!順爺,你說是不是?」
「夠了,夠了!」順福又加了一句:「我想夠了。不過,一萬銀子就是兩百個『馬蹄銀』,挪動起來,大不方便,得想個法子。」
「只要整數即可。每一張最少一千,最多兩萬,如果超過此數,就開成兩張、三張,或者再細分,都無不可。」
「其中——?」順福很含蓄地催問。
「怎麼?」阿克敦問:「從何見得?」
此言一出,張貴乾與何掌櫃相顧失色;眼睛中流露出同樣的詢問:要殺張某人?
「唉!」順福嘆口氣,「世界上都是如此,總想隱著瞞著,心裏在想:大概未必出事;就算出了事,到時候總有法子把它推掉。到紙裏包不住火,推也推不掉的時候,就只能說——」他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把「就只能說硬話了」這句話吞下一半去。
「還有件事,張大人也做得很不聰明,他把岳大將軍小看了;也得罪了。」
「不必客氣。你有話就說吧!」
一聽這話,玉朗無從置喙,因為他不知道皇帝左右有誰能進言;但也不敢說一定沒有。張貴乾病急亂投醫,自然很容易地將順福的話聽了進去。
「那,我就告辭了。」
「當然。」順福點點頭,「『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能事先燒冷灶,又比臨時想辦法划算得多。」
話說到一半,順福驀地裏警覺,要問莎羅奔的情形,應該跟張貴乾談;當著張貴乾去問何掌櫃,不僅失言,而且是犯下了很大的錯誤,急忙縮口,意思已很明顯,內心頗為失悔。
「那麼元中丞呢?」玉朗問道:「你又為甚麼參他?」
「在他跟莎羅奔的老交情。」何掌櫃說:「當那莎羅奔帶土兵從征,就歸岳大將軍指揮,後來保他當安撫司,待莎羅奔很不壞。就算孤軍深入,讓莎羅奔活捉了,也不至於會殺他,說不定還可以勸他歸順。」
「大叔,事情怕要快。」
「那末,等我來說給順爺聽。」
「喔,那麼何掌櫃,你倒說:岳鍾琪的把握在那裏?」
小夥在前領路,由西角門出去,沿著一條胡同往前走,進了另一座門,是「潤豐成」為行商所備的客房。張貴乾進門就喊「何掌櫃」。
「雷掌櫃有事出去了。」何掌櫃回來說道:「已經派人去找了。順老爺,請這裏坐,比較舒服。」說著,將一張加了棉墊子的藤靠椅,端到火爐旁邊。
不過,未成年便已離京的張貴乾,不知道這些情形,甚至天真地以為代批奏摺,輕重之間可以動手腳,所以越發興奮了。
「還是我自己來一趟的好。」汪由敦看到他身旁的華服後生,料想這就是慶恆,便即問道:「這位是六爺?」
張廣泗一到貴州,第一個摺子便參了張照、哈元生與董芳,說哈元生以大軍布防,而用以攻勦的,只有兩三千人,以致東西奔救,顧此失彼;董芳則駐守一隅之地,僅以招撫為可了事,較之哈元生更無實際,對於張照的措詞更嚴厲,他說:「張照於董芳所辦之事,極口讚揚,於哈元生所辦之事——痛加醜詆,分兵分地,以致哈元生束手無措。張照倚董芳為援,董芳以張照為可恃,文稿往來,互相攻訐,一切軍機事宜,皆各行其意,從無一字相商,所以大兵雲集,已經數月,而毫無成效。」結果張照、董芳都革職拿問;哈元生革去揚威將軍,暫留貴州提督之職。
其中有一個山西平遙人姓雷,在天津開了一家顏料舖,牌號叫日昇昌;有一種貴重顏料,名為「銅綠」,出在四川,雷掌櫃每年都要入川辦貨,帶了現銀去,很不方便,如果由湖北自水路入川,三峽之險,更為可虞。所以每一回來去,都是怨天恨地;但他只是掌櫃,東家另有其人——平遙是山西有名出富翁的地方,雷掌櫃是領了人家的本錢做生意,出了亂子賠不起,所以非得親自去辦貨,不能放心。
「我就跟張大人提過。」何掌櫃接口說道:「王秋那傢伙,脖子格外長,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會扭回頭去,一直能看到跟在他後面的人,這在相法上叫做『狼顧』,是最靠不住的人。」
何掌櫃與張貴乾又不作聲了。不過,不說反更明白,自然是張廣泗不願岳鍾琪立功。順福心裏在想,好些人私底下在議論這幾個月以來,有關責備訥親、張廣泗的上諭,說皇帝吹毛求疵,過於嚴苛,但實在怨不得皇帝;為了張廣泗私心自用,不願別人搶他的功勞,以至於老師糜餉,還賠上朝廷的威望,皇帝如何不惱?
