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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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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震最畏寒,聞言便有瑟縮的神色,錦兒知道曹雪芹急於想知道這件事的心情,便即起身說道:「我到廚房裏看看去,順便叫他們在書房裏生火,你們哥倆先在這裏談。火生好了再挪過去。」
「以前在外面當差,不覺得怎麼樣,自從當了堂主事,天天在內務府,我才知道『包衣』兩個字是怎麼寫的?先帝常說『包衣下賤』,罵得實在不錯。」曹震有些激動了,「一個人不覺得自己下賤,還不許人不下賤,這才是真正下賤。」
「你怎麼來了?太太怎麼樣?」
「我今天就是為這件事來的。」汪由敦說:「二弟,你該切切實實勸一勸老師;今年正月裏那個摺子,說起來是碰了個軟釘子。而且,那時孝賢皇后還沒有出事。二弟,你在內廷行走,總看得出來;孝賢皇后生前身後,皇上變成兩個人了,這會兒如果再碰一個釘子,那——」
「天威不測。」汪由敦說:「咱們只能法內留情,看張敬齋有甚麼未了的心願,替他辦一辦。」
「慢慢,慢慢!」這回是汪由敦搖著手阻攔,「這就更不敢當了。」
曹震看一看剛買了半年,一個名叫荷葉的小丫頭笑笑說道:「荷葉,我可不是說你噢。」接著便補充了未說完的那句話:「魚缸石榴樹,肥狗胖丫頭。」
「怎麼回事?」倒了茶來的翠寶問說。
御案上的這碗茶,其實是參湯;高廣德答應著,站起身來,雙手捧著那隻內盛參湯的康熙窰五彩藍碗,小心翼翼地向殿外走去。
「談些別的吧!」曹雪芹換了個話題問:「張敬齋怎麼樣?」
這一問,汪由敦張口結舌,無以為答。因為張廣泗的口供很多,不知道皇帝指的是那一句話。
聽得這一番指責,穿了狐皮袍的汪由敦,背脊冒汗;唯有連連碰響頭,表示承認過失。
「是。」張廣泗繼續往下說:「當時我心裏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誣服』、『誣服』,誣雖在人,服則由己;我亦不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句話。如今,總算過來了。」
見他如此,大家都不開口;翠寶也悄悄退了出去,曹雪芹茫然不解,低聲問錦兒:「震二哥今天有西苑的差使?」
「你們知道張廣泗自己怎麼說?」
曹雪芹愕然,「震二哥,」他問:「我不知道你指的是甚麼?」
汪由敦點點頭,立即起身,趕到軍機處一看,張廷玉、來保,以及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陳大受、戶部尚書舒赫德、理藩院尚書納延泰,都在焦急地等他。
他正在這樣轉著念頭,曹震卻又開口了,「這種差使,但願以後再也不會有。」他說:「不是說我自己不願意當這種差使,而是根本沒有這樣的差使,太慘了!」
「『故家喬木』」,曹雪芹答說:「必有老樹。」
這種神色,十三年來,皇帝見得多了。以萬乘之尊,竟要看臣下的嘴臉,他不止一次,怒火填膺,但以投鼠忌器,不能不忍。這一回有點忍不住了,但就在快要爆發的一剎那,想到他是先帝面許配享太廟,而且經由自己用明發上諭宣布過的。凡是襄助皇帝取天下,或者有安邦定國,不世之功者,方能配享太廟;這樣的人不但殺不得,而且還不能不禮遇,否則就會引起極大的麻煩。
「叫」進養心殿西暖閣,皇帝問道:「張廣泗這一案的覆奏,是誰主稿?」
「事實確是如此。」汪由敦說:「他怕老師回到桐城,優游林下,少不得常跟田里野老閒話麻桑,一談到兩朝得位經過,老師未必就能跟王文靖公那樣。」
「兩公的大恩大德,我張廣泗命在頃刻,無可言報,只有來生結草啣環了。」
由於這首詩是賜張廷玉的,所以汪由敦改好了詩,還要在上諭結尾加一句:「御製詩一章,以勸有位。」
「好!」曹震問錦兒:「書房裏生了火沒有?」
「那,那就鴻印軒吧。」
「皇上今兒個『叫大起』,張中堂說,汪大人非到不可。」
於是由提牢廳主事,引領兩尚書親臨囚禁張廣泗的火房;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果然是條硬漢,神色之間,非常平靜。由於足脛被夾傷了,只能直挺挺地躺在高舖上。聽說阿、汪二人連袂而至,便叫人將他身子翻了過來,用兩肘撐得將腦袋仰了起來,在枕上頓首。
「沒有病。」錦兒的聲音很微弱:「多睡多吃喝,沒有甚麼煩心的事,兩三天就好了。可是——」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他們叔嫂的情分雖不同,但這種場合卻不便插手去扶她;便走出房門去叫丫頭來照料。趁這需要迴避的工夫,問知翠寶在廚房烹糕,便逕自找了去。
「過兩天看軍機怎麼覆奏吧!」
「好!」翠寶轉身正待離去,忽又站住腳,聽了一下說:「二爺回來了。」
「瘦得多了。」曹雪芹問:「大夫怎麼說?」
「以後,」汪由敦答說:「當然是回舍下。」
「是的。」
「你們把張中堂扶出去息一息。」