「喔,這件事!」張廣泗插嘴打斷了話,「那不是我的錯。」
「他跟人談過。」
趁這一停頓間,張廣泗便跟玉朗招呼,「老五怎麼樣?」他說:「老爺子很健旺吧?」
「恆公,你說『瀛臺成了刑部大堂』,咱們在那個『大堂』上可不是堂官,而且連司官都不是;司官抱牘上堂,堂官要站起來接公事,在那裏可決無此禮遇。」汪由敦一臉憂煩地說:「事無前例,咱們到那天在瀛臺伺侍,要怎麼樣預備?想跟恆公請教。」
慶恆會意,只是向汪由敦道謝,送他上轎出門,回來與順福商議。如何用最和緩的語氣,將張廣泗的情形去告訴平郡王。
一聽這話,順福倒抽一口冷氣,看著張貴乾說道:「令叔一向精明強幹,真所謂『眼睛裏揉不進沙子去』,怎麼會上這麼一個當!」
「你所謂緊要關頭是甚麼,要說甚麼一句話?」
「是啊!」汪由敦轉問姚青如:「你老兄看,應該怎麼辦?」
玉朗心想,平郡王憂讒畏譏,而且在病假之中,如何能為他說話?但正要開口時,順福搶在前面作了答覆。
「知道。」
「能面奏最好。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應該派那些人侍班,亦須面奏明白。」
慶恆雖未說出口,但可猜想得到,平郡王甚至連張廣泗已經到京,拘繫刑部「詔獄」都還不知道。
這一談談了很久才出來;張貴乾對順福說道:「承何掌櫃幫忙,就照大叔的意思。時候不早,何掌櫃想請兩位喝一杯——」
「是,是。」何掌櫃說,「我先跟順爺回,我在這兒有三萬多銀子,另外能調動個一兩萬。不知道夠不夠?不夠,咱們先想法子。」hetubook.com.com
「天冷,汪大人就請上座,先喝一杯驅驅寒氣。」
莎羅奔是嘉納巴的孫子,康熙五十九年帶土兵從征西藏有功,雍正元年授為安撫司,變成所謂「土官」;原來的土司澤旺,被攆到小金川去住。莎羅奔為了安撫起見,將他的女兒阿扣,配了給澤旺;此人非常懦弱,而阿扣饒有父風,所以澤旺完全為妻子所制。
「行文禮部,怎麼開頭呢?說面奉上諭定期在瀛臺親鞫罪官張某嗎?而況,這一議禮,不是三兩天的事,只怕來不及。」
「你們看呢?」皇帝問道:「御門?」
「兩位這樣子,真正不敢當。我跟張制軍不外,說得近一點兒,也算是老弟兄,但有能效勞之處,理當盡心盡力;兩位請放心。」
這案又正好相反,哈攀龍與高宗瑾都是張廣泗的私人,因此雖有種種作戰不力之處,而張廣泗卻避重就輕,有意徇庇。這些情形京中人知道的不少,張廣泗亦不能不承認了。
他的話不必說完,張貴乾便已明白,當即答說:「順大叔說得是。這樣,我現在就陪兩位去看那姓何的朋友,把話交代清楚,他的銀子現成,以後就憑順大叔的條子,支多少就是多少。」
「那這樣,」玉朗很乾脆地說:「我們倆,走一個,留一個,不就行了嗎?」
「既然如此,平郡王可以安心養病了。」阿克敦說:「咱們給王府通個消息吧。」
「是,」慶恆問道:「聽說是在瀛臺親審?」
「是,是!順爺,你也不必關照,這是件大事,決不會客氣。」何掌櫃也打招呼,「不過談起理來,也許話會說得重,順爺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岳大將軍」是指岳鍾琪。順福只知道張廣泗得罪了訥親,與岳鍾琪不和,如今聽何掌櫃的語氣,似乎張廣泗之獲罪,由於岳鍾琪的原因多,而由於訥親的原因少,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是!」何掌櫃用殷切的眼光看著他說:「靜候好音。」
「很明白的。」何掌櫃接口:「你想想傅中堂是皇上甚麼人?尤其是皇后駕崩以後,皇上看在皇后的分上,應該格外照看傅中堂,如果沒有把握,傅中堂也跟訥公那樣,皇上不治他的罪,滿朝不服;要治他的罪,又對不起皇后。那樣子,豈不是自己跟自己為難?」
上諭中說:「金川小醜,朕本非利其土地人民,亦非喜開邊釁,第以逆酋跳梁不逞,置之不問,無以懾服諸番。前此訥親等措置乖方,以致老師糜餉,若不改弦更張,則人事尚為未盡。」
「言重,言重。」汪由敦想了一下說:「舒公,如今頭一件該辦的事,就是請旨,定在那一天什麼時候親審。」
聽完始末,順福明白了,只要潤豐成出票,便可免去運送現銀之煩。同時也意會到何掌櫃何以有額外籌措現銀的把握,倘有必要,先向潤豐成預支,回川撥還好了。
「好,貴乾,你好好兒送兩位大叔。」
慶恆當然贊成,即時將玉朗找了來,告訴他有這麼一回事,玉朗便即說道:「上回我想去,順二爺說,見了面話很不好說;這回又要我去,不知道我該不該說話。」
「此有先例在。」汪由敦答說:「順治十四年丁酉,江南科場案,涉嫌士子提解到京,世祖章皇帝,就親自審問過。」
「是啊!事無前例,只怕要抓瞎。」阿克敦說:「首先要問的是禮節;我看得行文禮部,請他們議『親鞫之禮』。」
「還不知道。甚至——」
聽這一說,玉朗姑且忍耐。很快地,張貴乾回來了,臉色很開朗,料想是有了滿意的結果。
「商」居四民之末,見了官,那怕是未入流的典史,亦稱「老爺」,何況順福是三品功名的王府長史,所以說「本來就是官稱」。
「皇上給他的密旨很多,不過我大概都知道。」
一聽這話,何、張二人都是深鎖雙眉;然後何掌櫃握著手,不勝痛心地說:「我勸過張大人好幾回,要敷衍敷衍人家,就是不聽。」
「我不知道有這麼一道密旨。不過,我參得沒有錯。」
「這麼說,那莎羅奔的情形——」
「既有先朝成例在,而況此案又非科場案之比,我決定親審張廣泗。」
「嗯,嗯。」皇帝想了一下說:「只能在西苑辦,就在瀛臺吧!」
當玉朗談完這段往事,張廣泗答說:「這是實在情形,好比害病,不拿病根查清楚,可怎麼對症發藥?」
漢官不與王府往來,是雍正朝訂下的禁例;不過慶恆是認識汪由敦的,料想對方也應該認識他,不道有此一問,是不是故意裝不認識呢?
「跟提牢廳的司官。」
「喔,彷彿聽戶部的朋友談過,當時沒有在意,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是。」阿克敦答應著,既有先例,且皇帝已作了決定,就不必再作任何奏諫;但在何處親鞫,卻不能不問一問:「親鞫之地請旨,以便伺候。」
「印堂不致於發黑吧?」張廣泗故作灑脫地笑著,「王爺好?」
「託福,託福——」
「多承謹堂先生指教,真是金玉良言,不過,」深鎖雙眉,愁容滿面的慶恆,囁嚅著說:「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家伯開口。」
「在,在。」
「不必客氣了。」玉朗說道:「我中午還有個很要緊的約會。」
「今上」在雍正十三年八月即位前,貴州生苗復肆劫掠,刑部尚書張照奉旨督師,偕貴州提督揚威將軍哈元生,副將軍董芳,勦撫兼施,日久無功,原因之一是將帥各執己見,不能和衷共濟。因此,「今上」詔授張廣泗為經略大臣,由湖廣總督改為新設的貴州總督。
皇帝省悟了,不但不大好看,而且不大方便;因為張廣泗非訥親之比,既然一路口出大言,就鞫時,可想而知的,決不肯認罪,那時少不得要用刑求,那時鬼哭神嚎,搞得如明朝的「廷杖」一般,實在不是一件盛德之事。