這話亦含著譏諷之意,皇帝自然聽得出來;但這亦正是他自己平時說過的話,張廷玉用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毫無可駁之處,皇帝只能生悶氣。
「還有呢?」
閒散旗人,名為「蘇拉」,內務府的蘇拉倒是能派在內廷,不過只是供奔走之役,比茶膳房的差使又下一等。曹雪芹心裏倒又有些嘀咕了。
皇帝於是隨手拿起寶座扶手旁的一具金鐘,隨手搖了兩下;這是召喚太監、宮女的信號,但幾乎絕少用到,因為皇帝到處,總是有人不離眼地在伺候,目動眉語,先意承志,不勞用金鐘相召。但在養心殿召見軍機時,太監皆須遠遠迴避,因而進出殿廷打門簾時,亦須資淺的軍機大臣執役。此時要召太監扶掖張廷玉,很難得地用了一次金鐘。
那知到了親鞫之時,張廣泗答供時,口如懸河,滔滔不絕;皇帝問一句,他答十句都不止,而十句之中,沒有一句是皇帝愛聽的,總而言之,便是死不認錯。
「二弟,」汪由敦問道:「你知道不知道,皇上為甚麼不願老師退歸林下?」
接著,皇帝講了大篇不能,亦不必讓張廷玉回桐域的大道理,命汪由敦:「寫旨來看。」
「這,這話怎麼說?」
聽這一說,曹震就不打算往下談了,但曹雪芹急於知道下文,便看一看錦兒,回過頭來說道:「震二哥,咱們上你書房裏談去。」
那是曹雪芹最喜愛的一樣食物,做起來很費事,先用極小的火炒松子與核桃,炒酥自然有油滲出來;然後把用陳酒泡過的肉末倒進去,仍舊是小火炒,直到水分快乾了,加一杓清醬與磨得極細的花椒粉。
「覆奏的稿子,你總看過?」
張若澄別無善策,只好很婉轉地稟告老父。張廷玉認為此計大妙,第二天便即照計而行,在養心殿晉見時,下跪時故意裝作扭了筋的模樣,仆倒在地。喘息不止。
張廷玉能做得到這一點嗎?這是連張若澄都不敢斷言的事;他嘆口氣說:「照此看來,有孝賢皇后那件大事,如今比正月裏更難得如願了。」
「阿公交代,我不能不聽;不過,有句話我得聲明在先,皇上不問我不提,皇上要問到,我可不敢隱瞞。」
「彷彿跟皇上賭氣似地,何必?」
「可是,有的連姓都丟掉了。」
「何老爺」是指提牢廳的何主事,他急忙拉住張貴乾的手說:「萬萬不可!」
覆奏是前一天下午遞進去的,第二天一早就會批覆,「斬立決」是決不待時,旨下即行,刑部都已經預備好了,阿克敦與汪由敦、漢滿左右侍郎,所謂「六堂」都一大早趕到部裏,準備接旨。那知上和-圖-書諭未到,來了個軍機處的蘇拉,氣喘吁吁地求見汪由敦。
「以後呢?」
「是——,」曹震想起來了,「是朋友借去看了,明兒我就要回來。」曹震又問:「雪芹,你是打算先進學呢?還是捐個監生?」
這一轉念間,皇帝還是忍住了,但覺得不妨拿話刺他幾句。
「是。」
「還有呢?」
是翠寶的聲音,錦兒在鏡子裏看著她說:「說到教人不痛快的事,他就不開口了。向來是這樣子的。」
到了張家,汪由敦先看張若澄——張廷玉有三個兒子,除姨太太生的小兒子還在讀書外,老大張若藹是雍正十一年的傳臚,官至內閣學士,乾隆十一年病歿;皇帝因為張廷玉在內廷行走,需要有人扶掖,特命前一年方成進士,分部當司官的張若澄改為庶吉士,並派在南書房當差,以便張廷玉進宮後,有人照料。
曹雪芹跟錦兒同時大笑;荷葉卻一溜煙躲開了,原來這十三歲的荷葉,正就是個胖丫頭。
「此案已結,無須再論。」阿克敦轉臉問道:「是這樣嗎?」
曹雪芹嘿然無語。息了有一會,只聽門外有腳步聲,接著簾鈎微響,有人說道:「原來芹二爺在這裏,怎麼不說說話;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於是汪由敦出西華門,直驅張廷玉的賜第——張家賜第在北京城內的有兩處,一處在西安門大街的蠶池口,是張廷玉之父、文華殿大學士張英的賜第;張廷玉的賜第在護國寺西,這天是十二月十八,恰逢護國寺廟會之期,車馬喧闐,熱鬧非凡。汪由敦想起來了,每逢廟會,張廷玉為了避囂,每每移往蠶池口;到門一問,果不其然,汪由敦原車轉往蠶池口。
「像我這樣告老,自然不能說走就走,總得有一段部署的辰光;皇上亦可早為之計。」
原來刑部從前明以來,就有一種胥吏歛財的積習;凡是秋後處斬,事先「勾決」時,已知某人「情實」,罪無可逭;某人「可矜」,得以不死,但處決之前,仍舊一例上綁,到了菜市口,等京畿道御史齎到「駕帖」,上面沒有名字的,只是「陪斬」,但已經嚇得半死,而在此以前,先已吃過一番苦頭,如果家屬事先不託人打點,上綁時,雙臂反捩,表面皮肉不傷,而筋骨已受重創,即令不死,亦必終身殘廢。
「虧得你還有幫手。」曹雪芹說:「我們家也虧得有秋月跟杏香,總算把該送的節禮都送出去了。唉,這些繁文縟節真累人。」
錦兒笑了,「那裏來的這兩句話?」她說:「真缺透了。」
「臣在。」
「敬齋兄,還有甚麼未了之事要交代?」
他因為提起來很痛心,說話少卻常度,不願意說的吞吐其詞;憤慨之處,卻又一再重複,曹雪芹很仔細地聽了好一會,才將來龍去脈弄清楚。
「是開送禮的單子?」
第二天上午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尚書,在內閣大堂審問張敬齋,只是過一過堂,隨即具稿覆奏。奏稿是刑部預備的,按律擬議,說他「失誤軍機,洩漏軍情,煽惑人心,守備不設,為賊所掩襲,因而失陷城寨,毀棄軍器,罪皆應斬。加以種種負恩,有心誤國,實刑章所莫逭,應將張廣泗擬斬立決。」
「你不肯聽我的。」
皇帝又開口了:「汪由敦!」