「這是刑部汪尚書說的。」慶恆作了補充。
「原來如此!」順福沉吟了一會,突然開口:「我倒懂了——」
順福一直疑心何掌櫃的身分,不是一個鉅商,而是張廣泗布置在外的心腹;如今聽他的話,不但顯得他政事武略,兩皆熟諳,特別是先稱「岳大將軍」,此刻稱岳鍾琪用別號「東美」,更是無意間洩露的馬腳;因而不免另眼相看了。
阿克敦猶在考慮,皇帝指名問了:「汪由敦,你看如何?」
「恐怕不止於警告吧!」順福又說:「馬良柱進京以後,王爺曾經叫我去看他,問他大金川的情形,他吞吞吐吐不肯說。有人告訴我,他在皇上面前說的話,對你很不利。這件事,」他轉臉問玉朗,「你總清楚吧?」
「是啊!在不在?」
西頭有間小屋,裏面只有雜木桌、兩條櫈子,桌上卻有一壺茶,五、六個粗磁茶杯,想來是獄卒休憩之地。張貴乾引客落座,要斟茶時,玉朗撳住了他的手。
「那末,你看呢?」
心裏雖如此懷疑,卻仍舊執後輩之禮,深深一揖;汪由敦亦急忙還了禮,由順福引入一座小閣,閣中燒得通紅的炭火,而且擺著一小桌肴饌。
「我看不免。」阿克敦答說。
「你應該想到的。」玉朗接口:「你想你參馬良柱,結果皇上調進京來問過以後,七月裏又派了給訥公。你想,這不就是對你的警告嗎?」
「你提醒我了。」阿克敦說:「咱們馬上寫個奏摺,請特簡御前大臣辦差;刑部聽招呼就是了。」
「回兩位大人的話,《大清律》上,並無親鞫這一條。刑部辦事,有律照律,無律查例,既無前例,只宜奏聞請旨。」姚青如又問:「親鞫的時候,會不會用刑?」
「是。回頭我就當面去請旨。」
不道那何掌櫃嘆口氣說:「唉!談到莎羅奔的情形,恐怕貴乾兄也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一點不錯。皇上如果沒有把握,不會派傅中堂去;不然,皇上不是跟自己過不去?」
「順大爺,」終於是張貴乾開口了,「你老看得很深,也看得很準,不過有一點我不大明白;家叔跟訥公弄得兩敗俱傷,這局面怎麼收拾?都打了敗仗,於國家又有甚麼好處?」
順福大吃一驚,剛要伸手阻攔,何掌櫃的動作很快,已跪了下去,「崩冬」一聲,磕了個響頭。
「那恐怕更不行了。」玉朗說道:「這是皇上親自問,親自定罪,誰也說不上話。而且讓皇上知道了,反而更壞。不行,不行!」說著,將個腦袋搖得博浪鼓似地。
這何掌櫃雖是湖北人,但先世是久駐四川的武將,所以對川邊的情形,非常熟悉。張獻忠屠蜀時,西面如石砫、酉陽、松潘、建昌各地的土司,據險自保,未遭荼毒和-圖-書。入清以後,大小金川的土司先後歸順,大金川的土司名叫嘉納巴,信喇嘛教,他的祖父哈伊拉木,明朝曾受封為「演化禪師」,因此,康熙五年嘉納巴歸順時,朝廷仍舊頒給演化禪師印,地位一向高於小金川的土司。
何掌櫃不作聲,看了張貴乾一眼,兩人都低著頭,神色黯然。
第二個是建昌鎮總兵許應虎,因為年紀太大,怕他不能勝任,及至陛見以後,皇帝認為他雖老而勇,諳練軍情,還可以用,所以特賞路費,准他帶同他的兒子,赴金川效力。
張貴乾一時聽不懂他的話,來回折衝了好一陣,才弄明白,他們是怕張廣泗畏罪尋了短見;便即答說:「這一層,請放心好了。家叔決不會窩囊自己。」
嘴剛張開,硬生生又閉住。他想懂了的事,只好在肚子裏作工夫,一說出來,對甚麼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沒有好處。
「元中丞」是指貴州巡撫元展成。在張廣泗的參摺中,首先便指責元展成,以為生苗起事之時,元展成認為熟苗必不致反,因循誤事。結果元展成革職,拿解到京治罪,全由張廣泗筆下不留情之故。
他的聲音很大,何掌櫃急忙搖手阻攔,「輕點,輕點!」他埋怨著說:「這是甚麼事!甚麼地方!」
「是間接的路子。」順福神色從容地說:「我聽說養心殿有個總管,內奏事處有個太監;皇上常找他們問話,養心殿的總管,有時就替皇上批摺子。」
「那末,」張貴乾有些躊躇,「請兩位喝酒,不過是為了何掌櫃有些情形要請教;而且也要把這裏的雷掌櫃,給兩位引見了,以後聯絡才方便。」
「已經在檢了。」
這一下,順福覺得再不說,就會引起猜疑,人家是否肯將上萬的銀子交給一個已被猜疑的人,亦就大成疑問,迫不得已,只好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乾清門舉朝觀瞻所繫,犯官鐵索鎯鐺,械繫上門,似乎不大好看。」
張廣泗是被安置在一個偏僻的小院落中,陪他來的一個姪子張貴乾跟他住在一起,日夜有人看守。初到之時,提牢廳主事就把張貴乾找了來說:「令叔是欽命的要緊人,如果出了漏子,別說我們提牢廳,連堂官都會倒楣。咱們把話說清楚,令叔可得想開一點兒,別害人!你有沒有把握,你如果沒有把握,趁早說。」
「張大人認為他兵分十路,收功慢一點,不過穩當;岳大將軍要孤軍深入,直接撲莎羅奔的老巢,未免行險僥倖,所以不肯派兵給他。殊不知岳大將軍有他的打算,人家帶了這麼多年的兵,大小陣仗,不知見過多少,年紀又這麼大了,不比有火氣的毛頭小夥子,不是有把握,怎麼肯孤軍深入去冒險?」
但就因為張廣泗過去沒有打過敗仗,這一回的金川的軍務,他應負多大責任,一定要弄清楚。否則就會有人疑心他以一時好惡,誅殺由心,不但損害他的聲名,亦恐影響士氣。
閒談之間,順福無意中問了一句:「何掌櫃到過大金川沒有?」
「你也受過鄂文端的提拔,為甚麼不也迴護他一點兒?」玉朗又說:「再拿這回金川的情形來說,你想想看,你參了多少人,第一個是——」
「唉!」順福嘆口氣:「張制軍結的怨太多了。」
「莎羅奔早就把澤旺的印給了良爾吉了;而且阿扣跟小叔子早有一腿,那莎羅奔跟良爾吉說:『我以前的女婿是你哥哥,現在是你。』順爺,你想,這不就是澤旺的化身?」
「是!」順福也想通了,此時正應該讓張廣泗有共患難的感覺,才能由衷地想衛護平郡王;因而連連點頭,「我是怕刑部因為張敬齋的案情太重,不准接見;既然汪大人如此吩咐,我明天一早就去。」
「跟誰?」
謁東陵本來是皇帝預定好的日程,但因有幾件大事,非留在京城裏,親自裁決不可。第一件當然是金川的軍務。自從訥親、張廣泗蒙蔽虛飾的罪狀,逐漸暴露以後,各路軍報,比較敢說實話了;皇帝的心思很細密,常能以小見大,覺得金川「小醜」莎羅奔,本來並不難制,但由於張廣泗、訥親的處置失當,已有坐大之勢;傅恆即令有心效力,奮不顧身,但未見得就能收功。如果曠日持久,老師無功,那時有何理由叫他班師?為了傅恆,更為了自己留餘地,必須先有個伏筆;但話要說得冠冕堂皇,就必須先充分瞭解軍前的實況,因此不論輪調回旗,或由公差進京,只要是來自金川的將領,一定親自召見,細加垂詢。幾經斟酌,終於定了一個期限,如果明年春夏之交還不能收功,決意收兵。
「我沒有聽說。」汪由敦緊接著說:「其實,你們也該派個人去看看他。」
「他不但是間諜,而且等於澤旺的化身。」何掌櫃說:「起先是誰都想不到的一件事,不過,我是早有所聞,跟張大人說過,無奈他——」