「雪芹,你別在那裏作夢。」錦兒正色警告,「你以為內務府子弟都能像你一樣,在武英殿掛個名,逍遙自在,做你的大少爺?你震二哥跟我說過了,武英殿管御書處的郎中,已經發話了,說你終年到頭不見人影,太不像話。如果你不願意在御書處,他打算回了堂官,把你的名字拿掉,讓內務府另外派你差使。你不想做官,就當蘇拉。兩條路隨你自己去挑。」
「奉張中堂面諭,請汪大人馬上進宮。」
「你上那兒?」阿克敦說:「萬一有事,總還有一定的地方可以『搜索』到你。」
錦兒沉吟了一會,忽又搖搖頭說:「算了。說了也沒有用。」
是奉派監視行刑的御前侍衛德保來了;何主事是暗示,德保在催促處決,以便覆命。這便真的到了訣別的時候了。
「蒙兩公始終成全,這是真的可以瞑目了。」張廣泗說完,雙眼一閉,眼角立即出現了黃豆大的淚水;這是張廣泗被逮以來,頭一次哭。
那知錦兒非要他開口不可;催促著說:「說啊!是不是好事?」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你不當差也不要緊,當個八旗名士,自成一格也不錯。你還記得吧?」
「回頭我跟德侍衛說明白,不會有事。」
阿克敦正想答話,汪由敦拉一拉他的衣服;然後提高了聲音說:「張將軍,你這番感激天恩,至死不變的忠忱,我跟阿公一定替你面奏皇上。至於西陲用兵,你有所見,不妨細細陳述。」
「還不是官場勢利四個字。嗐,別提了。」曹雪芹問:「今兒請我吃甚麼?」
「怎麼?」張若澄詫異地問:「莫非還有內幕?」
「這一條是斬監候?」
「做文章是不是好事?」
這是雍正三年,也是臘月裏的事,由怡賢親王胤祥,以議政王的身分,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在內閣會審年羹堯。那時汪由敦在翰林院還未散館,不知其詳;而張廷玉正由協辦大學士署理大學士,而且覆奏即由他主稿,年羹堯一共有多少「斬條」,他當然非常清楚。
「還沒有吃呢?」錦兒答:「剛才倒有點兒餓,這會兒又不想吃了。」
張若澄駭然失色,「這不是『以小』——」他急忙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句成語嚥住。
「那還不是因為王爺出事了!聽你震二哥說,武英殿一帶的事,皇上常跟王爺要主意;如今不能出主意了,自然就沒有人看他的面子了。」
「是。」汪由敦答說:「皇上親鞫之案,是真正的定讞。皇上英明過人,亦決不會『貳過』。」
阿克敦與汪由敦都覺得心中惻惻然地很難過;但此時實在不宜動感情,「張將軍,」汪由敦輕聲說道:「關於西陲用兵,你到底也要稍為談一談,以便密奏。」
「姓哈的那個。」
「這就奇了。」曹雪芹問,「為甚麼不派慎刑司的人呢?」
「嗐!」錦兒大為振作,「我也起床了吧。」
這是汪由敦的一項特殊差使,皇帝有時用硃筆,有時用墨筆,有時甚至是口述,都由汪由敦以楷書謄正,附帶作一番詞句上的修飾,失粘不合韻之處,都要改正;然後送呈覆閱,稱之為「詩片」。
「去了。」接著,曹震長嘆一聲:「唉!」頹然倒在椅子上不作聲。
「嗐,二弟!你怎麼這麼老實,說到這裏還不明白?」汪由敦將聲音放得極低,「雍正十三年、乾隆十三年、這二十六年之中的宮闈秘辛,還有誰比老爺子更清楚的?」
「我那本《試帖詩集萃》,你擱那兒了?我剛才沒有找到。」
「刑部。」張廷玉答說。
這時何主事便橫身過來,雙臂一張,隔斷在中間;汪由敦便將阿克敦一拉,很快地退了出去。但阿克敦走到門外卻站住了,喊一聲:「何老爺!」
「是!」來保便向站在柱子下面的曹震吩咐:「傳夾棍!」
等行完了禮,張廣泗又吩咐:「貴乾,你給何老爺也該磕個頭;我多虧何老爺照應,這份恩德,你們也該緊記著。」
「是。」汪由敦站起身來,退後數步,轉身出殿。
殿廷深遠,皇帝未曾聽見曹震說些甚麼;只聽來保的話,料知其由必有緣故,便一言不發地從寶座中站起身來,到便殿去休息。
「老師——」
阿克敦正要開口回答時,聽得身後一聲咳嗽,回頭www.hetubook.com.com看時是何主事進來回事。
「震二哥,」曹雪芹言歸正題,「你說的都是暴發戶的情形;內務府到底也還是有書香世家的。」
「我弄那肉末,就是想給你開胃。回頭還有爐鴨絲熬粥。」翠寶又問:「還想吃點兒甚麼?」
錦兒不知道他是頓住了,「只有三樣。」她問,「那裏來的四樣?」
「你不知道。」
曹雪芹點點頭說:「張敬齋死定了。」
「張廣泗一案,臣等辦理欠當,請皇上治罪。」張廷玉又說:「不過張廣泗請旨斬決,刑部已經預備妥當;請皇上即賜裁決,以伸國法。」
說罷起身到曹震書房,在書架上翻了半天,沒有找到他所要找的詩,便又回到了錦兒那裏。
這時張貴乾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於是阿克敦與汪由敦雙雙起立,連連哈腰,作為答禮。
「還不就是打屁股的板子,掌嘴的『皮巴掌』之類。」慎刑司主事,輕描淡寫地說。
曹震一聽傻了。誰知道皇帝會像縣官坐堂審江洋大盜那樣用夾棍?一時不知所措,只好跪下來囁嚅著說:「夾棍沒有帶來,得回去拿。」
來保一聽這話,臉色鐵青;此時此地當然不容他來訓斥部屬,只好轉回身去,單腿下跪,輕聲說道:「皇上請暫且歇一歇。諒張廣泗是何心肝,逃不過皇上明見萬里,回頭再問吧!」
「你們六個人辦這麼一件事,還辦不妥當,我不知道其故安在?」皇帝又說:「如果傅恆在這裏,一定用不著我來操心。由此看來,我就不得不更期望傅恆克奏膚功,早日還朝了。」