何、張二人自然要追問。這便使得順福大感為難;原來他識透了皇帝的手段厲害。訥親在皇帝有尾大不掉之苦,想甩甩不掉;張廣泗又何嘗不是功高震主,為皇帝所忌?因而才使出這條一石兩鳥的毒計——如果張廣泗領悟到了皇帝的深意,坐視訥親僨事,那一來,訥親固然難逃死罪,張廣泗又何嘗不該負懷私藏奸、坐視成敗之罪。倘或張廣泗拿出主張來,依訥親那種剛愎偏執、妄自尊大的性格,一定不肯見聽,將帥不和,而訥親位尊,則必痛劾張廣泗不服調度,甚至驕恣跋扈,那樣便是借訥親的刀殺張廣泗,而訥親不知兵,沒有張廣泗必敗,於是又可將訥親置之於法了。
第二天上午,順福備辦好了美食,將他自己新製的一件狐皮袍子也帶了去;此外又用布袋裝了十個元寶,與玉朗一起到了刑部。由於汪由敦事先已有關照,所以很順利地見到了張廣泗。
「回頭告訴你。」順福伸手在玉朗肩上按了兩下,「一定告訴你。」
「馬蹄銀」就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形似馬蹄,所以京中稱之為「馬蹄銀」。順福的顧慮,在何掌櫃認為並不為難,不過,他不知道順福是否知道源豐成的情形?想了一下問道:「順爺,你聽說過沒有?天津有一家顏料舖,出票當現銀用?」
「他們本旗的郡王跟都統呢?」
「汪大人,實在不敢當!這麼冷的天氣,還累你勞駕。」順福說道:「其實有甚麼事,交代一聲,我到府上去領教,不也一樣嗎?」
「那是怕他擔心。」阿克敦說:「其實,這是瞞不過去的事。」
去見和親王弘晝的事,暫且擱起來了;因為他最近很忙,隨扈謁泰陵後,又奉旨代皇帝赴遵化州,恭謁東陵,包括世祖孝陵、聖祖景陵,以及孝莊太后的昭西陵,往返需要半個月,回來又有年下的許多繁文縟節的儀典在等著他。看來年內是不會有空了。
「既然知道,何以不派兵給他呢?」
「這能怪我嗎?」他總是這樣說:「我從雍正四年調黎平知府打苗子,第二年升貴州臬司,再一年升貴州巡撫,都是軍功上來的,貴州的苗疆是我一手所平定。後來打準噶爾,大將軍岳鍾琪措置乖方,派我接他的手,經我部署以後,連戰皆捷。準噶爾投降以後,派我當湖廣總督;其時貴州的苗子因為鄂文端公的善後辦得不好,留下後患,以致復反。今上登極,派為我經略,復回貴州,不到一年,生擒首逆,陣斬一萬多人,苗疆亂而後定。我沒有打過敗仗;可是,不聽我話,不給我權,叫我有甚麼辦法?」
時間談得很久了,獄卒已經在窗外張望了好幾遍,意思是在催促;於是順福說道:「敬齋,你這一回的事情,實在有點兒麻煩;你總有個打算吧?」
「好!這樣辦事才順手。」
兩個人開頭的想法是一樣,到以後就不同了,玉朗爽直,先開口說道:「我聽說刑部阿尚書不肯要錢;汪尚書是不敢要錢,這就不必去碰釘子了。」
「這就不清楚了,我也要去問了人家才知道,像這種案子,我想,少也少不得那裏去。」
「只要你能挺住,王爺當然會替你說話,不過你得要替王爺留下能說話的餘地才行。」
順福的所謂官稱,是照北方客氣而生疏的官稱,只是一個「爺」字,順福就是「順爺」,所以他笑著說道:「何掌櫃,你把那個『老』字送了我吧!」
說著便站了起來,預備告辭;張廣泗亦起身準備相送,這時張貴乾與他叔父交換了一個眼色,便即說道:「我來代送吧!」
「你明天就去一趟。」他對順福說:「多帶點兒吃的、用的;也安慰、安慰他。」
這個建議很好,皇帝欣m.hetubook•com.com然接納;當時便找了刑部尚書——仍舊是阿克敦與汪由敦,說打算親鞫張廣泗,問他們是否符合體制?
冬至剛過,白晝還很短,剛過申時,已經暮靄四合。順福預先派了護衛在大街兩頭守候,一見有個「汪」字燈籠的車到,立即上前招呼御者,直駛西角門入內,在後園下車;順福與慶恆已經在那裏等候了。
「張制軍這一回大概不至於諉過。」姚青如接口,「大概他也想通了,這於他沒有甚麼好處。」
第一個是重慶鎮總兵馬良柱,原為皇帝特旨派到金川的,一到就為張廣泗所參,說他不思努力克敵,怯懦無能,將五千餘眾,一日撤回,以致軍裝炮位,多有遺失;又說他「老不任用,若留軍中,以功贖罪,亦屬無益,自當嚴劾,以肅軍紀。」
「這話,」張貴乾老實說道:「我就不大懂了。」
人是派了去的,不過不夠分量。這是順福的主張,認為對張廣泗以敬而遠之為宜;慶恆原不以為然,現在聽汪由敦話中微有責備之意,當即便作了一個決定。
「大叔,」他又驚又喜地,「你有路子?」
其次,入夏多雨,進取不便;京兵水土不服,何可在蠻荒煙瘴之地,露營等待秋晴以後攻勦?而況由國庫所撥的軍費,皆是民脂民膏,亦當珍惜。總之,人事已盡,倘猶不能收功,四海共知共諒。所以他已作了決定,到明年三、四月間,不能凱旋,便須明詔撤兵。
「怎麼不是這樣子?」玉朗說道:「就拿今上登基以後的情形來說好了——」
「緊要關頭在甚麼時候,我不會知道,這要請各位在外面打聽,反正總在皇上硃諭,或者交代軍機以前。那時請王爺替我說一句:張廣泗總是打勝仗的時候多。乾隆六年父母下葬,皇上賜祭一壇,請皇上念他父母在九泉之下感激皇恩,放他一條生路。」
「矇在鼓裏?」
「慢慢,慢慢!」順福打斷他的話說:「怎麼叫良爾吉就是澤旺的化身?」
「既如此說,我就不勉強了。」
等從養心殿見了皇帝以後,汪由敦直接來到王公朝房,舒靈阿已經等了好一會了,略敘寒暄,談入正題,舒靈阿率直說道:「接到通知,我也問了好些人,都說從來沒有辦過這樣的差使,只有請教刑部汪大人了。你是老大哥,儘管吩咐,要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這時玉朗忍不住開口了:「敬齋,你知道的,我一根腸子通到底,有甚麼,說甚麼,你這回的禍事,都因為你從前參的人太多了。」
原來何掌櫃恰好由堂屋中出來,迎面相逢,他站住腳看著順福與玉朗。
「運糧是班尚書的事,可是你下令撤營;軍械雪大無法搬運,以致遺失。」
「還有,」順福接著何掌櫃的話說:「傅中堂這一回去,當然也奉有密旨,要查一查張制軍跟訥公的情形;如果傅中堂肯說幾句好話,力量也很大。就怕他聽了岳東美的話。」順福緊接著又問:「張制軍跟岳東美,到底處得怎麼樣?」
「對了!越早去越好。」汪由敦又說:「你不妨跟他談談利害得失,他越是有擔當,於他越有利。」
他的話沒有完,張貴乾激動了,「皇上既然知道訥公不懂軍務,為甚麼派他去督師?」他問:「順大叔,你倒仔細想一想。」
道個譬仿很深刻,是個極嚴重的警告,慶恆跟順福都悚然動容了。
「喔,內幕。」順福大為驚異,「莫非良爾吉也是間諜。」
姚青如答應著,暫退且去。時已近午,管庶務的堂主事帶了蘇拉來開飯;刑部堂官平日起居議事之處,在四川司後面一座亭子,名為白雲亭,開飯亦就開在此處,阿克敦沒有打算在部裏午餐,汪由敦是有預備的,從家裏帶來一個食盒,是一塊火腿、半隻風雞、一大碗蝦米炒醬丁,另外還有醬瓜、醃菜之類,頗為豐腴。時值嚴寒,少不得也還有煮酒驅寒。
「怎麼沒有到過?」何掌櫃答說:「是很熟的地方。」
「我看不如咱們自己定個幾條章程,當面請旨,比較妥當。」
「棍子不就是刑具嗎?」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能有這麼個變通的法子,辦事可就方便得多了。可不知道,出票數目大小,有一定的規矩沒有?」
「謹堂先生,」慶恆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請謹堂先生跟家伯談一談?」
第二天,汪由敦一到軍機處,就看到刑部的奏摺已經奉到硃批,派鑲黃旗領侍衛內大臣一等褒績公舒靈阿辦理親鞫應行預備事宜。因為舒靈阿在西苑宿衛,就近辦理,一切方便。