「說得是,張敬齋是一條漢子;咱們當面去跟他訣別吧!」
「把我這碗茶,端了去給張中堂喝。不必謝恩。」
「你問他自己。」
這年正月裏,過了元宵,命張若澄寫了一個乞休的摺子,面呈皇帝,談到鄉思,至於淚下,因而皇帝跟他展開了一場辯論。
「是。謀國之忠,誰不如我?全在兩公自己斟酌,反正我的心是盡到了。」
一句話將曹雪芹的口堵住了,停了一下便說:「我又沒有進過學,那有資格下秋闈?」
曹雪芹默然,錦兒卻有意見,「越是問不出甚麼來越糟糕。」她說:「費了好大的事,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皇上的面子可往那兒擱啊!」
錦兒是故意用這種盤馬彎弓的神態,要惹得不高興了,才會下決心發憤;因而又接一句:「你不能怪人不相信你;知道你不肯聽人勸,我又何必多說廢話?」
「回皇上的話,」張廷玉從容陳奏,「年羹堯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專擅之罪六;貪黷之罪十八;侵蝕之罪十五;忌刻之罪六;殘忍之罪四,總計九十二款大罪。謀反凌遲;斬罪一共十條。有一於此,法所不宥。」
錦兒又說:「就算敗落了,值錢的字畫骨董都改了姓,總也還有幾件先人寫的畫的破軸子。」
汪由敦雖不說,張若澄也能意會得到,第二次碰釘子,可能碰得頭破血流,決不能像這年正月裏那樣「優詔褒答」。
皇帝辯才無礙,說「知足」「知止」,是就一般臣子而言;張廷玉與國同休戚,不當引用此論。至於說「七十懸車」為必然之事,則又何以有「八十杖朝」這句成語。如果張廷玉必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適意,那麼諸葛武侯「鞠躬盡瘁」這句話,又該怎麼解釋。
「管御書處的郎中有兩個,」曹雪芹問:「是那一個說我終年到頭不見人影?」
聽得這番話,阿、汪兩人,都為之動容;阿克敦答說:「敬齋,我一定把你的話,據實密奏;不過,我不能騙你,你那最後幾句話,說了反而壞事,我想把它拿掉。」
原來曹家當初落籍在遼陽時,一共是五房,曹寅一支是老四房;老三房也是上三旗包衣,有幾個派在茶膳房,倒是有油水的差使,但讓人當做下人看待,實在不是件光采的事。
「今兒晚點回去不要緊吧?」錦兒問說。
「這幾年總是想回桐城,逢年過節,鄉思更甚。」張若澄說:「這幾天又在鬧著上摺子了。」
「引的是『領軍征討,逗留觀望,因而失誤軍機者斬』這一條。」
「當然。」
皇帝不准他告老還鄉的理由是,張廷玉受康熙、雍正兩朝厚恩,而且世宗遺命,將來配享太廟,豈有從祀元臣,歸田終老之理?
阿克敦便猜想到,或許有張廣泗的恩旨,便即說道:「你趕快請吧!坐我的車;我的車快。」
「盡力而為。」曹雪芹神情肅穆地答說。
也不知她是那裏打聽來的?曹雪芹料知唬不住她,只好先敷衍著再說,「好吧,我明年就捐個監生,後年下場。」他特意聲明:「不過,我可沒有把握說一定能中。」
「見了怎麼說?」
「好,我知道了。」
這一下連錦兒都忍不住要問了:「說了半天,到底是甚麼差使啊?」
阿克敦明白,張廣泗更明白,這是故意掩飾的話,便即放低了聲音說:「從奉召進京,我就知道我的命,決不能保,皇上要殺大臣立威;借我殺訥公,反過來又借訥公殺我,自古雄猜之主,常有這樣的作為。今上雖是先帝的親骨血,但如是劉阿斗,先帝亦不會以大位相付。兩公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你狡辯!」皇帝怒斥,「莫非真要行刑,你才肯話真說?」
「德侍衛到部!」
接著,曹震便說了許多在內務府的所見所聞,誣陷、傾軋、口是心非、暗箭傷人,無所不有;曹雪芹沒有想到人心是如此險惡,錦兒更是嗟嘆不絕。
「啊,」曹雪芹急忙問說:「是張敬齋?」
「唉!曹二爺,」那主事答道:「夾棍原是帶了來的。你怎麼不問一聲,就跟來大人回說,沒有帶來呢?」
「嗯,嗯。」曹雪芹問:「出錯了沒有呢?」
「今兒來得巧,我做了松子核桃肉末,回頭吃火燒。」
到得刑部,阿克敦才知道有張廣泗的「恩旨」的想法,直可說是妄想;不過,他的「妄想」也不是憑空而生的,「從皇上決定瀛臺親鞫,我就想到是把張敬齋比做年亮工了。」他說:「那時我是兵部侍郎,定罪的時候,我亦參與末議;張中堂主持,一共定了九十二條大罪,結果呢,不但沒有剮,而且沒有斬,賜令自盡。張敬齋不過一個斬罪,以彼例此,賞他一個全屍,亦不為過。不道皇上還嫌擬得輕了。」
「那你就在這兒吃飯。回頭得替我開幾張單子。」
汪由敦是張廷玉的門生,他深受老師的提攜,但對老師亦很照料;誼如子姪,說話很直率,悄悄說道:「老師,犯不著這麼做。」
「張廣泗固然沒有年羹堯那麼罪大惡極,可是罪名亦決不至於只有斬監候一條。」
「那末,」張若澄沉吟了一會說:「能不能想個辦法,表明心跡,一定跟王文靖公一樣;同時——」
「那好,眼下過年了,不必提它;一過了元宵,你就得替我讀書做文章。我打聽過了,後年庚午是鄉試的年分,你就打算著下場吧!」
錯就錯在曹震作了多餘的一問:「平常甚麼刑具?」
「過了年不行嗎?」
「甚麼事,能不能告訴我?」
「告訴你也沒有用。」
剛喊得一聲,便讓張廷玉攔住了,「我志已決。」他說:「你不必再多說。」
聽得這句話,阿克敦畢竟忍不住了,「敬齋兄!」他說:「你真是忍人!」
張廷玉心想,那九十二款之中,不少是欲加之罪,就是張廣泗處以斬立決,亦稍嫌過分。皇帝認為需要他來親鞫,一定是極重之罪,先有成見在胸,那就無從分辯了。因而沉默不言,www.hetubook.com.com但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別把你的弄髒了。」他說:「我自己有。」
「貴乾,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還有幾句用兵的腑肺之言,要請兩位大人密奏皇上。你先迴避。」
「可不是?」錦兒答說:「你那裏的都送了,我這裏還沒有動呢。再不送,就要落褒貶了。」
果然,曹震大聲咳著,走了進來,曹雪芹起身迎了出去;他見面先問馬夫人的病,然後進屋,一見錦兒又驚又喜地問:「你能起床了?」
「謹堂!」張廷玉回到軍機處,吩咐汪由敦說:「你替我擬個摺子,我非告老不可了。」
「敬齋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阿克敦避到側面,拱手答說:「太不敢當了。」
那兩句秘訣:「救生不救死,救大不救小。」照學刑名的幕友的說法:天下所有的幕友,尤其是「縣大老爺」尊為「老夫子」、實際上也是左右兩臂的「錢穀」、「刑名」兩席,他們唯一的使命,也就是遊幕的最高的名聲,是在既能助東家升官發財,又能為百姓除害伸冤;其次是襄助「東家」,一切之一切,以東家的前程為重。既然如此,「救生」則生者感激再造之恩,必然有所報答;同樣的道理「救大」則「大」者的感激涕零,與「小」者無異,但論到報答,「大小」之別懸殊。幕友既然要報答相處無間的東家,「大」者與「小」者的餽贈是大不相同的。
養心殿總管遵旨督率另兩名值殿的太監,去攙扶張廷玉時,他伏在地上先磕了個頭,顫巍巍地說:「臣尚可支持。容臣仍舊在這裏承旨。」
「皇上是怕老師去掀內幕。」
「照你們這麼說,張廣泗罪只斬監候,斬立決是你們加重的?」
「太太這兩天又好多了吧?」
「你們軍機六大臣,合辦一件事,潦草錯誤,一至於此。實在讓我不能不想到傅恆。」皇帝又問:「以前年羹堯的案子,一共引了多少斬條?」
這是指包衣及漢軍改名而言。曹家則不但保存著漢姓,而且按漢人舊家的倫序起名按字輩排行;名字亦都取義於尚書或詩經。凡此在內務府包衣中,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這原是曹雪芹早就察覺到的,但此刻聽曹震細說,才知道竟受排斥。
「不要緊。」
「你不必講理由,」錦兒打斷他的話,「你就乾脆說:我不聽勸。」
聽得這麼說,何主事勉強答應了。阿、汪兩人回到白雲亭,御前侍衛德保及刑部左侍郎勒爾森這兩個監斬官,都在等待,阿克敦將特許張廣泗不上綁這一點,跟德保說了,希望他略作擔待,回奏時勿提此事。
看他如此緊張,張若澄也是把臉都嚇黃了,好一會神色稍定,「老師,」他說:「咱們一塊兒見老爺子去。」
「我已經聽說了。」張廣泗伏枕說道:「刑部主稿,引的是斬監候的律;加重變斬決,我全家大小,還能苟且活命,全出兩公成全。我張廣泗的滿腔委屈,總算還有人知道,死亦可以瞑目了。」
「我想到一家妻兒老少,不能不忍。」張廣泗說:「皇上問我剋扣了多少軍餉?我回奏,軍餉由班第經管,何從剋扣?上了夾棍再問,我還是這句話。如果我鬆一句口,兩公亦就無法成全我了。」
「張廷玉精力是差了。」皇帝說道:「我想,他亦不必天天入直;宋朝文彥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
餐桌上只有曹震跟他兩人;錦兒跟翠寶帶著孩子在另一處吃。不過,錦兒不久便捧著一杯茶,坐在一側陪著說閒話,有她在便覺得熱鬧得多了。
「怎麼沒有?皇上用心極深,凡是不平常的舉動,無一件沒有內幕。」
「還有缺的呢!」曹震又說:「有人說,內務府的人家,一定有四樣東西,『魚缸石榴樹,肥狗——』」
「是。」張廣泗拭去淚痕,定定神說道:「皇上一再宣諭,金川用兵之期,不可過明年四月初旬;傅中堂回奏是,非成功,不班師。請兩公密奏皇上,兵機瞬息萬變,固不宜遙制;而長治久安之計,更非身經其地、身歷其事,不能細心策畫。是故只請皇上密諭傅中堂,凡事不必勉強,只拋開功過之心,純任自然,若拘定期限,反而會僨事:譬如說,本來五月裏可以收功,只為皇上有四月上旬的限期,傅中堂自然不肯無功而還,急於圖功,提早發動攻擊,時機未到,一定不能成功。這真正是我的腑肺之言,請皇上勿存張廣泗飾言巧辯之心,虛衷以聽;那樣,即令我覺得委屈,在九泉之下,總還有可以自解自|慰之處。」
「不,你去息一息。」等將張廷玉快扶出殿門時,皇帝又喊:「高廣德!」
「總還有點兒字畫骨董。」
「傅恆蒙皇上指授方略,必能如皇上的期望,肅清西陲。」張廷玉說道:「萬一時機不順,亦請皇上早抒廟謨,把傅恆調回來,為皇上分勞,似猶勝於師老無功,逗留在外。」
「是。」
「也好,這件事歸我替你辦。」曹震對曹雪芹說:「你只管用功好了。後年秋闈,有一年半的工夫,把好時文唸熟個百把篇在肚子裏,做詩,你原來就有底子的,更不用擔心了。雪芹,你無論如何得在這條路上好好下一番工夫。」
張廷玉是在養心門西,總管太監的屋子中休息,臉色已見緩和,正在啜飲御賜的參湯。等汪由敦傳了旨意,張廷玉少不得在原處望著西暖閣磕頭謝恩。接著,汪由敦找到相熟的御前侍衛三保,傳宣綸音,將張廷玉託付了三保,方又回殿覆命。