「是這樣,」張貴乾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兩位老叔看,是不是能走一條路子?家叔沒有甚麼錢,不過從前打苗子那裏救出來一個四川人;此人後來販茶販鹽,發了大財,感激家叔救命之恩,特地趕進京來,他有三、四萬銀子,存在京裏一家顏料舖子,儘可能動用。」
「喔,喔,」何掌櫃想了一下會意過來,「恭敬不如從命,我就斗膽稱順爺了。順爺,張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四川做生意,又多承他照應,真正是『衣食父母』。如今張大人遭了官司,我傾家蕩產,也要報恩。這件事,完全拜託順爺了,我先給順爺磕個頭。」
「盡人事而聽天命」是皇帝的立論之本,他說,如今滿漢精銳畢集,兵力已足;經略大學士傅恆公忠體國,將略優長,蒙上天孚佑,一舉而奏膚功的時機已至。不過這是就人事而言,倘如「萬分之一有出意料之外」,一過春天,仍未能掃穴犁庭,便有許多不便了,第一,「經略大學士乃朕股肱左右之臣,豈可久勞於外?」
汪由敦卻並無這樣的感慨,他擔心的是怕興起大獄,因為自從皇帝下了殺大臣立威的決心以後,凡事尋根究柢,動輒株連;但亦有平反之時,張廣泗在雲南邊疆二十幾年,參過許多同官及屬僚,大部分都曾交刑部議罪,這回親鞫之時,不知道會將那件老案翻出來重議;更怕追論張廣泗平苗的功過,會連累到當年襄助世宗在軍務上設謀定策的重臣,諸如已故的鄂文端——鄂爾泰諡文端;雖在而不健的平郡王福彭。
這時張貴乾開口了,「家叔一直到幾個月前才知道內幕,可是,」他長嘆一聲:「嫌晚了!」
「是。」姚青如答道:「親鞫之後,少不得還要派王公大臣會審;如果派到平郡王,突如其來,這個打擊,反而來得更重。」
「可是,何掌櫃,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幾個月之前,張制軍終於知道了;知道了又怎麼樣呢?為甚麼不早早料理?」
瀛臺入西苑宮門就是,取其近便。但阿克敦卻不免感慨;退出來以後,向汪由敦說道:「我剛入翰林的那年,有一天御前侍衛來傳旨:明天各攜釣竿進宮。大家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第二天到衙門,才知道聖祖賞文學侍從之臣,在瀛臺賞花飲酒,遊中南海,准大家垂釣;釣到的魚,可以帶回家。我釣到一條三尺長的錦鯉,上繫一塊銀牌,才知道是前明天熹五年,奉聖夫人客氏放的生。當時我作了四首詩紀恩。這才真是君臣同樂的昇平盛世。想不到如今瀛臺,竟成了刑部大堂了。」
秋審處管「朝審」,皇帝親鞫罪官,自然該歸秋審處主辦。總辦一共八個人,都是各司挑出來的能員,資格最深的是湖廣司的掌印郎中姚青如,此人兩榜出身,又是紹興人,先世是刑幕,家學淵源,精通律例,將他邀了來,由汪由敦很客氣地說明經過,請他擬幾條親鞫的辦事程序。
「是了。」順福說也莊容相對,「我一定把你的話說到。」
「青如,」汪由敦問道:「張制軍他們本旗,派人來看過他沒有?」
於是何掌櫃請張貴乾陪順福,自己送玉朗出門,順便交代源豐成的夥計備酒飯。
「你不知道,其中有原故的。」張廣泗分辯著說:「鄂文端平定苗疆,功勞很大。那知名為平定,七年以後復又反叛,鄂文端就變成沒法兒交代了,所以元展成拚命拿這件事輕描淡寫,為的是迴護鄂文端。」
見此光景,張貴乾也跟著跪了下去。順福這個沒有攔住,又要攔那個。手亂腳亂,張皇失措,到底也還是又受了一個響頭。
等順福一層一層地剖析,張貴乾與何掌櫃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等他說完,他們兩人都沒有話,是在從頭細想他的話。
「順爺,」何掌櫃很世故,也很厲害,故意用反激的法子說道,「如果是有不便說的話,不說也不要緊。」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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