「二弟,你別往下說了。」汪由敦亂搖雙手,臉都變色了,「這個念頭,動都動不得。這樣的忌諱,怎麼好碰?一碰,」他嚥口唾沫,吃力地說:「只怕還有不測之禍。」
皇帝吩咐「跪安」,即等於一二品大員接見屬下時的「端茶碗」,是一種結束會面的表示。張廷玉便即領先磕頭,然後起身退出。
張廣泗點點頭說:「一切拜託。」
「怎麼回事?」曹雪芹向窗外望了一下,怕錦兒或是翠寶走來,聽見了會著急。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句話看來也不盡然。」曹雪芹問:「不認罪,是不是就可以免死罪。」
旗下貴族的風俗,遇有家主之喪,至親好友都要送席;意思是孝子哀毀過甚,水米不進,以致於日漸消瘦,送席便是勸進飲食之意。這一送,當然不是一桌席,而且也不止一次;關係越深,交情越厚,送的次數越多。曹家是至親,一個月之中,馬夫人與錦兒各送過三次,每次都忙得人仰馬翻,馬夫人首先支持不住,氣喘的老毛病又犯了,這一來錦兒的責任越重,因為曹頫家的兩個姨娘,名分不正,上不得正場面,而錦兒抉正以後,便等於是「冢婦」的身分,馬夫人不能去作主人,就應該由錦兒去照料,最後一次累得幾乎暈倒,一回家躺下來,就得請大夫了。
於是曹震談親鞫之事。這個差使名義上歸御前大臣舒靈阿主辦,實際上都推了給武英殿大學士來保,因為他不但管理兵部,而且也是內務府大臣,內廷差使有種種方便。
「好了,書、舊字畫、老樹;既然是世家,房子當然也是舊的。可是人家笑上三旗的包衣說:『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這不跟書香世家的情形,正好相反?」
曹雪芹一想起那種香味,不由得口角流涎;正要從袖筒裏掏手絹擦嘴時,翠寶已抽出她腋下的手絹拋了過來,揶揄著說:「真正是!看你饞得那樣子。」
錦兒正洗了臉在攏頭髮,曹雪芹將蜜糕擺在梳妝臺上,自己先拈了一塊吃。
「是。」和圖書
「當然不是馬上就遞。」張廷玉又說:「反正年裏一定要遞。」
等囚車一出刑部,汪由敦便已得報,他當然不會告訴阿克敦,他對張廣泗的那番厚待之情,人家只是「心領」;而且張廣泗其人其事,在他自然而然地一下子就拋開了;因為他雖不曾學過幕,也不曾做過州縣官,但久在刑部,自然而然地受了刑幕心傳的兩句秘訣的影響,能很快地將已死的人忘掉。
「老師」有些生氣了,汪由敦自然不能再說下去。其時養心殿總管太監已將會審張廣泗的覆奏送了回來,上面的硃批是:「張廣泗著即處斬,派德保、勒爾森前往監視行刑。」汪由敦急於趕回刑部去料理,便說一句:「下午我給師母去請安。」表示若有未盡之言,要跟張廷玉細談。
張廷玉的回奏是:宋明配享之臣,亦有告老而奉准的。而且舉了幾個人,如司馬光等等為證。又引漢書〈薛廣德傳〉,說「七十懸車,古之通義」——七十歲退休,閉車懸車,不預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認為年將八旬,不應戀棧。
「我,」曹震向曹雪芹說:「當時差一點兒昏過去。回來問慎刑司的那傢伙:『來大人吩咐傳夾棍,你怎麼不搭腔呢?』你知道那傢伙怎麼說?他說:『來大人問的是你,你站在前面,我不便越過你去。』你聽聽,這不是存心的嗎?」
「兩位恩公,」張廣泗又問:「以後如果尚有餘波,譬如有人訐告我如何剋扣軍餉,請問刑部如何處置。」
「唉!窩囊得很。」曹震恨恨地自責,「我從來都沒有這麼糊塗過。」
但是張貴乾手不自由,雙膝卻能自主,己遵他叔父之命,跪了下去,到底還是磕了一個頭才罷。
「何以見得?」
「你當我老趕不是?」錦兒立即駁他:「你雖不是秀才,捐個監生不就下場了?」
等何主事應|召而至,他特別交代,不必上綁。此與定制不合,言官參奏,即便是奉堂官之命,何主事職責所在,亦說不得干係,因而面有難色。
「捐監生好了。」錦兒插嘴,「進學中了秀才,少不得還要開賀甚麼的,耽誤他用功。」
「不過,這不過煩而已。」錦兒又說:「過去了也就好了,不會老揪著心;我是別的事煩。」
果不其然,曹雪芹一聽讀八股文章,就像揭開一個陳腐的墨盒一般,鼻端便有一股中人欲嘔的氣味,便即陪著笑說:「唸八股——」
「原是漢人嘛。」是錦兒接口。
「能不能將你的看法,跟老爺子挑明了說?」
一聽「密奏」二字,何主事也要迴避了。張廣泗的本意,就是用「密奏」二字當「逐客令」,他要說的話,是不宜讓何主事知道的。
為了平郡王的喪事,曹家累病了兩個人,一個是馬夫人,一個是錦兒。
接下來又動之以情,說日日同堂相處,一旦遠離,雖朋友亦有所不忍;且不說康、雍兩朝相待之厚,即是皇帝這十三年中,種種眷顧,亦不應言去。他如果真的忍心要走,亦當為皇帝想一想捨不得跟他分離之情。
至於斬立決的囚犯,當然並無陪斬的人,可是上綁時,一樣要吃苦頭;汪由敦交代不准凌虐,何主事自然不准胥吏胡作非為。其實亦不致於如此,因為張貴乾在獄中跟胥吏差役混得很熟,「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上綁只是鬆鬆地籠住雙手,作個樣子而已。
「可不是出錯了!」
曹雪芹看時候還早,便即說道:「我上震二哥書房裏看看去,記得我有一本《試帖詩集萃》,他借了來看了;如今我得收回。」
「記得。話不是這麼說的,不過意思也差不多。震二哥,這個想法怎麼錯了呢?」
原來張廷玉年已七十有八;自七十五歲以後,並常在口頭上表示想告老,而皇帝總是很懇切地慰留。
「從那裏看出來,我不肯聽人勸?只要是好事,我一定聽。」
不過總算還有體恤之意,其實也是削權,命張廷玉不必管理吏部,「俾從容內直,以綏眉壽。」
「嗯,嗯,應該是他,他佩鑰匙,凡事該由他作主。不過,」曹雪芹有些困惑,「御書處我雖不大去,平時應酬也常遇見,總是客客氣氣的,何以一下子會打這種官腔?」
「二爺,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也要讓你做個見證人,雪芹已許了我了,一過了元宵就要開始用功,後年下場。」
「不是他,還有誰?」曹震又說:「王爺是早過去了,不然知道了今天這種情形,他也會嚇死。」
「好吧!趁早動手。」
「不行。一定得吃完了飯,等翠寶閒了來商量。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又要看自己的力量,又要顧交情的厚薄,一年三節的應酬,真煩死人。」錦兒又關照丫頭,「你跟翠姨去說,留芹二爺在這裏吃飯,要添兩個菜。」
這就表示,還是有煩心的事。曹雪芹知道,平郡王府可以不過年,他們兩家還是照常,年下事多,卻又分不開身來辦,心裏當然會煩。
「這蜜糕怎麼樣?」翠寶一面幫錦兒摘去肩上的髮絲;一面問說。
曹雪芹心想,曹震做人一向圓滑,應酬手段更是一等,照常情說,慎刑司的人不應該這麼陰損暗算。看樣子是有意跟他為難,只不知是他自己得罪了人呢?還是另有原故。
「咱們曹家,早已忘記自己是包衣人家了;從老太爺當織造到現在,六十年的工夫,只當自己是書香世家。這四個字跟包衣二字,怎麼樣也扯不到一起。我倒問你,書香世家有些甚麼東西?」
原來是來保特派的。聽曹震的口氣,便知不是甚麼好差使;但在內廷入值,便吃點辛苦,也是應該的,而況有了苦差使,才會有好差使調劑,這怨言發得沒有道理。
其時堂屋裏已在鋪排餐桌了;曹雪芹不便深談,只泛泛地勸慰著說:「在內務府當差,常有不痛快的時候。這算不了甚麼,丟開喝酒吧!」
「還有,」曹震又說:「我以前對你的想法錯了。老想跟你提,見了面又想不起來;這會兒可想到了,趕緊說吧!」
曹雪芹覺得語有蹊蹺,但不能說做文章不是好事,只好點點頭。
「那就帶上這些好了。」
汪由敦不知是計,還當真的摔倒了,但面君之時,未曾奉諭,不敢起身去攙扶,只是急得憂形於色,欲語又止。
「我明白。」阿克敦答說:「不然豈非欺罔之罪?」
「不要緊。」錦兒答說:「我把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你又答應我下場,精神好得多了,這會兒心裏發空,得吃點兒甚麼才好。」說著,掙扎著要起身。
汪由敦因為皇帝屢次表示,張廷玉精神矍鑠,足資倚畀;如果召見時,顯得老境頹唐,精力大衰,也許皇帝一念惻隱,准他回鄉養老。
「奴才原是真話!皇上就一頓板子打死奴才,也還是這幾句話。」
「那還用說?」錦兒接口,「自然是書。」
「你看看你老師去。」皇帝又說:「傳旨:派御前侍衛一員,護送大學士張廷玉回賜第。」
回到軍機處,汪由敦照皇帝的意思,寫好上諭,用黃匣子裝了,遞上御前;等發下來時,上諭隻字未動,不過另外附了一頁素箋,是用硃筆寫的一首詩。
「喳!」總管太監回身跪下來答應。
原來當曹震奉派照料親鞫行刑的差使以後,慎刑司郎中便派了個主事來跟他要主意,應該攜帶些甚麼刑具?曹震如果答一句,「該帶甚麼帶甚麼」便沒事;因為他只不過受命在親鞫時照料,事先該如何預備,慎刑司職有專屬,當然www.hetubook.com.com知道,何用來問別人?
「那末,老爺子的事,是甚麼內幕呢?」
「張將軍,」汪由敦答說:「你不必問我們,你心裏有話,儘管說你的好了。」
這時已有人端了兩張櫈子,擺在高舖前面;等他們坐定了,張廣泗喊著他的姪子說:「貴乾,你給阿大人、汪大人磕頭,代我道謝。」
「他希望如此,只怕未能如願。皇上親鞫也沒有問出甚麼來,還是得交軍機跟刑部會審。」
「慎刑司當然也派了。」曹震答說:「誰教我是堂主事呢!說派我去看著點兒,才不會出錯,我怎麼能推。」
原來旗人的世家大族,最重儀禮,沾親帶故,都得應酬,往往有中人之家,因為結了一門貴親而傾家蕩產的,唯一的辦法,便是上門吵架,大罵一通,從此斷絕往來。習俗如此,不必定有仇隙,彼此遇到有危難,需要親戚援手時,照常可以往來。
「本不該是我的差使。來爺爺偏偏指名要我去照料,有甚麼法子?」
「我不知道。」
「怎麼叫犯不著?」
汪由敦與阿克敦對張廣泗都很幫忙,但在感情上卻完全是兩回事,阿克敦在白雲亭「會食」之時,對張廣泗的遭遇,還在那裏嗟嘆不絕,而汪由敦「救生不救死,救大不救小」,心裏想到的,只是一個年將八旬、精神如昔的首輔張廷玉。
「算了,」錦兒聽得煩了,「不管人家怎麼說,只要自己爭氣,就不必理那些閒言閒語。」
未正剛過,得報知道張廣泗已在「西市」——宣武門外菜市口畢命以後,便即起身說道:「我先告辭,這裏就請阿公偏勞了。」
「你們引的是那一條《大清律》?」
翠寶一面在忙,一面跟曹雪芹說話;等把一籠蜜糕蒸了出來,他便代替丫頭的差使,捧了一盤回到錦兒屋子裏。
「著!二弟,你總算明白了。」
「不,不!你還是躺著,多休息。」
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拿起手絹,聞到一股香味,心中一蕩;急忙將手絹遞回給翠寶。
「怎麼回事?」曹雪芹有些不悅:「倒像不相信我似地。」
汪由敦緊閉著口,考慮了半天,搖搖頭說:「不妥!說明了只有讓老師的心境更壞。如今倒是有個法子,不妨試一試。」
「你要不中,就得給你派差使了。像三房那幾位那樣,派到茶膳房去當差,你就伺候皇上的飲食吧!」
「還是起來的好。睡在那裏氣悶,反而添病。」錦兒問道:「你不是到西苑去了?」
「行了。」錦兒答說:「咱們早點吃飯,吃完了再讓雪芹把單子開出來。」
「喔,」汪由敦奇怪,前一天就跟張廷玉說過,為了接旨,這天不到軍機處,何以派急足特召,「是甚麼事?」
「張廣泗自己都說,他的罪應該立斬,而你們以為只是斬監候的罪。領兵逗留觀望,不過提督、總兵的罪;不是張廣泗這種身分的罪。如果他的罪不過斬監候,我何必親自來審?」
「好!我問你,讀書是不是好事?」
「王文靖」指順治朝的內閣學士王熙。世祖因為自童年開始,便飽經滄桑,富貴榮華、悲歡離合,歷人世感情之極致,加以不堪親裁大政的沉重負荷,由虛幻之感,而生逃禪之想,決定到五臺山出家,而且親自為親信太監吳良輔祝髮,預備帶到五臺山作個伴當,那知「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突然出痘,以致不起;臨終以前,一直神智湛明。召王熙至御榻之前,口授遺詔,其時皇二子福全、皇三子玄燁,皆在沖齡,而初得天下,大局未定,外有三藩,內有諸王,正是「國賴長君」之時,因而決定傳位給他的堂兄安親王岳樂。
汪由敦不知道皇帝的真意何在?不敢造次回答,想了想說:「張廣泗種種負恩,斬監候不足以蔽其辜。」
「甚麼事不痛快?」
「伺候皇上親審——」
「我聽。」曹雪芹說:「你要我替你辦甚麼事?你說。」
「汪由敦!」皇帝喊。
「好了!」張廷玉吩咐,「通知養心殿總管,說可以『叫』了。」
「不錯!不過不多,而且他們的情形,跟咱們家也不一樣。」曹震停了一下又說:「咱們名為旗人,其實跟漢人有甚麼兩樣?」
阿克敦與汪由敦到此時才知道他熬刑的本意,不求免死,只求不抄家;如果承認剋扣軍餉,甚至不是有意剋扣,只是虧空公款,亦必依律籍沒家財來賠補,不足尚須追比家族,後患無窮。
「怎麼啦?」錦兒一哆嗦,「你可別嚇人!」
「是啊!」錦兒說:「我真恨不得一家一家去吵架;吵斷了拉倒。」
「沒有火。」曹雪芹剛去過,知道那裏的情形,「不過也不算太冷。」
這下便如火上澆油,皇帝抑制盛怒,冷笑說道:「你打算著我會把你立斃杖下,好安上我一個無道暴君的惡名。你的居心險惡,由此可見。我不用刑,刑具便是虛設了。」他轉臉對侍立在旁的來保說:「我要看看,所謂『大刑』有多大威力。」
這是他格外謹慎之處,因為「有幾句用兵的腑肺之言」,請他們代為密奏,是張廣泗自己公然宣布的,這話輾轉達於天聽,就一定會查問,倘無下文,追究起來,又是一樁極大的麻煩。
張廣泗黯然無語,而且看得出來,是強忍著眼淚;於是汪由敦便說:「張將軍,你請放心,此案到今天為止了。」
「刑部的『八大聖人』,就數湖廣司的姚青如最厲害。他說大清律例並無親鞫這一條,所以除了案卷之外,甚麼事都不能管,當然更不用說把刑具拿到瀛臺。可又私底下跟舒公說,內務府有慎刑司,他們可以伺候親鞫行刑的差使。舒公一想不錯,就交代了來爺爺,來爺爺推不掉就派我去照料。」
「喔!好!」曹震抬頭看著曹雪芹,眼中所閃耀的那種充滿了興奮與期待的神色,讓曹雪芹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張若澄跟汪由敦讀過書,而且乾隆九年他在北闈中舉人時,汪由敦是主考,所以稱他「老師」;但汪由敦卻因張廷玉的關係,跟他兄弟相稱,問起張廷玉近來的情形,張若澄不由得便皺緊了雙眉。
「他,真夠狠的!就算上了夾棍,還是不改口,不求皇上開恩。」曹震比著手勢說:「數九寒天,臉上的汗,黃豆那麼大,始終不吭一聲,真能熬刑。」
及至這道遺詔呈上孝莊太后,她跟她的「教父」德國天主教士湯若望商量,決定還是傳位給已出過痘,由曹雪芹的曾祖母帶著住在宮外的皇三子玄燁接位,便是後來的康熙。此與世祖的本意不符,但太后作主,沒有人敢反對,仍由王熙秉筆,改動遺詔。這段秘密,王熙終身不洩,連他子姪面前都從未提過。
曹雪芹得到消息,特地去探望;曹震雖不在家,但因跟錦兒親如姊弟,所以直入臥內,坐在床前說話。
軍機大臣進見,平時除領班的張廷玉以外,往往只有來保、注由敦等少數人奉召;「叫大起」是全班進見,而汪由敦又非到不可。
「嗯。」曹雪芹點點頭,很欣慰地,「今兒起床,不然我還抽不出空來看你吶!」
汪由敦冷眼旁觀,心知皇帝不但欽派御前侍衛監視;而且監斬向來是刑部右侍郎的職司,特旨派了左侍郎勒爾森,其中必有緣故,因而悄悄派人去通知何主事,仍舊按規矩明正典刑,該上綁仍舊要上綁,不過不可凌虐。
這時曹震已悄悄溜了出去,找到慎刑司的主事,不說一句埋怨的話,只兜頭作了個揖說:「我的親老子!勞你駕,趕快把夾棍取了來吧!」
「臣在!」跪在陳大受後面的汪由敦,膝行兩步,聽候垂詢。
「我另有旨。」皇帝吩咐:「你們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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